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令人不快而又直沖腦際的沉悶聲響中,尾崎靜子睜 開了雙眼。最初,她並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由於是猛然間被吵醒的,所以她還處於一 種意識朦朧的狀態。接著,同樣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這一次,她總算聽出那是門鈴在 響。 「來……了……」 她一邊長長地回答著,一邊慢吞吞地爬起來。在這種時候來客是最令人感到討厭的 。蓬頭垢面,連衣服都懶得穿。而且,想到房間裡一點熱氣都沒有,要離開暖和的被窩 ,真是一件極不情願的事。 沖著落滿了灰塵的鏡子,理了理雜亂不堪的頭發以後,她怒氣沖沖地打開門。 按門鈴的是那位面熟的郵遞員。 郵遞員透過深度近視眼鏡,瞇縫著眼像估價似地打量著衣冠不整的靜子,好像在說 :這是一個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邋邋遢遢的女人。 年輕主婦們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像電視劇裡的人物那樣乾淨整潔。早上光顧著貪睡, 連臉都不洗的,大概只有她了。 「是掛號信,尾崎夫人。」 郵遞員不耐煩地說著,然後就把牛皮紙信封遞到她的跟前。 她看著信封頗感驚訝,因為她並沒有約定在這個時候來什麼掛號信,但信封上寫著 的收件人的確是「尾崎靜子」。 「印章。」 郵遞員著急地催促道。 她急急地回臥室取了那個便章,遞了過去。家裡的印章只有兩個,一個是正式圖章 ,另一個就是這個便章了。 在收件欄裡蓋上印以後,郵遞員又像瞧不起似的向她投去了一瞥,然後就離開了。 不知為什麼,靜子以前就很討厭這個郵遞員。也許對方對她也懷有相同的想法。 最令她感到討厭的還不止郵遞員一個人。收款員、賣蔬菜的、賣肉的以及小區裡的 居民們都很討厭,世上所有的東西都面目可憎,看到的和聽到的都使她感到不快。 小區附近的市場裡有一家肉舖,她每星期都會去一二次。有一次,她指著60元的次 等肉說:「這個來一百克……」 「一百」這個數字她說得非常清晰,因為不然的話,店員會再問一遍。正巧旁邊有 一位年齡與她相仿的女人,她是小區內的一名主婦,靜子偶而碰到過幾次。 「我也要這個……」 她說道。 「是給小狗吃的。稱三百克。」 靜子的臉色陡然變了,全身的血彷彿凝固了一般。 「呀!這是狗吃的肉?」 這句話條件反射似地脫口而出。 「那我不買了。」 如果這時候肉舖老板能對那位主婦損害他人尊嚴的無禮行為予以譴責的話,靜子的 人生觀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但對肉舖裡的人來說,買一百克肉供人吃的顧客,與買三 百克肉給狗吃的顧客相比,顯然後者更為重要。 從那時起,在她看來,連孩童那樣的小家伙都好像在用輕蔑的、反感的眼光看著她 。 所謂的社會就是如此。應該說,她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職員的妻子。丈夫有著固定 的工作,而且是一位認真勤快的男人。她也從未做過什麼被人指著脊樑骨罵的事情。如 果說他們有什麼被人瞧不起的,那完全是因為工資低了些,而且工資低也並非有什麼說 不出口的原因。因此,結束租房生活,搬到這個小區裡來的時候,她並未考慮到收入的 多少竟在生活中占了如此重要的比重。當時,她一味地為擺脫租房的煩惱而感到高興。 這裡雖說是小區,但其實都是獨門獨戶的住宅。在熟人的幫助下,他們在這房子的 主人調換工作以後,借管理人員的名義,用非常便宜的價格借了下來。 這個小區是有著一百棟房子的居民區,大半是被大公司作為職員公寓買下來的,因 此有一半以上歸公司職員所有。能住獨門獨戶的職員公寓的,肯定都是些優秀職員,他 們幾乎花不了什麼錢就能住上這種三室一廳的房子。如果沒有熟人的幫助,這樣的房子 ,靜子他們是無緣住上的。 搬到這裡不到一年,靜子就深切地體會到低收入生活的艱辛。 首先是美容院。小區內,尤其是職員公寓裡的年輕妻子們,花在美容院裡的錢簡直 令她難以想像。靜子常常三個月才用最便宜的價格燙一次頭發,但她們幾乎是每個星期 都要去做一次全套美容,而且用的燙髮液也是最高級的。盡管地處偏僻,但美容院總是 生意興隆。 自然,技術嫻熟的店主總是在為老顧客服務,靜子的頭發是由徒弟們代勞的。 在這個偏僻的美容院裡,能夠完成像樣的全套美容的只有店主一人。即使付了規定 的費用,她的頭發也總是被燙得慘不忍睹。 甚至,有時還會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在她之後來的老顧客被安排到她的前 面。即使抱怨,店主也會對她說:「她是預約的。」於是,「預約」的老顧客就會帶著 輕蔑和優越的神情向她投去一瞥,然後得意洋洋地坐到鏡子前。 在蔬菜店和雜貨店裡也是一樣,抖動著千元大鈔購買最高級產品的,總是要比數著 10元硬幣掏空錢包的她優先。在人多的時候,有時他們還會對她的話置之不理。 她本來就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而且也並非出身低微,因此對他們的態度越發 不滿,甚至會變得氣急敗壞。她的臉型原本就並不是那麼溫柔,自從搬到這裡來以後, 更是常常顯出極為焦躁的表情。 商家也沒有給過她好臉色,因為在他們眼裡,她並不是一個值得奉承的人。 她漸漸地對這個世界越來越冷淡了。對貧困有了深切體會後,為了消除那種屈辱感 ,她的神經變得高度緊張,她成了一個自我意識極強的女人。她不由得感到人們都在嘲 笑她的軟弱,連想要保持一點自尊心都被視作是罪惡。 她喜歡夜晚。沉沉的夜色輕輕地將世上的萬物平等地裹入一片漆黑之中,給貧窮的 女人提供了一個安樂窩。白晝無情地將人們的羞恥感和虛榮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對她來說,白天是難熬的。為此,她養成了午睡的習慣。 說是午睡,其實並不是那種半個小時左右的瞌睡,而是一早就關上窗,然後就一直 睡下去。這樣做,最初的目的是為了節約燃料費。今年好不容易終於買了一台石油取暖 器,但終日開著的話,油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鑽進被窩,一分錢不花,就能享受到 溫暖了。 然而,最近好像已經養成了惰性,她總是睡個不停。即使起床,也沒什麼好干的, 這倒是事實。打斷了一頓好覺,將她拖到冰冷的門口的門鈴聲弄得她很不高興。 來者一般都是收費人,或是推銷沒人要的高級化妝品或工具的推銷員。 看到她睡眼朦朧中緊繃著的臉,推銷員們在一聲拒絕之後立刻就會退走。他們一眼 就看出她是一個靠虛榮心和優越感都不可能打動的人。 然後,她就罵罵咧咧地再一次鑽進被窩裡。 但是,今天卻有些不同。送來的是掛號信,而且信封上明確地寫著她的名字。 睡意頓時消失,她冷得打顫又看了一遍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 上面寫著:「福岡市昭代町13丁目70,尾崎靜子女士」,寄信人是大分的郵局。 她有些迷惑。 7年前她的確與丈夫一起曾在大分住過。那時丈夫的公司(雖說是個小公司)還很 景氣。大分是個物價便宜、生活樸素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當時她還十分年輕。 開始為購房而存錢的,也是在大分。但是,搬到福岡時就應該自動解約了。當時所 有的手續都交給丈夫去辦,或許是留下了一些其它的存款,因而現在寄了過來。 大概只能這麼解釋了。 這裡的房子一般都以住宅的號數為投遞的標識。她的編號是319號。正式的地址應 該是「70—19番地」,但如果不根據號數的話,要在一百幢房子中找到收信地址也是一 件非常棘手的事。因此寄到這裡來的信,往往不寫正式地址,而改用號數。 但是,這封信只寫著正式地址中的「70」,卻省去了後面的「19」。 靜子帶著疑惑和期待打開了信封。裡面是一本活期存折。它不是一張折著的紙,而 是將好幾張紙釘在一起製成的。封面上確實寫著她的名字「尾崎靜子」。 尾崎靜子急忙看下面的內容:「大分市長濱3丁目××番地……」 這個地名,她沒有絲毫的印象。起始處蓋有一個「東京郵局」字樣的紅色印章,後 面羅列著昭和三十九年以後的歷次存款金額。 看到這裡,她恍然大悟。 這是一封送錯了地方的信。因為昭和三十九年時,她已經來到福岡。 存折上開始時存入的金額並不多,漸漸地從三千元到五千元,以後又從七千元增至 一萬元。從幾乎空白的支付欄可以看出,主人是光存不取的。當她看到總金額時,她心 中暗暗吃了一驚:足足有二十七萬八千五百六十元之多。 一瞬間,她的視線被盯在這個數字上,這簡直就是一雙餓鬼看到美味時的貪婪的目 光。她甚至想人非非:莫非是有人因可憐她的境遇而在悄悄地給她存錢,但這是絕對不 可能的。她沒有昭和三十九年以前住在東京的熟人,而且世界上更不會有如此古怪的人 。 那麼這樣的差錯是怎麼發生的呢? 她戀戀不捨地放下存折,又看了一遍信封:「福岡市昭代町12丁目…」 靜子屏住了呼吸。剛才她將它錯讀成了「13丁目」。姓名、文字,直到番地都是相 同的,因此她想當然地以為是寄給自己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感到疑惑,有些內疚。雖說是誤拆,但畢竟是拆了別人的信封,更何況這是一個 與金錢有關的信封呢? 以前也發生過幾次投錯信的事,其中既有同一小區內姓「尾崎」的人的東西,也有 寄給12丁目的尾崎友夫的。但同姓同名的誤投,今天卻是第一次遇上。或許這個「尾崎 靜子」就是尾崎友夫的妻子吧!她雖然不與鄰居們來往,但寄給她的信卻不少。 靜子在以前還不懂得貧窮的滋味時,也是一位性格開朗的女性,熱衷於社交。 郵遞員會將此信送給她,可見一斑。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貧窮為何物。一收到來信,她就會饒有興致地寫上一封回信。 內容都是富裕、幸福地生活著之類的話,也可以說她在信中營造著自己的理想生活。 那個戴眼鏡的郵遞員是負責這一片的,他好像很快就知道她叫「尾崎靜子」。 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在昭代地區,319號的居民叫「尾崎靜子」。他對這封地址有 殘缺的信並未多加注意,就把它當作319號的尾崎靜子的信,並徑直送了過來。雖說這 是郵遞員的疏忽,將「12」看成了「13」,但她冒冒失失地將信拆開,也是有一定責任 的。 但是,既然已經打開,就無法補救了。發生這種出乎意料的事情以後,她也沒有理 由埋怨郵遞員。她首先想到的是,無論如何必須把信送回它的目的地。她自信能夠將事 情說得非常圓滿,不讓對方感到疑慮和不悅。 外表看來,靜子是一位給人感覺頗好的女人。說話時彬彬有禮的模樣甚至能給人一 種有知識、有教養的感覺。她善於偽裝自己。這種「偽裝」就是女人的天性。 她捏著十元硬幣,向小區內裝有公用電話的游樂園方向走去。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電話亭孤零零地豎在那裡,電話亭裡有一本用鏈子串著的電話簿,這主要是為了防止被 人拿走。 她一邊翻著電話簿一邊心裡思忖著:如果電話簿裡找不到的話,就只好費神去找那 幢房子了。 非常幸運。電話簿裡印著「尾崎友夫,昭代12……」電話簿裡雖然沒有詳細地址, 也沒說那個「尾崎靜子」是他的妻子,但可能性還是有的。 靜子拿起話筒,剛要放入硬幣,一瞬間猶豫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打了 電話,一切便都不可挽回了……」。這時,她並沒有想要幹什麼,只是想先不給對方打 電話。 靜子放下電話簿。台上有一支別人遺忘的鉛筆,她撕下電話簿的一角,記下尾崎友 夫的電話號碼。 回到家裡以後,她在沒有熱氣的房間裡又翻開了存折。 二十七萬八千……這個被蓋了章的數字像火一樣灼燒著她的眼睛。 如果有這麼多錢的話,再加上她近乎瘋狂地攢下來的存款,就可以買房子了。 眼下,她最想要的是一所能讓她安居的住宅。 為了房子,她受了不少累。在大分住的是個人經營的公寓房,當時每月要付的房租 達六千元之多,但對他們來說還是能夠承受的,當時丈夫任大分辦事處主任。 後來公司衰敗了,辦事處無法再維持下去,於是他們被召回福岡。 從那時起,他們整整租了五年公寓。說不准什麼時候,他們又會被人從現在住著的 這所舒適的房子裡趕出去。在借這間房子時作為條件之一,在主人提出收回要求時,他 們必須立刻交還。 從付6000元房租的時候開始,尾崎靜子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擁有住房,並對此有著 深切的體會。房租是死錢,長期租房的話,就等於在作許多不必要的浪費。 就連20年前住的那間6疊大的房間,也要付5000元房租。如果從現在的住處搬走重 新租房,每個月至少也得付七八千元的房租。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只有將這些錢用作 購買住房時的月付款,才算把錢用活了。 三年前她有60萬元的存款,現在只剩下了50萬元。就是說,他們正在一點一點地吃 掉自己的夢想。分期付款的首付款至少也要80萬元。因此,她是一邊夢想著有一捆30萬 元的鈔票從天而降,一邊過著無精打彩的日子。 現在,她的眼前就擺著將近30萬元的錢。 「如果這是自己的錢……」 一瞬間,她猶豫起來。 這些錢真能占為己有嗎?她的頭腦變得靈活起來。 這是一個非常勉強的想法。首先,沒有印章。存折上蓋著的章當然是特製的。 如果以印章遺失為由,提交領款申請的話,也許能夠奏效,但要順利辦完這些手續 無疑是十分困難的。 最成問題的是,真正的尾崎靜子因為沒有收到存折而會與郵局聯絡。郵局也許會因 此進行查找。她在掛號信上蓋了章,郵遞員也一定還記得她領取那份掛號信的事。 到那時,她隱匿他人錢物一事肯定會暴露,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這是確鑿無疑 的。她會被逮捕,即使不被判刑,也會招致世人更多的冷遇。同時,丈夫也可能會因此 而被開除。 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幾乎就在她決定歸還存折的同時,她突然想到:只要不 讓真正的尾崎靜子出現就萬事大吉了。正如俗話所說的那樣,死人是不會開口的,如果 當事人離開了人世,就沒有人知道存折丟失的事了。 通過這本存折,可以看出對方是昭和三十九年從東京搬到大分的,然後又在最近來 到福岡,也許是跟隨著丈夫的工作調動才來的。 在大分的任期一般是三年左右,也可能兩年。假設尾崎友夫果真是她丈夫的話,那 麼估計至少應該比妻子早一年來到福岡赴任,然後再將妻兒接過來。如果是最近與全家 一起來到福岡的話,電話簿上就不可能登有他的名字。 這大概是一位很早就受到重用的精英。他為什麼將妻兒留在大分?其理由,靜子不 得而知,她猜想或許是因為孩子讀書的緣故。大分有一些很不錯的高中,與其為人校考 試傷腦筋,還不如母子暫時留在大分,直至孩子完成學業。 不過,以上這些只是靜子的推測。她浮想聯翩,展開著幻想的翅膀,隱隱地感覺到 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感。 這些存款也可能是妻子的私房錢。人們存款一般都是用戶主的名義,更何況這張存 折是光存不取。雖說存款的金額在逐漸增加,但基本上每次都是存人一個固定金額。按 理說,應該在發獎金時存人一筆數額可觀的錢。如果有孩子在讀高中,那麼對方的年齡 應該是在40歲左右。倘若如此,總覺得這點存款未免太少了。 靜子越是這樣推測,就越覺得這是女人的私房錢。 那個尾崎靜子是最近才從大分來這裡的。在離開大分時,她為了計算利息,將存折 托付給大分的郵局。然後,這張存折被誤投到她的手中,這樣解釋比較合理。 對方肯定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存折的到來。 這個擁有將近30萬元私房錢的女人……靜子感到十分嫉妒。 對於那個女人來說,這些錢具有什麼意義呢?只會變成禮服或寶石之類的東西。 但如果到自己的手裡,它就能夠換成房子。自己這個如同死人一樣活著的女人因此 就能夠得救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樣的使用方法比這更有效呢? 而且,這又是一件多麼湊巧的事!同一街區再加上極其相似的地址,同名同姓、相 同文字。 靜子不由覺得這彷彿是蒼天有意的安排,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在這之 前,如果有機會的話,她說不准會去偷別人的錢。如果撿到巨款,她會毫不猶豫地將其 占為己有。即使失主為此而自殺,她也絲毫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在她看來,殺死對方 奪取存款,與侵吞撿到的財物導致失主自殺,兩者會有什麼區別呢? 將存折插入信封時,她下了決心。在人的一生中,有時必須以生命為賭注,孤注一 擲。 她換上整潔的衣服,梳理好頭發,離開已連睡了幾天的床。 決定鋌而走險,必須具備幾個條件。如果尾崎靜子真是尾崎友夫的妻子,就可以依 靠電話進行聯絡。而且:○對方按自己的指示行事; ○對方單獨一人來到指定地點; ○證實那存折上的錢確是私房錢; ○證實對方沒有將信件誤投的事洩露給他人。 如果具備這些條件,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了。沒有任何證據證明12丁目的靜子和13丁 目的靜子會有某種關聯。有誰會聯想到這是一起因郵件誤投而引起的殺人事件呢? 靜子走出家門。昭代時是最近剛開始開發的新興地區,公寓住宅就建造在以前的農 田上。小區建成以後,這一帶好像突然之間發展起來,但依然留有一些農村的氣息。 她找到12丁目街道。這是一個私人住宅較少而公寓和公司住宅相對集中的、略顯蒼 涼的地方。 到底把對方約到什麼地方去?靜子為此煞費苦心,離得太遠不好,人多的地方又不 行。她在四周信步走了一圈。 附近有一座雜草叢生的禿山,周圍荒無人煙。這裡,天氣好的時候會成為孩子們游 樂的場所,現在卻寒風刺骨,山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但是,要將對方約到這裡來,就必須隱瞞自己的住址,不能將這禿山當作13丁目與 12丁目之間的標識物。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裡可能又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為 對方也不會願意說出自己的詳細住址。 選擇好下手的地方以後,靜子先回到家。 現在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是如何殺人。互相鬥毆那樣的殺人方法毫無 意義。萬一對方在體力上占優勢的話,自己反而會被對方殺死。將對方從山上推下或勒 脖子之類,又顯得太愚蠢。 下毒怎麼樣呢?倘若如此,可以不直接弄髒自己的手,又比較適合於女性。但這種 可能性也不大,誰會在馬路上狼吞虎嚥地吃一個陌生女人給的東西呢? 最後,只剩下使用武器這一辦法了。說起武器,靜子首先想到的是刀,但家裡只有 一把卷刃的切肉刀,而且刀刃有20厘米長。往哪裡藏,又怎樣在瞬間快速拔出來?左思 右想也不行。即使能將刀藏在身上不讓對方察覺,但如果不能立即拔出來的話,就會前 功盡棄。 如果買一把能放在外套口袋裡的小刀,危險就更大了,警察會從買刀的商店裡找到 線索。關鍵在於外行很難手持尖刀一下子刺中對方的要害部位。對方被刺以後一定會極 力反抗或大聲呼救。如此看來,使用武器也是勉為其難的。 突然,一個想法在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用棍子。趁著對方轉過頭去的一瞬間,用棍 子猛擊對方的後腦勺,這樣就大功告成了。即使沒有給對方以致命的打擊,只要她倒下 去,事情就好辦多了。殺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對手是件輕而易舉的事。而且,如果是棍子 ,拿出去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根本不需要什麼遮遮掩掩的。 靜子打開那扇久未開啟的通往院子的門。冬日的陽光有氣無力地灑落在那些常綠樹 和枯木上。在這個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院子裡,種著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樹木,這都 是房東種下的。靜子他們租下這間房子以後,從未修剪過枝葉,於是那些樹枝便趁機放 肆地伸向四面八方。院子疏於整理的並不只是靜子一家,住在公司職工公寓裡的住戶們 也不願意把錢花在這種臨時住處的樹木上。私房和出租房的區別,只要看構成圍欄的灌 木就一目瞭然了。 靜子用貪婪的目光尋覓著自己所需要的樹木。她在院子的角落裡發現一棵枇杷樹。 這棵樹好像已經被人遺忘,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雖然它有兩三米高,但技干纖細,大概 過幾年也長不出批把來。靜子走進院子,試著握了握批把樹的樹幹,粗細正好合手。 她沒有再去動那棵批粑樹,而是轉身去了設在籐崎的郵局,因為她必須盡快將存款 取出來。而且,大白天在院子裡砍樹,容易被人猜疑。雖說是獨門獨戶,但小區裡還是 人來人往。其實這種房子反而比用牆壁隔開的公寓房看得更清楚。那些口 無遮攔的人,很有可能會把她無端砍樹之事告訴房東。他們熟知別人家裡的情況, 就像會心靈感應一樣。 到郵局路程不足一公里,附近原先有一個監獄,由於這一帶迅速開發,監獄搬遷到 更加偏僻的地方,但周圍的景致還保留著當年的痕跡。這裡有著一種在農村或城郊感覺 不到的冷清,同時又給人留下雜亂無章的印象。從外表上看來,這一帶光彩照人,但只 要繞到背後,就能看到毫無規則地林立在柏油馬路兩側的、令人大倒胃口的飯館、簡陋 的美容院和雜貨舖等。 郵局面對著鐵路,與旁邊剛建成的洗衣店的摩登建築形成了令人怪異的反差。 郵局裡很冷清,空蕩蕩的。靜子從自己的存折上取出5000元。 「對不起,我想問您一下。」 她一邊接過錢一邊說。 「如果我搬到其他縣去的話,我的存折怎麼辦呢?」 「用不著做什麼變更。」 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職員回答道。 「用不著做變更,也就是說,不需要辦什麼手續?」 「不需要。存折在日本全國各地通用。」 「那麼,如果要取錢的話,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取吧。」 「是的。但每個月取錢的數額不得超過十萬元。在這個限額之內,在全國各地都能 立刻支取。」 另一名中年職員用事務性的語氣說道。 「但是如果在其他郵局支取,必須提交能證明取款人是存折戶頭本人的證件。」 「哪些算是證件?」 「簡而言之,只要能證明自己是存折的開戶者,什麼東西都行。比如說,購糧證、 健康保險、身份證,或是寄給本人的兩三封信等等。」 職員透過眼鏡注視著她。 「手續並不繁瑣,所以如果是搬遷,或是與原先的郵局解約,還不如在其他郵局繼 續將錢存下去。」 她說得有些刺耳。 當對方看著自己的時候,靜子猛然間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但職員很快便將目光從 她身上移開,繼續處理那些剩下的文件。她好像已經習慣於類似這樣的提問了。 提這類問題的人一定不少。郵局職員的口答令靜子非常滿意。既然在任何郵局都能 兌付,那麼對她來說取錢就應該是安全的。如果需要很複雜的手續,那麼她就不得不重 新考慮這個計劃。郵局職員的解釋使她的殺人計劃變得更加難以動搖。 一回到家,靜子就取出她常備的便箋。 ……省去客套話,敬請原諒。 四五天或一週以後,您會收到一封寄給我的信。這並不是什麼差錯造成的。我這麼 說,是因為我住在大分的時候曾經向當地的報社投過稿。您大概也知道、各家報紙都設 有一個專門面向婦女的投稿欄。投稿的內容都是批評日常生活中那些自私得令人無法忍 受的家庭主婦。 正如您知道的那樣,我現在居住在一個小區裡,所以如果投稿者的住址和姓名被刊 登出來,別人一眼就會看出是我寫的,而且受到批評的人,大家都能夠猜到。 盡管我對稿件是否能被采用並無信心,但為了以防萬一,我就冒用了您家的地址。 當然,名字還是用我的。我沒有征得您的同意就這麼做,真是非常抱歉。 由於上述原因,稿費將被寄往您處。稿費的金額不大,而且作為借用您家地址的酬 謝理應奉送,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自己賺到的錢,所以還是希望給自己留下。 可能會給您增添不少麻煩,能否請您在收到稿酬以後,將它裝在其他信封裡寄還給 我。因為我想把它連同信封一起保存下來,留作紀念。 盡是一些拜託您的事,太失禮了。這一次請您務必原諒,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給您添 這樣的麻煩了。此外,聽別人說,有時會有讀者寄來贊揚或批評的信件。當然,未必一 定會有人寫信來,但偶而有好事者會給文章的作者寫信。如果收到這樣的信,也麻煩您 將它裝入信封一併寄來。 姑且寄上信封兩個,郵票兩枚。請多多關照。 熊本市京町1丁目××番地田所千鶴小姐……靜子用她那漂亮的字體一口氣寫完了 信。她寫就一手與她的容貌極不相符的好字。她從小就擅長寫字,她的字還曾經被裝裱 後掛在大禮堂裡。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僅僅只是字寫得好,甚至連特長都算不上。 田所千鶴是她中學時的同學。與爭強好勝、成績優秀的靜子相反,千鶴是一個消遙 自在的人。她能和靜子進入同一所縣立高中實在是有些意外,她是趁著六三制義務教育 所5!起的混亂才通過考試的。因此,在讀書期間,她與靜子的關係並不十分融洽。每 次考試,千鶴總有一門功課要拖後腿,還因為不會做數學作業而動不動就哭鼻子。她的 頭腦不太靈活,靜子每次都要在旁邊輔導她學習。 千鶴的座位緊挨著靜子。靜子既不是同情成績不好的同學,也不是想在她面前顯示 自己的優越感,只是覺得她的哭聲太煩人而已。而且,千鶴是那種能夠博得同性喜愛的 美女,文靜、溫順的女孩。能保護這樣的女孩,也不是一件壞事。 因此,兩人之間,與其說是友情,還不如說是一種主從關係,但兩人都對此非常滿 意。特別是千鶴,她常常把靜子視作自己的恩人,直到畢業以後,她有時還會給靜子寄 來一兩封信。由於丈夫調動工作,她搬到了熊本,一年半以後寫信通知了靜子。字裡行 間,千鶴以往那種單純、悠閒的模樣還依稀可見。在信中,她說想要造房子,但由於丈 夫的工作調換,估計難以實現。看來,她正過著很優裕的生活。 她不是那種喜歡吹牛和故意擺闊的女人,寫這些只是為了與過去的恩人一起分享自 己的幸福而已。她天真地以為靜子也會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興的。 看到她的來信,靜子痛感到成績優秀與否和頭腦是否靈活,對於人生來說實在是毫 無意義的,女人更是如此。對女人來說,沒有比找到一個會掙錢的丈夫更幸福的事了。 可以說,女人一生的命運是由自己所找的丈夫決定的。與其說靜子的命不好,還不如說 她只能找到這種檔次的男人。作為小公司的職員,頭腦裡始終存在著與企業興衰有關的 意識。但是當年,她過了25歲以後,就產生了一種焦急的心理。 一方面,妹妹剛過20歲就出嫁了。另一方面,母親也責怪她沒有什麼優點,卻又挑 三揀回的,是不是想去作後媽?當時看來,她的這門親事總比做後媽強吧!不過,現在 她卻有些懷疑:是否真比做後媽強? 她之所以選擇住在熊本市的田所千鶴,是有原因的。 首先,她想將熊本作為取錢的據點。因為從距離上看,熊本是十分適合的。最簡單 的辦法,就是在12丁目的「尾崎靜子」存錢的那家大分郵局取錢,但是這很危險。那個 「尾崎靜子」在整整三年的時間裡每月都去郵局存錢,郵局裡的人對她的長相應該有一 些印象。而且搬到福岡之前,她還特地托郵局計算利息,並將存折寄往她的新住處。郵 局裡的人對此是不會忘記的。拿著受害人的存折去那裡,無疑就等於去自首。 如果在福岡的郵局裡取錢,因為就在本地,所以也十分危險。12丁目的「尾崎靜子 」被殺事件肯定會被刊登在社會新聞最醒目的地方。郵局職員一讀到這條新聞,就會記 住「尾崎靜子」這個名字。對靜子來說,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人將郵政儲蓄與被害人聯繫 起來。在這一點上,因為熊本位於其他縣內,所以在福岡的人眼裡,這條新聞的價值並 不大。而且從距離上來說,選擇熊本也很不錯,快車只需兩個小時就能到達那裡。此外 ,住在熊本的千鶴有些愚蠢,只要是靜子的托付,她一定照辦。 將信封好後,她在房間裡舖好被子,鑽進被窩裡。與無所事事、閒得無聊、呆呆地 打發時間相比,這樣更舒服些。今晚,丈夫英幸也許又會很晚回家。他很少按時回來, 工作一結束,就與同事們躲在辦公室的一角開始搓麻將,目的只是為了能賺點零花錢。 同事們都抱有這樣的想法,所以賭局就變得沒完沒了。靜子從未對晚回家的丈夫說過什 麼抱怨的話,因為即使他回來也不會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可幹。更重要的是,她對丈夫已 經不再感興趣了。 不久,靜子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她的心情非常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甚至也沒有做什麼可怕的惡夢,一連躺了兩個小時,醒來時四周已經暗淡下來。 她慢慢地起床,然後從庫房裡取出鋸子。 她借著院子外透進來的燈光,很快找到那棵批把樹。天黑以後,從各家的廚房裡傳 來了換氣扇沉悶的聲音,同時也飄出了各種各樣的氣味。 靜子開始鋸樹,沒想到鋸樹的聲音會有那麼響。附近的人會不會聽見呢?這音響效 果簡直可以打滿分。但正因為如此,別人反而難以正確地判斷出到底是哪戶人家發出的 聲音。 不一會兒,細細的樹幹就連帶著樹皮斷了下來。靜子胡亂地扯斷樹皮後,將樹干拿 進房間。去掉樹葉,將樹幹鋸成合適的長度以後,看起來就像是一根手杖。 她看了看時間,快到7時了。英幸回到家總要在12時以後,如果公司是5時30分下班 ,看他現在還沒有回來,准是又在哪裡開賭了。 靜子用報紙將剛做好的手杖仔細地包起來,然後將信插在大衣的口袋裡,接著便拿 著包著紙的手杖和購物籃離開了家。她常常趕在超市將要關門前去購物,即使是碰到什 麼人,也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然而今天,她並沒有去超市,而是徑直去了那座禿山。她來到白天觀察過的草叢裡 ,打開紙包將手杖藏了起來。 不出她的所料,丈夫回到家時已經半夜。靜子一反常態,還沒有睡著,大概是傍晚 時分那次瞌睡在作祟的緣故。奇怪的是,她對明天所要采取的行動沒有絲毫的感覺。丈 夫英幸見靜子還沒有睡著,露出一絲欠意的表情。他比靜子年長三歲,但兩人站在一起 時,靜子反而顯得蒼老一些。丈夫在她身邊時,她常常會覺得已經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最近幾年,她從未懷著依賴、眷戀的感情對待丈夫。在他身上,她只是感到可憐。只有 在這樣的時候,她才會忘記自己的不幸,而一味地可憐他。 「你還沒有睡啊。」 英幸說道。 「你今天是怎麼啦?」 這種時候,英幸連措辭都變成中性的。 靜子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不管怎樣,丈夫是一個善良的人。也正因為如此,她 才感覺受不了。如果他過的是一種自甘墮落的生活,那可能還有救,但丈夫卻偏偏毫不 客氣地把泥漿般的善良一古腦地潑了過來。 「對了,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英幸突然想起,說道。 靜子對他的話毫不在意,充耳不聞。他不可能拿出什麼能讓她感到驚喜的東西。 她已經把自己訓練得不再對丈夫抱有任何期望了。果然,他拿出一本記事本。深綠 色封面的記事本在丈夫那雙大手裡顯得實在太小了。 「不錯吧。」 他捏著本子給她看。 是XX君送給我的。」 「顏色很好看啊。」 靜子機械地附和著。 「有了這本子就方便多了。我隨身帶著,想到什麼就記一下。你也可以這樣做吧。 」 英幸把那種令人無法忍受的體貼強加於她。 「你也有很多事要記吧。可以記朋友的住址、電話號碼……你經常寫信,所以手頭 還是應該備一本筆記本。」 靜子收下記事本。她其實並不想要什麼記事本,但推回去反而覺得有些淒慘。 她不是覺得丈夫慘,而是把自己看得慘兮兮的。同時,丈夫想要用這種粗糙的記事 本來博得妻子歡心,這也實在是太可憐了。如果一口拒絕,丈夫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如果會生氣地揍她一頓,這倒無關緊要了。但估計丈夫會戰戰兢兢地試著問她為什麼不 高興。然後,他就會明白自己的無能,工資的低下……靜子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望著丈 夫。如果他知道的妻子正在計劃著一起殺人事件的話……靜子想像著,有一種毛骨諫然 的感覺。如果再稍稍可憐一下丈夫的話,她甚至產生了放棄這個計劃的念頭。但這樣的 想法在她的腦海裡只是像閃電一樣掠過。既然已經良心泯滅,也就絕無中止的理由了。 能夠安全地將錢弄到手的可能性很大,剩下的就是實施的決心。今夜過後,到了明 天,實施的決心會變得更加堅決,還是會發生動搖?這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明白。 靜子將賭注全都壓在明天早上。 靜子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沉睡之中。早晨醒來時,她覺得神清氣爽。感覺這麼好的早 晨真是不多見,過去懶散慣了的身體裡充滿著一種緊張感。靜子敏捷地跳下床,開始冷 靜地思考這一夜的睡眠到底給自己的心境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只要有一絲猶豫,她就 必須放棄這份計劃,因為猶豫會招致危險。 她仔細地推敲著昨天設定的五個條件,她不知道這五個條件全都滿足以後,自己還 會不會猶豫不決。能否按計劃冷靜而理智地殺死對方,她對此沒有把握。在動手的一瞬 間,需要一種對對方滿懷憎恨的激情。計劃已經訂好,以後就只能任憑事態的發展。靜 子希望對方是那種能夠燃起她仇恨的典型的闊夫人形象。 她一反常態,在起居室的木凳上漫不經心地坐到上午11時。若在平時,她已經要開 始准備再次上床了。只要一上床,睡意就會立刻襲來。貪睡反而會消磨人的精力和體力 ,靜子深諸無所事事的痛苦。因為生活電氣化,有著大量空余時間的主婦們是如何度過 漫長的一天的呢? 到了11時,她振奮地站起身來,坐到鏡子前。她拿出一把斷柄的梳子,仔細地梳理 著頭發。上次燙髮是四個月之前的事,已經看不出什麼波浪了。她將濃密的頭發梳成了 一個發誓,看上去像個一本正經的知識女性,然後認真地化了妝,穿上珍藏的短大衣和 裙子。普通的裝扮很容易引起對方的警戒,更別說還是與存折有關的事。 她做了20分鐘的准備,臨出門前又回想著有沒有什麼遺漏的事。她突然想起凶器的 處理問題,把它留在現場就太危險了。但如果拿回家,又有可能被人看到。她猛然發起 愁來,片刻後便想出一個簡單有效的解決辦法,只要將它折斷不就行了嗎? 她家裡有一把斧子,是以前租房子時用過的。它不適合作為凶器用,因為它不容易 藏匿,也很難迅速拔出來,卻可以用來銷毀凶器。 外面下著冰冷的雨,為了不使存折被雨淋濕,她用塑料紙將它包起來,放入大衣的 口袋裡。然後,她拿著包著斧子的包裹,撐開了傘。 去禿山的路上有一個公用電話,這是她昨天事先察看好的。為了能早點到禿山,與 兒童樂園那個公用電話相比,還是用這個電話比較方便。靜子走進電話亭,拿起了淡藍 色的聽筒。對方的電話號碼她已經熟記在心。 撥號時,她很滿意地看到自己的手沒有一絲發抖。這是實施計劃的第一步。 「喂?」 聽筒裡傳來一個女人清澈悅耳的聲音。 「我是尾崎。」 拿起聽筒後自報家門的家庭現在已經很少見。靜子猜想對方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家庭 。「我想問您一下……」 靜子用很柔和的聲音說道。對方低低地說了一句:「這……」 「請問您家是否有一位尾崎靜子女士?」 「我就是……」 對方回答道。靜子感到一陣心悸。 「說實話,我做了一件十分對不起您的事情。」 靜子強壓著自己的振奮情緒,平靜地說道。 對方好像短促地說了一句什麼,但靜子依然飛快地說著:「我想過一會兒見到您以 後,再向您道歉。其實是寄給您的郵件錯投到我家來了。」 「這……」 「我以為那是寄給我的,所以就拆開了。裡面是大分郵局寄來的存折。」 「嘿……」 「因為我記得自己沒有那樣的郵件,所以就重新查看地址,才發現是投錯的郵件。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些。真是太抱歉了。」 「不用客氣,別這麼說……」 對方對靜子那禮貌的用語和直率的道歉產生了好感。 「我想把信送到府上來,但不知道該怎麼走好。」 「您是住在哪裡的?」 對方的語音裡沒有任何方言,嗓音很開朗。靜子報了一個相鄰街區的名字。說實話 ,那個地方她都沒去過。 「怎麼會送到那個地方……」 對方自言自語道,稍稍有些不快。她是在抱怨投遞員送錯郵件的事。 「如果不方便的話,你郵寄過來……」 「不行!」 靜子斷然拒絕。 「那不行,如果不將東西親手交給您,我會感到不安的。」 「那麼,要不我來取……」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禮節性的話。 「那麼,這樣吧……」 靜子客氣地說道。 「我們一起出發,然後在途中碰頭,您看怎麼樣?」 「這樣也好。」 於是,靜子指定了那座禿山。 「現在出來,您會不會有些不方便?」 她故意關切地問。 「正好是中午的時候……」 「沒有沒有……」 對方無意中說出了含有擔心意味的話。 「現在我家裡沒有人,不過沒有關係的。」 「還有……」 靜子故意裝作支支吾吾的樣子。 「真是難以啟齒,我想為了謹慎起見……」 「呃?」 「我並不是不相信您,只是在這種場合,我希望您帶上能證明您身份的證件。」 「這確實是需要的。但是我帶什麼來好呢?」 「蓋在存折上的那個印章怎麼樣?這樣的話就確鑿無疑了。」 對方有些猶豫。 「我也知道這個要求有些失禮……」 靜子毅然說道。 「但我覺得查看一下你的印章是我的義務……」 「我明白了。就按您說的,我把證件帶來。」 對方好像沒有任何懷疑。生活在用一捆捆錢砌成的圍牆內、遠離世間的女人,是根 本無法想像出身邊會有一個為了金錢而懷有殺意的人。 「那麼,我現在就出來……」 對方說道。 「請多多關照。我穿和服去,是一件紫色的和服。」 「我是……」 靜子停頓了一下。 「我的腿腳不太好,所以支著拐杖。」 「呃……」 對方感到驚訝。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好像因為殘疾緣故,又增添了對方的信任。 靜子離開電話亭,逕直向放手杖的草叢走去。 手杖還在昨夜的那個地方,被冰冷的雨水打濕以後,握在手裡有一種不快的感覺。 她支著手杖,試著用拖著腿的姿勢慢慢地走了幾步。她不知道這種程度的瘸腿到底是否 需要拐杖,但對方是不可能注意到這些的。 她緩緩地走著,事到如今,不能操之過急。重要的是既不能被熟人看到她支著拐杖 走路的模樣,也不能讓對方那個尾崎靜子看到她不支拐杖的樣子。 禿山就在眼前。看來她必須等一會兒。對方以為她是從另一個街區來的,肯定會晚 出來幾分鐘。她的左手拿著傘和一個包著斧子的包裹,感覺有些沉重。 靜子把包裹放在樹蔭裡。 她在指定的場所等了片刻,對方來得比她預料中早。正如電話裡所說的那樣,她穿 著一件和服短外衣,柔和的淡紫色映襯出了一張細長的白臉。 靜子第一次面對著自己想要動手殺害的人。 對方的形象與她的嗓音給人的印像是十分一致的。看上去她只比靜子大兩三歲,實 際年齡也許還要大一些。她那苗條柔弱的體型,讓人一眼就能感覺到一種都市的美。細 長清秀的面容顯得很普通,充滿著一股對生活感到心滿意足的女人氣。她就是那些靠著 丈夫賺錢貪圖享樂的女人的典型。 一瞬間,她讓對方幽雅的儀態給鎮住了,由此她產生了一種奮然而起的感覺。 「初次見面…」 對方客氣地鞠了一個躬,而且本能地看了一眼她的腳。 「真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哪裡哪裡。」 靜子沉穩地口答著。 「稍稍仔細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一時疏忽,才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 其實我也叫尾崎靜子,名字也完全相同。」 「是嗎? 對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您以前就住在這裡了嗎?」 「我住了快兩年……」 「那麼,郵遞員投錯也是有情可願的。我是最近剛搬到這裡來,我丈夫先搬過來, 我因為其他原因,留在了大分。」 「您說的大分……」 靜子用辯解的口吻說道。 「其實我姐姐也住在那裡,還常常寫信給我,我起初以為是她寄私房錢給我。 因此……各種不同的情況湊在一起,所以我才把別人重要信件錯拆了。真對不起。 」 「沒關係,沒關係。」 對方隨和地打斷了她的話。不管怎樣,她好像對腿腳不靈便的靜子懷著一種深切的 同情。 「這樣的事情很常見。剛才您提到的私房錢,其實我也是這樣的。」 「是嗎……」 靜子裝作很害羞的樣子笑著。 「那麼,我打電話給您的時候,幸好您丈夫不在家。」 「真是這樣。」 「您出來的時候,鎖門了嗎?」 靜子很自然地把話題轉了過去。 「鎖了。」 「您有沒有托鄰居看門呢?」 「沒有啊!?」 對方露出詫異的神情。 「那樣的話,您到這裡來,沒有人知道吧?」 「是的,你問這些幹什麼?」 「這一帶挺危險的,經常發生入室盜竊事件。」 「哎,那看來得快點回去……」 靜子取出用塑料紙包好的存折,一邊點著頭,一邊翻到蓋有印章的那一頁。對方毫 不介意地將印章遞過來,這個印章好像是專為存錢刻的,細細的字沒有經過太大的磨損 ,即便是外行人也一眼就能夠看出是同一個印。 「沒錯……」 靜子交還了印章後,合上存折,遞了過去。 「您會感到不高興吧,我隨隨便便打開您的重要物品,還向您伸手要憑證……但是 因為這是一筆很大的金額,所以我必須把它負責地還給主人,我光顧著想這些了。」 「這是哪裡的話,應該是我感謝您才對。存折送到您的手上,我覺得真是太幸運了 。那麼,再見了。」 女人收起存折,轉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走去。 望著對方那細長的頸脖、像布娃娃似的背影,靜子頓感自己被一團火焰包圍著。 狂熱的激情向她襲來,事實上她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憎惡、利害、憐憫等所有的 感情都麻木了,只有一股肅殺之氣從她的身上迸發出來。 靜子扔掉傘,雙手握緊手杖,對方並沒有察覺,雨打在傘上的響聲淹沒了靜子扔傘 的聲音。 靜子悄悄從背後靠近對方。湊巧的是,對方並沒有把傘放在肩上,而是垂直地遮在 頭的上方。靜子使出渾身的力氣用手杖猛擊她的後腦勺。對方的傘飛了出去,她在一瞬 間做出向後看的動作,但在一陣低悶的呻吟中,她向前俯倒身子,雙膝支在地上。在靜 子看來,這些就像是用高速攝影機拍下來的慢鏡頭一樣。 對方蜷曲著仆倒在地,發出一陣低低的喘息般的呻吟,柔美的背部不斷地起伏著。 她好像已經失去知覺,呻吟聲只是從身體裡發出來的。 已經沒有救了!靜子想道。直到這時,她才認識到自己完成了一個可怕的計劃。 她揮動著手杖對著扭動著的背部和後腦勺亂打一氣。不可思議的是,血並沒有噴射 出來,棍子就像打在被子上那樣,對方根本就沒有抵抗。 12丁目的尾崎靜子徹底嚥氣了。靜子事先當然想到過殺人後諸如恐怖、戰慄之類的 感覺,但低頭看那個與自己毫無恩怨的同性的屍骸時,她感到一種噴湧而出的莫名的感 覺。她飛快地從屍骸身上取出存折和印章,然後用斧子將手杖劈成三截。 她把斷成三截的凶器仔細地放到包裹布裡,連一點碎屑都沒有留下。拾起雨傘以後 ,她膽怯地往四周打量著。 雨已經變小,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所有的景致都被籠罩在一片煙雨濛濛中。 她開始離開這裡,這才發現全身像得了瘧疾一樣顫抖著。她的腿軟軟的,就像走下 陡坡時那樣步履蹣跚。但是,她沒有感到恐懼,她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著絕對的自信。 靜子躺在床上聽到了刺耳的警笛聲。 時間還沒到10時,根據她的預想,死屍應該是在明天早晨才會被人發現。當然,她 的判斷沒有任何根據。她心裡在想,發現者也許會是偶而路過那座禿山的人,而且這肯 定會成為一條重要新聞。對於這些,她是有心理准備的。她也感到有些吃驚,但她並不 擔心良心的譴責會導致事情的敗露。這可能是因為對方是完全陌生的人,也有可能與本 人的基本素質有關。她想起在殺人之後若無其事地貪吃牛扒的殺人狂的故事。 警車發出的警笛聲還在持續著,她閉上眼睛。她將存折藏在這間屋子的席子下面, 將印章放在丈夫絕對不會查看的手提包裡。一合上眼,殺人現場的情景就浮現在她的眼 前。但這就像是很多年以前旁觀到的事件一樣,顯得十分朦朧。如果當時看到對方臨死 時的表情,情況就肯定大不一樣。從這一點來說,從背後襲擊確實不失為一個良策。 也許是知道自己反正睡不著覺的緣故,她反而陷入了沉睡之中,像被拖人深淵似的 。她沒有做惡夢,醒來時天色還很暗,丈夫在一邊發出平穩的鼾聲。晨刊已經被投入了 信箱。送牛奶的人正在分發著牛奶,傳來牛奶瓶相互碰撞的聲音。一切都跟往常一樣。 她懷著一種感慨的心情,仔細地聽著平日所熟悉的各種嘈雜聲。 她站在冰冷的門口,打開了晨刊。報上登著幾行大字:——主婦慘死戶外——20日 晚9時左右,公司職員×××先生在開車回家的途中,在福岡市昭代町××丁目附近的 山路上,發現一具屍體,立即向×警署報警。經過調查,被害人系家住本市昭代町12丁 目70號的公司職員尾崎友夫先生的妻子尾崎靜子女士(38歲)。據估計尾崎靜子受到木 棍類器具的多次毆打,從她身著和服、以及錢包未被奪走等現象判斷,這次殺人事件的 起因可能是出自洩憤,警方正對此展開調查。犯罪現場是一個人跡罕見的偏僻場所,尾 崎靜子女士為何至此,尚不得而知。由於昨夜的大雨,兇犯的足跡已無法找到。 估計作案是在當天的中午時分,有人曾看見尾崎靜子女士外出。另外,據尾崎友夫 先生說:尾崎靜子最近剛從大分搬來,在福岡沒有熟人,也從來沒有與人結怨之類的事 情。 將報紙折疊好以後,靜子又鑽進被窩裡。殘忍的毆打給人以洩憤所致的印象,現在 好像誰都沒有把這一起事件往金錢方面聯繫起來。 下午,來了兩名警察,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們的問話僅僅流於形式,說是因為在 地理上離出事地點較近,所以在這一帶進行一些查訪。 他們在提問時,臉上有一種無奈的表情,明知這是大海裡撈針。 「有沒有聽到叫喊聲?」 「那天有沒有見到行為可疑的人?」 「這一帶有沒有精神異常者?」 靜子猜測警察以後還要來幾次。看著警察們疲憊不堪的樣子,靜子產生了殺人犯另 有其人的錯覺。因此,在調查的過程中,她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虛偽。 ——您的來信,我已拜讀。只要是我能幫您做的,請不必客氣。您借用我的地址什 麼的,真是小事一樁。聽說您的投稿被刊登在報上,真是太了不起了。我非常地衷心祝 賀您。我愉快地期望著您一如既往地取得成功,一收到報社的郵件,我會立即給您寄去 的,請不要擔心。 4月是調換工作的季節。我非常喜愛現在的住處,何況大概還要在這裡住一兩年。 但是,以後會搬到哪裡去呢?我和那些住在公司職工公寓裡的夫人們一樣,對此十 分擔心。在這一點上,您就比較好了。 就此擱筆了,請多保重。 ——千鶴也許是收到靜子的信以後立刻就寫回信的,所以靜子在信寄出後三天就收 到了這封回信。 警方的調查好像難以獲得進展。靜子完全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隔岸觀火,靜觀事態 的發展。 警方不可能偵破,因為他們完全是在一個錯誤的偵破方向上瞎忙。小區裡那些花枝 招展、裝模作樣的夫人們,印象中那個兇手一定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可怕男子。 誰又會想到殺人犯就在她們的身邊呢? 在此期間,靜子在一步一步地作著准備,以便安全地將錢弄到手。她決定從下個月 開始分三個月從郵局將錢取出來。雖然有些磨蹭,但這樣做是最保險的。 她用另一種字體,小心地將千鶴的地址和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個牛皮紙信封上。 信封裡是一疊共計700元的紙幣,和寫著「花訊、稿費700元」字樣的紙片。雖然不 用擔心千鶴會檢查信裡的內容,但還是要盡量保證萬無一失。如果給千鶴這樣的人留下 疑惑的話,這可以說是最愚蠢的了。在反面,她用分別購買的橡膠印蓋上了當地報社的 名稱。 過了一個月。報紙上對尾崎靜子被殺事件已經不進行追蹤報道。偶爾在一些人多的 地方,還會有人像舊事重提似地說上幾句,原來腳頭勤快的刑警們也不常來了。 靜子在今天早晨的報紙上,看到一則有關T小區公寓出售的報道。首付款是70萬元 ,以後每個月還7000元。建築面積由50至150平方米不等,而且交通也很方便。看來競 爭率是不會低的,但是只要有一個參與購買的資格,就有希望。以前在靜子的眼裡,這 種公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現在情況不同了。靜子感到一陣暖意湧入胸膛。 她把丈夫送出門以後,立即向車站方向走去。與那天一樣下著雨夾雪,這大概就是 所謂的春雪吧。在一陣興奮過後,她感到身上格外寒冷。靜子豎起大衣的領子,在雨中 飛快地走著。 博多車站上連人影都沒有幾個,也許是因為高考已經基本結束的緣故。人少反而使 靜子感到不安,她生怕被別人察覺,但實際上這只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 開往熊本的直快列車已經進站。車廂裡也空蕩蕩的,她一個人坐了四個人的座位。 這樣對面就不會有視線投落在她的身上了。 她在終點站的前一站熊本站下車,然後坐一輛車站裡的出租汽車前往京町。由於千 鶴曾向她詳細地描述過,所以她對京町一帶的地形不是很陌生。出自剛搬來時的新鮮感 ,千鶴在信上將周圍的景物和郵局的所在地等都告訴過她。 出租汽車爬上京町的斜坡後,她下了車。雖說這裡地處福岡的南面,但氣溫卻相差 無幾。幸好熊本也在下著雨,即使萬一碰到千鶴,她也能用雨傘遮住自己。 從下車的地方能看到郵局的紅色標誌。接著,她看到檢察廳的白色建築,不由得產 生了一種威嚴感。她覺得好像在哪裡看到過類似的景物,是福岡的籐崎。聽說以前在這 附近有一所監獄,郵局內部也與籐崎非常相似。 「我是剛搬到這裡來的……」 她故意作出一種上了歲數的表情,對長相還十分年輕的郵局女職員說道。 「我想取出我的存款。是我在大分的郵局裡存的,現在因為有急用,所以……」 女職員毫無表情地接過存折,淡淡地問道:「您要取多少呢?」 「十萬元左右……」 女職員審視般地看了看存折,說:「是您本人嗎?」 「是的。」 「您有沒有帶什麼證明?」 「我有兩封信。」 「是信啊。」 「購糧證還沒有辦好,保險證又在我丈夫手裡,所以……」 靜子繼續為自己爭辯著。 「我上次來詢問的時候,說是信件也可以………」 職員一言不發地把手伸過來。靜子連忙從手提包裡取出兩封寄給自己的信。一封是 報杜寄來的,另一封是不知名的讀者寄來表示贊賞的信。千鶴怕信件受損,特意將信裝 在大信封裡寄了過來。 「先前的東西已經在搬家前處理掉了,所以我只有寄到新地址來的信……」 靜子又一次補充解說道。說完以後,她覺得自己是多此一舉。但女職員只是冷冷地 把情遞了回來。 「這樣就行了嗎?」 「嗯。」 她的腿有些發抖了。能夠保持這麼長時間的冷靜,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剛完成那次 犯罪行動時的恐怖感又籠罩在她的身上。 拿到10萬元紙幣的時俟,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離開郵局時,她有些害怕,總 覺得有人會從背後喊住她。「感覺就像踩在老虎的尾巴上……」她反復在心裡重復著這 句話。由於神經都集中到了這句話上,所以反而不覺得恐怖了。 她並沒有被人喊住。外邊還是下著冷冷的雨,街道塗著一層朦朧的色彩。 第二次取錢的時候,靜子已經輕鬆多了。上次的成功使她的膽子變得更大。而且已 經過去了兩個月,沒有必要再擔心什麼。 靜子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決定避開京町郵局。接連兩次在京町郵局提取十萬元的話 ,郵局職員可能會對她留下印象,這是最危險的。 然而,在另一個郵局裡發生的事,卻令靜子有些措手不及。信這一關算是平安通過 ,但那位中年女職員卻突然問:「京町不是也有郵局嗎?」 靜子緊張得呼吸都快停止了,她一時想不出該說的話。然而,那個職員並沒有要她 作什麼說明。 她覺得繼續在熊本的郵局取錢已經有危險。在同一個市內的不同郵局裡輪著取錢, 不引起懷疑才怪呢?更何況信封上的地址是本來就有郵局的京町。與其拘泥於這個地址 ,還不如想一個合適的理由來得更方便。同時,她還想盡量避免遇見千鶴。 她在把錢放入手提包裡的時候,看到一件綠色的東西。那是丈夫給她的記事本,不 知是什麼時候放進包裡的。記事本裡胡亂地寫著一些話,是她過去背出來的一部分詩歌 和不知在什麼書裡讀到的惡魔的名字。丈夫讓她記錄朋友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卻一個都沒 有。 翻看記事本的時候,她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將丈夫和這本記事本緊緊地連在一起的那 種淒慘的氣氛。如果說要買房的話,丈夫會說什麼呢?對這錢的來歷,他又會怎樣追根 刨底呢?最後肯定又是被她花言巧語地哄騙過去。 到了5月,晚春明媚的陽光令人心曠神怡。她蟄居的那張床早已被收了起來。她的 神志總是保持清醒的狀態,充滿著一種生氣勃勃的緊張感。 丈夫上班以後,她開始作最後一次旅行。戶外,小區內的夫人們正站在門口目送著 丈夫的遠去,四周充滿著溫馨、平和的氣氛。她們禮節性地笑著,互相道著問候。但一 看到靜子,她們便收起笑容,只是象徵性地點點頭。對於被逐出消費生活的同性來說, 這是與其身份相符合的禮節。 但靜子已經不再對她們生氣了,因為在她看來,她們只是一些除收入、支出之外, 什麼都不懂的傻瓜而已。她們是只知道首飾和如何籠絡丈夫的妖精。她們用一生都不可 能完成的偉業,靜子在短時間內就辦到了。這就是精心策劃的犯罪。 鳥棲郵局的籐井將目光投向那個正在票據上簽字的女人。他經常會對顧客產生興趣 ,他所夢想的是思索型的女性。要問什麼樣的女性才算是思索型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 眼前這個表情略顯嚴厲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一個思索型的女性。正好沒有其他顧客 ,於是他開始打量著這個女人。 她正有些狼狽地翻著手提包,好像在找印章。這時,進來一位面熟的顧客,他只好 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那位顧客接過存折以後並沒有離去,而是和他大聲地閒聊起來 。這是個當地人,因為存了不少錢,所以臉上一副盛氣凌人的神情。 等籐井注意到的時候,那女人正拿著票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位當地人的身後,看 上去她好像找到了印章。籐井把手伸過去對著女人催促了一聲。當地人將身體稍稍挪開 一些,隔著櫃台與坐在裡頭的局長大聲聊了起來。 籐井一看住址,填寫著的是熊本。女人默默地遞過兩封信來。 「您是熊本人?」 籐井問道。 「是的……但……」 女人結巴了,好像有什麼不便說的原因,這本來就不是非要過問的事情。但一看金 額欄,發現她填下了存折上剩下的全部金額。七萬八千五百六十元……「全額取出是不 可以的。」 他和氣地說道。 「如果你要將全額取出的話,得花一個星期的時間……」 「是嗎?」 女人頗感意外地說道,對存錢的事好像一無所知。 「那麼,我取七萬八千元吧。」 女人猶豫著問。 「剩下的,您要全部結清嗎?」 「如果想要結清的話,怎麼辦呢?」 「一週以後,我們將余款和利息一併寄去。」 「那麼,就麻煩您了。」 他點著頭,又看了她一眼。女人惶惑地低下頭,好像不習慣被別人看。 女人走後,他又打開存折看了一眼。 從三月開始,每月都取出10萬元。以前直到三月為止,都是只存不取。如此看來, 這女人在二月或三月裡一定發生了什麼重大的變故,而且一定是倒霉的事情。 確實,靜子身上帶著一股陰氣。 她開始存錢的地方是大分市長町3丁目××番地。那以前好像是住在東京的。因為 還能夠存錢,所以至少在三月份之前,她的生活還應該過得去。但在三月份以後,出現 了需要用錢的事。而且,她現在好像是住在別人的家裡。是丈夫死了呢,還是離婚了? 這張存折折射出一個女人境遇的變化。 不久,他站起身去吃午飯。這時,他看到桌子底下掉著一本綠色的記事本。他撿起 記事本,翻開一頁,看到上面零亂地寫著各種東西,字跡相當漂亮。 「不被束縛的心中那永遠的、自由的靈魂啊!自由啊,你在牢房裡發著光。」 他知道這是拜倫的《囚徒》中的一節。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那個女人的東西,可 能是在找印章時掉出來的。 「一兩顆露珠,關上三四扇門,取來五六根棒,七八稍等一下……」 這首數字歌一樣的東西,他是第一次見到。 「如果不是我弄錯的話,就是這世界弄錯了。」 「路基菲爾,貝爾塞布布,阿斯塔洛特,路基福古斯,薩塔那基亞……」 這些都像是人名,但他卻從未聽說過。此外,還胡亂地寫著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 籐井想立即將它寄出去,但是正因為他對她很感興趣,所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與其這樣,還不如在計算完利息以後,將它與錢一起寄去更顯得自然些。 一週過後,他按預定將記事本和錢一起寄走了。他產生了一種做善事的感覺,那個 女人一定會明白自己的好意的。 但是,郵件被退了回來,上面還附著一張標籤,在遷居地址不明欄裡蓋著印。 與現金沒有寄到相比,自己的好意未能傳達給對方,這更令他耿耿於懷。從客觀上 看,要找到她的新住處是不可能的。但他並不想就此放棄,他突然想起對方以前的地址 :大分市長濱町3丁目××番地……籐井懷著沉重的心情,又拿起了筆。 在銳耳的門鈴聲中,友夫有氣無力地抬起頭。自從妻子去世以後,他一下子蒼老了 許多,與兒子兩人的生活變得毫無生氣。家裡沒有女人後的冷清,首先反映在色彩上。 「再過10年,紅色就要從這個家裡消失了。」 友夫喃喃地自語道。 兒子就讀於大分市的一流高中。兒子在讀高中最後一年的時候,友夫不得不一個人 先住在福岡。妻子不放心將獨生兒子托付給別人照顧,友夫也只好表示同意。 直到今年二月,全家終於可以團聚了,卻不料沒過多久,妻子便遇害了。來到福岡 還沒幾天,不可能與人結下如此仇恨。而且,警方認為兇手並不是謀財害命。 如果說是偶然碰上了精神變態的人,那麼妻子為什麼要在雨天到那種地方去呢?友 夫百思不得其解。 會不會是……他內心裡存有疑竇。妻子會不會有情人?像妻子這種不滿40歲、容顏 未衰的女人,離開丈夫達一年之久,那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他決定不將這 事說出來。如果是與私情有關的殺人事件,還是這樣不了了之更好。他既擔心兒子聽到 會受到打擊,也怕影響自己這個在職的優秀職員的地位。他一半絕望、一半恍惚地打發 著日子。 聽到門鈴聲後,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來客是鄰家的主婦,因為平日喜 歡多管閒事,所以友夫平時內心裡見她就很討厭。 「來了一封掛號信。」她說道,「我先代您收下了。」 「經常給您添麻煩了。」 掛號信的收件人是妻子,信封上寫著長濱町的地址。看到寄給死人的信,他覺得很 奇怪。他機械地拆開信封,裡面掉出來一千多元錢和一本深綠色的記事本。錢是鳥棲郵 局寄來的,他不知道這是什麼錢。 他翻開記事本,一種潦草但很漂亮的字體映入他的眼簾。從筆跡和所寫的內容來看 ,這顯然不是妻子的東西。妻子尾崎靜子是一位很平常的女子,從記事本的大致內容來 看,他覺得這是一個脫離常規的女人。 他看著這漂亮的字體,忘記了那些句子的古怪。他心裡想,能寫出這樣一手好字的 女人,肯定長得非常漂亮,在看到這本記事本的一瞬間,他那久違了的感情好像又復甦 了。 起初,他覺得記事本和錢都是別人的東西,是錯投到他這裡的,但他馬上想起信封 上的標籤,這並不是錯投到長濱町的,妻子在長濱町住過三年。 他是一個搞技術的人,本來就不諸世故,加上妻子的神秘死亡,使他的知覺陷入一 種半麻庳狀態。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存折裡的錢為什麼要全額取走,余額會在現在這個時 候寄送妻子的住處。 他只想到妻子的神秘死亡,也許和這封信沒有什麼關係吧。他輕率地取出錢,然後 把裝著記事本的信封塞進了信袋裡。 靜子從市政府投資公寓的售樓啟事上抬起頭,因為她聽到門口傳來信件投入信箱裡 的聲音。自從那件事以來,她對郵件有些神經過敏。那個郵遞員的存在也讓她感到膽戰 。 她放下售樓手冊,來到門口。信箱裡有一封信和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是千鶴寄來的 ,告訴她又搬家到大阪了。 靜子不由得皺起眉頭,如果早點知道她搬家的事,她就不會讓郵局將剩下的余款寄 往千鶴那裡了。 其實,她還不如將那五百多元余額留在賬上,就此放棄那本存折。但那位郵局職員 為什麼會盯著她看呢?難道是存折上有什麼令人懷疑的地方嗎?她當時轉念一想,既然 是寄給千鶴的,大概馬上就會轉寄過來的。但那個時候,千鶴已經離開熊本去大阪了。 那麼,這樣一來,結果會怎麼樣呢?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直到這時靜子還沒 有注意到記事本丟失的事。對她來說,記事本是可有可無的,不足掛齒。 放下明信片以後,她把目光移到那封信上。 ——福岡市昭代町12丁目70尾崎友夫先生看到這個地址,她的心不由怦怦直跳。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這還是第一次郵遞員錯投。她像看到了一件令人恐怖的東西 一樣,對著信封凝望了片刻。 真討厭!於是,她在小紙片上寫上一句表示錯投意思的話,貼在信封的右上角,又 把信投回了郵筒。 友夫從公司下班回到家時,已經過了7時。大門上著鎖,兒子還沒有回家。 打開房門後,他看到門後的信箱裡有一封信。那是在大分時的部下寄來的。他在拆 信時,忽然注意到貼在信封右上角的那張標籤。 「此信投錯了,請重新按正確地址投寄。」 字寫得非常漂亮。他心想,原來附近還有姓「尾崎」的住戶啊,對方的住址肯定很 容易與我們家搞錯。 友夫不經意地注視著標籤上的字時,他的神情漸漸變得有些詫異。這字好像在哪裡 見到過,他開始整理著自己的記憶。 「對了!」 他突然低聲叫起來。他敏捷地站起身,從信袋裡取出那本記事本,字跡完全一樣。 貼上標籤的人就是這本記事本的主人,肯定是住在附近的姓「尾崎」的人。而且,那些 錢是以妻子的名義寄來的。可以斷定,那人一定去過烏棲的郵局。這一事實又到底意味 著什麼呢? 友夫的臉上,開始浮現出一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疑惑的神情。 ……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