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坐在桌子後面的那個人把一個厚厚的玻璃壓紙器向右移動了一點,他的臉與其說顯
得沉思或心不在焉,倒不如說是無表情的。由於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人工光線下,
他的面色蒼白。你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習慣室內生活的人,一個經常坐辦公室的人。要
到他的辦公室,必須經過一條長而彎彎曲曲的地下走廊。這種安排雖然頗有點不可思議,
卻與他的身份相適應。很難猜出他有多大年紀。他看起來既不老,也不年輕。他臉光光
的,沒有一點皺紋,但兩眼顯得過分疲憊。
房裡另一個人年紀要大一些。他的臉色黝黑,留著一撇軍人的小胡子。他動作靈敏,
有點緊張不安的樣子。甚至現在,他也不能安靜地坐著,而是在房裡踱來踱去,並不時
地從嘴裡蹦出一兩句話來。
「報告!」他暴躁地說,「接二連三的報告,但他媽的沒有一個報告有點用處!」
那個坐在桌子後面的人低頭看了看他面前的文件。在一堆文件的頂上頭放著一張寫
有「托馬斯﹒查爾斯﹒貝特頓」字樣的名片。名字下面劃有一個問號。這個人沉思地點
點頭,然後說:
「您已經看完了這些報告,難道沒有一個報告有點用處嗎?」
另一個人聳聳肩頭。
「怎麼能辨別呢?」
坐在桌後的那個人歎了口氣。
「是的,」他說,「問題就在這裡。我們的確很難分辨。」
年紀較大的那個人像機關鎗連射那樣快地繼續說:
「羅馬和都靈來的報告:有人在裡維埃拉看見他;有人在安特衛普注意他;有人在
奧斯陸肯定認出他;有人在比亞里茨肯定看見他;有人在斯特拉斯堡看見他行動可疑;
在奧斯坦德海灘上看見他和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在一起;有人看見他帶著一只獵犬在布
魯塞爾大街上溜噠;暫時還沒有人看見他在動物園裡抱著一匹斑馬,但我敢說,那樣的
報告也會出現的!」
「你本人沒有任何想法嗎,沃頓?就我而言,我對安特衛普的報告抱有希望,雖然
那個報告還沒有使我們取得任何成果。當然,現在」——這個年輕人停止了講話,好像
要睡著似的。但很快他又醒過來,含糊其辭地說:「是的,或許,但是——我覺得奇
怪。」
沃頓上校突然坐到椅子的扶手上。
「但是我們必須弄清楚,」他堅持說,「他們是怎麼走和為什麼走的,到什麼地方
去了?這一切我們都必須搞清楚。每隔個把月就損失一個溫順的科學家並且不知道他們
是怎麼走的,為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了,那是不行的。他們是到我們所想的那個地方,
還是哪裡?我們一向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是到我們所想象的那個地方去了,但是現在我卻
不那麼有把握。最近從美國寄來的有關貝特頓的內部消息你都看了嗎?」
坐在桌子旁邊的那個人點了點頭:
「在大家都左傾的時候,他也有通常的左傾觀點。但據我們所知,他的左傾觀點並
不具有持久性質。大戰前他工作就幹得不壞,但沒有獲得驚人的成就。在曼海姆逃離法
國之後,貝特頓被指派為他的助手,結果娶了曼海姆的女兒為妻。曼海姆去世後,貝特
頓獨自進行工作,並且作出了卓越成就。由於ZE裂變(原子零功率裂變)這一驚人發現,
他一舉成名。ZE裂變是一項輝煌的徹底革命性的發現。它使貝特頓登上榮譽的頂峰。他
本來已打定主意要在美國干一番事業,可是他的妻子在他們結婚後不久就死了。這使他
悲痛萬分。以後他就到英國了。近一年半來他住在哈韋爾。六個月以前他又結婚了。」
「這有問題嗎?」沃頓機警地問。
傑索普搖搖頭。
「根據我們所能查明的情況,還看不出什麼問題。她是當地一個律師的女兒。結婚
以前在一家保險公司裡工作。就目前我們已查明的情況來看,她沒有強烈的政治傾向。」
「ZE裂變,」沃頓上校用厭惡的口吻陰郁地說:「他們用的這些詞是什麼意思?我
一點也不懂。我是一個舊式人。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分子是什麼樣子,而他們眼下卻要分
裂宇宙萬物。什麼原子彈、核裂變、ZE裂變,以及這樣那樣的裂變。而貝特頓卻是一個
主要的裂變主義者。在哈韋爾人們對他有什麼看法?」
「他們說他是個舉止文雅的人。至於他的工作,倒沒有什麼突出或卓越的地方。不
過是在ZE裂變的實際應用方面搞些花樣而已。」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他們的談話東拉西扯,幾乎是想說啥就說啥。調查報告在桌
子上堆成一疊,但這些報告都毫無價值。
「當然,在他到達英國的時候,已經對他進行過徹底審查,」沃頓說。
「是啊,一切都十分令人滿意。」
「他來這裡已一年半,」沃頓沉思地說,「你知道,他們受不了安全保衛措施、長
期受審查、以及修道院式的生活。這一切使他們變得緊張不安,變得古怪。這種情況我
看得夠多了。他們開始夢想一個理想世界——自由、兄弟般的關係、分享一切機密、為
人類的美好生活而工作。就在這樣的時候,那些多少是人類渣滓的人發現他們的機會來
了,就抓住了它!」他擦了擦鼻子。「再沒有比科學家更容易受騙上當的人了,」他說,
「所有騙人的宣傳工具都是這麼說的。我不十分了解為什麼。」
傑索普微微一笑,很疲乏的一笑。
「哦,是啊。」他說,「就是這麼回事。他們認為他們什麼都知道。這很危險。我
們這些人則不一樣。我們無雄心壯志,不想去拯救世界,只想做一點具體工作,撿取一
兩個破碎的零件或拿掉一兩把扳手,在它卡住機件的時候。」他沉思地用手指輕輕敲著
桌子。「我要是多知道一點貝特頓的情況,那就好啦,」他說,「不是他的生活經歷和
他的活動,而是那有啟發意義的日常生活小事,比如哪一種玩笑能引起他發笑,什麼事
情使得他罵街,他欽佩哪些人,他討厭哪些人。」
沃頓好奇地注視著他。
「他的妻子怎麼樣?你試探過她啦?」
「試探過好幾次了。」
「她不能有所幫助嗎?」
另外一個人聳聳肩說:
「眼下她還沒有給我們什麼幫助。」
「你認為她了解一些情況嗎?」
「當然,但她不承認她了解任何情況。她的一切反應也都是這種情況下常見的:焦
慮、悲傷、憂心忡忡、預先沒有什麼暗示或疑心、丈夫的生活完全正常、沒有任何的緊
張不安等等。她的看法是,她的丈夫被綁架了。」
「你不相信她吧?」
「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那個人嚴厲地說,「我從來不相信任
何人。」
「可是,」沃頓慢吞吞地說,「我想我們也應當虛心一些,不要輕易下結論。她是
個什麼樣的人?」
「您每天玩橋牌時都能碰上的那種普普通通的女人。」
沃頓會意地點點頭。
「這就使事情更難弄清楚了。」他說。
「她馬上就要來見我。我們又要把所有的問題再重複一遍。」
「這是惟一的辦法,」沃頓說,「但是我實在受不了。我沒有那種耐心。」他站起
來。「好吧,我不再耽誤你了。我們還沒有取得多大進展,是嗎?」
「很不幸,還沒有。請你把那個奧斯陸報告專門檢查一下。那是一個可能的地點。」
沃頓點點頭出去了。另一個人拿起電話聽筒說:「我現在要見貝特頓夫人。請她進
來。」
他呆呆地坐在那裡出神,直到有人敲門,貝特頓夫人被送進來為止。她是一個高大
的女人,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她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有一頭極其漂亮的赤紅色頭髮。
在這頭漂亮的紅髮下,她的面容看起來就幾乎無足輕重了。就像我們經常在紅髮女人臉
上所見到的那樣,她也有一雙睫毛很淡的藍綠色眼睛。他注意到,她沒有化裝打扮。他
一面歡迎她,讓她舒服地坐到辦公桌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面在考慮為什麼她不化裝打
扮。這使他有點傾向於認為,貝特頓夫人所了解的情況要比她曾經承認的要多。
根據他的經驗,極度悲傷和憂慮的女人通常不會忽視打扮自己。因為意識到悲傷給
自己的面容所帶來的損壞,她們要盡力修補這種損壞。他懷疑貝特頓夫人之所以蓄意不
化裝打扮自己,乃是為了更好地扮演一個心煩意亂的妻子的角色。她氣喘吁吁地說:
「哦,傑索普先生,我希望——有新的消息吧?」
他搖搖頭,溫和地說:
「貝特頓夫人,要您又像這樣來一次,我感到很抱歉。我們還不能向您提供任何肯
定的消息。」
奧利夫﹒貝特頓迅速說:
「這我知道。您在信裡已經這樣說了。但是,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是否——哦,我
很高興來這裡。整天呆在家裡納悶和胡思亂想——那是最糟糕不過了。因為您什麼事也
不能做!」
那個叫做傑索普的人安慰她說:
「貝特頓夫人,如果我再三問您同樣的問題,強調同樣一些要點,請你不要介意。
您要明白,經常有這樣的可能:您突然想起某件小事,某件您過去沒有想過的事,或者
您過去認為不值得一提的事。」
「是的,是的,這個我懂。請你把每一件事都再問我一遍吧。」
「您最後一次見到您的丈夫是在八月二十三號?」
「是的。」
「那是他離開英國到巴黎開會的時候?」
「是的。」
傑索普很快地說下去。
「他參加了頭兩天的會議。第三天他沒有參加。據說,他曾告訴他的一個同僚,那
天他不準備參加會議,而要去乘『蒼蠅艇(bateau mouche)』旅行。」
「乘『蒼蠅艇』?什麼是『蒼蠅艇』?」
傑索普微微一笑。
「就是那種在塞納河上航行的小船。」他機警地看著她。「您覺得這不太像你丈夫
幹的事嗎?」
她懷疑地說:
「不太像。我倒認為,他會十分熱烈地參加會議上的一切討論。」
「有這種可能。然而,那天討論的題目不是他感興趣的題目。因此,他可能有理由
讓自己休息一天。但是,您覺得您丈夫不大可能這樣做嗎?」
她搖了搖頭。
「他那天晚上沒有回他住的旅館,」傑索普繼續說,「就目前所能查明的情況來看,
他也沒有超過國境。您是否認為,他可能有另外一個護照,用別的什麼姓名?」
「哦,不會有。他為什麼會有呢?」
傑索普注視著她。
「您從來沒有看見他有這樣一個東西嗎?」
她使勁地搖頭。
「沒有看見過,而且我不相信他會有第二個護照。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
我不相信他是蓄意離開,像你們所力圖查明的那樣。他一定是出什麼事了,或者——或
者有可能他喪失了記憶力。」
「他的身體一向很好吧?」
「是的。他工作很努力,有時感到有點兒疲乏,如此而已。」
「他有沒有任何煩惱或消沉的表現?」
「他沒有因為任何事情而感到煩惱或消沉。」她用顫抖的手指打開手提包,把手帕
拿出來。「這一切太可怕了,」她的聲音在顫抖,「我簡直不能相信。他過去從來沒有
不向我說一聲就離開我的。他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他可能被綁架,或者也許遭到歹徒的
襲擊。我盡量不去這樣想,但是有時候我覺得結局必然是這樣。他一定已經死了。」
「請別這樣想,貝特頓夫人,現在還沒有必要那樣推測。要是他死了,那他的屍體
到現在一定早已發現。」
「那不一定。可怕的事情經常發生。他可能已經被溺死或被推進一個陰溝裡去了。
我相信在巴黎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貝特頓夫人,我敢向您保證,巴黎是一個治安良好的城市。」
她把手帕從兩眼拿開,十分生氣地凝視著傑索普。
「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但事情完全不是這樣。湯姆ヾ是不會出賣機密或洩露機密的。
他一生光明磊落。」
——
(ヾ托馬斯﹒貝特領的愛稱。——譯注。)
——
「他的政治信仰如何,貝特頓夫人?」
「據我所知,他在美國是一個民主黨人。他在英國投工黨的票。他對政治不感興趣。
他是一個科學家,一個徹頭徹尾的科學家。」她又毫不示弱地補充一句:「他是一個卓
越的科學家。」
「是的,」傑索普說,「他是一個卓越的科學家。整個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他可
能被人用高價引誘離開這個國家到別的地方去了。」
「這不是事實。」她又生氣了:「這是報紙上力圖證明的東西。這是你們這些人在
詢問我時所想的東西。這不真實。他過去從來沒有不對我說一聲就走的,從來沒有不把
他的打算告訴我就走的。」
「那末,他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嗎?」
他再次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
「什麼也沒有。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我想他是被綁架,或者就像我所說的,已
經死了。要是他已經死了,那我必須知道,必須馬上知道。我不能繼續像這樣等待、納
悶著。我不能吃,不能睡。我擔心焦慮得病了。您不能幫幫我嗎?您一點也不能幫幫我
嗎?」
於是,他站起來,繞過辦公桌去。他小聲說道:「我非常抱歉,貝特頓夫人,非常
抱歉。我向您保證,我們現在正盡一切力量弄清楚您的丈夫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們每天
都收到各個地方寄來的報告。」
「什麼地方來的報告?」她機警地問,「報告上怎麼說?」
「這些報告全都得仔細研究、核查和檢驗。但是,一般說來,這些報告恐怕都極其
模糊。」
「我必須知道,」她又沮喪地小聲說,「我不能像這樣生活下去。」
「您非常關懷您的丈夫吧,貝特頓夫人?」
「我當然很關懷他。要知道,我們結婚才六個月啊,才六個月!」
「是的,我知道。請原諒我問一句,你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吵吧?」
「哦,沒有發生過。」
「沒有因為任何其他女人發生過糾紛吧?」
「當然沒有。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去年四月才結婚。」
「請您相信,我不是說這樣一件事很可能,但是我們必須把可以解釋他這樣出走的
每一種可能性都加以考慮。您說,他近來並不煩躁、焦慮,也不易怒和緊張不安,是
嗎?」
「是的,是的,是的。」
「貝特頓夫人,您知道,從事像您丈夫所從事的那種工作的人是會緊張不安的。他
們生活在嚴厲的保安條件下。實際上,」說到這裡,他笑了笑,「緊張不安幾乎是正常
的。」
她並沒有報以微笑。
「他就是和往常一樣。」她毫不動搖地說。
「他工作愉快嗎?他和您討論他的工作沒有?」
「沒有!他的工作技術性太強了。」
「您不認為,他對他所研究的東西的破壞能力感到不安嗎?科學家們有時會有這種
感情。」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一類活。」
「您知道,貝特頓夫人,」他俯身在桌子上,向她湊近一些,拋掉他的一些冷漠表
情,「我在努力做的是想知道您丈夫的面貌,了解他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然而,不知怎
的,您卻不幫助我。」
「我還有什麼可說,可做的呢?您問的一切問題我都回答了。」
「是的,我問的問題您都回答了,但絕大多數問題您都用否定的方式回答。我需要
一些肯定的東西,建設性的東西。只有當您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種人的時候,您才能夠
更好地尋找他。」
她回想了一會,說:「我明白,至少我以為我明白了。好吧,湯姆是個快樂的人,
脾氣好的人。當然也很聰明。」
傑索普笑了笑,說:「那的確是一些好品質。但是,請您介紹一些更具個人特色的
東西吧。他讀書讀得很多嗎?」
「是的,讀得相當多。」
「讀哪一類書?」
「哦,傳記一類的書。書籍協會推薦的書。當他疲倦的時候,也看描寫犯罪的小
說。」
「實際上,還是一個比較一般的讀者。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吧?他玩牌或下棋
嗎?」
「他玩橋牌。我們過去每周和埃文斯博士和他的妻子玩一兩次橋牌。」
「您丈夫有很多朋友嗎?」
「哦,很多,他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
「我的意思不僅僅是這個。我的意思是,您丈夫是一個非常關懷他朋友的人嗎?」
「他常和我們的一兩個鄰居打高爾夫球。」
「沒有和自己特別要好或知心的朋友嗎?」
「沒有。您知道,他在美國住了很長時間,並且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在這裡他並不
認識很多人。」
傑索普看了一下他手邊的一張紙片。
「據說,最近有三個人從美國來看他。我這裡有這三個人的名字。就我們所能了解
的而言,這三個人最近從外國來,亦和他有過接觸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特別注意這
三個人的原因。現在談談第一個,沃爾特﹒格裡菲思。他到哈韋爾來看過你們。」
「是的,他到英國來進行訪問,順便來看望了一下湯姆。」
「那末,您丈夫有什麼反應呢?」
「湯姆看到他感到很驚奇,同時也很高興。在美國時他們彼此就很熟。」
「但是您肯定已了解他的一切情況?」
「是的,我們已了解他的一切情況。但是我們要聽聽您對他有什麼看法。」
她回想了一下,說:
「哦,他很嚴肅,但說話有點絮叨。對我非常客氣,似乎很喜歡湯姆,急於把湯姆
到英國以後他們那裡所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都是當地的一些雜七雜八事。我對這不感
興趣,因為我不認識他們談到的任何一個人。而且,在他們回憶往事的時候,我正好在
準備晚餐。」
「在他們的談話中沒有提出過政治問題?」
「您是在暗示說他是共產黨?」奧利夫﹒貝特頓的瞼唰的一下紅了。「我敢肯定他
不是這類人。他在美國擔任過政府工作——記得好像是在地方檢察官辦事處。雖然湯姆
對美國的政治審查說過一些嘲笑的話,可他也嚴肅地說過我們這裡的人不理解他們那邊
的情形。他說政治審查是必要的。這說明他不是一個共產黨員。」
「貝特頓夫人,請您,請您不要生氣。」
「湯姆不是共產黨員,我一直在對您這樣說,可是您就是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您。但是,這個問題必須要提出來。現在,談談他所接觸的從外國來
的第二個人,馬克﹒盧卡斯博士。你們是在倫敦多塞特旅館碰上他的。」
「是的。我們去看演出,看完演出後在多塞特旅館吃晚飯。突然這個叫做盧克或盧
卡斯的人走過來和湯姆打招呼。他似乎是一個研究化學的科學家。他上一次和湯姆見面
還是在美國。他是一個已經取得美國國籍的德國流亡者。但是您肯定已經——」
「我肯定已經知道這些?是的,我已經知道,貝特頓夫人。您丈夫見到這個人時是
不是感到很意外?」
「是的,他感到很意外。」
「感到高興嗎?」
「也很高興,也很高興——我想是這樣。」
「但您不是很有把握吧?」他緊緊追問。
「哦,他並不是湯姆十分喜歡的人,這是湯姆後來告訴我的,情況就是如此。」
「是偶然相遇嗎?他們有沒有安排以後什麼時候再見面?」
「沒有,那純粹是偶然相遇。」
「我明白了。他接觸的第三個從外國來的人是一個女入,即卡洛爾﹒斯皮德夫人,
也從美國來。他怎樣和她見面的?」
「我認為,她似乎是一個聯合國的工作人員。她在美國就已經認識湯姆。他從倫敦
給他打來電話,她已經到達英國,問湯姆,『我們能不能找個時間到她那裡吃飯?』」
「那末,你們去了嗎?」
「沒有去。」
「您沒有去,可是您的丈夫卻去了。」
「什麼!」她瞪著兩眼。
「這事他沒有告訴您?」
「沒有。」
奧利夫﹒貝特頓顯得迷惘和不安。詢問她的人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並不放鬆追問。
他第一次認為他可能抓住了點什麼。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含糊地說,「他沒有對我說這件事,這似乎很奇
怪。」
「他們在八月十二號星期三那天在斯皮德夫人所住的多塞特旅館裡一同吃午飯。」
「八月十二號?」
「是的。」
「哦,大約在那個時候,他是到倫敦去了,……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她又
突然停止說下去,接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她長得怎麼樣?」
他趕快用使她放心的口氣回答:
「她一點也不迷人,貝特頓夫人。她是一個年輕能幹的職業婦女,年紀三十出頭,
並不特別好看。絕對沒有什麼情況表明,她和您丈夫很親密。您丈夫為什麼沒有把這次
會面的情況告訴您,我們也覺得奇怪。」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現在,請您仔細想想,貝特頓夫人。在那時期,也就是在八月中旬——這次會面
之前一周左右,您注意到您丈夫有什麼變化?」
「沒有,沒有,我沒有看到他有什麼變化。沒有什麼引起我注意的事情。」
傑索普歎了口氣。
桌子上的電話又嗡嗡的響起來。傑索普拿起話筒。
「說吧!」他說。
電話線另一端的那個人說:
「先生,這裡來了一個人,他要求會見負責處理貝特頓案件的人。」
「他叫什麼名字?」
電話線另一端的那個人輕輕地咳嗽一聲,說:
「哦,我拿不准怎樣念這個名字,傑索普先生。也許我最好把它拼給你聽。」
「好,拼吧。」
他在臨時記錄本上記下了從電話線上傳過來的字母。
「是波蘭人嗎?」記完後他問道。
「他沒有這樣說,先生。他的英文說得很流利,只帶有一點口音。」
「你叫他等一下。」
「好,先生。」
傑索普把電話放回原處。然後,他看了看桌子對面的奧利夫﹒貝特頓。她十分安靜
地坐在那裡,帶著一種無可奈何和絕望的平靜神情。他從臨時記錄本上撕下那頁記著那
個來人名字的紙,把它從桌子上推過去給她。
「您知道叫這個名字的人嗎?」他問。
當她看那張紙的時候,她的兩眼睜大了。他馬上就看出她顯得很吃驚。
「知道,」她說,「是的,我知道。他給我寫過信。」
「什麼時候?」
「昨天。他是湯姆第一個妻子的表弟。他剛到英國。他對湯姆的失蹤非常關心。他
寫信來問我得到什麼新的消息沒有,並且——並且他向我表示深深的同情。」
「在這以前,您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這個人吧?」
她搖了搖頭。
「您聽到您丈夫談起過他沒有?」
「沒有。」
「這樣說來,他可能根本不是您丈夫的什麼表弟。」
「對,可能不是。但我從未從這方面想過。」她顯得很吃驚,「要知道,湯姆的第
一個妻子是個外國人。她是曼海姆教授的女兒。從信上看,這個人似乎對曼海姆的女兒
和湯姆的一切都很了解。那信寫得很得體、正規並且帶有外國味道,您知道。它似乎很
真誠的。再說,如果他不是真的,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啊,那是人們應當經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傑索普微笑了一下,「我們這裡的
人經常問這樣的問題,以致於連最細微的事我們也會認為具有重大意義。」
「是的,我想你們會這樣的。」她突然顫抖起來,「這就像你們的這個房間一樣,
坐落在迷宮一樣的走廊中間,就像在夢中一樣,您會認為您再也不能從這裡走出去
了……」
「是的,是的,我能夠看出,這可能是有一種幽閉的恐怖作用。」傑索普輕松愉快
地說。
奧利夫﹒貝特頓抬起一只手來,把披到前額上的頭髮向後撂回去。
「您知道,我不能長期忍受下去,」她說,「老是坐在家裡等待。我想到其他地方
去換換環境。最好是去外國。到一個這樣的地方,在那裡沒有記者不斷地給你打電話,
人們也不老盯著你。現在我總是遇到許多朋友,他們總問我得到什麼消息。」她停了一
下,繼續說,「我想……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我一直在努力裝出勇敢的樣子,但這個
我已受不了啦。我的醫生已經同意。他說,我應當馬上到別的地方住三四個星期。他給
我寫了一封信,我拿給您看。」
她在手提包裡摸索著,拿出一個信封,把它從桌面上推給傑索普,說:
「您就會知道醫生是怎麼說的。」
傑索普把信從信封裡取出來,讀了一遍。
「是的。」他說:「是的,我知道了。」
他把信放回信封裡。
「這樣說,我是可以離開了?」兩眼緊張地注視著傑索普。
「當然可以,貝特頓夫人,」他回答。他有點感到吃驚:「為什麼不呢?」
「我還以為您會反對呢?」
「反對?為什麼要反對?這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只要您安排得在您外出期間我們得
到任何消息時能夠和您聯繫得上就行。」
「我當然要這樣安排。」
「您想去什麼地方?」
「到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一個沒有多少英國人的地方。到西班牙或摩洛哥。」
「這太好了。我認為,這會給您的健康帶來很大好處。」
「哦,謝謝您。非常感謝您。」
她站起來,顯得激動而得意洋洋。但緊張不安的情緒仍然明顯存在。
傑索普站起來,跟她握了握手,並按鈴叫傳令兵把她送出去。他回到椅子上坐下。
在最初一會兒,他的臉仍和先前一樣毫無表情,但後來慢慢地微笑起來,他拿起電話。
「我現在就見格萊德爾少校!」他對著話筒說。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格萊德爾少校?」傑索普在念這個名字時,稍微猶豫了一下。
「這很難念,是吧。」來客用幽默的贊賞口氣說,「在戰爭期間,您的同胞管我叫
格萊德爾ヾ而現在,在美國,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格林(Glyn),這樣人們讀起來會方
便一些。」
——
(ヾGlider意為滑翔機。——譯者。)
——
「您是從美國來?」
「是的。我是一周前到這裡的。對不起,您是傑索普先生嗎?」
「我是傑索普。」
格萊德爾非常感興趣地注視著他。
「那末,」他說,「我曾經聽到有人談起過您。」
「真的嗎?從誰那裡聽到的?」
那個人微笑了。
「也許我們進行得太快了。在您允許我提問題之前,我先把美國大使館的這封信交
給您。」
他鞠了一個躬,把信遞過來。傑索普接過信,念了頭幾行客套話,就把它放下了。
他用估量的眼光瞧著他的客人。他高高的個子,舉止有點呆板,年齡三十左右。他的金
色的頭髮梳成歐洲大陸的式樣。他的話說得很慢,很謹慎,帶有明顯的外國腔調,但語
法卻是正確的。傑索普注意到,他一點也不顯得緊張不安,或對自己感到沒有信心。這
本身就很不尋常。到這個辦公室來的人,絕大多數都顯得緊張不安、激動或憂心忡忡。
有時,他們隨機應變,有時他們暴跳如雷。
這是一個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人,一個具有一張一本正經面孔的人。他知道他在干
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干,而且他也不會被人輕易哄騙或蒙騙去說出一些他不打算說出的
事情。傑索普輕松愉快地對他說:
「您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來找您是為了問一下您有沒有得到有關托馬斯﹒貝特頓的進一步消息,他在最
近以一種似乎有點聳人聽聞的方式失蹤了。我知道,我們不能不打折扣地相信我們在報
章上讀到的東西。因此,我就打聽什麼地方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人們告訴我說,您這
裡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
「很抱歉,我們還沒有得到有關貝特頓的確切消息。」
「我想,他可能被派到國外執行什麼使命去了。」他頓了一下,又巧妙地補充一句:
「您知道,這不准聲張出去。」
「我親愛的先生,」傑索普帶著痛苦的表情說,「貝特頓是一位科學家,而不是一
位外交家或一位密探。」
「您在訓斥我。但是標簽並不總是恰當的。您也許要問我為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
托馬斯﹒貝特頓是我的一個姻親。」
「明白了,我想,您是已故的曼海姆教授的外甥。」
「哦,您已經知道了。您在這裡真是消息靈通。」
「常有人到這裡來,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傑索普小聲說,「貝特頓的妻子剛才來
過這裡。她告訴我說,您給她寫了一封信。」
「是的。我給她寫了一封信,以此來表示我的慰問,並問她是否得到任何進一步的
消息。」
「您這樣做很對。」
「我母親是曼海姆教授惟一的妹妹。他們之間的感情非常好。當我還是一個小孩住
在華沙的時候,我經常到我舅舅家裡,他的女兒埃爾莎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在我父母
死後,我的家也就是我舅舅和表姐的家了。那些日子過得多麼幸福呀!接著爆發了戰爭,
發生了許多悲慘和恐怖的事……但這一切我不想講了。我舅舅和表姐逃到美國去,我則
留下來,參加了地下抵抗組織。戰爭結束後,我先後擔任了幾項差事。我去了一次美國,
看我的舅舅和表姐。當我在歐洲擔負的任務結束時,我曾想到美國定居。我希望,我能
生活在舅舅、表姐和她丈夫身邊。但是,唉,」他攤開兩手,「當我到那裡的時候,我
舅舅已經死了,我的表姐也死了,而她的丈夫呢,已經到了英國,並且又重新結婚了。
這樣,我又再一次沒有家了。接著,我在報上看到著名的科學家托馬斯﹒貝特頓失蹤的
消息,於是我就到英國來,看看究竟應當怎樣辦。」他頓了一下,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
傑索普。
傑索普也用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他。
「為什麼他失蹤了,傑索普先生?」
「那正是,」傑索普說,「我們極想知道的事。」
「也許,您知道吧?」
這個人這樣容易地就把他們的身份顛倒過來,傑索普頗為佩服他。在這個房間裡,
他是習慣於向別人提問題的人。而現在這個陌生人卻成了詢問者。
傑索普仍然輕松愉快的回答說:
「我向您保證,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他失蹤了。」
「但是,你們有所懷疑吧?」
「可能有所懷疑,」傑索普謹慎地說,「這件事有一定的格式……以前也曾發生過
這樣的事。」
「這我知道。」客人迅速地引證了半打以上的案件。
「全都是科學家。」他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
「他們都到鐵幕那邊去了嗎?」
「有這樣的可能,但現在我們還不清楚。」
「他們是自願去的嗎?」
「這很難說。」傑索普說。
「您以為這不是我的事?」
「哦,對不起。」
「您那樣想是對的。只是因為貝特頓我才對這個案件感興趣。」
「對不起,」傑索普說,「我不大了解您為什麼對這個案件感興趣。貝特頓畢竟也
只是您的一個姻親。您甚至不認識他。」
「您說得不錯。但對我們波蘭人來說,家庭是非常重要的。有義務啊。」他站起來.
很不自然地鞠個躬。「很抱歉,侵占了您不少時間。謝謝您對我這樣客氣。」
傑索普也站起來。
「很遺憾,我不能幫助您,」他說,「但是我向您保證,我們對此也一無所知。如
果我們聽到什麼消息,可以和您聯繫嗎?」
「通過美國大使館可以找到我。謝謝您。」
他又拘謹地鞠了一躬。
傑索普按了一下鈴。格萊德爾少校出去了。傑索普拿起電話。
「請沃頓上校到我房間來。」
沃頓進來以後,傑索普對他說:
「事情終於動起來了。」
「怎麼回事?」
「貝特頓夫人想到外國去。」
「去和丈夫相會?」
「我希望如此。她帶著一封她的醫生為她寫的介紹信到這裡來。那信說,她需要徹
底休息和變換一個環境。」
「真像回事似的!」
「當然,也可能是真的。」傑索普警告他說,「可能是一個事實。」
「我們這裡的人從來不那麼看問題。」沃頓說。
「是啊。但是,我要說她表演得真令人信服。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嘴。」
「我想。你沒有從她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
「只得到一點點。這就是和貝特頓一起在多爾旅館吃午飯的那個叫斯皮德的女人。」
「真的嗎?」
「他沒有把這次吃午飯的事告訴他妻子。」
「哦!」沃頓考慮了一下,「你以為那有什麼關係嗎?」
「可能有關係。卡洛爾﹒斯皮德曾經被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審查過。她證明自己無
罪,但那畢竟……是的,她,或者人們認為,她畢竟是玷了污點。這可能是一個聯絡人。
是我們所發現的貝特頓惟一的聯絡人。」
「貝特頓夫人的聯絡人怎麼樣?最近可能有什麼聯絡人來唆使她到外國去嗎?」
「倒沒有什麼人和她聯繫。只是昨天她從一個波蘭人那麼收到一封信。那是貝特頓
第一個妻子的表弟寫的。剛才這個波蘭人還在我這裡問這問那呢。」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不很真實的人,」傑索普說,「一舉一動都帶有外國味道並且合乎準則,一
切都那麼『文雅』,作為一個人,他顯得出奇地不真實。」
「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唆使她去外國的聯絡人嗎?」
「可能是。這我說不准。他使我迷惑不解。」
「需要對他進行監視嗎?」
傑索普笑了笑。
「是的。我已經按了兩次鈴。」
「你這善於設圈套的傢伙——真是詭計多端。」接著,沃頓又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喂,那表格是怎麼填的?」
「我想是填的珍妮特和照例要填的一些事項。地點是西班牙或摩洛哥。」
「不是瑞士?」
「這次不是。」
「我認為在西班牙或摩洛哥他們會遇到困難。」
「我們不可低估我們的對手。」
沃頓厭惡地用手指翻著那疊調查材料。
「關於那兩個國家人們至今還沒有看到貝特頓出現過,」他懊惱地說,「這次我們
要全力以赴。天哪,要是我們在這個案子上失敗的話……」
傑索普把背靠在椅子上。
「我已經很久沒有休假了,」他說,「我對這個辦公室有點厭煩了。我可能要到外
國旅行一趟……」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1
「乘法航108次班機去巴黎的乘客,請往這邊走。」
希思羅機場候機室裡的人們聽到這聲音,都站了起來。希拉裡﹒克雷文拿起她那個
小蜥蜴皮的旅行皮箱,跟著人流向停機坪走去。由於剛從悶熱的候機室裡出來,乘客們
覺得冷風刺骨。
希拉裡渾身發抖,就把包著身體的皮衣裹得更緊了。她跟著其他乘客穿過廣場向飛
機停放的地方走去。終於實現了!她就要走了,逃了!逃出這灰暗、寒冷和麻木不仁的
悲慘境遇。逃向陽光燦爛的藍天之下,逃向一種新的生活。這一切重負,這可怕的悲慘
和挫折所帶來的重負就將遠遠地被拋在身後。她走上飛機舷梯,低頭走進飛機艙門,由
服務員領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幾個月來,這是她第一次從痛苦中得到了寬慰。這種精神
上的痛苦是多麼的劇烈,以至影響到她的身體。「我將要離開這一切,」她滿懷希望地
自言自語道:「我一定要離開這一切。」
飛機的轟鳴聲和轉動聲使她非常激動。在那轟鳴和轉動聲中似乎具有一種原始的野
性。她想,文明人的痛苦是最難受的痛苦,這是灰色而毫無希望的。「但是現在,」她
想,「我就要逃開了。」
飛機慢慢沿著跑道滑行。機上的女服務員說:
「請繫緊安全帶。」
飛機在跑道上作了一個半轉彎,停下來等待起飛信號。希拉裡想:「也許這架飛機
會墜毀……也許它永遠也離不開地面。那就一切都完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希拉裡
覺得飛機似乎等了很久沒有起飛。她在等待著向自由出發的信號,希拉裡可笑地這樣想:
「我將永遠也離不開了,永遠!我將作為一個囚犯被扣留在這裡。」
然而,終於起飛了。
發動機最後轟鳴了一聲,飛機就開始向前滑跑。飛機沿著跑道越跑越快,希拉裡想:
「它將飛不起來。它不能夠……那就完了。」哦,他們現在似乎已經離開地面了。看起
來好像不是飛機在上升,而是地面在離開,在沉下去,把一切問題、一切失望和挫折都
扔到那咆哮著的、驕傲地向著藍天升起的怪物下面。飛機在上升,繞著機場飛了一圈。
下面的機場顯得多麼像可笑的小孩的玩具一樣!小得滑稽的公路,奇怪的小鐵路,在上
面行駛著像玩具一樣的火車。一個可笑的幼稚的世界,在這裡人們相愛、相恨和傷心斷
腸。現在,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它們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現
在在他們下面是雲層,濃密的、灰白色的雲層。他們一定是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了。希拉
裡靠在座位上,閉著兩眼。逃了,逃了。她已經離開了英格蘭,離開了奈傑爾,離開了
那個悲慘的小土堆——布倫達的墳墓。這一切都被留下了。她睜開兩眼,接著又長歎一
聲閉上兩眼。她睡著了……
2
當希拉裡醒來時,飛機正在下降。
「巴黎到了!」希拉裡一面這樣想,一面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並伸手去拿自己的
手提包。然而,這並不是巴黎。機上的女服務員從吊艙上走下來,用幼兒園保姆那種使
一些旅客感到非常討厭的哄小孩的腔調說:
「由於巴黎霧大,我們要把你們降落在博韋了。」
她那神情好像是說:「這不很好嗎,孩子們?」希拉裡通過她座位旁邊的那扇小窗
往下窺視。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博韋看起來也被濃霧所籠罩。飛機在慢慢地繞著機場
飛行,飛了一陣才最後著陸。接著乘客們被人領著在寒冷潮濕的霧氣中向一所簡陋的木
房子走去,房子裡只有幾把椅子和一條長長的木櫃台。
希拉裡感到很沮喪,但她努力把這種消沉情緒排遣開。她旁邊的一個男人小聲地抱
怨說:「這是戰時的一個舊機場,沒有暖氣或使人舒適的設備。幸好,這裡是法國人的,
我們總能弄到酒喝。」
他說得對極了。幾乎馬上就來了一個帶著幾把鑰匙的男人,他把各種酒供應給乘客
們以振作他們的精神。在這長時間的令人討厭的等待中,酒的確能使乘客們精神振作。
這樣無所事事地過了幾個小時後,又有幾架飛機從霧中出現和著陸,這些飛機也因
為巴黎不能著陸而轉移到這裡來。頓時這間小小的屋子就擠滿了冷得發抖的、激怒的人
們,他們都在為這次耽擱而大發牢騷。
對希拉裡來說,這一切都具有一種不真實的性質。就好像她在做夢一樣,什麼人在
仁慈地保護著她,不讓她與現實接觸。但是,這僅僅是耽擱一下、等待一下的問題。她
仍然在旅途中——在逃亡的旅途中。她仍然在逃離這一切,仍然在向她的生活可能重新
開始的地方逃去。這種情緒糾纏著她。無論是在漫長的令人困乏的耽擱期間,還是在天
黑後很久,忽然宣佈來了幾輛公共汽車準備把乘客運往巴黎因而引起一片混亂時,這種
情緒都始終困擾著她。
當時來來往往的人群是多麼混亂啊!乘客、辦事員、搬運工人全都搬著行李在黑暗
中奔跑、碰撞。末了,腳和腿凍得發抖的希拉裡終於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濃霧中隆隆
地向巴黎駛去。
這是一次長時間的令人困乏的駛行,一共花了四個小時。當他們到達殘廢軍人博物
館時,已經午夜。使希拉裡感到快慰的是,她能夠即時領取行李坐車到她預訂了房間的
旅館去。她疲倦極了,不想吃飯,只洗了個熱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覺了。
到卡薩布蘭卡的班機原訂於翌晨十點半鐘從奧利機場起飛,但當他們到達奧利機場
時,那兒卻是一片混亂。在歐洲的許多地方飛機都已停飛,來往的乘客都被耽誤了。
啟程服務台的那個不斷被人打擾的辦事員聳聳肩說:
「夫人,您不能坐這趟您已預訂了機票的班機走了。班機時間表全都得改變。如果
夫人能坐在這裡等一會,那末一切都能安排妥善。」
最後,人們叫喚她並告訴她說,在去達卡的飛機上還有一個座位,這趟班機通常在
卡薩布蘭卡是不著陸的,但這次卻要在那裡著陸。
「夫人,您坐這趟較晚的班機,只耽誤三小時。」
希拉裡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同意了。那個辦事員似乎覺得有點意外,但卻因希拉裡的
這種態度而感到十分高興。
「夫人,您想象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難,」他說,「那些乘客先生們是多
麼不講理啊。霧又不是我制造的!霧當然會引起混亂!可是我們應當心平氣和地適應新
的情況。也就是我說的,不管改變旅行計劃是怎樣令人不愉快,我們也應當泰然處之。
夫人,耽擱一小時,兩小時或三小時,那有什麼要緊呢?只要能到達卡薩布蘭卡,究竟
坐哪一架飛機,那有什麼關係呢?」
然而,在那一天究竟坐哪一架飛機到達卡薩布蘭卡卻關係重大,這是那個矮小的法
國人在說上面那番話時所不知道的。因為,當希拉裡終於到達卡薩布蘭卡並且從飛機上
下到陽光燦爛的廣場時,一個推著滿滿一車行李從她身邊走過的搬運工人對她說:
「夫人,您真幸運。您沒有坐上那架飛機,也就是到卡薩布蘭卡的正常班機。」
希拉裡說:「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那個搬運工人神情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後,他終於不能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
裡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駕駛員和領航員死了,絕大多數乘客也
死了。還活著的四五個人已送進了醫院。其中有幾個傷勢還很嚴重。」
希拉裡聽完這些話的第一個反應是無端的憤怒。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這樣想:「我
為什麼不坐那一架飛機呢?要是我坐那架飛機,那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一定已經
死了,已經擺脫一切了。什麼傷心痛苦的事都沒有了。那架飛機上的人們希望活下去。
我呢,卻不想活下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啊?」
她通過了海關檢查(十分草率馬虎),就帶著行李坐車到旅館去了。這是一個陽光
燦爛的下午,太陽正要下落。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這正好是她到達這裡以前所
想象的一切。現在她已經到了。她已經離開了迷霧、寒冷和黑暗的倫敦。她已經把悲哀、
猶豫不決和痛苦留下了。這裡有熙熙攘攘的生活,色彩和陽光。
她走進自己住的臥室,拉開窗簾,向大街上張望。是的,這裡的一切都和她曾經想
象的一樣。希拉裡慢慢地轉過身來,離開窗子到床的一側坐下。逃了,逃了!這是自從
離開英國以來,在她腦中不斷鳴響著的一個聲音。逃開了,逃開了。而現在,她帶著可
怕的、受傷的冷酷心情知道,她是逃不開的。
這裡的一切都和倫敦完全一樣。她,希拉裡﹒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樣。她想逃脫
希拉裡﹒克雷文,而希拉裡﹒克雷文在摩洛哥還是希拉裡﹒克雷文,和倫敦的希拉裡﹒
克雷文一樣。她小聲對自己說:
「我多麼傻呀,我是怎樣的一個傻瓜啊!為什麼我要那樣想:只要我離開英國,就
會有完全不同的感情呢?」
布倫達的墳墓,那個淒涼的小土堆,還在英國,而奈傑爾會很快地在英國娶一個新
的妻子。為什麼她曾認為,這兩件事在這裡對於她是無關緊要呢?這只不過是妄想而已。
就是那麼回事!好啦!這一切現在都過去啦。現在她必須正視現實,正視她自己還存在
這個現實,正視什麼事她能忍受,什麼事她不能忍受這個現實。希拉裡想,人對痛苦是
能夠忍受的,如果還存在著忍受的理由。她已經忍受了長期的病痛,已經忍受了奈傑爾
的背叛,以及這種背叛發生後的殘酷、野蠻的環境。這一切痛苦的事她都已經忍受了,
因為布倫達還活著。接著,為搶救布倫達的生命進行了長期的、緩慢的戰鬥,那個戰鬥
輸了,失敗了……現在,再沒有什麼值得繼續生活下去的東西了。這一點,她到了摩洛
哥才認識清楚。在倫敦有一種古哩古怪的混亂感覺,以為只要她能夠到別的地方去,她
就能夠把留下的東西忘掉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此,她就訂購了來這個地方旅行的飛
機票。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她想到過去,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有
許多她如此喜愛的美麗事物的地方。陽光、純淨的空氣,新人和新事物。她曾想,在這
裡事物完全不同。然而,事物並沒有什麼不同。事物還是一樣。事實是十分簡單而不能
逃避的,她,希拉裡﹒克雷文再沒有繼續活下去的願望了。事情就是那樣簡單。
要是霧沒有從中作梗,要是她乘坐了那架她預訂了機票的飛機,也許問題現在早已
解決了。現在她可能已經躺在某一個法國官方的公墓裡,肉體摔得殘缺不全了,但精神
卻得到了安寧,擺脫了痛苦。當然,這樣的結局現在還可以達到,但這需要費一點事。
要是她當時隨身帶著安眠藥,事情將十分好辦。她記得她曾經怎樣問過格雷醫生以
及格雷醫生回答她的問題時臉上那種頗為奇怪的表情。
「最好不吃安眠藥。最好學會自然而然地入睡。開始可能很困難,但終究會睡著
的。」
哦,格雷醫生臉上那種古怪表情,當時他是否已經知道或懷疑她會走這一步?哦,
那不應當很困難。她毅然地站起來。她要到藥店去。
3
希拉裡一向認為,在外國城市裡藥很好買。當她發現情況並非如此的時候,她頗有
點感到意外。她去第一個藥店的藥劑師只賣給她兩劑藥。那個藥劑師說,如果她要買兩
劑以上,需有醫生的處方。她笑著謝了謝他,就若無其事地迅速走出了藥店。這時恰好
有一個個頭很高、面色嚴肅的青年人也往藥店裡走,幾乎和希拉裡撞了個滿懷。那個青
年人用英文向她說了聲對不起。當她離開藥店時,她聽見那青年人要買牙膏。
這青年人要買牙膏。不知怎的,希拉裡覺得有趣。這多麼可笑,多麼平常,多麼普
通啊!接著,一陣劇痛襲擊她。因為那個青年要買的那種牙膏正是奈傑爾經常喜歡用的
那一種。她穿過街道,走進對面的另一家藥店。在她回旅館之前,她已經跑了四家藥店。
使她有點兒高興的是,在第三家藥店裡,那個面孔嚴肅的年輕人又出現了,並且又固執
地詢問在卡薩布蘭卡的法國藥店裡通常並不儲存的那種牌號的牙膏。
希拉裡在下樓吃飯前更換了上衣,並且打扮了一下面孔,這時她幾乎是無憂無慮的。
她放意要遲一會兒下去,因為她渴望不要碰上任何一個旅伴或同飛機上的任何人。其實,
這幾乎不可能,因為她坐的那架飛機又繼續飛往達卡了,而她認為她是在卡薩布蘭卡中
途下機的惟一旅客。
在她進去的時候,餐廳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她只看到在靠牆那張桌子上,那個面
孔像貓頭鷹一樣的青年人快要吃完晚飯。他一邊吃飯一邊在讀一份法國報紙,似乎對所
讀到的東西十分感興趣。
希拉裡吃了一頓帶半瓶酒的豐盛晚餐。她感到有點兒醉意和激動。她這樣想,「畢
竟這是最後一次冒險。」然後,她吩咐服務員送一瓶維希礦泉水到樓上她的房間裡,就
離開餐廳上樓了。
服務員送來了維希礦泉水,打開瓶蓋,把瓶子放在桌上,向她道了晚安,就離開房
間了。希拉裡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在服務員跨出門時把門隨手關上以後,希拉裡走到門
那裡,轉動鑰匙把門鎖上。她從梳妝桌的抽屜裡拿出從藥店裡買來的四包東西,並把它
們打開。她把藥片放在桌上,並倒了一杯礦泉水。既然藥劑是片狀的,她只需要藥片吞
進去,並用維希水沖下就行了。
她脫了外衣,把晨衣裹在身上,又回去坐在桌邊。心髒跳動得很快。現在她感到有
點兒恐懼了。但那恐懼只是一種輕微的蠱惑,而不是什麼會促使她放棄她計劃的畏縮。
她十分鎮靜,對自己所要幹的事認識得十分清楚。這是最後的逃避,真正的逃避。她呆
呆地看著寫字檯,心裡考慮著是否應當留下一張條子。最後,她決定不留條子,她沒有
什麼親屬,也沒有親密的朋友,總之,沒有一個她願意訣別的人。至於奈傑爾,她不願
意給他加上無用的悔恨和負擔,即使她寫一個條子就能達到這個目的。奈傑爾也許會在
報紙上讀到這樣一條消息:一位叫希拉裡﹒克雷文的夫人在卡薩布蘭卡因服安眠藥過多
而死亡。那也許只是報上的一小段消息。奈傑爾是會按這條消息的字面含義來接受這條
消息的。「可憐的希拉裡,」他會這樣說,「你真倒霉。」也許,在內心深處,他還會
感到相當寬慰呢。因為,她猜想,她是奈傑爾良心上的一個小小的負擔,而奈傑爾是一
個希望自己輕松自在的人。
現在,奈傑爾似乎離得很遠、很遠了,令人難以理解地無關緊要了。再沒有什麼事
需要做了。她就要吞下這些藥片,躺到床上睡去。從這次睡眠中她將再也不會醒來。她
沒有,或者她認為她沒有任何宗教感情。布倫達的死已經壓制了任何這類感情。因此,
再沒有什麼可考慮了。同在希思羅機場時一樣,她又成了一個旅行者,一個等待著向不
明確的目的地出發的旅行者,沒有行李的拖累,也沒有訣別引起的感傷。在她的一生中,
這是第一次能夠自由地,完全自由地想怎樣做就怎樣做。過去的一切已經和她割斷了聯
系。在醒著的時刻一直使她感到沉重的那長期的悲哀痛苦現在消逝了。是的,她現在感
到輕快、自由和無牽無掛了。她已準備好踏上新的征途。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藥。正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希拉裡
皺緊了眉頭。她呆坐在那裡,一只手伸出在空中。這是誰,是女服務員嗎?不可能,床
已經整理好了。也許是辦理文件或護照的什麼人吧?她聳聳肩。她不想去開門。為什麼
她要找這個麻煩呢。如果這個人有什麼事,他會暫時離開,等有機會再來的。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敲得比上次稍響一些。然而,希拉裡還是坐著不動。不可能有
什麼真正緊急的事,敲門的人會很快走開。
她的眼睛緊盯著那扇門。忽然那雙眼睛因驚訝而睜大開來。插在鎖孔裡的鑰匙慢慢
地向後轉動,猛地跳出來,鏗鏘一聲落到地板上。接著門把手轉動,門開了,走進一個
男人。她立刻認出,這人就是那個在藥店裡買牙膏的面孔嚴肅得像貓頭鷹一般的青年人。
希拉裡呆呆地看著他。她頓時驚訝得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那年輕人轉過身去,把門
關上,並且從地板上撿起鑰匙,把它重新插入鎖孔裡,把門鎖上。接著,他向她走過來,
在桌子另一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說了一句在她看來似乎是最不得體的話:
「我的名字叫傑索普。」
希拉裡頓時滿臉通紅。她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冷冷地、憤怒地說:
「請問,你以為……你這是在干什麼?」
他嚴肅地瞧著她,並且眨了眨眼睛。
「真滑稽,」他說,「我來就是要問您這個問題。」他迅速地向旁邊桌子上的藥片
點了點頭。
希拉裡厲聲說: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您知道的。」
希拉裡頓了一下,顯然在努力尋找恰當的言詞。為了表示憤怒。為了叫他走出這間
屋子,她有多少話想說啊。然而,奇怪極了,好奇心終於獲勝,使她沒有說出那種表示
憤怒的話。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湧到她嘴邊,她幾乎不知不覺就把它說出來了。
「那把鑰匙,」她說,「它是自己在鎖裡轉動的嗎?」
「喲,這個問題!」那青年人忽然像小孩一般咧開嘴笑起來。他把手放進口袋裡,
取出一個金屬東西,遞給希拉裡檢查。
「就是這個,」他說,「這是一個非常靈便的東西。把它從另一邊插進鎖孔裡,它
就能抓住鑰匙,把鑰匙轉動。」他把那東西從希拉裡手裡拿回,放過自己口袋裡。「小
偷就使用這種東西,」他說。
「這樣說,你是一個小偷?」
「不,不,克雷文夫人,請不要冤枉我。您知道我敲了門,而小偷是不敲門的。只
是當我認為您不準備讓我進來,我才使用這個東西。」
「為什麼你要進來呢?」
她的客人的眼睛又一次瞟著那張桌子上的藥片。
「如果我是您,就不那樣做,」他說,「您知道,這一點也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樣。
你以為,您只不過是去睡一覺,然後就不再醒來。但是事情卻完全不是那樣。會發生各
種各樣不愉快的反應。有時皮膚會發生痙孿和壞疽。如果您對這藥物具有抵抗力,那就
需要很長時間才會起作用,這樣就可能有人及時找到你,從而發生各種不愉快的事情。
什麼胃唧筒呀,蓖麻油呀,熱咖啡呀,拍打推拿呀——我敢向您保證,這一切都是很不
好受的事。」
希拉裡靠在椅子上,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她稍微握緊兩手,強使自己微笑起來。
「你是一個多麼可笑的人啊,」她說,「你以為我要自殺,或者要做那一類的事?」
「不僅僅是以為您要自殺,」那個叫傑索普的年輕人說,「我敢肯定您要自殺。您
知道,當您走進那藥店的時候,我也在藥店裡。事實上,我是在那裡買牙膏。可是,那
家藥店沒有我喜歡用的那一種。於是,我又去另一家藥店。在那裡,我又看到您在買安
眠藥。於是,我想這事有點兒古怪。因此,您知道,我就跟蹤您了。您在不同的地方都
買安眠藥。這一切總結起來就只能意味著一件事。」
他的聲調友好,隨便,使人感到放心。希拉裡﹒克雷文在注視著這個青年人的時候,
把自己的一切偽裝都拋棄了。
「那末,你不認為,你試圖阻止我這樣做是多麼不可原諒的無禮嗎?」
他把這個問題考慮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說:
「不,並非我無禮。您知道,這種事情您不能做。」
希拉裡氣呼呼地說:「你可以暫時阻止我這樣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這些藥片
拿走,把它們扔到窗外或別的什麼地方。但是,你卻不能阻止我過些日子再買更多的藥
片,或者從大樓的頂層跳下去,或者臥倒在一列火車前面。」
那個年輕人考慮了一下。
「當然不能,」他說,「我同意我不能阻止您做任何這類事情。不過,您今後是否
還願意這樣做,這卻是一個問題。比如說,明天您是否還願意這樣做呢?」
「你認為明天我就會有不同的感情嗎?」希拉裡用略帶辛酸的語調問。
「一般人是這樣的。」傑索普幾乎是辯解地這樣說。
「也許是這樣,」她考慮了一下,說,「如果你是在一時衝動的絕望下干這種事情。
但如果你是在冷靜思考的絕望下干這種事情,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沒
有什麼值得為之活下去的東西,你知道。」傑索普把他像貓頭鷹一樣的頭偏朝一邊,並
且眨了眨眼睛。
「真有趣。」他說。
「真沒趣,一點兒趣也沒有。我不是一個十分令人感興趣的人。我所愛的丈夫拋棄
了我。我惟一的孩子因患腦膜炎而痛苦地死了。我沒有親密的朋友或親屬。我沒有職業,
也沒有我愛做的任何技藝或工作。」
「您命真苦,」傑索普感歎地說。接著,他又有點遲疑地補充了一句:「您不認為
這樣做不對嗎?」
希拉裡激動地說:「為什麼不對?這是我的生命呀!」
「是您的生命,不錯,」傑索普性急地重複道,「我不是在高談倫理道德,但是,
您知道,有些人認為這樣做不對。」
希拉裡說:
「但是我不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
傑索普很不得體地說:
「的確如此。」
「也許,現在,先生,你——?」
「我叫傑索普。」年輕人說。
「也許,現在,傑索普先生,你不會再管我了。」
但是傑索普搖搖頭說:
「不行。我要知道,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麼。現在,我已經弄清楚了,是不是?
您對生活失掉了興趣,您不想繼續活下去,您或多或少歡迎死這個念頭?」
「是的。」
「好,」傑索普樂呵呵地說,「現在我們知道我們談到什麼地方了。讓我們接著談
下一步吧。一定得用安眠藥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唉,我已經告訴過您,安眠藥的作用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羅曼蒂克。而從大樓
上跳下去呢,也不美妙。您不會馬上死掉。在火車前臥倒也一樣。我要說的是,還有其
他路子可走。」
「我不明白你話的意思。」
「我要建議另外一種方法,實際上,是一種光明正大的方法。這種方法還具有某種
興奮作用。我可以毫不隱瞞地對您說,只有百份之一的可能性您不會死。但是,我相信,
那時假如出現這種情況,您不會反對活下去的。」
「我一點也不懂你在談些什麼?」
「當然,您不懂,」傑索普說,「因為我還沒有開始給您講這種方法。恐怕我不得
不囉唆一番——我的意思是,我要給您講個故事。我可以開始嗎?」
「隨你便吧。」
傑索普並不理會她表示同意時的那種勉強樣子,就以最嚴肅的方式談起來了。
「我估計您是經常看報並且一般說來了解時事的那種婦女,」他說,「您一定在報
上看到過有關一些科學家時而失蹤的消息吧。大約一年以前那個意大利科學家失蹤了,
大約兩個月前那個叫做托馬斯﹒貝特頓的年輕的科學家失蹤了。」
希拉裡點點頭,說:「是的,我在報上看到過這種消息。」
「可是,實際失蹤的人比報上登載的要多得多。我的意思是說,有更多的人失蹤了。
他們並不都是科學家。其中有的人是從事重要的醫學研究的青年人。有的人是從事研究
的化學家,有的人是物理學家,有一個是律師。哦,很多,很多,這裡,那裡,到處都
有人失蹤。要知道,我們的國家是一個所謂的自由國家,如果您願意離開,你就可以離
開。但是關於這些奇怪的現象,我們必須知道,為什麼這些人要離開?他們去哪裡了?
以及——這一點也很重要——他們是怎樣去的?他們是自願去的嗎?他們是被綁架去的
嗎?他們是被詐騙走的嗎?他們是從哪條路走的?干這個行當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
其最後目的是什麼?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我們要給這些問題找出答案,您可能幫助
我們找到那個答案。」
「我?我怎樣幫助?為什麼要幫助?」
「現在我們就來談談托馬斯﹒貝特頓這個具體案件。他是兩個月前從巴黎失蹤的,
他把妻子留在英國。她憂愁得快要發狂——或者她說,她快要發狂了。她一口咬定說,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走了?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者他是怎樣走的?她說的可能是真話,也
可能不是。有的人——我是其中的一個——認為,她說的不是真話。」
希拉裡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湊近了一些。她不由自主地變得有興趣起來。傑索普繼
續說下去。
「我們準備對貝特頓夫人進行秘密監視。大約兩周前她來找我,並告訴我說,她的
醫生囑咐她去外國,進行徹底休息並消遣一下。她在英國過得很不舒服,人們不斷來打
擾她——報社的記者呀,親戚呀,好心的朋友呀!」
希拉裡冷冷地說:「這個我可以想象。」
「是的,她真不愉快。她想離開一個時期,那十分自然。」
「那是十分自然的,我認為。」
「但是,您知道,於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有嚴重的猜疑心腸。我們已經作了監視貝特
頓夫人的安排。她昨天已經按預定計劃離開英國到卡薩布蘭卡來了。」
「卡薩布蘭卡?」
「是的……在薩卡布蘭卡停留一下,再到摩洛哥的其他地方。一切都是公開的,光
明正大的,作了旅行計劃,預訂了飛機票和旅館房間。但是,很可能,這趟摩洛哥旅行
只不過是貝特頓夫人逃往那個不明的目的地的借口而已。」
希拉裡聳聳肩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知道這些情況。」
傑索普微笑了一下。
「您要知道這些情況,因為您有一頭非常漂亮的紅頭髮,克雷文夫人。」
「紅頭髮?」
「是的。這是貝特頓夫人的最顯著的特徵——紅頭髮。您也許聽人講過,今天在您
乘坐的這架飛機之前的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
「這我知道。我本來應當坐那架飛機的。實際上我已經預訂了那架飛機的機票。」
「有趣,」傑索普說,「貝特頓夫人就在那架飛機上。但她沒有摔死。她被從墜毀
的飛機裡救出來時還活著,現在住在醫院裡。但是據醫生說,她活不到明天早晨。」
一道微光照到希拉裡的心坎上。她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傑索普。
「喂,」傑索普說,「現在您該明白我向您建議的自殺方式了吧。我建議,貝特頓
夫人應當繼續旅行。而您應當成為貝特頓夫人。」
「但是,真的,」希拉裡說,「那將很難做到。我的意思,他們會立刻認出我不是
貝特頓夫人。」
傑索普把頭偏向一邊。
「這個,那完全要看您所謂的『他們』究竟是指誰。『他們』是一個非常含混的詞
兒。誰是『他們』呢?有這樣的東西嗎?有所謂的『他們』這樣的人嗎?我不知道有這
樣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訴您一點:如果『他們』這個詞最通俗的解釋為一般人所接受,
那末在一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組織裡工作的那些人就叫做『他們』。他們那樣做是為了
他們自己的安全。如果貝特頓夫人的旅行有一定的目的,並且是計劃好的,那末在這邊
負責這次旅行的人們對於這次旅行的英國方面的情況將會一無所知。他們只會在約定的
時間在一定的地點與一定的女人聯繫,並從那裡把情況繼續傳遞下去。在貝特頓夫人的
護照上寫著她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紅頭髮,藍綠色眼睛,嘴中等大小。無識別標記。好
極了。」
「但是,這裡的負責當局,真的,他們——」傑索普笑了笑,「這方面完全沒有問
題。法國人也損失了一些有價值的年輕科學家和化學家。他們會與我們合作。情況將是
這樣安排:遭受腦震盪的貝特頓夫人已被送進醫院。在墜毀的飛機上的另一名乘客克雷
文夫人也被送進醫院。克雷文夫人將在一兩天內死於醫院,而貝特頓夫人則將出院,只
受到輕微的腦震盪損傷,仍能繼續旅行。飛機墜毀是真實的,貝特頓夫人的腦震盪是真
實的,而腦震盪則為您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掩護。它可以為許多事情——像記憶力喪失以
及各種無法預言的行為——辯解。」
希拉裡說:「那將是發瘋。」
「哦,是的!」傑索普說,「這是發瘋,對極了。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任務。而且
如果我們的懷疑成為事實,您可能要被殺死。您明白了嗎,我十分坦率。但是,照您所
說,您已作好了死的準備,並且渴望著死。作為一種在火車前臥倒或類似行為的替換物,
我認為您會發現這項使命要有趣得多。」
突然希拉裡出乎意料大笑起來。
「我的確相信,」她說,「你很正確。」
「那末,您願意干啦?」
「是的。為什麼不願意呢?」
「既然如此,」傑索普一面說,一面迅速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就絕對不能浪
費一點時間。」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1
醫院裡實際上並不冷,但人們卻感到冷。空氣中散發著防腐劑的氣味。偶爾在病房
外面的走廊上,當手推車經過時,可以聽到玻璃器皿和器械發出的卡啦卡啦聲。希拉裡
﹒克雷文坐在病床旁邊的一把鐵椅上。
在床上,奧利夫﹒貝特頓在一盞遮光燈下直挺挺地躺著不省人事,頭上扎著繃帶。
一個護士站在床的一邊,醫生站在另一邊。傑索普坐在病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醫生向
他轉過身去,用法語說:
「時間不會太長了。現在脈搏已經非常微弱。」
「她不會再恢復知覺了吧?」
這個法國人聳聳肩。
「這個我說不准。臨死的時候,可能還會恢復。」
「再也無能為力了嗎,不能注射點興奮劑?」
醫生搖了搖頭,接著出去了。護士也跟著醫生一起出去了。一個修女進來代替那個
護士,她走到床頭,站在那裡用手指撥弄著她的念珠。希拉裡看著傑索普。傑索普向她
使了個眼色,她就走到他身邊去了。
「您聽見醫生說的話嗎?」他小聲問。
「聽到了。您想向她說些什麼?」
「如果她恢復知覺我們要努力獲取能得到的任何情報:口令、標記、信息或其他任
何東西。您明白嗎?她可能更願意對您講,而不願對我講。」
「您要我去欺騙一個垂死的人嗎?」
傑索普把頭像鳥一樣地偏朝一邊,這是他有時喜歡采用的一種姿勢。
「您覺得這是欺騙?」他考慮著說。
「是的,是這樣。」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希拉裡。
「好吧,那您喜歡說什麼,做什麼,您就去說,去做吧。至於我,我可沒有什麼顧
忌,您明白嗎?」
「當然,這是您的職務。您可以問您高興問的任何問題,但您可不要叫我去這樣
做。」
「您是一個自由的人。」
「有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就必須作出決定。我們要不要告訴她,她就要死了?」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得考慮考慮。」
她點了點頭,接著走回病人床邊的座位上。現在她心裡充滿了對那個垂死婦人的深
切同情。這個婦人,她真要去和她所愛的人團聚嗎?也許他們全錯了?這個婦人到摩洛
哥來,僅僅是為了尋求安慰,僅僅是為了在有關她的丈夫是活著或者死去的肯定消息到
來之前消磨一下時間嗎?希拉裡感到納悶。
時間在消逝。大約兩個小時後,那修女撥弄念珠的卡嗒聲停止了。她用一種柔和而
絲毫不帶個人感情的聲音說:
「有點變化了,夫人,我認為,她就要死了。我得去請醫生來。」
她離開了病房。傑索普走到病床的另一邊,背靠牆站著,以便脫離那個垂死女人的
視野。病人的眼瞼顫動著,張開了。她那無力的、漠不關心的藍綠色眼睛直視著希拉裡
的眼睛。那雙眼睛合攏了,又張開了,似乎顯露出一點困惑不解的神情。
「什麼地方……」
正當醫生走進病房的時候,這個詞在她那幾乎斷了氣的兩唇之間顫動著。醫生拿起
她的手,用手指按住她的脈搏,站在床邊俯視著她。
「夫人,您是在醫院裡,」他說,「飛機失事了。」
「飛機?」
她恍恍惚惚地用異常微弱的聲音把這幾個字重複了幾遍。
「夫人,在卡薩布蘭卡您有沒有想會見的人?您有沒有什麼信息需要我們轉達?」
她痛苦地抬起兩眼,去望醫生的臉。她說:
「沒有。」
她的眼睛又轉過來望著希拉裡。
「您是誰?誰……」
希拉裡躬身向前,用非常清晰的聲音說:
「我也是從英國坐飛機到這裡的旅客。如果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你,就請說吧。」
「沒有……沒有……除非……」
「什麼?」
「沒有。」
那雙眼睛又顫動了,又半閉上了。希拉裡抬起頭,向對面望去,看到傑索普焦急的、
命令似的眼光。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傑索普走向前來,緊挨著醫生站著。那個垂死婦人的眼睛又睜開了。她突然認出了
傑索普,說:
「我認識你。」
「是的,貝特頓夫人,您認識我。您願意把您所知道的有關您丈夫的事情告訴我
嗎?」
「不。」
她的眼瞼又閉上了。傑索普輕輕轉過身來,離開了病房。醫生望著對面的希拉裡,
用非常低的聲音說:
「完了。」
那垂死婦人的兩眼又睜開了。那雙眼睛痛苦地環視了一遍屋子,然後呆呆地看著希
拉裡。奧利夫﹒貝特頓用手做了一個非常微弱的動作,於是希拉裡本能地用兩手握住奧
利夫的那只蒼白而冰冷的手。醫生聳聳肩,點了點頭就離開病房了。這兩個女人終於單
獨在一起了。奧利夫﹒貝特頓費力地說:
「告訴我……告訴我……」
希拉裡知道她在問什麼,於是馬上就知道她應當怎樣行事了。她向這個垂死的婦人
彎下腰來:
「好,」她說,她的話清楚而有力,「您快要死了。這是您想要知道的,是不是?
現在,您聽我說,我要設法找到您的丈夫。要是我成功,您要我帶給他什麼音信嗎?」
「告訴他……告訴他……要當心。鮑裡斯……鮑裡斯……危險……」
隨著一聲歎息,她的呼吸又顫動起來。希拉裡把身子躬得更靠近這個垂死的婦人。
「為了幫助我……幫助我進行這趟旅行,幫助我與您的丈夫取得聯繫,您有什麼事
要告訴我嗎?」
「雪。」
這個字說得非常不清楚,使希拉裡大惑不解。雪?雪?她把這個字反覆念了幾遍,
可是始終不能領會其含義。奧利夫﹒貝特頓發出微弱的魔鬼般的咯咯的笑聲,同時從她
的嘴裡說出下面微弱的語句: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她把最後一個字ヾ重複了幾遍:「去……去……去把鮑裡斯的情況告訴他。我不相
信,我本來就不相信。但是,也許是真的……如果這樣,如果這樣……」她把眼睛抬起
來,凝視著希拉裡,那眼睛裡似乎閃現著一個使她感到極為痛心的問題:
——
(ヾ原文為「……and over you go。」最後一個是go。去的意思。──譯注。)
——
「……當心……」
她喉嚨裡響著奇怪的沙沙聲,她的嘴唇痙孿起來。
奧利夫﹒貝特頓死了。
2
在隨後的五天中,希拉裡雖然沒有進行什麼體力活動,但卻絞盡了腦汁。她把自己
關在醫院的一間密室裡,著手工作起來。每天晚上她都必須接受對當天學習的一切進行
測驗。當前所能查明的有關奧利夫﹒貝特頓生活的一切情況都寫到了紙上,讓她去死記
硬背。奧利夫﹒貝特頓居住的房子,她每天僱用的女傭人、她的親屬、她寵愛的狗和金
絲雀的名字、她與托馬斯﹒貝特頓六個月的結婚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她的婚禮、女儐相
的名字和她們所穿的衣服。窗簾、地毯和擦光印花布的花色圖案。奧利夫﹒貝特頓的興
趣、愛好,她的日常活動。她喜歡吃的食品、喝的酒。這一切她都必須記住。希拉裡對
搜集來的這麼多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情報不得不感到驚訝。有一次她對傑索普說:
「這些東西用得上嗎?」
傑索普沉著地答道:
「也可能用不上。但是您必須使自己成為真正的奧利夫﹒貝特頓。希拉裡,您應當
把自己設想成一個作家。您在寫一本關於一個女人的書。這個女人就是奧利夫。您描寫
她的幼年和少女時期。您描寫她的婚姻、所住的房子。在您這樣做的過程中,她對您來
說,就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真人了。接著,您又把整個過程重複一遍。這次,您把它寫成
一部自傳。您用第一人稱來寫。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慢慢地點點頭,儘管內心很反感,但還是給說服了。
「只有變成奧利夫﹒貝特頓,您才能夠像奧利夫﹒貝特頓一樣地行事。如果您有時
間慢慢學習這個角色,當然要好得多。但現在我們沒有時間來慢慢學習了。所以,我們
只好讓您死記硬背。我們把您當成一個學童來灌輸,把您當成一個將要參加一次重要考
試的學生來灌輸。」他又補充一句:「幸好,您很聰敏,記憶力很好,謝謝上帝。」
他冷靜地打量著希拉裡。
護照上所寫的奧利夫﹒貝特頓和希拉裡﹒克雷文的相貌特徵幾乎完全一樣,但是實
際上這兩個人的面孔完全不相同。奧利夫﹒貝特頓相貌平常,並不漂亮。她顯得固執而
且不聰明。希拉裡的臉卻顯得富有才能和誘惑力。她那雙濃眉下的深凹下去的藍綠色眼
睛充滿著熱情和深刻的智慧。她的嘴唇向上彎曲,是一張大大的、寬宏大量的嘴。她的
下巴頦很不尋常,一個雕塑家會覺得這張臉的各個方面都十分令人感興趣。
傑索普想:「那張臉具有熱情和膽量,還有一種頑強的尋歡作樂的精神,這種精神
雖然受到壓抑,但沒有被撲滅;那是要享受生活,並且在追求冒險。」
「您準能行,」他對希拉裡說,「您是一個機靈的學生。」
這種對她的智力和記憶力的挑戰已經使希拉裡興奮起來。她變得對這項使命有興趣
了,急於取得成功。有一兩次她也產生過反對這項使命的思想。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了傑
索普。
「您說,人家不會說我不是奧利夫﹒貝特頓。您說,人家只知道她一般的情況,而
不知道她究竟像個什麼樣子。您對這個問題怎麼能夠如此有把握呢?」
傑索普聳聳肩頭說:
「我們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分有把握。但是我們對於這類事情卻有一些經驗。看
來,在國際上關於這類事情是很少交流情報的。事實上,就對這類事情非常有利。如果
我們在英國遇到的是一個薄弱環節(請注意,在每一個組織裡總會有一個薄弱環節),
那末這個薄弱環節對法國,或者意大利、德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正在發生什麼事將
一無所知。這樣我們就可能斷線和碰壁。每個機構只知道整體的一小部分,其他就一無
所知。對另一方來說,情況也是這樣。我敢非常肯定地說,在這裡活動的對方的機構所
知道的也只不過是奧利夫﹒貝特頓將坐什麼什麼飛機到達這裡,以及必須給她什麼指示
而已。您看,這不好像是說她本人並不重要嗎。如果他們把她帶到她丈夫那裡,那是因
為她的丈夫要求他們把她帶去給他,那是因為他們認為如果她和他團聚他們就能使他更
好地工作。她本人只不過是這場賭博中的一個籌碼而已。您也必須記住,用一個假的奧
列夫﹒貝特頓來冒名頂替這個主意也肯定是我們一時靈機一動而想出來的,由于飛機的
失事和您的頭髮顏色而想出來的。我們的行動計劃是對奧利夫﹒貝特頓進行監視,弄清
她到什麼地方去,怎樣去的,她會見誰等等。而這些情況也正是另一方正在密切注視
的。」
希拉裡問:
「這一切您過去沒有試驗過嗎?」
「試驗過,在瑞士試驗過。做得非常不引人注目。然而,就我們的主要目的而言,
那次試驗卻失敗了。我們不知道在那裡是否有誰和她聯繫過。如果他們有聯繫,那聯繫
也必然很簡短。自然他們估計到有人不斷地監視著奧利夫﹒貝特頓,因此就作好應付這
種監視的準備。這次我們應當把我們的工作幹得比上次徹底一些。我們必須盡量做得比
我們的對手更狡猾。」
「因此,您要對我進行監視了?」
「當然。」
「怎樣監視呢?」
傑索普搖了搖頭,說:
「這個我不能告訴您。您最好不要知道。您不知道的東西您就不可能無意中洩露出
去。」
「您以為我會洩漏嗎?」
傑索普又擺出貓頭鷹似的嚴肅樣子。
「我不知道您演戲的技巧怎樣,說謊的本領怎樣。您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這不是一個說話謹慎不謹慎的問題。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麻煩:突然吸一口氣,在做什
麼事的過程中暫時停止一下——比如點燃一支香煙,表示認得某個人或朋友;您可以迅
速地把這掩蓋起來,但是一剎那間就會把整個事情搞糟。」
「我明白了。這是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著。」
「完全正確。眼下您還是繼續學習吧。就好像又重新上學一樣,是不是?現在,您
對奧利夫﹒貝特頓的情況,已經一字不錯地記熟了。讓我們繼續學習其他東西吧。」
接著,學習暗號,接頭時的應答以及特工人員應有的各種知識:詢問、重複、想辦
法把她弄糊塗,使她犯錯誤;然後,設置假情況,看她對這些情況如何反應。最後,傑
索普點點頭,宣稱他對希拉裡已感到滿意。
「您準能行,」他像一個長輩似的拍著希拉裡的肩膀說,「您是一個機靈的學生。
您必須記住,不管有時您多麼覺得您是孤單地進行活動,其實您很可能並不孤單。我只
說『很可能』,我不想說得過分。因為,對方的人也是聰明伶俐的傢伙。」
「要是我到達旅途的終點會發生什麼事呢?」希拉裡問。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當我最後面對面地碰上托馬斯﹒貝特頓的時候,會發生什麼?」
傑索普嚴肅地點點頭。
「會的,」他說:「這是危險的時候。我只能說,在那時,要是一切順利,您可能
得到保護。這就是說,要是事情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發展。但是,您可能還記得,這一
行動的基礎是,生存的機會並不很大。」
「您不是說過,生存的可能性只有百份之一嗎?」希拉裡冷冰冰地說。
「我想現在我可以把生存的可能性增大一些。當時我不知道您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我想您不會知道。」她沉思起來。「對您來說,我想,我當時不過是……」
傑索普替她說完她想說的話:「一個有著一頭顯眼的紅髮的女人,一個沒有勇氣繼
續活下去的女人。」
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這是一個嚴厲的判斷。」
「這是一個真實的判斷,對嗎?我不願意為別人感到惋惜。因為這是侮辱人格的。
只有當別人為自己惋惜的時候,我們才應當為別人惋惜。自憐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絆腳
石之一。」
希拉裡沉思地說:
「我認為您可能是對的。在完成這項使命時,如果我被消滅(對不起,我不知道您
通常用什麼詞),您會不會讓您為我感到難過呢?」
「為您難過?我才不難過呢,我要拚命地大罵,因為我們損失了一個值得花點心血
栽培的人。」
「您最終恭維我了。」希拉裡不禁感到高興。
她繼續用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說:
「我還想起另外一件事。您說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奧利夫﹒貝特頓長得像什麼樣子。
但是萬一我被認出來,那怎麼辦呢?在卡薩布蘭卡我不認識任何人。但是有和我坐同一
架飛機來的人。也許在這些旅游者中我會偶然碰上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您不必為那架飛機上的乘客操心。同您一起坐飛機到這裡來的人都是些商人,他
們又繼續飛往達卡了;至於在這裡下飛機的那個男乘客,他隨後又坐飛機回巴黎了。您
離開醫院之後,要住到另外一個旅館去,住到貝特頓夫人預訂了房間的那個旅館去。您
要穿她常穿的衣服,梳她常梳的發式,然後再在臉上貼上一兩塊膏藥,那您的面貌就會
很不一樣了。順便說一下,我們已經請來一位醫生,準備對您的面貌進行加工。只進行
局部麻醉,因此那是不痛的。但是您的確要有幾個飛機失事後留下的真正的疤痕了。」
「您是一個非常徹底的人。」希拉裡說。
「不得不如此啊!」
「您從來沒有問我,」希拉裡說,「奧利夫﹒貝特頓在臨死前是否給我講過什麼。」
「我以為您要遵守諾言呢。」
「我很抱歉。」
「別客氣。其實,我倒因此而尊敬您呢……我自己也願意有遵守諾言的機會。但這
不在我的議事日程上。」
「她的確說了一些我也許應當告訴您的事。她說,『告訴他』——那是指貝特頓—
—『告訴他要當心……鮑裡斯……危險……』」
「鮑裡斯?」傑索普津津有味地重複著這個名字。「啊,那是我們的端莊的外國少
校鮑裡斯﹒格萊德爾。」
「您認識他?他是誰?」
「一個波蘭人。在倫敦他來見過我。他被認為是托馬斯﹒貝特頓的姻表兄弟。」
「被認為是?」
「讓我們說得更確切些吧。如果他是他自己所說的那個人,他就是已故的貝特頓夫
人的表弟。但是,對這一點,我們只有他說的話作為證明。」
「她很害怕,」希拉裡皺起眉頭說,「您能夠描繪一下他的樣子嗎。我希望能夠認
出他。」
「好。那就不妨描繪一下吧。他身高英尺,體重約一百六十磅,金色頭髮,一張一
本正經的面孔,淡色眼睛,外國人的做作的神情——英文說得很正確,但帶有明顯的口
音。軍人的僵硬的舉止。」
他繼續說下去:
「他離開我的辦公室時,我曾經叫人跟蹤他,但沒有什麼結果,他直接去美國大使
館了。這也很正常,因為他是從那裡帶著一封介紹信來見我的。那是一封很有禮貌但不
承擔任何義務的通常的介紹信。我認為,他要麼是坐在別人的汽車裡,要麼是化裝成一
個男僕或別的什麼人從後門溜出了大使館。總之,他逃脫了我們的跟蹤。是的,我應當
說,奧利夫﹒貝特頓說鮑裡斯﹒格萊德爾危險可能有道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1
在聖路易旅館的小客廳裡坐著三位女士,每一位都在做著自己的事。矮小、豐滿、
頭髮染成藍色的卡爾文﹒貝剋夫人正在用她從事任何活動所用的那種旺盛的精力寫信。
卡爾文﹒貝剋夫人是一位正在旅行的美國人,這是誰都不可能搞錯的。她生活優裕,如
饑似渴地想準確地知道天地間的一切事物。
赫瑟林頓小姐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帝國式椅子裡。她是一位正在旅行的英國人,這
也是誰都不可能搞錯的。她正在編織一件許多英國婦女似乎總在編織的那種式樣難看的
毛衣。她長得很高且瘦,脖子瘦骨嶙峋,頭髮亂蓬蓬,而表情呢,似乎在精神上對整個
人類都感到失望。
珍妮﹒馬裡科小姐派頭十足地坐在一把豎椅上,望著窗外打呵欠。她是一個把黑頭
發染成金黃色的女人,臉蛋並不好看,但卻打扮得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衣著入時,對這
個客廳裡的人毫無興趣。她從心眼裡鄙視她們,認為她們只不過是一些尋求刺激的旅游
者。此刻她正在思考著她的性生活的一個重要變化,沒有工夫理睬這些像畜生一樣的旅
游者。
赫瑟林頓小姐和卡爾文﹒貝剋夫人已經在聖路易旅館住了兩夜,彼此已經熟了。具
有美國人的愛交際性格的卡爾文﹒貝剋夫人,她和每一個人都談得來。赫瑟林頓小姐雖
然也同樣地急於尋求友誼,卻只和她認為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交談。至
於法國人,除了那些作風正派、在餐廳裡和自己的兒女同桌吃飯的過著家庭生活的人以
外,她是不與任何其他人交往的。
一個樣子像富裕商人的法國人往客廳裡瞥了一眼,被那幾個婦女的團結一致的神氣
嚇住了,於是帶著對珍妮﹒馬裡科小姐留戀和悔恨的臉色走開了。
赫瑟林頓小姐開始低聲地數起針數來:
「二十八針、二十九釘——我怎麼搞的——哦,我明白了。」
一個長著一頭紅髮、個子高高的女人往客廳裡窺視,並且躊躇了一下才又繼續沿著
走廊往餐廳走去。
卡爾文﹒貝剋夫人和赫瑟林頓小姐立即活躍起來。貝剋夫人從寫字檯轉過身來,用
激動的聲音說:
「赫瑟林頓小姐,您注意到那個往客廳裡窺視的紅頭髮女人嗎?他們說,她是上周
那可怕的飛機失事的惟一倖存者。」
「我看見她是今天下午到達這裡的,」赫瑟林頓小姐說,由於激動她又漏織了一針。
「坐救護車來的。」
「旅館經理說,她直接從醫院來。我不知道,她這樣快就離開醫院是否明智。據了
解,她有腦震盪。」
「她臉上還扎著繃帶——也許,那是被玻璃割破的。幸好,她沒有被燒傷。據說,
飛機失事所引起的燒傷很可怕。」
「簡直不堪設想。這可憐的年輕女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和她在一起,他是否也死
了?」
「據說她丈夫沒有和她在一起,」赫瑟林頓小姐搖搖她那灰黃色的頭,「報上只提
到一個婦女乘客。」
「不錯,報上登了她的姓名。一個叫做貝弗利的夫人——不對,是貝特頓夫人。」
「貝特頓,」赫瑟林頓小姐沉思地說:「這個姓名好像使我想起了什麼?貝特頓。
對了,我在報上看到過這個姓名。哦,哎呀,我敢肯定就是那個名字。」
「皮埃爾見鬼去吧,」馬裡科用法語自言自語地說,「他真叫人受不了。但小朱爾
斯,他真可愛。而且他的父親在社會上有地位。我最後決定了。」
接著,馬裡科小姐就邁著優美的大步子走出了客廳,從我們的故事中消失了。
2
托馬斯﹒貝特頓夫人在飛機失事後第五天的下午離開醫院。一輛救護車把她送到了
聖路易旅館。
她顯得蒼白而有病容,臉上貼著膏藥和扎著繃帶。她立刻就被領到專門為她保留的
那個房間裡,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經理緊緊地跟在她周圍侍候她。
「夫人,您經受了多大痛苦啊!」那位經理在親切地詢問了這間為她保留的房間是
否中她的意,並且毫無必要地把所有的電燈都打開之後,說:「死裡逃生多險啊!真是
人間奇跡啊!多幸運啊!據說,只有三個倖存者,而其中一個現在還處於危險狀態呢!」
希拉裡困乏地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
「是的,的確如此,」她咕噥道,「我自己幾乎不能相信這件事。甚至現在我也記
不起什麼東西。飛機失事前二十四小時的情況現在對我來說,也十分模糊。」
「哦,是的。那是腦震盪的結果。我的一個妹妹也得過一次腦震盪。戰爭時期她在
倫敦。一顆炸彈落下來,把她震得不省人事。但是,她馬上就爬了起來。她在倫敦亂轉,
在尤斯頓車站搭上一列火車。您想想看,她在利物浦醒來以後,有關炸彈的任何事情她
都記不得了,怎樣在倫敦亂轉也記不得了,搭火車的事或怎樣到達利物浦的事也不記得
了。她還能記得的惟一的一件事是她把她的裙子掛在倫敦的衣櫃裡,這些事情都非常奇
怪,是不是?」
希拉裡同意經理的意見,認為這些的確很奇怪。那位經理鞠了個躬,就走了。希拉
裡從椅子站起來,到鏡子跟前去照一照自己。她現在是如此浸透著她所扮演的新人的精
神,以致於她感到四肢一點勁都沒有,這對一個遭受了一番嚴厲的折磨之後剛從醫院出
來的人來說,是十分自然的。
她已經在旅館服務台查問過,但那裡並沒有她的電報或信。看來,她扮演這個新角
色的頭幾個步子必須在一無所知中邁出。奧利夫﹒貝特頓可能被告知,在卡薩布蘭卡她
應當撥某某個電話號碼或同某某人聯繫。但是,關於這一點卻毫無線索。她目前能夠據
以行事的東西只是奧利夫﹒貝特頓的護照、信用卡、和庫克斯旅行社的票卷本。在這些
票卷上註明著她在卡薩布蘭卡住兩天,在非斯住六天,在馬拉喀什住五天。當然,現在
這些預定的日期都過時了,需要加以處理。護照、信用卡和隨身攜帶的身份證明信都已
經妥善處理過了。護照上現在已經換上希拉裡的照片,信用卡上的簽名也是希拉裡親筆
寫的奧利夫﹒貝特頓幾個字。總之,她的憑證已經齊全。她當前的任務就是恰如其分地
扮演這個角色並等待指示。她手中掌握的王牌就是飛機失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記憶力喪
失和迷迷糊糊。
飛機失事是真的,奧利夫﹒貝特頓也真乘坐了這架飛機。而腦震盪則能恰當地把她
未能采取任何措施來獲得指示這件事掩蓋過去。因此,糊塗、迷惘、虛弱的奧利夫﹒貝
特頓就只好等待命令。
當前要做的事自然是休息。因此,她就躺在床上。她用兩小時的時間把人們教給她
的事情在腦子裡又過了一遍。奧利夫的行李已經在飛機上燒燬了,希拉裡只帶著醫院裡
供應她的很少幾件東西。她梳了梳頭,在嘴唇上徐點口紅,就下樓去旅館餐廳吃飯了。
她注意到,某些人帶著某種好奇心看著她。有幾張餐桌上坐著一些商人,他們幾乎
是不看希拉裡一眼的。但是在另外幾張顯然是由旅游者占用的餐桌上,她意識到人們正
在竊竊私語。
「哪個女人,那個紅頭髮女人,是這次飛機失事的一個倖存者,親愛的。她是從醫
院坐救護車來的。她到達的時候我正好看見。她看起來仍然非常虛弱。我不知道,他們
這樣快就讓她出院是否太早了。多可怕的經歷啊!能逃出來多幸運啊!」
吃完晚飯,希拉裡在這個小小的客廳裡坐了一會。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以某種方式
來接近地。客廳裡只零零落落地坐著一兩個人。突然一個把白髮染成藍色的、小個子的
豐滿的中年女人轉移到希拉裡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她用活潑而令人愉快的美國口音說:
「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感到非說一兩句話不可。您就是那位前幾天從那架失事飛機
上奇跡般的逃出來的人嗎?」
希拉裡把正在閱讀著的那本雜誌放下。
「是的。」她說。
「哎呀!多麼可怕!我是說那次墜毀。他們說。只有三個倖存者,對嗎?」
「只有兩個,」希拉裡說,「三個中有一個在醫院裡死了。」
「天哪!是這樣的嗎!現在,小姐──夫人,您姓……」
「我姓貝特頓。」
「喂,如果我這樣問,您不反對的話,請告好我,您在飛機上是坐在什麼位置?您
是坐在飛機頭部還是坐在尾部?」
希拉裡知道應當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於是馬上就回答說:
「坐在尾部。」
「人們總是說,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對不對?我每次坐飛機時總是要堅持得到一個
靠近後門的位置。您聽見沒有,赫瑟林頓小姐?」她把頭轉向另一個中年女士。這是一
個態度非常生硬的英國人,具有一張像馬一樣的長臉。
「我前幾天就這樣說過。您每次坐飛機的時候,可千萬不要讓機上女服務員把您帶
到機頭的地方。」
「但是總有人必須坐在飛機頭部啊。」希拉裡說。
「對,但我不坐。」那個美國人斬釘截鐵地說,「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叫卡爾文
﹒貝剋夫人。」
希拉裡表示願意相識。接著貝剋夫人就開始攀談起來,並且很容易就壟斷了整個談
話。
「我剛從莫加朵到這裡,而赫瑟林頓小姐則是從丹吉爾來。我們在這裡才認識。您
準備游覽馬拉喀什吧,貝特頓夫人?」
「我已經作好了游覽的安排。」希拉裡說,「當然,這次飛機失事把我們的整個計
劃都打亂了。」
「那當然啦,這一點我明白。但是您可絕不能不游覽馬拉喀什呀。赫瑟林頓小姐,
您說對不對?」
「游覽馬拉喀什花錢太多,」赫瑟林頓小姐說,「這點可憐的旅行津貼使得一切都
很難辦。」
「那裡有一個非常好的旅館,叫馬穆尼亞旅館。」貝剋夫人繼續說。
「那個旅館貴得要命,」赫瑟林頓小姐說,「對不起,當然,對您來說,那就不一
樣了,貝剋夫人,您有的是美元。有人給我寫了那裡的一家小旅館的名字。那旅館很好,
很乾淨,而且據說,吃的也挺不錯。」
「另外,您還計劃去哪些地方,貝特頓夫人?」卡爾文﹒貝剋夫人問。
「我還想游覽非斯,」希拉裡謹慎地說,「當然,我必須重新預訂旅館房間了。」
「是的,您當然也不應該不游覽非斯或拉巴特。」
「您到過那裡嗎?」
「還沒有到過。我計劃很快就去,赫瑟林頓小姐也一樣。」
「據說,舊城的景色一點也沒有破壞。」赫瑟林頓小姐說。
談話又東拉西扯地繼續了一段時間。希拉裡借口說剛從醫院出來有些疲倦,就上樓
去臥室了。
這一晚就這樣什麼決斷也沒有做出來。跟她談話的那兩個女人是那種人們熟知的旅
游者,她幾乎不敢想象她們還可能是別的什麼。她決定,如果明天還接不到任何電話和
文電,就親自去庫克斯旅行社,提出在非斯和馬拉喀什重新預訂旅館房間。
第二天早晨她也沒有接到任何信、電報或電話。大約在十一點鐘,她動身去旅行社
了。那裡已經有一些人在排隊辦理手續,當她終於走到櫃台,開始和辦事員談話的時候,
突然有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個帶眼鏡的職位高一些的辦事員用肘把那個青年人推到
一邊。他透過眼鏡看著希拉裡,笑嘻嘻地說:
「您是貝特頓夫人吧?我已經把您的一切預訂手續都辦理好了。」
「我怕,」希拉裡說,「那些預訂都過時了。我一直住在醫院,並且……」
「是的,這我知道。讓我來祝賀您得以還生吧,夫人。但是我接到了您的重新預訂
旅館房間的電話。我們已經給您辦理好了。」
希拉裡覺得自己的脈搏跳得快起來。據她所知,沒有人向旅行社打電話。這肯定是
奧利夫﹒貝特頓的旅行安排已經受到監視的信號。她說:
「我不敢肯定他們打過電話沒有?」
「但是,的確有人來過電話,夫人。我就拿給你看。」
他拿出火車票和預訂旅館房間的收據。幾分鐘後,手續就辦理好了。希拉裡將於翌
日動身去非斯。
卡爾文﹒貝剋夫人既沒有在旅館吃午飯,也沒有在旅館吃晚飯。赫瑟林頓小姐則午、
晚飯都在旅館吃。當希拉裡經過她的餐桌向她點頭的時候,她向希拉裡還了禮,但是並
不想和她談話。第二天,在買了一些必要的衣服和內衣之後,希拉裡就坐火車去非斯了。
3
在希拉裡離開卡薩布蘭卡那天,當卡爾文﹒貝剋夫人像往常一樣活潑愉快地走進旅
館時,赫瑟林頓小姐走上前來和她談話。赫瑟林頓小姐細長的鼻子因激動而輕微地顫動
著,她說:
「我已經記起貝特頓這個名字了——他就是那個失蹤的科學家。所有的報紙都登過
這件事。大約是兩個月前失蹤的。」
「哦,我現在也想起點什麼來了。他是一個英國科學家——是的。他去巴黎參加一
個什麼會議。」
「對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不知道,您是否認為,這個女人可不可能是他的妻子。
我查看了登記本,她的通信地址是哈韋爾——您知道,哈韋爾是原子試驗站的所在地。
我認為,所有的原子彈都非常邪惡的。而鈷,——一顏料盒上的鈷是多麼美啊!我小的
時候常用這種顏色。最壞的是,據說,沒有一個人能倖存。我們並不應該做這種試驗。
前幾天有人告訴我,她的一個表弟——一他是一個非常機靈的人——說過,整個世界都
可能沾染上放射性。」
「哎呀,哎呀,」卡爾文﹒貝剋夫人叫道。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是一個繁華的法國式城鎮,除了街上擁擠的人群,沒有一點兒
東方的神秘氣味,有點使希拉裡大失所望。
天氣仍然是晴空萬裡,一碧如洗。她在他們北上的旅途中透過車窗觀賞飛快而逝的
景緻,十分快意。一個看起來像旅行推銷員的小個子法國人坐在她對面。斜對面的角落
裡,一個皺著眉頭的修女正在數著念珠祈禱。兩個攜帶很多包袱的摩爾族婦女,愉快地
交談著。這就是這個車廂的全部旅客。由於同希拉裡點了一支煙,那位法國人就和她攀
談起來。他指點沿途經過的名勝古跡,把有關這個國家的很多事情說給她聽。她發覺這
個人很有趣,也很聰明。
「夫人,您應該去拉巴特。不去拉巴特,可是個錯誤呀!」
「我要想辦法去。但是我的時間不多。」她笑著說,「此外,錢也不夠了。您知道,
我們在國外只能隨身帶這點兒錢。」
「那很簡單。可以請在這裡的朋友安排一下嘛。」
「很遺憾,我在摩洛哥還沒有這種方便的朋友哩。」
「夫人,下次您再外出旅行,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把我的名片給您。而且,我可以
代您安排一切。我經常去英國有事,您可以在那裡償還我。簡單得很嘛。」
「您太好了,我真希望下次再來摩洛哥。」
「從英國到這裡,夫人,對您來說,變化一定很大吧。倫敦那麼冷,多霧,叫人那
麼不舒服。」
「是呀,變化大極了。」
「我是三個星期以前才從巴黎來的。那時,又是下霧,又是下雨,真討厭死了。到
了這裡,一直是陽光明媚。儘管,請注意,空氣還是比較冷,但是,很乾淨。總之,空
氣非常清新宜人。您離開英國時,天氣怎樣?」
「大都跟您說的一樣,」希拉裡說,「有霧。」
「對啦,正是霧季嘛。雪——今年下雪了嗎?」
「沒有。」希拉裡說,「還沒有下。」她開心地自忖道,這個小個子法國人大概認
為跟英國人聊天最好是多談天氣,所以就這樣一路聊了下來。她問了他一兩個有關摩洛
哥和阿爾及爾政局的問題。他很願意回答,也流露出他消息很靈通。
她向斜對面角落裡瞟了一眼,發現那個修女很不滿意地盯著她。那兩個摩洛哥婦女
下車了,又上來另外一些人。當他們到達非斯時,天已經黑了。」
「夫人,讓我協助您吧。」
希拉裡站在那裡,看著車站上嘈雜的人群擠來擠去,有點迷惘。阿拉伯搬運夫們從
她的手中爭奪行李,嗷嗷叫,爭相介紹旅館。她用一種乞求的眼光轉身看著她剛認識的
那個法國朋友。
「夫人,您是去吉美宮旅館嗎?」
「是呀。」
「那好。您知道嗎,離這裡八公里呢。」
「八公里?」希拉裡沮喪了。「原來還不在市內呀。」
「在舊城。」那個法國人解釋道,「至於我,我一般住在新城商業區的旅館裡。到
了假日,或是想休息,或是要游玩,自然是到吉美宮去。您也知道,那裡原來是摩洛哥
貴族的一所住宅,那裡有漂亮的花園,從花園可以直接進入那個原封未動的非斯舊城。
看來好像吉美宮旅館並沒有派車來接這趟火車。您要是同意,我就替您雇一輛出租汽車
吧。」
「您太好了,只是……」
那個法國人對搬運夫講了幾句流利的阿拉伯語,一會兒,希拉裡就帶著她的行李上
了出租汽車。那個法國人還確切地告訴她應給那些貪得無厭的阿拉伯搬運夫多少錢。盡
管他們爭辯說錢給得太少,他還是提高嗓門用阿拉伯語把他們打發走了。然後,他突然
從衣兜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希拉裡。
「這是我的名片,夫人。什麼時候需要我幫忙,儘管告訴我好了。我要在此地的大
光明旅館住四天。」
他行個禮走了。希拉裡走出耀眼的火車站,才看清手中的名片是:
亨利﹒勞裡埃先生。
出租汽車飛快地開出了城,經過鄉村,上了一座小山。希拉裡想方設法向窗外看他
們是在去什麼地方,但是天已黑下來。除了經過一座座有燈光的樓房外,其他什麼也看
不見。難道就從這裡開始她離開了正常的旅行而進入不明之地?勞裡埃先生就是那個勸
說托馬斯﹒貝特頓離開他的工作、家庭和妻子的某個組織的使者嗎?她坐在出租汽車的
角落裡胡思亂想,不知汽車要把她帶去哪裡。
但是,出租汽車毫無差錯地把她送到了吉美宮旅館。她下了車,通過一個拱形入口
處,發覺室內是東方樣式的,非常高興。有長沙發、咖啡桌和本地地毯。從登記處,她
又被帶著穿過互相連接的幾個房間。到了一層平台。一路上盡是橙樹和香花,曲階回廊,
直到一間寬敞而舒適的臥室,全是東方情調,但又裝備了二十世紀旅客所必需的「現代
化設備。」
服務員通知她,晚飯七點半開始。她打開行李拿了點日常用品,梳洗一下,就下樓
了。經過那間東方式的長長的吸煙室,穿過平台,從右邊走上幾步,到了燈火通明的餐
廳。
晚餐很精美。希拉裡用餐時,餐廳裡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這一夜,她實在太
累了,沒有心思去打量那些人並對他們加以分類。但是,一兩個特別顯眼的人還是引起
了她的注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臉色發黃,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她之所以注意到他,
是因為他身邊的人對他那樣畢恭畢敬。他一抬頭,桌上的菜碟子就撤下去了,並且換了
新的。只要他的眉毛稍微皺一下,服務員就急忙跑過來侍候。她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大多數用餐的人都很明顯是取樂的旅游者。中央的大桌上有個德國人,還有一個中年男
人和一個黃頭髮的漂亮女郎。她想,這一對大概是瑞典人,也可能是丹麥人。有一家帶
著兩個孩子的英國人。還有幾群旅游的美國人。另外,還有三家法國人。
晚餐後,她在平台上喝咖啡。似乎有點涼意,但不打緊,她很喜歡撲鼻的陣陣花香。
不過,她還是很早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平台上一頂鑲著紅邊的遮陽傘下,希拉裡感到所有這些都不可
思議。她坐在那裡,裝扮成一個死了的女人,期待著驚人的也是奇特的某些事情發生。
話又說回來,那個可憐的奧利夫﹒貝特頓出國難道不很可能是為了減輕她思想感情上的
負擔嗎?也可能,就和別人一樣,那個可憐的女人也被蒙在鼓裡哩。
確實,對她臨死前所說的那番話完全可以作出平常的解釋。她要托馬斯﹒貝特頓提
防那個名叫鮑裡斯的什麼人。她腦子不清醒,說了一小段奇怪的打油詩——她曾繼續說
什麼開始她並不相信。不相信什麼呢?可能僅僅指的是托馬斯﹒貝特頓為什麼那樣被拐
走了。
聽不出什麼陰險的含意,也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希拉裡凝視著下面的花園,這
裡很美,又美又安靜。孩子們絮聒著跑上跑下,法國媽媽呼喊他們,呵責他們。那個瑞
典金髮女郎走過來在一張桌旁坐下,打了個呵欠。她取出一管桃紅色唇膏,在她那已經
塗得很美的嘴唇上抹了起來。她一方面以駐顏有術自詡,另一方面又有點顧影自憐。
立刻,她的伴侶——希拉裡認為,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父親——來了。她點頭
示意,連笑也沒笑一下。她向前傾著身子跟他談話,很明顯是在埋怨什麼。他先是反對,
又表示道歉。
那個臉色發黃並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的老人從下面的花園走上平台。他一直走到牆
根下的那張桌子邊坐下,服務員立即如箭離弦地跑過來。他要點什麼,服務員鞠了個躬
就走開了,急忙地為他服務。那個金髮女郎興奮地抓住了她伴侶的胳膊,並且兩眼直盯
著那個上年紀的人。
希拉裡要了一杯馬丁尼酒。端酒上來時,她低聲向服務員打聽:
「靠牆坐著的那個老人是誰?」
「哦!」服務員像演戲一樣向前傾斜著身子說,「那是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他可是
一個非常有錢——是的,非常有錢——的大富翁呀!」
向往著別人的萬貫家財而想入非非,他不禁歎一口氣,而希拉裡則在仔細審視桌旁
那個彎腰駝背的皺縮老頭。原來是這樣一個褶曲、乾癟、皺縮的小老頭!不過,因為他
的錢多,服務員就跑上跑下,來回侍候,並且,說起話來還得輕言細語,畢恭畢敬。老
阿裡斯蒂德斯移動一下位子。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他注視她一下,
就看別處了。
「並不是那樣毫無意義嘛。」希拉裡對自己說。雖然比較遠,那雙眼睛還是顯示著
才智和生機。
那個金髮女郎和她的陪同者起身到餐廳去了。那個好像以向導和輔導員自居的服務
員收拾盞碟時,在她的桌旁停下來,又對她說三道四起來。
「剛才那位先生,他是一位瑞典大亨。很有錢,是個頭面人物。那個跟他在一起的
女郎是個電影明星——人家都說,是嘉寶第二。非常嫵媚……非常動人。但是,她一直
跟他大吵大鬧,其老賬。沒有什麼能使她高興的。她,怎麼說呢,就是對這個地方『煩
透了』。在非斯城,沒有珠寶商店,沒有其他雍容華貴的女人稱讚和羨慕她的打扮。她
要求他明天把她帶到一個更好玩的地方去。嗨,一個有錢的富翁並不總能享受心神的平
靜和寧謐。」
他這番頗有感慨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有人用手指召喚他;他飛也似地穿過平台走
了,就像通了電一樣。
「先生?」
大多數人都進去用午餐了。希拉裡因為早餐吃得較晚,並不急於用午餐。她又要了
一杯酒。一個漂亮的法國小伙子走出酒吧間,穿過平台,飛快地對希拉裡投了謹慎的一
瞥,幾乎沒有什麼掩飾,好像說:「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願意上鉤?」然後,他順著
台階下到下面的平台上去。他下去時,一半唱,一半是哼法國歌劇中的一個片斷:
沿著玫瑰紅、月桂樹,
夢想著愛情的溫暖。
那些詞在希拉裡的大腦中構成一個小小的圖案。「沿著玫瑰紅、月桂樹」,月桂樹
(法文「LAURIER」音為勞裡埃),那不是火車上那個法國人的姓嗎?兩者有聯繫,還
是偶然巧合?她打開手提包,尋找他給她的那張名片:亨利﹒勞裡埃,新月路3號,卡
薩布蘭卡。她翻看名片的背面,好像隱隱約約有鉛筆的字跡。好像先寫過什麼,以後又
用橡皮擦去了。她盡力設法辨認這些字跡。「在何處,」一開始是這樣寫的,接下去她
就辨認不出來了,最後她拼湊出來的是「丹坦」一字。她一時曾以為這是某種信息,但
是,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把名片放回了她的手提包。想必是他一度在上面寫了某些
語錄,後來,就擦去了。
一個身影籠罩在她身上,她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阿裡斯蒂德斯站在她和太
陽之間了。他的眼睛並未看她,而是穿過下面的花園,眺望遠山的輪廓。她聽見他歎息
了一下,然後突然向著餐廳一轉身。衣袖掃著了她桌上的酒杯,一下子掉在平台上摔碎
了。他馬上很客氣地回過頭來說:「噢,夫人,真抱歉。」
希拉裡微笑著用法語連連表示沒有關係。她輕輕彈了一下手指,把服務員召喚過來。
服務員和往常一樣跑過來。老人命令他給夫人換一杯酒,並且再一次道歉,然後就
去餐廳了。
那個還在哼著小調的法國小伙子再次上了台階。當他從希拉裡身邊經過時,還故意
逗留了一下,但是,因為希拉裡沒有什麼反應,他只好像一個哲學家那樣聳聳肩,到餐
廳去了。
一家法國人穿過平台,父母呼喊著他們的子女。
「到這邊來,波波。你在干什麼?快點來。」
「別玩球了,親愛的。我們吃午飯了。」
他們上了台階,走進餐廳。幸福家庭生活的一個小核心!一陣孤獨感和恐懼感,忽
然湧上了希拉裡的心頭。
服務員給她拿了酒來。她問,阿裡斯蒂德斯是否單獨一個人在這裡。
「噢,夫人,像阿裡斯蒂德斯這樣一個富翁從不單獨外出旅行。他帶了僕人、兩個
秘書和一個司機來這裡。」
服務員因為有人竟會認為阿裡斯蒂德斯外出旅行無人陪同而大為震驚。
然而,希拉裡發現,當她最後走進餐廳時,那個老人還像昨晚那樣,自己一個人坐
在桌旁。附近一張桌旁坐著兩個小伙子。她想,那大概就是秘書,因為,她注意到,他
倆之中的這個或那個總是非常警惕,經常注視著阿裡斯蒂德斯的那張桌子。那個面容枯
槁得像猴子一樣的阿裡斯蒂德斯坐在那裡用他的午餐,好像根本沒有注意世界上還有那
兩個人。很顯然,在阿裡斯蒂德斯看來,秘書就不是人!
下午像睡夢一樣稀裡糊塗地過去了。希拉裡在花園裡散步,從一個平台下到另一個
平台。安靜和美麗好像十分使人為之驚奇。噴泉濺濺,金黃色的桔子閃閃發光,數不盡
的香花陣陣撲鼻。這才是東方的神秘氣氛,希拉裡感到十分心滿意足。因為幽閉的花園
是她的姐妹,她的配偶……花園就意味著這樣些,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充滿了常青
和黃金。
「我要能在這裡呆下去就好了,」希拉裡想道,「我要是能在這裡永遠呆下去就好
了……」
她心中所想的並不是眼前的吉美宮的花園,這個花園所引起的是這樣一種心裡狀態:
她不再追求安靜時,反而找到了安靜。而心神安靜來到之時,也正是她投身於冒險和危
難之日。
可是,大概沒有什麼危險,也沒有什麼冒險,大概她能在這裡稍停片刻,什麼也不
致發生……然後……
然後——怎麼辦?
一陣涼風襲來,希拉裡打了一個寒顫。你誤入了和平生涯的花園,但是,到頭來,
你還是要從內部叛離的。人世間的混亂,生活的艱難,數不清的遺憾和失望,沉重地壓
在她的心頭。
夕陽西下時,希拉裡抬級而上,回到了旅館。
在東方休息室的陰暗處,當希拉裡的眼睛適應了室內暗淡的光線以後,一看見卡爾
文﹒貝剋夫人,她那新染的頭髮以及她的外表都和往常一樣明確無誤,一連串令人興奮
的事情使她的疑慮頓時消失了。
「我剛乘飛機到達這裡,」她解釋道。「我簡直受不了那些火車——時間太長了!
而且,火車上的人都不講衛生!在這些國家裡,根本不懂什麼是衛生。親愛的!看看擺
小攤的肉食吧,蒼蠅到處都是。他們大概認為蒼蠅在所有的東西上趴著是很自然的事
情。」
「我想,現實的確如此。」希拉裡附和著。
貝剋夫人不打算放過這個異教徒的聲明。
「我堅決擁護『食物清潔』運動。在我們美國,易腐爛的食品總是用玻璃紙包著的
——可是,甚至在倫敦,你們的麵包和糕點也沒有什麼包裝。現在,告訴我,逛夠了嗎?
我想,您今天一定逛了舊城,對嗎?」
「真抱歉,我什麼地方也沒逛。」希拉裡笑著說,「我一直在太陽下坐著。」
「自然,您剛出醫院嘛。我倒忘了。」很清楚,希拉裡最近住過院,所以沒有出去
觀光,這是貝剋夫人惟一能夠接受的理由。「我怎麼這樣傻呢?完全正確,腦震盪以後,
白天大都應該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躺下休息。過一陣子,我們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就是
這樣一個人,喜歡過得很緊湊,事事有計劃,處處有安排。每一分鐘都閒不著。」
就希拉裡目前的情緒而言,這種安排聽起來和地獄一樣可怕。但是,貝剋夫人卻精
力充沛,她表示慶賀。
「嗯,我要說,像我這種年紀的婦女,我過得還很不錯。我幾乎沒感到過疲倦。您
還記得在卡薩布蘭卡的那個赫瑟林頓小姐嗎?一個英國女人,面孔很長。她今晚就要到
了。她寧可坐火車而不乘飛機。旅館裡都住了些什麼人?我想,大概是法國人。而且,
都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我現在得去看看我的房間了。我不喜歡他們給我的那一間。他
們答應給我換一間。」
像一陣充滿活力的旋風,貝剋夫人走了。
那天晚上,當希拉裡走進餐廳時,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赫瑟林頓小姐坐在靠牆的一
張小桌旁進晚餐,面前攤著一本芳坦納公司出版的書。
三位女士飯後在一起喝咖啡,赫瑟林頓小姐對那位瑞典大亨和那個金髮影星很感興
趣。
「還沒結婚,據了解,」她低聲說,用正當的不滿掩飾了她的高興,「在國外這類
事情看來太多了。窗下那張桌旁好像是很美滿的一家法國人。孩子們好像很喜歡他們的
爸爸。當然,法國兒童是允許一直熬夜到很晚還不睡覺的。有時,不到十點,他也是不
上床睡覺的。而且,他也要吃完菜單上的每一道菜,而不是像小孩那樣只應該喝牛奶和
吃餅乾。」
「儘管他們這樣足吃足喝,看來他們的身體都還不壞。」希拉裡笑著說。
赫瑟林頓小姐搖搖頭,發出一陣不同意的聲音:
「這對他們今後不會有好處的。」她帶著一種可怕的預感說,「他們的父母甚至還
讓他們喝酒。」
好像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怕了。
卡爾文﹒貝剋夫人開始制定明天的計劃了。
「我明天不去舊城了,」她說,「上次我逛得很徹底。有趣極了,簡直是一個令人
神往的迷宮,要是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話。那樣一個離奇而古老的地方,假若沒有一個向
導伴隨著我,我根本找不到回旅館的路。您簡直沒法不迷失方向。我那個向導蠻好,他
告訴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他好像說他有一個兄弟在美國——在芝加哥。逛完舊城以後,
他又把我帶到一個飯館或茶館之類的地方,就在山坡上,可以俯瞰整個舊城——景緻美
妙極了。我不得不喝那叫人害怕的薄荷茶。哎呀,別提多叫人噁心了。而且,他還要我
買這買那,有些東西倒不壞,但有些卻是破銅爛鐵。我發現,自己得有主心骨才行。」
「對啦,一點不錯。」赫瑟林頓小姐附和著。
她還意味深長地補充說:「當然,沒有錢買紀念品。隨身帶外匯要受限制,有什麼
辦法呢?」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第七章
1
希拉裡希望不要和那個令人討厭的赫瑟林頓小姐一起去逛非斯舊城。幸好,貝剋夫
人邀請赫瑟林頓小姐乘汽車兜風去了。赫瑟林頓小姐正好手頭不寬裕,一聽說貝剋夫人
付車費,就欣然同意了。希拉裡在服務處詢問以後,雇了一名導遊,就出發去逛非斯舊
城了。
他們離開旅館的陽台,一階一階地沿著花園走下來。到了圍牆中的一個巨大的門前。
導遊拿出一把大鑰匙把門慢慢打開,並且示意希拉裡穿過去。
宛如進入另一個世界,她的四周被古老的非斯的城牆給包圍。狹窄而蜿蜒的街道;
高大的城牆;她不時從門外瞥一眼這個或那個院子裡面的景色,全城到處盡是馱著重負
的驢子,挑著重擔的男人,孩子們,還有蒙著面紗或沒蒙面紗的女人,希拉裡看到了這
個摩爾城的秘密生活內幕。在這狹窄的街道上漫遊,她簡直忘掉了別的一切。什麼她此
行的任務呀,她生命中過去的悲劇呀,以至於她自己本人。她只顧去聽,去看了,好像
生活和漫遊在一個夢幻般的世界裡。她惟一的煩惱是這位導遊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並
且慫恿她進到那些她並不怎麼特別願意進去的商店去。
「您看哪,夫人,這個人有很多好東西哩,很便宜,真正古香古色,地道的摩爾貨。
他還有長袍和絲綢。您不喜歡這些小巧玲瓏的念珠嗎?」
到處是東方人在向西方人兜售商品,但這並沒有破壞希拉裡心中美的感受。很快她
連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以及正在向什麼方向走都糊塗了。在這個高牆環繞的城鎮裡,她既
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南還是向北走,也不知道她是否又一次來到了她剛才已經逛過的同一
條街上。她累極了。導遊提了最後一個建議,很明顯這也是日程的一部分。
「我帶您到那所非常漂亮的房子中去吧,特別講究。那是我的朋友們的。您在那裡
可以喝到薄荷茶,他們會給您看許多好東西。」
希拉裡知道這便是卡爾文﹒貝剋夫人所說的那種眾所周知的冒險玩意兒。不過,她
還是願意去看一看,或被別人帶去看一看人們建議要她去看的東西。她對自己說,明天
她要一個人到舊城來,好好逛逛,省得導遊在身邊嘮叨。於是,她就跟著導遊穿過門口,
走上一條曲徑,差一點爬到城牆外面去了。他們終於到了一座花園環繞的漂亮的房子,
那是按照本地風格建造的。
在那間可以鳥瞰全城的大屋子裡,她被邀請在一張小桌旁坐下,馬上端來幾杯薄荷
茶。對於像希拉裡這樣一個喝茶不愛放糖的人,喝這樣的薄荷茶真有點不好受。不過,
不把這杯薄荷茶看作是茶,只當是一種新型檸檬水,她還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他們
還拿出一些地毯、念珠和窗簾給她看,她也十分高興。出於禮貌而不是什麼別的原因,
她還買了一兩件小東西。然後,那位不知疲倦的導遊說:
「現在我準備了一輛車,帶您出去兜一兜風吧。玩個把鐘頭,看看美麗的風景,還
有鄉村風光,然後回旅館。」他非常謹慎而婉轉地加了一句:「這個姑娘先帶您到一個
相當精緻的盥洗室去一下。」
那個端茶上來的姑娘站在他們身邊立刻微笑著用英語小心翼翼地說:「夫人,請吧。
我們盥洗室相當精緻,就像裡茨旅館的一樣,在紐約或芝加哥也不過如此。」
希拉裡笑了一下,就跟著她去了。盥洗室雖然還沒有精緻到所說的那種程度,但是
至少有自來水,還有洗臉盆,只是鏡子有裂紋。希拉裡看到自己的臉皺縮得不像樣子,
吃了一驚。她洗了洗手,並用自己的手帕擦乾淨,因為毛巾看來不大順眼。她準備出去
了。
可是,盥洗室的門好像給卡住了,她徒勞地扭了扭門上的手柄,怎麼也打不開。她
想,大概是從外面鎖上或插上了。她大為光火。把她關在裡面是什麼意思?後來,她注
意到另外一個角落裡還有一個門,就走過去扭了一下手柄,一下子就打開了,於是走出
去。
她發現自己在一間東方式的小屋子裡,光線從牆上高高的裂縫中透了過來。亨利﹒
勞裡埃先生,她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法國小個子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抽煙。
2
他並未站起身來和她打招呼,只說了一句;「下午好,貝特頓夫人。」聲音有點變
化。
希拉裡愣了一下,有點驚慌失措。事情原來是這樣!她恢復了鎮靜。「你所預料的
事就出現在你的眼前了。你應該按照你估計的『她』會怎樣說話行事而說話行事。」她
走上前去,熱情地說:
「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嗎?您能幫助我嗎?」
他點點頭,然後用一種責備的口氣說:
「夫人,我發現您在火車上有點兒遲鈍。大概是您太喜歡談論天氣了。」
「談論天氣?」她凝視著他,有點莫明其妙。
他在火車上關於天氣都說了些什麼呢?寒冷?霧?雪?
「雪。」那是奧利夫﹒貝特頓臨死對低聲說過的,她當時念過一小段詩——是什麼
來著?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希拉裡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遍。
「很確切嘛!當時您為什麼沒有按照命令立即作出回答?」
「您不知道,我一直生病。飛機失事,我因腦震盪而住院,嚴重影響了我的記憶力。
以前的事是夠清楚的,但中間有可怕的空白,有巨大的間隔。」她舉起手來摸著自己的
頭。她發現繼續用她原來的腔調說話並不困難。「您不知道,多可怕呀。我一直認為我
把重要的事情給忘掉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越是想回憶起來,也就越是回憶不
起來。」
「是啊,」勞裡埃說,「飛機失事是不幸的。」他用一種冷淡而有條理的口吻說,
「今後的問題就是您有沒有繼續您的旅程的精力和勇氣了。」
「當然我還要繼續我的旅程。」希拉裡喊道:「我丈夫……」她說不下去了。
他笑了一下,但並不是愉快的笑,好像是偷偷摸摸的。
「我知道,」他說,「您的丈夫正在一個勁等您去哩。」
希拉裡的話更加斷斷續續了。
「您根本不知道,」她說,「他走了以後,我這幾個月是怎麼過的。」
「關於您是否知道他的下落這件事,您認為英國當局已經作出肯定的結論嗎?」
希拉裡兩手一攤,有點發狂地說:「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說得出來呢?但他們
似乎滿意。」
「儘管如此……」他忽然不往下說了。
「我認為,」希拉裡說,「我到這兒一路上都很可能有人在跟蹤。我指不出來一個
具體的人,但我感到自從我離開英國以後,一直有人在監視著我。」
「很自然,」勞裡埃非常冷靜地說,「我們原先就估計到了。」
「我認為我應該警告您。」
「親愛的貝特頓夫人,我們都不是小孩子,我們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對不起,」希拉裡很恭順地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也沒關係,
只要您服從命令聽指揮就行。」
「我一定服從命令聽指揮。」希拉裡輕輕地說。
「毫無疑問,自從您的丈夫離開後,您在英國被嚴密監視。不過,您還是得到了消
息,不是嗎?」
「是的。」希拉裡說。
「現在,」勞裡埃鄭重其事地宣佈:「我要給您傳達指示,夫人。」
「請吧。」
「後天,您要從這兒繼續前往馬拉喀什。這同您所計劃的,以及您所預定的飛機票
和旅館房間是一致的。」
「是的。」
「您到那裡以後,就會接到一封從英國來的電報。我不清楚電報的內容是什麼,大
概是要您作好立即回英國的準備。」
「馬上回英國?」
「請聽著,我還沒說完。您要訂一張第二天離開卡薩布蘭卡的飛機票。」
「要是訂不上票——要是票都賣光了呢?」
「不致於都賣光的。一切都安排了。現在,明白給您的指示了吧?」
「我明白了。」
「那麼,請回到導遊在等著您的地方去吧。您在女盥洗室呆得太久了。順便提一句,
您跟住在吉美宮旅館的那位美國婦女還有那位英國婦女交上朋友了嗎?」
「是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這是難以避免的呀。」
「一點錯也沒有。完全有利於我們的計劃,很好。您要是能說服她們之中的某一位
陪同您去馬拉喀什,那就更好了。夫人,再見。」
「先生,再見。」
「跟您再見面,」勞裡埃先生興趣索然地對她說,「是不大可能的了。」
希拉裡又回到女盥洗室。這一次,她發現另外那個門並未上鎖。幾分鐘後,她在茶
室裡重新見到了導遊。
「我搞到一輛非常漂亮的小車在外面等著,我要帶您好好兜一次風。」
旅游按計劃進行著。
3
「這麼說,明天您就要去馬拉喀什了。」赫瑟林頓小姐說,「您在非斯呆得並不久,
不是嗎?先到馬拉喀什,然後到非斯,以後再回卡薩布蘭卡,不是方便得多嗎?」
「大概真的方便得多,」希拉裡說,「但是預定房間太困難了,這裡太擁擠了。」
「但是英國人不多,」赫瑟林頓小姐頗為憂鬱地說,「眼下,幾乎碰不上自己的同
胞,太可怕了。」她輕蔑地打量了四周繼續說,「都是法國人。」
希拉裡微笑了一下。摩洛哥是法國的殖民地,與赫瑟林頓小姐關係不大。問題是不
管在哪裡的旅館,她都認為英國旅游者有特權。
「全是些法國人,德國人和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卡爾文﹒貝剋夫人咯咯地笑著
說,「那個躐蹋的小老頭,準是個希臘人。」
「有人告訴我,他是希臘人。」希拉裡說。
「看來是個重要人物。」貝剋夫人說,「你們看服務員在他周圍跑來跑去。」
「如今,他們瞧不起英國人了。」赫瑟林頓小姐心情十分沉重。「經常讓我們住那
些照不過陽光的房間——往日男女傭人們住的那些房間。」
「嗨,自從我到摩洛哥以來,我的房間倒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卡爾文﹒貝剋夫
人說,「我每次總是搞到一個帶洗澡間的舒適房間。」
「您是美國人嘛,」赫瑟林小姐有點挖苦地說,聲音裡帶有一種惡意,而且邊說邊
使勁把織毛線的針搞得卡嗒卡嗒地響。
「但願我能說服你們二位和我一起去馬拉喀什。」希拉裡說:「在這裡遇見你們並
和你們聊天,我太高興了。」希拉裡又說,「真的。單獨一個人旅行,太寂寞了。」
「我去過馬拉喀什了。」赫瑟林頓小姐大聲說。
但是,卡爾文﹒貝剋夫人好像有點給這個主意迷上了。
「好哇,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她說,「我有一個多月沒去馬拉喀什了。我很高興
再去那裡住上幾天,我還可以給您帶路,貝特頓夫人,免得您上當受騙。您只有到那裡,
並好好玩了以後,才懂得其中的奧妙所在。我現在就去辦事處,看能否安排下來。」
她走後,赫瑟林頓小姐尖酸刻薄地說:「這就是那種美國女人,從一個地方奔到另
一個地方,從不在任何地方好好呆一會兒。今天到埃及,明天去巴勒斯坦,有時我真覺
得她們連自己是在哪個國家裡都搞不清楚。」
她猛然咬住嘴唇停止了議論,站起身來,仔細收拾起正在編織的毛線,向希拉裡點
點頭,就走出了這間土耳其式的房間。希拉裡看了看表,決定今天晚上不按慣例先換衣
服再去吃晚飯。她獨自坐在這間掛著東方簾帷的昏暗的低矮房間裡。服務員向裡看了一
下,打開了兩盞燈,又走開了。燈不很亮,昏暗宜人。這是一種東方的寧靜。希拉裡背
靠沙發,盤算下一步怎麼辦。
僅僅在昨天,她還拿不准她承諾要幹的事情是不是一種騙人的玩意兒。可是,如今
——如今,她卻真的要開始干了。她一定要小心謹慎,特別小心謹慎,一點差錯都不能
有。她就是奧利夫﹒貝特頓本人,受過一般性的良好教育,不愛好文藝,不搞歪門邪道,
但思想顯然左傾,而且是一個對丈夫絕對忠誠的女人。
「我可不能出一點地差錯呀。」希拉裡低聲對自己說。
竟獨自一人在摩洛哥坐著,該多奇怪啊!她感到彷彿到了一個神秘而迷人的國度。
她身旁那盞昏暗的燈!要是她雙手拿住燈的雕銅把手並擦一下,燈神會出來嗎?她想到
這些,便驚訝起來。
忽然,她發現從燈那裡出現了阿裡斯蒂德斯那張充滿皺紋的小臉和那一抹尖尖的小
胡子。他謙恭有禮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並且說:
「允許嗎,夫人?」
希拉裡也很有禮貌地作了回答。
他打開煙盒,遞給她一支香煙。她接了過來。他自己也點燃了一支。
「您喜歡這個國家嗎,夫人?」過了片刻,他問。
「我剛到這裡不一會兒。」希拉裡說。「我發現這裡實在太迷人了。」
「噢,您逛過舊城了?喜歡嗎?」
「我認為舊城妙極了。」
「是的,妙極了。那裡的一切和過去一樣。——熙熙攘攘的市場,宮廷裡的陰謀,
老百姓中間的竊竊私議,門板後面的活動,城市所有的神秘和激情,都包含在狹窄的街
道和高大的城牆之中。夫人,當我在非斯街頭漫步時,您知道我想起了什麼嗎?」
「不知道。」
「我想起了倫敦的大西街。我想起了街道兩旁工廠的高大建築群。我想起那些被霓
紅燈照得如同白晝的高樓大廈。當你驅車從路上駛過時,清清楚楚地看到裡面的人們。
一切都是毫不隱蔽的,沒有一點神秘之處。甚至窗戶上連窗簾都沒掛。他們在那裡干他
們的工作,讓全世界都看吧,只要全世界都想看的話。就像把螞蟻窩的蓋揭開了一樣。」
「您是說,」希拉裡很感興趣地說,「這種對比使您很感興趣。」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把他那上了年紀的玳瑁頭點了一下。
「是的,」他說,「那裡一切都是公開的,而在非斯古老的大街上,沒有什麼是露
天的。一切都隱蔽而黑暗……但是……」他向前靠著,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那張小小的
黃銅咖啡桌子。「……但是,同樣的事情在進行。殘忍、壓迫;權欲、討價還價和爭論
不休。」
「您認為人類的天性到處都是一樣嗎?」希拉裡問。
「在任何一個國家,過去也好,現在也好,總是有兩件東西面臨著一切,那就是殘
忍和仁慈!這一件或那一件,往往是二者都有。」他一口氣繼續說,「有人告訴我,夫
人,日前您所乘的飛機在卡薩布蘭卡出了事?」
「是呀,出了事。」
「我真羨慕您。」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令人意外地說。
希拉裡對他投以十分驚異的眼光。他再次搖頭晃腦,表示非常自信。
「是的,」他補充道,「應該羨慕您。您有了經驗。我很喜歡九死一生的經驗。有
了那種經驗而又倖存下來——夫人,難道您沒感到從那以後您就判若兩人了嗎?」
「是一種頗為不幸的方式。」希拉裡說,「腦震盪使我頭痛得非常厲害,並且影響
了找的記憶力。」
「那僅只是不方便而已。」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著,把手擺了一下,「但您經歷了
一次精神上的冒險,是嗎?」
「不錯,」希拉裡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已經經歷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險。」
她想起一杯維希礦泉水和一小堆安眠藥片。
「我從來沒有過那種經驗。」阿裡斯蒂德斯先生用一種不大滿意的口吻說,「別的
經驗倒有的是,但沒有這種經驗。」
他站起身來,點了點頭說:「夫人,向您致敬。」就走開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希拉裡想,所有的機場何其相似!它們都那樣毫無特色,距離所屬城鎮都很遠,以
致使人們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你可以從倫敦飛到馬德裡、羅馬、伊斯坦布爾、開
羅,飛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且,假若你是乘直達飛機路過,你就根本不知道那些城
市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假如你從空中瞥它們一眼,它們只是一張閃閃發光的地圖而已,
像兒童用積木搭蓋的一樣。
她環顧四周,苦惱地自忖:為什麼一個人總是要這麼早就得到這些地方來呢?
她們在候機室裡等了將近半小時。那個決定陪同希拉裡去馬拉喀什的卡爾文﹒貝克
夫人一到這兒就喋喋不休地和她東拉西扯。希拉裡只是像台機器一樣地應答著。可是,
此刻,她發現貝剋夫人不再嘮叨了。原來,貝剋夫人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坐在她附近
的另外兩位旅客身上了。那兩個人都很年輕,身材修長,瀟灑英俊。一個是美國人,笑
嘻嘻的;另一個是表情嚴肅的丹麥人或挪威人。那個挪威人說話很慢,聲音低沉,英語
講得字斟句酌,頗帶學究氣。那個美國人很明顯因為發現旅伴中有別的美國人而高興。
立刻,貝剋夫人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樣子轉向希拉裡說:
「先生,我願介紹我的朋友貝特頓夫人和您認識一下。」
「我是安德魯﹒彼得斯,朋友們都叫我安第。」
另一個年輕人也站起來,比較呆板地點了點頭,自我介紹道:「托基爾﹒埃裡克
森。」
「好啦,咱們現在都認識了。」貝剋夫人高興地說,「咱們全去馬拉喀什嗎?我的
朋友是第一次去那裡。」
「我也是,」埃裡克森說,「我也是第一次去那裡。」
「我也是第一次去。」彼得斯說。
播音器突然響了起來,正在用嘶啞的法語播送一個通知。內容幾乎聽不清楚,好像
是召喚大家上飛機。
除了貝剋夫人和希拉裡,還有四名乘客。其中,除了彼得斯和埃裡克森之外,還有
一個瘦高的法國人和一個表情嚴肅的修女。
晴空萬裡,很適于飛行。背靠著座位,瞇著眼睛,希拉裡滿腹疑竇,如坐針氈,只
好打量旅伴,希望能夠分散自己的思想負擔。
過道的另一側,貝剋夫人坐在她前面一個座位上,穿著一件灰色旅行服,活像一只
洋洋得意的肥鴨子。淺藍色的頭髮上戴一頂有穗的小帽子,她正在翻閱一本封面漂亮的
雜誌。那個滿臉笑容的黃頭髮年輕美國人彼得斯坐在她前面,她不時傾身向前輕輕拍一
下他的肩頭。這時,他就回過頭來,笑得更愉快,很有生氣地應答她所說的話。希拉裡
想道,美國人是多麼和藹友好啊!同那些呆板的英國旅行者迥然不同。比如,她難以想
象,赫瑟林頓小姐會那麼容易就同飛機上她本國的一個年輕人攀談上,她還懷疑那個年
輕人能像這個美國青年這樣令人愉快地應答別人。
過道對面是那個挪威人埃裡克森。
當她的目光和他相遇時,他生硬地點了點頭,並斜過身子把他剛閣上的雜誌遞給了
她。她道了一聲謝,就拿了過去。埃裡克森後面的座位上是那個瘦削的、黑頭髮的法國
人,他的兩腿伸開,好像睡熟了。
希拉裡轉瞼向後看。那個表情嚴肅的修女坐在她後面。眼神非常冷漠、恬靜,與希
拉裡的眼神相遇時,也毫無表情。她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裡,兩手緊握。對希拉裡來說,
這簡直是在變一場古怪的時間戲法:一個著中世紀傳統服裝的女人,在二十世紀乘飛機
旅行!
希拉裡想,六個人在一塊兒旅行,目的不同,目的地也不同,幾個鐘頭以後,又各
自西東,或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面了。她曾讀過類似題材的一本小說,在那本小說中,
那六個人的底細都作了交代。她想,這個法國人一定是休假的,看起來很疲倦。這個美
國青年大概是個什麼學生。埃裡克森可能是去上任的。至於那位修女,毫無疑問是回她
的修道院。
希拉裡閉上眼睛,忘去她的旅伴。她現在和昨天整夜對所接受的指示迷惑不解。她
要回英國!簡直瘋了!或許,發現她還有某些漏洞,不能信任:她沒有說出真正的奧利
夫應說的話或提出應提出的憑據。她唉聲歎氣,坐臥不安。「得啦,」她想,「我只有
這麼大本事。我要是失敗了……那就失敗吧,不管怎麼說,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又一種想法湧進她的腦海。亨利﹒勞裡埃早就認為,在摩洛哥就有人釘她的梢是很
自然的,也難以避免。這是一種對她解除嫌疑的手段嗎?由於貝特頓夫人突然返回英國,
結論肯定是,她並不是像她丈夫那樣到摩洛哥去「溜之大吉」。對她的懷疑會放鬆——
會把她看成一個信得過的旅游者。
她要去英國,乘法航班機途經巴黎——或許在巴黎……
是的,當然──是在巴黎,托馬斯﹒貝特頓就在巴黎失蹤的。在那個地方失蹤是太
容易了。或許托馬斯﹒貝特頓根本沒有離開巴黎。或許……希拉裡像這樣毫無意義地想
入非非了好大一陣,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她睡醒了……又打起盹來……不時毫無心思
地翻一翻手中的雜誌。突然,從沉睡中驚醒過來,她發覺飛機在急速降低高度並在盤旋。
她看了看表,距離預定到達的時間還早。而且,透過機窗向下一看,下面根本沒有什麼
機場的跡象。
一會兒,她隱隱約約地醒悟了。那個滿頭黑髮的瘦個子法國人站起身來,打了個哈
欠,伸一伸胳臂,向外張望,並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法語。但是,埃裡克森傾過身子說:
「我們好像要在這裡降落了……不過,什麼原因呢?」
希拉裡說:「我們好像要在這裡著陸了。」這時,貝剋夫人傾過身來,很愉快地點
了點頭。
飛機盤旋得更低了。他們下面的大地好像是一塊沙漠,完全沒有什麼房屋和村莊。
起落架彭的一聲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向前滑跑,最後停下來。著陸動作有點粗糙,
而且誰也不知道是在哪裡降落的。
希拉裡想,一定是發動機出了毛病,或者汽油沒了?駕駛員,那個皮膚黝黑,英姿
颯爽的青年人從前門順著飛機走了過來。
他說:「請大家下飛機。」
他打開後艙門,放下一副短梯,站在一旁等他們全部下去。他們六個站在地上,有
點顫抖。從遠山刮來的風很大,冷得很。希拉裡注意到,山上有積雪,很是壯觀。空氣
冷得刺骨。駕駛員也下來了,用法語對他們說:
「你們都在吧?對不起,可能你們得在這兒等一會兒。哦,不用等了,你們看來
了。」
他指著地平線上的一個小斑點,漸漸地越來越近。希拉裡用一種稍微迷惑的口吻說:
「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降落?出了什麼事嗎?我們要在這裡呆多久?」
那個法國旅行者說:「我知道來了一輛麵包車。我們坐上那輛車再繼續走。」
「是發動機不行了嗎?」希拉裡問。
安迪﹒彼得斯開心地笑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他說,「我聽得出來,發動機十分正常。但是毫無疑問,
他們要作類似的安排。」
她大吃一驚,也迷惑不解。貝剋夫人喃喃地說:
「天哪,站在這兒多冷呀,天氣壞透了。看起來萬裡無雲,但日落時可真冷呀!」
駕駛員低聲喃喃自語。希拉裡以為他一定在罵街。其實他說:
「總是耽誤時間,真受不了。」
麵包車飛也似地朝他們開過來,那個(北非)柏柏爾族司機來了個緊急剎車,車停
下來。他一跳下車,駕駛員就憤怒地吵起來。希拉裡真沒想到,貝剋夫人竟摻著法語插
了進去。
她決斷地說:「別浪費時間了。爭吵有什麼用?我們要走。」
司機聳了聳肩,走向麵包車,他把車後部的貨倉打開,裡面有一個非常大的箱子。
在埃裡克森和彼得斯幫助下,同駕駛員一起把箱子抬下來。他們那樣吃力。箱子大概很
沉。當打開箱子蓋時,貝剋夫人把手放在希拉裡的臂上說:
「親愛的,不要看。決不是什麼好看的東西。」
她把希拉裡帶開,到了麵包車另一側。那個法國人和彼得斯同她倆一道。那個法國
人用法語說:
「那是什麼?他們在那裡搞什麼名堂?」
貝剋夫人說:「您是巴倫先生嗎?」
那個法國人點點頭。
「看到您真高興。」貝剋夫人說。她伸出手來,好像一位女主人歡迎他參加舞會一
樣。希拉裡更加迷惑不解,問:「我真不明白,箱子裡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不看一看的
好?」
彼得斯很體貼地俯視著她。希拉裡想,他的面孔真給人以好感。他大概很公正,也
很可靠。他說:「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駕駛員對我說了。可能不好看。但是,大概又
不可避免。」他安詳地補充說:「裡面是屍首。」
「屍首?」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嗨,他們並未搞什麼謀殺之類的事情,」他好像要使她放心似地一笑,「他們搞
這些屍體是為了醫學研究,完全合法。」
但是,希拉裡仍然驚慌不知所措,她說:「我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哦,貝特頓夫人,您知道嗎,我們的旅程結束了,我是說其中的一段已經結束
了。」
「旅程結束了?」
「是的。他們很快就把屍首抬進飛機,駕駛員將把事情安排好。一會兒我們開車離
開這裡時,我們將看到遠方的火光沖天而起。又一架飛機墜毀並且燃燒,機毀人亡,無
一倖存。」
「但是,為什麼呀?大荒唐了!」
「可是,肯定……」此刻跟她說話的是巴倫先生了。「肯定您知道我們要到哪裡
去?」
貝剋夫人挨了過來,笑嘻嘻地說:「她當然知道。不過,可能她沒料到這麼快。」
因莫明其妙而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之後,希拉裡說:
「您是說——我們大家?」她環顧四周所有的人。
「我們是同路人。」彼得斯輕聲說。
那個年輕的挪威人點點頭,也以一種幾乎難以想象的熱情說:
「是的,我們都是同路人。」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1
駕駛員向他們走了過來。
「你們現在可以開車了,請吧。」他說,「越快越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按計劃
我們遲到了。」
希拉裡後退了幾步。她緊張地把手卡在自己的喉頭上。在手指的壓力下,她脖子上
戴的珍珠項鍊斷了。她抬起松掉的珍珠,把它們塞進了自己的衣兜。
他們全部上了車。希拉裡在一條長板凳上,夾在彼得斯和貝剋夫人的中間。她把頭
轉向那個美國女人說:
「這麼說……這麼說……您就是所謂的聯絡員嘍,貝剋夫人?」
「您說得很確切。我很稱職,儘管這是我自己說的。一個到處都跑的愛旅行的美國
女人不會引起人們懷疑的。」
她仍然是那樣滿面春風,笑嘻嘻的。可是,希拉裡察覺,或者認為自己察覺到那是
另外一個人了。那種如癡如呆的老一套全已消失。這是一個很能幹,可能還是很冷酷無
情的女人。
「這將是報上的頭條新聞,聳人聽聞!」貝剋夫人高興得大笑了起來,說:「我指
的是您,親愛的。他們會報道說,禍不單行啦。先是,卡薩布蘭卡飛機失事,險些兒送
了命;後來,在這場災難中,終於還是死於非命。」
希拉裡一下子悟出了這個計謀非常高明。
「其他人呢?」她低聲說,「真是他們自己所說的那些人嗎?」
「是的。據我所知巴倫博士是位細菌學家。埃裡克森先生是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物
理學家。彼得斯先生是一位化學研究人員。尼達姆小姐嘛,當然,並不是什麼修女,而
是一位內分泌學家。至於我嘛,我跟您說了,只是一位聯絡員而已。我並不屬於這個科
學集團。」她一面說一面又大笑起來,「赫瑟林頓那個女人想搞過我。根本沒門。」
「赫瑟林頓小姐——她是……她是……」
貝剋夫人使勁地點了點頭。
「我的看法是,她一直在跟蹤您。她在卡薩布蘭卡把您從一個一路跟蹤您的什麼人
手中接了過來。」
「可是,儘管我一再要求,她並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呀?」
「她來不合適,和她扮演的角色不符。已經去過馬拉喀什之後還再回去,那就有點
太顯眼了。不,她一定會發個電報或打個電話,您到馬拉喀什就會有人在那裡暗中迎候。
簡直是個大笑話,是嗎?看!看那兒!著火了。」
他們穿過沙漠,車開得很快,當希拉裡伸長脖子透過車窗向外張望時,她看到身後
火光沖天,聽到隱隱約約的爆炸聲。彼得斯轉回頭去大笑了起來,他說:「去馬拉喀什
的飛機失事,機上六名乘客身亡。」
希拉裡輕輕地說:「真……真有點嚇人呀!」
「跨入未知世界?」這是彼得斯在說話,他此刻很嚴肅。「是的,這是惟一的途徑
了。我們正在離開『過去』,走向『未來』,」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使他精神煥發:
「我們就要擺脫那些陳舊、腐朽的東西了。那些腐敗的政府,可惡的戰爭販子。我們就
要走進一個新世界——一個科學的世界,遠離泛起的殘渣,一塵不染。」
希拉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丈夫過去也愛這樣說。」她故意說了這麼一句。
「您的丈夫?」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呵,就是托馬斯﹒貝特頓嗎?」
希拉裡點了點頭。
「哦,太好了。我在美國從未見過他,雖然多次有機會,原子零功率分裂是當今最
偉大的發現之一——是的,我的確要向他致敬。他曾與老曼海姆在一起工作過,對嗎?」
「是的。」希拉裡說。
「人家不是說他和曼海姆的女兒結婚了嗎?可是,您並不是……」
「我是他第二個妻子,」希拉裡說,雙頓紅暈起來。「他……他的埃爾莎在美國去
世了。」
「我記起來了。他後來去英國工作。在那裡他突然失蹤了,搞得英國人狼狽不堪。」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在巴黎開一個什麼會突然走失得無影無蹤。」又帶著欣賞的口
吻加上一句:「不能說他們組織的不高明呵。」
希拉裡同意他的說法。他們組織得天衣無縫,使她有點毛骨悚然。所有那些經過精
心安排的計劃、代碼、暗號,統統沒有一點用處了。因為,現在,一點兒線索也沒有了。
一切早已安排妥當,這架致命的飛機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去那個「不明的目的地」的同路
人,托馬斯﹒貝特頓先他們而到了那個地方。沒有一點兒足跡。除了一架徹底燒光的飛
機,什麼也沒留下。飛機中甚至還有燒焦的屍首。傑索普和他的組織——能猜出她希拉
裡並不是這些燒焦的屍首之一嗎?值得懷疑。飛機失事搞得這樣高明,這樣令人信服。
彼得斯又開腔了。他的聲音因過分熱情而顯得有些天真。對於他來說、問心無愧,
不向後看,只知一心一意向前奔。
「我想知道,」他說:「我們從這到哪裡去?」
希拉裡也想知道。因為,這將決定一切。或遲或早,一定還得接觸外界。或遲或早,
假如有人進行調查,一輛麵包車上有六個人和清早乘飛機走的那六個人相似這一事實,
或許有可能會被人注意到。她轉向貝剋夫人,盡力設法使自己的語調同她身邊那個美國
青年人的天真熱情一致起來,問:
「我們上哪兒去?下一步怎麼辦?」
「一會兒您就知道了。」貝剋夫人說。儘管她的聲音非常悅耳,這句話裡總有點什
麼不祥之兆。
車繼續向前開。飛機燃燒的火光把天都染紅了,並且由於日落西山,顯得更為清晰。
夜幕降臨了。車仍在向前開。路很不好走,因為他們很明顯地並未駛上公路干線。有時
他們好像是在田野上路上,有時又像在開闊的原野上奔馳。
希拉裡一路上從未打盹,腦海中翻騰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和猜悟。不過,左顛右簸,
拋上拋下,她實在精疲力盡,終於還是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斷斷續續的。路上的壕溝和
突然的震動把她弄醒了。開始一兩分鐘她糊里糊塗地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過了
一會兒她清醒過來,但腦海裡思緒萬千,雜亂無章。她又一次向前低下頭,頭不住地點
著點著,再次進入夢鄉。
2
一個急剎車突然把她驚醒了。彼得斯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胳膊。
「醒醒,」他說,「我們好像到了個什麼地方。」
每人都下了車。他們都抽筋了,疲憊不堪。天仍然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好像停在一
幢房屋外面,四周都是橡樹。不遠的地方有些昏暗的燈光,似乎那裡是個村莊。一個燈
籠引著他們走進那幢房屋。那是一間土著住宅,裡面有兩個咯咯傻笑的柏柏爾族女人,
她們驚奇地望著希拉裡和貝剋夫人,而對那個修女卻毫不在意。
這三個婦女被帶到樓上一間小房裡。地板上有三個墊褥和幾堆被子,別無其他家具。
「我要說我的四肢簡直僵硬了,」貝剋夫人說,「像我們坐這麼長一路的汽車,簡
直要抽筋了。」
「不舒服沒有多大關係,」那個修女說。她的聲音堅定有力,但刺耳難聽。希拉裡
發現她的英語講得流利準確,但語音不好。
「尼達姆小姐,您還在扮演您的角色,」那個美國女人說,「我只能想象您在修道
院裡,天不亮四點鐘就跪在硬邦邦的石頭上。」
尼達姆小姐驕傲地笑了一笑。
「基督教愚弄婦女,」她說,「崇拜軟弱!哭著臉丟人!異教女人有力量。她們歡
樂而取勝!為了取勝,便能克服一切艱難困苦。沒有什麼是受不了的。」
「現在,」貝剋夫人打了一個哈欠,「我要是在非斯城中吉美宮旅館的床上就好了。
您呢,貝特頓夫人?可以肯定,一路上顛簸對你的腦震盪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是呀,沒有好處。」希拉裡說。
「一會兒,她們會拿點什麼東西給我們吃。然後,我給您幾片阿斯匹靈。您最好是
盡可能快地入睡。」
聽到了上樓梯的腳步聲和女人咯咯的笑聲,原來是那兩個柏柏爾族女人進來了。她
們托著一盤子,裡面有一大碟粗麵包和燉肉。把盤子放在地板上,隨後又拿來了一鐵盆
水和毛巾。她們之中的一個摸一摸希拉裡的衣服,並拿手指捻了一捻,向另一個說了點
什麼,那個女人急忙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對貝剋夫人也這樣。就是不去注意那個修女。
「噓!」貝剋夫人揮手要她們走開,「噓!噓!」就像趕小雞一樣。那兩個女人走
開了,一直哈哈笑個不停。
「蠢東西,」貝剋夫人說,「跟她們在一起真受不了。她們活著想必只知道養孩子
和穿衣打扮。」
「她們也只配幹那些事,」弗勞萊因﹒尼達姆說:「她們屬於奴隸民族。侍候她們
的主人還是有用的,別的就什麼也幹不了啦。」
「難道您不是說得太粗魯了一點嗎?」希拉裡被尼達姆的態度激怒了。
「我不能容忍這種令人傷感的情緒。少數人是統治者,多數人是奴僕。」
「但是怎能……」
貝剋夫人用一種君臨一切的口吻插了進來:「我想,我們在這些問題上各有各的想
法,」她說,「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我們沒有時間呀!我們需要的是
爭取休息一會兒。」
薄荷茶來了。希拉裡吞下了幾片阿斯匹靈,因為她的頭真的很疼。然後,這三個女
人躺下睡著了。
她們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要到傍晚才上路,這是貝剋夫人說的。她們睡覺的
房間外面,有樓梯通到房頂,從那裡可以看到周圍的一部分風光。不遠的地方是一個村
莊,但她們所在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大橡樹林中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醒來以後,貝克
夫人把已經堆在門內的三堆衣服指給她們看。「下一段路程,我們要采取土著的方式,」
她解釋道,「把我們的其他衣服都留在這裡。」
這樣,那精明的小個子美國女人整齊的外衣和希拉裡的粗呢上裝和裙子,還有那個
修女的黑大褂,統統都脫到一邊了,只見三個摩洛哥的土著女人在房頂上談天。整個事
情古怪得令人無法置信。
由於尼達姆小姐脫掉了她那件修女的黑大褂,希拉裡得以仔細端詳她了。她比希拉
裡原先估計的要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三四歲的樣子。她的外表看起來比較整潔。蒼
白的膚色,粗而短的手指,還有冷漠的眼睛,時刻迸發出一種狂熱的、令人討厭而不是
吸引人的目光。她說話生硬、無禮。她對貝剋夫人和希拉裡兩位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輕蔑,
好像不屑於為伍似的。希拉裡對她這種自高自大感到非常惱火。而貝剋夫人卻好像根本
沒注意到這回事。不知怎麼搞的,希拉裡感到那兩個給他們食物的咯咯傻笑的柏柏爾族
女人,比這兩個西方旅伴親近得多,也值得同情得多。那個年輕的德國女人對她一手造
成的這種印象很顯然滿不在乎。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是在克制自己,因為,她一心
一意想趕路,對她的這兩個旅伴毫無興趣。
希拉裡發現要對貝剋夫人的態度作出判斷更不容易。在領略了那個德國女專家不近
人情之後,貝剋夫人起先還像一個自然而正常的人。但是到了傍晚,她卻感到貝剋夫人
比尼達姆更加難以捉摸,更加令人反感。貝剋夫人待人接物好像一台機械裝置那樣毫無
差錯。她滔滔不絕,但措詞得體。她的話說得十分自然,正規,不矯揉造作,可是,不
由得使人懷疑她像一名演員,可能已是第七百次扮演這個角色。這是一種完全機械的扮
演,可能與貝剋夫人平日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希拉裡一個勁兒嘀咕:貝剋夫人到底是
何許人也?她為什麼像個機器人那樣準確無誤地扮演這個角色呢?她也是個極端主義者?
她也夢想什麼勇敢的新世界——她是否也是一個用武力反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人?難道她
會由於政治信仰和渴望而放棄了她的正常生活?太難說了。
那天傍晚,她們繼續踏上旅途,不再乘麵包車了。這次是一輛敞篷旅行車。每人都
穿上著服裝,男人圍一條白色的穆斯林大褂,女人戴上面紗。緊緊地擠在一起,再次出
發了,而且整整走了一夜。
「您感覺怎樣,貝特頓夫人?」
希拉裡對安迪﹒彼得斯笑了一笑。太陽則從東方升起,他們停車吃早飯。在一個汽
油爐子上烤本地麵包、煮雞蛋、燒茶水。
「我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希拉裡說。
「是的,有那麼點味道。」
「我們到了哪裡?」
他聳了聳肩膀。
「誰知道!毫無疑問,除了我們的貝剋夫人,其他人全不知道。」
「這一帶荒無人跡。」
「是的,簡直就是沙漠地帶。不過,一定得這樣,難道不是嗎?」
「您是說,這樣就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跡?」
「對啦。人人都可以看清楚,整個事情構思得多麼巧妙啊!我們旅程中的任何一段,
都與整個旅程中的其他各段毫無關係。飛機燒燬了。舊麵包車摸黑開。不知您注意到了
沒有,車上有一塊牌子,標明它是屬於正在這一帶從事挖掘的一個考古遠征隊的。第二
天,又來了一輛滿載柏柏爾族土著的旅行車,這在公路上太不足為奇了。至於下段」—
—他聳了聳肩——「誰知道?」
「可我們要上哪兒去?」
安迪﹒彼得斯搖搖頭。「問也徒然。一會兒就清楚了。」
那個法國人巴倫博士參加進來。
「是的,一會兒就清楚了。」他說,「但是我們不問怎麼行呢?這是我們西方人的
脾氣。我們決不說什麼『今天滿足了』。明天,我們總是想著明天。把昨天拋在後面,
向往著明天。這就是我們的要求。」
「您想促進世界的進程,對嗎,博士?」彼得斯問。
「要幹的事太多了,」巴倫博士說,「生命太短暫了。一個人必須有更多的時間,
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時間。」他激昂地揮動雙手。
彼得斯問希拉裡:「你們國家談論的四大自由是些什麼?各取所需的自由,不受恐
懼的自由……」
那個法國人打斷了他的話。「不被愚弄的自由。」他挖苦地說,「我所要的就是這
個自由。我的工作就需要這個自由。免除沒完沒了的、只顧雞毛蒜皮的經濟自由!免除
阻礙一個人工作的那種橫加干涉的自由!」
「您是一位細菌學家,巴倫博士,對嗎?」
「是的,我是研究細菌的。哦,您不了解,那是一門多麼迷人的學問!可是需要有
耐性,無休止的耐性,反覆的實驗——還有,金錢——大量的金錢!你必須有設備、助
手和原料。有了你所要求的一切,什麼目的不能達到呢?」
「幸福嗎?」希拉裡問。
他飛快地向她笑了一下,突然又富有人情味地感歎起來。
「唉,夫人,您是婦女。只有婦女,一生所追求的就只有幸福這兩個字。」
「而且很少得到幸福?」希拉裡問。
他聳了聳肩膀。
「可能是這樣。」
「個人的幸福無所謂,」彼得斯認真說,「一定要大家都幸福,這才是兄弟般的精
神!工人們,自由而團結,擁有生產手段,從戰爭販子和壟斷一切的那種貪婪而又不知
足的人手中解放出來。科學屬於全人類,不能讓這個或那個強國自私地據為已有。」
「好得很!」埃裡克森贊賞地附和著,「您說得完全正確。科學家必須是主人。他
們必須主宰一切。他們,也只有他們才是『超人』。只有超人才起作用。奴隸固然不能
加以虐待,但他們畢竟是奴隸。」
希拉裡從他們中間走開了幾步。過了一兩分鐘,彼得斯也跟著她走過來。
「看起來您似乎有點害怕。」他打趣地說。
「我想是有點。」她稍微抿嘴笑了一下。「當然,巴倫博士所說的都很正確。我不
過是個女人,我不是科學家,不搞什麼研究,不懂什麼外科醫學和細菌學。我大概腦子
不太好使。正如巴倫博士所說的,我追求的只是幸福——就像任何一個傻裡傻氣的女人
一樣。」
「那有什麼錯呢?」彼得斯說。
「怎麼說呢,我感到我太淺薄,配不上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您知道,我只是一個
去找丈夫的女人。」
「這足夠了。」彼得斯說,「您代表著人類最基本的素質。」
「您這樣說,真太好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壓低嗓門補充道,「您很關心您的丈夫嗎?」
「要是不關心,我到這裡來干什麼呢?」
「不關心,當然不會來。您和他的觀點一致嗎?據我所知.他是共產黨!」
希拉裡避免直接回答。
「說起誰是共產黨,」她說,「您不認為我們這一小伙裡有點奇怪嗎?」
「怎麼奇怪?」
「嗯,儘管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目的地,我們這些同路人的政治見解好像不一樣。」
彼得斯意味深長地說:
「哦,不。您剛才說的有些道理。我原來沒有從那方面想——但我認為您是對的。」
「我認為,」希拉裡說,「巴倫博士根本沒有任何政治傾向!他要錢搞實驗。尼達
姆說話像一個法西斯,並不像共產黨。還有埃裡克森……」
「埃裡克森怎麼樣?」
「我發現這個人很可怕——他專心矢志到非常危險的程度了,就像電影中狂妄的科
學家一樣。」
「但我相信『四海一家』,而且,您是一位愛丈夫的妻子。還有貝剋夫人——您把
她擺在什麼地位呢?」
「我也不知道。我發現她的地位比誰都難擺。」
「哦,我不那麼說。我說很容易。」
「您是什麼意思?」
「我要說,她從頭到尾的只是為了金錢。她僅是一個待遇優厚的小人物而已。」
「她也使我害怕。」希拉裡說。
「為什麼?她怎麼會使您害怕呢?她可沒有那種瘋狂的科學家的味道呀。」
「正因為她非常平常,才使我害怕。您知道,她就和普通的人一樣,但她參與了這
一切。」
彼得斯嚴肅地說:「您也知道,黨是現實主義的。它僱用的是那些最稱職的男人和
女人。」
「可是,任用一個只知道要錢的人是最好的辦法嗎?難道他們不會叛變嗎?」
「那是要冒極大的風險的。」彼得斯安詳地說,「貝剋夫人是一個很機靈的女人,
我想她是不致於去冒那個險的。」
希拉裡突然打了個寒噤。
「冷嗎?」
「是的,有點兒冷。」
「我們走動走動吧。」
他們來回走動著。走著走著,彼得斯彎下腰去撿起來一點什麼東西。
「您瞧,這是您丟失的吧。」
希拉裡接了過來。
「哦,不錯。這是我項鍊上的一顆珍珠。前天——不,昨天斷了。真好像是若干年
以前的事情似的。」
「我希望不是真的珍珠。」
希拉裡笑了:「不是的,當然不是的。只是珠寶裝飾品。」
彼得斯從衣兜裡掏出煙盒。
「珠寶裝飾品,」他說,「多麼巧妙的說法。」
他遞給她一支煙。
「的確聽起來很荒唐——在這樣的地方。」她拿了一支煙。「這個煙盒太怪了,多
沉呀!」
「鉛做的,所以沉。這是一件戰爭紀念品。一顆炸彈差點沒把我報銷掉,我用其中
的一塊彈皮做了這個煙盒。」
「那麼說,您參戰來著?」
「我是一個從事秘密研究工作的人,專門研究砰然作響的玩意兒。別談什麼戰爭了
吧。還是讓我們把思想集中到明天的好。」
「我們到底是去哪裡?」希拉裡問,「誰也不告訴我。我們是……」
他打斷了她。
「猜測是不會得到什麼鼓舞的,」他說:「去,叫您去的地方;做,叫您做的事
情。」
希拉裡有點衝動地說:
「您喜歡叫別人牽著鼻子走?您喜歡跟著別人的指揮棒轉?自己一言不發?」
「假如必須這麼做,我準備安之若素。真的必須這麼做。我們正在爭取『世界和
平』,『世界統一』,『世界秩序』。」
「可能嗎?爭取得到嗎?」
「任憑什麼也比我們現在生活在其中的這一團淤泥要好。難道您不同意?」
在這一時刻,疲倦占有了她,周圍環境的淒涼和黎明時分外好看的曙光幾乎使她忘
掉了一切,希拉裡差點兒沒有斷然否定他所說的話。她本想說:「您為什麼貶低我們在
其中生活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有好人。這一團淤泥哺育了仁慈和個性,不是比強加
給我們的世界秩序——那個世界秩序今天還是對的,而明天又錯了——好得多嗎?我寧
願要一個由善良而可能犯錯誤的人類所組成的世界,而不願要一個由根本沒有憐憫、諒
解和同情心的超級機器人所組成的世界。」
可是,她及時控制住自己,而用一種悉心抑制的熱忱說:
「您說得多好啊!我累了。我們必須言聽計從,向前邁進。」
他笑了。
「這就好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旅行像是在做夢,而且越來越像是在做夢。希拉裡覺得,彷彿已經跟這五個離奇地
拼湊在一起的旅伴走了一輩子的路。他們離開舖得好好的大路而走進虛無飄渺的太空。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這一旅程不能稱為飛行。她設想,他們大家都是自由自在的人,
也就是說,他們自由自在地想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就她所知,他們沒犯過罪,警察不
找他們的事。可是,現在卻花了很大的力量隱蔽他們的足跡。有時,她簡直莫明其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因為他們並不是什麼逃犯,彷彿他們正在把自己變成其他別的什
麼人。
就她的情況而言,的確就是這麼回事。離開英國時的希拉裡﹒克雷文,現已變成了
奧利夫﹒貝特頓。可能她那種奇異的不真實感就與這件事有關。每天,那些順口溜似的
政治口號,她也能越來越不費力地脫口而出了。她感到自己變得熱誠而且認真了,她認
為自己是受了旅伴們的影響。
她知道她自己現在有點怕他們。她以前從未跟有天才的人在一起特別親近過。現在
天才就在眼前,而天才有某種超乎尋常的東西,使得一般人的思想和感情受到極大的壓
力。這五個人各不相同,但每人都有那種奇怪的火一般的熱心,還有那種給人造成可怕
印象的事業心。她不明白,或許那是智慧的素質,或許,勿寧是世界觀的素質。不過,
她認為,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是熱情的理想主義者。對巴倫博士說來,生命就是渴望再
一次進實驗室,用不完的金錢和物資供他做實驗工作。工作是為了什麼呢?她懷疑他曾
經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他有一次曾跟她談起他可以放出一種毀滅一個廣闊的大陸的
能力,而這種破壞力可以裝在一個小小的瓶子裡。她對他說:
「但是您會這樣做嗎,的的確確是在這樣幹嗎?」
他有點兒吃驚地望著她,答道:「不錯,不錯。當然會這樣做,只要一旦有這種需
要。」
他說這些話好像是為了敷衍了事。接著,他又說:「假如能看到整個確切的過程,
確切的進展,那一定是非常驚人的。」他深深地嚥下了一日沒歎出來的氣,又說:「您
知道,需要去探知的事情太多了,需要去發現的事情也太多了。」
希拉裡好像頓時明白了。在這一瞬間。她站在他的立場上,全神貫注在那種排除一
切的求知欲中,至於這種知識能把億萬人的生命一掃而光,也無關緊要。反正這是一種
觀點,並且在某種意義上說,不見得是可恥的。她對尼達姆的反感就更大了。那個年輕
女人簡直目中無人,更加激怒了她。她是喜歡彼得斯的,可是,彼得斯那種突然狂熱起
來的眼神,又時常使她厭惡,使她害怕。有一次,她對他說:
「您不是要創造什麼新世界。您的樂趣在於摧毀這個舊世界。」
「您錯了,奧利夫。您在說些什麼呀。」
「不,我沒有錯。您骨子裡憎恨一切,我全身都能感覺得到這點。憎恨,想破壞一
切。」
她發現埃裡克森是最令人不解的一個人。她覺得,埃裡克森是一個空想家,不像那
個法國人那樣講究實際;比起那個美國人所懷有的那股要摧毀一切的激情相差甚遠,他
的特點是具有北歐人那種狂熱的理想主義。
「我們一定要征服,」他說,「我們一定要征服這個世界。然後,我們才能進行統
治。」
「我們嗎?」她問。
他點點頭,臉色和平日不一樣,也很溫柔,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種矯揉造作的神情。
「對啦,」他說,「我們這些少數起作用的人。我們有頭腦,這是決定一切的。」
希拉裡自忖,我們這是上哪兒去?等待我們的是一個什麼下場啊。這些人瘋狂了,
但各人卻瘋狂得不一樣。他們好像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幻想。是的,幻想這個詞很
合適。他撇開這幾個人,又仔細思考起貝剋夫人來。在貝剋夫人這裡,沒有狂熱,沒有
憎恨,沒有夢想、沒有傲慢,也沒有什麼向往。希拉裡在貝剋夫人這裡簡直找不到什麼
值得她注意的。希拉裡認為,貝剋夫人是一個既無感情又無良心的女人,她是一股真相
不明的巨大力量所掌握的一種得力工具。
第三天過去了。他們來到一個小鎮上,在一個土著的小旅館前下了車。希拉裡發覺
他們在這裡又得換上歐洲的衣著。那天晚上,她在一間狹小、設有家具、粉刷得很白的
房間裡睡覺,就像睡在一間牢房裡一樣。天剛亮,貝剋夫人就叫醒了她。
「我們馬上就要走了,」貝剋夫人說:「飛機在等我們。」
「飛機?」
「是的,我親愛的。感謝上帝,我們恢復現代化的旅行了。」
汽車走了大約一小時,他們來到一個機場,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廢棄了的軍用機場。
駕駛員是個法國人。他們飛了幾個小時,飛越千山萬水。從飛機上往下看,希拉裡想,
世界從空中看原來到處都是一模一樣。高山,峽谷,公路,房屋。除非你是一個善於辨
別的飛行專家,所有地方看上去都很相像。你能說得上來的只是某處人口稠密些,某處
人口稀疏些。因此在雲上飛行,有一半的時間什麼也看不見。
中午剛過,他們開始盤旋並降低高度。他們仍在山區,但降到一個平坦的平原上。
那是一個標志清楚的機場,旁邊有一幢白色建築物。他們安全著陸了。
貝剋夫人帶領他們走向大廈。大廈旁邊是兩輛高級轎車,司機在一旁站著。顯然那
是某種私人機場,因為沒有什麼正式的迎候。
「旅程到頭了,」貝剋夫人開心地說,「我們都過去梳洗打扮一下吧。然後就坐車
走。」
「旅程到頭了?」希拉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可我們並沒有……我們壓根兒沒有
穿越大海嘛。」
「您想過穿越大海來著?」貝剋夫人好像樂了。而希拉裡卻十分不解地說:
「嗯,是呀。是呀。我想過。我以為……」她不說下去了。
貝剋夫人點點頭。
「嗨,很多很多人也這麼想。關於鐵幕,人們胡說八道了很多東西。不過,依我說,
鐵幕是可以在任何什麼地方的,而人們都想不到這點。」
兩個阿拉伯僕人迎接他們。梳洗完畢,他們坐下來喝咖啡,吃夾肉麵包和餅乾。
後來,貝剋夫人看了一下表。
「好啦,再見,夥伴們!」她說:「這就是我和你們分手的地方了。」
「您是回摩洛哥嗎?」希拉裡吃驚地問。
「那不行,」貝剋夫人說,「人們認為我在飛機失事時燒死了!這次我要踏上一個
不同的旅程。」
「可還是有人會認出您來的,」希拉裡說,「我指的是那些曾在卡薩布蘭卡或非斯
旅館裡見過您的人。」
「哦,」貝剋夫人說:「那他們就認錯人了。我現在換了一張護照,的確我的一個
妹妹——一位卡爾文﹒貝剋夫人——是飛機失事時死去的。而我和我的妹妹長得很像。」
她還說:「對於偶然在旅館裡相遇的人來說,愛旅行的這個美國女人和那個美國女人都
好像長得一樣。」
唉,希拉裡想,的確是那麼回事。貝剋夫人身上那些外部的、不重要的特點仍是那
樣醒目。乾淨,整齊,精心梳理的藍頭髮,非常單調而嘮叨的聲音。而那些內部的特點,
卻偽裝得十分巧妙,她發覺,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貝剋夫人向全世界及她的旅伴所展示
的,只是一個外表,而外表的後面卻莫測高深,就好像她有意要把那些容易把人辨認出
來的獨特個性加以掩飾似的。
希拉裡感情有些衝動,不得不開口。她和貝剋夫人沒跟其他人站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希拉裡說:「您到底是干什麼的?」
「您為什麼想要知道呢?」
「是的,我為什麼?然而,我想到我應該知道。我倆這樣親密地在一塊兒旅行了好
幾天,關於您,我一點兒也不了解,對我來說,這似乎太古怪了。我是說,我一點也不
知道您的底細,您的感覺和您的思想,您喜歡什麼和不喜歡什麼,什麼對您重要和什麼
對您不重要,我全然不了解。」
「我親愛的,您真太好奇啦。」貝剋夫人說,「您要是接受我的忠告,就請別這樣
『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我甚至連您是從美國什麼地方來的都不清楚。」
「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嘛。我已和我自己的國家斷絕了關係,我有理由永世不再回去。
假如我能進行報復的話,那我就太愉快了。」
就在說這話的一兩秒鐘之內,一種惡意流露在她的表情和聲調中。後來,她的聲調
很快放輕松了,又像一個興高采烈的旅行者一樣。
「好啦,再見了,貝特頓夫人,願您和丈夫團聚,萬事如意。」
希拉裡無可奈何地說:
「我連自己現在是在這個世界的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哦,那不難。現在不需再對您保密了。您在阿特拉斯山ヾ中一個遙遠的地方。快
到了……」
——
(ヾ阿特拉斯山在北非,橫貫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境內。——譯注。)
——
貝剋夫人動身了,並開始和別人告別。她跨過柏油停機坪,高興地和大家揮手。飛
機已經加好了油,駕駛員正在迎候她。一陣寒意侵襲希拉裡全身。她感到,這裡是她和
外部世界的最後一個連接點了。站在她附近的彼得斯意識出來她的這種反應。
「我想,」他輕聲說,「我們要去的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巴倫博士也輕聲說:
「夫人,您還有勇氣嗎?或是您想馬上追上您的美國朋友,爬上她的飛機,跟她一
起返回您離開的那個世界去?」
「假如我想要這麼干,走得了嗎?」希拉裡問。
那個法國人聳了聳肩頭。
「誰也難說。」
「我叫她一下,好嗎?」安迪﹒彼得斯問。
「不,當然,可別叫她!」希拉裡急忙阻止他。
尼達姆輕蔑地說:「這裡不是膽小女人呆的地方。」
「她可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巴倫博士低聲說,「就像其他聰明的婦女一樣,她只
是不斷對自己提問題而已。」他特別強調「聰明」這個字眼,似乎是針對那個德國女人
的。可是,她並不為他的聲調所動。她瞧不起法國人,而對自己的價值很有信心。埃裡
克森神經質地高聲說:
「當一個人最後快要到達自由世界時,難道還想走回頭路嗎?」
希拉裡說:「可是,假如走回頭路不可能,或者,沒有選擇走回頭路的余地,那就
不是什麼自由!」
一個僕人向他們走過來說:
「請吧,要開車了。」
他們穿過大樓對過的門,那裡有兩輛卡迪那克轎車,司機穿著制服。希拉裡提出喜
歡跟司機一起坐在前排,說是大轎車的搖動,容易使她暈車。這一理由十分容易地被接
受了。行車中,希拉裡不時偶爾和司機隨便談談。什麼天氣呀,轎車不錯呀之類的。她
的法語講得很流利,司機也很願答話。他的態度自然而且認真。
「我們路上需要花多少時間?」她一會兒問。
「從機場去醫院嗎?夫人,車大概要走兩個小時。」
這個回答使希拉裡有點吃驚,又有點悶悶不樂。她早已注意到尼達姆在休息室換了
衣服,儘管當時並未多想這件事。尼達姆現在穿的是一身醫院的護士服。這和司機的回
答是吻合的。
「說點醫院的情況給我聽吧。」她對司機說。
他熱情地回答她。
「啊,夫人,漂亮極了。設備是世界上最新的。有很多大夫來訪問,臨走都交口贊
譽。在那個地方為人類做這件好事,太偉大了。」
「的確,」希拉裡說:「的確,的確,的確偉大。」
「那些可憐的人,」司機說,「過去總是被送到荒涼的島上悲慘地死去。可是,現
在,柯裡尼大夫的新療法治愈了大多數人。甚至那些瀕於死亡的,也救活了。」
「醫院好像是建在一個荒涼的地方,」希拉裡說。
「哦,夫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得不荒涼點。當局堅持要把醫院建在一個荒涼的
地方,有什麼辦法呢?可是,這裡空氣新鮮,非常新鮮。夫人,您瞧,可以看到我們要
去的地方了。」他指著。
他們的車開近了山脈最外面的山坳。靠著山坡的一塊平地上,坐落著一幢長長的白
色大樓,閃閃發亮。
「在這個地方建造這樣一座大樓,多了不起啊!」司機說,「花的錢肯定難以想象。
夫人,多虧這個世界上那些富有的慈善家們。他們不像政府,辦事總是那樣越省錢越好。
在這兒花的錢就像流水一樣。人們都說,我們的施主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之一。的確,
他為了減輕人類的痛苦,在這裡創建了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他駕駛著轎車行駛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最後停在一個大鐵檻門前。
「夫人,您得在這裡下車了,」司機說,「不允許我開車穿過這座鐵檻門。車庫離
這兒有一公里。」
旅行者們都下了車。門上有個很大的拉鈴。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拉,大門就慢慢
地轉開。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膚色黝黑,滿面笑容,向他們鞠躬,並邀請他們進來。他
們穿過大門;在一邊,被較高的鐵絲籬笆隔開,有一個大院落,只見人們走來走去。當
那些人轉過身來注視這些剛到的人時,希拉裡帶著恐懼的聲音喊道:
「哎呀,他們是麻瘋病人!」她喊道,「麻瘋病人!」
她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熾天使書城
【尾聲】
卡嚓一聲,麻瘋病院的大門在旅行者們的身後關閉了。這一聲敲打得希拉裡更加心
驚肉跳,無異於最後宣告生還已完全無望。好像是在說,放棄一切希望吧,所有你們這
些進來的人們……她想,這一下是到頭了……真的到頭了。任何退路大概全都堵死。
她孤零零地處在敵人的包圍之中。而且,幾分鐘之後,她將要面臨的是冒名頂替被
識破。她整天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人類不可屈服的那種樂觀主義精神;還
有,某一個人的實體不可能一下子消失的堅強信念,使她把一事實掩蓋起來。她曾在卡
薩布蘭卡問過傑索普,「什麼時候到達湯姆﹒貝特頓那裡,」當時,他十分嚴肅地說,
那就是危險變得很嚴重的時候。他還說,他希望到那個時候,他有可能為她提供某種保
護。但是,這種得到保護的希望,希拉裡不得不承認,已經無法兌現了。
假若,赫瑟林頓小姐曾是傑索普所依賴的那個代理人,那麼赫瑟林頓小姐便遭到暗
算,在馬拉喀什就不得不承認失敗了。然而,不管怎麼樣,赫瑟林頓小姐又能做點什麼
呢?
一群旅行者已經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希拉裡曾和死亡進行賭博,但賭輸了。
而且她現在知道傑索普的診斷是正確的。她不再想死了。她想活下去。活下去的熱情在
她身上強烈地復活了。她能用一種悲慘的憐憫心情想起奈傑爾,想起布倫達的墳墓,可
是,她不再陷入那種冷酷而沉悶的絕望之中了,那種絕望,曾誘使她想用一死來忘卻一
切。她想:「我復活了,神智清醒,四肢健全……現在,我像一只老鼠落入誘捕器中,
要是找到一條生路逃出去就好了……」
並不是她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她考慮過。只是,儘管不願這樣想,對她說來似乎
仍是,一旦遇上貝特頓,那就無路可走了。
貝特頓會說,「那不是我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句話!眾目睽睽……一下子暴露
在光天化日之下……原來是一個隱藏在他們中間的奸細。
因為,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嗎?設想一下吧,要是她先發制人呢?想一想,要是
她在貝特頓開口說話之前大叫一聲——「你是誰?你不是我的丈夫!」假若她裝作大發
雷霆,大吃一驚,恐怖萬狀,裝得要多像就有多像——能夠煽起懷疑嗎?懷疑貝特頓就
是貝特頓——還是別的科學家被派來冒充貝特頓。換句話說,一個奸細。不過,假若他
們信以為真,那麼,這是否使貝特頓太難堪了?她的思路不知像這樣來回折騰了多少圈。
然而,她認為,既然貝特頓是個叛徒,心甘情願出賣國家機密,還管他什麼難堪不難堪
呢?她想,對忠誠加以衡量——甚至對任何人或事加以判斷,這是多麼困難啊……無論
如何,煽起一種懷疑,還是值得試一試的。
儘管仍然有些眩暈,她立即恢復了正常。而老鼠落入誘捕器中的那種感覺,卻一直
在她內心裡翻騰。可是,與此同時,她的外表卻很平靜,言行一點也來越軌。
從外部世界來的這一小群人受到一個長得很英俊的大個小男人的歡迎。他好像是個
語言學家,因為,他跟每個人寒暄用的都是他(或她)本國的語言。
「能認識您真高興,我親愛的博士。」他低聲對巴倫博士說。然後轉向了她:「啊!
貝特頓夫人,我們熱烈歡迎您到這裡來。恐怕旅程又遠又使您有點迷惑,真遺憾。您的
丈夫很健康,自然,等您等得都有點不耐煩了。」
他很謹慎地向她笑了一下。她注意到,他矯揉造作,笑得很不自然。
「您一定,」他又說,「渴望見到他吧。」
頭暈得更厲害了——彷彿感到周圍的那些人像海浪一樣在她身邊湧來湧去。在她身
邊,彼得斯伸出一支胳臂扶住她。
「你們大概不知道,」他對前來歡迎的主人說,「貝特頓夫人的飛機在卡薩布蘭卡
失事了——她摔成腦震盪。這一路上又很辛苦。另外,熱切盼望見著自己的丈夫,她很
激動。我想,最好現在讓她到一間光線不強的房間裡躺一躺。」
希拉裡從他的聲音和那只扶著她的胳臂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她又搖擺了幾下。要是
突然跪倒,或是躺下……假裝失去知覺——或者近乎失去知覺,都是很容易的,別的也
很容易信以為真的。被抬進一個光線黯淡的房間裡——把被識破的時刻向後推遲一點
兒……可是,貝特頓一定會到她這裡來的——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會這樣做的。他到了
那裡,在昏暗中俯在床邊上,聽到她說第一句話的聲音,並在他的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
線而第一次看到她面龐的模糊輪廓時,就會一下子認出她不是奧利夫﹒貝特頓。
希拉裡鼓起勇氣。她挺起身來,雙須馬上紅暈起來,把頭高高抬起。
假若一切到這兒就要結束,那也要結束得漂漂亮亮的。她要去見貝特頓,而且,當
他不認她時,她要最後撤一個大謊,非常坦然而無畏:「不是的,我當然不是您的妻子。
您的妻子——非常遺憾,太可怕了——她死了。她去逝時我在醫院裡。我答應她無論如
何要找到您,把她的遺言告訴您。我樂意這樣做。您知道,我很同請您的所作所為——
我從政治上贊同您。我想要幫助……
「太勉強了,太勉強了……而且,還有諸如做護照、假『信用卡』之類那些難辦的
小事需要解釋。不過,有時只要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只要大言不慚而振振有辭——
只憑三寸不爛之舌,是可以矇混過關的。無論如何,只有繼續拚下去。」
她挺直腰桿,輕輕地擺脫了彼得斯扶著她的胳臂。
「哦,不。我要見湯姆,」她說,「我要到湯姆那裡去——現在——馬上——請帶
我去吧。」
那個大個子有點為之所動了,很同情的樣子(儘管,他那冷酷的眼睛仍然沒有表情,
非常警惕。)
「當然,當然,貝特頓夫人。我很了解您現在的心情。啊,詹森小姐來了。」
一個窈窕的、戴眼鏡的女郎走了過來。
「詹森小姐,見一見貝特頓夫人、尼達姆小姐、巴倫博士、彼得斯先生、埃裡克森
博士。把他們帶到登記處去,好嗎?給他們喝點什麼。我待會兒就來。我馬上把貝特頓
夫人帶去見她的丈夫。」
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後面。在過道拐彎的地方,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彼得斯還在
目送她,臉色惆然若有所失——她曾在一瞬間以為他會跟她一起走的。她想,他一定已
經覺察到有點不太對頭,是從她身上覺察出來的。但是,為什麼不對頭,他是無法知道
的。
想到這裡,她不禁微微打了個寒噤:「也可能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了……」
因此,當她跟著向導拐彎的時候,她舉起手來搖擺一下,表示再見。
那個大個子有說有笑:「請這邊來,貝特頓夫人。您剛來,大概搞不清在我們這幢
大樓裡怎麼走,這麼多走廊,而且差不多都一樣。」
希拉裡覺得簡直像在夢中一樣,在夢中順著一條潔白衛生的走廊走呀,走呀,拐了
一個彎又一個彎,一個勁向前走,根本走不到頭……
她說:「我壓根兒沒料到我會在一個……一個醫院裡。」
「沒有料到,當然。一切都難以預料,是嗎?」在他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種輕微的
帶有虐待狂的那種高興的調子。「就像人們常說的,您只好『盲目飛行』了。順便說一
句,我的名字是范﹒海德姆。——保爾﹒范﹒海德姆。」
「真有點怪——而且,相當可怕,」希拉裡說,「那些麻瘋病人……」
「是的,當然。景色如畫——並且通常那樣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確使新來的人不
好受。您會習慣的——是的,您到時候就會習慣的。」
他抿著嘴輕聲笑了。
「我自己老是認為,這是一個很逗人的玩笑。」
他突然停了下來。
「上一截樓梯——別急。輕松點。快到了。」
快到了——快到了——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上呀,上呀!梯級是高的,比一般歐洲
樓梯的梯級高些。現在,又順著一條潔白衛生的走廊向前走。在一個門口,范﹒海德姆
停了下來,敲敲門,等待著,然後,門開了。
「嗨,貝特頓——我們終於到了。您的妻子來了。」
他閃在一旁,有點手舞足蹈。
希拉裡走了進去。不後退,不畏縮,昂首闊步,勇往直前。
窗下站著一個男人,一個有點令人吃驚的美男子。她注意到,在看到他那瀟灑的一
表人材時,的確大吃一驚。不管怎麼說,那不是她所想象的貝特頓。確實,一點也不像
她看過的那張貝特頓的照片……
就是這種惶惑不安的感情,促使她做出一了個大膽的決定。她全力以赴地要作一次
絕望的掙扎。
她猛然沖向前去,然後又退了回來。她驚恐萬狀而又大為沮喪地狂叫起來:「哎喲!
那不是湯姆。那不是我的丈夫
這一手搞得非常漂亮。她自我感覺良好。真像演戲一樣,但演得並不過分。她用一
種驚疑的目光看著范﹒海德姆。
然而,湯姆﹒貝特頓笑了。是一種輕微的,感到有趣的,幾乎是凱旋歸來的笑聲。
「啊,范﹒海德姆,真是妙極了吧,」他說,「連我的妻子都不認識我了!」
他向前急忙地跨了四步,緊緊地把她摟住。
「奧利夫,親愛的。你當然認識我。縱然我的面孔跟過去不太一樣,我還是你的湯
姆呀。」
他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嘴唇貼在她的耳朵上。於是,她聽到了他正在竊竊私語:
「加油干,看在上帝的分上,危險。」
他松開了一下,又把她緊緊摟了過來。
「親愛的,好像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沒見到你了。你總算來到我身邊了。」
她能感到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肩胛下面掐她,告誡她,跟她緊急打招呼。
只過了一小會兒,他松開了她,把她推遠了一點兒,仔細端詳她的面孔。
「我還是有點不大相信,」他還是有點激動地笑著說,「現在該認出我來了吧,難
道還沒有嗎?」
他的眼睛發狂似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仍在告誡她。
她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不可能明白。不過,這是老天爺創造的奇跡,她
振作精神,決心扮好角色。
「湯姆!」她說,她的聲音非常動人,她自己的耳朵也聽得出來,不免沾沾自喜。
「啊,湯姆……怎麼……」
「整容外科手術,維也納的赫茨在這裡。他真是妙手回春呀,你再也不會笑話我那
塌鼻子了。」
他又一次吻了她。這一次吻得很輕,也很自然。然後,帶著有點抱歉的笑容轉向正
在一旁監視的范﹒海德姆:
「我們欣喜若狂,真對不起呀,范﹒海德姆。」
「那裡,那裡……」那個荷蘭人和藹地笑了笑。
「時間過得那樣長了,」希拉裡說,「我……」她有點站不住了:「我……請讓我
坐下來吧?」
湯姆急忙地但又故意慢慢吞吞地讓她在一張椅子中坐下了。
「當然,親愛的。你一定累壞了。一路上可怕極了。還有飛機失事。我的上帝,真
是九死一生呀!」
(他們真是消息靈通。他們知道飛機失事的一切情況。)
「這次失事把我的腦袋搞得不好使了。」希拉裡帶著一種不好意思的笑容侃侃而談:
「我老愛忘事,經常糊里糊塗的,總是頭疼得很厲害。而剛才,又發現你完全和陌生人
一樣!親愛的,我真有點糟糕,但願不給你找麻煩就好了。」
「你給我找麻煩?絕對不會的。你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在這裡——時
間有的是。」
范﹒海德姆輕輕朝門口走去。
「你們就在這兒呆著吧,」他說:「待會兒,貝特頓,帶您的妻子去登記處吧。這
會兒,你們是喜歡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
他出去了,隨手帶上了門。
貝特頓馬上在希拉裡面前跪下了,把臉壓在她的肩頭上:「親愛的,親愛的。」他
不停地輕輕叫著。
她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用手指告警。耳語聲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很急迫,一直不停。
「堅持下去!這裡大概有竊聽器——誰也不知道。」
當然,事情就是這樣。很難說……恐懼——疑慮——不安——危險——永遠是危險,
她到處都能察覺到危險。
湯姆﹒貝特頓乾脆就跪著坐下來了。
「看見你我真高興呀!」他輕聲說:「然而,你知道,就像是一場夢——不像真的。
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對,你說得很確切——做夢——終於……跟你在一起……好像不是真的,湯姆。」
她把兩隻手放在他的肩頭上。她盯著他,嘴角泛出隱隱約約的微笑(除了竊聽器,
可能還有奸細的窺視孔)。
她冷靜而安詳地對她面臨的一切加以估價。一個精神緊張。但長得很英俊的三十多
歲的男人,給嚇壞了——快要完蛋了——而這個人本來似乎滿懷著崇高的理想而來。現
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既然她已經跨過了第一道難關,希拉裡在扮演她的角色中就感到無比振奮。她一定
要做奧利夫﹒貝特頓。像奧利夫那樣說話行事,像奧利夫那樣感受外界的一切。生活本
來就是假的,這反而顯得十分自然了。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有個叫做希拉裡﹒克
雷文的什麼人在一次飛機失事中死去了,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再記起她了。
反而,她搜腸刮肚,盡量回憶她曾勤奮學習的那些功課。
「弗班克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說:「小胡子……你還記得小胡子嗎?她生
小貓了——就在你走了以後,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每天都有點這有點那,你根本不可
能知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裡。」
「我知道。同舊生活一刀兩斷;新生活開始了。」
「那麼——這裡一切都好嗎?你幸福嗎?」這是一個任何做妻子的都必然要問的問
題。
「好極了。」湯姆﹒貝特頓正一正肩頭,把頭往後一甩。從那張微笑而自信的臉上
流露出他那憂鬱而害怕的眼神。
「一切設施應有盡有。沒有捨不得花的錢。工作條件十分完善。還有,這個組織;
真是難以相信!」
「啊,我敢肯定是這樣的。我一路上——你是從同一條路上來的嗎?」
「不談這個。親愛的,我並不是叫你過意不去。但是——你知道,你一切都得從頭
學起。」
「可是,麻瘋病人呢,真是麻瘋病院嗎?」
「是的,一點也不錯。這裡有一批大夫,在麻瘋病的研究中工作得很出色。可是,
這裡和外界隔絕,但自給自足。你用不著操心,這個地方不過是……偽裝得很巧妙的。」
「原來是這樣。」希拉裡環顧四周,「我們就住在這裡嗎?」
「是的。這是起居室,洗澡間在那裡。再過去便是寢室。來,我帶你看看。」
她站起身來,隨他穿過設備齊全的洗澡間,來到相當寬敞的寢室,有雙人床,大壁
廚,梳妝台,靠床還有一個書架。希拉裡開心地注視著空蕩蕩地壁廚。「我真不知道我
要在這裡面放些什麼。」她說,「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上了。」
「啊,衣服,你要穿什麼就有什麼。這裡有時裝商店,和一切附屬商品,化妝品,
應有盡有,全是第一流的。本單位自給自足——你所要的一切,在院裡都可以解決。不
需要再到外面去了。」
他的話說得很輕松,但對希拉裡敏感的耳朵來說,從那些話的後面流露出一種絕望
的心情。
「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沒有機會再到外面去了。所有進來了的人們,放棄你們的
希望吧。……這個設備齊全的牢籠!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她想,「這些各不相同的人
就放棄自己的國家、忠誠和日常生活的嗎?巴倫博士,安迪﹒彼得斯,神情恍惚的年輕
的埃裡克森,傲慢專橫的尼達姆,就是為了這個而投奔到這裡來的嗎?他們知道不知道
他們來找什麼?他們滿意嗎?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牢籠嗎?」
她繼而一想:我最好別問這麼多問題……要是有人竊聽就糟了。
有人在竊聽?有人暗中監視他們?很顯然,湯姆﹒貝特頓認為可能有人這麼干。可
是,是這樣嗎?或者,是他神經過敏——甚至歇斯底裡?她認為湯姆﹒貝特頓已經快神
經分裂了。
「是的,」她毫不顧惜自己地想道:「我自己也可能就這樣了,在六個月之後……」
她不禁要問,像這樣生活,會把一個人搞成什麼樣子呢?
湯姆﹒貝特頓對她說:
「您想躺下嗎——休息一會兒?」
「不……」她有點猶豫,「不,我不想躺下。」
「那麼,最好跟我一起去登記處。」
「登記處是干什麼的?」
「凡是進來的人,都要通過登記處。他們把你的一切都要記錄下來。健康、牙齒、
血壓、血型、心理反應、味口、厭惡、過敏、習性、嗜好。」
「聽起來是參軍入伍——或者,是入院就醫嗎?」
「兩者都是。」湯姆﹒貝特頓說,「既是參軍入伍,又是入院就醫。這個組織——
確是非常嚴格的。」
「聽說過這些。」希拉裡說,「我的意思是,鐵幕後面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經過周密
計劃的。」
她盡量設法使自己的聲音帶上適當的熱情。畢竟,奧利夫早就被設想為黨的同情者,
儘管可能是按照命令。據了解,她並不是黨員。
貝特頓有點含糊其詞地說:
「你需要了解的事太多了。」他隨即又補充一句,「最好不要馬上一口吞進太多」。
他又一次吻了她,是奇怪的,好像非常溫柔甚至充滿熱情的一吻。不過,事實上這
一吻冷若冰霜,只是在她耳旁竊竊低語:「堅持下來。」然後聲音大了起來,「走,到
登記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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