【第一章】
「終了也就是開始」……這句話我常常聽見人家說。聽起來挺不錯的——但它真正
的意思是什麼?
假如有這麼一處地方,一個人可以用手指頭指下去說道:「那天一切一切都是打從
這開始的嗎?就在這麼個時候,這麼個地點,有了這麼回事嗎?」
或許,我的遭遇開始時,在「喬治與孽龍」公司的牆上,見到了那份貼著的出售海
報,說要拍賣高貴邸宅「古堡」,列出了面積多少公頃、多少平方米的細目,還有「古
堡」極其理想的圖片,或許正是它在極盛時拍照的吧,再怎麼說總在八十到一百年以前
了。
當時我並沒有半點事情,只在京斯頓區的大街上溜躂,這處地方並不出名,只是為
了消磨時間,一下就看到那份海報了。為什麼看見了?命運的下作手段嗎?還是伸出了
招財進寶的手?你可以隨便從哪一方面看。
或許,你也可以這麼說吧。這碼子事的開始,是遇到桑托尼,同他那天而引起的。
現在我閉上眼睛,都見得到他紅通通的一張臉,好亮晃晃的一雙眼睛,那只結結實
實卻又精精緻致手兒的動作,畫出了那幢巨邸的平面圖和正面圖來》。這是一幢很獨具
一格、漂漂亮亮的邸宅,會成為我們神仙境界的住宅!
我好生想真美幢房屋啊,一幢精緻美麗的的邸宅,從來都不敢指望過一幢這樣的住
宅,當時就在生命中燦爛盛開了。那是我們共同有的一個快樂幻想,桑托尼會替我們蓋
好——如果他的命還活的久一點的話……那是一幢我夢寐以求的住宅,我會和自己熱愛
的女孩同住那就象傻兮兮的童話故事中的邸宅,我們會住在一起「從此以後就快快樂樂
地生活著」。這完完全全是異想天開,是胡思亂想,但卻說明我內心中渴望的洶湧念頭
——渴望一些我從來不可能有的東西。
或者,假使這是個愛情故事的話——這卻真是個愛情故事,我可以發誓——那為什
麼不從那裡說起呢?在吉卜賽莊那些黑森森的樅樹下,我一眼望見站在那裡的愛麗。
吉卜賽莊嗎?不錯,或許最好從那裡開始說起吧,就在我轉身離開那塊出售牌時,
打了個小小的冷顫,因為一片黑雲遮住了太陽,真是太不留心得到了家,竟向一個當地
人問了個問題,那個人就在附近修剪樹籬,東一剪西一剪的樣子。
「這幢邸宅是什麼『古堡』,像是嗎?」
那老頭側眼瞟著我,現在依然看得見他那副尊容,他說道:「俺們這裡的人,可不
那麼叫,那是種什麼叫法?」他不滿意地嗤之以鼻:「打從有人住那裡面,管它叫『古
堡』,到現在可有好多年了。」他又嗤嗤鼻子。
我就問他了,你稱它什麼呢,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眼珠子又轉開去,鄉下人就
是用這種古怪辦法,不直接同你答腔,就象望著你後面,或者望著一個角落裡,很象是
他們見到了些你見不到的東西似的,他說了:「在這兒嗎?管他叫『吉卜賽莊』。」
「為什麼這麼稱呼呀?」我問道。
「傳說下來的吧,俺不太清楚;有的說是這,有的說是那。」然後他又說了:「反
正,就是出禍事的地方吧。」
「車禍嗎?」
「一應的禍事俱全,這年頭多的是車禍了;看得到嗎?那角落上可是處陰險地方。
」
「唔,」我說道:「如果那是處陰險的急彎,無怪乎會發生車禍了。」
「鎮公所那裡豎了塊危險牌,可是沒有啥用處,沒有用,還是照樣有車禍。」
「為什麼是『吉卜賽』呀?」我問他。
他一雙眼睛又溜到我身外,回答也是含含糊糊。
「這是那個傳說嘛,他們說,這兒曾經是吉卜賽人的土地,他們給攆走了,就在這
念了毒咒。」
我哈哈笑了起來。
「哼,」他說道:「你還能笑嗎,有好多地方確實挨過毒咒,你們這些城裡精明強
干的大官人,對這些一點也不知道。但的的確確有些地方挨過咒,而這處地方真有咒語
,石礦場裡運石頭蓋房子的人就死掉了,老裘德有天晚上從那邊邊兒上摔下來,脖子折
斷了。」
「喝醉了吧?」我提醒提醒。
「也許,他喜歡往下跳,就跳了,可是好多醉鬼也跌下來——跌得險——他們卻沒
什麼大不了的傷,可是裘德,卻把脖子折斷了,就在那兒,」他手指著滿是松樹的山岡
上:「就在吉卜賽莊裡。」
對了,我想這件事就是如此開始的了,只不過當時我並不太在意,只是湊巧還記得
。
僅至於此了吧,我想——那也就是,我想得很周到——在我內心裡有了點底。自己
也說不上是事前還是事後,我問過那裡還有沒有吉卜賽人,他說現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很
多了,警方一直攆他們走;我問到:「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吉卜賽人呀?」
「他們是一夥偷雞摸狗的,」他說的很不以為然,然後更仔細點盯著我:「沒準兒
你也有吉卜賽人的血統吧?」他繞著彎說話,兇狠地望著我。
我說知道自己並沒有呀,不錯,的確我的長相有點像吉卜賽人,或許就因為這個,
使我對「吉卜賽莊」這個名稱有興趣吧。我站在那裡,含笑背向著他,心中想到我們的
對話有點意思,或許我有點吉卜賽人的血統吧?
吉卜賽莊,我走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公路,出了村莊,又盤旋著經過那片黑壓壓的樹
林,終於到了山岡頂上,可以見到大海和船舶,景色真美極了。我現在想,就象人人真
正在想很多事情一樣:「如果吉卜賽莊是我的,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就象這一
類的想法,這只不過是一種荒唐想法罷了。到我再經過剪樹籬的那裡,他說道:「如果
你要找吉卜賽人,有位黎老太太在。當然啦,少校給了她一戶農捨住。」
「少校是誰呀?」我問道。
他說話的聲音像大吃一驚,「費少校呀,當然。」看起來我竟那麼問他,使他很狼
狽。我揣測著這位費少校是當地一霸,黎老太太是他什麼親戚,我想,才這麼供養她。
似乎費家好幾輩子都住在這裡,多多少少,還管理這片地方吧。
我向這位老哥道了再見,轉身走開。他說道:「她住的地方就是這條街盡頭最後一
片農捨,或許你會看見她在屋子外面。不喜歡在屋子裡面嘛,她們這些吉卜賽人不喜歡
。」
所以我就走了,在路上晃晃蕩蕩的,一面吹口哨,一面想看看吉卜賽莊,以至於我
幾乎忘記剛才告訴我的話了。這時我看見一位高高大大黑頭髮的老太太,隔著一道花園
樹籬望著我,我一下就知道這是黎老太太了,便站定了和他說話。
「我聽說了,你能把上面吉卜賽莊的一切事告訴我聽呢。」我說道。
「哈,原來如此,你要是買了就更是傻瓜了。」
「誰可能買下來呢?」
「有個建築商人盯著要買,不只一個呢,會賣的便宜,你等著瞧吧。」
「為什麼會賣得便宜呢?」我好奇地問道:「這是處好地方嘛。」
她對這句話沒有回答。
「假如一個建築商便宜買了下來,他會怎麼辦?」
她自個兒笑起來了,是那種心懷惡意、並不愉快的哈哈。
「當然,推平那幢又破又腐的邸宅重蓋呀,蓋二十戶——或許三十戶吧——統統挨
了毒咒的住宅。」
我故意不甩她這句話的後半段,我說話了,自己來不及就說了出來。
「那真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用不著擔心,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樂子,那些買房子的,那些磚砌牆上泥灰
都不會有。到時候樓梯腳上會打滑,裝的材料一手車一手車會撞碎,屋盯上石板往下掉
,准保打個正著。還有那些樹,也會的,突如其來的狂風,也許就嘩嘩啦啦倒將下來。
哈,你等著瞧吧,沒半個人會在吉卜賽莊有什麼好處,他們最好就是別打擾那裡,你等
著看,等著瞧吧。」她起勁點著頭,然後細聲細氣自言自語:「在吉卜賽莊瞎攪和的,
沒有一個人行時走運,以前也從來沒有過。」我哈哈笑了,她厲聲說道:「不要笑小伙
子,在我看來,你就要在這幾天笑自己的嘴巴笑錯方向了。在那裡從來沒有過好福氣,
宅裡也好,地裡也好。」
「宅子裡又出了什麼事啦?」我問道:「為什麼它空空如也了這麼久?為什麼就讓
它垮塌下來?」
「最後住在那裡面的人死了,死得一個不留了呢。」
「他們怎麼死的?」我覺得好奇,便盯著問。
「最好就不要再說這碼子事了,但是以後就沒有人要來主在那裡,就讓那房屋發霉
變爛,現在已經忘記了,最好以後也要忘掉。」
「不過你可以把故事告訴我呀。」我就用好話哄她:「你對它的一切都知道嗎。」
「我不閒聊吉卜賽莊的事。」然後,她把嗓門兒底得像個叫花子騙人的哼哼聲:「
漂亮小伙子,如果你樂意的話,現在我算算你的命吧。錢放在我手掌心裡,我就會把你
的命說出來,你在最近這些日子裡,會是很行時走運的一個呢。」
「我才不信什麼算命不算命的胡說八道呢,」我說道:「我也沒有錢,再怎麼說,
也不花這個錢。」
她挨近來,用討好的聲音說道:「現在半角錢好了!半角錢好了!我算你的命只要
半角!怎麼樣?根本沒多少嗎;我算你的命只要半角錢,因為你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嘴
巴又伶俐,真服了你,也可能就是這樣,你會行時走運呢。」
我在口袋裡摸出個半角銀幣來,倒不是因為我信了她那套蠢迷信,而是覺得又什麼
原因,雖然我還沒看透,但喜歡這個老騙婆。她把銀幣一把抓了過去,說道:「那麼把
你的手伸出來吧,兩隻手都要。」
她那乾癟癟的爪子抓住我兩隻手,兩眼望住我攤開的手掌心,沉默了一兩分鐘,再
盯盯看。忽然,她把我兩隻手一放,幾乎是從她身邊推開去,後退了一步,厲聲說道:
「如果你要知道什麼事情對你好的話,那就是現在滾出這處吉卜賽莊,再不要回來,這
是我對你的金玉良言了,不要回來!」
「為什麼嗎?為什麼我不應該回來呀?」
「因為如果你回來的話,就會傷心,就會損失,或許還有危險。有麻煩事情,黑漆
漆的麻煩事情再等著你。我警告你,連見到這處地方的經過都一股腦拋開吧。」
「這個,就所有的……」
可是她一轉身就走回去了,進那戶農捨裡去了,砰然一聲把門帶上。我並不迷信,
但是信命,當然啦,誰不信?但關於這毒咒過的廢房屋,卻不信那一串迷信的胡說八道
,然而卻有些惴惴不安,這個老丑八怪在我手上見到了什麼東西了吧。我把兩隻手掌心
攤開在身前,仔細望下去,一個人怎麼會在別人的手掌心裡見得到呢?算命是一種臭名
在外的胡扯八搞——從你手裡弄錢的招數——從你那種傻兮兮的輕信中搞錢嘛。我仰望
天空,太陽已經溜進了雲彩裡,現在這一天似乎都變的不同了,一種陰沉沉的暗影,一
種威脅。只不過一陣欲來的暴風雨吧,我想,風兒刮起來,看得見樹木葉子的背面了,
我吹著口哨替自己提神,沿著穿過村落的公路走去。
我又望望那份貼著拍賣「古堡」的海報,我真正把日期都記了下來,一生中還沒參
加過房地產銷售呢,但我想要來參加這一次。要是看到有誰買下了「古堡」那該多有趣
——那也就是說,很有興趣見到誰會成為「吉卜賽莊」的所有人。對了,我想這就是故
事真正開頭的地方了……我心裡有了個異想天開的主意。我要來假裝成是要出價標購「
吉卜賽莊」的人!要和當地的建築商打對台!他們會打退堂鼓,死了這條揀便宜的心!
我就把它買下來,到桑托尼那裡,跟他說:「替我蓋一戶吧,我替你把地點買下來
了。」
而我要去找一個妞,一個貌若天仙的妞,我們以後就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時常有這一號的夢,自然它們從來沒有實現過,不過卻很夠味兒,當時我就這麼
想的。有趣嘛?有趣!我的老天!如果早知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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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純粹是機會,那天才使我到的「吉卜賽莊」附近的地區,我開了一輛租來的汽車,
從倫敦載了人去參加拍賣——這次拍賣不是拍賣房子,而是賣裡面的東西。這是幢大宅
子,就在鎮區郊外,其醜無比的一幢。車上坐的是一對老夫婦,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聽
的出來,他們對收藏混凝紙有興趣,無論什麼混凝紙用具都可以。我以前唯一聽到混凝
紙的時候,是媽媽談到和洗盆有關,她說過,任何時候混凝紙的洗盆都比塑料洗盆好得
多!而有錢的人卻要親自下鄉來買這種東西來收藏,似乎是件怪事。
然而,我在心裡把這件事收了起來,只想到要翻翻字典,或者在什麼地方看看書,
看混凝紙究竟是什麼;這種東西竟會有人認為值得租一輛汽車,到鄉下的拍賣場出價來
買。我喜歡了解不同的事情,那時我年方二十二歲,各方面所得到的知識相當多;對汽
車知道的不少,是一個很好的機械師和小心的駕駛員。有一陣子我在愛爾蘭管過馬匹,
幾乎同一幫毒販纏上了,但我還算聰明,及時抽了身。做一個出租車司機,倒是也不賴
,光小費就可以掙好多錢,也不用費好大力氣,不過這個工作卻很枯燥煩悶。
我有一陣子在夏天幫人摘過水果,那拿錢並不多,但我樂在其中。我也試過好多事
情,當過三流大飯店的侍應生;夏天海灘上的救生員;銷售過百科全書和吸塵器,以及
其他一些東西;還有一次在植物園裡,做過園藝工作,對花兒學到了一招半式。
我從來沒有固定在任何工作上過,為什麼要那樣?我發現我對做過的事幾乎樣樣都
有興趣。有些工作比別的做起來難些,但我真的並不在乎那點,也並不是真正懶惰,我
認為自己真正是沒法安兒定,要到每一處地方去,見識每一件東西,做做每一件事情。
我想找點了不起的事。
打從離開學校起,我就要找點了不起的事,然而卻又說不上,了不起的事會是件什
麼。也就是這件了不起的事,使我徒勞無功地、在不滿意的辦法上尋尋覓覓。它在什麼
地方?遲早我會碰到它。或許是個妞兒吧……我喜歡妞兒,但是到如今我所遇見的妞兒
,都沒有一個重要的……我喜歡她們沒錯,可是還是總想繼續找其他的;她們就象我的
職業一樣。有一點點滿意,但是和她們又膩味夠了,又要離開去找另外一個。自從我出
校門後,找了一個又一個。
很多人不贊成我的生活方式,我想他們就是你們所謂的好心人士,那是因為他們一
點也不了解我。他們要我找一個好點的女孩,別三心二意的,存倆錢,跟她結婚,然後
在一件穩定的好工作上安定下來;就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有個盡頭的世界,阿
門。那可不是我的生活!一定有比這更棒的生活,決不是這種平平淡淡的安寧,這個善
良老大的福利國,還在沒經驗的道路上一瘸一拐的走呢!的的確確我就是這麼想的,在
這個人能把衛星發射上太空,大家大談特談去其他星球訪問的世界上,一定會有了不起
的事情會激發你,使你的心撲撲跳;那才上值得搜遍全世界來找尋的啊!我記得,有一
天,我在彭德街上走,那時我在干侍應生。就要上班了,我遛遛噠噠,望著一家商店櫥
窗裡的皮鞋。它們的樣子可真夠瀟灑的,正和廣告上說的一樣:「今天的機敏人士所穿
的皮鞋」。通常還配有一位可疑的成功人士的照片。以我的詞兒來說,總是看起來獐頭
鼠目,時常引起我哈哈大笑,廣告就是那樣做的。
走過皮鞋店到了第二家的櫥窗,那是一家油畫店,櫥窗內僅有三張油畫,做了藝術
性的擺設,用一方色彩天然的柔軟天鵝絨,覆蓋在金色相框的一角上。真娘娘腔嘛!如
果你們懂我的意思的話。我並不是一個對藝術很有興趣的人,有一次出於好奇,我進了
「國家畫廊」,展覽會使我冒火,這兒的確如此。好大一幅幅色彩明亮的圖畫,畫的是
兩軍人馬在高山峽谷裡血戰;或者,憔悴的聖徒周身中箭;還有的畫的是貴婦或淑女,
坐在那裡假笑、癡笑,身上穿的是絲綢、天鵝絨和帶花邊的衣服。我當時就決定了,藝
術不是為我而有的。可是現在我看的這幅油畫,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卻有些不同。櫥
窗裡有三幅油畫,一幅風景,畫了一點點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漂亮景色。還有一幅是女人
,畫的古古怪怪的,完全不成比例,根本沒法看得出她是女人,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新
藝術」吧?真說不出個所以然。第三幅那是——我該怎麼形容一番呢?那是一幅簡簡單
單的畫。畫像中一大片空白,只有那麼寥寥幾個圓圈一個套一個,如果你能那麼說話,
全都是不同的顏色——從來沒料到過的古怪顏色,這一下那一下,東描西塗的片片彩色
,似乎什麼都不是,居然它們還表示有了了不起的意義呢!我對形容並不行。
我站在那,周身發毛,就象我出了什麼極不尋常的事情似的。那些又新奇又昂貴的
皮鞋,現在我很想穿了,我的意思是說對自己的衣裝,相當有點麻煩了。我喜歡衣著講
究,來加深別人的印象;但我一生中從沒認真想過,要到彭德街來買一雙皮鞋。我知道
在這他們開的那一號特別價錢——這些皮鞋也許要十五鎊一雙。他們說這些皮鞋精工手
制什麼什麼的,總有個理由,價錢值得開那麼高。那根本就是浪費錢嗎。不錯,上等式
樣的皮鞋,不過你也得為上等式樣多付不少錢。
可是這幅油畫,我心中琢磨,會是什麼價錢?假如我要買這幅油畫呢?你神經病了
,我對自己說。你不能去弄油畫,不能象普通人一樣。可是我要這幅油畫呀……喜歡它
屬於我所有,就可以把它掛起來,隨自己高興坐下來看,要看多久就看多久,知道它是
自己的了!買畫像!這似乎是發了神經病的主意,我又望了望這幅畫。我要這幅畫並沒
有道理,再說,八成也出不起價錢。這幅畫也許估價要一大筆款吧!二十英鎊?二十五
英鎊?反正,問問價錢也不會死人,總不能吃了我吧,是嗎?我就走了進去,覺得相當
氣勢逼人,就采取了守式。
這間店裡面非常寂靜,卻又十分豪華,有一種默默的氣氛,自然色彩的牆壁,有一
張絲絨的長靠椅,可以坐下來欣賞油畫,有一個長的有點像廣告裡那個服飾講究的人的
傢伙,走過來招待我,一口相當低低的嗓門,和環境倒是很相配。有意思的是,他不像
彭德街高級店面一般店員那樣的神氣十足;他聽了聽我說的話,從櫥窗裡把油畫拿出來
,靠著牆為我展示,手裡拿著畫,隨便我看多久就拿多久。當時使我想起來了——有時
候你知道很多事情的確實情況,他們對其他事情的規矩,不能運用到油畫上來。也許有
那麼個人,走進這處地方,就象這位一般穿著一套並不體面的舊衣服,領子都磨破了的
襯衫,卻原來是位百萬富翁,要來添點收藏品。或者,他可能進來,看看便宜、耀眼的
東西,或許就象我一樣,不曉得為什麼有了這麼大勁找一幅油畫,他會用些厲害的辦法
把錢湊齊。
「是這位畫家作品中非常好的代表作。」拿著這幅油畫的傢伙說道。
「多少錢?」我問的簡單乾脆。
回答的這一句斷了我的氣。
「兩萬五千英鎊。」他斯斯文文的聲音說道。
我板起一副死硬面孔相當成功,神色紋絲不動,至少我認為並不顯得失色。他又說
了位人士的名字,聽起來好象使是外國人。是畫家的姓名吧,我想。這幅畫剛剛從鄉間
的一座宅第裡出來到了市場上,主在那宅第裡的人對這幅油畫是什麼,一點都不知道呢
。
我一直都斷著氣,然後歎了一聲。
「這可是筆大價錢啊。不過這幅畫值得,我想。」我說道。
兩萬五千英鎊,真是開玩笑!
「是呀,」他說道,也歎了口氣:「不錯,的的確確值得,」他非常斯文地把畫放
了下來,擺回櫥窗裡。他望著我微微笑了,「您法眼很高嘛。」他說。
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他和我都彼此了解,我謝過了他,出了油畫店走上了彭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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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對落筆為文知道的不多——不多的意思,就是用一位普通作家寫作的辦法。舉例
來說,關於我所見到那幅油畫的小品文。那幅畫真正和任何事都沒關係,我的意思是,
它沒有什麼意義,也不會使人想起任何事情;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它很重要,在
什麼地方有地位。發生的這件事,對我來說很了不起;就象「吉卜賽莊」對我來說,也
是件不得了的事;也象桑托尼般,對我很重要。
我還真沒有多多說到他,他是個建築師,當然,你們也已經猜到了。建築師是另外
一件和我沒關係的事,雖然我對建築這一行,還真懂那麼一點點兒。我在晃晃蕩蕩途中
,遇到了桑托尼。那也就是說我干司機的工作,替闊佬開車時,有一兩回開車出國,兩
回到德國——我略懂德語——法國去過一兩次,我對法語也是半吊子——葡萄牙去過一
次。
坐車的通常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錢財數量和他們的身體的衰弱程度,大概成正
比。
你開車拉著這種客人到處跑,就會發現錢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了。有了初期的心
髒病,就得隨時帶著一大堆裝著許多小藥片的瓶子,對大酒店的餐飲和服務,脾氣也就
大了。我所認識的有錢人,大多都很淒涼,他們有自己擔心和費神的事,比如說納稅和
投資就是。聽聽他們在一起時和朋友的談話吧,苦惱啊,也就是苦惱宰掉了他們的一半
;
他們的性生活也並不那麼熱呼呼兒的起勁。他們不是娶了個腿兒長長、風騷十足的
金髮妞兒做太太,她們卻陪了個小白臉在什麼地方,揮霍丈夫的錢財;就是娶了個嘮嘮
叨叨的婆娘,討厭的要命,不住告訴老公在什麼地方下車。免了,我可寧可自己一個人
——洛佩克,看看這個世界,只要覺得喜歡,就同漂亮妞下車。
當然,每一件事情都有一點過一天算一天,人活在世界上就得尋找快樂,生活有樂
趣我就會滿足地過下去。不過再怎麼說,我想自己會享受生活。因為我還年輕,當我的
青春快要逝去時,就不再有這樣的快樂了。
我認為,在人的、生中還有另一件事——需要什麼人和什麼事……然而,接著說我
剛才講的事吧。有位老哥,我經常開車送他到利維拉去。他在那建造了一幢房子,桑托
尼就是那房子的設計師我真不知道他是哪國人。起先我以為他是英國佬;他又有點像北
歐人,我猜。他有病,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人很年輕,長的挺帥,很瘦,一張古怪的臉
——不曉得為什麼竟是歪的,臉的兩邊都不對稱。他對客戶的脾氣可夠壞的,你一定以
為打從他們付錢後,就頤指氣使,氣勢洶洶吧?事實上卻不是這樣,而是桑托尼對他們
氣勢洶洶,他一向認為自己有把握,而別人沒有。
尤其我這位老哥氣得直冒泡沫,我還記得,他一到工地就觀察每件事是怎麼幹的。
通常我以司機和打雜的身份站在旁邊準備幫忙時,聽到他的抱怨,我都害怕這位康
斯坦先生要犯心髒病、或者中風。
「你沒照我的話做,」他厲聲尖叫著:「花的錢太多了!太多太多了!當初我同意
的不是這樣的,這樣下去會使我花的錢要比預算的要多的多吧?」
「你說的絕對沒錯,」桑托尼說:「但這錢非花不可呀!」
「決不能花!決不能花!你一定要在我規定的限額之內完成,懂嗎?」
「那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那種房屋了,」桑托尼說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蓋
的房子就是你心裡所要的,這點我可以保證。別把你那套中產人士的精打細算用在我身
上。你要的是一幢夠水準的房子,要是這幢房子蓋好了,將來你可以跟你的朋友大吹特
吹,他們也會羨慕你。我可不替隨便什麼人蓋房子,這我早告訴過你了,除了錢以外還
有更多東西,這幢房子不會和任何人的房子一樣!」
「不行,那可不行。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或者至少別人這麼想。但你
的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是對這一點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一向都曉得——人所
追求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在你心中有感覺要一所有檔次的房子,我就給你蓋個有檔
次的。」
他時常說這一類的話,而我就站在旁邊靜聽。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自己看的出
,這幢要在松林中蓋起來俯瞰大海的房子,不會是一幢尋常的住宅,它的一半並不以慣
常的方式向海面望去,而是望著內陸,快到山峰的一處急彎,能瞥見山岡間的天空了。
這幢房子古古怪怪,非比尋常,而且非常刺激。
我下了班時,桑托尼經常和我聊天,他說:「我只給我願意為他蓋房子的人設計房
子。」
「你的意思是,有錢的人嗎?」
「他們一定得有錢要不然就沒法子付錢蓋房子呀。但是我所計較的不是錢。客戶一
定要有錢,因為我要替他們建造的是那種花大錢的房子;你也明白,光是房屋並不夠,
還得要有好風水。就像一顆紅寶石或者翡翠,漂亮的寶石不過就是漂亮的寶石,不會更
進一步,它絲毫不能表達什麼,除非它有做工精細的鑲嵌襯配,而好的鑲嵌首飾也一定
要有一塊相配的寶石。你明白嗎?我在一片山水中恰到好處的所在,決定了蓋這幢房子
的位置,這地段並沒什麼意義可言,直到我所造的房屋傲然屹立,宛如最美的寶石。」
他望著我哈哈笑了:「你不懂嗎?」
「我想不怎麼懂,」我說的很慢:「然而——有些地方——我想自己懂了……」
「也許吧。」他好奇地望著我。
最近我們又到利維拉來,這時房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我不打算要描寫一番,因為
我沒法子敘述的恰當;但是著幢宅子——這個——很漂亮,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幢使
人得意的房子,可以向別人炫耀一番。有一天桑托尼突然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可以
替你蓋一幢房子。你要的是哪一種房子,我早就曉得了。」
我大搖其頭。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老老實實說了。
「或許你不知道,我卻替你想到了。」然後他又補上一句「你沒錢,這才是最大的
遺憾。」
「將來也絕不會有的。」我說道。
「你雄心不夠嘛,你的雄心還沒睡醒,但它就在那,你知道的。」
「呵,好了,」我說道:「有朝一日我喚醒雄心,我就會賺很多錢,然後到你這來
,說道:『替我蓋幢房子吧!」
這時他又歎了口氣,說了:「我不能等……不行,我沒工夫再等下去,從現在起我
只剩很短的一段路可走了,再蓋一幢——兩幢,再沒有了。人不願意年輕時就死掉……
有時卻有不得不……我想,說真的也不要緊。」
「那我可得抓緊把雄心喚醒落啦。」
「不必了,」桑托尼說道:「你身體很壯實,現在又樂趣多,別改變你的生活方式
吧。」
「如果我試過的話,就沒法子不改了。」
當時我所要的都事實在在,我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得其樂,身體結實沒有丁點
毛病。我開車載過很多人,他們大賺其錢,他們辛勤工作,由於辛辛苦苦,結果得了潰
瘍啦,動脈血栓形成啦,和很多很多其他毛病。我也能象別人一樣把一件工作做得好,
那種事情不過如此罷了。而我沒有什麼壯志雄心,或者我並不認為自己有。我想桑托尼
雄心勃勃吧;我可以看見設計房屋啦,建造房屋啦,畫平面圖啦,以及別的許多我根本
摸不著邊的事情,全都是他弄出來的。他身體本來就不怎麼強壯,我有種異想天開的想
法,他為了策動雄心而展開的工作,總有一天會要了他的命。我可不要去工作,事情就
是那麼簡單,我不喜歡工作,我認為工作是件非常煩人的事情,人類的不幸都是因為自
己發明了這玩意。我時常想到桑托尼,他引起我的好奇心,幾乎超過我認識的任何人。
我認為,人生中最最古怪的事情就是記的起好些事情;我也猜想,一個人得選擇回
憶。
這是人一定要挑選的事啊。桑托尼和他的房子就是這種事情之一;彭德街的油畫啦
,去看「古堡」的廢墟啦,聽聽「吉卜賽莊」的故事啦——所有這些都是我挑出來回想
的事情。有時候嘛,也回想回想那些我遇見過的妞,載了客人開著汽車,到外國去時一
路上的經過。坐車的客人統統都一模一樣——沉悶。他們老是呆在類似的的飯店裡,吃
那些千篇一律、不可想象的飯菜。
我內心中依然有那種古怪的感覺,要等待了不起的事情,等待專為我準備的了不起
的事情,或者因為我而發生,我也說不上用哪種方式最好。我猜想,自己在尋尋覓覓的
是一個妞,反正對了胃口的妞——這可不是說什麼端莊賢淑的女孩子,就此安定下來,
那可是媽媽的意思,也是約翰伯伯、或者一些朋友的意思。那時我對愛情可是一竅不通
,我所知道的就是雲雨巫山、魚水繾綣這一套,大概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樣。我想、我
們談這碼子事談的太多了、也把它太認真了。我們可說不上——隨便我哪位朋友或我自
己——那件事,我的意思上說,愛情發生的時候,真會是什麼情形。我們年紀輕輕、精
力旺盛,遇見妞就從頭看到腳,欣賞她們的曲線、大腿,還有那瞟過來的眼神,這時就
心裡問自己:「她們願意呢?還是不願意?我該不該多耗點時間?」你泡過的妞越多,
越覺得自己該是一表人才,更以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了。
我還真的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如此罷了。我以為每個人遲早都會碰到的,而且驀如
其來。你並沒想到,就象想象中自己會這麼想:「或許這就是我的妞吧……這個妞定會
是我的。」我可沒那種感覺。我並不知道,事情一發生就變的突如其來,我會這麼說:
「那就是我屬於她的妞,我是她的,屬於她,完完全全的,因為一向都是她的啊。」不
,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那樣,不是有個老丑角說過這麼一次——那不是他現成的插科打
諢之一嗎——「我戀愛過一次,如果要我再來一次的話,告訴你們吧,我就要辦移民了
。」
在我也是一樣,如果我早知道,要是知道它帶來的一切後果,我也移民了!就是說
,假使我聰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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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並沒有忘記要去參加拍賣會的計劃。
拍賣會還有三個星期,彎腰到歐洲大陸去跑兩趟——一趟到法國,一趟到德國。我
到了漢堡時,事情到了緊急關頭。只因為一件事,我極不喜歡坐車的這個漢子和他老婆
,他們代表了我最不喜歡得一切事情,沒有教養、毫不體諒別人、面目可憎,我想在他
們心中形成了一種感覺,那就是對這種溜溝子拍馬屁的生活,再也受不下去了。不過告
訴你,我還是小心翼翼,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他們一天,但並沒有告訴他們。同我的僱主
鬧的不愉快,對我可沒什麼好處。所以我就打電話到他們住的飯店去,告訴他們我病了
;
又打電報到倫敦,跟他們撒同樣的謊;我說我這並也許還要隔離,最好還是另派司
機來接替我吧。沒有人能為這件事而責怪我嗎,他們也不掛念我,連問都沒多問,大概
以為我發燒太高,不會再有什麼消息了。到後來我會又回到倫敦去,編他一個故事,說
我病的多麼厲害吧!不過我想自己不會那麼做,因為我對開車這個工作可實在膩味透了
。
我這回造反,是我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因為這件事和其他的事,在拍賣那天,我
到了拍賣會場裡。原來的海報欄上橫貼的「除非另有私人議價,本宅出售」的帖子還在
上面呢,看來是還沒私人議價而賣掉,我很興奮,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正如我所說的,生平還從來沒有到過一處公開的財產拍賣會,一腦門子裡還以為挺
刺激呢,其實一點兒也不刺激;這是我所看過的最死氣沉沉的表演了,在一種半明半暗
的氣氛裡,只有那麼六七個人。主持拍賣會的那個人,和我所見過的那些主持拍賣家具
的那些人——一口好笑的嗓子,精神飽滿,一肚子笑話——大不相同。這一位用他那半
死不活的腔調,誇獎這片地產,說了說建築面積和其他的一些事情,然後便有氣無力的
開價。有人出價五千英鎊,拍賣人懨懨的笑了笑,就象一個人聽到了不怎麼有趣的笑話
似的。他說了幾句話,又有了幾次開價,站在四周圍的,好象大都是鄉下人。有一個看
神色好象是莊稼人,有一個我猜是參與競爭的建築商,那兩個是律師吧,我想;還有一
個看上去就像是倫敦來的,衣著講究,一幅專家神色。我想他並不是真在開價,也許已
經開過價了。如果他出過價錢,一定是很輕很靜用的手勢出的。無論如何,這次競標漸
漸變少得停止下來,拍賣人用淒淒涼涼的聲音宣佈沒有達到底價,這次拍賣便流標了。
「這碼子事沒什麼意思嘛。」我走出會場時對身邊的一位神色像是莊稼人的說道。
「大部分人還和往常一樣嘛,」他說:「參加過很多這種拍賣會嗎?」
「沒有,」我說道:「實際上是破天荒頭一次呢。」
「出於好奇,是嗎?我沒看見你開過價嘛。」
「我只是想看看拍賣是怎麼進行的。」
「這個,還是和平常一樣嗎。你知道的,他們只想知道誰有興趣。」
我大惑不解地望著他。
「我可以說,這次拍賣只有三個人在競爭,」這位朋友說:「一個赫明斯特人威特
拜,建築商,你知道的;還有戴克漢和柯比,替利物浦一家公司開價;我知道,還有倫
敦的一匹黑馬,可能是個律師。當然,競標的人可能不止這些,但在我看來,這幾個人
是主角,大家也都這麼說。」
「因為這處地段的名聲不太好嗎?」我問道。
「呵,你也聽說過『吉卜賽莊』了,是嗎?那僅僅是鄉下人的說法。鎮公所多年以
前就該把那條公路改造了——那是條枉死路。」
「可是那處地方的名聲可不太好吧?」
「我告訴你吧,那根本就是迷信。再怎麼說,我剛才說過的,現在真正的交易卻在
幕後呢,你知道的。他們會再去出價錢,我想。利物浦那家或許會得標。我看威特拜不
會出的太高,他喜歡揀便宜。最近,多的是地皮進入市場等著開發呢。話又得說回來了
,能出的起價買這塊地方的人並不多,要把那幢廢宅子推倒,原地再造一幢宅子,他們
辦的到嗎?」
「這年頭兒裡似乎不常有。」我說。
「太困難了,稅金呀,這個那個的,在鄉下還找不到做活的人。這年頭兒裡,人人
寧可花幾千塊錢,到城裡買套豪華公寓,住在一幢現代化的十六樓上。鄉下這種又大又
不方便的住宅,在市場上是個累贅。」
「但是你可以自己造一幢現代宅第,」我爭執說:「節省點開支的。」
「可以的,只不過這很貴,大家又都不喜歡孤零零住在裡面。」
「也許有些人喜歡吧。」我說。
他哈哈笑著我們就分手了。我一面走,一面皺起眉頭,對自己也莫名所以,信步走
去,沿著夾道樹木的公路,也沒認真注意,走到了什麼地方,沿著公路上坡,到了公路
的急轉彎這裡,在路兩邊的樹木中,這條路一直逶迤到沼澤地。
所以我走到公路中這處地方,在這我頭一次見到了愛麗;我前面已經說過了,他就
站在一棵好大的數旁,她的神色,如果我能解釋的話,就象一個人一剎那前還不在,卻
突然出現了,就像是從這棵樹裡出來的。她身穿一身暗綠的蘇格蘭呢料衣服,頭髮象秋
天樹葉的那種柔柔淡淡的棕色,好象有點兒夢想氣質似的。我一見到她就站住了。她在
望著我呢,嘴唇張開著,神色有點驚慌;我想我有點慌張,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
麼好。
「對不起,我……我並不想嚇你一跳,我不知道這裡有人。」我說。
她說話了,聲音非常斯文,真是個小妞的聲音,但並不完全是。她說道:「不要緊
,我也不知道這會有人。」她略略向四周望了望說道:「這兒——這兒是個幽靜的地方
。」
這天下午的風有點寒意,但或許不是風的緣故吧,我也說不清,又走近了一兩步。
「這是那種相當嚇人的地方,」我說「我意思是,那幢宅子成了那樣一堆廢墟。」
「叫『古堡』吧,」她若有所思地說道:「那是它的名字,只不過——那裡看上去
根本沒有過什麼城堡。」
「我想那只是個名稱罷了,」我說:「有些人就是喜歡給自己的住宅起個什麼『古
堡』之類的名稱,使它聽起來好象高貴些吧。」
她只淺淺笑了一下,「我想是吧,」她說:「你大概也聽說了,他們今天要把它賣
掉,舉行了拍賣會吧。」
「是啊,我剛從拍賣會場來。」
「啊,」她吃了一驚:「你早就有……你有興趣嗎?」
「我不可能買一幢費宅和一百多公頃林地的」我說?:「我還沒那個想法。」
「賣掉了嗎?」她問我。
「沒,出的標都沒到底價。」
「哦,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裡如釋重負。
「你想買它?」我問。
「啊,不想。」她說:「當然不想。」一說到這她就緊張兮兮的。
我遲疑了一下子,然後,到了嘴邊的話就脫口而出:「我是假裝的,」我說:「當
然,我買不起,因為我一文錢也沒有,但是我很有興趣,想買,將來我會把它買下來的
。如果你高興的話,就笑我吧。但我真是這麼想的。」
「可那地方已經那麼老舊了——」
「哦,是啊。」我說:「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要它象現在是的樣子;我要把它推平,
把一切都運走。那是幢難看的房子,我想一定也是一幢悲傷的房子!但這個地方既不難
看,也不悲傷。你看這裡,到這邊一點點,從樹林裡穿過去,望望這片景色,那條路上
山到沼澤地那邊。這清除掉一排樹,然後你到這個方向來——」
我拉著她的胳膊,到邊上的一個地方,我要把自己所見到的指給她看。
「這兒,」我說:「你可以直接看到海和巖石,那邊和我們中間有一個城鎮,不過
我們看不到,因為遠一點下坡的地方,鼓出了許多丘陵。然後你可以看第三個方向,往
那邊隱隱約約的山谷看過去,現在你明白了吧?如果砍掉些樹,開出一條路來,再把宅
子附近清理出來,你會見到這有幢多麼漂亮的房子,它不會在原來房子的舊址上建,會
向右挪五十到一百米,就在這可以建一幢房子,一幢漂亮的不得了的房子,由一位天才
建築師設計建造的宅第。」
「你認識什麼天才的建築師嗎?」她很懷疑的問道。
「我認識一位。」
然後我就把桑托尼的一切告訴她,我們就在一棵躺倒的樹下並排坐下來,聊起來。
不錯,就向這個我從沒見過的亭亭玉立的女孩談起來,把自己所聽到的一切都告訴
她,說了我的夢想。
「雖然我知道,它不可能發生。但想想吧。這個夢想,我在夢裡想的,我們砍倒樹
木,開出一片地方,然後種上杜鵑花什麼的,我那個朋友桑托尼就會來。他咳嗽的太厲
害,我想他可能得了肺病,人快要死了,但還能做到。能在死之前把房子蓋好;他會造
一幢最最了不起的房子,你不知道這幢房子會是什麼樣子。他替最有錢闊佬的建造房屋
,還非得是那些要好房子的人。我說的好房子並不是一般的意思,是那種讓人感覺美夢
成真的房子,最漂亮的房子。」
「我也想要幢那樣的房子,」愛麗說道:「你讓我看到了感覺到了……不錯,這兒
會是一個安家的好地方,一個人美夢中的一切東西都變成真的了,可以住在這裡,自由
自在,沒有什麼礙手礙腳,沒人把你關起來,逼著你做每一樣你不愛做的事,使你遠遠
離開那些討厭的事。唉,我對自己的生活。以及四周的人和每一件事都討厭死了!」
事情的開頭就是這樣,愛麗和我在一起,我有我的夢想,她要反抗自己的生活。我
們不說話了,她凝視著我,我也望著她。
「還沒問你尊姓大名?」她說。
「洛佩克」我說,又補充了一句:「斯維勒。你呢?」
「愛麗,」她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她望著我,表情相當煩惱。
彼此知道姓名似乎並沒使我們了解的更深一點,但是我們繼續相互望著。兩個人都
想再見到對方)——只是當時並不知道如何著手。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唔,這就是愛麗和我兩個人如何開始交往的,我想,說實的話,進行得並不十分快
速,因為兩個人各有各的秘密,都有事情要瞄住對方,所以就沒法兒像應該的那樣兒,
把自己的事情多多傾訴了;所以一直使我們很機警,對抗著一重阻礙。我們沒法子把事
情公開提出來說:「下次我們什麼時候見面?在什麼地方見到你?你住在哪兒?」因為
,你也見得到,如果問別人這些個問題,別人料到你也會把同樣的事情說出來呀。
華妮把姓名告訴我時,神色上很不安,不安的程度便琢磨了一陣子,這或許不是她
的真名實姓,差不多想到或許是她杜撰出來的!但是當然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
把自己的真實名姓告訴她。
那天我們真不知道彼此如何分手,尷尬得很。天氣變冷了,我們都要從「古塔」徘
徊下山--可是下山以後呢?我試探著說話,還是局侷促促的。
「你就住在這兒附近嗎?」
她說她住在查德威市場,那處市場離小鎮並不多遠;我知道,那裡有一家大飯店,
很高級,我猜想她是住在那裡吧。她向我說,話裡面還是同一樣的支支吾吾。
「你住在這裡嗎?」
「沒有,」我說:「我不住在這裡,僅僅今天才到這裡來。」
這時又是一陣侷促的沉默,她隱約哆嗦了一下,起了一陣小小的寒風了。
「我們最好走走,」我說:「使自己熱呼點兒。而你--自己有車呢?還是要搭公車
?
搭火車?」
她說她的汽車留在村子裡。
「但是我不要緊。」她說。
「看上去她有點點兒緊張,我想或許她要擺脫我,卻不知道要如何才辦得到,我說
了:「我們走下去,一直走到村子那裡,好嗎?」
她以感謝的眼神望了我一下,我們就在這條頻傳車禍的盤旋公路上走下去。正當我
們兜過一個角落時,一個人倏地從一株楓樹的隱身處走了出來,由於冒出來得太突然,
愛麗吃了一驚,「哇!」了一聲。出來的是個老婆子,就是先一天我在她農捨花園裡見
到過的--黎老太太,今天看起來可粗野得多了,一綹黑頭髮在風中吹動,一件深紅色的
斗篷披在肩上;她那種主宰人的氣勢,使她看上去要高大得多。
「我的好孩子,你們在做什麼呀?」她說道:「是什麼使你們到吉卜賽莊來的?」
「呵,」愛麗說道:「我們並沒有侵入私宅呀,是嗎?」
「那也許就是侵入私宅了,這處地方一向是吉卜賽人的土地,吉卜賽人的地方,而
他們卻把我們攆了走。你們在這裡沒有好處,在吉卜賽莊踱來踱去,你們不會有好處的
。」
愛麗並沒有鬥志,她並不是那一型的人,說得很斯文很客氣。
「假如我們不應該到這裡來的話,我很抱歉;我原來以為這處地方今天就要賣掉了
呢。」
「誰要是買上了,一定就會倒霉!」老太婆說道:「你聽我的話吧,我的俏姑娘,
因為你夠俊俏的了,不論誰買這片地方,誰就會倒大霉。這兒挨過毒咒的了,好久以前
,就有過毒咒,多少年的事了。你給我離得遠遠的,對吉卜賽莊沒有半點兒什麼好動的
,只會替你帶來死翹翹,還有危險。過海回國去吧,別再回到吉卜賽莊來,不要說我沒
警告過你。」
愛麗說話了。帶著隱隱約約的氣懣火花。
「我們又沒做什麼惡事呀。」
「得得得,黎老太太,」我說了:「別嚇唬這位小姑娘了。」
我轉身向著愛麗說明道:「黎老太太住在這村子裡,她有幢農捨,能算命和預卜先
知呢。全部都會,是嗎?
黎老太太。」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向她說。
「我有天賦,」她說得坦坦白白,使她那吉卜賽人的身材挺得更直一點:「我有這
份兒天賦,是夭生的。我們的人統統都有。小姑娘,我可以替你算命,把錢放在我手心
裡吧,我就把你將來的一生說給你聽。」
「我並不要人算命呀。」
「算命才聰明呢,知道將來會如何如何,怎麼趨吉,怎麼避兇,哪怕你不在乎,現
在來吧,你口袋裡多的是錢嘛,多的是錢。我知道很多事情,你知道了就會變得聰明了
。」
我相信要人道出自己的命運,幾乎每一個娘們都有這種衝動,誰都不例外。以前我
早就見過了,每逢我帶了妞兒去參加什麼展覽會啦,趕集啦,一向都得我掏錢,讓她們
到算命攤裡去。愛麗打開手提袋,放了兩枚五角銀幣在老太婆手裡。
「哇,我的俏姑娘,這就對了嘛,你聽聽黎家老奶奶告訴你的話吧。」
愛麗把手套脫下來,把一只秀秀氣氣的手掌心放在老太婆手裡。老太婆俯頭看這只
手,嘴裡喃喃說:我看到什麼了?我看到什麼了?」
驀地裡,她把愛麗這只手猛然拋開。
「如果我是你的話,就離開這裡。去吧——別再回來了!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了
,而且句句真言。我又在你手拿心裡見到了,把吉卜賽莊忘記掉,把你所見到那地方的
一切都拋開;那裡並不只是一幢廢宅子,那片土地遭過毒咒的呵。」
「你對這件事真是有毛病了,」我說得很難聽:「再怎麼說吧,這位小姐對這片地
方根本沒有關係;她今天在這裡僅僅是散散步;對這一帶根本沒有關聯呀。」
老太婆根本不理我,說得很執拗:「我的俏小姐;告訴你吧,這是警告你。你將來
一生福氣很好——但是一定要避兇躲禍。千萬可別到一處有危險的地方,或者挨過毒咒
的所在,一定要使自己安安全全的,記住好了,否則——否則的話——」她打了一個冷
噤:「我真不忍看,我真不忍看你手掌心裡的情形。」
忽然一下子,她用古怪利落的手勢,把這兩個銀幣塞回愛麗手心裡,絮絮叨叨說些
我們都聽不出來的話。好像是:「慘呵!這要出的事情,慘呵!」她一個轉身,腳不點
地急急忙忙走了。
「這老太婆真嚇死……真嚇死人呵。」愛麗說道。
「別理她,」我粗聲粗氣說道:「無論如何,我總認為她腦袋瓜兒裡一半不對勁,
只想把你嚇走。我想,她們對這片地方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這裡出過很多意外嗎?發生過不幸的事情嗎?」
「一定會出意外呀,瞧瞧這條公路好窄好窄,急彎又多,鎮公所對這條公路都不理
會,真該槍斃;當然這裡就會車禍多多呀。」
「只有車禍嗎?--或者還有別的?」
「瞧瞧你,」我說道:「人都幸災樂祝。也一向多的是七災八難供人說,這處地方
的傳說就這麼著傳開了。」
「他們說這處地皮會賣得很便宜,這是不是一個原因呢?」
「這個嘛,也許吧,我想。賣給當地人,那就是說。不過我想不會賣給當地人吧。
預料會有人買來蓋社區。你在打寒噤了,」我說:「別哆嗦,來吧,我們走快點兒
,」
我又加上一句:「你要我在你回進鎮裡以前離開嗎?」
「不,當然不呀,我為什麼要這樣?」
我鼓足了勇氣開口。
「你看看,」我說:「明兒個我要到查德威市場來,我……我想……我不知道你是
不是還在這裡……我意思是,會不會再有什麼機會--見到你?」我腳步慢吞吞拖拖拉拉
的,頭轉向一邊,臉相當紅吧,我想。不過,現在我不說的話,這種情形又怎麼能繼續
下去呢?
「呵,好呀,」她說:「不到明兒晚上,我不會回倫敦去!」
「那麼或許……你肯……我意思是,我想這話相當冒失……」
「不呀,不冒失呀。」
「這個,或許你會來到咖啡室,『藍狗』咖啡室,我想是那麼個名稱,喝杯茶好嗎
?
那裡挺不錯的,」我說:「那裡……我意思是,那裡……」我沒法兒止住自己要說
的這個詞兒,我用上了它,因為聽見媽媽用過那麼一兩次:「那裡十分溫柔呢。」我說
得急急忙忙。
這時愛麗笑起來了,我想這個詞兒在這年頭兒裡聽上去很古怪吧。
「我保險那裡會很不錯!」她說:「好吧,我會來,大約在四點半鐘,那時間好嗎
?」
「我會到那裡等你,」我說:「我……我很高興。」可沒法為了什麼事兒高興。
我們走到了公路最後一個轉彎的地方,打這兒起房屋多了。
「那麼,再見吧。」我說:「明兒見。還有--別再想那老巫婆說的話了,她只是想
嚇唬人;我想,她並不是時時在那裡的。」我又補充了一句。
「你覺得那地方嚇人嗎?」愛麗問道。
「吉卜賽莊嗎?不呀,我並不覺得,」我說道,也許我說那是廢話太斷然決然,但
並不認為那裡嚇人。我以為,也和從前一樣的以為,那是處美麗的地方,蓋一幢漂亮宅
第的風水所在……唔,這就是我和愛麗頭一次相遇的經過。第二天,就在查德威市場的
『藍狗』咖啡室裡等她,她來了。我們在一起喝茶、聊天。我們對自己依然談得不太多
,我意思是說,並沒有談到我們的生活。大部分談的是我們想到的、感覺到的;到後來
愛麗看看手錶,說她一定要走了,因為她要搭五點三十分的火車去倫敦。
「我以為你有輛汽車在這裡呀。」我說。
她神色上略略帶著慚愧,說不不,昨兒個那並不是她的車:昨天她倒也沒有說是誰
的車,忸忸怩怩的陰影又掠過我們身上。我豎起一根手指頭把咖啡室的女侍應生召來,
會過了帳,然後就開門見山對她說:「我--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她並沒有望著我,人俯望著桌子,說道:「我還要在倫敦住上兩個星期呢。」
我說了。
「在什麼地方見面?如何見面呢?」
我們定下了時間,三天後在瑞琴公園見面。那天天氣晴朗,我們在露天餐廳吃了飯
,又到瑪麗皇後公園裡散步,坐在兩張帆布躺椅上談起來了。從這次起,我們開始談到
自己了,我告訴她,自己受過良好教育,但實際上上過的學校並不多;又告訴她自己幹
過的工作,總而言之,有幾種工作幹過;我又是如何絕不安於現狀,一向總是安定不下
來,到處飄遊浪蕩,試試這個又試試那個。有意思的是,這一切一切她聽得入神得很呢
。
「太不一樣了,」她說:「不一樣得出奇呵。」
「和什麼不一樣呀?」
「和我不一樣。」
「那你是富家千金嘍?」我說。
「不錯,」她說:「我是個可憐的小小富家女。」
這時,她就以零零落落的方式,談到自己的背景,有錢啦,舒眼得悶死人啦,厭煩
啦,不能真正選擇自己的朋友啦,決沒做過自己要做的事啦--有時望見別人似乎都自有
盎然的樂趣,而她卻沒有,她還在襁褓時期,母親就過世了,父親後來又結了婚;以後
沒有多少年,父親也死了,她說。我推測得出她對繼母並不太理會。她大部分時間都住
在美國,但也有相當長的時間在海外旅行。
在我來說這似乎是異想天開嘛,靜聽她的談話,像她這種年齡、這種時代的女孩子
,竟能活在這種隱蔽、限制的生活裡。不錯,她參加舞會和娛樂活動,但在我看來,從
她談話的方式上說,那或許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似乎竟沒有半點兒親密、半點地樂趣
呵!
她一生與我大不相同,猶如白堊有異於干酪。在一方面說,聽起來倒是挺引人入勝
,但在我聽起來卻有些難以置信。
「那麼,你真個兒的還沒有自己的朋友嗎?」我說得很懷疑:「男朋友呢?」
「他們是為了我而挑選出來的,」她說得相當譏諷:「一個個其笨無比。」
「就像坐牢一樣嘛。」我說。
「看起來就像那樣子了。」
「你自己真沒有朋友嗎?」
「現在我有了,有了葛莉娜。」
「葛莉娜是誰?」我說。
「起先她來時是一個作伴的女孩--不,或許並不完全那樣。不過反正我有過一位法
國女孩,同我們住過一年,教法語嘛。然後,德國來的葛莉娜,教德文。葛莉娜不一樣
,自從她來了後,每一件事情都不同了。」
「你很喜歡她嗎?」我問道。
「她幫我的忙,」愛麗說道:「是我這一邊兒的。她來安排,所以我可以做許多事
情,到很多地方,她就替我說謊話。如果葛莉娜沒去過吉卜賽莊,我也沒法兒離開到那
裡去。她陪著我,在倫敦照料我,而我繼母在巴黎。我如果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寫上兩
三封信,葛莉娜就每隔三四天寄那麼一封,每封信上都有倫敦的郵戳。」
「然而,你為什麼要去吉卜賽在呢?」我問道:「為了什麼?」
她並沒有馬上答覆。
「葛莉娜和我安排的,」她說:「她真是好極了,」她繼續說下去:「你知道嗎,
她各種事情都考慮,建議很多。」
「這位葛莉娜長得像什麼?」我問道。
「呵,葛莉娜可美著啦,」她說:「身體修長,金頭髮,任何事情都能做。」
「我想我不會喜歡她。」我說。
愛麗哈哈笑了。
「呵,會的,你會喜歡她,有把握你會;她也非常能幹。」
「我不喜歡能幹的女孩子,」我說:「也不喜歡高高的金頭髮女孩子;我喜歡的是
小妞兒,頭髮就像秋天的樹葉。」
「我相信你嫉妒葛莉娜。」愛麗說道。
「或許我嫉妒,你非常喜歡她,不是嗎?」
「不錯,我非常喜歡她,她使我生活中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也是她建議你到這兒來,為什麼,我很奇怪,世界上這處地方,沒什麼好看,也
沒什麼好干的,我發現那裡相當神秘。」
「那是我們的秘密呀。」愛麗說道,神色上有些靦靦腆腆。
「是你的呢,還是葛莉娜的?告訴我吧。」
她搖搖頭:「我一定要有些自己的秘密呀。」她說。
「你那位葛莉娜知道你和我會面嗎?」
「她知道我在和一個人會面,僅止於此了。她不問我,只知道我很快樂就是了。」
打那過了一個星期,我都沒有見到愛麗,她繼母從巴黎回來了,還有一個什麼人,
她稱為傅南克姑父的,幾乎是在偶然的交談中,她才說出來她過生日的事,他們要為她
在倫敦舉行一個盛大的生日宴會。
「我沒法子離開,」她說:「下星期不行,但是再往後--再往後去,那又不同了。
」
「再往後為什麼就不同了?」
「那時我就可以做自己所喜歡的事了呀。」
「也像往常一樣,葛莉娜幫忙嗎?」我說。
我一談到葛莉娜的口氣,常常使得愛麗哈哈發笑:「你吃她的醋真沒道理嘛,有天
你遇見她,就會喜歡她的。」
「我不喜歡頤指氣使的女孩子。」我說得很頑固。
「為什麼你想到她頤指氣使呀?」
「從你談到她的方式上就知道,她總是忙著安排什麼事情。」
「她效率很高,」愛麗說道:「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好,這也就是繼母這麼信賴她的
原因。」
我問到傅南克姑父是何許人。
她說道:「我對他的認識,說實在話並不很深,他是我姑姑的先生,並不是真正的
關係。我一向認為他毋寧是塊滾石,出過一兩次紕漏。你也知道人們談到某一個人和一
些暗示事情的方式把。」
「社會上不接受的一型人嗎?」我問道:「壞人嗎?」
「呵,我想,實際上沒有一點兒壞,但是他慣於搞得周轉不靈,我相信,是財務方
面的。於是董事啦,律師啦和一般人總是得把他弄出來,付很多帳。」
「那就是了,」我說:「他是這一家子裡卑鄙的人,我料到自己和他相處,會比起
那位標準美人兒葛莉娜還要好些。」
「他高興起來,也能使自己很有人緣,」愛麗說道:「他是個有趣的朋友。」
「但是你並不真正喜歡他吧?」我突然問道。
「我想我喜歡他……只不過是有時,呵,我也說不明白;我只是覺得,並不知道他
想些什麼,策劃些什麼。」
「我們這個世界的計劃人員之一,是不?」
「我說不上他真正是何許人。」愛麗又說道。
她從沒有提議過我該見一見她家裡的任何人,我也納悶兒,好幾次都想自己應不應
該談談這件事,也不知道她對這個主題的感想如何,到最後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問她了
。
「愛麗,聽我說,」我說:「你認為我應不應該--見見你家庭成員?或者你認為寧
可不見?」
「我不要你和他們見面。」她立刻就說。
「我知道自己並不太……」我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半點兒都不是!我意思說他們會搞得大驚小怪,我可受不了這
種無謂的紛擾。」
「我有時候覺得,」我說:「我們這是相當偷偷摸摸的事,使得我在一種不正經的
狀態,你不這麼想嗎?」
「我年齡大得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了,」愛麗說道:「快二十一歲了。一到二十一歲
,就可以交自己的朋友,誰也干涉不了。可是現在,你明白嗎--這個,就和我剛才所說
的,就會搞得雞飛狗跳,他們就會把我裝車送到個什麼地方去,使我沒法兒同你相會。
那就……呵,就讓我們現在這樣兒下去吧。」
「如果你認為合適,那我也就合適,」我說:「我並不願意,這個……,太了解每
一件事情。」
「這並不是了解不了解的問題,而是要有個朋友可以談談可以聊聊很多事情,這是
一個人可以--」她突然微微笑了:「信得過的人,你可不知道這是多麼棒呵。」
不錯,就有好多這種事情--假裝!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變成那種方式。有時
候是我,而最常常說的是愛麗:「我們來假定假定,已經把吉卜賽在買下來了,我們在
那裡蓋一幢房屋。」
我已經把桑托尼的好多事情、以及他所建造的房屋都告訴過她了;又想把那些房屋
的種類,以及他對各種事情的想法敘述給她聽。我並不認為自己敘述得好,因為敘述事
情我並不在行,愛麗,毫無疑問,有她自己的幻想在這幢宅第裡--我們的房屋裡,我們
並沒有說過「我們的房」,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正是我們的意思……因此,有一個多星期
我不能去見愛麗,我便取出僅有的一點儲蓄(為數並不太多,買了一只小小酢漿草綠色
的戒指,是一種愛爾蘭沼石所制的飾物,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她很喜歡,神色非常快
樂。
「多漂亮呵!」她說。
她沒帶過多少珠寶,而她戴上過的,我沒有疑惑,都是真正的鑽石、寶石,以及這
一類的東西,但是她卻喜歡我的愛爾蘭綠戒指。
「它會是我喜歡的生日禮物。」她說。
然後我得到她一張匆匆寫就的便條,要同家人出國,生日過後立刻到法國南部去。
「不過別著急,」她寫道:「兩三個星期以後我們又會回來,這一回路過到美國去
。
不過無論如何,到那時我們會再見面的,我有特別的事情要和你談談。」
「沒有見到愛麗,又知道她出國到歐洲去了,使得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也得到
了一點點兒關於吉卜賽莊地產的消息,顯然,那裡已經在私人議價中賣掉了,不過是誰
買了,資料並不太多;很明顯買主是經由倫敦一家律師事務所出面買下來,我想多得到
點消息,但是卻辦不到。這個成問題的律師事務所非常狡猾。當然我也接近不了其中的
主要人士;同他們一個辦事員泡厭了,也只得到一點點地隱隱約約的消息;說是由一位
很有錢的客戶買了下來,作為一種很好的投資保值,鄉間一部份土地開發起來時,地皮
就會漲價了。
同這種真正不公開的機構打交道,要找出事情真相來極其困難。每一件事情就像是
情報局五處或者其他什麼機關一樣,全都是最高機密。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別人而工作,
那些人的姓名既不能提出來,也不能說一說!收購的價錢也不在裡面!
我沒有見過媽媽有好長一段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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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母親還是住在那條街,已經整整住了二十年。這條街上的房屋都很單調,雖還有點
兒看得過去,卻沒有什麼美、什麼興趣可言。門口的台階刷得白白的好漂亮,看起來還
和從前一般無二。這是四十六號,我按按門鈴,媽媽把門打開,站在那裡望著我,看起
來也和從前一般無二嘛。高高大大,瘦瘦筋筋的,白頭髮打從當中分開,嘴巴就像是個
老鼠夾,眼神永遠都那麼懷疑,看上去身體硬朗得就像是鐵釘。可是只要涉及到我的地
方,她內心中什麼地方卻是團柔柔軟軟的核心了。即令是止不住,她也從來沒有表現出
來過,但是我卻能發覺它的存在。她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一時片刻,不要求我與眾不同,
然而她的願望從來都不會實現。在咱們娘兒倆的中間,永遠有一種相持不下的狀態存在
。
「呵,」她老人家說了:「原來是你呀。」
「是嘛,」我說:「是我呀。」
她後退了一點點兒讓我過去,我進了屋子,走過客廳的門進了廚房,她在後面跟著
我,站在那裡望著我。
「這可是有好長一段時間啦,」她說道:「你都在做些什麼呀?」
我聳聳肩頭。
「這也做那也做呀。」我說。
「哈,」娘可說了:「像往常一樣,是嗎?」
「往常一樣。」我同意這句話。
「打從上一回我見到你以後,你換了幾個工作啦?」
我想了一下,「五個吧。」我說。
「我巴不得你長大了再說。」
「我已經人長樹大了呀,」我說:「我已經選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嘛,您日子過得
好嗎?」我又加上一句。
「也是像往常一樣。」
「一切都相當好,是嗎?」
「我可沒時間耗在生病上,」媽媽說道,然後突如其來說了:「你回來有什麼事嗎
?」
「我回家一定要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嗎?」
「你時常是這樣的呀。」
「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堅決反對我去看看這個世界?」我說。
「開著豪華轎車在歐洲大陸上到處跑!那就是你的想法,去看看花花世界嗎?」
「當然啦。」
「就那麼做,你可發不了什麼跡啊。要是你只憑頭一天通知,就去生起病來,差事
一丟,把客人甩在人生地不熟的城裡不管,又怎麼成得了功呢。」
「您怎麼知道那碼子事的?」
「你的公司打電話來了,問我是不是知道你的地址。」
「他們要找我做什麼?」
「他們要再請你吧,我想,」娘說了:「我可不想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好司機,就像我也是好委託人。無論如何,我生病也是沒辦法,是不
?」
「我不知道。」媽媽說。
她的看法很明顯,那就是生病應該有辦法。
「你回到英國時,為什麼不向他們報到?」
「因為我有別的要事呀。」我說。
媽媽的眉毛揚了起來:「你腦袋瓜兒裡又有新念頭了嗎?又有那些瘋瘋癲癲的想法
嗎?打那以後你做的是什麼工作?」
「加油工啦,修車廠機工啦,臨時僱員啦,小夜總會餐廳裡洗碗工啦。」
「越干越下坡,根本就是。」媽媽說道,帶著一種悲哀的滿意。
「根本不是走下坡,」我說:「那些都是我計劃的一部份。我的計劃!」
她歎了口氣:「你要喝什麼?茶呢?還是咖啡?我兩樣都有。」
我投票贊成喝咖啡,人已經長大得沒有喝茶的習慣了嘛。我們坐下來,咖啡杯在身
前,媽媽從盤子裡拿出個自制的蛋糕來,我們各切了一小片。
「你不同了。」媽媽突然說道。
「我嗎?怎麼會呀?」
「我說不上,但是你不同了,出了什麼事?」
「啥事都沒有呀,為什麼一定要出事?」
「你興奮得很。」她說。
「我準備去搶一家銀行嘛。」我說。
媽媽的心情不由得給我逗樂了,僅僅說了句:「不,我倒不怕你幹那個。」
「為什麼不嘛?這年頭兒裡,看上去那可是發財最快的方便辦法呀。」
「那種事兒需要太多的工作,」她說:「好多好多的策劃,需要動腦筋,比起你喜
歡去做的事兒要多得多,那也不安全。」
「您以為對我是完全了解的了。」我說。
「不,我可不了解,說實在話,半點兒都不了解你,因為你和我的差別,就像白堊
和干酪一樣。但是我曉得你一心要做什麼事,就在現在要做什麼事。是什麼呀?美兒,
是個妞兒嗎?」
「您為什麼想到是個妞兒?」
「有天有這碼子事,我一向就會知道。」
「『有天』是什麼意思?我泡過的妞兒一大堆呀!」
「那並不是我說的意思,那只是小伙子無事可做時的路子,你的手一點沒離開過妞
兒,但是你從來沒有真個兒的認真過,除非這一次。」
「媽媽您認為我現在認真了嗎?」
「美兒,是個妞兒嗎?」
我沒有望媽媽的眼光,眼睛看著別處說道:「有幾分是吧。」
「是哪一種妞兒?」
「對我正合適的一種。」我說。
「你要帶她來見見我嗎?」
「不!」我說。
「就像那樣兒了,是嗎?」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我不願意傷您的感情,不過……」
「你不要傷我的感情,不要我見到她,以免我會說:『不行』是不是?」
「如果您要那麼說,我也不會理會。」
「也許,不過那會使你動搖吧。會使你內心什麼地方搖擺不定,因為你對我所說所
想的都很注意呵。你有很多事兒我都猜到過——也許猜得很對,你也知道的。我是世界
上獨一無二的,可以動搖你內心裡的信念的人。是個下作女孩子把你給套牢了吧?」
「下作?」我說道,哈哈笑了起來:「如果您看到她就好了!這話真使我好笑。」
「那你向我要些什麼,要些什麼東西吧,你一向都是這麼做的。」
「我要點錢。」我說。
「你要的我這裡可沒有。你要錢干什麼——花在那妞兒身上嗎?」
「不是,」我說:「我要去買一套頭等頭等的套裝穿去結婚。」
「你要同她結婚嗎?」
「如果她要我的話。」
這句話可使媽媽嚇了一跳。
「每回只要你告訴我什麼事!」她說:「總是說些糟事,我明白這件事兒了,我一
向就怕的是這個,你選錯對像了。」
「選錯對像了!活見鬼!」我氣得吼叫起來。
我走出房子,砰的一聲把門一甩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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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到我回得家來,已經有封電報在等著我了。——這封電報的發報地點是法國西南部
安替布港。
「明四時卅分原地見。」
愛麗果然不同,我立刻就明白了。我們就像一向那樣在瑞琴公園見面,起先彼此還
有點點兒澀澀生生的。我有點事情要向她說,心境上卻有點兒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想任
何男人都會是吧——到了他要求婚的節骨眼兒上時。
她也好像是有什麼事一般怪怪的,或許她正在考慮,要用最客氣最和氣的辦法,向
我說「不」吧。但不曉得什麼原因,我並沒有往那上面想。我生命中的整個信念都奠基
在這一點上——愛麗愛我。但是只因為她大了一歲,她就有了一種新的獨立,內心中有
了新的信念,這些我卻根本沒有感覺出來。多一次生日,對一個女孩子不可能會有什麼
不同吧。她和家人到過法國南部,卻幾乎沒有對我說什麼。後來她才頗為怯生生說道:
「我……我見到那裡那幢房屋了,你告訴過我,是你那位建築師朋友建造的。」
「什麼——桑托尼嗎?」
「對呀,有天我們到那裡去午餐。」
「你怎麼能那麼做呀?你的繼母認識住在那裡的那個人嗎?」
「康宓楚嗎?這個——並不十分認識,不過她見到了他……這個……事實上是,葛
莉娜替我們安排到那裡去。」
「又是葛莉娜了。」我說,通常我加重的語氣又在說話中有了。
「我告訴過你呀,」她說:「葛莉娜對安排許許多多事情非常能幹。」
「呵,好了,所以她安排了你和你繼母……」
「還有傅南克姑父。」愛麗說道。
「一家子人嘛,」我說:「我想,還有葛莉娜吧。」
「這個,沒有,葛莉娜並沒有去,因為,吁——」愛麗遲疑了一會兒,說:「可瑞
,我的繼母,並不像那樣兒對待葛莉娜。」
「她不是家庭裡的一份子,是個窮親戚,是嗎?」我說:「事實上,只是個做伴的
女孩子,這麼對待她,甚莉娜有時會生氣的吧。」
「她不是做伴的女孩子;性質上是我的朋友呵。」
「一個女伴,」我說:「一個女導遊,一個保姆,一個女教師,這種字眼兒多的是
。」
「呵,你有完沒完?」愛麗說道:「我要告訴你,我現在知道你對那位朋友桑托尼
的看法了。那是幢好得出奇的房屋,那完全……完全不同凡響。我也看得出,如果他為
我們造一幢房屋,也會好得出奇的。」
她用「我們」這個字眼兒,用得相當不知不覺,說的是「我們」呀。她去了法國利
維拉,要葛莉娜安排各種事情,所以去看看我所說過的那幢宅第;因為她要更為清清楚
楚見到那宅第,以便我們,在太虛幻境裡造一幢房屋來住,而由桑托尼來為我們建造。
「你對那幢房屋有那種感情,我非常高興。」我說道。
她說:「你一直在做些什麼呢?」
「還不是我那份兒無聊工作,」我說:「去過一次賽馬會,在一匹沒指望的馬上押
了些錢,三十對一呢,每一個子兒都押上去了,竟以一馬身長贏啦。誰說我的福星還沒
動?」
「我很高興你贏了,」愛麗說道,但是她說起來並沒有什麼興奮,因為把你在人世
間的一切都押在一匹沒指望的馬上,而竟然贏了,在愛麗的天地裡並不表示有什麼意義
,不像在我天地中的那麼有意義。
「而我又去看著媽媽。」我又加了一句。
「你從來都不怎麼提到令堂大人嘛。」
「為什麼我要多提呀?」我說。
「你不喜歡令堂大人嗎?」
我想了一下,「說不上,」我說:「有時我認為自己並不喜歡。話又得說回來了,
一個人長大了,而且——趕過了雙親,父親和母親呀。」
「我想你一定很關心她,」愛麗說道:「否則的話,你談到她時,不會這麼含含糊
糊的。」
「有一方面我真服了她老人家,」我說;「她知道得我太清楚了,我的意思是,我
最壞的她都知道。」
「總得有人非如此不可呀。」愛麗說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那麼一句說法,是什麼大作家之流說的,說在聽差的眼睛裡,沒有人是英雄。
或許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聽差吧。否則的話,一個人老是活在人家的好話當中,
那一定難受死了。」
「吁,愛麗,你的的確確大有見地嘛,」我握著她的手說,「你對我的一切都知道
嗎?」
「我想知道吧。」愛麗說,語氣相當沉靜、直率。
「我可從沒有告訴過你多少啊。」
「你意思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任何事情嗎?你一向都不開口嘛。那是不同的,但是
我對你的個性,你這個人,知道得相當深入。」
「如果你真知道那我就奇怪了。」我接著又繼續說下去:「這話聽起來相當傻裡傻
氣,我愛你;似乎這句話說得太遲了些,是嗎?我意思是,你好早一段時間以前就已經
知道了,實際上從我們開頭的時候,是嗎?」
「是呀,」愛麗說道:「而你也知道我呀,難道你不知道?」
「這件事情是,」我說:「我們該做些什麼?愛麗,這不容易呵,你相當了解我是
何許人,做些什麼,過的是什麼生活。我回去看媽媽,以及她住的那裡的那條有點兒看
得過去的小街。愛麗,那可不是同你一樣的世界,我想我們要能使他們見見面都會辦不
到。」
「你可以帶我去見見令堂呀。」
「是的,可以,」我說:「只不過我寧願不這麼做,我能料到她對你說的話很刺耳
,或許還很難聽。可是你明白我們得一起過一種奇怪的生活了,你和我。那不會是你以
前過的那種日子了,也不會是我從前過的方式。那會是一種新生活,在那種生活裡我們
有那麼一處會見的場地,介乎我的貧窮、沒學識和你有錢、有教養、有社會知識的當中
。
我的朋友會認為你自以為了不起,你的朋友會認為我上不了台面;所以我們該怎麼
辦?」
「我就要告訴你,」愛麗說道:「我們要確確實實干什麼。我們要住在吉卜賽莊一
幢房子裡——一幢夢寐以求的房屋,並由你的朋友桑托尼來替我們蓋。那就是我們該干
的。」她又補充道:「我們要先結婚,這可是你的意思,不是嗎?」
「是的,」我說:「那正是我的意思,如果你有把握,這件事對你沒有錯的話。」
「那很容易嘛,」愛麗說道:「我們下個星期就可以結婚;我到年齡了,你明白了
吧。現在我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麼一來一切都不同了。我想,你說關於親人的看法
很對;我不告訴我一家人,你也不告訴令堂,一直到婚事過去,那時他們可以大發雷霆
,但已是生米煮成熟飯了。」
「那可是棒極了,愛麗,」我說:「棒極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很不願意告訴你
聽。愛麗,我們沒法子住在吉卜賽在了。我們無論到什麼地方蓋房子,但是不可能在那
裡,因為那片地皮賣掉了。」「我知道那兒賣掉了,」愛麗說,一面哈哈笑著:「美克
,你可不明白,買那片地皮的就是本小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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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們坐在溪旁的青青草地上,在我們四周都是水花,還有一條小徑和踏腳石。還有
好多人都坐在周圍,可是我們卻視而不見,因為我們也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一對年
輕人,在談他們的未來。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望著她,簡直說不出話來。
「美克,」她說:「我有件事情,那件事情非告訴你不可,我的意思是說,一件關
於我的事。」
「你用不著嘛,」我說:「任何事都用不著告訴我。」
「用得著,我一定要告訴你,好早好早以前就應該告訴你了,但是我不願意,因為
——因為我以為或許那會把你攆跑的。但是這件事,有點兒可以解釋解釋吉卜賽莊。」
「你買下那片地方了?」我說:「可是你怎麼買到手的呢?」
「靠律師嘛,」她說:「很尋常的辦法。你知道的,這是十全十美的投資,地皮會
漲,我的律師對這件事很高興。」
這可真是怪怪的,驀然間聽到愛麗,溫溫柔柔靦靦腆腆的愛麗,說出做買賣生意世
界裡這種知識、這種信念來。
「你為我們買下來的嗎?」
「是呀,我去找自己的律師,並不是我們家裡的那一位。我告訴他要做些什麼,要
他調查調查那處地方,我便著手辦理一切事情、準備妥當。有兩個人也在打算,不過他
們並不那麼真正拚命要弄到手,出價也不很高。這件事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整個手續
都要著手,安排妥當,等到我年齡屆滿的那一天簽字,現在字也簽過了,事情也辦妥了
。」
「可是你事先一定得有些存款或者其他什麼的呀,你有足夠的款項來辦這件事嗎?
」
「沒有,」愛麗說:「沒有,我在事前並沒有控制足夠的錢,但當然也有人願意先
墊錢給你呀。如果你到一家新開的法律事務所去,他們就要你聘請他們,擔任生意上的
來往,一直到你繼承了應分應得的財產為止;所以他們也欣然願意冒這個險,因為說不
定在你生日以前,或許就一下死翹翹了呢。」
「你說起來可真是有條有理的嘛,」我說:「真使我大吃一驚呢。」
「不要提生意了,」愛麗說道:「我得說回來,談到我要告訴你的事了。有一些我
已經告訴過你了,但我並不以為你知道了。」
「我不要知道,」我說,聲音也提高了,幾乎是在叫:「什麼事都甭告訴我,我並
不要知道你做過什麼,或者誰誰誰喜歡你,你又發生了些什麼事,這些半點兒都不要知
道。」
「半點兒都不是那種事兒嘛,」她說:「我真還沒有領悟到,你害怕的還是那些事
。
不是,半點兒都不是那一類的事,沒有什麼性的秘密;我沒有過別的人,只除開你
。我要告訴你的事,那就是我很……這個……我很有錢。」
「我知道呀,」我說:「你早就告訴過我了。」
「是呀,」愛麗淡淡笑著說:「那就是你對我說的,『可憐的小小富家女』,但是
比那還多那麼一點點兒。家祖父,你知道嗎,富可敵國;石油,大部分都是石油,還有
其他的產業,他付過贍養費的幾位太太都已經過世,在世間的只有家父和我,因為他老
人家另外兩個兒子也死了,一個在韓戰戰死,另外一個是車禍喪生。因此家父突然去世
後,全部財產都留下來,好大一筆信托財產全部都歸我了。家父生前曾經為繼母做過安
排,所以她再得不到什麼了。財產全部都是我的,美克呵,實際上我是美國最富的女性
之一了。」
「老天爺,」我說:「我並不知道……對,你說得沒錯,以前我不知道是這樣的。
」
「我並不要你知道嘛,也不願意告訴你,那也就是為什麼我說到姓名時很怕——郭
華妮,而我家姓谷,我想你可能只知谷家這個姓,所以就含含糊糊說我姓郭。」
「是呀,」我說:「我影影綽綽見過谷家這個姓。不過即使在那時候,我想也不認
得。很多人的姓差不多都像那一樣。」
「那也就是,」她說:「我為什麼一直都被人圍住,像在裡面坐牢似的。一直都有
偵探監視住我,甚至年輕人誰和我說話以前,都要經過檢查。無論什麼時候我交上一個
朋友,他們就一定要相當確定,這人不是個不適當的。你真不知道那真是一種恐怖而又
恐怖的犯人生活呵!不過現在那一切都過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我不介意呀,」我說:「說實在話,我們可會有好多樂趣了,」我說:「對
我來說,你無論怎麼富都不夠呀!」
我們兩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她說:「我所喜歡你的是,你對一切事情都毫不做作
,自自然然。」
「除此以外,」我說:「料想你還要付好多稅吧,不是嗎?像我這一號兒的人,那
可是不多的幾件好事之一,那就是所賺的每一個子兒都進了我的荷包,誰也拿不走了。
」
「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愛麗說:「在吉卜賽莊上。」就在這時候,她突然打了
個冷噤。
「親愛的,你不冷吧。」我說,抬頭望著陽光。
「不冷呀。」她說。
這天真正非常炎熱,我們一直在曬太陽,天氣幾乎就像是在法國南部。
「不冷,」愛麗說:「只因為那件事——那個老太婆,那天的那個吉卜賽女人。」
「呵,甭想她了,」我說:「反正那是個神經病呀。」
「你想她真的認為那片地方有毒咒嗎?」
「我認為吉卜賽人都像那樣,你知道嗎——一向要什麼咒語啦,或者別的事情上唱
唱歌跳跳舞的。」
「你對吉卜賽人知道得多不多?」
「絕對絕對一無所知,」我說老實話:「愛麗,如果你不要吉卜賽莊,我們可以在
別的地方蓋房子呀。在威爾斯境內的山頭上,在西班牙海岸邊,或者在意大利山麓下,
桑托尼也可以在那些地方替我們蓋房子呀。」
「不,」愛麗說:「我就要房子在那裡,那是我頭一次見到你走上公路,突然轉過
那角落,然後你見到我,停下來望著我的地方,我決忘不了。」
「我也不會忘掉。」我說。
「所以,房子就要蓋在那地方,而由你那位朋友桑托尼來蓋。」
「我希望他還在世,」我說時有些不自在的痛苦:「他有病在身。」
「呵,他還在,」愛麗說:「好生生的,我去見過他。」
「你去見過他嗎?」
「對呀,那時我在法國南部,他在那裡的療養院裡。」
「愛麗呀,你所做的、所處理的這些事情,每一分鐘每一分鐘似乎越來越使人吃驚
了。」
「我認為,他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愛麗說:「不過相當嚇人。」
「他嚇著了你嗎?」
「是呀,一定有什麼原因,他嚇得我很厲害。」
「你和他談過關於我們的事嗎?」
「是呀,呵,談過,我把我們的一切,以及吉卜賽莊,關於房子的事都向他說了。
當時他告訴我,我們請他就不得不冒一次險了,他病得很厲害,不過他說他認為依
然會有賸餘的日子,去察看地形,畫出平面圖,使房子輪廓成形,擬定興建計劃。他說
,如果房子還沒有蓋成他就魂歸道山,一點兒也不會在乎。不過我告訴他,」愛麗又加
上一句:「在房子沒蓋好以前,他一定不能死,因為我要他看見我們住在裡面。」
「對這句話他怎麼說?」
「他問我知不知道和你結婚是在做什麼?我說當然知道呀。」
「後來呢?」
「他說『我奇怪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呀,沒錯。」我說。
「他說了,『谷小姐,你一向會知道往什麼地方去?』他說道:『你們要去的地方
,總是你所要去的,而且因為是你所選擇的途徑。』」
「『不過羅美克嘛,』他說:『也許走錯了一條路,他還沒有長大得能知道自己往
什麼地方去。』」
「我就說了,」愛麗說:「他同我在一起十分安全呀。」
她有超群絕倫的自信心,然而,我對桑托尼所說的話,卻十分光火。他就像我媽媽
一樣,總是似乎對我比起我自己還要知道得多些。
「我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我說:「走的是我要走的路,而我們一起來走。」
「他們已經開始把『古堡』廢墟推平了。」愛麗說道。
她談起現實的事情來。
「平面圖設計一完成,那就會是急急忙忙的工作了。我們一定得快,桑托尼說的,
我們下個星期二結婚好嗎?」愛麗說道:「那個禮拜有好日子呢。」
「誰都不要在場。」我說。
「只除了葛莉娜。」愛麗說道。
「見她的大頭鬼,」我說:「我們結婚不要她來,就只你和我,沒有別的人。必要
的證人嘛,我們可以在街上拖來幾個好了。」
我現在真正想起來,回頭過去,那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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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以,如此這般,愛麗和我結了婚,這麼說聽上去突如其來,不過您也看得出,事
情實際上就這麼發生的吧。我們決定結婚,便結婚了。
這是整個事情的一部分——並不是一部愛情小說或者童話故事的大團圓。「所以他
們就結婚了,以後便過著幸福的生活。」畢竟,你可沒法子在以後過著幸福生活的當中
,演出一幕大事來吧。我們結了婚,兩個人都快樂,在任何人理解我們,開始制造尋常
的困難和騷亂以前,那真是一段好時光,我們對這許許多多已經拿定了主意。
整個事情真正非比尋常地簡單。愛麗希望自由,對她的行跡,掩飾得十分聰明,一
直到現在。那位得力的葛莉娜,採取了一切必需的步驟,而且總是在她的後面擔任警戒
。
不用多久,我就已經領悟出,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是真正關懷愛麗,以及關切她在
做些什麼的。她那位繼母熱衷於自己的社交生活和談情說愛。如果愛麗不願意陪了她到
世界上任何一個地點,就沒有必要跟了去。她有所有正正噹噹的家庭女教師啦,使女啦
,以及學校各種方便,倘若她要去歐洲,為什麼不去?如果她選定了要在倫敦過二十一
歲生日,同樣一句話,為什麼不可以?而現在她繼承到了這份龐大的財產,只要開銷金
錢,家庭中大權在手,假如她要在法國利維拉有幢別墅;在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來一幢
古堡;
或者一艘游艇;或者任何其他東西;她只要提到這件事,那些環繞在百萬富豪四周
圍的清客蔑片,便可以辦得咄嗟立至。
我推測,在她家庭中,把葛莉娜當成了一位很欣賞的丑旦;她精明能幹,能辦好一
切的安排和籌備事項,有極高的效率,毫無疑問,她對愛麗的繼母、那位姑父、還有幾
個古古怪怪到處漂游的表兄妹,能應付得妥妥貼貼,深得歡心。愛麗自己聘的律師不下
三位,她時加指示;在她四周還有龐大的財務網,有許許多多銀行家、律師和信托基金
會的行政人員。我時時瞥見這一片天地,大部份都是在談話中,愛麗漫不經心中所說出
的事情。當然,她心中沒有想到過,我會不知道所有這些事。她從小就在這些人中間長
大,自然而然就斷定,整個世界都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做些什麼工作,以及所有的一切
一切。
而事實上,在我們新婚燕爾期間,見到了彼此生活中特殊的癖性,沒有料到竟是我
們最樂在其中的事。說得露骨點吧——我對自己說的話就十分露骨,這也就是習慣於我
的新生活的唯一辦法——窮小子根本不知道有錢人是怎麼生活的,闊佬也不曉得那些苦
哈哈如何過日子,要知道知道,對雙方面都真正引人入勝。有一回我不安地說道:「噯
哎,愛麗,在所有這一切上,我的意思是,在我們的婚姻中,竟會有這麼分歧錯雜得可
怕的事情嗎?」
愛麗想了一下,我注意到她並不太有興趣。
「呵,是呀,」她說:「這些事可能很討厭,」她又加上一句:「我希望你不會太
介意吧。」
「我不會介意的——為什麼要呢?——倒是你,他們會在這些事上欺負你嗎?」
「我也料到會,」愛麗說:「不過我們用不著理會,問題是他們不能做任何事情。
」
「但是他們會試試吧?」
「呵,是呀,」愛麗說:「他們會試試。」然後她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八成兒
他們要試試把你收買呢!」
「收買我嗎?」
「別那麼大驚失色的呀,」愛麗說,微微笑著,就像個小妞兒快樂的笑容:「實際
上並不是那麼回事,」然後加上一句,「他們起先收買了湯咪妮,你知道吧。」
「湯咪妮?就是人家說的那位女石油商繼承人嗎?」
「不錯,就是她,她逃離家庭在海灘上和一個救生員結了婚。」
「噯呀,愛麗,」我說得很不安:「我在小溪旁也做過一陣救生員呵。」
「呵,真的嗎?好有意思噢!永久性的嗎?」
「沒有,當然不是,只一個夏天,僅只於此了。」
「我希望你用不著發愁了。」愛麗說道。
「湯咪妮的事情如何了?」
「我想,他們不得不提高到二十萬美元,」愛麗說道。「他少一個子兒也不行。咪
妮是個男人瘋,也真是個低能。」她補充上一句。
「愛麗呀,你真嚇了我一跳,」我說:「我不但到手了一位太太。而且還是頂了不
起的,隨時可以拿來調頭寸的。」
「對呀,」愛麗說:「找一個本領高強的律師,告訴他你願意打開天窗說亮話。然
後他就替你安排離婚和贍養費數字。」愛麗說,繼續進行對我的教育。「我繼母就結過
四次婚,」她加上一句:「從這上面可真撈了一大筆。」然後她又說道:「呵,美克,
別那樣,看上去好像嚇壞了一樣。」
有意思的是,我真嚇壞了,對現代社會在走向更富足階段中的腐敗,有一份兒自負
的厭惡。愛麗有點兒小女孩兒氣,態度上很天真,幾乎使人感動,但是發現她對人世間
的事情十分熟悉,還有很多視所當然,地使我嚇了一跳,然而我也知道,她在本質上很
不錯,像愛麗這種可人兒也知道得很清楚。她天真、純情、自然而然的嫵媚,但那並不
意味著她一定就會對世事無識無知。她所知道而認為視所當然的事,只不過是人性中相
當有限的片段。她對於我的世界,關於騙取工作的世界,賽馬場上的幫派,吸毒販毒的
集團,生活中亂七八糟的危險,以及我在他們中間過活的一生中,認識得非常清楚,門
檻很精,衣著很帥的那一夥人,她卻不知道。對於在規規矩矩、正正噹噹中教養長大,
卻一向愁錢;做媽媽的專憑一雙手,在受人尊敬的名聲下,辛辛苦苦工作,決心要使自
己的兒子一生正派,省吃儉用,每一個子兒都存起來;而做兒子的卻快快活活,把各種
機會都拋開,或者在一個什麼好消息上,傾其所有賭下去,等等,這許許多多,她也不
知道。
她對聽聽我的一生,十分有興趣,也像我聽聽她的一生一樣,我們兩個人都在探索
一片陌生的天地。
回顧回顧,我就明白了,和愛麗的新婚生活,是多麼快樂得出奇;當時我認為理所
當然;她也一樣,我和她在普利芳斯的婚姻登記所結婚。谷字並不是一個普通姓氏,記
者也好,其他人也好,沒有一個知道谷家家族的女繼承人在英國。偶爾報紙上有那麼隱
隱約約的幾行,說她在意大利或者什麼人的游艇上。我們在婚姻登記所所長的辦公室裡
結婚,由他一個辦事員和一個中年的打字員作證人。所長向我們作了一段小小的認真訓
話,訓的是結婚生活的嚴肅責任,祝賀我們幸福。然後我們出去,這就自自由由結過婚
了。羅美克先生和太太啊!我們在海濱一家大飯店裡住了一個星期,然後便出國去。只
要想到好玩兒的地方,我們便旅行到那裡去,費用在所不計。那三個星期真是暢快極了
。
我們去了希臘,到了意大利的翡冷翠,訪威尼斯,徜徉在利都海濱勝地,然後赴法
國的利維拉,再去多羅邁特,有一半的地名我現在都忘記了。我們坐客機,包一艘潛艇
,或者在又大又漂亮的汽車。我們在逍遙自得時,也從愛麗那裡猜測到,葛莉娜依然在
家裡的戰線上做她自己的事情。
我們一面旅行,一面寄信,一面把所有愛麗留給她的形形色色的明信片和函件都轉
寄。
「當然,將來會有結帳的一天,」愛麗說道:「他們會像一片兀鷹雲一般朝我們身
上撲下來,但在到了那個時候以前,我們還不如享受享受吧。」
「葛莉娜怎麼辦?」我說:「他們發現了真相,不會很生她的氣嗎?」
「呵,當然會呀,」愛麗說道:「不過葛莉娜不會在意,她很堅強的。」
「那不會使她丟掉差事,而不得不另外找工作嗎?」
「她為什麼要另外找工作做?」愛麗說:「她會來和我們一起住呀。」
「不行!」我說。
「不行,你這是什麼意思?美克。」
「我們不要任何人住在一起。」我說。
「葛莉娜不會有妨礙的,」愛麗說道:「而且她很有用處。說實在的,沒有她我真
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樣樣事情都由她經管著啊。」
我蹙緊眉頭:「我可不喜歡那樣兒,再說,我們要自己的房屋——夢想的宅第。畢
竟,愛麗——我們要這幢房屋是我們的呀。」
「不錯,」愛麗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但那還是一樣的——」她躊躇了
一下:「我的意思是,葛莉娜沒有地方可住,那對她太刻薄了吧。何況,她跟我一起,
樣樣事情都在替我辦,到現在都四年了。只要看看她是幫了我多大的忙,結了婚以及所
有的事情。」
「我不要她的影子隨時都在我們中間!」
「美克呵,她可根本不是那樣兒的人啊,你還根本沒有見過她的面呢。」
「沒有,沒有,我知道還沒見過,不過——這跟喜不喜歡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愛
麗,我們只要自己自自在在的。」
「美克,親愛的!」愛麗輕輕說道。
這件事我們暫時擱下了。
在我們的蜜月旅行期中,會到了桑托尼,那是在希臘,他住在海邊附近的一戶沒人
住的小屋子裡。看上去他病勢沉重,比起一年前我見到他時惡化了很多,這使我吃了一
驚。他熱烈地歡迎了愛麗和我兩個人。
「你們兩個,舉行過婚禮了」他說。
「是呀,」愛麗說:「現在我們要請人蓋房子了!」
「我已經在這裡替你們畫好了平面圖,」他對我說:「她告訴過你,不是嗎?說她
如何來的,又如何把我打聽出來,對我下了——命令,」他說道,這個詞兒是他想了想
後說出的。
「呵!這可不是命令,」愛麗說道:「我只是懇求懇求而已。」
「你知道我們買了那塊地皮嗎?」我說。
「愛麗打電報告訴過我了,寄了好幾十張照片給我。」
「當然,你得先來看一下,」愛麗說:「也許你會喜歡那個地方呢。」
「我不喜歡那裡。」
「除非你見過,就不會真正知道喜不喜歡吧。」
「孩子,我已經見過了。五天前我坐飛機到那裡去過,在那裡會過你們尖臉律師中
的一位——那個英國佬。」
「克勞福先生嗎?」
「就是那位仁兄,事實上,工程已經動手了;推平地面,清除舊宅的瓦石、地基—
—排水——你們回英國去時,我會在那邊接你們。」然後他拿出平面圖來,我們就坐下
來看這幢要起造的房屋。除開建築的立體圖和平面圖以外,甚至還有一份水彩的寫景圖
呢。
「美克,你喜歡嗎?」
我深深吸了口氣。
「喜歡,」我說:「正是這麼一幢,絕對就是這麼一幢。」
「美克,你時常談這個都談夠了。我在心境異想天開時,總想到那片地區遭人厭惡
、挨過毒咒的。你是個愛上了房屋的人,也許你贏不了,也許根本見不到,乃至於根本
蓋不起來。」
「但是這幢房屋就要蓋起來了,」愛麗說:「就要蓋起來了,不是嗎?」
「如果老天爺願意,或者閻王爺願意的話,」桑托尼說道:「那由不得我啊。」
「你一點兒都沒有——沒有好一些嗎?」我懷疑地問道。
「你那個大腦袋瓜兒裡記住吧,我再也好不起來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胡說人道,」我說:「人隨時都能發現治病的特效藥,醫師都是些陰沉沉的人,
他們放棄病人,當成死定了,到後來病人譏笑他們,看不起他們,又活了五十來歲呢。
」
「美克,我欣賞你的樂觀,不過我的病不是那一種。他們把你送進醫院,給你換了
血,你又活過來,能活下小小一陣子,得到了那麼一小段時間,等等,每一回身體卻越
來越衰弱。」
「你很勇敢。」愛麗說。
「呵,才不呢,我並不勇敢。一件事情已經定了,就沒有什麼勇敢可言的了。所能
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安慰。」
「蓋房子嗎?」
「不,不是那個。我的元氣一定越來越少,你明白吧,因此蓋房子就越來越困難,
而不是更容易;力氣不斷消失。不,但還是有安慰,有時候是非常古怪的安慰。」
「我真不了解你。」我說。
「對,美克,你不會了解我,我想愛麗也不真正了解,只或許會吧。」他繼續說下
去,與其說是向我們,毋寧是對自己說:「兩件事情並駕齊驅,衰弱和力氣,元氣日消
的衰弱,挫折掉的力量。你明白吧,現在你所做的並沒有什麼緊要!反正是要死了,所
以你可以選擇任何事情來做。沒有半點兒事情能夠嚇阻住你,沒有什麼能勒住你,我可
以在雅典的大街上走,朝那些面孔不討我喜歡的男男女女,開槍把他們打死,想想這一
點吧。」
「警察也一樣要把你逮捕呀。」我指出這一點。
「當然他們辦得到,但是他們還能做什麼!充其量要我的命吧。可是,我這條命在
很短期間內,就會被比法律更大的力量要去了呵。他們還能有什麼旁的辦法嗎?把我送
進牢裡關二十年——三十年嗎?那真是好笑了,不是嗎?我要服的刑期決沒有二十年、
三十年。六個月——一年——十八個月充其量了,任何人對我沒有一點辦法可用。所以
在剩下的這段時間裡,我就是王,能夠喜歡什麼就做什麼。有時候這是一種非常任性的
念頭呢。只不過——只不過,你們明白嗎,並沒有太大的誘惑,因為我所要做的,沒有
一項是特別外來的或者無法無天的事呵。」
我們離開了他以後,開車駛向雅典。愛麗對我說道:「他人很古怪,你知道嗎,有
時我覺得很怕他。」
「怕桑托尼嗎——為什麼?」
「因為他與別人不同,又因為他有一種——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一種殘忍和
不顧後果。而我以為他想告訴我們,真真正正的,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增加了他的
不顧後果。假定……」愛麗說道,她以激動的樣子望著我臉上幾乎是一種著迷的激動表
情:「假定他替我們造了一座可愛的城堡,我們可愛的宅第,就在那松林中的懸壁邊上
;
又假定我們進來到裡面去住。他就在門邊,歡迎我們進去,然後——「愛麗,然後
怎樣?」
「然後,假定他跟著我們進來,在後面慢慢把門關上,就在門邊把我們殺掉,割斷
了我們喉嚨或者什麼的。」
「愛麗呀,你想的這些事真把我嚇著了。」
「美克,你和我的麻煩,便是我們並沒有生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我們都夢想著
那些也許從來沒有發生過的許多事情啊。」
「可別想到和吉卜賽莊相關的犧牲了。」
「是那個名字啊,我想,以及對那地方的毒咒。」
「那裡沒有什麼毒咒,」我叱叫道:「全都是胡說人道,忘了它吧。」
那時是在希臘。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我想,是那天以後的一天吧,當時我們在雅典。正在城垣的箭樓階梯上,愛麗向她
所認識的一批人跑過去,他們是從一艘希臘游輪上岸的。有一個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的女
人,離開了團體,急急忙忙從梯級上衝過來,向著愛麗叫了起來。
「哇,我可從沒有想到嘛,真是好呀,谷愛麗嗎?唔,你在這裡干嘛呀?我卻不知
道呢,隨旅行團來的嗎?」
「不是,」愛麗說道:「只是在這裡待一待。」
「老天,見到你真是好極了。可瑞好嗎?她也在這兒嗎?」
「沒有,可瑞在奧國薩爾斯堡吧,我想。」
「唔,唔,唔,」這個女人望著我,愛麗說得支支唔唔:「我來介紹介紹好了——
羅先生,彭太太。」
「幸會,幸會。你們在這兒還要待多久呀?」
「我明天就走。」愛麗說。
「呵,老天,我再不走的話,趕不上隊伍了,我們的介紹說明,我可一個字兒都不
想錯過呢。他們可真有點兒著急忙慌,你知道的,到一天的末了簡直就筋疲力盡了。有
機會再見,你喝一杯嗎?」
「今兒個不行了,」愛麗說道:「我們要跟著旅行車走了。」
彭太太趕緊跑去趕隊伍,愛麗一直跟著我走上城垣箭樓的階梯,卻轉了個身,又向
下走。
「這一下可把事情攤開了,可不是嗎?」她對我說。
「什麼事情攤開了?」
愛麗一兩分鐘都沒有答話,然後這才歎了口氣:「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寫信了。」
「寫給誰呀?」
「呵,寫給可瑞,寫給博南克姑父,我想,還有安德伯伯。」
「安德伯伯是誰,又是位新人物嘛。」
「厲安德,並不是真正的伯伯,是我一位主要監護人,托付人,或者隨便你怎麼稱
呼吧。他是位律師——很有名氣。」
「你信裡面要寫些什麼?」
「我要告訴他們,我結婚了。剛才我不能貿然就和彭洛娜這麼說:『我來介紹介紹
,這是我先生。』那會召來嚇死人的一聲尖叫,大喊大叫的:『我從沒聽說到你結婚了
呀,好人兒,把這一切經過都告訴我吧。』等等。只有我繼母,傅南克姑父,和厲安德
伯伯應該最先聽到,那才算公平。」她歎了口氣:「呵,好吧,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
有過一段可愛的時光了。」
「他們會說些什麼,或者有什麼行動?」我問道。
「料得到的是,搞得雞飛狗跳。」愛麗用她那平平靜靜的方式說道。「如果他們要
那麼做,也不要緊,過一陣他們就想通了。我也料到,我們一定要開一次會吧。我們可
以到紐約去,你樂意去嗎?」她探詢地望著我。
「這碼子事我半點兒也不樂意,我要跟你在一起,只要桑托尼一到那裡,望著我們
的房屋,一塊磚一塊磚砌將起來。」
「我們可以辦得到呀,」愛麗說道:「話又說回來了,一家人開會也用不了多久。
很可能就那麼漂漂亮亮一大排就行,一下子就混過去了。不是我們飛到那裡去,就
是他們飛到這裡來。」
「我聽你說過,你的繼母在薩爾斯堡吧。」
「呵,我剛剛說過,如果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那這話就很奇怪了。不錯,」愛
麗歎了口氣說道:「我們要回家去同他們見面。美克,我希望你不會太介意吧。」
「介意什麼——你的一家人嗎?」
「對呀,如果他們對你別彆扭扭的,你不介意吧?」
「我想和你結了婚,那是非付不可的代價吧,」我說:「我會忍的。」
「還有令堂呢?」愛麗真是考慮周到。
「愛麗,看在老天份上,你可別想法子安排你那位穿得華麗、大擺架子的繼母,和
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上的媽媽見面吧。她們要是見了面,彼此會談些什麼?你想過嗎?
」
「假如可瑞真是我媽媽,那她們彼此可就有好多話要談了,」愛麗說道:「美克,
我希望你不要對她們太固執!」
「我嗎!」我懷疑地說道:「你們美國人不是有句話嗎——我是上錯了軌道的人,
可不是嗎?」
「你也用不著寫在紙片上,掛在自己身上啊。」
「該穿什麼衣服合適,我不知道,」我說得痛苦:「該用什麼恰當的方法來談事情
,我不知道;關於繪畫啦,藝術啦,音樂啦,說真的我是一竅不通;我現在剛剛只學到
了給誰小費,給多少。」
「你不這麼想嗎?美克,那不使你更覺得興奮嗎?我想是吧。」
「無論如何,」我說:「你不要把我母親拖進你家的團體中去。」
「我並不是提議把任何人拖進任何東西裡面去,不過我想,美克,我們回到英國後
,我應該去見見你母親。」
「不行!」我爆炸般地吼了起來。
她望著我,神色相當驚詫。
「為什麼不呀?美克,我的意思是,除開任何事情不說,不去看是非常失禮的呀。
你告訴過媽媽說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為什麼不告訴呢?」
我沒有回答。
「我們回到英國以後,你告訴她結婚了,帶了她來看我,這不是更簡單的辦法嗎?
」
「不行,」我說,這次並不那麼爆炸了,但依然相當加重語氣。
「你不要我同她見面是嗎。」愛麗緩緩說道。
當然,我並不是,我以為這件事夠明顯的了,但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解釋,不
明白自己要怎麼才能解釋。
「那麼做並不太恰當,」我慢慢地說,「你一定要見面,我敢肯定一定會惹出麻煩
來。」
「你以為她不會喜歡我嗎?」
「沒有一個人能忍得住不喜歡你,但是那並不——呵,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但是
她也許會煩惱,為難。畢竟,這個,我意思是我這次結婚門不當戶不對,這是種老式看
法,她不會高興的。」
愛麗緩緩搖搖頭。
「這年頭兒裡,真還有人這麼想嗎?」
「當然他們這麼想,在你的國家裡,他們也這樣想。」
「不錯,」她說:「在某些方面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如果任何人在那裡有了大
……」
「你意思是一個人賺了大錢吧。」
「這個,並不僅僅只是錢呀!」
「就是錢,」我說:「就是錢,如果一個人賺了大錢,就受人敬仰、贊佩,至於他
出身是什麼所在,那倒無關緊要了。」
「這個,天下烏鴉一般黑啊。」愛麗說道。
「愛麗,拜託拜託,」我說:「求求你不要去看我媽媽。」
「我依然認為這不合情理。」
「不,這並不會,難道你不認為我知道,什麼事情對我母親最好嗎?她會煩會亂,
我告訴你她會的。」
「但是你一定要告訴她你結過婚了。」
「好的,」我說:「這點我會辦到。」
我心中念頭一動,在國外寫信告訴媽媽,要容易得多。那天晚上,愛麗寫信給博南
克姑父、厲安德伯伯和繼母可瑞,我也寫了封自己的信,信很短。
「媽媽您好,」我寫道:「這是我早就該稟告您的,只是覺得有點兒別彆扭扭。三
個星期以前我結婚了,這件事相當突如其來,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兒,性格非常溫和,
有很多錢,有時候錢多會使很多事情很彆扭的。我們要在國內一處地方建造一幢房屋。
目前我們正在歐洲旅行,一切都好,兒美克稟。」
這天晚上我們寫信的結果,多多少少並不相同。媽媽過了一個星期,才寄了封信來
,十足她老人家的典型。
「美克兒,見來信我很高興,希望你們將來非常快樂。順向近好,母字。」
愛麗預言的可一點兒不錯,她那一方的可就天下大亂了。我們捅了個馬蜂窩,許許
多多記者包圍住我們,要我們這次詩情畫意的婚事消息,報紙上一則則的新聞,都是關
於谷家女公子和她這次悱惻纏綿的離家出走。銀行家和律師紛份來了信,最後安排了正
式的會面。我們在吉卜賽莊工地見到了桑托尼,看了看房屋結構的平面圖,討論了很多
事情,看了許多在進行的工作,便到了倫敦。在郭裡奇大飯店訂了套房一間,就像舊世
界書裡所說的一樣,準備承受騎兵的攻擊。
頭一個來到的是厲安德先生,他是位上了年紀的人,儀容整整潔潔,表情冷冷淡淡
,個子又高又瘦,態度溫和有禮。他是波士頓人,從他聲音裡聽不出是美國人嘛。通過
電話後,他在中午十二點,到我們住的套房來拜訪。我看得出愛麗緊張兮兮的,雖然她
裝得若無其事的。
厲先生吻了吻愛麗,然後伸出一只手來,含笑對著我。
「好了,愛麗乖孩子,你的氣色很好嘛,可以這麼說,是嬌艷異常呢。」
「安德伯伯,您好嗎?怎麼來的?坐飛機嗎?」
「沒有,我坐的是『瑪麗皇後號』,這一趟旅行非常愉快。這位是你先生嗎?」
「是的,羅美克。」
我演起戲來了,或者以為自己在演戲。「您好嗎?」我說。然後問他要不要來杯酒
,他愉快地謝絕了。人坐在一把鍍金扶手的高背椅上,依然微微笑著,從愛麗望到我。
「好了,」他說道:「你們兩個年輕人真把我們給震住了。一切都情意綿綿吧?
呃?」
「我很抱歉,」愛麗說:「真的非常抱歉。」
「真的嗎?」厲先生說得相當冷淡。
「我認為那是最好的辦法。」愛麗說。
「我還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孩子。」
「安德伯伯,」愛麗說道:「您知道得清清楚楚嘛,如果我的婚事在任何一種方式
下進行,那都會是件最嚇壞人的大驚小怪呀。」
「為什麼會有那麼嚇壞人的大驚小怪?」
「您知道他們一直是什麼情形的嗎,」愛麗說:「您也知道的,」她責備地加上一
句,又說道:「我接到可瑞兩封信,昨兒一封,今兒早上又一封。」
「好孩子,你一定要把滾動打點兒折扣,在這種環境下,那是自然而然的呀,你不
這麼想嗎?」
「我要和誰結婚,怎麼結婚,在什麼地方結婚,那都是我的事。」
「話雖如此說,但是你就會知道,任何家庭裡的女性,都不會同意這麼做的。」
「說實在話,我已經替大家省了好多麻煩了。」
「你也可以這麼說。」
「但這是真實情形,一是嗎?」
「可是你大搞特搞瞞天過海,不是嗎?有人幫你的忙,那個人應該知道有更好的辦
法來做到的。」
愛麗滿臉緋紅。
「您是說葛莉娜嗎?她所做的都是我請她辦的呀,他們都對她非常不滿嗎?」
「當然,她也好,你也好,料到還有除此以外的情形嗎?記住,她在地位上是一個
可以信賴的人嗎?」
「我已經成年了,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談的是你成年以前的那段時間,在那段時候就開始欺瞞起來了,不是嗎?」
「您不能怪愛麗,厲先生,「我說:「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繼續下去的是什麼,又
因為她親人都在另一個國家,我很不容易和他們接觸接觸。」
「我十分了解,」厲先生說:「葛莉娜寄了幾封信,寄了一些消息給谷太太和我,
是出於愛麗在這兒的要求,如果我可以說什麼的話,這件事表現得很有能力。你見過葛
莉娜了嗎?美克,我也許可以叫你美克了吧,因為你是愛麗的先生。」
「當然可以,」我說:「叫我美克好了。不,我還沒有見過葛莉娜小姐。」
「真的嗎?在我看起來真是出乎意料以外了,」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我好一陣子:「
我還以為你們結婚時她在場的呢。」
「沒有,葛莉娜當時不在。」愛麗說道,她白了我一眼,我改口改得很不舒服。
厲先生的眼光依然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身上,使得我很不自在起來,似乎要多說些什
麼,然後又改變了主意。
「我只怕,」他過了一會兒以後才說:「你們兩個人,美克、愛麗,會不得不忍受
愛麗家庭很多的責備和批評了。」
「我想他們會一窩蜂般朝我撲下來。」愛麗說道。
「十有八九吧,」厲先生說道:「我一直沒法打開這條路。」
「那您在我們這一邊兒了,安德伯伯。」愛麗笑著朝他說。
「你可不能要求一個謹慎的律師到那種程度,我已經學到了,在人生中接受既成事
實總是聰明的。你們兩個已經彼此愛上了,也已結了婚,愛麗我知道你要說,已經在英
國南部買了一片地產,已經動工在上面蓋一幢房屋。因此,你們打算住在這個國家,是
嗎?」
「我們打算在這裡建立家庭,是的,您反對我們這麼做嗎?」我說道,聲音裡有些
兒氣憤:「愛麗和我結了婚,現在她是英國公民了。所以,她為什麼不住在英國?」
「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嘛,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理由,愛麗不住在她自個兒挑上的
任何國家,或者,的確不只在一個國家裡有房地產。愛麗,記得嗎?拿索島上的那幢房
子是你的。」
「我一直都以為是可瑞的呢,她舉止上一向就像是她的一樣。」
「但是實際上的所有權歸你所有,長島也有你一幢房屋,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去的
話;在西部你還有一大批產石油的地產呢。」他的聲音很親切愉快,但我有這種感覺,
他的話正以奇妙的方法衝著我來。這是不是他的辦法,想在我和愛麗中間,慢慢地插進
楔塊來?我不敢確定,似乎並不十分合道理,把楔塊打進去,那個男人的太太有遍佈全
世界的財產,富可敵國。如果有什麼的話,我應該想到,他會降低愛麗財產權、金錢,
以及所有一切的重要性。如果他顯然認為我是一個撈客,那就對我更有利了。但我的確
省悟到厲先生是個陰險人物,任何時候要知道他說話的用意何在——在他那平靜、愉快
的姿態後面,心中想些什麼,都很困難。他設法以自己的辦法,使我覺得不舒眼嗎?使
我覺得自己差不多會公然掛上撈客的招牌嗎?他又向愛麗說道:「我已經帶來了相當多
的法律文件,都是一定要你和我辦好的,愛麗,這許多文件上很多都要你簽字。」
「好呀,當然,安德伯伯,任何時候都行。」
「正如你所說的,任何時候,不過不用著急,我在倫敦還有別的事,在這裡大約要
待十天左右,」
十天嗎,我想,這可是段長長的時間嘛。我倒是巴不得厲先生不在這兒待十天。他
對我表面上很客氣,然而,你也可以這麼說,還顯示出他依然對很多地方,保留了自己
的判斷。不過,當時我還在琢磨,他是不是我真正的敵人。如果他是的話,就不會是那
種攤牌的人。
「好啦,」他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已經都會過面了,你也許可以說,談到為了未
來的條件了。我很想和你先生略略談那麼一會兒。」
愛麗說道:「你可以和我們兩個談呀。」她站起身來,我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
「可人兒,別冒火了,現在,你不是保護小雞的母雞啊。」我輕輕把她推到臥室門
那裡去。「安德伯伯要考量考量我,」我說道:「那在他的權利範圍以內嘛。」
我輕輕把她推進雙重門,把兩扇門都關上,回到這間房裡。這是間又大又漂亮的會
客室,我回來,端了把椅子坐在厲先生對面,「好啦,」我說;「開槍吧!」
「謝謝你,美克,」他說:「首先我要你放心的是,我並不是像你所認為的敵人,
無論哪方面都不是。」
「這個,」我說:「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我說話的聲音對這一點並不十分有把
握。
「我開門見山地說吧,」厲先生說道:「在那個可愛的孩子面前,我既是她的監護
人,也好喜歡她,所以我說話很坦白。美克,也許你還沒有充分賞識,但愛麗是一個最
最與眾不同的既溫柔、又可愛的女孩兒。」
「您用不著耽心,我正愛著她呢,沒錯。」
「那並不是同一件事情,」厲先生說道,姿態冷冷淡淡的:「我希望你就像愛她一
樣,也能賞識她,是多麼真正可愛,而在有些方面,她也是非常脆弱的一個人。」
「我會盡力,」我說:「我並不以為自己一定要非常努力,她是頂尖人物,愛麗是
。」
「所以我就可以把打算要說的話說下去了,我的牌都攤在桌上,極其坦白。你並不
是我希望和愛麗結婚的那一種青年人。我喜歡她,就像她家人一樣,喜歡她能和一個門
當戶對的人結婚。」
「換句話說,花花公子。」
「不,並不只是那一點;門當戶對,在我認為,這是婚姻的理想基礎。我並不是談
到勢利的態度。畢竟她爺爺谷漢曼,也是從碼頭工人起家發跡,到末了成為美國最大的
富翁之一。」
「你也可以知道知道,我也會同樣這麼干的,」我說:「也許到末了我會成為英國
最大的富翁之一。」
「樣樣事情都可能,」厲先生說道:「你有雄心往那條路上走嗎?」
「並不只是為錢,」我說:「我要……要到達一個地位,干一番事情,而且……」
我躊躇一下,停了下來。
「你有勃勃雄心嘛,我們可以這麼說嗎?這個,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我可以保證
。」
「我開頭還差得遠,」我說:「從零開始,我無名小卒一個,也不打算冒充別的。
」
他點點頭表示贊許。
「說得很好,非常坦白,我很欣賞。好了;美克,我並不是愛麗的親人,但是行動
上是她的監護人,也是她爺爺交付的,是她一切事情的信托人,我經管她的財產和投資
。
因此,我對那些負有一些責任。所以,我對她自己所選的丈夫,想就能夠知道的了
解了解。」
「好吧,」我說:「你可以向我提問題,我想,你可以很輕而易舉得到所喜歡的任
何資料。」
「的確如此,」厲先生說:「這是對取得資料的一種方法,所采取的聰明預防措施
。
不過實際上來說,美克,我喜歡從你嘴裡親自說出我能知道的一切,很高興聽一聽
你一直到現在的經歷。」
當然我不喜歡這一點,料想他知道我不喜歡。在我這種地位上的人,沒有一個會喜
歡呀。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是第二天性嘛。我得把求學和以後,在這種觀點的指引下,
把事情略略掩蓋一點,說些少數事情,把真情實相多延伸一點。我對這一招並不覺得難
以為情,認為這是自然而然。我想如果你要活下去,要做的就是這一碼子事情,為自己
創造出好形象來。人們以你自己的評價來看你,而我可不願像狄更斯筆下的小伙子。他
們在電視上看那些小說,我得說這是為了自己的好謊話。他的名字叫岳裡兒來著吧,老
是低聲下氣,搓著兩隻手,實際上卻在那種委委屈屈的後面想辦法定計劃,我可不要像
那樣。
我遇到年輕人在一起,就有充足的準備吹上一番,或者對一個有指望的老闆,演出
好的表現。話又得說回來了,人都有最好的一面和最壞的一面,顯示出最壞的一面反反
復復來談並沒有好處。不,我為了自己一向幹得很好,敘述自己一直到最近的活動。但
卻從沒有想過,要向厲先生作這一號兒的事情。他相當厭惡向我打聽私人事情的念頭,
但我根本不相信他不會這麼做,還不是問了。所以我就把真情實相毫不修飾都告訴他,
就像你說的一樣。
開端的事實很骯髒,我父親是個醉鬼,不過我有個賢惠母親,她拚命工作費盡力量
幫助我受教育。我對於自己的頻頻改變職業,換了一個工作又一個工作的事實,並不隱
瞞。他是個好聽眾,很有鼓勵性,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然而,我卻不時意識到他是多
麼精明,只插進一點點兒小問題,或者批評,有些批評也許我毫不戒備就沖進去了,既
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錯,我有點兒這種感覺,最好要小心點。過了十分鐘以後,我很高興,這時他往
後靠在椅子上;這次調查庭,如果你能這麼稱的話──但卻一點兒都不像,似乎結束了
。
「羅先生——美克,你對人生有一種冒險進取的態度嘛。那並不壞,你和愛麗在建
築的這幢房屋,再多說點兒給我聽聽吧。」
「這個,」我說:「這幢房屋離一處名叫『查德威市場』的鎮市並不遠。」
「不錯,」他說:「我曉得在什麼地方,實話實說吧,我跑過去看了一下,要說得
更實在一點,就是在昨天。」
這可略略使我吃了一驚,從這一點看,他可是旁門左道這一號兒的人物嘛,裝成不
知道的事情遠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呢。
「那地方很漂亮,」我辯護地說:「我們要蓋的這幢房屋也會很美,建築師那個家
伙叫桑托尼,不知道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不過……」
「呵,聽說過,」厲先生說:「在建築界裡,他很有些名氣。」
「我想,他在美國有過建築工程。」
「不錯,他是個大有才能、很有前途的建築師,不過倒霉的是,聽說他的身體不好
。」
「他以為自己命在旦夕了,」我說:「不過我不相信,我認為病會治好,人也會復
元,做醫師的——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我希望你的樂觀有見地,你是位樂觀人士嘛。」
「我談的是桑托尼。」
「你們做得很好。」
這老傢伙用上代名詞「你們」,我認為很好。那就不會讓人想到,是愛麗自個兒買
的了。
「我已經和克勞福先生商討過了。」
「克勞福是誰?」我略略皺起眉頭來。
「克勞福先生,是英國黎克法律事務所的律師,他經手辦這樁地皮買賣,這家事務
所很不錯,而我揣測這塊地買得很便宜,我甚至可以說,對這麼便宜的價錢十分吃驚。
因為我對英國目前的情況很熟悉,甚至說到這樁買賣,都有點覺得困惑;我想克勞
福能用這麼低價買到手,自己也出於意料之外;我想你也根本不知道,這片地皮怎麼湊
巧這麼便宜,克勞福對這件事並沒有提出什麼意見,事實上我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來時,
看上去他還有點兒難以為情呢。」
「呵,這個,」我說:「那片地挨過毒咒的。」
「你說什麼呀?美克,我沒聽明白。」
「毒咒,您哪,」我解釋道:「吉卜賽人的警告,那一類的事情,當地人都知道那
裡叫吉卜賽莊。」
「呃,一個傳說嗎?」
「不錯,似乎相當困惑,我不知道是多少人編出來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好久以前
,出過一回命案或者別的事情吧。一對夫婦和另外一個男人,有些人傳說是做先生的開
槍打死那兩個,然後又自殺,至少裁決書是那麼說的。可是所有形形色色的傳說滿天飛
,我想沒有一個真正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打那以後,那塊地產
轉了四五次手,但是沒有一個人在那裡待得久。」
「呵,」厲先生恍然大悟地說道:「不錯,地道的英國民間傳說嘛。」他若有所思
地望著我:「而你和愛麗不怕那種惡咒嗎?」他說得很輕松,微微含笑。
「當然不怕啦,」我說:「愛麗也好,我也好,都不信那種邪門。實際上,那是件
吉祥事呢,因為有了那個,我們才買得便宜啊。」我一說過,心中馬上想到,在某方面
說是吉祥,可是想到愛麗所有的金錢和財產,以及其余的所有一切,買了一塊地皮,便
宜也好,最高價也好,那都當不得一回事呀。後來又想到,不,我錯了!話又得說回來
,她爺爺由一個碼頭工人變成百萬富翁,像那樣兒的一個人,一向都巴不得低價進高價
出呢。
「這個,我倒並不迷信,」厲先生說道:「從你們的財產上來看,這處地方相當壯
觀,」他打了一下頓:「我只希望你們將來搬進那幢房屋裡住下來時,不要讓愛麗聽到
太多的這一類傳說。」
「我會盡自己的力,每一件事都不讓她聽到,」我說:「我並不以為會有什麼人,
會向她說些什麼。」
「住在鄉下的人,非常喜歡翻來覆去說那一號兒的傳說,」厲安德說:「美克,可
得記住,愛麗可並不像你一樣的堅強,她很容易受人影響。僅僅在某一方面,可使我…
…」他將所要說的活停了下來,一只手指頭敲著桌子:「現在我要同你談一件很困難的
事,你說過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葛莉娜。」
「沒有,我剛才說過了,到現在還沒見過。」
「奇怪,非常稀奇。」
「這個?」我探詢地望著他。
「我原來幾乎可以斷定你已經見過她了,」他慢吞吞說道:「你對她知道有多少啊
?」
「我知道她和愛麗在一起有過一段時間了。」
「愛麗十七歲時起,她們就在一起了,她的職務有責任也有信托,初來美國兼有秘
書和女伴的身份,可瑞,谷太太,也就是愛麗的後母離開家時,她又是一位女伴,而可
瑞離家,我得說是經常會有的事。」他說到這一點特別冷冷淡淡的:「我推測,她是個
出身很好,各方面都出色的女孩,一半瑞典人,一半德國人,愛麗自然而然就變得依戀
上她了。」
「我推測也是。」我說。
「我想,在某些方面,愛麗幾乎太依戀她了,我這麼說你不要介意。」
「不會,為什麼我要介意呀?」就事實上來說,我已經——這個,我自己已經想到
過一兩次,這也是葛莉娜,那也是葛莉娜。我弄得——這個,我知道不關自己的事,但
有時實在是膩味透了。」
「直到現在她還沒有表示過,要你見見葛莉娜嗎?」
「這個,」我說:「要解釋起來不容易。不過我想,不錯,我想她或許溫溫和和地
暗示過那麼一兩回,但是,呃,我們需要彼此交往。除此以外,呃,這個,我想我自己
並不要同葛莉娜會面,我的愛麗,不要同別人一起共有。」
「我明白,不錯,我明白,愛麗沒有提議要葛莉娜參加你們的婚禮嗎?」
「她倒是提議過。」我說。
「但是——但是你卻不要她來,為什麼?」
「我說不上——真格兒的也說不上。只覺得這個葛莉娜,這個從來沒見過的女孩或
者婆娘,一向在樣樣事情裡橫插著一槓兒。你知道的,替愛麗安排生活、寄明信片啦、
寄信啦、填文件啦、安排整個行程啦、把行程告訴家庭啦。我覺得愛麗有點兒依賴葛莉
娜,讓葛莉娜管理她,而她去做葛莉娜所要求做的每一件事。我——呵,我很抱歉,厲
先生,或許我不應該說這些事;可以說我完全是嫉妒。反正,我當時就冒火,說不要葛
莉娜參加婚禮,婚禮是我們兩個人的,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所以我們就去了婚姻
登記所所長辦公室,由他的辦事員和打字員作了兩位證人,我敢說,那是我的意思,不
肯讓葛莉娜到場,而要愛麗屬於我。」
「我明白,不錯,我明白了,而且我想,假如我能說一句的話,美克,你很聰明。
」
「你也不喜歡葛莉娜吧。」我說得很機靈。
「美克,如果你連葛莉娜都還沒有見過一面的話,可不能用『也』這個字眼。」
「是呀,我知道,不過,這個,我意思是如果你對一個人聽說了好多關於他的話,
自己就可以形成對他的一種印象,一種判斷吧。呃,這個,就叫它吃飛醋吧,為什麼『
你』不喜歡葛莉娜呢?」
「這並沒有偏見,」厲安德先生說:「不過,美克呀,你是愛麗的先生,而我心中
總是以愛麗的幸福為重,我想葛莉娜對愛麗的影響力並不理想,她自己負擔的太多了。
」
「你想她會不會在我們中間挑撥是非?」我問道。
「我想,」厲安德說:「我沒有權利說任何那一類的話。」
他坐在那裡,小心翼翼望著我,眨巴著眼兒,就像一只千年老龜。
我絲毫也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了,他先說了,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
「那麼,沒有什麼建議,說葛莉娜會擇定和你們住在一起嗎?」
「如果我不答應,就不會的。」我說。
「呵,這就是你的感覺嗎?這個主意還沒有決定吧。」
「愛麗的確說過這種話,不過,厲先生,我們剛剛燕爾新婚,我們要自己的房屋—
—我們的新家——是我們兩個人的。我想,當然她會來待一段時間,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
「據你這麼說,那只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你或許也意識到這一點,要是就以後
的聘雇上來說,葛莉娜的處境多少有點兒困難了。我意思是,這並不是愛麗對她的想法
是什麼,而是僱用她、信托她的人對她的感受了。」
「你的意思是,你或者谷什麼名字的太太,不會建議她再待在這一個職位上,是嗎
?」
「他們不可能這麼做,除非這方面履行了純粹是法律上的要求條件。」
「而你認為她會來英國,靠愛麗生活?」
「我並不要使你有太多的私心去反對她,畢竟,這些事大部分都在我心裡,我對她
所做過的事,以及做那些事的方法。有些我不喜歡。我想愛麗最慷慨,我們可以說,在
各方面摧殘葛莉娜的前途,她一定會很難過。她也許很衝動任性,一定要葛莉娜來和你
們一起住。」
「我想愛麗不會堅持吧,」我慢吞吞說道,但還是有點兒擔心,想必厲安德也看出
來了。「可是,我們——我的意思是,愛麗——就不能夠發年金資遣她嗎?」
「我們可不應該用那種字眼兒來說,」厲先生說:「要用年金資遣任何人,就會聯
想到年齡,而葛莉娜是個年輕的女人,而且我可以說是很嫵媚的年輕女人,實際上,漂
亮。」他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補充上一句:「她對男人也非常有吸引力的。」
「這個,或許她會結婚吧,」我說:「如果她是那麼好,為什麼在這以前還沒有結
婚呢?」
「我相信有好些人追求,但是她卻從不考慮他們。然而,我想,你的建議非常有見
解。可能實施一點點,而不會傷及任何人的感情。也許看起來,在愛麗這方面,這是件
很自然的事,她已經達到了歲數;她的婚事又得到葛莉娜辦公室的幫忙──送她一筆候
,作為適當的感謝吧。」厲先生說到最後這句話,聲音就像是酸檸檬汁。
「這個……,倒是很好嘛。」我高興地說。
「我又看出你是個樂觀派來了,我們希望葛莉娜會接受這份送她的東西吧。」
「她為什麼不會接受?如果她不要那才真是神經病呢!」
「我也不知道,」厲先生說道:「我所要說的就是,她如果接受了,那才是非比尋
常呢。當然,她們還會保持友好關係的。」
「你想——你怎麼想?」
「我很樂於看到她對愛麗的影響力煙消雲散,」厲先生說,人站了起來:「我希望
你會幫我的忙,竭盡一切力量,達到這個目的吧?」
「這一點可以打賭,」我說:「我最不願意的一件事,就是隨時都有葛莉娜來注意
擺佈我們。」
「到你一見到她時,也許就會改了主意。」厲安德先生說。
「不會的,」我說:「我不喜歡管理事務的女人,不管多麼能幹,多麼俏多麼嬌。
」
「謝謝你,美克,這麼耐煩聽我的話,希望你們兩位能賞光,我們一起吃個便飯,
下星期二可以嗎?可瑞和博南克那時候說不定到倫敦了。」
「那我非得同他們見見面的了,我想。」
「那是當然啦,少不得要見的呀,」這一回他向我微微笑了,比起以前的笑容似乎
實在得多。「你一定不能太放在心上,」他說道:「我料得到,可端對你一定會很厲害
,博南克也會完全不通人情,魯朋在目前這段時候也消不了這一股子氣。」
我不知道魯朋是誰,我想,大概是另外一個親戚吧。
我走到那兩扇連結的門邊,把門打開,「來吧,愛麗,」我說:「審訊完畢!」
她回到客廳裡,很快望望厲安德和我,走過去親了親他。
「好安德伯伯,」她說:「我看得出你對美克很好。」
「哇,我的好孩子,我不對你先生好的話,將來我對你就沒有多大用場了,是嗎?
我總有權利隨時向你們貢獻貢獻點兒意見的吧。你知道,你們兩個都非常年輕呵。
」
「好的,」愛麗說:「我們會洗耳恭聽。」
「現在,我的好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同你說一句話。」
「現在輪到我這個多余的人退場了。」我說,也走進了臥室裡。
表面上我把兩扇門都關上了,可是到我進去以後,又把裡面那一扇打開;我可不像
愛麗所受的教養,所以我急於想知道,這個兩面人的厲安德究竟是個何許人也,可是實
際上卻半點兒都沒有什麼用得著去聽的,他向愛麗提供了一兩句聰明話作勸告,說她一
定要省悟這點,我可能會發覺一個小子娶富家小姐的困難;然後又繼續談到如何替葛莉
娜安頓。她熱切同意這一點,說她正要親自問問她呢。他還建議她對可端也要再作安排
。
「你應當這麼做,原本一點兒也用不著,」他說:「她靠幾個先生的贍養費,就能
生活得很好。而她也知道,她從你爺爺留下來的信托基金中,有收入但要付所得稅,雖
然並不很多。」
「但是你認為我還應當多給她一些嗎?」
「我認為就理與法上來說,你都用不著。但是我想到的是,如果你這麼做,就會發
現她的討厭和陰險並沒有減少。我可以用一種所得增加的方式來辦。你可以在任何時候
加以取消。如果你發現她存心不良散佈謠言,說美克或者說你、乃至你們一起生活的壞
話。她知道你能做得到的事,就會使她的舌頭不致放出這種有毒的倒刺了,而這都是她
最拿手的事。」
「可瑞一向恨我,」愛麗說:「我早就知道。」她又頗為怯生生問道:「安德伯伯
,你的確喜歡美克,不是嗎?」
「我認為他是個極其吸引入的年輕人,」厲先生說:「而我也相當明白了,你為什
麼會下嫁於他。」
我想,這可真是我巴不得的一句好話。而我並不真正是這一類人,自己也知道。我
把門輕輕推上,一兩分鐘內,愛麗就來找我出去。
我們兩個人正站在那裡,向厲安德道別時,就聽有人在敲門,一個侍應生拿了份電
報進來。愛麗接過來拆開,驚喜地叫了起來。
「葛莉娜打來的,」她說道:「今兒晚上她就到倫敦,明天就會來看我們,太好了
!」她望著我們兩個。「不是嗎?」她說道。
她只見到兩張板著的臉孔,聽見兩種客客氣氣的聲音。一個說:「是呀,的確,我
的好孩子。」另外一個說:「當然!」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去買東西,直到比我預訂回來的時間更晚才回到大飯店。只見愛
麗坐在中央的休息室裡,她對面是一個個子高高的金頭髮小姐,果然就是葛莉娜了。兩
個人正在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
對於描寫人物我素來都不行,但是對於形容葛莉娜倒是要試試看。最先要說的,你
不能否認這一點,誠如愛麗所說過的,非常之美;也如同厲安德勉勉強強承認的,非常
嫵媚。這兩件事實際上並不相同。如果你說一個女人嫵媚,那並不指你自己確實贊賞她
。
我料想,厲安德並不讚賞葛莉娜。但也還是一樣,一到葛莉娜走過休息室進了一家
大飯店或者餐廳時,男人都掉轉頭來望著她。她是北歐典型的金髮美人兒,純金黃色頭
髮,並沒有倫敦高級住宅區的傳統——直直地垂落在臉部兩側,而按照當時的流行——
高高卷起在頭上。看得出她是哪一國人——瑞典,要不就是德國北部。事實上,插上一
對飛翼,她就可以到化裝舞會裡,變成神話中的一員女飛天了。她的眼睛亮晶晶明晃晃
,身材輪廓真叫人艷羨。我得承認了,她真是天生尤物!
我走到她們坐著的地方,同她們一起,向兩個人都打了招呼,希望自己的舉止自自
然然和和氣氣,雖則止不住覺得有點兒笨手笨腳,因為我演戲不在行嘛。愛麗立刻說道
:「終於見到了吧,美克,這位是葛莉娜。」
我說話了,猜想到這毋寧是一種滑稽,卻不是非常快樂的姿態。
「葛莉娜,我很高興,終於見到你了。」
愛麗說道:「你也知道得非常清楚的,要不是葛莉娜,我們決計不可能結婚的噢!
」
「那還是一樣吧,反正我們要想辦法的呀。」我說。
「如果我家中人像一噸煤一樣,落在我們頭上,想辦法也不行的吧;他們反正會設
法把婚事攪垮的。告訴我,葛莉娜,他們是不是很生氣?」愛麗問道:「你既沒有寫信
,也沒有告訴我們半點兒這方面的事。」
「對一對蜜月期間燕爾新婚的人,」葛莉娜說:「我知道有比寫信更好的方法。」
「但他們不是對你很生氣嗎?」
「當然啦!你還能想到別的什麼嗎?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早準備認了!」
「他們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
「盡他們辦得到的,一應俱全。」葛莉娜說得高高興興:「當然,一開始就是開除
我。」
「不錯,我料想那一定免不了。不過——不過你做了些什麼?話又得說回來,他們
可不能不給你一封證明函吧。」
「當然他們可以,而且,從他們的觀點上說,畢竟派我的是一種托付職位,卻可恥
地糟踏了,」她說:「還樂於糟踏呢!」
「可是你目前做什麼呢?」
「呃,我找了份工作,立刻就可以上班了。」
「紐約嗎?」
「不,就在這裡,倫敦,秘書工作。」
「不過你沒事吧?」
「好愛麗啊,」葛莉娜說:「一有個風吹草動時,你就料到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寄給我那張可愛的支票,我怎麼還能有事。」
她的英語很不錯,根本聽不出外國味兒來,只是她用了很多俗語,有時用得並不對
頭。
「我看了點世界,自己在倫敦安頓下來了,又買了好多的東西。」
「美克和我也買了好多東西吃。」愛麗說,含笑著回憶。
「這倒是真的,我們在歐洲大陸上買東西,可真是過癮;有錢可花,甭操心財務上
的限制,實在玄妙極了。為我們那幢房屋,在意大利買織花錦緞和布料;在那裡、還有
在巴黎,也買了油畫,付的錢數其是難以相信。從來夢想不到的世界,豁然在我面前展
開了。」
「你們兩個人的神色都好快樂嘛。」葛莉娜說。
「你還沒有見到我們的房子呢,」愛麗說道:「那才真叫好呢,就像我們所夢想的
一樣,不是嗎?美克。」
「我已經見到了,」葛莉娜說:「我回到英國的頭一天,就雇了輛車開到那裡去過
了。」
「好嗎?」愛麗說。
我也說:「好嗎?」
「這個,」葛莉娜考慮著說,頭從這一邊擺到那一邊。
愛麗的神色大變,恐怖地大吃一驚;但是我不了解,卻立刻看出來葛莉娜有點兒和
我們開玩笑。我心中有電光石火般一動的想法,覺得她這種玩笑並不厚道,但這念頭卻
沒有在心中生根。葛莉娜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非常好聽,使得很多人都掉轉過頭來
望著我們。
「你們真該看看自己的臉孔,」她說:「尤其是你,愛麗,我只是稍稍地逗你們玩
一下嘛。那真是一幢了不起的宅第,好漂亮,那建築師真是天才。」
「不錯,」我說:「他可真是出類拔萃,等你見到了就知道了。」
「我已經見過了,」葛莉娜說:「我去那天他人就在那裡。的確,出類拔萃的人,
或許應該說有點嚇人,你們不這麼想嗎?」
「嚇死人?」我說,出乎意料以外:「在哪一方面?」
「呃,我可說不上,那就像他望穿了你——這個,一直看穿了你的另一面似的,那
真叫人狼狽不堪。」然後她又加上一句,「看起來他病得很厲害啊。」
「他有病,很重的病。」我說。
「真可憐,他是什麼病,肺結核嗎──像這一類的病?」
「不是,」我說;「我想不是肺結核吧。是什麼關於——啊,關於血的病。」
「噢,我明白了。這年頭,醫師幾乎什麼事都辦得到的,直到他們把你治死以前。
起先總是設法子治你的病,可不是嗎?不過我們別想那個了,想想那幢房子吧,什
麼時候交屋?」
「從外表上看,我想,該快了吧,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幢房子能造得這麼快。
」
我說。
「嘿,」葛莉娜漫不經心地說:「那是錢嘛。雙班制再加工作獎金——以及其他等
等。愛麗,你還真個兒的不知道自己?你有那麼多的錢,這是多麼棒啊。」
但是我卻十分知道,我一直都在學,最近這幾個星期裡學到了好多好多。結了婚,
結果使我一步跨進了一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裡,這一片天地可不是我在外面所能想象
到的那種。就我一生來說,這件幸福的雙打,過去一直是我富裕的最高知識,那就是一
份兒錢進來,又快快把它花費掉,快得就像自己所能找得到的大請客一樣。淺薄,當然
啦,我這種階層人士的淺薄、可是愛麗的天地卻截然不同了,那並不是我以前所想的那
樣,只是更多的超級奢侈。並不是什麼大型浴室,巨宅廣廈,更多的照明燈器,一頓頓
的盛筵,和飛快的汽車。也並不是為花錢而花線,在極目所及的人群間出風頭。相反,
這種生活出奇地簡單——是超越了為轟動而轟動境界以外而來的那種簡化。你不會要三
艘游艇或者四輛汽車,一天吃飯也沒法子多於三頓,而你買了一幅真正高價的油畫,卻
發覺哪一間房裡都不需要這麼一幅,就像這麼簡單。你無論有的是什麼,都是此中佼佼
的貨色,倒不因為它是最好,而是因為你喜歡;或者要某一樣東西時,為什麼不應該有
最好的,那簡直毫無道理。你根本沒有這種時刻,說什麼:「我只怕沒法子買得起一件
。
所以在一種奇怪的方式裡,有時形成了一種出奇的簡單,使得我沒法子了解。我們
以前考慮過一幅印象派的油畫,一幅塞尚的畫,我認為是的,可得把畫家的名字仔細記
住。
一向總是把它和塞剛——我想是個吉卜賽樂隊吧——混在一起。後來我們在威尼斯
街上散步時,愛麗停下來看看那些人行道上的畫家。大致上來說,他們畫的那些恐怖到
家的油畫,在觀光客看起來,全都一個樣兒。很多畫像都有好大一排排閃閃發亮的牙齒
,金黃頭髮總是拖到了他們脖子上。
然後她買了幅小不點兒大的油畫,只是一幅對一條運河小小一瞥的油畫。畫畫的那
個人,料準了我們的神色,她就用六英鎊的匯兌價買了下來。這件趣事我十分了解,愛
麗對這幅六塊錢的油畫,渴望的心情和對那幅塞尚的畫完全一樣。
有天在巴黎,也是同一樣的方式,她突然向我說:「我們去買一條真正又新鮮又脆
的法國枕頭麵包吧,就著奶油,還有卷成一葉葉的乾酪吃下去——那豈不快哉!」
我們真這麼做了,而我認為,比起先一天晚上,我們所吃的那一頓盛筵──大約花
了二十英鎊——愛麗更加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完全不懂;然後就明白起來了。現在我
能明白的一件彆扭事兒,那就是和愛麗結婚,並不僅僅只有樂趣和娛樂;你還得做家庭
作業,還得學習如何進一家餐廳,以及點菜啦,小費給得恰到好處啦——有時另有理由
,你得給得比平時多一點啦,這一類事情;還得記住,吃什麼菜就喝什麼酒;這些事兒
大部分我都靠觀察,可不能去問愛麗,因為這些事情,她用不著了解的。她曾經說過:
「不過,親愛的美克呀,你喜歡什麼就吃什麼;要緊的一點就是,侍應生想到你吃某一
道菜,就應當有某一種酒。」這在她並不要緊,因為她生來就是如此,而我就要緊了,
因為我沒法兒做自己所喜歡的事。我並不十分簡樸,衣服嘛,也是如此,在這方面愛麗
就能幫很多忙了,因為她懂得多。她只領我去那些合適的地方,告訴我,讓他們費腦筋
去。
當然,目前,我的神色不合適,談吐也不合適,但那都無關緊要,只要懂得點竅門
,而且懂得夠多的話,就能夠在老厲這些人面前過關;愛麗的後母和姑父來,短時間料
想也過得去;不過實際上到將來半點兒都不要緊。房子落成,我們搬了進去,就會遠遠
離開每一個人。那就會是我們的王國了。我望著坐在對面的葛莉娜,心中琢磨不知道她
對我們的房屋真正想些什麼。反正,那正是我所要的,使我非常滿意。我要開車下去,
穿過一條私人車道,在樹林中駛過,駛下去到一處杳無人跡的小小海灣,那兒有我們自
己的海灘,不可能有人從陸地那邊過來。我以為,那要比在那裡下海游泳要好上一千倍
,比起沿著海灘展開一片公共游泳場,上千的人體躺在那裡,也要好得多。我並不要所
有那些有錢人毫無道理的東西。我要——我想出來了,用我自己的話——我要……只覺
得所有的感覺在內心湧起。我要一個美得出奇的女人和一幢美得出奇、別人從來沒有過
的房屋,要在這幢房屋裡,裝滿了各種極美好的東西——屬於我的東西,每一件東西都
屬於我。
「他在想我們的房子呢。」愛麗說道。
似乎她已經向我抗議了兩次,現在我們應該到餐廳裡去了,我無限柔情地望著她。
那天的後來——已經是晚上了——我們都穿好衣服出去吃晚飯時,愛麗試探地說了
:「美克,你的確——你的確喜歡葛莉娜,不是嗎?」
「當然我喜歡呀。」我說。
「你要是不喜歡她,我可受不了。」
「但是我喜歡呀,」我抗議說:「是什麼使你想到我不喜歡?」
「我也說不上,只覺得你根本不看她,甚至你和她說話的時候。」
「這個,我想那是因為——這個,因為我緊張兮兮的。」
「對葛莉娜緊張嗎?」
「是的,她會讓人生起一種肅然感,你知道嗎?」
而我又告訴愛麗,我自己對葛莉娜的想法,認為她毋寧有點兒像是神話中的一員女
飛天。
「可不像歌劇中那種胖墩墩的角色。」愛麗說,哈哈笑了,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
我說:「在你一切都很好,因為你認識她有多年了。但她就是有點點兒——這個,
我意思是說她有效率、實際和精於世故。」我掙扎出一串字兒來,似乎都用得不怎麼恰
當,突然間我說了:「我覺得——我覺得跟她在一起很不利。」
「呵,美克!」愛麗的良心不安了:「我知道方纔我們有好多事情要談談,老笑話
啦,發生過的往事啦,一切一切。我想——不錯,我想也許會使你覺得相當不好意思。
不過你們不久就便會變成朋友;她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她告訴過我的。」
「聽我說吧,愛麗,或許她無論如何都要那麼告訴你的呀。」
「不,不是,她才不會呢,葛莉娜說話非常坦白,你聽到過的,今兒個地所說的那
些話。」
這話倒是當真,在吃中飯時,葛莉娜說話並不吞吞吐吐,她對我說話而不是對愛麗
說。
「你有時想想,一定會覺得這件事很奇怪,我甚至連你人都沒見到,就支持愛麗了
。
但是我非常氣憤——極其氣憤他們所造出來要愛麗過的那種生活,以他們的錢、他
們傳統的觀念,把一切都捆在一個繭裡。她從來沒有一次機會自己享愛一下,自己到什
麼地方走走,做自己要做的事。她想造反,可是都不知道怎麼個造法。因此,不錯,好
吧,我來慫恿她;我提議她應該看看在英國的地產;然後我又說了,她到了二十一歲時
,可以自己買一塊地,對紐約所有哪些傢伙說聲再見。」
「葛莉娜一向都有了不起的主意,」愛麗說道:「她想到的許多事情,我自己就從
來沒有想到過。」
厲安德向我說過什麼話來著?「她對愛麗的影響力太大了。」我心中奇怪這話究竟
是真是假。也真是怪事,我認為實際上並不是那樣的。我覺得在愛麗內心裡有一種東西
,是她從來沒有充分感覺到過的,但她知道葛莉娜非常清楚。我敢保證,愛麗對她自己
原來就有的構想,一向都肯接受。葛莉娜說動愛麗造反,而愛麗自己就想造反,只是不
知道如何著手而已。不過這時我對愛麗有了更深的認識,覺得她是最純樸的一個人,具
有料不到的保留。原以為她只要有相當能力,只要願意,便可以采取本身的一種立場;
問題在於她並不時常願意這麼做;當時我就想到,要了解每一個人是多麼困難呵,哪怕
就是愛麗;甚至是葛莉娜,甚至就是我的媽媽……!她那種用帶有懼色的眼睛望著我的
方式。
「我對厲安德很奇怪,」我說道。我們正在削一些特大號桃子的皮。
「說真格的,厲安德先生對我們婚事的良好態度,真讓我出乎意料。」
「厲安德先生嗎,」葛莉娜說道:「是只老狐狸。」
「你一向這麼說呵,葛莉娜,」愛麗說道:「但是我認為他人倒是蠻好的,很嚴格
,很得體,以及所有那一套。」
「好吧,如果你要那麼想,就那麼想下去吧,」葛莉娜說:「我自己,可是半點兒
都不相信他。」
「不相信嗎?」愛麗說。
葛莉娜搖搖頭,「我知道,他是可敬可靠的擎天柱一根,信托人和律師所具備的條
件一應俱全。」
愛麗哈哈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他侵吞了我的財產嗎?別糊塗了,小姐,有的是成
千上萬的銀行家啦,查賬員啦,核對啦,一切這一類的事情。」
「呃,說實在話,我預料得不會錯,」葛莉娜說:「還是一樣,那些人也就是侵吞
財產的人,都是信得過的人。到那時,個個事後都說:『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張先生或
者李先生,卑鄙的人。』不錯,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卑鄙的人』。」
愛麗若有所思地說,她認為,博南克姑父最可能幹貪污的勾當,她對這個想法,看
起來並不過度擔心或者有什麼詫異。」
「嗯,這個,他看起來像個歹人。」葛莉娜說:「所有那些溫和親切的人,一旦動
手就不得了;但像他那樣的,一輩子也不可能幹出那種大買賣來。」
「她是你的舅舅呢?還是叔叔?」我問道,過去我沒有時間來多想愛麗的親戚。
「他是我的姑父,」愛麗說道:「姑姑離開了他,和別的人結了婚,六七年前過世
了。傅南克姑父就多多少少插在家庭裡了。」
「叔叔輩有三位,」葛莉娜幫忙,說得很親切:「三條纏住人不放的螞蝗,你可以
這麼說。愛麗的兩個親叔叔都已經死了,一個死在韓戰,一個出了車禍,所以她所有的
,就是一位備受賠償的後娘,一位博南克姑父,這位和藹可親纏在家裡的先生,還有她
表兄魯朋,而她管他叫表叔;是她唯一的表兄,還有的就是厲安德和勞斯坦。」
「勞斯坦又是誰?」我問道,吃了一驚。
「呃,另外一號兒的理事吧,愛麗,是不是?這麼說吧,他管理你的投資和類似的
事項是吧。那種事說真的並不是非常困難,因為你要是有了愛麗那麼多的錢,用不著她
做什麼就有錢可賺。主要包圍集團就是這幾個人。」葛莉娜又加了一句:「毫無疑問,
不久你就會遇見他們了,他們會到這裡來瞧瞧你。」
我呻吟了一聲,望著愛麗,愛麗說得甜甜蜜蜜輕輕巧巧的:「美克,不要緊,他們
馬上就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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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們的確來了,沒有一個人待得很久。不是這個時候——不是頭一次拜望的時候。
他們來瞧瞧我,而我覺得很難了解他們,因為當然啦,他們都是美國佬。是那種我
並不十分熟識的一類人,有的還很愉快;舉例來說,傅南克姑父,我同意葛莉娜對他的
看法,半點也不會相信他。在英國,我遇見過這一號的人物,他塊頭很大,挺著個大肚
皮,眼睛下面兩大泡,我認為,這使他有種逍遙浪蕩的神色,和真實情況相去不遠。能
想象得到他是一只眼睛找娘們,另一只眼睛覬覦著,要大撈一票。他向我借過一兩回錢
,數目相當小,使他能度過一兩天。我認為,與其說是他需要這筆錢,毋寧說是他要試
探試探我,看我借錢痛不痛快。這碼子事相當煩人,因為我不敢保證采取哪一種辦法最
好。直截了當地來一個愛理不理,告訴他我是個小氣鬼好呢?還是表面上裝成若無其事
出手豪爽好呢?而後一項卻不是我的意願。不由地心中想:該死的博南克。
愛麗的後娘可瑞,對我有興趣,她已經年逾不惑了,衣著華麗,紅色頭髮,裝腔作
勢的舉止。對著愛麗可是甜得不得了。
「愛麗呀,我寫給你的那些信,一定不要記在心裡啦,」她說:「你也要承認,那
可真是一次恐怖的震撼啊,你的婚事就像那樣兒的,太秘密了吧。但是,當然我知道這
是葛莉娜教唆你的,用上那種辦法,哼。」
「你千萬不要怪葛莉娜,」愛麗說道:「我也無意使你們大家都不舒服。我只想…
…唔,少一些大驚小怪………」
「這個嘛,當然啦,好愛麗呵,你可真了不起呢,所有那些管事的人全都面色發黑
——勞斯坦啦,厲安德啦,我想他們以為會被大夥兒怪罪,說沒有好好照看你啦,當然
他們也不知道美克是個什麼長相。一點都不知道他竟是這麼討人喜歡,連我自己也不知
道呀。」她衝著我笑笑,笑得好甜,卻也是我所見過的最假的笑法!我想如果要有一個
女人痛恨男人,那就是可瑞恨我了。想到她對愛麗那份親密勁兒,就夠明白的了。厲安
德已經回到美國,毫無疑問,向她說過一些小心謹慎的話。愛麗正在把美國一些財產賣
掉,因為她已拿定了主意要住在英國,但要給可瑞一大筆津貼,讓她可以住在她自己選
擇的地方。沒有人會多提可瑞的老公,我猜想他業已遠走高飛到世界別的地方去了,孤
零零一個人去了那裡吧,十有八九。而我猜想,另外一次離婚也正在審理中吧,這一回
不會有好多贍養費了。她最後這次結婚,那男的比她年輕了好多,引誘力在生理方面而
不是在頭寸上。
可瑞想要這筆津貼,她是個奢侈成性的女人。毫無疑問,老厲明明白白指點過,如
果愛麗選擇的話,這筆錢任何時候都會打折扣,假如可瑞目前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批評
得愛麗的新婚夫婿太刻薄的話。
魯朋表哥,或者魯朋表叔吧,這次旅行並沒有來,卻給愛麗寫了封高高興興、毫無
拘束的信,希望她非常幸福,但不相信她會喜歡住在英國。「愛麗,如果不喜歡的話,
就立刻回到美國來吧;不要以為得不到歡迎,因為你自會有人歡迎,至少魯朋表叔會歡
迎你。」
「他說起來倒挺好聽的嘛。」我向愛麗說道。
「是呀,」愛麗沉思著說,看上去,她對自己這句話並不太有把握。
「愛麗,你喜歡他們中任何一個嗎?」我問道:「或者,我不應該問你這句話吧。
」
「當然,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問呀。」但她有一陣子沒有回答,然後這才說話了,帶
著些最後定局和決定的口氣:「不,我想我並不喜歡,看上去古怪,但我認定這因為他
們並不真正屬於我,而僅僅由於環境,由於親戚關係。他們沒有一個是血肉至親。我愛
父親,還記得他,我想他身體很差,爺爺對他很失望,因為他並沒有多少做生意的頭腦
,也根本不想進商業界,他喜歡到佛囉哩達州去啦,喜歡釣魚啦,諸如此類的事。後來
同可瑞結了婚,我根本不喜歡可瑞——或者,就因為這樣,可瑞也不喜歡我。當然,我
的親娘,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喜歡亨利叔叔和卓伊叔叔。他們很風趣——有些地方比父
親更加風趣。我想,父親在某方面,是一個沉默而相當憂鬱的人,而兩個叔叔,卻能自
尋樂趣。我認為,卓伊叔叔有點兒野,那種野勁兒是因為有很多錢;反正,開汽車時撞
車失事的就是他;另外一個叔叔在作戰中陣亡。打從那時候起,爺爺就成了個病人,三
個兒子都死了,對他真是恐怖的打擊。他不喜歡可瑞,也不太理會遠房的什麼親人;舉
例來說,魯朋表叔。他說過,誰也不知道魯朋要干什麼。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作了安排,
把自己的錢交給信托董事會;一大筆錢捐給了博物館和醫院;留下給可瑞生活的足夠多
的錢,還有給女婿的一份——那就是博市克姑父。」
「但是大部分都歸你?」
「不錯,我想這也使爺爺有一點點擔心,他竭盡了全力為了我,而要這筆錢有人監
督。」
「靠安德叔叔和勞斯坦嗎?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銀行家?」
「是呀,我想爺爺認為我自己沒法兒照應得很好。奇怪的事,他讓我到年滿二十一
歲止,——而不是像很多人的做法,要到二十五歲——這筆錢就不歸信托董事會保管了
。
我想那因為我是個女孩子吧。」
「那可真是奇怪,」我說:「在我看起來,應該反過來才對嘛?」
愛麗搖搖頭,「不,」她說:「我想爺爺認為年輕的男人總是很野,尋歡作樂的,
就會有那種邪門女人千方百計把他們套牢;如果讓他們有時間去逍遙浪蕩——這是你們
英國人的說法吧?——玩個夠,倒是件好事。但有一次他對我說:『假如一個女孩子要
懂事,基本上二十一歲就行了,讓她再多等四年,並不會有什麼兩樣。除非你很笨,二
十五也還是一樣的笨。』」愛麗望著我微微笑道:「而他並不認為我笨,他說:『你對
人生也許認識得不多,愛麗,不過你很通情達理。尤其是對人,我想你以後也會永遠這
樣。』」
「我想他不會喜歡我。」我若有所思地說道。
愛麗為人相當實在,倒沒有想要使我安心而說上些什麼,毫無疑問這是真情實況吧
。
「不會!」她說:「我想他在開頭時,大概嚇得要死,習慣了也就好了。」
「可憐的愛麗。」我突然說道。
「你為什麼說這句話呀?」
「以前我對你說過一次,還記得嗎?」
「不錯,你說過可憐的小小富家女,這句話也說得相當正確呢。」
「這一回倒不是有同樣的意思。」我說:「我並不是說因為你富所以可憐,我想意
思是……」我遲疑了一下:「你有太多的人,……算計你,圍在你周圍;想問你要東西
的人太多了,但是卻並不真正關心你。這是事買,不是嗎?」
「我想安德伯伯真心關懷我,」愛麗說得有點點兒懷疑:「對我一向很好,很同情
。
別人嘛——才不呢,你說得很對,他們僅僅只是要東要西的。」
「他們來勒索你,不是嗎?向你借線,要好處;要你救他們脫離困境,像這一類的
事情。他們吃定了你,吃定了你,吃定了你了!」
「我想這倒是相當自然的事,」愛麗沉沉靜靜說道:「但是現在我和他們做了個了
結,我到了英國住下來,以後就不常常見他們了。」
當然,這一點上她錯了,沒有能把握住事實。到後來勞斯坦自己來了,帶了一大堆
文件、紙張和其他東西,要愛麗簽字,要她同意投資。他向她談到關於投資,她擁有的
股份和財產,以及信托基金的處理。這些在我聽起來都莫測高深,既沒法子幫她的忙,
也不能提供意見;更不能阻止住勞斯坦欺騙她。我只希望他不會,可是一個像我這種外
行人又怎麼能夠保證呢?
關於勞斯坦的事,幾乎是好得不像是真的。他是個銀行家,派頭神氣也像個銀行家
,人倒毋寧說是挺帥氣,雖則已經不年輕了。他對我非常客氣,雖則看我不起,卻裝成
若無其事。
「好了,」他終於走了以後,我說道:「他是這批人中的最後一個了。」
「你對他們一個人都不看重,是嗎?」
「我認為你那位後娘可瑞,可真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口是心非的賤貨;抱歉,愛
麗,或許我不應該這麼說。」
「如果你是這麼想,那為什麼不說呢?我認為你所說的不會太離譜。」
「愛麗,你以前一定很寂寞。」我說。
「不錯,過去我很寂寞,認識的都是年紀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念的是一個上流學校
,但是我卻從來沒有真正自由過。如果我同別人交上了朋友,他們總想辦法使我分開,
把另一個女孩子推給我。你知道嗎?樣樣事情都受到社會登記冊的支配,假使我對任何
人喜歡得深,就會引起一場大驚小怪——但是從來沒有深過,從來沒有人讓我真正喜歡
過。
一直到葛莉娜來了,這時一切事情才完全不同了。因為破天荒的有人真正喜歡我,
那真是太好了。」她的臉色柔和下來。
「我願意。」我說道,一面走開去,走到窗戶邊。
「你願意什麼?」
「呃,我也不知道……我願意或許你並沒有……沒有十足依賴葛莉娜。一個人要依
賴任何人,那可是一件糟糕的事。」
「美克,你不喜歡她嗎?」愛麗說道。
「我喜歡她,」我連忙抗議:「的確我喜歡她。不過你一定要認識清楚這一點,她
是——這個,在我來說,她完全是個陌生人,我以為——我們要面對這件事——我有點
點兒妒嫉她。妒嫉是因為她和你——唔,我以前並不了解——是如此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
「別吃醋了,對我好的,她是唯一的一個,她關心我——一直到我遇見了你。」
「可是你已經遇見我了,」我說:「你已經和我給了婚,」然後我又說了一遍,那
是我以前說過了的:「我們以後要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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