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竭盡自己的本領,雖然說得並不多,把進入我們生活中的人描繪出來。那實際是
說,進入我生活中的人,因為,當然啦,他們早已在愛麗的生活中了。我們的錯誤便是
,我們以為他們會走出愛麗的生活以外。但是他們卻沒有,從沒有這種打算。然而,我
們當時卻一點兒都不知道。
而我們在英國這一方面的生活,發生的第二件事。我們的住宅竣工了,桑托尼拍了
封電報來,要求我們一個星期左右不要去;過了不久又來了封電報,電文是:「明日來
。」
我們開車到那裡,太陽已經下山了。桑托尼聽到車聲便出來迎接,人站在房屋的前
面。我一見到我們的房屋完工,內心中就有什麼在跳,跳得就像要從身體裡蹦出來似的
?
這是我的房子——我終於得到了!我把愛麗的手臂抓得好緊好緊。
「喜歡嗎?」桑托尼說。
「高級!」我說,像句傻話,但是他知道我的意思。
「不錯,」他說:「這是我所建的最好的房子……花掉你們一大筆錢,但是半個子
兒都不冤枉!各部分的開支都超出了我的預計。來吧,美克,」他說:「抱起她走過這
個門檻吧,這才是帶了新娘子進自己房子時要做的事呀!」
我滿面通紅,然後把愛麗抱了起來——真是身輕如燕——按照桑托尼的提議,抱著
走過了門檻。正當這麼做時,略略踉蹌了一下,只見桑托尼皺起了眉頭。
「瞧瞧你,」桑托尼說道:「美克,對她要好啊,小心照料著她,可別讓她受到什
麼傷害,她不能照料自己呀,她還以為自己能呢。」
「為什麼我會有什麼傷害嘛?」愛麗說。
「因為這是個壞世界,多的是壞人,」桑托尼說:「小姐,在你四周可有好些壞人
呢,我知道,都見過一兩個了,看見他們到這兒來,鑽頭覓縫、鬼鬼祟祟得就像只耗子
。
對不起,我說法語了,但是總得有人說出來呀。」
「他們不會煩我們了,」愛麗說:「已經統統回美國去了。」
「也許吧,」桑托尼說:「你也知道,坐飛機來只要幾個鐘頭。」
他把兩隻手放在她肩膀上,這時他的手好生細瘦,非常蒼白,看起來他病得很重。
「孩子,如果我辦得到的話,我要親自照應你,」他說:「可是我辦不到了,現在
日子不長,你只有自己獨立生活了。」
「桑托尼呵,丟掉那吉卜賽人的警告吧,」我說:「和我們到房子裡去看看,我每
一寸都要走到!」
所以我們就在屋子裡兜了個圈圈,有幾間房還空空洞洞的,但是我們買的東西,油
畫啦、家具啦、窗簾啦,大部分都在裡面。
「我們還沒有給這幢房屋取個名字呢,」愛麗突然說道:「我們可不能叫它『古堡
』
了,這個名字取得豈有此理。你有一次告訴過我叫個什麼名字來著?」她對我說:
「『吉卜賽莊』,是嗎?」
「我們不要用那個名字,」我說得斬釘截鐵:「那名字我不喜歡。」
「這一帶一向就那麼叫的呀。」桑托尼說。
「他們是一批又蠢又迷信的人。」我說。
這時我們坐在陽台上凝望落日和這片景色,邊替這幢宅第想名字,這是種游戲,開
始時相當認真,到後來便想到一切可能的傻氣名字來了。「旅程盡頭莊』啦,「心欣閣
』
啦,還有些就像公寓的名字——「海景軒』啦,「雅洲館』啦,「萬松樓』啦。這
時,天突然又黑又冷起來,我們便進了屋子,也沒有拉上窗簾,只把窗戶關上了。我們
自己帶了些吃的來──要到明天才有一批高價僱用的傭人來到。
「他們很可能討厭這兒,會不會說太孤寂了,統統辭職不幹了?」愛麗說。
「那麼你就把薪水加倍,把他們留下來好了。」桑托尼說道。
「你這麼想?」愛麗說:「每一個人都收買得動的嗎!」這句話她是哈哈笑著說的
。
我們帶了肉來,還有法國麵包和紅色的大龍蝦。就圍著桌子坐下來,邊吃邊談,甚
至連桑托尼看起來都又健壯、又有精神了,眼光中有著一種狂野的刺激。
這時突然間出了事故,一塊石頭砸碎了窗戶飛進來,就落在桌子上,也打碎了一個
玻璃杯,一塊玻璃碎片割了愛麗的腮幫。那一下子我們都呆住了,然後我跳起身來,沖
到窗戶前,把窗栓打開出去,到了陽台上,卻一個人也見不到,就又回到了屋子裡。
我拿起一塊紙巾,俯身在愛麗前,只見腮幫子上有一小滴血在往下淌,便把血拭去
。
「有一點兒傷……這兒,親愛的,一點也不要緊,只是一塊玻璃碎片的小小割傷。
」
我的眼睛遇到了桑托尼的眼光。
「為什麼會有人丟石頭?」愛麗說,神色上非常驚惶。
「小孩子吧,」我說:「你知道的,那些不良少年。或許他們知道我們住進來了,
我敢說你運氣好,他們只丟了塊石頭,說不定他們還有氣槍什麼的呢。」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丟石頭嘛?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一種獸性吧。」
愛麗驀然站了起來,說道:「我嚇死了,好怕啊!」
「我們明天就能查出來,」我說:「我們現在對附近住的老百姓都不怎麼認識。」
「是因為我們有錢、他們窮嗎?」愛麗說,她沒有問我而問的是桑托尼,就像他比
我更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似的。
「不,」桑托尼慢吞吞回答:「我並不認為是那麼一回事……」
愛麗說道:「是因為恨我們嗎……恨美克、恨我,為什麼?因為我們快樂嗎?」
桑托尼又搖搖頭。
「不,」愛麗說,就像她同意他的意見:「不,是別的事,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吉
卜賽莊。任何人住在這裡就會被人恨,被人迫害。或許要把我們攆走,到末了,會成功
的……」
我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別別,愛麗,」我求她:「別說這種事情了,喝點酒吧,這種事情發生使人很不
愉快,但完全是因為他們蠢,一種不上台面的惡作劇而已。」
「我奇怪,」愛麗說:「我奇怪……」她緊緊地望著我:「美克,有人想把我們攆
走,從我們所蓋的房屋裡攆走,就是我們所愛的這幢房子。」
「決不讓他們把我們攆走,」我說,又加上一句:「我會照料你,決不讓任何東西
傷到你。」
她又望著桑托尼。
「你應該知道的,」她說:「蓋房子時你就在這裡了,有沒有任何人向你說過什麼
嗎?有人來扔過石頭——干涉房子的起造嗎?」
「一個人可以想象出很多事情的。」桑托尼說。
「那麼,出過事情了?」
「蓋房子一向都有少數的意外,卻沒有一次很嚴重、很慘。有傭人從梯子上跌下來
;
有人扛的東西掉在腳上;有人把一塊木片弄進大拇指裡,手指頭爛了。」
「沒有超出以上這些的嗎?沒有一件事出於有意的嗎?」
「沒有呀,」桑托尼說:「沒有,我向你發誓,沒有!」
愛麗轉身對著我。
「美克,你還記得那個吉卜賽老太婆嗎?那天她好奇怪,嚴厲的警告我們不要到這
裡來。」
「她根本就是有點神經病,有一點頭腦不正常。」
「我們在吉卜賽莊上蓋房子,」愛麗說:「做了她告訴我們不要做的事。」然後她
一跺腳:「我決不讓他們把我趕走,誰也趕我不走。」
「沒有人能把我們趕走,」我說:「我們在這兒會很快樂。」
我們把它當成了是對命運的挑戰。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我們在吉卜賽莊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沒有為這幢房屋找到另外的名字,頭天晚上
,我們頭腦裡就打定了主意要叫它「吉卜賽莊」。
「我們就叫它吉卜賽莊,」愛麗說:「就是要亮亮相!就像是一種挑戰,你以為呢
?
這是我們的山莊,什麼吉卜賽人的警告,見它的大頭鬼吧。」
第二天,她又恢復了快快活活的本性,我們馬上也就忙著住進來,也對附近和鄰居
有了認識。愛麗和我走到那吉卜賽老太婆住的農捨那裡去,我覺得如果發現她在菜園裡
挖地,那就會是件好事情。以前愛麗僅僅只見過她一次,就是她道出我們命運的時候。
假使愛麗見到她,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婆--不過是挖馬鈴薯的而已--可是
我們卻沒有見到她。農捨門關上了,我問鄰居她是不是死了,鄰居卻搖搖頭。
「她一定是走了,」她說道:「你知道嗎,她時常走。說實在的,她是吉卜賽人呀
。
那也就是為什麼她不能呆在家的理由;她晃晃蕩蕩出去,又會回來。」她拍拍額頭
:「有那裡不對勁兒。」
不久她又說了,掩飾不住好奇心,「你們是從那上面新房子裡來的,不是嗎?在山
頂上剛剛蓋的那一幢。」
「不錯,」我說;「我們昨天晚上搬進去了。」
「那房子看起來好漂亮,」她說:「在蓋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望著那裡;完全不同
了,不是嗎?看到了這麼一幢房子,那地方原來是陰沉沉的樹。」她怯生生向愛麗說道
:「你是美國小姐,是嗎?我們都聽說了來著。」
「是呀,」愛麗說:「我是美國人——或者說,以前是美國人;不過現在我嫁給英
國人,所以我也是英國人了。」
「你們到這裡來,是要在這兒定居下來過日了,是嗎?」
我們說已經住下來了。
「這個,希望你們會喜歡這地方的。」她說話的聲音很可疑。
「我們為什麼會不喜歡嘛?」
「呵,那上面寂寞嘛!你們知道嗎,人一向都不喜歡住在好多樹木中間的、孤孤單
單的地方呀。」
「吉卜賽莊嗎?」愛麗說。
「噢,你知道當地的名稱了,是嗎?可是原來在那裡的宅子叫做『古堡』呢,我也
不知道為什麼,那裡什麼堡也沒有,至少在我那個時候裡就沒有。」
「我想『古堡』是個傻兮兮的名稱,」愛麗說:「我想我們以後會叫它『吉卜賽』
。」
「如果這麼叫,我們一定得告訴郵政局這回事,」我說:「否則我們就接不到什麼
信了。」
「不,我想不會吧。」
「不過我想,」我說:「愛麗,這件事要緊嗎?如果我們什麼信都收不到,那不是
要妙得多嗎?」
「那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的,」愛麗說:「我們甚至連帳單都收不到了。」
「那這個主意更精彩萬分了嘛。」我說。
「不,才不會呢,」愛麗說:「法院的執達員就會登堂入室,在裡面安營扎寨了。
再怎麼說吧,」要麗說道:「接不到一封信,我可不樂意,我要聽聽葛莉娜的消息
呢。」
「別提葛莉娜了,」我說:「我們繼續踏勘踏勘吧。」
所以我們踏勘了京斯頓醫,這是處漂亮的鄉區,店面裡的老百姓人都很好,這地方
沒有半點兒邪門。我們家中的傭人並不怎麼喜歡那裡,但是我們馬上就作了安排,在他
們下班後,讓僱用的汽車,載了他們到最近的海濱市鎮上去。他們對這幢宅第的地點並
不怎麼熱心,但使他們煩惱的倒並不是迷信。我向愛麗指出說,沒有一個人能說,這幢
房屋剛剛建好就會有鬼魂作祟。」
「不會,」愛麗也同意:「那倒不是房子,這幢房子一點兒過失都沒有,而是房子
外面,是穿過樹林中那條急彎盤旋的公路,以及那一片有點兒陰森森,也就是那個老太
婆站在那裡,使我嚇了一大跳的地方。」
「好吧,到明年,」我說:「我們也許應該砍伐掉這些樹木、種一大片杜鵑花,或
者像那一類的東西。」
我們繼續定下許多計劃來。
葛莉娜來過,在我們家度過一個周末。她對這幢房屋很熱心,對我們所有這些擺設
、設備、油畫,以及房屋的色調都道賀了一番,她真是非常老到嘛。度過周末,她說可
不能再打攪蜜月新婚的人了,再說,她自己還得上班呢。
愛麗樂於引著她看房屋,我也看得出愛麗是多麼喜歡她。我竭力使自己的行為舉止
很通人情、非常愉快。但是葛莉娜回倫敦去,我可是十分高興,因為她待在這裡,使得
我很緊張。
我們在那裡住了兩個星期,當地老百姓也接受了我們。和「天老爺」也交上了朋友
。
有天下午他來拜訪我們,那時我們兩個人正在爭執,要在什麼地方建一個花壇時,
我們那位神色正正派派——而在我看起來略略有點兒做作——的傭人,從屋子裡出來,
宣告說費少校到了客廳裡。就在這時,我悄悄地向愛麗說了一聲:「天老爺!」愛麗便
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當地人都那樣叫他的。」我說。
我們進了屋子,費少校就在那裡了。他是一個很愉快而難以形容的一個人,快到六
十歲了吧,穿著鄉下服裝,相當不怎麼體面,白頭髮在當中拔了頂,短短翹翹的胡須。
他先道歉說他太太不能一同前來拜訪我們,據他說,他太太是個殘廢似的。他就坐
下和我們聊起來;他所說的事情,沒有半件兒出色或者特別使人感興趣的;但有一種訣
竅,使別人覺得實實在在。他對很多談話的題目,都是點到為止;他並不問任何直接的
問題,可是我們特別感覺有興趣的事,立刻進入了他腦袋裡;他向我談的是賽馬,同愛
麗聊的是經營花園,在這片土壤上,種什麼東西會長得好;他去過美國一兩次,他發現
雖然愛麗對賽馬並不怎麼留意,卻很喜歡騎;便告訴她,如果她要騎馬,可以穿過松林
,從一條特別的小徑中走過,出林便是好大一片荒野,可以好好飛馳疾躍一番。然後我
們又談到這幢房屋,以及關於「吉卜賽莊」的許多故事。
「看來你們知道本地的名稱,」他說;「料想對本地所有迷信也都知道了吧。」
「吉卜賽人的警告多得不得了,」我說:「太多太多了,大部份都是那個黎老太太
搞出來的。」
「呵,老天,」費少校說:「可憐的老愛瑟,她很煩人,是嗎?」
「她這個人顛三倒四嗎?」我問道。
「她喜歡把事情說出來時,倒是不見得;多多少少我對她要負點責任,是我讓她住
在那戶農捨裡的,」他說。「並不是因為她的感激。因為我喜歡老的事物,雖然有時候
她可能很討厭。」
「算命嗎?」
「不,並不特別指的是算命。為什麼?她算過你們的命了嗎?」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稱它是,」愛麗說:「毋寧說是一種警告,反對我們到這裡來
。」
「在我看來,那可怪了,」費少校相當挺的眉毛向上湧起:「通常她算命都是好話
說盡:有個俊俏的外地人啦,結婚的鐘聲啦,六個子女啦,一大堆的財產啦,錢啦。全
都在你手裡嘛,漂亮的小姐,」倒是沒料到,他學起那個吉卜賽人的哼哼嘰嘰聲音來了
。
「我還是小孩時,吉卜賽人時常在這裡結營,」他說:「我想自己就喜歡上他們了
,當然,儘管他們是一批賊骨頭;但我總是一心向著他們;只要你不指望他們守法守紀
,他們倒是不錯的。我在學生時代,吃過好多碗吉卜賽的燉肉呢!我覺得我們家欠了黎
老太太一點情,我弟弟小時候,她救過他的命,他那時候在結冰的池塘上走過時,落進
水裡,她把他撈了出來。」
我做了個笨呵呵的動作,把一個玻璃煙灰缸碰出了桌子,砸了個粉碎。
我把碎玻璃片撿了起來,費少校也幫我的忙。
「我想黎老太大決不會害人,說實在的,」愛麗說道:「我那時嚇得要死,實在太
傻了。」
「嚇了一跳,是嗎?」他眉毛又向上湧起來,「就有那麼壞,是嗎?」
「我並不以為她當時嚇了我一跳,」我怏怏說道:「那幾乎更像是威脅,而不是警
告。」
「威脅!」他說道,聲音中相當難以置信。
「這個,在我那時聽起來有那種味道;後來我們搬進來,頭天晚上就發生了事故。
」
我把石頭從窗戶砸進來的事告訴他聽。
「我只怕是最近有好多的不良少年的胡行,」他說:「雖則這一帶附近並不太多—
—我們這裡還不像有些地方那麼惡劣;但依然發生了這件事,說起來真是萬分抱歉了,
」
他望著愛麗:「萬分抱歉,你受驚了,干這件事的真是畜牲,尤其是在你們搬來的
頭一晚上。」
「呵,現在我總算是克服了,」愛麗說:「只不過,只不過在那以後不久,另外發
生了一件事。」
我告訴他,有天早晨我們下山來,發現一把刀子穿過一只死鳥,還有一張紙,寫著
潦潦草草似通非通的字:「如果你們知道,為了自己的好,就滾開這裡。」
這時,費少校的神色真正生氣了,他說:「你們應該早把這件事向警方報案。」
「我們並不要那麼作,」我說:「那麼一來,只有使得那個人更加變本加厲攻擊我
們。」
「這個,像這種事早就應該加以阻止,」費少校說,一下子他變成了縣長。「否則
的話,你知道嗎,那些人就會繼續干這種事。我知道,做這種事是為了玩笑,只是……
只是這件事有點兒超出了開玩笑。下作……惡毒……這不是,」他說,倒有點是向他自
己說話:「不是這一帶的人,出於妒嫉而反對你們的事,我的意思是,這種嫉妒是反對
你們中隨便哪一個人。」
「不對,」我說:「不可能是針對一個,因為在地方上來說,我們兩個都是外地人
。」
「讓我來調查調查看。」費少校說。
他站起身來一面要走,一面四下裡看看。
「你們知道嗎?」他說:「我喜歡你們這幢房子,原來我以為不會的,我是個老八
股,人家常常喊我是老古板,喜歡的是舊房子舊建築。我並不喜歡全國遍地冒起來的工
廠,全部是火柴盒,大盒子,蜜蜂窩似的。我喜歡有裝飾,有格調的建築,但我喜歡這
幢房子。我認為,它很單純,卻又非常現代:具有本身的形態和光彩。從這裡望出去,
能見到很多東西——這個,與你以前所看的方式大不相同。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誰設
計的?一個英國建築師還是外國人?」
我把桑托尼的情形告訴他。
「唔,」他說:「想起來了,我在什麼地方看過關於他的文字,是在『房屋與花園
』
上嗎?有照片,還有其他東西。
我說此人頗有名氣。
「那麼,我很想有天見見,卻又不知道該向他說些什麼,因為我不是個藝術家嘛。
」
然後他要求我們定那麼一天去他家,同他們夫婦吃個便飯。
「你們就會見到我的房子,並深深地喜歡上它。」他說。
「是幢古屋吧?我想。」我說。
「一七二○蓋的,好朝代,原來的房屋是伊麗莎白朝的,大約在一七○○年光景燒
掉了,就在原地蓋了戶新的。」
「那麼,你們一直就住在這裡了?」我說,並不是指他個人,當然啦,他也懂。
「不錯,自從伊麗莎白朝起,我們就一直住在這兒,有時發達,有時候蹭蹬,家道
中落時就把土地賣掉,興旺時又把土地買回來;能讓你們兩個人去看看,我會很高興。
」
他說道,望著愛麗,含笑又加上一句:「我知道,美國人都喜歡古建,很可能你是
不怎麼往上想的一個吧。」他向我說道。
「我可不會裝模作樣,說自己懂得很多陳年舊物。」我說。
他沉沉實實走了出去,在他的汽車裡,有一只長耳狗在等著他呢。這輛裡七外八的
老車,漆都剝落了,不過這時我有了評價,知道了在世界上的這一帶地區,他依然是「
天老爺。」好了,他已經在我們身上蓋了許可的大印了。我看得出來,他喜歡愛麗;
卻不怎麼認為他也喜歡我,雖則我注意到他不時用鑒定的眼光射過來,就像他對從
前所沒遇見過的什麼東西,作了迅速恰當的判斷。
我回到客廳時,愛麗正小心翼翼把碎玻璃渣撿回字紙簍裡。
「打破了真難過,」她說得很惋惜,「我喜歡這個煙灰缸。」
「我們還可以再買到個像那樣的,」我說:「現代的產品的嘛。」
「我知道!是什麼把你嚇著了,美克?」
我考慮了一會兒。
「老費所說的話,提醒了我在小時候出過的一件事,學校裡我有個同學,兩個人逃
學出去,到本地一個水塘裡去溜冰,冰還載不起我們,可是我們那時都蠢得像小毛驢一
樣。他就溜了過去,到有人把他救出來時已經淹死了。」
「好恐怖。」
「不錯,我都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直到老費提到他弟弟的那回事。」
「我喜歡這個人,美克,你不喜歡嗎?」
「喜歡,非常喜歡,不知道他太太為人如何。」
過了一個星期,我們早早去費府吃中飯,他們住的是一幢白色的喬治亞式宅第,線
條很美,但並不怎麼特別使人興奮。裡面破破敗敗的卻很舒適;在那間長長的餐廳裡,
四壁上掛著畫像,我想是費府的祖先。在我看來,大部份都畫得很糟,不過它們如果弄
乾淨些,就會好看得多了。其中有一個金頭髮的女孩子,身穿水紅緞子衣服,這幅我倒
是相當欣賞。費少校含笑說道:「你可看上了我們家最好的一幅畫了,那是耿斯博羅畫
的,畫得很好,雖則畫中的人物在當時掀起了一點點兒風波,有人一口認定,她毒死了
親夫;那也許是種偏見,因為她是個外國人,是費傑佛從國外什麼地方看上的。」
還邀請了其他幾個鄰居和我們見面——肖醫師是個老頭兒,恣態上很客氣,但也很
疲憊,我們飯還沒有吃完他就得趕緊離開。還有一位韋卡,人很年輕、真摯;一位中年
太太,一口威嚇的聲音,她養育小狗;另外還有一個身材高大、又黑又俏的妞兒,名叫
哈勞黛,似乎為馬而生,但是她有過敏症,害起枯草熱來厲害得很,使得她愛馬大受阻
礙。
她和愛麗在一起處得很好,愛麗非常崇拜騎馬,而她也有過敏症的麻煩。
「在美國時,大部份都是豚草引起的,」她說:「但有時候馬也會使我過敏。最近
倒是不使我煩惱了,因為他們有了好了不起的藥物,大夫能治療你各種各色的過敏病,
我會送幾顆這樣藥丸給你,一顆顆亮亮的橘紅色。如果你在開始以前,記得服用一粒,
就不會像以前那麼大打噴嚏了。」
哈勞黛說那可真是太棒了。
「對我惹起敏感來說,駱駝比馬更厲害,」她說:「去年我在埃及——在金字塔四
周路上兜一圈時,眼淚就從我臉上一直流個不停。」
愛麗說有些人同貓在一起都過敏。
「還有枕頭呢。」她們就談起過敏症來了。
我坐在費太太身邊,她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在吃這頓可口的飯當中,每逢一停
下來,就清一色談她的健康。她把自己形形色色的病痛,完完全全告訴了我,她的病例
又是如何使得醫藥界很多名醫都大惑不解。偶爾她也作了些社交上的轉變話題,問問我
過去做些什麼。我對這個問題是環顧左右而言它,她也有心無心地力求打聽我認識些什
麼人,我原可以實實在在回答:「半個都沒有。」不過我以為忍住一下要好些——尤其
因為她並不是個真正的勢利人,也並不真正要想知道知道。卡吉太太,她的本名我沒有
記住,她的疑問就周詳得多了,不過有些沉悶。
後來,我們就到花園裡去作一次雜亂無章的巡行,哈勞黛與我們一起。
她說得突如其來:「我已經聽說過你了——我哥哥告訴我的。」
我不禁愕然,簡直想象不出我可能會認識哈勞黛的哥哥。
「你這話肯定嗎?」我說。
她似乎很開心。
「事實上,他還替你們蓋房子呢。」
「你是說桑托尼是你哥哥嗎?」
「隔山的哥哥!我對他也認識得不多,很少會面。」
「他很了不起。」我說。
「有些人也這麼想,我知道。」
「你不這麼想嗎?」
「我從來都不敢斷定,他有兩面,有一陣子他走下坡路……大家都同他沒半點關係
。
而後來——他似乎改過了,在自己那行混出了名堂,而且與眾不同;那就像是他—
—」
她停頓了一下找一個字兒——「專心致志了。」
「我想他的確是——就是那樣。」
然後我問她看過我們的房子沒有。
「沒有——自從蓋好了以後還沒看過呢。」
我告訴她一定要來看看。
「可警告你呵,我不會喜歡的,我不喜歡現代房屋,安妮女王是我最喜歡的朝代。
」
她說要去使愛麗參加桿球聯誼社,而且要兩個人一起去騎馬。愛麗要去買一匹馬—
—或許不只一匹。看起來,她和愛麗已經交上朋友了。
費少校把他的馬廄指給我們看時,有一兩句提到了哈勞黛。
「騎馬打獵的一把好手,」他說:「只可惜她把一生都搞糟了。」
「是嗎?」
「嫁了個比她年紀大得多的有錢人,一個老美,名叫勞艾德,根本合不來,幾乎立
刻就分手了,她就恢復了自己的姓氏。可別以為她還會結婚,她是個反男人派,可憐。
」
我們開車回家時,愛麗說:「乏味之至——不過還算好,這些人都不錯。我們在這
兒會很快樂的,美克,不是嗎?」
我說:「會呀,我們會很快樂。」我一只手從方向盤上移下來放在她兩隻手裡。
我們回到家,便讓愛麗在房屋門口下車,再把車停到車房去。
當我走回房子裡時,隱隱約約聽見愛麗彈奏六弦琴的琴弦聲。她有一把相當美的西
班牙老六弦琴,一定值一大筆錢;她時常就著琴聲,輕輕巧巧柔柔和和地低聲唱著,聽
起來極其悅耳,她所唱的歌,大部份我都不知道。我想,一部份是美國的聖歌吧,還有
些愛爾蘭和蘇格蘭的老歌——甜蜜卻又淒傷。這些都不是流行歌曲或者那一類的歌,或
許是民謠吧。
我繞過庭園,在窗戶邊停了一下再進去。
愛麗在唱一支我所喜歡的歌呢,我說不上叫什麼歌名,她只用柔柔的歌聲輕輕唱給
自己所,頭俯在六弦琴上,在琴弦上輕撫慢撥;這支歌有一種既甜蜜又淒傷、使人難以
忘懷的小曲曲調。
人出於歡樂與悲傷;
我們安然走過這個世界,這才正確知道這一項……夜夜復朝朝有些人生而淒傷朝朝
復夜夜,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她抬頭看到了我。
「美克,為什麼像那樣地望著我呀?」
「像什麼?」
「你望著我就像你愛過我似的。」
「當然我愛你嘛,望著你怎麼還能有別的呢?」
「那麼你在想些什麼?」
我慢慢吞吞實實在在回答道:「我在想到你,就像頭一次見到你一般——站在一株
暗暗的樅樹邊。」不錯,我一直都回憶第一眼見到愛麗的那一剎那,那份兒驚奇,那份
兒興奮……愛麗含笑望著我,輕輕唱起來:朝朝復夜夜,有些人生而淒傷,有些人生而
甜蜜歡暢,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
人都認不出自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時刻——都不知道,一直到後來才曉得。
我說:「唱那支『蒼蠅歌』吧。」她就改弦彈起那支愉快的小舞曲,唱了起來:小
小的蒼蠅你是夏日的活力,我那沒有思想的手已經趕掉。
我可不是嗎,像你一樣的蒼蠅?
你可不是嗎,像我一樣的人?
因為我跳舞,既喝酒,還有歌唱,直到一只盲目的手擦過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而思想的力量、呼吸、還有願望,就是死亡;
那麼我就是快快樂樂的蒼蠅,如果我活著;
或者,我死亡。
呵,愛麗——愛麗呵……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的轉變,根本不是你所能預料的,真使人吃驚!
我們已經搬進新房子裡住下,完全照了我的願望、我的計劃,同每一個人遠離開了
。
當然只不過我們並沒有真的和每一個人遠離;許許多多事情越過大洋,以及從其他
的路子,又擠回到我們身上。
所有人中間的頭一個,就是愛麗那位該死的後娘,她函電交馳,要愛麗去看房地產
經紀人;無非說她為我們的房屋意亂情迷,所以一定要在英國有她自己的一幢房子;還
說,她很樂於每年在英國待上兩三個月。緊跟著最後一份電報,她人就到了,不得不帶
了她到附近地區,花了好多日程去看房子。到末了,多多少少地算是安定在一幢房子裡
了——離我們大約有二十四公里左右。我們很不願要她在那裡,討厭那種想法——可是
卻沒有辦法這麼告訴她;如果她要那幢房子,就沒辦法攔阻她。我們也不能下令她不要
來,愛麗也決不能那麼做,我知道這一點。然而,她正在等候調查人員的報告時,又有
些電報來了。
從這封電報上看來,傅南克姑父出了些什麼紕漏脫不了身。我推測是些為非作歹、
招搖撞騙的事,那也就是說要大把花錢,才能使他脫身。愛麗和厲先生間來來往往又拍
了很多通的電報。然後又轉變成厲安德和勞斯坦之間,又有了麻煩事兒。我雖然一竅不
通、容易輕信,但覺得在遠遠距離以外的美國,那些人對投資發生了爭吵;我從沒有省
悟到,愛麗的親戚和商業上的聯繫人士,坐飛機到英國來,二十四小時後又飛回去,會
是一點兒都不在意。最先,勞斯坦飛來回去了,然後厲安德又飛了來。
愛麗得去倫敦和他們會晤,我對這些財務事的意義並不懂,以為人人都會照自己所
說的,在相當小心地從事。但那卻是件決定愛麗信托基金的事,有一種陰險的暗示,不
是厲安德拖延這件事,那就是勞斯坦扣留了帳目不放。
在這些操心事間的平靜期中,愛麗和我發現了自己的「癡捨」。我們到現在為止,
還沒有真正走遍我們所有的地面呢(僅僅只有房屋四周圍的這一部分)。我們時常順著
樹林中的小徑走,走到哪兒就看到哪兒。有一天,順著像是條腳跡小路走,由於草木茂
盛,起先根本就看不出來。但我們還是跟著走,走到盡頭的地方出來,就是愛麗所說「
癡捨」了——一處小小的地方,一所像神捨般古古怪怪的白色亭子,還保存得相當好,
所以我們就清理了一番,找人刷了油漆,在裡面擺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放了一張
躺椅,一個角櫥,在櫥裡放了磁器、玻璃杯,還有幾瓶酒。說真格兒的,那裡真有意思
;
愛麗說,我們要找人把林徑清除,以便於更容易攀登,我說不必,如果除開我們以
外,沒有人知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愛麗也認為這個主意很有情調。
「我們當然不能讓可瑞知道。」我說,愛麗也同意了。
也就是我們從那裡走下來,不是頭一次,而是後來的那一次,可瑞已經走了,我們
希望又該是天下太平了吧,而愛麗就在我前面滑了一下,突然絆到了一株樹根上,把腳
踝給扭傷了。
肖醫師來了,說她扭得很厲害,但會在一個星期以內完全恢復原狀。愛麗就在這時
把葛莉娜找了來,我也不能反對;說實在話,也沒有一個人——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人
——能照料得她那麼妥妥貼貼;家裡的傭人都不管用,再說,愛麗要葛莉娜呀,所以葛
莉娜就來了。
她一來,當然,對愛麗可真是福自天降,對我來說也是差不多。她安排許多事情,
把家裡一應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現在,我們的傭人都通知說不幹了,說這兒大孤寂了
——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可瑞使他們煩躁吧。葛莉娜便登了廣告,幾乎立刻又請到了兩
三個。她照料愛麗的腳踝,逗她開心,知道她喜歡的東西——書啦,水果啦,諸如此類
——就替她拿來,而我對這些東西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她們在一起,快樂得要死;愛麗
見到了葛莉娜的確非常開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葛莉娜也就不再走了……她留下來了
。
愛麗對我說。
「你不介意吧,是嗎?如果葛莉娜住一陣子的話?」
我說:「呵,不會不會,當然不介意嘍。」
「有了她真是舒服放心,」愛麗說:「你看,女人家有好多好多事情,是我們不能
一起做的;一個人沒有另外一個女人在附近,真寂寞得要死呢。」
每天,我都注意到葛莉娜一點點地專權起來,發號施令,君臨一切事情。我假裝成
喜歡葛莉娜在這裡,可是有一天,愛麗人躺在客廳裡,一只腳舉著時,我和葛莉娜卻在
外面陽台上,我們突然就一起吵了起來。我記不清楚吵嘴時開頭的話了。大致是葛莉娜
說了些話,惹火了我,就狠狠還她一句;然後這就吵了起來,吵得昏天黑地。聲音就越
來越大。她可毫不留情,說出來的都是鬼才想得到的狠毒、不客氣的話;我也狠狠地就
自己能找得到的字眼兒,十十足足給她一頓排頭;告訴她是一個太頤指氣使、過份干涉
的婆娘,對愛麗的影響太過份了,我決不能忍受這整段時間中,愛麗受人家的支配。我
們彼此叱叫,就在這時,愛麗猝然一瘸一瘸走出來,到了陽台上,望望這個,又望望那
個,說道:「親愛的,我很難過,我太難過。」
我回到屋子裡,把愛麗又安頓在軟椅上,她說道:「我沒有體會到,一點兒都沒有
體會到,你——你真的那麼討厭葛莉娜在這兒。」
我安慰她,使她安靜下來,說她一定不要介意這件事,剛剛我只是脾氣發作,我有
時候相當愛吵嘴。我說一切一切,都由於這件事:那就是我認為葛莉娜跋扈了一點兒。
或許這也很自然,因為她一向習慣如此嘛。到末了,我說實實在在,我非常喜歡葛
莉娜,只因為我的暴躁煩惱才發了脾氣。所以這件事才告了個了結,實際上我也請求葛
莉娜留下來。
我們吵得相當厲害,我想屋子裡有好多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吧。我們新來的男傭人和
他老婆,當然都聽見了。我一發起脾氣來,的確就叱叫連天。敢這麼說,的確有點兒過
份了,我就是那種人嘛。
葛莉娜似乎也有道理,她非常擔憂愛麗的健康,說她這也不應該做,那也不應該動
。
「你知道嗎,她身體真的不很結實。」她向我說道。
「愛麗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我說:「她一向身體都健康得很呢。」
「她才不是呢,美克,並不是的,她嬌弱得很。」
肖醫師又一次來看愛麗的腳踝時,順便告訴她,腳已經相當復元了,如果要在崎嶇
地上走過時,只要把腳踝捆捆就行了。我向他說了,我想男人這麼說是相當蠢的方式。
「肖大夫,她是不是很嬌弱或者有別的什麼嗎?」
「誰說她很嬌弱?」肖大夫是目前很少有的那種開業醫師,而且,當地人都知道他
是「天然醫療肖」。
「就我所能看得到的,她沒有半點兒不對勁,」他說:「任何人都可能把腳扭傷的
。」
「我並不是說她的腳,而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麼心髒無力或者其他什麼這一尖的
毛病?」
他從眼鏡的上面望著我:「小伙子,可別開始胡思亂想的了;是誰把這個裝進你腦
袋瓜裡面去的?時常為女人的病犯愁,你可不是那一號人啊!」
「只不過是葛小姐說的罷了。」
「哈,葛小姐,她對病知道些什麼!不夠資格開業吧,是嗎?」
「呵,肯定不夠。」
「你太太是一位很有錢的女性/她說:「反正,本地人都這麼說的。當然,有些人
根本就以為凡美國人都有錢。」
「內子有錢。」我說。
「唔,那你一定得記住這句話。有錢的女人反而會變得身體糟糕,這個大夫那個大
夫一向就給她們藥粉啦、藥片啦、刺激劑啦、興奮針啦這一類的東西,大體上說來她們
最好就是不要。現在,鄉下女人身體好得多,因為沒有一個人像這樣兒的耽心自己的健
康。」
「她的確在吃藥丸那一類的東西。」我說。
「如果你樂意,我替她來一次健康檢查好了,也許會發現給她吃的是些什麼亂七八
糟的東西。我告訴你吧,以前我時常對人說:『把那些東西統統扔進廢紙簍裡』。」
他走以前,對葛莉娜說道:「羅先生要我替他太太作一次全身健康檢查,卻查不出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想在野外多作運動,也許對她有好處,她吃的是些什麼藥呀?」
「她有些藥片是疲倦時服用的,有些是睡覺睡不著時吃的。」
她和肖醫師去看了看愛麗的處方,愛麗微微笑了。
「肖大夫,所有那些東西我都不吃,」她說:「僅僅吃點過敏症藥丸。」
肖大夫看看這些藥丸,又翻了翻處方箋,說這裡面並沒有什麼害處;又翻到一張安
眠藥片的處方。
「睡不著嗎?」
「住在鄉下就沒有了,打從我來這兒以後,就一顆都沒有吃過。」
「唔,這倒是好事情,」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小姐,你什麼毛病都沒有。我該這
麼說,有時候嘛容易操心。這種藥丸很溫和,最近很多人都服用,對他們沒有過半點傷
害,繼續用吧,不過別理那些安眠藥片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擔心,」我抱歉地對愛麗說道:「我想是葛莉娜吧。」
「呵,」愛麗說道,哈哈笑了,「葛莉娜對我大驚小怪的,她自己什麼藥都不吃,
」
她說道:「我們會有一次轉變,美克,把這些東西的大部份都扔掉。」
愛麗和我們大部份鄰居都處得很好,與哈勞黛走動得很頻,偶爾她也和愛麗一起出
去騎馬。我不騎馬,我一生玩的是汽車和機械方面的東西;儘管在愛爾蘭時,一度在馬
廄裡清除馬糞,做過一兩星期,但對馬一無所知;不過我自己想過,什麼時候我們在倫
敦時,我要到一處優雅的騎馬訓練處去,學習學習如何好好騎馬。我不願意在這裡學,
十有八九,老百姓會譏笑我。我以為騎馬或許對愛麗很好,似乎她也樂在其中。
葛莉娜鼓勵她騎馬,儘管葛莉娜自己,對騎馬也是毫不知曉。
愛麗和哈勞黛一起去了一次馬匹拍賣會,在哈勞黛勸告下,愛麗替自己買了一匹棗
騮馬,名字叫「征服」。我要求愛麗,一個人出去騎馬時,一定要小心,可是愛麗卻嘲
笑我。
「打從三歲起我就騎馬了。」她說。
因此她常常出去騎馬,一個星期大約騎上兩三次,而葛莉娜則通常開車到查德威市
場去買東西。
有天在吃中飯時,葛莉娜說道:「你們那些吉卜賽人!今天早上有一個長相難看死
了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當中,差一點就從她身上輾過去了,剛好擦到了汽車前面,我
不得不把車子停了下來,還是上坡呢。」
「為什麼,她要做什麼?」
愛麗仔細聽我們兩個人說話,卻什麼話都沒有說;不過,我認為她的神色相當煩惱
。
「真該死!她還威脅我呢。」葛莉娜說道。
「威脅你嗎?」我大聲說了一句。
「唔,她告訴我滾開這裡,她說道:『這裡是吉卜賽人的土地,回去吧,回去吧,
你們這班人統統都有;如果你們還想安安然過日子的話,就回到來的地方去。』她還舉
起拳頭對著我晃來晃去,說道:『假如我對你們施毒咒,你們就再也不會有鴻運了。買
了我們的地,還在上面大蓋房子!帳篷就是人住的地方,我們不要有房子……』」
葛莉娜說了一大籮筐,事後愛麗向我說道,略略皺起了眉頭。
「這些話聽起來太不可能有了,美克,你不是這麼想的嗎?」
「我想葛莉娜有點兒言過其詞了吧。」我說。
「不曉得什麼緣故,聽起來不太對,」愛麗說:「我不知道葛莉娜是不是添油加醋
了一些。」
我考慮了一下,「她為什麼要添油加醋呢?」然後又猝然問道:「你最近還沒有見
過我們那一位愛瑟吧?你騎馬出去時沒有見過吧。」
「那個吉卜賽女人嗎?沒有。」
「愛麗,你說話時並不十分有把握嘛。」我說。
「我想瞥見過幾眼,」愛麗說:「你知道吧,站在樹叢中啦,從那裡面往外面偷偷
摸摸張望啦,但是從來都沒有挨得很近很近,我能有十分把握。」
可是有一天愛麗騎馬回來,面如紙白,直打哆嗦。那老太婆從樹林裡走出來了,愛
麗便勒住坐騎,停下來和她談話。她說那老太經搖晃著拳頭,嘟嘟嚷嚷在說話。
愛麗說:「我這一回真冒了火,便向她說道:『你在這裡要干什麼?這塊地方又不
是你的,是我們的地皮,我們的房子呀。』」
老太婆這就說了:「這裡永遠不是你的土地,也永遠不會屬於你;我警告過你一回
了,已經警告過你兩次,可不會再警告你了。現在時間不遠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
,我見到了死神,就在你的左後面;死神就站在你旁邊了,死神就會把你逮了走。你所
騎的這匹馬——一只腳是白色;難道你不知道騎這種馬是要走歹運的嗎?我見到了死神
,你們造的那幢宅第崩塌成一堆瓦礫了!」
「這種事情一定要加以制止。」我氣憤地向愛麗說道。
這一回愛麗並沒有一笑置之了,她和葛莉娜兩個人的神色像是心亂如麻了。我立刻
下山到村子裡去,起先到黎老太婆農捨那裡,我遲疑了一下,可是那裡沒有燈光,我便
到派出所去。值班的警員我認識——金思警佐,一個正正派派通情達理的漢子。他聽過
我的說話後,這才說道:「我很抱歉你們惹上了這種煩惱,她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太婆,
也許有點昏饋了;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從來沒聽說過她有什麼真正的麻煩;我會跟
她談談,要她休息休息、」
「假如你辦得到的話。」我說。
他遲疑了一陣子,然後說道,「我並不想暗示什麼事——不過,羅先生,就你所曉
得的來說,這裡附近有沒有任何人會——那怕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懷恨你或者
懷恨尊夫人嗎?」
「我想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了。為什麼?」
「最近黎老太太錢財滾滾——我也不知道這些錢從什麼地方來的——」
「你認為是什麼情形呢?」
「可能是有人收買了她——那些要把你們從那裡攆走的人。那裡有過一回事——多
少年以前的事兒了,她從村裡什麼人那裡拿了錢——要把一個鄰居嚇走;幹的是這一號
兒的事情——威脅啦——警告啦——咒人啦——村子裡老百姓都很迷信,可以這麼說,
在英國女村巫的村莊數目,會使你大吃一驚。那時她就受到了警告,就我所曉得的來說
,打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試過了——不過也可能是像那種事;那老太婆見錢眼開——有
很多事他們都是為了錢而干的——」
但是我不能接受這個說法,便向金思指出,我們在這兒完完全全是生客,我說道:
「我們連結仇家的時間都還沒有呢!」
我走回家去,心中又愁又亂,我在陽台角落上轉過去,便聽見愛麗彈奏六弦琴的隱
隱樂聲;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一直站在窗戶邊向裡面張望,他轉身朝我走過來。那一下
子我還以為是我們那位吉卜賽人呢!當一眼認出來是桑托尼時,我才松了一口氣。
「呵,」我輕輕喘了一下說道:「是你啊,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我們沒聽到你
的消息有幾世紀了吧。」
他並沒有立刻答覆我,只一把抓住我胳臂,把我從窗戶邊拖開。
「原來她在這裡!」他說:「我倒並不意外,料到她或遲或早會要來。為什麼你要
讓她來?她是個危險人物呀,你應該知道的。」
「你是說愛麗嗎?」
「不是,不是,並不是愛麗,另外一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葛莉娜。」
我睜大眼睛盯著他。
「你知道葛莉娜是何許人嗎?或者,你真不知道?她來了,不是嗎?掌握大權呀!
現在你沒法兒攆走她了,她來了就要一直待下去了。」
「愛麗的腳扭傷了,」我說:「葛莉娜來照料她,她——我想她很快就會走。」
「對這種人你可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一向就打算要來。我知道這一點,蓋房子時
她一來,我就把她料準了。」
「似乎愛麗缺不了她嘛。」我喃喃說道。
「呵,不錯,她和愛麗在一起已有一陣子,不是嗎?她知道怎麼操縱愛麗。」
這正是老厲所說過的話,直到最近我才明白這句話是多麼實在。
「美克,你要她在這裡嗎?」
「我可不能把她扔到屋子外去呀,」我說話很暴躁:「她是愛麗的老朋友,是至交
,我有什麼辦法?」
「不錯,」桑托尼說:「我料想你也使不出什麼辦法,是嗎?」
他望著我,一種很奇怪的眼色;桑托尼是個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話真正的意
思是什麼。
「美克,你知道自己往什麼地方去嗎?」他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想你是半
點兒都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嘍,」我說:「我做的是自己要做的,我要去的地方我就去。」
「是嗎?我奇怪你是不是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和葛莉娜相處我很害怕,你
知道嗎?她比你可強得多了。」
「我可不明白你是怎麼揣想出來的?這並不是什麼力量不力量的問題呀!」
「不是嗎?我認為是;她是那種強人型,一向能隨心所欲的一型。你並無意於要她
在這裡,那可是你說的,可是她卻在這裡了,我一直都在注意她們。她和愛麗平起平坐
,家中也寸步不離,嘰嘰喳喳的住在裡面。美克,你算是什麼?外人嗎?或者,你不是
個外人吧?」
「你說的這些話,真神經病了。你什麼意思——我是外人嗎?我是愛麗的丈夫,難
道不是嗎?」
「你是愛麗的先生?或者愛麗是你的太太?」
「你真是夾纏不清,」我說道:「這有什麼不同?」
他歎了口氣,忽然間,他肩膊向下陷,就像一身的活力都洩掉了似的。
「我沒法兒接近你,」桑托尼說:「也沒法兒使你聽我的話,沒法子使你了解。有
時我以為你懂了,有時候我想到你對自己或者任何別的人,半點兒都不知道。」
「我說,桑托尼,」我說道:「我從你那裡可得到了很多,你是個了不起的建築師
——不過——」
他臉色又變成了從前的古怪方式。
「不錯,」他說:「我是個好建築師,這幢房子是我起造過最好的一幢。我對它可
能接近心滿意足了。你要幢這樣的房子,愛麗也要幢這樣的房子,和你一起住在裡面。
她有了,而你也有了。美克,把那個女人打發走吧,不要弄得太遲了。」
「可我怎麼能使愛麗不高興呢?」
「那個女人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說,我並不喜歡葛莉娜,她使我神經兮兮的,」我說道:「有天我甚至同她吵
得天翻地覆,但沒有一項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
「不會!同她一起才不會簡單。」
「管這塊土地叫吉卜賽莊的人,又說這裡遭過毒咒,或許真有兩下子,」我氣憤地
說道:「我們遇到過吉卜賽人從樹林後面跳出來,對著我們晃拳頭,還警告我們,如果
不從這裡滾出去,就會有慘事發生。這塊地方應該很好很美的呀。」
那最後一句,說出來很奇怪,我卻像別人在說一般說了出來。
「不錯,它應該像那樣子,」桑托尼說:「應該如此,但是卻不能夠;如果有什麼
陰險邪門掌握住了它,它能好嗎?」
「當然,你不信——」
「有好多古古怪怪的事我都信……我對陰險邪門的事兒都知道。你沒有意識到,或
者沒有時常覺得,我這個人一部份也是很邪的嗎?我知道什麼時候邪氣挨近了我,雖然
一向都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我要自己蓋的房子祛除這股子邪氣,你懂嗎?」他的語
氣咄咄逼人:「你懂嗎?與我有關係呀!」
這時他整個舉止態度都改變了。
「好了好了,」他說:「我們別再多扯這些無聊話了,進去看看愛麗吧。」
我們從這扇落地窗裡走過去,愛麗極其高興地和我們打招呼。
那天晚上桑托尼的行為舉止,都很正常,沒有比那更過火的做唱俱佳了;他又恢復
了自我,風度翩翩,輕松愉快。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和葛莉娜談話,使人覺得這是他的魅
力對她的特惠,而他多的是魅力。任何人都會發誓,他對她有深刻的印象,很喜歡她,
而且急於討她的歡心。這使我覺得桑托尼真正是一個危險人物,他的各方面,我沒有見
到的太多太多了。
葛莉娜一向對贊美有反應,她竭盡全力來表現自己,總在各種場合隱藏,或者透露
自己的美。她含笑望著桑托尼,靜靜地聆聽,就像意亂情迷似的。我對桑托尼這種姿態
的用心非常奇怪。你絕對不可能了解桑托尼。愛麗說希望他多留幾天,可是他搖搖頭,
說第二天就非走不可了。
「現在你還在蓋房子嗎?很忙嗎?」
他說不是,人剛剛出院呢。
「他們又一回把我修理好了,」他說:「不過八成兒也是最後一次了。」
「修理了你一番?他們對你作了些什麼呀?」
「把我身上的壞血放掉,再把一些新鮮的、紅紅的好血灌進來。」他說。
「呵。」愛麗打了一個冷噤。
「別害怕,」桑托尼說道。「這種事你絕不會有的。」
「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發生在你身上嘛!」愛麗說道:「真殘忍啊。」
「並不殘忍,不是,」桑托尼說:「我剛才聽到你所唱的人生來歡樂、悲哀,我們
的的確確知道安然走過這個世界。
我走得安安然,因為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而你,愛麗,夜夜復朝朝有些人生而
甜蜜歡暢。
那就是你嘛。」
「我但願自己能覺得安全就好了。」愛麗說。
「你不覺得安全嗎?」
「我不喜歡受到威脅,」愛麗說:「不喜歡任何人對我念毒咒。」
「你談的是那個吉卜賽人嗎?」
「對呀。」
「算了吧,」桑托尼說:「今兒晚上拋開算了。我們且快樂快樂吧。愛麗——這一
杯為你的健康——長命百歲——我有一個很慈悲的快速了結——這一杯祝美克洪福——
」
他停下來,酒杯舉向葛莉娜。
「哇!」葛莉娜說:「這一杯要祝福我嗎?」
「這一杯祝福你,你將會有的,太好了!或許是成就吧?」他加上一句,疑問的語
氣裡一半兒挪揄、一半兒譏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
「這個人真怪得很,」愛麗說:「我從來都不了解他。」
「他所說的話,我一半都不懂。」
「他對很多事情都知道呢。」愛麗若有所思地說。
「你意思是他能未卜先知嗎?」
「不是,」愛麗說:「我的意思不是指那個,他很識人,對人的認識比那些人對自
己的認識還要透徹。因為這一點,有時他恨他們,有時候又可憐他們。然而,他並不為
我所可憐。」她默默若有所思又加上了一句。
「為什麼他要那樣?」我緊緊問道。
「呃,是因為……」愛麗說。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樹林中最陰暗的地方走得相當快,那一帶松樹的暗影,比
起任何別的地方都更為陰森森;我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車道中。我衝動地一
個快步跳開了小徑,認為這一定是我們那個吉卜賽老太婆了;可是當一眼認出是誰時,
我突然退縮回來,是媽媽呀!她老人家站在那裡,滿頭白髮,身材高高大大,一臉嚴肅
的表情。
「老天爺,」我說:「媽媽,您可嚇了我一大跳了,您在這兒干什麼?來看我們嗎
?
我們請您可都請夠了,不是嗎?」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請過,我表示過一次相當不冷不熱的邀請,僅止於此了。我對那
次邀請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媽媽不會答應來。我並不要她來這裡,也從來不要她
到這裡來。
「你說得不錯,」她說:「我終於來看你們了,看一看你一切都還很好嘛。原來這
就是你們蓋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麗的房屋嘛。」她說道,眼光卻望在我的身後
。
在媽媽的語氣中,我察覺到了她那種不以為然的酸溜溜味道。
「對我這一號兒的人太堂皇了,是嗎?」我說。
「孩子,我可沒那麼說呀。」
「但是您是這麼想的吧。」
「那不是你生下來該有的東西,脫離了一個人的生活地位,是不會有好處的。」
「假如任何人要聽您的話,那麼什麼地位也到不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說的,不過勃勃雄心對任何人有什麼成就,我
還不知道呢!這一種事情在你嘴裡都成了死海水果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別盡是不說好話,」我說:「得得,您且來親自看看我們的
堂皇住宅,再對著它翹鼻子吧;來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兒媳婦,如果您敢的話,再對著她
翹鼻子吧。」
「兒媳婦?我早已經見過了。」
「您這句話什麼意思?早已經見過她了嗎?」我緊緊逼著問。
「原來她還沒告訴你呀,是嗎?」
「什麼?」我又追著問。
「是她來看我的呀。」
「是她來看您嗎?」我驚惶失色地問道。
「對呀,有那麼一天,她就站在門外按門鈴,神色上有點兒害怕;她是個俊俏小妞
兒,十分可人,一身穿著的都是精緻衣裳。她說了:「您是美克的母親,是嗎?而我就
說:『是呀,小姐是什麼人?她說:『我是他太太。』又說:『我一定得來看看您,我
不認識美克的娘,似乎不應該……』我就說:『我敢賭他不要你來認識我。』她躊躇了
一下,我就說:『你用不著告訴我那一點,我對自己的孩子有認識,他要做什麼、不要
做什麼、我統統知道。』她說:『您想——或許他為您難以為情,因為他和您都窮而我
闊嘛,但是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並不是那一種人,不是,說實在的,他並不是那一
種人。』我又說了:『小姐,你用不著告訴我的,我兒子的缺點是什麼我全知道;那倒
不是他的缺點,他並不以自己的娘而難以為情,對自己的出身也不怎麼覺得難堪。」
「『他並不是為我覺得難以為情,』我向她說道:『如果有什麼的話,他是怕我;
你明白嗎,我對他認識得太多了。』這些話似乎把她逗樂了。她說:『我料到作媽
媽的一向有那種感覺——她們對兒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兒子的,也就因為
這一點而覺得難以為情吧!』
「我說了,這種說法也許十分確切。當你小時候時,總是假裝成向全世界演一出戲
。
我一直記得,我年紀小時在姑媽房裡,我床上的牆壁,有一幅金框的圖畫,畫著一
只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寫著:『上帝窺我。』每當我睡覺以前,都使我一身發毛,寒
到了背脊骨上。」
「愛麗既然見過了您,她應該告訴我才是,」我說:「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這
件事當成莫大秘密,應該告訴我的。」
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愛麗會連這種事都向我保密。
「孩子,她對自己那麼做,也許有一點點兒驚駭吧,但決不能說是害怕你。」
「來吧,」我說:「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吧。」
我不知道媽媽喜歡不喜歡我們的房子,大概不喜歡吧。一間間房子都看遍,揚起了
眉頭,然後進入那間陽台房間裡,愛麗和葛莉娜正坐在裡面。她們剛剛從外面回來,葛
莉娜一件深紅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頭上。媽媽望著她們兩個一陣子,站定了,就像
在那裡生根似的。愛麗跳起身走過房間到我們面前來。
「呵,是羅太太,」她說道,轉身對著葛莉娜;「這是美克的媽媽,來看看我們的
房子和看看我們,這真是太好了呀!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她伸出兩隻手來握住媽媽的手,媽媽望望她,然後又望著她身後的葛莉娜,緊緊盯
著看。
「我明白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麼啦?」愛麗問道。
「我一直奇怪,」媽媽說:「奇怪這裡的一切一切會是什麼情形。」她四面看看:
「不錯,這幢房屋很好,窗簾好、椅子好、油畫好。」
「您一定想喝點茶吧。」愛麗說。
「看上去你們都喝完了茶似的。」
「喝茶這件事決不需要喝完了的,」愛麗說道,然後又對葛莉娜說:「葛莉娜,我
不要按鈴了,請你到廚房去重新沏一壺茶好嗎?」
「當然啦,親愛的,」葛莉娜說,便出房間去,回頭對母親瞟了銳利的,幾乎是害
怕的一眼。
媽媽坐了下來。
「您的行李在哪兒?」愛麗說道:「您來住在這兒嗎?我希望是。」
「不,小姐,我不住下來,半個鐘頭以內我就要搭火車回去,我只是要來看看你們
。」然後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許因為要在葛莉娜回來以前說出來:「好孩子,現在你
用不著擔心,我把你來看過我的那一趟都告訴他了。」
「美克,我很抱歉沒有告訴你,」愛麗說得很堅定:「只不過我以為不告訴你要好
些。」
「她出於心裡的厚道,的確也是,」媽媽說了:「美克,你娶了個好女孩,而且漂
亮得很。不錯,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後又輕聲輕氣說了一句:「我很抱歉。」
「抱歉?」愛麗說了一聲,隱隱約約有些兒不解。
「抱歉為了我以前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媽媽說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現了些緊張:
「這個,誠如你所說,做媽媽的都像那樣子,一向對兒媳婦都有些猜疑。不過我一見到
你,我就知道兒子有福氣了;在我看來,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實的確如此。」
「太文不對題了嘛,」我說,可是我向她說時卻含笑道:「我一向有最優秀的鑒賞
力呀。」
「你一向有的是昂貴的鑒賞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親說道,望望那些織錦窗
簾。
「有昂貴的鑒賞力,我真的認為並不是件壞事唉。」愛麗微微笑著向媽媽說道。
「你偶爾也得要他節省點兒錢,」媽媽說道:「這對他的個性會有好處。」
「我決不肯使自己的個性受別人的改進,」我說:「娶太太的好處,就是太太想到
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樣嗎?愛麗。」
愛麗的神色現在又快樂起來了,她哈哈笑著說:「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
負嘛。」
這時葛莉娜帶了茶壺回來了,我們原來的有些兒不自在,剛剛克服了;不知道什麼
原因,葛莉娜一回來,緊張又恢復了。媽媽沒有答應愛麗挽留她住下來的願望,過了一
陣子以後,也就不再堅持了。她和我陪著媽媽,沿著盤旋的車道穿過樹林向大門口走去
。
「這地方你們叫它什麼名字?」媽媽猝然問道。
愛麗說:「吉卜賽莊。」
「呀,」母親說道:「不錯,你們這兒附近有很多吉卜賽人,是嗎?」
「您怎麼知道的?」我問道。
「我來時就見到一個,她古怪地望著我,就那麼望著。
「實際上,她不會有什麼,」我說:「有點兒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回事。」
「為什麼你說她顛三倒四的,她望著我時,有一種好笑的神色,她因什麼苦楚反對
你們嗎?」
「我想並不是真有其事,」愛麗說:「全都是她想象出來的,說我們把她攆出了她
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號兒的事情。」
「我料想她要的是錢,」媽媽說:「吉卜賽人都像那樣兒,有時候大唱其歌、大跳
其舞,看他們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們那癢兮兮的手裡有了錢,就馬上停止唱,停止
跳了。」
「您不喜歡吉卜賽人嘛。」愛麗說。
「他們是一夥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長久,對不是他們的東西,總不肯把放開他們的
手。」
「呵,好了,」愛麗說道:「我們——我們現在再也不擔什麼心了。」
媽媽道過再見,然後又加上一句:「同你們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誰?」
愛麗就解釋說,在她結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
莉娜,她會有多麼淒涼的生活。
「葛莉娜為了協助我們,樣樣事情都做,她這個人可了不起了,」愛麗說:「如果
沒有她,我不知道怎麼過活下去。」
「她是住在這裡呢?還是做客?」
「呵,這個,」愛麗避開這個問題:「她——她目前住在我們這兒,因為我扭傷了
腳,總得有個人照料我;不過我現在已經好了。」
「小兩口兒結了婚,一開頭最好只有兩個人在一起。」媽媽說道。
「我們站在宅子大門前,目送媽媽大踏步走下山去。
「她老人家的個性非常堅強嘛。」愛麗說。
我很生愛麗的氣,氣得真正冒火,因為她竟去找到了我媽媽,拜見過了都不告訴我
。
可是到她轉過身來,玉立婷婷地望著我,一邊眉毛揚起了一點點兒,臉上露出一半
兒靦腆一半兒滿意的那種小妞兒的可愛微笑,我就止不住憐香惜玉了。
「你真是一個哄人騙人的小東西產我說。
「這個嘛,」愛麗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那就像我看過的一出莎劇,當時在我的學校裡演出,」我不知不覺地引用了這一
句:「『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
「你演哪個角色呀——奧塞羅嗎?」
「不是,」我說:「我演那女孩子的父親,我想,我能記得住那篇演說,就是這個
原因;尤其實際上這是獨一無二的由我來說的話。」
「『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愛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
「何況就我來說,我根本沒有欺騙過我父親;或許後來我該騙一騙。」
「我想他對你和我結婚,處理上一定不會非常厚道,」我說:「不會比你那位後母
更好。」
「他不會的,」愛麗說:「我認為他不會不厚道的。」
「現在並沒有多大要緊了,」愛麗說:「我敢說那是很好的意見;不過,美克,那
對你卻並不是什麼金玉良言。你不是個安定得下來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穩穩,要的是闖
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幹——站在這個世界的頂峰上。」
「我只要同你待在這一幢宅第裡。」我說。
「或許這一陣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後會永遠要回到這裡來,而我也是一樣
。
我想我們每年要回這裡來一次,而我們也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樂。但是你還是
要游遍四海、要旅行、要觀光、要買東西。或許構想構想新的圖樣,在這裡做一個花園
,或許我們到國外去看看意大利花園、日本花園,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園吧。」
「愛麗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麼的多彩多姿,」我說:「我很抱歉自己蠢得很
。」
「呵,你蠢我並不介意,」愛麗說:「我並不怕你嘛。」然後她又加上一句,蹙起
了眉頭:「你媽媽不喜歡葛莉娜嘛。」
「好多人都不喜歡葛莉娜。」我說。
「連你在內吧。」
「好了,愛麗,聽我說吧,你老是那麼說,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對她有點點兒醋
味兒,僅只於此了,現在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又接著說:「我想或許是她弄得別人都
是采取守勢所致吧。」
「厲先生也不喜歡她,是嗎?他認為葛莉娜對我的影響力太大。」愛麗說。
「是嗎?」
「我奇怪為什麼你要這麼問?不錯,我想他是的。他是個非常老派的人,我想。」
然後她又露出了可愛的小妞兒笑容:「因為我以為自己會不得不像戴絲德瑪娜一樣
,欺騙我父親,隨了你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愛麗,為什麼你那麼要見到我母親呀?」我問道,急於想一探究竟。
「與其說是我急於要見到她老人家,」愛麗說:「毋寧說我對這件事毫無舉動,就
會覺得萬分難安。你並不時常提到媽媽,但我卻了解她老人家為了你,總是每一件事都
做,援救種種事錯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覺得不去
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勁、太倚富驕人了。」
「這個,那並不是你的過錯呀,」我說:「那都是我的不是。」
「不錯,」愛麗說:「我可以了解,或許你不願意要我去見她老人家。」
「你以為我為了自己的媽媽而有一份兒自卑感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愛麗,我向
你保證現在不是那樣,過去也不是那樣。」
「不是,」愛麗若有所思地說道:「現在我知道了,而是因為你不願意她老人家念
一大串地媽媽經。」
「媽媽經嗎?」我問道。
「這個嘛,」愛麗說:「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對別的人應該做些什麼,
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說,她老人家會要你去幹哪些職業、哪些工作。」
「答對了,」我說:「穩定的職業,成家立業安定下來。」
「自然而然呀。她具有相當支配的個性,而我又非有一個可以信托,可以倚賴的人
不可,這個人能衛護我。」
「而且照料你走上自己的路嗎?」我哈哈笑著問她。我們手挽著手走進屋子,也不
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天下午看起來陰沉沉的;我想是太陽光剛剛離開了陽台,就在後面
留下了一種陰森的感覺,愛麗說道:「美克呀,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突如其來覺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過似的。」
「一只鵝在你的墳上走,真正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愛麗說。
葛莉娜什麼地方都不在,傭人都說她出去散步去了。
現在,媽媽對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見過了愛麗,我就做了件有時真正想要做的
事——寄了她一張高額支票,稟告她老人家遷進一幢比較好的房屋裡去,隨自己的意添
置些新家具。當然,我很懷疑媽媽會不會接受這筆錢;因為這錢並不是我工作賺來的,
也不能假裝老實說是掙來的。正如我料到的一樣,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來了——一撕兩
段,附了有一張草草的手諭,上面寫到:「我要這筆錢沒有半點用處,我現在算是知道
了,你決不會改變的,老天爺保佑你吧。」我把信拋在愛麗的面前。
「你可明白媽媽是什麼人了吧,」我說:「兒子娶了個富家女,靠闊太太的錢過日
子,老太君大不贊成呢。」
「別著急吧,」愛麗說:「很多人都這麼想,她老人家以後就會不計較了;美克,
她老人家很愛你呢。」她加了一句。
「那麼為什麼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
不是別人的模子。我並不是媽媽的小娃娃,會給塑造成她所喜歡的模式。我就是我,是
個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你就是你,」愛麗說:「而我愛你啊。」
這時,或許是要分散我的念頭,愛麗說了些相當使我不安的事情。
「我們那個新來的男傭人,」她說道:「你覺得如何?」
對這個傭人我根本沒有想到什麼,他會有什麼?我比較喜歡這一個,從前的那個男
傭人,對我的社會地位看不起,從來都不想掩飾一下。
「他很好呀,」我說:「為什麼?」
「我只是琢磨,他會不會是一個安全人員?」
「一個安全人員嗎?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一個偵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他為什麼要派偵探呀?」
「這個——我想,很可能會有綁票吧。在美國,你知道嗎,我們通常都有警衛員—
—尤其在鄉下。」
人有了錢竟有好多的不方便嘛,這又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一項!
「多麼惡毒的想法啊!」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習慣了吧。那有什麼關係?人家根本不注意這回事。
」
「他的老婆不是也在這嗎?」
「我想,雖然她飯菜做得很好,但肯定有問題;我認為是厲安德伯伯,或者是勞斯
坦,不論是哪一個想到了這件事,一定付了錢要我們以前那個男傭人離職,讓這兩個跟
班準備接替,這種事相當容易做。」
「竟然不告訴你?」我依然難以相信。
「他們連作夢都不會告訴我,我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的。再說,也許我完全弄錯了
也不一定,」她做夢似的繼續說道:「這只是一個人習慣了一直在四周圍的人,而得到
的一種感覺罷了。」
「可憐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說得很殘忍。
愛麗根本不介意這句話。
「我想事情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她說。
「這些事可都是我隨時向你學到的,愛麗。」我說道。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睡眠真是件妙不可言、秘不可測的事,你上床時還擔心著吉卜賽人啦,暗中的仇敵
啦,安插在自己宅第裡的探員啦,綁票的可能性啦,以及一百件其他的事情。而睡眠卻
把你從那一切裡拂拭開來,自己行進得遙遙遠遠的,卻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一覺醒
來,卻完完全全是一個新世界了。沒有煩惱,了無憂慮。而且,九月十七日早上我醒過
來時,情緒極其興奮。
「美妙的一天嘛,」我很有信心地對自己說:「今天會是美妙的一天。」我說得一
點兒也不假,人就像廣告中的那些人一般,願意到任何地方去,任何事情都干。腦子裡
反反覆覆想著很多計劃;我已經安排好了,二十五公里外的一處鄉間房舍裡,要舉行大
拍賣,我要和費少校在那裡會面。拍賣的東西中有些很不錯,我業已在拍賣目錄冊上劃
出了兩三項,對於整個事情我都相當興奮。
費少校對各朝各代的家具、銀器,以及其他這一類的東西,知識非常淵博;並不因
為他愛美——他完完全全是一個打獵家——而是因為根本他就懂;他的全家都是萬事通
。
吃早餐時,我就在翻這本拍賣目錄。愛麗穿了一身騎馬裝下來了。現在她騎馬大部
分都在早上——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和哈勞黛一起。她有美國人的習慣,午餐時只喝
咖啡和一杯橙汁,其他什麼也不吃。而現在我的胃,因為用不著加以限制,各方面都很
像維多利亞時代的鄉紳!我喜歡餐櫥裡好多的熟菜;今兒早上我吃的是腰花、香腸,還
有醃肉,可口得很呢!
「葛莉娜,你要做什麼?」我問道。
葛莉娜說道,她要到查德威市場的車站去接哈勞黛。一起到倫敦去參加一次「白色
拍賣會」,我就問「白色拍賣會」是怎麼回事。
「那裡真的是只有白色東西才能拍賣嗎?」我問道。
葛莉娜一副瞧不起的神色,說:「白色拍賣會」的意思,就是拍賣家用桌巾啦、毛
毯啦、浴巾啦、床單啦等等。彭德銜有一家特賣店,有些東西特殊大廉價,她已經收到
一份目錄了。
我向愛麗說道:「好啦,如果葛莉娜今天要到倫敦去,為什麼你不開車進市區,在
巴丁頓區的喬治餐廳和我們會面呢?那裡的菜很不錯,這是老費說的。他建議你無妨去
一去。一點鐘好了,你開車經過查德威市場,過了大約五公里處轉彎,我想,那裡有公
路的交通標志。」
「好吧,」愛麗說:「到時候我會到那裡的。」
我扶她騎上馬,她便穿樹越林騎走了。愛麗極其喜歡騎馬,她在一條迂迴盤旋的山
徑中騎上山去,然後騎下山來,到家以前來一段躍馬疾馳。我把那輛小轎車留給愛麗,
因為比較容易停車;而我自己則開那輛克裡斯勒轎車。在拍賣開始以前,趕到了「巴丁
頓宅邸」。費少校業已到場了,為我保留了一個位置。
「這裡有些相當好的貨色,」他說:「有一兩幅好油畫,一幅是羅姆尼,另外一幅
是雷諾瓦的;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我搖了搖頭,當時我的鑒賞力完全放在現代畫家的作品上。
「這裡有好幾位經紀人,」老費說道:「有兩個是從倫敦來的。看見那個瘦瘦的撮
起嘴巴的那一個嗎?那是客瑞笙,很有名氣。沒有帶尊夫人來嗎?」
「沒有,」我說:「她對拍賣並不十分精明。再說,今天上午我尤其不要她來。」
「呵,為什麼?」
「我要使愛麗驚喜一番,」我說:「你沒有看到第四十二號嗎?」
他看了一下目錄,然後望望屋子那面。
「唔,混凝紙書桌嗎?不錯,相當漂亮的一件小東西嘛。這是我所見過混凝紙的最
好的樣子,書桌尤其稀少。倒是桌上放的那種手書桌很多。不過這是一件很早的樣子,
以前從來沒見過像這樣的一件。」
這小件鑲嵌得有溫莎古堡的圖案,幾面卻有一束束的玫瑰花、薊花、酢漿草的圖案
(譯註:這三種花分別為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國花。)
「狀況很好嘛,」費少校說,他好奇地望著我:「我以前沒有想到過這是你的嗜好
,不過——」
「呵,這倒不是,」我說:「在我來說,這種東西有點點兒太俏、大娘娘腔。可是
愛麗喜歡這一色的東西,下星期就是她生日,我要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一件驚喜
的東西,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不要她知道,今天我出價來買的原因。但是我知道我送給她
的東西,沒有一件能比這更使她喜歡的了;她一定會真正驚喜萬分呢!」
我們走進屋子裡坐下,拍賣就開始了,實際上,我所要的這件東西價錢竄得很高,
倫敦來的那兩個經紀人,對它似乎都很精,推測其中一個對這一件很現實也很保守,你
根本察覺不到他目錄上微乎其微的動作,可是拍賣人卻觀察得很仔細。我也買了一只齊
朋戴爾雕花的椅子。我認為放在我們客廳裡會很好看,還買了一些質地很好的織錦窗簾
。
「唔,看起來你可真是能樂在其中嘛,好了,」費少校說,拍賣人結束了上午的拍
賣時,他就站了起來:「今天下午還來嗎?」
我搖搖頭。
「不來了,下午要拍賣的東西,沒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寢室家具啦、地毯啦這
一類的貨品。」
「是呀,我想你不會有什麼興趣,唔……」他看看手錶——「我們最好一道走吧,
愛麗不是要在喬治餐廳和我們見面嗎?」
「是呀,她會到那裡的。」
「還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倫敦去了,」我說:「她去參加什麼她們稱之為『白色拍賣會』的
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對了,哈勞黛有天也說過這些日子裡,床單和那一類東西的價錢俏得很呢?
你知道一個枕頭套要多少錢嗎?要三塊五角一個呢,通常只要六角錢就買到手的東
西。」
「你對家用物品的采購非常內行嘛。」我說。
「唔,我聽到內子對這些大發牢騷呀,」老費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氣色好得很
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為我買到了那張混凝紙書桌呀,」我說:「或者,照你所說的,這是我興奮
的一部分原因。今兒早上我一覺醒來就覺得很快樂,你也知道這些日子裡,世界上每一
件事情都似乎很順心呵。」
「呵,」老費說道:「小心點兒吧,這叫做樂極呢。」
「樂極嗎?」我說:「這是句蘇格蘭話吧,是嗎?」
「我的好哥兒,樂極則生悲呀,」老費說了:「最好還是收斂收斂你全身的勁兒吧
。」
「呵,這種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說。
「連吉卜賽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嗎?」
「最近都沒有見到我們那位吉卜賽人了,」我說:「這個,至少有一個星期了吧。
」
「或許她已經離開這處地方了吧。」老費說道。
他問我能不能用車載他一程,我說可以。
「用不著載他們兩個了,你在回程時可以在這裡把我放下來,好嗎?愛麗怎麼樣?
她會開自己的車來嗎?」
「是呀,她會開那輛小車。」
「希望喬治餐廳做出一席好菜來,」費少校說道:「我餓了。」
「你買了什麼沒有?」我問道:「我興奮得沒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價競買的時候,當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嘍,得注意那些經紀人做些
什麼。我並沒有買什麼,出過一兩次價,可是每一項的競價,都太高出我的價錢了。」
我推測到老費在附近擁有大片地產,但實際上的收入卻並不太多,儘管是個大地主
。你也許可以形容他是個窮戶。唯有把他的土地賣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錢可花,而他卻
不願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歡土地的。
我們到了喬治餐廳,已經停了很多汽車——可能有些人是從拍賣會來的;然而我卻
沒有見到愛麗的座車。我們走近餐廳,我向四面張望找她,但她還是沒有露面。不過,
這時候剛剛才過一點。
我們在等愛麗來時,便到酒櫃間處喝喝酒,這地方相當擁擠,我向餐廳裡面張望一
下,他們還是替我們留下了一桌。這裡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認識;而坐在靠窗的一
張午還來嗎?」
我搖搖頭。
「不來了,下午要拍賣的東西,沒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寢室家具啦、地毯啦這
一類的貨品。」
「是呀,我想你不會有什麼興趣,唔……」他看看手錶——「我們最好一道走吧,
愛麗不是要在喬治餐廳和我們見面嗎?」
「是呀,她會到那裡的。」
「還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倫敦去了,」我說:「她去參加什麼她們稱之為『白色拍賣會』的
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對了,哈勞黛有天也說過這些日子裡,床單和那一類東西的價錢俏得很呢?
你知道一個枕頭套要多少錢嗎?要三塊五角一個呢,通常只要六角錢就買到手的東
西。」
「你對家用物品的采購非常內行嘛。」我說。
「唔,我聽到內子對這些大發牢騷呀,」老費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氣色好得很
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為我買到了那張混凝紙書桌呀,」我說:「或者,照你所說的,這是我興奮
的一部分原因。今兒早上我一覺醒來就覺得很快樂,你也知道這些日子裡,世界上每一
件事情都似乎很順心呵。」
「呵,」老費說道:「小心點兒吧,這叫做樂極呢。」
「樂極嗎?」我說:「這是句蘇格蘭話吧,是嗎?」
「我的好哥兒,樂極則生悲呀,」老費說了:「最好還是收斂收斂你全身的勁兒吧
。」
「呵,這種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說。
「連吉卜賽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嗎?」
「最近都沒有見到我們那位吉卜賽人了,」我說:「這個,至少有一個星期了吧。
」
「或許她已經離開這處地方了吧。」老費說道。
他問我能不能用車載他一程,我說可以。
「用不著載他們兩個了,你在回程時可以在這裡把我放下來,好嗎?愛麗怎麼樣?
她會開自己的車來嗎?」
「是呀,她會開那輛小車。」
「希望喬治餐廳做出一席好菜來,」費少校說道:「我餓了。」
「你買了什麼沒有?」我問道:「我興奮得沒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價競買的時候,當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嘍,得注意那些經紀人做些
什麼。我並沒有買什麼,出過一兩次價,可是每一項的競價,都太高出我的價錢了。」
我推測到老費在附近擁有大片地產,但實際上的收入卻並不太多,儘管是個大地主
。你也許可以形容他是個窮戶。唯有把他的土地賣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錢可花,而他卻
不願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歡土地的。
我們到了喬治餐廳,已經停了很多汽車——可能有些人是從拍賣會來的;然而我卻
沒有見到愛麗的座車。我們走近餐廳,我向四面張望找她,但她還是沒有露面。不過,
這時候剛剛才過一點。
我們在等愛麗來時,便到酒櫃間處喝喝酒,這地方相當擁擠,我向餐廳裡面張望一
下,他們還是替我們留下了一桌。這裡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認識;而坐在靠窗的一
張的什麼事情,」我說:「她會打電話到這裡來,替我們留個話的。」
「這個,還用不著著急嘛,」老費說道:「我想我們現在就去的好,立刻就走,看
看能找到些什麼。」
正當我們出來向停車場走去時,有輛汽車開走了,車裡面坐的那個人,就是我在餐
廳裡所見到的,突然一下子想起來他是誰了,勞斯坦,要不就是個十分像他的人;我琢
磨著,他在這裡干什麼,他會是來看我們的嗎?如果是的話,卻不讓我們知道,這就奇
了。車裡同他一起的還有個女人,長得很像哈勞黛;但是她這時一定在倫敦,和葛莉娜
一起買東西呀,這一切一切可把我弄迷糊了……我們開車出去,老費望了我一兩眼,我
看了他一下,說得相當痛苦:「好了,你在早上說過我樂極吧。」
「這個,別想那個吧,也許她騎了馬,扭傷了腳踝或者像這一樣兒的事。不過,她
的騎術好好,」他說:「我見過的,不可能真會有那樣的意外。」
我說了:「人有旦夕禍福呵。」
車開得很快,終於到了我們地產上面俯瞰丘陵的公路上,我們一面開車,一面四處
張望,不時停下來問人。有個漢子在挖泥煤,我們停車下來問他,得到了最初的消息。
「一匹沒人騎的馬,俺見到了,」他說道:「兩個鐘頭以前,或者更久點吧。俺要
去抓呢!」
「最好開車回家去,」老費建議:「沒準兒家裡有她消息了。」
我們開車到家,卻沒有什麼消息,我們便找了馬伕派他騎馬出去到荒野地上搜尋愛
麗。老費打電話回自己的家,也派了自己的一個人。他和我兩個人走一條小徑,穿過樹
林,這條小路愛麗時常走的,出林就到了那邊的丘陵上。
起先什麼都沒有看到,然後我們便沿著樹林邊緣走,那裡另外有條小徑出來,所以
——找到她了。我們見到的像是胡亂的一大堆衣服,那匹馬已經回來,正在那亂七八糟
一大堆的旁邊,站在那裡吃嫩芽呢。我就跑了過去,老費跟著我也跑,跑得很快,比我
以為他這種年齡能保持的速度還要快。
她就在那兒——亂蓬蓬的一堆兒躺著,她那小小白白的面孔向著天空。我說:「我
不能——我不能——」只有把面轉了過去。
老費走過來,蹲在她旁邊,幾乎立刻就站起來。
「我們要去找大夫,」他說:「肖大夫,他最近。不過,美克,沒有什麼用了。」
「你意思是——她死了嗎?」
「不錯,」他說:「要裝成是別的什麼情況,並沒有什麼好處啊……」
「呵,天啊!」我說道,轉身走開:「我簡直不能相信,不是愛麗吧。」
「這兒來,喝一口。」老費說。
他的口袋裡掏出個瓶子,把瓶蓋旋開遞給我,我就著瓶口,深深喝了一大口。
「謝謝。」我說。
馬伕這時也來了,老費派了他去請肖大夫。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肖大夫開了一輛周身創傷的老「祿寶」車來了——我猜想他在惡劣天氣時用這輛車
,開了到偏僻的農莊裡去看病。他根本看都不看我們一眼,逕自走到愛麗身邊俯身下去
,然後走到我們這邊來。
「至少死了有三四個鐘頭了,」他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他,她在早餐後,就像往常般出去騎馬。
「她這次出去騎馬以前,出過什麼意外嗎?」
「沒有,」我說:「她的騎術很好。」
「不錯,我見過一兩次了,知道她的騎術很好,打從小時候起她就騎馬了。這我也
知道,我只是想要知道,最近她有過什麼意外,或許對她的神經有了點點兒影響,如果
馬兒受了驚……」
「為什麼這匹馬會受驚?這是匹安靜的……」
「這匹馬一點兒都不難騎,」費少校說:「調教得很馴,並不緊張,她斷了什麼骨
頭嗎?」
「我還沒有作全身檢查,不過看上去,各方面似乎都沒有受到什麼外傷,也許有內
傷;或許就是驚駭吧,我想。」
「但是受驚並不能嚇死人呀。」我說。
「以前就有人嚇死過,如果她心髒強的話——」
「他們在美國的人,說她心髒很弱,至少是最弱的一種。」
「唔,我檢查的時候還找不出太多的心髒衰弱痕跡,我們依然還沒有心髒計。再說
,現在再來檢查心髒也沒有道理,經過驗屍,以後就會知道的。」
他體諒地望著我,然後輕輕拍拍我的肩頭。
「你回家去睡睡吧,」他說:「受到驚駭的你就是一個了。」
說也奇怪,不知道從鄉下的什麼地方,出來了一些人,就在這時,有三四個人站在
我的身邊——一個是遠足的人,正在公路上走,看見了我們這一小批人;另外一個是面
色嬌艷的女人,我想她是走近路到一處農莊上去,還有個年紀大的修路工人。他們都唉
聲歎氣嘰嘰喳喳的。
「可憐的年輕太太。」
「是好年輕啊!從馬上摔下來的,是嗎?」
「呵,說的也是,馬兒可是說不准的喲。」
「這是羅太太嘛,不是嗎?『古堡』裡的那個美國太太吧?」
一直到每個人都驚慌地叫過了,那個老修路工人才說話,他搖著頭,把消息告訴我
們,說道:「俺應當看到了這回事,俺應當看到了這回事。」
醫師猝然轉身對著他。
「你見到出了什麼事?」
「俺見到一匹馬竄田過地的跑呢!」
「你見到這位太太掉下來嗎?」
「沒有,沒有,俺沒見到。俺看到她時,正騎了馬在樹林的最上面走呢。俺就轉身
過去鑿石頭修公路。以後俺聽見馬蹄聲,抬頭望望,只見一匹馬跑得飛快。俺可沒想到
會出啥事,以為那位太太或許下了馬,把馬兒放走了呢。馬兒可沒有衝著我來,卻往另
外一個方向跑了。」
「你沒見到這位太太躺在地上嗎?」
「沒有啦,俺看得並不太遠,見到了那匹馬,因為襯著天空呀。」
「她一個人騎馬的嗎?有沒有人跟她一起?或者挨她很近?」
「她附近啥人也沒有,沒有啦,就只她一個人呀。她騎馬離俺不太遠,在俺身邊經
過,沿著那條路過去,方向衝著樹林的,俺想。沒有,啥人都沒有見到,只除了她和那
匹馬。」
「或許是那個吉卜賽人把她嚇著了吧。」那個面色嬌艷的娘們說。
我轉身來。
「什麼吉卜賽人?什麼時候?」
「呵,那一定是——這個,一定是在三四小時以前,今兒早上我在公路上走,或許
是九點三刻吧,我見到了那個吉卜賽女人,就是住在村裡農捨中的那一個,至少我想是
她,離得不近,不敢斷定;但是在這附近穿了紅斗篷到處走的只有她一個呀。她在樹林
中的一條小路上走,有人告訴過我來著,說她對這個可憐的年輕的美國太太,說過好些
討厭的話,恐嚇過她呢!說如果她不從這地方搬走,就會出些不利的事,我聽說她恐嚇
時兇兮兮的呢!」
「那個吉卜賽人,」我說道,然後痛苦地自言自語,聲音卻很大,「『吉卜賽』呵
,我但願自己從來沒見到過這處地方就好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在那次事情後發生了什麼——我的意思就是,那件事情的一切後果——要我記得起
來,真是異常困難。直到那時為止,你也見得到,我內心中十分清晰。從什麼地方開始
,我有點兒疑惑,也僅止於此了。可是打從那時候起就像一把刀落下來一般,把我的生
活劈成了兩半。自從愛麗死了的那時起,我所做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就像我沒有準備
,突然插進來的人、事、物混亂不堪,到了我自己再也不能控制什麼事情了。發生的事
情不是衝著我,而是都在我的四周,似乎就是這種情況。
每個人對我都非常親切,我記得最清楚的似乎就是這一件。我踉蹌走動,神色茫然
,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我記得,葛莉娜也開始積極地活動了,她具有一種驚人的力量
,是女性不得不負起責任、處理情況的一種力量。處理,我的意思就是說,總得要有人
來監督、處置所有那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瑣瑣碎碎,我可沒有本領來注意這些啊。
我想,他們把愛麗抱走,我回到宅子,我們的房屋——這幢房屋——裡後,自己記
得清清楚楚的頭一件事,便是肖大夫和我談話。打那以後我不知道有多久。他沉沉靜靜
、客客氣氣,很明白道理——只是清清楚楚斯斯文文地解釋各種事情。
安排,我記得他用了「安排」這個詞兒,這是個多麼可恨的字眼兒。它代表了所有
的事情。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偉大的詞兒。愛情——性——生命——死亡——痕恨。
這些根本都不是支配生活的東西,而是許許多多其他瑣碎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你
不得不忍受,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直到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殯儀館的人,為葬禮所作
的許多安排事項。傭人到每間房裡,把百葉窗拉下來。為什麼因為愛麗死了,就要把百
葉窗拉下來呢?所有這些蠢事呵!」
我記得,這就是我為什麼覺得,對肖大夫相當感激的理由。他應付這些事情非常仁
慈,非常通情達理;斯斯文文,解釋為什麼有些事情不得不辦——我記得,他說得相當
慢,所以他才會有十分把握讓我會加以考慮。
我不知道會是種什麼情形的驗屍,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一次。在我看起來,不像是真
的,外行得可疑。法醫是位愛小題大做的小個子,戴著副夾鼻眼鏡。我不得不提出驗屍
的證據,說一說我在早餐桌上最後一次見到愛麗,以及她離開去作例行的晨間騎馬,還
有我們預定以後在中餐時會面的安排。我說,看起來她完全就象往常一樣,健康情形極
其良好。
肖大夫提出的證據很單調,不得要領:什麼鎖骨扭了一根啦、身上的瘀腫啦,這是
從馬上跌下來所致,性質上並不十分嚴重,是在死時受的傷。看上去她掉下馬以後,就
沒有移動過。他想,實際上當時就死了。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傷害造成了死亡,除開由
於出於驚駭,以致心髒衰弱致死外,提不出別的其他解釋。從他們所使用的醫學術語裡
,我所聽得出來的,便是愛麗的死亡,根本是缺乏呼吸所致——是一種窒息的性質。她
的器官很健康,胃臟裡的食物也正常。
葛莉娜也提出證明,比起以前她對肖大夫所說的,要強調得多,說三、四年以前,
愛麗有過心髒病。她從來沒聽人確確實實提過有什麼病,可是愛麗的親人偶爾說過她的
心髒弱,一定要小心做事情不要過於勞累。除開這些以外,就沒聽過更為確定的事情了
。
然後,我們又到了那些見到了或者發生事情當時在附近的一些人那裡,挖泥煤的老
頭兒就是頭一個。他看到這位太太在身邊經過,離他大約有五十公尺左右。他知道她是
誰,雖然從沒和她說過話,但知道她就是那幢新宅中的太太。
「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嗎?」
「不,並不完全靠看見的,但是俺認得出那匹馬,您哪,馬毛是白的,原來是肖特
岡那邊卡瑞先生的馬,像那種又文靜,又調教得好,宜於太太小姐騎的馬,俺還從來沒
聽到過呢。」
「你看見時,那匹馬出什麼縱漏了嗎?發作什麼野性了嗎?」
「沒有,那匹馬當時很安靜呀,那天早上天氣好著呢!」
他說,附近的人並不多,他也沒注意到有多少。那條通過荒野的小徑,除開偶爾有
人抄近路到一處農莊上去以外,並不常有人走;過荒野還有一條小路。在一公里半開外
了,那天上午見到一兩個人走過,但卻沒有留意——一個騎自行車,另外一個走路。他
們走過的地方,離他太遠所以看不清楚;話又得說回來了,他也不會怎麼去注意。他說
,早些時候,見到這位騎馬的太太以前,見到過黎老太太,或者他以為是見到了。從小
路上向他走過來,然後就轉彎離開,走進樹林裡去了;她時常在荒野裡走過,樹林裡出
出進進的。
法醫問為什麼黎太太不到庭,他知道傳了她來庭的。然而,人家告訴他,黎太太好
些日子前,已經離開村子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她連地址都沒有留,
她的習慣就是這麼做,她時常外出,也不通知任何人就回來;所以這一點倒沒有什麼不
尋常的。事實上,有一兩個人說,在出事前的一天,她早已離開村子了。法醫又問老頭
兒:「然而,你認為當時所見到的是黎太太嗎?」
「俺也說不上,沒法兒一定是。那個娘們身材高大,大踏步走路,穿著件紫紅斗篷
,就象黎太太有時所穿的那件。不過俺也沒特別多盯兩眼,俺在做事,忙著啦。可能是
她,也可能是別的人,誰能說得准呢?」
其他的話,他把告訴我們的話又重說了一遍:他看見這位太太在附近騎馬,以前也
時常見到過她騎馬,也就沒有怎麼特別注意啦。唯有到後來,他見到只有那匹馬在飛跑
,就象受到了什麼驚駭似的。他說:「至少,可能是那麼回事吧,」他也說不出是什麼
時候,或許是十一點吧,也許更早一點。後來他又見到了那匹馬,往遠處走,似乎是回
到樹林裡去。
然後法醫又叫我去,問了幾個關於黎老太太的問題——「葡萄棚農捨」的黎愛瑟太
太。
「你和尊夫人一眼見到就能認得出黎太太嗎?」
「不錯,」我說:「認得相當清楚。」
「你和她談過話嗎?」
「談過,有好幾次;或者,毋寧這麼說,」我又補充一句:「她和我們談話。」
「她在什麼時候威脅過你和尊夫人嗎?」
我停頓了一會兒。
「在某種意識上說,她威脅過,」我緩緩說道:「但我從來都不以為——」
「你從來不以為過什麼?」
「我從來不以為她會真的那麼做。」我說。
「她說話時,是否對尊夫人有特別怨恨反對之意呢?」
「內人有一次這麼說過,她認為那個女人對她特別怨恨,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
「你和尊夫人曾經在什麼時候,命令她離開你們的土地。或威脅過她,用粗魯的方
式對待過她嗎?」
「任何氣勢洶洶都是來自她那一邊。」我說。
「你有沒有過任何印象,她的神智很紊亂嗎?」
我考慮了一下,「是的,」我說:「我認為她竟相信,我們蓋了房屋的這片地皮屬
於她所有,或者屬於她那一族人。或者他們自稱的那些什麼人。她對這種信念執迷得很
呢!」我緩緩補充一句:「我認為她越來越厲害,那種想法越來越固執。」
「我明白了,她有沒有在什麼時候對尊夫人作過什麼實質的暴力行為?」
「沒有,」我慢吞吞說道,「我要那麼說就不公正了。那完全——這個,完全是一
種吉卜賽人警告的話:『你們還待在這裡的話,就會歹運臨頭』,『除非你們搬走,否
則就有毒咒咒你們』。」
「她提過死這個字兒嗎?」
「不錯,我想她提過,我們並不把這些話很當真,」我改正自己的話:「至少,我
並不把它當一回事兒。」
「你以為尊夫人把這話很當真嗎?」.「我怕她有時的確如此,那老太婆,你知道
的,可能使人相當恐慌。我並不以為,她對自己的所說所為,要負什麼真正的責任。」
由於法醫把驗屍延後兩周,這項調查進行就告了了結。對於愛麗死亡,種種情況都
顯示出是意外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充分的證據,足以顯示形成意外的是什麼。他要把調
查程序延緩下去,除非他聽到了黎太太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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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驗屍後一天,我去見費少校,開門見山就告訴他,要聽聽他的意見。那天早上,那
個挖泥煤的老頭兒,見到有人——認為那就是黎愛瑟太太——向上走向樹林裡去。
「你認識那個老太婆的,」我說:「你真正以為,她存心不良時,有本領造成一次
意外嗎?」
「美克,說真格兒的,我不能那麼以為,」他說:「要做那一種事情,一定要有非
常強烈的動機——對造成了我傷害的人加以報復,像這一類兒的事。愛麗對她有過什麼
深仇大恨嗎?半點兒都沒有呀。」
「那似乎是發了瘋,我也知道。為什麼她經常鬼鬼祟祟露面,威脅愛麗,要她搬走
呢?那老太婆似乎對她有仇有恨,可是怎麼能有這種積怨宿仇的呢?她以前從來沒有見
過愛麗,會過愛麗。在她來說,愛麗除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陌生美國人以外,還能是什
麼?她們之間過去沒有關係,也沒有交往的歷史。」
「我知道,我知道,」老費說道:「美克,我忍不住覺得,這裡有些事情我們都不
明白。我不太知道你太太結婚以前在英國的情形,她在這片地方住過一段時候嗎?」
「沒有呀,這點我保證。那也太困難了,我對愛麗的事也並不真正知道;我的意思
也就是說,她所認識的人,她所去的地方。我們根本只是——巧相逢。」我制住自己望
著他,這才說道:「你不知道我們是怎麼相遇的,是嗎?猜不到的,」我繼續說:「你
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到我們怎麼相遇相識的。」我突然哈哈笑了起來,然後這才定下心來
,覺得自己都快神經兮兮的了。
我看得見他那仁慈忍耐的面孔,正在等待我恢復原狀,他真是個幫忙的人,這一點
毫無疑義。
「我們在這裡相遇,」我說:「就在『吉卜賽莊』,我當時正在看標售『古堡』的
海報欄;我在這條公路走上去,到了山頂,因為我對這片地方很好奇。就是在那我頭一
次見到了她,她就站在那裡的一株樹下。我嚇了她一跳——或許是她使我嚇了一跳;反
正,相遇的情形就是那樣;也就是我們竟在這片他媽的該死的不走運的地方住下來了。
」
「你一直就覺得那是運氣不好嗎?」
「不,是呀,不,我不知道,說真格兒的不知道。我從來不承認這一點,也從不要
承認這一點,但我想她知道,她一直都害怕。」然後我緩緩說道:「我想有人故意要嚇
她。」
他說得很猝然,「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有誰要嚇她?」
「大概是那個吉卜賽老太婆吧。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沒有十分把握……那老太
婆總是等著愛麗,你知道嗎,告訴她說這塊地方會使她走霉運,應該從這裡搬了走。」
「豈有此理!」他氣憤憤地說:「早知道這些事就好了,那我就會向老愛瑟說,告
訴她不能做這種事。」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我問道:「是什麼要她做的?」
「也象很多人一樣,」老費說道:「她喜歡使自己變得很重要;不是向人提什麼警
告,就是算別人的命,測他們的未來快樂;她喜歡裝成知道過去未來。」
「假定,」我慢慢兒說道:「有人給了她錢的話,我聽說來著,她很喜歡錢。」
「不錯,她十分愛財,假使有人付錢給她——這不是你剛才聽說的嗎?你腦子裡怎
麼有這種想法呢?」
「是金恩警佐,」我說:「我自己決不會往那上面想的。」
「我明白了。」他懷疑地搖搖頭。
「我不能相信,」他說:「她會故意要嚇你太太,到造成不幸事件的程度吧。」
「她也許並沒指望出一次致命的意外事件,也許只做了點什麼手腳去驚那匹馬,」
我說:「點一枚爆竹啦,揮一張白紙啦,或其他什麼的。有時,你知道,我的確覺
得她對愛麗有一種完全是個人的痛恨,恨的理由我卻不知道。」
「這話越扯越遠了。」
「這處地方從來不屬於她吧?」我問道:「我的意思是,這帶地皮。」
「不屬於呀,警告過吉卜賽人離開這片地產,或許都不止一次了。吉卜賽人一向都
在各處地方趕來趕去,可是要說他們對這處地方,竟懷有一輩子長久的憤恨,我卻很懷
疑。」
「是呀,」我說:「那可真是牽強附會了。但我的確很奇怪,會不會為了我們所不
曉得的理由?她會——」
「我們所不曉得的理由嗎?——什麼理由?」
我想了一下。
「我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異想天開,我們這麼說吧,也是金恩警佐所暗示的,有人
付了錢給她做這些事。付錢的那個人要的是什麼?例如說,他們要把我們兩口子從這裡
攆走。他們集中在愛麗身上,而不正對我,因為嚇得了愛麗的辦法卻嚇不了我。他們恐
嚇她,使她——由於她和我們兩個人一起——離開這裡。如果真是這麼回事,一定是為
了想要這片地皮,再到市場上買賣。我們可以這麼說,有人為了一些理由,要我們的土
地。」我停下來了。
「這種聯想很合情理,」老費說道:「但是我知道沒有理由,人家為什麼要這麼做
。」
「一處重要的寶礦嘛,」我暗示道:「沒有一個人知道。」
「哼,我懷疑這一點。」
「這有點兒像埋藏了的金銀財寶。呵,我知道這話荒唐。或者——這個,比如說一
些銀行大劫案的進行。」
老費依然一個勁地搖頭,但現在已經不那麼搖得厲害「另外唯—一項主張,」我說
:「就是往後面更進一步,就和你剛才做的一樣——到黎太太后面,找出那個付她錢的
人,那或許就是愛麗所不知道的仇人了。」
「但你就想不起可能會是仇家的什麼人了嗎?」
「想不起,她在這裡並不認識任何人,這我可以保證,她同這處地方沒有什麼關聯
。」我站起身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
「我希望自己能多幫點忙。」
我走出門,摸到了口袋裡帶來的東西,便立刻作了個決定,轉過身來走回屋子裡。
「有點東西我想給你看看,」我說:「實際上,我要帶了它到金恩警佐那裡去,看
他能不能判斷出來。」
我的手探進口袋,掏出一個圓石頭來,石頭上裹著一張皺紙,上面端端正正地寫有
字。
「今兒早晨吃早飯時,從窗子外扔進來的,」我說:「正當我下樓時,便聽見玻璃
碎的聲音。我們起初到這裡時,也有一次有人把石頭從窗外扔進來過;我不知道這是不
是同一個人。」
我把裹的紙打開遞給他,這是張又髒又粗的紙,上面有些印的字,而不是隱隱約約
墨水寫的,字跡很短,就這麼一句:「一個女人殺了你太太。」
老費的眼珠子都鼓出來了。
「太不尋常了,」他說:「你頭一次得到的字條也是印就的嗎?」
「目前記不起來了,那只是警告要離開這裡,現在連裡面的字句甚至都記起來了。
反正,似乎相當確定這是些不良少年,似乎又不太一樣。」
「你想知道是什麼人扔進來的嗎?」
「或許是寫無頭信那一夥人的一點又蠢又傻的惡意吧,你知道,在村子裡多得很呢
。」
他把那張紙交還給我。
「不過我想你的懷疑很對,」他說:「帶去給金恩警佐吧;他對這些無頭信的事兒
,知道得比我多。」
我在派出所找到了金思警佐,他的確發生了興趣。
「這裡怪事真還不少嘛!」他說。
「你以為這是什麼用意呢?」我問道。
「很難說,也許只是心懷惡意,要指出來控告某一個人。」
「是專門控訴黎太太的嗎?我以為。」
「不,我並不以為會那麼做,也許——我想那是——那是有人看到了,或者聽到了
什麼——聽到了噪音,哭叫聲,或者那匹馬逃走時剛剛在什麼人旁經過,他們在事後馬
上又見到了,或者碰到了一個女人。可是聽到的話,卻像是一個與吉卜賽女人不一樣的
女人,因為每一個人都以為吉卜賽人混在這一案裡了,所以這雖然是另外一種說法,卻
指的是一個完完全全不同的女人。」
「那個吉卜賽女人呢?」我說:「你有沒有她的消息?找到她了嗎?」
他緩緩搖了搖頭。
「我們知道她離開這裡常去的幾處地方,東安其利,往那個方向去;她在那裡的吉
卜賽族人裡有些朋友;他們說,她並不在那裡,不過反正他們也會那麼說。他們的守口
加瓶,你也知道的。在那些地方,只要見到,很容易認出她來,可是卻沒有一個人
見到她。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卻認為她並沒有離開到東安其利那麼遠。」
他說這些話時,樣子有些古怪。
「我並不太懂。」我說。
「這麼說吧,她嚇壞了,此中大有理由。她一直都威脅你太太,加以恐嚇,而現在
好了,她惹出了事,你太太死了,警方在找她。她知道這一點,就會一頭躲進洞裡去,
你可以這麼說。她要使自己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盡可能越大越好;她可不願自己露面,
也一直害怕公共汽車。」
「但你們會找到她嗎?她可是個外表顯著的女人啊。」
「呵,不錯,我們總會找到她的,這些事得花點兒時間,那也就是說找對了路的話
。」
「但你以為是別的路子呀。」
「這個,你知道我一直奇怪的是什麼嗎?是不是有人付錢給她,說些那種話。」
「那麼,她也許就更急於要離開了。」
「但是另外那一個人也會擔心呀,羅先生,你得想到這一點。」
「你意思是,」我慢慢說道:「付錢給她的那一個嗎?」
「不錯。」
「假定那是——那是個女人付錢給她。」
「假定什麼人真有了那種概念了,所以他們就開始寄起無頭信來。那個女人也嚇壞
了,你知道嗎?她原意並不是出這種事的。不論她是多麼要那個吉卜賽女人,把你太太
從這地方嚇走;但卻並不想結果竟會使羅太太一命嗚呼。」
「不錯,」我說:「並不希望有人死,只是嚇嚇我們——恐嚇恐嚇我太太,再嚇嚇
我,讓我離開這兒。」
「而現在受到驚嚇的是誰呢?造成這次事故的那個女人,那就是黎愛瑟太太。因此
她就要坦白說出來,人家付錢要她做的。她就會提出名字來,說是誰誰誰付的錢。而那
個人會不樂意有這種事,羅先生,他會樂意嗎?」
「你的意思是,我們多多少少假定的這個未知的女人,實際上還不知道真的有沒有
,是嗎?」
「男人或者女人,總有個人付她的錢。唔,就有人會要她很快不吭聲兒,不是嗎?
」
「你在想她或許死了嗎?」
「這確是種可能性,不是嗎?」金恩說道,這時他作了個似乎猝然的話題轉變:「
羅先生,你知道『癡捨』那處地方嗎,就在你們家樹林那邊的山頂上。」
「知道呀,」我說:「有什麼嗎?內子和我找人把那裡修理好一點兒了。偶而我們
也去那裡,但不是經常去。當然最近沒有去過,為什麼?」
「這個,你知道的,我們一直在到處搜尋呢。我們找過那個『癡捨』,門也鎖上了
。」
「沒有呀,」我說:「我們從來都懶得去鎖它,裡面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只有
幾件零碎家具。」
「我們認為很可能黎老太太在用那處地方,但卻找不到她的蹤跡。然而,我們卻發
現了這個,反正我也要拿給你看看。」他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小巧精臻的雕金打火
機來,這是只女用打火機,上面用鑽石鑲了一個「見」字母。「這不是你太太的吧?」
「有H字母的絕不是,不是,不是愛麗的,」我說道:「她並沒有這一類的東西。
也不是葛小姐的,她的名字是莉娜。」
「它就在那上面,什麼人掉在那裡的,這是種高級的——貴得很呢!」
「H,」我說道,深深思索又說了一句:「我想不起跟我們一起的人,誰的第一個
字母是H,除開是可瑞。但是我實在想不出,她會沿著那條草木繁密的小徑,爬到那『
癡捨』裡去。再說,她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相當長,大約有個把月吧,我也沒見過她用
這只打火機。或許我並沒有注意吧,」我說:「葛莉娜小姐也許知道。」
「好吧,你拿去給她看看吧。」
「我照辦,不過如果真是這麼回事,真是可瑞的話,我們最近在『癡捨』從來都沒
有見到,這卻似乎是件怪事。那裡的東西並不多,像這樣兒的東西掉在地上,一定看得
見——是掉在地上的嗎?
「不錯,相當挨近那條長躺椅。當然,任何人都可能在『癡捨』住過。你知道,那
地方很方便,任何時候一對情人都可以在那裡會面。我在和本地人談過話,不過他們不
可能有像這樣的打火機。」
「還有位哈勞黛,」我說:「但她會有像這樣特別精緻的東西嗎?我很懷疑;而且
她到『癡捨』去幹什麼呢?」
「她是你太太相當要好的朋友,不是嗎?」
「不錯,」我說:「我想愛麗在這裡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她。」
「呵。」金恩警佐說。
我兇狠狠望著他:「你該不以為哈勞黛是——愛麗的仇人吧!那就太荒唐了!」
「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會是仇人,我同意這一點,不過你對女士們是絕不知道的呀
。」
「我以為——」我開始說道,然後停下來,因為我所要說的,看上去相當古怪。
「是什麼呀?羅先生。」
「我相信哈勞黛原來和一個美國人結婚——一個姓勞的美國人。實際上也就是內子
在美國的主要信托人——勞斯坦。但姓勞的人一定成千上萬,而且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
,卻完全只是一種巧合。對所有這些事,又該做些什麼呢?」
「那似乎不可能嘛,不過當時——」他閉嘴不說了。
「奇怪的是,我以為就在出事的那天——就在這裡——在這個郊區的喬治餐廳,見
到勞斯坦——」
「他沒有來見你嗎?」
我搖搖頭。
「他同一個人在一起,看起來很像哈小姐。但也可能是我的錯誤。你知道的,我想
,建造我們房屋的是她哥哥吧?」
「她對這幢房屋很有興趣嗎?」
「沒有,」我說:「我認為她並不喜歡她哥哥的建築式樣。」這時我站了起來:「
好了,我不再占用你的時間了,設法把那個吉卜賽人找到吧。」
「我可以告訴你,我們不會停下來不找的,法醫也要找她呀。」
我道過再見便走出了派出所。說起來也真邪門,這種事常常發生,真是說到曹操,
曹操就到,哈勞黛就在我經過郵局時,從裡面走了出來。我們兩個人都站住了,她說話
還有點兒難為情,那就是遇見最近喪親失偶的人所常有的表情。
「美克,我真是太為愛麗難過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人人向你說東道西,真是太
惡劣了。可是我剛剛——剛剛也說了那些話。」
「我知道,」我說:「你對愛麗很好,使她在這裡有賓至如歸之感,我一直都很感
激。」
「有一件事情我要問問你,而我想最好在你去美國以前,現在就問問,聽說你馬上
就要去了吧。」
「盡我所能的快走,在那邊有很多事情要料理一下。」
「那只是——如果你要把房屋賣掉的話,我想這會是你走以前要辦的事吧……如果
這樣——如果這樣,我很想有第一承購權。」
我盯著她,可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即使我的想象力再豐富,也無法預見到這件事
。
「你的意思是你要買下來嗎?我還以為你連建築的式樣都不喜歡呢!」
「托尼哥哥向我說,那是他生平的傑作,我敢說他知道。我料到你會要一筆大價錢
,可是我付得起,我喜歡有這麼幢房屋呀。」
我止不住想這真是古怪,她對我們的房屋,從來沒有表示過哪怕是隱約的欣賞;我
奇怪,從前也奇怪過一兩次,她和她的隔山哥哥真正的關聯是什麼。對他有真正的莫大
的崇拜嗎?有時,我幾乎認為她不喜歡他,乃至於痛恨他呢。她談到他時,必會會用非
常古怪的方式。但不論她的真正感情是什麼,對她來說,他代表著了不起——很重要的
人物。我緩緩搖了搖頭。
「我很明白,你以為由於愛麗過世,我願意把這片地方賣掉離開,」我說:「但實
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們在這兒住過,生活得很快樂,這是一處我最能記得她的地
方,我不賣『吉卜賽莊』——決不考慮!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們的眼光相遇,那就像我們中間的一場打鬥,然後她的眼光低下去。
我在行動和說話這兩方面,都鼓起了勇氣。
「這本來不關我的事,不過你以前結過一次婚,先生的大名是勞斯坦吧?」
她望著我,默默然一陣子,然後猝然說道:「不錯。」就轉身離開了。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混混亂亂——回想起來。我所能記得起來的一切就是這樣。報紙記者提出問題——
要求作次訪問——大批大批的信件和電報——由葛莉娜加以處理——頭一件真正使人吃
驚的事,便是愛麗的家人,並不像我們所料想的,都在美國。我發現大部分人實際上都
在英國時,著實是吃了一驚。或許,可以了解可端是這樣,她是一位極其安定不了的女
人,一向都是在歐洲匆忙地來來去去——去意大利,赴巴黎,上倫敦,又重回美國——
到棕櫚灘,出西部到牧場;這裡,那裡,每一處地方都有。愛麗去世的那一天,她在離
住宅不到八十公里遠,依然在隨著自己的一時興起,要在英國有幢房屋。她匆忙到倫敦
待了兩三天,到新的房產經紀人那裡,檢視新的式樣,就在那一天,在鄉間看了五六處
房屋。
原來,勞斯坦也坐同一架飛機到倫敦來參加一次業務會議。這些人知道了愛麗的死
訊,倒不是從拍到美國去的電報上面知道的,而是從報紙上。
愛麗該安葬在什麼地方,引起了一場丑惡的爭執;我所采取的態度,她要安葬在逝
世的這裡——這兒也是她和我生活的地方,該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愛麗的家人激烈反對,他們要把屍體立刻就運到美國去,下葬在她的祖先墳地
——她的爺爺、父親、母親,以及安息了的其他人的墳地裡。人要是這麼想,我認為這
也真的是自然而然的事。
厲安德來和我談這件事,說得很有道理。
「她從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該埋葬在什麼地方。」他向我指出這一點。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氣憤地反問:「她多大了?——才二十一歲。你二十一
歲時不會想到就會要死吧,也不會想到自己要安葬的途徑吧。假如我們曾經想到過這件
事,便可以斷定:我們不是同年同月生,但也會在什麼地方安葬在一起。可是誰在一生
的中途想到過死呢?」
「非常正當的觀察,」厲先生說道,然後他又說了:「我怕你也不得不去美國吧,
你知道的,那裡很多業務上的利益,非得你去處理一下不可。」
「是什麼方式的業務?我為了什麼業務,一定得到那裡去?」
「你要處理的業務多著啦,」他說:「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是遺囑中主要的受益人嗎
?」
「你意思是說,因為我是愛麗最近的親人或者什麼嗎?」
「不是我,而是她的遺囑裡。」
「我並不知道她立過遺囑呀!」
「呵,立了,」厲安德先生說:「愛麗是個實事求是的年輕女性,你知道的,她非
如此不可,因為自小生長在這種事情中間的緣故。她成了年,幾乎就在結婚後,立刻立
了一份遺囑,寄放在倫敦她的律師那裡,要求送了一份副本給我。」他遲疑了一下,這
才說道:「如果你真到美國來,我向你建議──我也是這麼想,你應該把自己的很多事
,交給那裡一些信譽卓著的律師去辦。」
「為什麼?」
「因為在這種大宗財富,寵大房地產、股票、各種工業中統制股權的情形下,你就
會需要技術上的意見了。」
「我不夠資格處理這樣兒的事情,」我說:「說真格的,我不夠資格。」
「我完全了解。」厲先生說。
「我不能把整個事情托付給你嗎?」
「你也可以這麼做。」
「這個,那麼,我為什麼不這麼辦呢?」
「然而,我想你還得找個人做代表。我業已為這一家的一些成員代理了,也許會引
起利益上的沖突。如果你交由我處理的話,再有了一位很有能力的律師做代表,我會使
你的利益受到安全保障。」
「謝謝你,」我說:「你真是太好了。」
「如果我略略有點兒輕率的話──」他的神色有點不自在——想到厲安德也會輕率
,使我很高興。
「怎麼樣?」我說。
「我要建議你對任何要簽字的東西,都要非常謹慎。任何業務上的文件;在簽以前
,一定得徹徹底底小小心心看過。」
「你所說的文件種類,也就是我一定得看的嗎?」
「假如你並不完全明了,你就可以把它交給自己的法律顧問。」
「你是在警告我對付什麼人嗎?」我說,興趣一下子就引起來了。
「要我回答,那可根本不是個恰當的問題,」厲安德說道:「我只能到此為止。只
要是涉及大宗錢財的地方,最好誰也不要相信。」
原來他在警告我對付什麼人了,不過卻不打算把名字告訴我聽,這我看得出來.對
付可瑞嗎?或者,他已經猜疑——或許好久以來就猜疑——勞斯坦嗎?那個浮華俗氣的
銀行家,這麼和藹、這麼有錢、這麼快活,最近會到這裡來「為了業務」嗎?也許是博
南克姑父帶了貌似有理的文件來接近我吧?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個可憐與無辜
的笨蛋,在湖裡游泳,四周都是不懷好意的鱷魚,全都是一副親睦的假笑。
「這個世界,」厲先生說:「是處非常罪惡的地方。」
要說出來,或許是件蠢事,可是我卻突如其來地問了這個問題。
「愛麗死了對誰有好處?」我問道。
他眼光銳利地望著我。
「這可是一個十分好奇的問題嘛,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剛剛想起罷了。」
「對你有好處呀。」他說。
「當然啦,」我說:「我認為理所當然,剛才我說的真正意思是——對任何別的人
有好處嗎?」
厲先生默默然好久一陣。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說道:「愛麗的遺囑中,在遺產方面是不是使別人受益,
這麼說有點兒,有幾個傭人,一個女家庭教師,一兩處慈善機構,但對任何特定的時間
卻沒有什麼捐助;還留得有筆遺產給葛莉娜,但為數不多,因為她——八成兒你也知道
——業已支付了相當可觀的一筆錢給葛小姐了。」
我點點頭,愛麗做這件事時告訴過我。
「你是她的先生,她也沒有什麼近親。不過,我對你的問題,認為並沒有什麼特別
的涵義在吧。」
「我對自己所問的話,也不知道有些什麼用意,」我說:「但是不曉得是什麼緣故
,你成功了,厲先生,使我覺得猜疑——我不知道猜疑誰,和為了什麼。僅僅只是——
這個,猜疑猜疑罷了。我並不懂財務上的事。」我又補充了一句。
「不,還是相當顯而易見的事。我只能這麼說吧,我並沒有精確的知識,也沒有任
何種類的猜疑。在某人逝世時,通常有很多事情要結算,也許處理得很快,也許會耽擱
上好多年。」
「你真正的意思是說,」我說道:「有些人很可能弄些快帳過來,把總帳搞亂。或
許使我簽些棄權書——以及你所稱的種種事情吧。」
「我們可以這麼說,如果愛麗的帳務並不像所應該的那麼健全,那麼——不錯,我
們可以這麼說,很可能,她的早逝,對有些人——我們不提他們的名字——是幸運,我
可以這麼說,要應付一個相當單純如你一樣的人,有些人或許會輕而易舉掩飾痕跡。我
的話只能到此為止,我並不想就這件事再說下去了,再說就不公平了。」
在一座小教堂裡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追思禮拜。如果我能躲得開的話,我真會那麼做
。
我恨透了在教堂外面一排排盯著我的人,都是好奇的眼色。葛莉娜替我主持一切事
情,直到現在以前,我還不知道她是個多麼堅強、多麼可靠的人。她安排很多事情,訂
購鮮花,一切事情都由她來處理。愛麗以前是多麼依賴她,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些了,
這個世界上像葛莉娜的人並不多啊。
在教堂中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們的鄰居,有一些我們甚至根本不認識。不過我見到
一個從前曾經見過的人,可是當時當地卻想不起來。我回到家中,傭人卡遜告訴我,有
個人在客廳中等著見我。
「今天我任何人都不能見,叫他走吧,你根本不應該讓他進來的!」
「對不起您啦,他說是您的親戚呵。」
「親戚?」
一下子我想起在教堂中見到的那個人來了。
卡遜把一張名片呈給我。
當時這張名片對我半點兒印象都沒有:「白威林先生」,我把名片翻過來,搖了搖
頭,然後交給葛莉娜。
「你知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我說:「人看起來好面善,可是一時卻想不起來,或
許是愛麗的一位朋友吧。」
葛莉娜從我手中接過名片看了看,這才說道:「當然是呀。」
「是誰呀?」
「魯朋表叔呀,記得吧,愛麗的表兄,她向你說過他的,一定說過吧!」
這一下我記起來,為什麼那個人好面善,在客廳,她有許多親戚的照片,隨隨便便
放得到處都是,這個人面善的原因就在這裡了,到現在為止,我還只在照片上見過呢。
「我就來。」我說。
我走出房進入客廳裡,白先生站起身說道:「羅美克嗎?你也許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你太太是我表妹,她卻一向喊我魯朋表叔。
不過我們遠沒見過面,我知道,自從你們結婚以後,這是我頭一次到府上來。」
「當然我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白魯朋,他是個魁梧的大塊頭,一張寬寬的大臉孔,表情
上像是神不守舍似的,就像他正在想著別的事。然而你和他交談過一陣子以後,就有這
種感覺,他遠比你所想象的機警:「用不著我多說了,聽說愛麗死了,我是多麼震驚、
多麼傷心。」他說。
「我們不談這個吧,」我說:「我並不打算談到這件事。」
「是,是,我懂我懂。」
他具有一種同情別人的性格,然而他卻有一種什麼,使我隱隱約約不安。葛莉娜進
來了,我便說道:「你認識葛小姐嗎?」
「當然當然,」他說:「莉娜,你好嗎?」
「還不太壞,」葛莉娜說:「你到這兒多久了?」
「才一兩個星期吧,到處觀光呢。」
「以前我見到過你,」我說,在衝動下我繼續說:「前一天就見到了。」
「真的?在什麼地方?」
「一處拍賣會上,那地方叫做『巴爾頓莊』。」
「現在我記起來了,」他說:「不錯,不錯,我想起你的臉來了,你和一個六十來
歲、棕色胡須的人在一起。」
「是的,」我說:「那位是費少校。」
「你們當時看起來精神很好嘛,」他說道:「兩個人都一樣。」
「沒有比那更好的了,」我說,帶著一向都覺得陌生的驚奇再說了一句:「沒有比
那更好的了。」
「當然——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嘛。出事就是在那一天,不是嗎?」
「我們當時都在等,」我說:「等愛麗和我們一起去吃中飯。」
「慘事,」魯朋表叔說:「真是慘事……」
「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說:「你當時在英國,我想愛麗也不知道吧?」我停了
一下,等他告訴我。
「不知道,」他說:「我並沒有寫信。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兒要待多久。實
際上,業務結束得比我所想的要早一點,我當時就琢磨,能不能在拍賣會後,有時間開
車去看看你們。」
「你是為了業務,而從美國趕來的嗎?」我問道。
「這個嘛,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可瑞有一兩件事要我提提意見,有一件關於她
想買這幢房屋的事。」
一直到這時他才告訴我可瑞在英國,我又說道:「連這件事我們也都不知道呀。」
「實際上那一天,她就住在離這裡並不太遠的地方。」他說。
「挨得很近嗎?住在旅館裡?」
「沒有,她和一個朋友在一起。」
「我倒不知道,在這個地方她還有什麼朋友。」
「一個女的名叫——叫什麼名字來著——哈吧,姓哈的。」
「哈勞黛嗎?」我吃了一驚。
「不錯,她是可瑞相當好的朋友,在美國就認識她了,你不知道嗎?」
「我半點兒都不知道呀,」我說:「對於這一家子我認識得太少了。」
我望著葛莉娜。
「你不知道可瑞認識哈勞黛嗎?」
「我想沒聽見她談起過,」葛莉娜說:「所以哈勞黛那天沒有來。」
「當然啦,」我說:「她和你坐火車去倫敦嘛,你們要在查德威市場車站見面——
」
「是呀——她當時卻不在那裡,我剛剛走了以後,她打電話到這裡來;說沒料到會
有美國的客人要來,她不能離家。」
「我奇怪,」我說:「那位美國客人會不會就是可瑞。」
「顯而易見,」白魯朋說,搖了搖頭:「似乎一切都搞擰了,」他繼續說道:「我
知道驗屍延期了。」
「不錯。」我說。
他喝完了自己那一杯站起身來。
「我不想留下來使你再麻煩了!」他說:「如果有什麼事我能效力的話,我就住在
查德威市場的莊嚴大飯店裡。」
我說只怕他所能做的沒有什麼,但還是謝了謝他。他走了以後,葛莉娜說:「我奇
怪,他要的是些什麼!為什麼要來呢?」然後刻薄地說:「我巴不得他們都回到自己來
的地方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我在「吉卜賽莊」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就留下了葛莉娜替我管莊宅,而我卻準備啟
程到紐約去,把那邊的事情結束,參加愛麗最最龐大的鍍金葬禮,心中不免有幾分害怕
。
「你會進入非洲的叢林裡,」葛莉娜警告我:「自己要小心喲,可別讓他們把你活
生生剝了皮呀。」
這一點她說得很對,那是處非洲叢林,一到那裡就感覺出來了。我對叢林並不認識
——不認識這一種叢林。我知道自己力不能及,自己是獵獸,而不是錯人;在我四周的
人都在樹叢中,用槍瞄準我。有時候,我能自己想象得出很多事情來,有時,我的猜疑
得到證實。我記得到厲安德替我找的那位律師那裡去(他是個最為文質彬彬的人,對待
我就像是位全科大夫。我得到過別人的忠告,要我擺脫一些礦產區,說那些礦區的地契
不太分明。
他問我是誰告訴我的,我說是勞斯坦。
「這個,我們一定要調查一下,」他說:「像勞先生那樣的人應該知道的。」
事後他向我說,「您的地契沒有半點兒不對,當然按照他對您的勸告,要在匆匆忙
忙中把這片地皮賣掉並沒有道理,還是不要賣地吧。」
當時我就有了這種感覺,自己的想法對了——每一個人都用槍瞄著我呢,他們全都
知道,我一涉及財務的事情就是一個傻蛋了。
喪禮極其隆重,而我以為,相當恐怖,就像我在前面所推測的——鍍金。在墓地裡
,一大堆一大堆的鮮花,墓地本身就像是一處公園,有錢人的哀悼裝飾,都用大理石的
墓碑來表示。我有把握,愛麗很討厭這個,但我認為她的家人對此樂此不疲呢。
我到紐約四天以後,就接到了京斯頓區的消息。
黎老太婆的屍體,在山那面一處不用的石坑裡找到了,已經死去了好幾天。那處地
方以前發生過好幾次意外。一直說要在那裡設護欄——卻什麼都沒有安設過。判斷是意
外致死,向鎮公所又作了建議,在那裡裝設護欄。在黎老太婆的農捨地板下,找到了藏
著的鈔票,有三百多英鎊,全都是大鈔票。
費少校在後面又附加了一行,「我敢說你聽到了哈勞黛昨天打獵時墜馬死亡的消息
,一定會很難過的吧。」哈勞黛——死了嗎?簡直不能相信嘛!使我大為震驚。兩個人
——就在兩周以內,先後死於騎馬出事,這似乎像是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巧合吧。
我並不想延長待在紐約的時間,在這個外國的環境中,我是個生客;一直都覺得對
自己所說的、所做的非小心不可。我所認識的愛麗,完全屬於我的愛麗,已經不在那裡
了。現在我看起來,她只是個美國女孩,家財殷富的千金小姐,周圍都是朋友、各種關
系的人士和遠房親戚,一個在這兒生活了五代的家庭,她從那裡來,就像彗星般,掠過
我的土地。
現在她回來了,歸葬在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庭一起,這樣也使我很高興,如果在
村莊外松林底下端端正正的小墳地裡,我決不會覺得自自在在;不會的,我決不會自自
在在。
「愛麗,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吧。」我對自己說道。
不時,她伴著六弦琴時常唱的歌,那時時唱起的小小曲調,在我心中響起,我記得
她的手指頭在琴弦上輕捻慢撥。
「朝朝復夜夜,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
我想:「對你都是真的,你生而甜蜜歡暢,在『吉卜賽莊』,也有甜蜜歡暢,只是
不夠長久啊。現在已經過去了,你已經回到了或許並不太歡暢的地方,也並不快樂的所
在。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你在這裡回到了家,回到自己的親人之間了。」
突然間我想到,一旦我死去的時候來臨,我應當在什麼地方,在「吉卜賽莊』嗎?
可能。母親會來親視含殮——如果她老人家還沒有死的話,但我卻不能想到母親的
死,想起自己的死還要容易得多。不錯,媽媽會來看著我下葬;或許她老人家臉孔上的
嚴厲不會松弛吧。我的思緒離開了她,不要想她了,不要接近她,不要看見她了。
最後這一項卻不是真的,倒不是見到她老人家的問題,問題是一向都是她老人家看
得見我,眼光著穿了我,那種急切的眼光掃過,就像瘴氣般把我團團圍住。我心裡想:
「做娘的都是鬼!」為什麼她們一定要為子女打算?為什麼她們覺得對子女的一切都知
道?她們不知道,她們不知道!她應該為我而得意,為我而快樂,為我到了目前這種了
不起的生活而快樂呵。她應該——」然後我又把思緒從媽媽身上移開。
我在美國過了多久?自己都沒法兒記得起來了,被許許多多面帶假笑、眼光中充滿
敵意的人所注視,就像注定得步步小心的一個世紀似的。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一定
要熬過去,一定要熬過去——那時——」這就是我常用的兩個字兒,也就是說,在內心
中常用的字兒,每一天要用上好幾次。
每一個人都走出來要對我好,因為我富了!在愛麗遺囑的規定裡,我成了極富的富
翁;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多投資自己都不懂──股東啦,股票啦;至於要拿所有這些做
些什麼,更是半點兒都不知道。
回英國去的前一天,我和厲安德先生作了一次長談。他在我的內心中一向就是──
厲先生,從來都不是安德伯伯。我告訴他,我要把我對勞斯坦的金額退出來。
「真的嗎?」他那灰白的眉毛揚了起來,精明的眼睛,硬梆梆的面孔望著他,我不
知道他這一聲「真的嗎?」真正的用意是什麼。
「你覺得這麼做對嗎?」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猜想,你有很多的理由吧?」
「沒有,」我說,「我還沒有找到理由。一種感覺罷了,就這麼回事;我想可以對
你無話不談吧?」
「當然啦,與當事人的通信是不會公開的。」
「好吧,」我說,「我只覺得他是個壞蛋!」
「呵,」厲先生的神色很有興趣了:「不錯,我可以說你的直覺可能很正確。」
所以這時我知道自己弄對了,勞斯坦對愛麗的債券、投資,以及所有其他的一切,
都在搞鬼。我簽了一張代理委任狀交給厲安德。
「你願意接受嗎?」我說。
「只要與財關有關的業務,」厲先生說:「你可以絕對信得過我,這一方面我會替
你竭盡全力的。我想你對我的處理,不會有任何理由不滿意的。」
我不明白他這話的真正用意是什麼,指的是什麼事吧。我想他意思是並不喜歡我,
從來都不喜歡我,但看在錢的份上,他會盡全力替我做,因為我是愛麗的先生,我便簽
了所有必要的文件,他問我怎麼回英國,坐飛機嗎?我說不是,不坐飛機,要坐船走。
「我自己一定要有點兒時間,」我說:「我想航海對我有益處。」
「而你已決定了回去的住處了吧──什麼地方?」
「吉卜賽莊呀。」我說。
「呵,你打算住在那裡。」
「不錯。」我說。
「我還以為你或許要在市場上脫手賣掉呢。」
「不。」我說,所說出來的話還不及我立意的堅定,我不打算和「吉卜賽莊」分開
。
它已是我夢想中的一部分──這是我自從孩提時代以來,就非常珍惜的一個夢。
「你離開那裡到美國來時,有人在那裡照看嗎?」
我說留下了葛莉娜在負責。
「呵,」厲先生說:「不錯,葛莉娜。」
他說「葛莉娜」的方式,好像是別有用意,可是我卻沒有領會出來。如果不喜歡她
的話,就不喜歡她,他一向都不喜歡她呀。這句話尷尬地停了下來,這時我念頭一轉,
覺得該說些什麼話了。
「她對愛麗非常好,」我說:「病了時都由她來看護,她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照顧
愛麗,我沒有比這更要感謝她的了,這也希望你了解,你不知道她的為人處事,在愛麗
死後,她真正幫忙了,樣樣事情都做,沒有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厲先生說,聲音的冷淡超出了你可能的想象。
「所以你明白我欠她的情不少吧。」
「一個很有能力的女孩子嘛。」厲安德說。
我站起身,道過再見,而且謝謝他。
「你沒有什麼事要謝我的。」厲安德說,還和尋常一樣的冷淡。
他又補充說:「我給你寫了一封短信,由航空郵寄到『吉卜賽莊』;如果你坐船回
去,你到家時或許發現信已在等著你了。」然後他又說道:「祝一帆風順。」
所以就是這麼回事。
到我回到大飯店時,接到了一封電報,要我到加州一家醫院去;電報中說我的那位
朋友桑托尼找我去,他自知在世的日子無多,希望能在死前見上一面。
我把船期改成了下一班輪船,坐飛機飛到了舊金山,他還沒有死,但是卻衰弱得很
快。他們說,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死前恢復意識,但他緊急要求見到我。我就坐在病房裡
看著他,望著這一個我所認識的人成了一身皮包骨頭。他一向看起來都有病態,有一種
怪怪的透明感,非常柔弱、虛弱。現在躺在那裡,看上去是一個死沉沉的蠟人了。我坐
在那裡細想:「希望他能和我說說話,能說些什麼,在去世以前能說說就好了。」
我覺得孤孤單單的,孤零零得可怕。我已經從敵人處逃了出來,到了一位朋友前—
—說真格兒的,我唯一的朋友。他是對我無所不知的一個人,只除了媽媽,不過我並不
要想到媽媽。
我向一位護士說過一兩次,問問她有什麼辦法沒有,可是她搖搖頭,答得含含糊糊
。
「也許他會恢復意識,也許永遠不會了。」
我坐著,終於他動彈起來,呼了口氣。護士非常輕地把他扶了起來。他望著我,但
卻說不上他認得我還是不認得;他並不只是看著我,而是看穿過我,看到了我的遠景。
忽然,他眼光異樣了;我想,「他認識我了,他見到我了。」他說了些含含糊糊的
話,我彎腰在床上想聽個明白;可是他所說的似乎卻不是什麼有意義的話,然後他的身
體猛然一陣抽動,頭往後一仰,叫道:「你這個該死的蠢才……為什麼你不走另外一條
路?」
說過這句話,他就頹然倒下死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或者,甚至他自己是不是知道說的是什麼。
所以這就是我最後見到桑托尼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向他說什麼,他會不會聽?
很樂意再告訴他一次,他為我建造的那幢宅第,那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對
我關系重大的事情。一幢房屋能有那樣的意識,也真是有趣。我想那是一種象征主義吧
。你所要的東西嘛,要得不得了的東西,連自己都不十分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他卻知道
這幢房屋是什麼,把宅第交給了我,而我也得到了,現在我就要回家到那裡去了。
回家了,我上船時這是我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起先是疲倦得要死……然後漸漸湧
起了快樂的潮水,好像是從極深處湧出的……我回家了,回家了……「國家呵,水手,
從海上還鄉,而獵戶從山嶺歸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不錯,這就是我在做的事。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最後一場戰鬥,最後一次掙扎,旅
程中最後的一程。
似乎,我那坐立不安的青春時期,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我要——我要——的日
子。然而它卻並不久呀,還不到一年呢……我對這些細細回想——躺在床上思索起來。
遇見了愛麗——我們在瑞琴公園中的時光——在登記處辦公室的結婚。這幢宅第—
—桑托尼建造的——建造完成。我的了,已都是我的了。我就是我呵——我——自己所
要的這一個我——就像一向所要成為的這一個我;所要的東西樣樣都有了,現在我就回
家到那裡去。
我在離開紐約以前,先寫了封信以航空方式寄出;寫給老費的,不知道什麼緣故,
我覺得老費會明白,而別人或許就不會。
寫信比告訴他要容易得多,再說,他非知道不可。每一個人都一定要知道,有些人
或許不了解,但我認為他會的。他自己也見到了愛麗和葛莉娜多麼的親近,愛麗是多麼
依仗葛莉娜;我想他也會了解,我也會要依靠她了;在我和愛麗住過的宅第裡,要我孤
孤單單一個人住,會是多麼的不可能,除非那裡有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道這些話說
得是不是很好,只是已經盡了最大本事來寫了。
「你對我們都很好,」我寫道:「我樂於要你成為頭一個知道的人,而我想你也是
唯一了解的人;我沒法兒面對在『吉卜賽莊』一片孤零零的生活;在美國時,我一直在
想,已經決定了只要我一到家,就要向葛莉娜求婚。她是我可以真正談到愛麗的唯—一
個人,你明白吧。她會了解,或許她不肯嫁給我,但我想她會的……這麼一來,就會使
每一件事情,都像我們三個人依然在一起似的。」
我把想要說的話表達出來,這封信足足寫了三遍,老費應該在我到家前兩天就能收
到信吧。
輪船駛近英國時,我走到甲板上來,眼見得陸地越來越近。我心中想:「但願桑托
尼同我在一起。」我的確發了這種願,願他能知道這一切事情是如何成真的——我所計
劃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設想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要的每一件事。
我要甩開美國,甩開那些壞蛋、那些諂媚者,以及所有那些我所痛恨的人,以及我
可以十分確定,那些由於我出身卑微而痛恨我、看不起我的人!我凱旋歸來了,回到那
一片松林,回到那一條盤旋彎曲,險狀叢生的公路,直上山巔的「吉卜賽莊』的宅第,
我的宅第了!我正回到自己最需要的兩件事上。我的房屋——這幢房屋是我夢寐以求,
計劃所得的,也是超出我所要的每樣事情以上的東西。以及那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
一向就知道,有一天會邂逅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已經遇到了。我見到了她,她也見到了
我,我們在一起了,絕色無雙的女人呵,以前我一眼見到她時,就知道自己是屬於她的
,絕對是她的,永遠是她的。我已是她的,而現在——終於——我要到她那裡去了。
我到達京斯頓區,沒有一個人見到我。火車到站時,太陽已經西沉了,我從車站走
出來,採取一條繞遠兒的側路,我不想遇見村子裡的任何人,這個晚上可不要見到任何
人……我走上往吉卜賽莊的公路時,天幾乎全黑了。我已經把到達的時間告訴了葛莉娜
,她正在山上的宅第中等著我呢。終於有這一天了!到現在,我們的花槍耍完了,一切
的假裝——假裝不喜歡她——演過了。這時一想到,就哈哈笑了起來,笑自己所演的這
一角色,笑自己打從一開頭就小心演的這一角色。不喜歡葛莉娜,不要她來,不要她和
愛麗在一起。不錯,我一直都非常小心,每一個人一定都信以為真;我還記得那次假裝
的吵嘴,吵得愛麗一定都聽得到。
我們頭一次邂逅,葛莉娜就已經知道我是何許人了。我們彼此從來都不存什麼傻兮
兮的幻想,她和我的想法一樣,欲望也一樣。我們要整個世界,半點兒也不能少!我們
要站在世界的巔峰上,要滿足每一種野心,每一樣東西都要有,任何事情都要能稱心如
願。我還記得,頭一次在漢堡邂逅她時,我傾心相告,把自己對許多事情的狂熱欲望說
給她聽,對著葛莉娜,我用不著隱藏自己那種了無節制的貪婪,因為她也有這種相同的
貪心。她說道:「你要在人生中有這許許多多,一定得要有錢才辦得到呀。」
「不錯,」我說:「而我卻想不出要怎麼樣才得到錢。」
「得不到,」葛莉娜說:「靠辛辛苦苦工作攢錢,你是辦不到的,你不是那一種人
嘛!」
「工作嗎?」我說:「那我得工作上多少年!我可不願意等,不要成了人到中年,
」
我說:「你知道那個夏萊曼小伙子的故事吧,他拚命工作,辛辛苦苦攢了一大筆錢
,可以使自己的夢想實現,好到特洛伊去發掘,把特洛伊城的墳都挖出來。他的夢實現
了,可是卻一直等到了年逾不惑。我可不願意等到自己成了中年男人,一只腳都進了墳
墓;
現在就要有,趁自己年輕力壯的時候;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我說。
「不錯,而我卻知道你能做得到的辦法。容易得很嘛,我奇怪你怎麼還沒想到過;
在你來說,釣馬子易如反掌,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也感覺得到呢!」
「你還以為我注意小妞兒嗎——或者真正有妞兒嗎?我所要的妞兒僅僅只有一個,
」
我說:「那就是你,而你也知道這點;我是你的,頭一回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了。我
一直知道會遇到像你一樣的妞兒,而我已經遇到了,我就屬於你了。」
「不錯,」葛莉娜說:「我想你的確是這樣的。」
「我們兩個人在人生中所要的東西都是一樣。」我說道。
「我告訴你吧,那很容易,」葛莉娜說:「非常容易,你要辦到這一點,就是娶個
富家女——全世界最富的妞兒之一,而我可以使你走上這條路。」
「別異想天開了好不好。」我說。
「這並不是異想天開;而且容易得很呢!」
「不干,」我說:「那對我沒有好處,我並不想做闊太太的老公。她會替我買東買
西,我們會幹事兒,她會把我關在金籠子裡,那可不是我要的事情,我不想做一個被捆
住手腳的奴才。」
「你也用不著呀,那一種情況用不著過得很久。只要日子久一點,你也知道,太太
會死的呀。」
我駭然盯著她。
「這一下你可嚇著了吧。」她說。
「沒有,」我說:「我並沒有嚇著呀。」
「我想你也不會嚇著;或許業已——」她懷疑地望著我,但我卻不想回答,還有些
自衛心存在。人總有些秘密,不願意任何人知道呵。它們倒不是什麼太大的秘密,但我
不喜歡想到。沒有半點兒要緊,只是當年有種孩子氣的狂熱,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學
校裡的朋友——人家送他的一只上等手錶。我好想要,好想要得緊。那只手錶價值不菲
,是他那個有錢的乾爹送的。不錯,我好想要,但是也知道沒有機會弄到手。後來,有
那麼一天,我們一起溜冰,冰層並不夠溜冰的厚度,我們溜以前並沒有想到,就出事了
,冰層一裂開,我從冰上向他溜過去;他攀住了,人已經掉進冰洞裡,但手攀住了冰塊
,而冰割了他的手,當然,我溜過去拉他出來,可是我剛剛到那裡,只見到那只手錶閃
爍發光。我想:「如果他沉到冰下淹死的話:那會是多麼容易……我想,那似乎毫無意
識地,我解開表帶,一把抓住手錶,不但沒有設法把他拖出來,反而把他的腦袋往下按
……把他的腦袋按住。他沒法兒多加掙扎,人已經在冰下了。看到的人向我們趕過來,
他們還以為我在設法把他拖出來呢!他們花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拖出來,想對他實施人
工呼吸,可是已經回天乏術了。我把這件貴品藏在一處特別的地方,那是我不時藏起東
西,不願媽媽見到的所在,因為媽媽見到了就要問我是從什麼地方拿來的。有一天她老
人家弄我的襪子,湊巧見到了這只表,就問那可不是皮德的手錶嗎?我說當然不是——
這只表是我從學校一個男生那裡換來的。
我對媽媽一向緊張兮兮的——老是覺得她對我認識得太清楚了。她發現了我的表時
,我就緊張起來。心中想,她犯了疑心了,當然,她沒法兒知道。也沒有半個人知曉,
但是他老人家時常望著我——一種可疑的方式。每個人都以為我在設法拯救皮德呢,我
想她老人家從來沒這麼想過,她一定知道實情。她老人家並不在現場,可是麻煩就出在
對我認識得太清楚了。有時,我覺得有點兒罪孽感,但很快就消失了。
後來我在軍營裡——那是我在軍中受訓期間——有個叫艾迪的小伙子,和我一起到
一處賭場裡去。我手氣不好,輸得罄空;而艾迪卻大贏特贏。他換成了錢,我們便回營
去,他幾個口袋裡鼓鼓的都是鈔票。那時有兩個粗漢從街角上轉出來衝著我們,他們手
上有刀子,使用得非常靈便,我手上挨了一刀,可是艾迪卻被捅了很重的一刀,人就倒
了下去了。這時傳來有人走來的聲音,兩個粗漢便溜之大吉了。我看出來了,如果動作
快……我真是動作快!反應相當好——用手帕裹住手,抽出艾迪傷口上的刀來,朝致命
的地方狠狠又補上幾下子,他喘了口氣就昏過去了。當然,我嚇得很,不過,只怕了一
兩秒鐘,然後就知道這不會要緊。所以我覺得——這個——自然對自己的想得快、動得
快而得意!我想:「可憐的老艾迪,一向都是個傻蛋。」我立刻把那些鈔票全都放進我
的口袋裡。沒有什麼能比得上迅速反應,而把握住自己機會更美妙的了。麻煩卻在這種
機會並不常來。我想,有些人知道自己殺傷了人而嚇得要死,但我不然,這一次就沒有
。
提醒你吧,這碼子事你可不能幹得太頻,只有真正值得時才能做。葛莉娜對我這些
並不知道。但是她會知道的,我的意思並不是知道我真殺過兩個人;而是她知道,這種
殺人的念頭,不會使我震驚或者討厭。我就說了:「葛莉娜,你這個異想天開的故事是
怎麼回事兒?」
她說:「我的地位可以幫你的忙,能使你和美國一個最有錢的妞兒碰面。我多多少
少在照料她,和她住在一起,對她有很大的影響力。」
「你以為她在找像我這一號兒的人嗎?」我說,半點兒也不相信。一個富家千金可
以隨便挑選中意的、有性感的男人,何必要找上我?
「你自己就有很大的性感呀,」葛莉娜說:「好多馬子都找你,不是嗎?」
我笑了,說這方面我做得還不賴。
「她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兒,被人看管得太周到了,能讓她見得到的年輕人,都是傳
統型的——銀行家的少爺啦,大老闆的少君啦;教養她要同有錢階層締結良緣;他們怕
死了她和那些也許是為了錢的外國年輕人會面。但是當然啦,她更渴望像那樣的人,也
就是對她來說很新奇、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你一定得為她演一出好戲,要一見鐘情
和她男歡女愛起來,用閃電愛把她打垮!這種事容易得很,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其正在
性方面有過接觸,你可以辦得到的。」
「我可以試試。」我疑惑地說道。
「我們可以佈置佈置。」葛莉娜說。
「可是,她一家人會插一腳來阻止呀。」
「不,他們不會,」葛莉娜說:「他們會一點兒也不知道,知道時已經太晚了,知
道時你們已經秘密結婚了。」
「原來這是你的主意呀!」
所以我們談到這件事,擬定了計劃,不過得提醒你們,並不怎麼詳細。葛莉娜回美
國,不過隨時和我保持聯繫。我繼續干了好幾種工作,我告訴過她「吉普賽莊」的事,
說我要那塊地方,她說在那裡佈置一個悱惻纏綿的故事也恰到好處。我們定下計劃,使
我在那裡和愛麗邂逅。葛莉娜則慫恿愛麗在英國有一幢宅第,一到成年就立刻離開她的
一家人。
呵,不錯,我們行動起來了。葛莉娜是一個計劃大家,我想我自己沒法兒策劃得出
,但卻知道自己這一角色會唱得很好,我一向都喜歡演此類角色的嘛!因此這就是事情
發生的原委,我如何邂逅愛麗的經過。
這一切一切都很有趣;有趣得要死,當然,完全是因為總有冒險在——一直有不成
功的危險性。使我真正緊張兮兮的一件事,便是我不得不和葛莉娜見面的那幾次。你們
也看得出,我不得不要有十分把握,望著葛莉娜時能不露出馬腳來。力求不望著她,我
們都同意,最好我應當裝成不喜歡她,佯裝嫉妒她,這一點我做得很好。我還記得她下
來待一待,我們演出一場吵嘴——愛麗聽得到的一場吵架。我也說不上是否做得過火了
一點,大概不至於吧。有時我緊張兮兮的,怕愛麗也許會猜出來或者其他什麼,但我想
她並沒有。說真格兒的,不知道,不知道,我對愛麗的一切從來都不知道。
和愛麗做愛非常容易,她非常甜蜜。不錯,她真正可愛。只是有幾次我很怕她,因
為她做了事情而不告訴我。她所知道的事情,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但是她很愛我
,不錯,她愛我。有時——我想到我也愛她啊……我倒不是說,這種愛就像是葛莉娜,
葛莉娜是我所歸屬的女人,她是性的化身。我為她瘋狂,而我不得不忍耐下來。愛麗截
然不同。你知道,我很享受和她一起的生活。
不錯,現在回想起來,這話聽起來很奇怪,我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生活。
現在我把這些擱下,因為這是我從美國回來的這一晚,我所想到的事情。這一回我
回到了世界的巔峰,儘管冒險、危險,犯了一次乾淨俐落的謀殺案——這是我對自己說
的——我已經有了一切一切自己所渴望的東西了。
不錯,這可有點兒巧妙,我想過一兩次,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指得出來,更不必提我
們實施的過程了。而今,冒險過去了,危險結束了,我正回到了「吉卜賽莊」這裡——
就像那一天見過牆上的海報,走上山來看這幢舊宅的廢瓦頹垣一般。走上山來,轉過那
處轉彎——而這時——也就是在這時候我見到了她,我的意思是說,就在這時候,我見
到了愛麗。正當我在公路車禍頻繁的危險地段轉過彎時,她就在那裡,以前就在那裡的
同一處地方,就站在那株樅樹的陰影中。她正站在那裡,見到我時動了一下,我見到了
她也吃了一驚。我們原先就在那裡彼此相望,我走上去和她搭訕,演的是驚艷的小生一
角,而且演得也十分好呢!呵,告訴你們吧,我是名角呵!
可是,我卻沒料到現在還見到她……我意思是,現在沒法兒見到她了,是嗎?可是
我看見她了呀……她正望著——直勾勾望著我呢。只是眼光中——有些什麼使我害怕—
—有些什麼使我怕得要死。你明白嗎?那就像是她並沒有看著我——我意思是我知道她
真正不可能還在,她死了呀——然而我卻見到了她。她人已經死了,屍體安葬在美國的
一處墓地裡了。然而還是一樣,她站在那株樅樹下,望著我。不是,並不是望著我,那
種眼色就像料到要見著我似的,臉上含得有愛意——那一天我見到她時同一樣的愛——
那一天她在六弦琴琴弦上輕輕捻撥——那一天她對我說:「你在想什麼?」而我說:「
你為什麼問我?」她說:「你望著我,就像你愛我一樣。」我說了些蠢話,就像是那麼
一句:「當然我愛你呀。」
我死死地站住了,就在公路上死死站定,全身發抖,大聲說道:「愛麗。」
她並沒有動彈,人還站在那裡盯盯地望著……直勾勾望著我,望過了我。這可把我
嚇慘了,因為我只要想上一分鐘,就知道為什麼她不看我,這個原因我也不願意知道。
不,我不要知道。直勾勾望著我在的地方,而不看我;我十分確定不要知道這原因
,這時我撒腿就跑,就像個孬種般跑完了其余的路,一直跑到我的莊宅燈光明亮的地方
,直到這時,我才從這種傻不可及的恐慌中鎮定下來。這是我的凱旋歸來嘛,已經到家
了;
我是山上歸來的獵戶,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超出全世界其他一切的地方——到
了我靈魂和肉體都隸屬的絕色女人身邊。
現在我們結婚了,住在這幢「宅第」裡了,我們為了要而假裝的東西都已經到手!
贏了——垂手贏得!
門沒有扣,我走了進去,跺著腳步,走過藏書室敞開的房門,葛莉娜就站在窗戶旁
邊等著我呢。她興致勃勃,也是我所見過最愉快最美麗的可人兒,就像是督師作戰的布
隆妮王后,金髮閃耀的一員女將,她是性的色香味呵,除開偶爾在「癡爭」作過短暫的
幽會外,我們抑制得太久太久了。
我徑直進入了她雙臂的擁抱裡,海洋的水員回航到了他歸屬的地方。不錯,這是我
一生中最美妙時刻中的一次呵。
不久,我們又降落凡塵,我坐下來,她把一小堆信件給我,我幾乎立刻自動挑出有
美國郵票的一封,是厲安德寄來的航空信。我不知道他信中寫的是什麼,為什麼一定要
給我寫一封信?
「這個,」葛莉娜滿意地深深歎了口氣:「我們辦到了。」
「是勝利日,沒錯。」我說。
我們倆都哈哈笑了,笑得發狂。桌上擺著香檳酒,我開了一瓶,彼此敬酒。
「這處地方太美好了,」我說,向四面看看:「比我所記得起來的更漂亮。桑托尼
——對了我還沒告訴過你呢,桑托尼死了。」
「呵,天啊,」葛莉娜說:「太可憐了,原來他真的病得很厲害嗎?」
「當然他病了,我從來不願這麼想,在他臨死之前,我去看了他。」
葛莉娜打了個冷噤。
「我可不喜歡那麼做,他說什麼來著?」
「並沒怎麼真正說,他說我是個該死的蠢才——我應該走另外一條路。」
「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路?」
「我不知道他意思是什麼。」我說:「我想他當時神志昏迷了吧,不知道他在說些
什麼話。」
「唔,這幢房屋可是回憶他的好紀念碑嘛,」葛莉娜說:「我想我們會一直住下去
,不是嗎?」
我瞪著她:「當然啦,你以為我還會住到別的地方去嗎?」
「我們不能一直都住在這裡呀,」葛莉娜說:「可不能一年到頭都住,埋在像這麼
個村莊的坑坑裡吧?」
「可是這兒卻是我要住的地方——是我一直期望著想住的地方。」
「是呀,當然,不過話得說回來了,美克。我們有全世界的錢,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
我們可以逛遍全歐洲——我們可以到非洲去游獵遠征,去蠻荒探險、去觀光、去尋
找——興奮的油畫;我們可以去安哥古跡,你不要過一種冒險的生活嗎?」
「這個,我也這麼想……但我們總要回到這兒來,不是嗎?」
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覺得很不舒服,有什麼事情在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了。我
一直想到的所有事情,便是我的宅第和葛莉娜,沒有要過任何別的事情。可是她卻要別
的,我看出來了。她還只是開始呢,開始要有很多東西,開始知道她自己有能力弄得到
了。突然間我有了一種殘酷的預兆,便哆哆嗦嗦起來。
「美克,你怎麼了?你在發抖嘛,感冒了還是什麼?」
「不是那麼回事。」我說。
「美克,那又是怎麼回事?」
「我見到愛麗了。」我說。
「你說些什麼,見到愛麗了?」
「我從公路走上山來時。在轉彎的地方就見到了她,人站在一株樅樹下,望著——
我意思是說,望著我。」
葛莉娜眼睛瞪得好大。
「別荒唐了。你——你想出來的事吧。」
「或許一個人的確想得出事來,畢竟,這是『吉卜賽莊』吧。愛麗在那兒,沒錯,
看起來——看起來相當快樂呢。就像她自己一樣,就像她以前——她以前一直在那裡,
一向會要到那裡一樣。」
「美克!」葛莉娜抓緊我的肩頭,一個勁地搖我:「美克!別說這種活了,你來以
前喝了酒吧?」
「沒有,我等著一直到了這兒同你喝酒,知道你會準備了香檳酒等我。」
「那麼,我們就把愛麗拋開,喝我們的酒吧。」
「是愛麗呵!」我頑固地說。
「當然不是愛麗!只是光的把戲——像那一類兒的事。」
「是愛麗呵,她人就站在那裡,在找——找我、望我,可是她沒法子見到我,葛莉
娜,她沒法子見到我。」我的聲音高了起來:「我知道為什麼,知道為什麼她沒法子見
到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時,我頭一遭兒屏住呼吸悄悄地說話。
「因為那不是我,我並不在那兒,她什麼都見不到,只除開『此夜綿綿無盡期』。
」
然後我恐慌地高聲大叫:「有人生而甜蜜歡暢,有人生而甜蜜歡暢,而有些人生而
此夜綿綿,我啊,葛莉娜,是我啊。」
「葛莉娜,你還記得嗎?」我說:「她是如何坐在那軟椅上的?她慣於在六弦琴上
奏那首歌,用她溫柔的嗓門兒唱著,你一定記得吧。」
「『夜夜復朝朝』,」我低低唱著:「『有些人生而感傷;朝朝復夜夜,有些人生
而甜蜜歡暢。』葛莉娜,那就是愛麗呵,她生而甜蜜歡暢。『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有
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那是媽媽所知道的我,她老人家知道我生而此夜綿綿,我
還沒有到那種程度。桑托尼知道,他知道我是往那個方向走。但是它也許不會發生,只
有一個時候,僅僅只有一個時候,那就是愛麗在唱這首歌時,我娶了愛麗,原可以真正
過得十分幸福的,不是嗎?我和愛麗的婚姻原可以繼續下去的啊!」
「不,你不能繼續下去,」葛莉娜說:「我從來沒想到你是這一號兒的人,美克,
你害怕了,」她又重重搖我的肩膀,「醒醒吧。」
我瞪著她。
「葛莉娜,我很抱歉,剛才我說什麼來著?」
「我以為美國的那些人把你整倒了,但你做得很不錯,不是嗎?我意思是,所有的
投資都安然無恙吧?」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我說:「一切都安排妥當供我們的未來使用了,我們光輝
燦爛的未來呵。」
「你說話非常古怪嘛,我倒要知道知道,厲安德在這封信裡說些什麼?」
我抽出這封送過來的信,把信拆開,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幅剪報——也不是新
剪下來的,很舊,而且揉得很皺了。我凝望著這上面,是一條街上的照片。我認出這條
街了,背景上有一幢相當宏偉的建築物。這是漢堡的一條街,有些人正走向攝影的人—
—正前面有兩個人手挽手,就是葛莉娜和我嘛。原來厲安德已經知道了,他一直就曉得
我早已認識葛莉娜了。一定有人在什麼時候把這個寄給他,或許並沒有什麼兇狠的打算
,或許只為了逗樂子,認出葛莉娜小姐在漢堡街上散步。他知道我認識葛莉娜,我也記
起來了,他是多麼特意地問我是不是遇見過葛莉娜小姐。當然,我加以否認,但是他知
道我在說謊,這一定使他開始猜疑起我來。
我突然害怕起厲安德來了,當然,他沒法兒猜疑我殺死了愛麗,但他猜疑有事,或
許已經猜疑到那上面去。
「看吧,」我對葛莉娜說:「他知道我們彼此認識了,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我一向
痛恨那只老狐狸,而他一向也痛恨你,」我說:「他現在知道我們要結婚時,就會猜疑
了。」厲安德必定已經猜疑到葛莉娜會和我結婚,他猜疑我們彼此認識,或許還會猜疑
到我們以前是情人。
「美克,你別那麼像只驚慌萬狀的小兔子好不好?不錯,我就是要這麼說——驚慌
萬狀的小兔子。我欣賞你,一向都欣賞你,可是現在你卻六神無主了,對每一個人都害
怕。」
「別對我說這種話!」
「這個,這是實話呀。」
「此夜綿綿無盡期啊!」
我想不到說些別的話,依然還在琢磨這是什麼意思。此夜綿綿無盡期,那也就是說
漆黑一片了,意味著我在那裡看不到什麼,只能見到死人,但是我雖然活著,死人卻見
不到我。他們沒法兒見到我,因為我實際上不在那裡,愛愛麗的那個男人並不真正在那
裡,他會自作自受,進入了無盡期的黑夜,我把頭向地面低下去。
「此夜綿綿無盡期呵。」我又說了。
「別說那些了,」葛莉娜厲聲尖叫起來:「站起來!美克,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吧
,不要信這種荒唐的迷信觀念。」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說:「我已經把命賣給『吉卜賽莊』了,不是嗎?『吉卜
賽莊』決不安全,對任何人都決不安全。對愛麗不安全,對我不安全,或許對你也不安
全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站了起來,向她走過去,我愛她。是的,我依然要以一股子最後的強烈情慾來愛
她。可是愛、恨、欲——它們不都是一樣東西嗎?三而—一而三呵,我從來不可能恨愛
麗,但是我恨葛莉娜,越恨越高興,全心全意的恨,甚至是一種一湧而起的歡欣願望—
—我沒法兒等到用安全的辦法了,也不要等那些辦法,我走到了她面前。
「你這個臭婊子!」我說:「你這個可恨可愛金頭髮的婊子,葛莉娜,你難逃一命
了,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懂嗎?我已經知道殺人——我要殺人。愛麗那天騎了馬出
去死時,我好興奮,因為把她殺死,使我那天整個上午都好快樂,但是我從來沒有象現
在一樣這麼接近殺人。這回不同了,除開有人在早飯時吞了顆藥丸而會死,和把個老太
婆推下坑以外,我要知道得更多一點,我要用自己的手來。」
這時,葛莉娜害怕了,自從我們在漢堡邂逅的那天起,我就裝病扮症,拋職棄業,
和她在一起,我已經屬於她了。是的,自從那時候起,我的肉體和靈魂都已經歸屬了她
。
現在,我不屬於她了,我就是我。我進入了另外一種王國,要到我夢寐以求的一個
王國裡去。
她害怕了,我最愛見到她怕,兩隻手勒在她脖子上使勁兒。不錯,即令現在我坐在
這裡,把自己這一生都寫下來時(這件事我得告訴你,做起來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要寫到自己的一切一切,經歷啦,感受啦,思想啦,如何欺騙每一個人啦──不錯,
寫起來真是過癮。不錯,我殺死葛莉娜時,真是極其快樂……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那件事情以後,說真格兒的,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意思是說,事情已經到了最高
潮。我想,人家忘記了不可能會有更精彩的事情在後面——你已經都寫過了呀。我在那
裡坐了好久一陣,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下子全都來了。他
們不可能一直都在那裡,因為那樣他們就不會讓我殺死葛莉娜了。我記得頭一個在場的
是「天老爺」,我不是指天上的神,我搞糊塗了,指的是費上校。我一向很喜歡他,他
對我也很好。我想,在某些方面他真倒是有點兒象「天老爺」——我的意思是說,天老
爺如果是人,而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話——就在九天雲外的地方。他人很公道——非常
公正、非常仁慈。他照料很多事情很多人,想為大家竭盡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他對我的認識有多少,只記得那天早晨在拍賣場的房間裡,說我是「樂極
」
時,望著我的奇怪神色,我奇怪那天他為什麼湊巧想到我「樂極生悲」了呢?
然後我們又在一處,地面上小小一堆蓬亂的愛麗騎馬裝……我不知道他當時就知道
了,或者有種想法,多多少少那件案子與我有關。
剛才我說過,葛莉娜死了以後,我就坐在椅子裡,直直地望著自己的香檳酒杯,杯
中已經空了,每一件事都是非常空虛——的的確確,非常空虛,只有一盞燈是我們開的
,葛莉娜和我,可是燈在角落裡,光也不太亮。而太陽——我想太陽老早就已經下去了
。
我坐著心裡在想,悶悶沉沉地想,下一步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想,後來人就來了,或許很多人一起來,如果是的話,他們悄悄地的來;要不然
就是我沒有聽見,或者看見任何人。
或許桑托尼也在那裡吧,他會告訴我該怎麼辦的。桑托尼死了呵。他走了另外一條
路到我的路上去了,所以他也幫不上什麼忙了,說實在話,沒有一個人幫得了忙。
過了一陣子以後,我見到了肖大夫,他太安靜了,起先我幾乎不知道他就在場;他
坐的地方高我很近,是在等什麼吧,經過一會兒,我這才想起,他在等我說話呢,我便
向他說:「我回家來了。」
我後面什麼地方,有一兩個人在走動,他們似乎在等——等著他要做的什麼事。
「葛莉娜死了,」我說:「我殺死的,你們最好把屍體抬走,還沒有抬走嗎?」
有人在什麼地方閃亮了一個閃光燈泡,一定是警局攝影員在攝取屍身照片。肖大夫
頭轉過來,厲聲答道:「還沒有。」
他又轉過頭來看看我,我向他傾身說道:「今兒晚上我見到愛麗了。」
「你見到了嗎?在什麼地方?」
「就在房子外面,站在一株樅樹底下,那也是我頭一次遇見她的地方,你知道嗎,
」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她沒見到我……也見不到我,因為我不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我說道:「那使我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很。」
肖大夫說了:「在那顆藥丸膠囊裡,不是嗎?藥丸膠囊裡加了氰化物,那天早晨你
給愛麗吞的就是那個吧?」
「那藥丸是她防乾草熱用的,」我說:「每當她出去騎馬,她就服一粒預防過敏症
。
葛莉娜和我,用花園棚屋裡的黃蜂窩做了一兩個膠囊,又把它們放在一起,我們在
『癡捨』做的,很伶俐,不是嗎?」我哈哈笑了,一種古怪的笑聲,自己都聽得出來,
倒更像是一種怪裡怪氣的吱吱笑聲。我說:「你們已經把她服過的東西都檢驗過,不是
嗎?
那時你來看她扭了的腳踝吧。安眠藥片,過敏症藥丸,它們都很正常,不是嗎?沒
有一顆有害。」
「沒有害處,」肖大夫說:「它們完全沒有壞作用。」
「說真的,那可真是很精明,不是嗎?」我說。
「你一向都很有小聰明,不錯,但是還聰明得不夠。」
「然而,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發現的。」
「第二次又出命案我們就發現了——這次出的命案發現你並沒有預料到的意外。」
「哈勞黛嗎?」
「不錯,她死的方式和愛麗一模一樣,在打獵的野外從馬上摔了下來。哈勞黛的身
體也很健康,可是只從馬上摔下來就死了。不過時間並不太久,你明白嗎?他們幾乎立
刻把她扶了起來,還有些氰化物的味遣散出來。假如她像愛麗般躺在開敞的空地,過了
幾個小時以後,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氣味沒有了,什麼都找不出來了,不過,哈勞黛
怎麼吃了那顆膠囊的,我卻不明白。除非你留了一顆在『癡捨』裡。有時,哈勞黛常到
那裡去,留得有指紋,還掉了一個打火機在那裡。」
「我們一定都很不小心,要弄得天衣無縫,那可真是難而又難啊!」
這時我說道:「你們都疑心愛麗的死是我做的手腳,是不是?你們都這麼想?」我
環顧四周黑壓壓的人群:「或許你們統統這麼想吧。」
「別人時常都知道呵,不過我並沒有把握,我們是不是能盡盡力。」
「你們應該警告我。」我斥責地說道。
「我並不是警員。」肖大夫說。
「那麼你是什麼人呢?」
「我是醫師。」
「我不需要醫師。」
「那就走著瞧吧。」
我望望老費說道:「你在做什麼呢?到這裡來審問我,擔任法庭的庭長嗎?」
「我只是治安推事,」他說:「我以朋友的身份到這裡來:「我的朋友嗎?」這句
話使我吃了一驚。
「愛麗的朋友。」他說。
我可不明白,這些話對我來說毫無道理,但是我止不住覺得相當重要。他們統統來
了!警員、法醫、肖大夫、老費,老費本身可是個大忙人呵。整個事情盤根錯節,我對
這些已茫無頭緒了。你也看得出,我非常疲倦,時常突如其來倦得不得了就去睡覺……
所有的人來來去去,有人來看我——形形色色的人。大律師啦,小律師啦,還有一種隨
著他和醫師來的一種律師啦,好幾個醫師呢。我對他們煩得要死,都不願意回答他們的
問題。
其中一個總是問,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我說有,僅僅只有一項我要的,那就是
一枝圓珠筆和一大堆紙。你明白了吧,我要紙筆把這一切都寫下來,這件事是怎麼發生
的。我要把自己的感覺、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一想到自己越多,就覺得對每一個人越
有興趣。因為我過去很有興趣,也做出了很有興趣的事。
醫師——至少有一個醫師——似乎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我說:「你們一向都讓人寫
聲明書,那麼為什麼不能讓我寫聲明書呢?或許,有那麼一天,大家都看得到呀。」
他們就讓我寫了,我沒法兒一直寫下去,寫得很長,時常覺得疲倦。有些人用上什
麼「責任減退」的詞兒,而別的人卻不同意,五花八門的說法不一而足。有時他們甚至
以為你沒有在聽,然後我又得出庭,我要他們把最好的衣服捎來,因為在法庭上不得不
裝成良好的姿態嘛。似乎他們早已派上偵探監視上我有一陣子了,這些新來的傭人,我
想是老費僱用或者教唆出庭的;他們列舉我和葛莉娜的事證太多太多了。說也奇怪,葛
莉娜死了以後,我再也不怎麼想到她了……我把她殺死以後,似乎不再要緊了。
我很想回憶起自己勒她掐她時,那種堂堂勝利的感覺,然而甚至那樣的東西也是一
去不回了……有一天,他們突如其來把媽媽帶來看我,她老人家站在門外看著我,媽媽
的神色並不像往常般焦急了,我想現在的神色是傷心;她老人家和我,都沒有什麼可說
的。她所能說的只是:「美克,我努力過啊,我拚命努力過要使你安安全全的,卻失敗
了,我一直都怕自己會失敗啊!」
我說:「好啦,媽媽,這不是您的措,這是我自作自受啊……」
而我突然想起來,「這正是桑托尼說過的話嘛,他也為我而害怕啊,他也無能為力
,沒有一個人能有什麼辦法——或許只除開我自己……我不知道,也不敢保證。不過我
倒是不時地記起——記起那一天愛麗向我說:『你像這樣兒望著我時,你在想些什麼呀
?」
我說:『像什麼?』她說:『就像你愛我似的。』我想在一方面我的確愛她,也可
以愛她,她太甜蜜了,愛麗呵,甜蜜歡暢……」
我想自己一向的罪孽便是貪得無厭,而且要這些東西時,卻只想走容易的路子,貪
心的路子。
頭一次,也就是我頭一天到「吉卜賽莊」遇見了愛麗,我們又從公路下山時,遇見
了黎老太婆,她對愛麗的警告,使我在腦子裡記著要付錢給她,我知道她是為了錢什麼
都肯做的人。我付了她錢,她就對愛麗警告,恐嚇,使愛麗覺得很危險。我當時覺得愛
麗驚嚇而死掉,似乎更為可能。我現在知道了,就在第一天,黎老太婆真正給嚇壞了,
為了愛麗而嚇壞了,便警告愛麗,要愛麗離開,對「吉卜賽莊」不要有任何舉動。當然
,她警告愛麗,是要不同我來往。我當時不明白,愛麗也不明白。
愛麗要怕的是我嗎?我想一定是的,只是她當時並不知道。只知道有什麼事情正威
脅她,有危險存在。桑托尼也知道我內心中的狠毒,也像我媽媽一樣。她卻毫不在乎,
奇怪,太奇怪了。現在我知道了,我們在一起時如膠似漆,呵!非常恩愛。要知道當時
我們很幸福就好了……我當時是有機會的啊!或許每個人都有一次機會,而我——卻置
之不顧。
葛莉娜根本不重要呵,似乎很奇怪,是不?
甚至連我這幢漂亮的宅第也不重要呵。
唯有愛麗……而愛麗卻再也找不到我了——此夜綿綿無盡期……這就是我這個故事
的終了。
「終了也就是開始」——大家都這麼說。
可是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故事要從什麼地方開始呢?一定要試一試,想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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