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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導讀〕
奚孟農*與他的「馬戈探長」吳錫德提起二十世紀的法語作家,幾乎沒人敢忽視奚
孟農(GeorgeSimenon,l903-1989)的成就及他所創造的風潮。他一輩子真是何止著作
等身;從一九二一年開始寫作到一九八一年封筆,六十年當中一共寫出了至少四○六部
作品!總銷售總量超過五億五千萬本。
單單在法國就賣出了至少一億本。有一段時間在法國書店中,每賣五冊書就有一本
是奚孟農的作品!他作品中約有二百部被譯成一百餘種文字發行。這尚且未包括五十六
部由小說改編的電影!這些偵探味十足的社會寫實小說對於早期法國的電影發展極具關
鍵作用。這樣的作家早已超出「通俗小說作家」的範疇。他既寫偵探小說,又寫社會寫
實小說,且還是寫作「心理偵探小說」的鼻祖。他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展露頭角,創作
最高峰一年內可以寫出四十本作品(1929)。因此,如果不眠不休,平均七至九天便能
交出一本書!說他是「小說製造者」亦不為過!一九二七年初,一家報團的老闆梅勒(
Eug嫕eMerle)以重金邀他在大街上,將自己關在一個特製的透明櫥窗內,於廿四小時
或兩天的功夫寫就一本小說。奚孟農當場答應,只是事後並未實現。但卻平添了許多有
關他的傳奇色彩!
小說製造者若說他是二十世紀最多產的作家,絕對也實至名歸。連十九世紀的紀錄
保持人巴爾札克(H.deBalzac,1799-1850),都瞠乎其後(巴氏一生為了九十一部小
說)。然而他的作品又絕非三、五法郎的便宜貨色。法國當代小說家兼劇作家埃梅(
MarcelAym薄A1902-1967)就絲毫不掩飾地說過,奚孟農是他最喜愛的作家,因為他的
作品絕不致令人厭煩。又說他是「不拖泥帶水的巴爾札克」。事實上,巴爾札克絕對是
奚孟農創作生涯中心儀的對象。一九五五年他接受訪談時說自己是一名「人物蒐集者」
(unCollectionneurd'hommes)。評論家們也常引述巴爾札克在《人間喜劇》的一
段名言:「小說的人物可以是街頭上的張三李四,但絕對是這個人物自己!」來印證兩
人之間共通之處。唯一明顯不同的是奚孟農在世時,即已是名利雙收的國際大作家,而
且他也不是法國人,而是比利時人!一九五二年獲選為比利時皇家法語暨法語文學學院
院士。
奚孟農出生於比利時的列日(Li墔e)市,父親是保險公司的會計。母親有荷蘭及
德國血統,因其父經商失敗而當起店員。婚後持家嚴峻,育有二子,奚孟農為家中老大
,但母子關係極為緊繃。他七十一歲那年遠出了一本《給母親的信》(Lettre跩am
re,1974),數落他對母親調教的不滿。部分原因應是奚孟農本身就是一個我行我素、
放蕩不羈的孩子。十三歲即與大他三歲的少女有染,一生桃色事件不斷。不過,他很早
就在學校裡展露文學才華,為老師們所激賞。第一次大戰爆發後,他隨即放棄學業,成
了中輟生並當起糕餅店和書店學徒。十六歲那年幸運地進入《列日日報》(
GazettedeLi墔e)
當新聞記者,專跑社會新聞(主要原因是許多記者都已戰死沙場)。四年後(一九
二二年)決心到巴黎闖蕩,並全心投入文學創作。他先一面當差做秘書工作,一面用各
種筆名發表連載小說和短篇小說。幸運之神再度眷顧他,一九二三年他結識了當時巴黎
最具文藝影響的名女作家柯蕾特(S.G.Colette,1873-1954),她的先生還是《巴黎
晨報》的老闆。有了這層「關係」,加上奚孟農完全能聽進她的建議,他的作品也就到
處暢行無阻。到了一九三○年他已為了上百部短篇作品,成了文壇超級新秀。不過,這
些作品大致皆是出版社所預約量製的通俗小說:輕薄小說、言情小說及冒險小說。
奚孟農一生除心儀巴爾札克外,也大量閱讀當時暢銷的通俗作家如大仲馬(A.
Dumas)、狄更斯(M.Dickens)、康拉德(J.Conrad)等。而在偵探小說的創作方面
,顯然受美國詩人兼偵探小說之父艾倫坡(E.AllanPoe,1809-1849)的影響甚鉅。艾
氏曾以巴黎為背景,於一八四一年發表了一本據信是偵探小說新聲的名著《莫格街雙屍
謀殺案》。奚孟農的偵探故事尤其是遵循艾氏所主張的「模擬辦案法」。而他閱人無數
,對社會各階層人物的深刻觀察應歸功於新聞記者的「快筆」,以及報導社會新聞的敏
銳觀察。
由於已擁有可觀收入,便在巴黎過起名流的生活,並結識畫家畢卡索等人。之後,
還購買了一艘遊艇,與妻子及女廚一同漫遊在法國各地的運河及水道,尋求創作題裁與
靈感。一九三一年,他決定開創新的書寫——偵探小說,以本名發表了《拉脫維亞人彼
得》(Pietr-le-Letton),並創造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主角「馬戈探長」
(leCommissaireMaigret)。根據統計,他一生中一共寫了七十六部(
1931-1972)以「馬戈探長」為主角的偵探作品。他也因「馬戈探長」而揚名立萬。這
位說法語的探長就像英語世界裡柯南.道爾(A.CononDoyle,1859—1930)筆下的「福
爾摩斯」
(SherlockHolmes),甚至比《東方快車謀殺案》作者克莉絲蒂(
AgathaChristie,1890-1976)筆下的比利時探長「白羅」(Poirot)更響鐺鐺。<謀殺
專門店>系列叢書編選詹宏志說,馬戈探長是福爾摩斯之外,歐洲讀者最家喻戶曉的神
探角色。又說,奚孟農的「馬戈探長」重振了法國偵探小說的傳統!
永遠的「馬戈探長」
奚孟農寫活了「馬戈探長」,於一九三○至三四年間,這號人物可說橫掃了法語文
壇,而且三教九流、老少咸宜。究竟這位探長是什麼樣人物?他並非是個講求派頭、有
教養、細緻且迷人的神探。相反的,只是個塊頭粗壯的小布爾喬亞(他的姓名音譯為「
馬戈」,實則是一種反諷的用法,因為它的發音在法文裡是「瘦仔」之意),性情粗暴
、外表笨拙遲鈍,嘴巴永遠不離煙斗,還娶了一位持家有方的主婦為妻。總之,他絕非
是位超人,辦案往往靠來自靈光一閃的直覺;判斷也會出錯,最後在一次探案中身亡。
正是這種「反英雄」的角色擄獲大眾認同。
奚孟農有不同的注意力,他對犯罪者與犯罪環境的興趣,遠比對偵探的推理能力高
得多。他筆下的馬戈探長,並不著重在推理能力,而是經常思考犯罪者動機與心情的警
探。整個案情的進行,其實就是探長與犯罪者心理逐步相通的過程。(唐宏志語)
奚孟農有一回自曝其寫作的「步術」:每回創作新的「馬戈探長」小說之前,他總
要到某個地方散步,感受那裡的氛圍。然後便等待下筆的機會。接下來便以每天一章的
速度寫作,號稱每寫一本書體重就要減輕三公斤。但開始寫作前,他往往不知道犯罪者
是誰。奚孟農相信任何人都會犯罪的。人無時無刻都在尋找自由(出口),整個犯罪故
事就是人愈來愈認清自我的過程。犯罪只是一場失敗的逃脫!這便是犯罪故事的實體。
而一旦當事人露出些微的破綻,馬戈探長便獲勝了!但他也相信並沒有真正想犯罪
的人;兇手也不是卑劣的罪犯,他(她)只是個脆弱的人,一心只想跳脫出困境。奚孟
農經常以普通百姓為主角,將他(她)置於一個非常事變的窘境中,或處於一種雜亂不
可收拾的局面,然後看他(她)如何反應、如何舉動。他認為受窘的人往往會做出種種
意想不到的事。馬戈探長的工作就是利用抽絲剝繭的方式,直搗嫌疑對象的內心深處。
而他的主要武器便是「同情」。他堅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相,必須把這個真相放在確
定的材料中……。人之所以犯罪,通常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評論家指出,「馬戈探長」之所以如此活脫鮮明又討喜,在於他本身就自成一個世
界;他利用職務牽引情節,好讓外在的幻象逐一消失;同時,在進行調查的過程中,他
與作家合而為一,成了作家的替身……。也因此,他才被尊封為「心理偵探小說」之父
。奚孟農的人物貼近讀者應是一項極關鍵的因素。在他小說裡盡是些小人物的世界,他
描寫他(她)們的平庸狹隘的生活,描繪他(她)們的犯罪心理及行為。這些人在經歷
一番掙扎與扯謊後,又往住「主動」和盤承認所有的罪愆。這種人性化的呈現也是其他
「鬥智」型推理小說所闕如。此外,奚氏也擅於製造「氛圍」(l'atomosph嫫e),以
源源不絕的社會犯罪新聞為題材,以生花妙筆、心理陳述,緊緊地扣住焦點,懾服人心
。
奚孟農筆下的探長,社會階層與性格習慣明白昭然;豈只如此,奚孟農筆下的每一
人(犯人、證人、路人)莫不如此。這是奚孟農小說的最大特色,他的角度、他的場景
、他的天氣和他的食物,通常是真實的。你嗅得到氣味,感覺得到那個生活的社會,像
從前的巴爾札克那樣——他不要他的探長有方法(像福爾摩斯那樣,放大鏡加上數學般
的推理),他要他有人性。(詹宏志語)
大眾文學的翹楚奚孟農的另一項成功之處便是他契合時代需要,並掌握這項需求。
文學史家們已注意到,歐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精銳盡失、人才凋零,社會更早已支
離破碎,一向講求精緻典雅的布爾喬亞文學不僅趨於沒落,更乏人問津。另一方面,以
無產階級為寫作背景的「普羅」文學又不成氣候,亦引發不起共鳴。因此,在人人想探
問未來的新世紀裡,「報導文學」成了新寵,至少在文學的概念裡是如此。此時,也正
有許多傑出的新聞記者與外交官投身創作。在這種風格取向與偏好之下,於一九二九年
興起了一股新的文學風氣:「大眾文學」(lalitt臆aturepopuliste)。這種主張描
寫民眾生活的文學流派,雖然題材、對象選擇了眾生百姓,寫作者卻還是那些能夠舞文
弄墨的書香人士。不過,它卻擴大了社會認同,也迎合大眾文化的興起及其趣味。
布景與氣氛中這種潛在的「大眾主義」(譬如:咖啡館、汙穢的旅館、破損的街道
、貧困的街區等等),對許多作家而言(如奚孟農、塞利納、沙特等),旨在強調他們
書中主角所處的卑微與不定。(E.Tonnet-Lacroix語)
奚孟農生性漂泊,一生住過比利時、法國、德國,還深入非洲大陸,流寓北美洲(
因其第二次大戰期間保持「中立」的立場受到質疑,而選擇舉家暫時脫離歐陸,並在那
兒結束第一次婚姻,與加拿大籍的秘書成婚),最後又回頭定居瑞士。此外,他白手起
家,見識廣博,自然容易體現市井生活及其夢想。少年有成,且名利雙收,又懂得過活
(savoir-vivre),寫起資產階級來,也是活靈活現,甚至還被視為「資產階級代言人
」!
總之,稱奚孟農為一位「天生的小說家」,應是極合情理之事。一位文學史專家指
出:「他的作品儘管忽視文筆,卻顯示他擁有構想和使之栩栩如生的才華,以及具有如
同戶籍簿掌握每個人物特徵的才能,這兩種才能是真正小說家的稟賦。」
(JacquesBrenner語)。這位在二次大戰前獨領法語文壇風騷的大眾作家,在文學
發展史上的最大意義應是:迎合社會並另闢文學新徑。也因此贏得許多同代經典作家如
莫里亞克和馬爾侯等人的折服與欽羨。一九四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紀德(Andr
Gide,1869-1951)更誇譽他「是最偉大的小說家,在文學世界裡最貨真價實的小說家」
。一九三五年,他在創作上出現了瓶頸,並與出版東家伽里瑪(Gallimard)有了不少
嫌隙。
有一回在出版社裡撞見紀德,後者當場表示欽佩之意,隨後倆人相談甚歡,並保持
通信。紀德還建議奚孟農寫一些更「實在」的東西。奚孟農也聽從這位當時法國文壇祭
酒的建言,寫出一本童年自傳小說《家譜》(Pedigree,1948)。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寫
給奚孟農的信函中,紀德寫道您自稱是一介大眾作家,但您並非只對成千上萬的讀
者而寫。您書中的一切題材,甚至您所觸及的那些細微的心理問題,在在都是針對最愛
挑剔的行家而寫!
這樣的頌詞與溢美,固然令奚孟農當之有愧,也令許多人士眼紅。但任誰也不能否
認奚氏對於當代法語及世界文壇的影響。對於以寫偵探小說做為晉身小說家這一行業的
奚孟農而言,卻是極大的鼓舞。奚孟農曾說過:「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之所以寫作,是因
為他需要寫。〔……〕小說家就如同一個工匠,他天天寫作,就像工匠天天幹活一樣。
」事實上,除偵探小說與犯罪小說外(有評論家指出,他的作品是一種「犯罪浪漫
主義」的圭梟),他也寫了不少頗有深度的社會寫實小說。一九七二年因健康惡化,他
公開宣佈停止創作,但卻還是透過錄音發表了二十餘冊《口述集》(Dict縹s,1975?
X1981)。
但卻末獲得太多正面迴響。一九七八年,他年僅廿五歲的愛女瑪麗瓊(Marie-Jo)
,因遺傳自其母親(奚氏第二任妻子)的精神錯亂病症,嚴重戀父,而舉槍自盡。老年
喪女,對他打擊甚大。一生寫盡無數偵探小說的他,晚年卻反成了報端社會新聞的主角
!真是有點造化捉弄人!
一九八一年他寫出最後遺作《內心記憶》(M聱oireintime)將他文學創作以及漂
蕩的一生做了個總結。同年十月,還上了法國最高收視率的電視讀書節日「書藝談」
(Apostrophes),做了一場公開的告別式。從此便徹底退出文壇,終老瑞士洛桑
寓所。
一九八九年九月四日,傳出死訊,媒體與世界文壇所傷感的是那位一生熱愛生命,
永遠樂觀,聰明平穩,冷靜又富同情心的「馬戈探長」,從此含笑九泉!
二○○三年春(本文作者為淡江大學法文系副教授)
【後記】:奚孟農的作品中譯始於一九六九年,書名為《運河命案》(商務人人文
庫),據譯者郭功雋語,在出書前的兩年,林語堂在為中央社所寫的一篇散文中,曾特
別推介西氏是他「私心佩服」的偵探小說。所以他才興起翻譯的念頭。之後,郭氏又譯
了《岔路口之夜》(寶學出版),阮次山譯《貝森夫人》(水牛出版)。一九九八年起
遠流出版公司由詹宏志主編的「謀殺專門店」亦選譯了兩本:《雪上污痕》、《探長的
耐性》。
*編按:奚孟農,本書譯為西默農。
〔推薦序〕
西默農這個人和牠的書——雅俗兼具的偵探詩人韓良露西默農這個人,能量特強,
一生花了不少精力享受美食美酒,還曾與兩萬多位不同的女子發生關係,這樣享受遊戲
人生的人世上並非沒有,但恐怕很少人還能剩下體力去從事創作工作,我們不要忘了,
心理分析始祖佛洛伊德曾說,創作是昇華的性慾,偏偏西默農不像在壓抑性慾,而一生
竟然出版了四百部以上的作品。
多產的作者,世上也不是沒有,英國寫羅曼史的卡特蘭一生也寫了不少書,但多產
的作品卻很少被視為優秀的作品,但西默農卻又打破了這個慣例,許多世界一流的作者
,例如法國的紀德、柯蕾特、美國的亨利米勒,都稱讚西默農是二十世紀偉大的作家,
而當代史學大家霍布斯邦更讚揚西默農是唯一將偵探小說變成真文學的作家,而中國人
熟悉的林語堂也說過西默農是絕佳的文體家,他更選了西默農做他最喜歡的作家。
看吧!西默農又推翻了文學評價上的雅與俗的窠臼,純文學或真文學當然雅,但卻
曲高和寡,只有少數人能享受到知音者的滿足感,通俗文學讀的人多,但大多數人都是
囫圃吞棗,根本不在乎作品是否具有細膩的文學感性,然而西默農的作品卻是雅俗兼具
的,他的文字簡潔明快,敘述語氣直接有穿透力,讓讀者不會陷入文字的迷宮,也不覺
得隔閡,但在易懂的文字之下,西默農卻是操弄文字感性的高手,他的作品中有著強烈
的詩意,但卻來得很自然,仿佛像一陣夜晚的輕霧慢慢地飄上街道,包圍起夜街上的行
人。看西默農的書,就是這樣的感覺,讀者就像行人一樣,會不知不覺地被西默農像霧
般的文字詩意籠罩住。
西默農作品中的詩意,來自兩大部分,其一是他可以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營造
」出許多迷人的生活場景,隨便翻開他的書,例如《黃狗》中有一頁,他信手寫道:「
所有的人都感到輕鬆了,這或許是由於天氣的緣故,因為天突然放睛了。天空彷彿被清
洗過似的……只需要一縷陽光,就可以改變康卡爾諾的面貌,就連那陰雨下顯得憂傷的
老城鎮,此刻也頓時變得歡快明朗了。」
許多偵探小說中寫場景,都是過場戲,但西默農的場景,卻是內心戲,他懂得讓小
說中的場景和人物呈現出心靈的風景。再看看《屋裡的陌生人》中,當西默農寫到一個
十八年來都把自己封鎖在書房、餐廳、暖爐、勃艮地酒瓶旁的頹廢虛無的律師,因為調
查一件在他家中發生的謀殺案,第一次打破只在家附近屋子周圍繞繞的習慣,而走入了
他隔離了多年的城市的其他角落,讀者看到他遇到盯著他看的小女孩、灰頭髮的女人,
走到晚間照明不足的書局的門口;這些平凡無奇的生活場景,卻彷彿在黑夜中亮起的微
光,讓讀者感受到這個律師不僅走出了他的屋子,也同時走出了他封閉的內心。
西默農有著巨大的感性,很少作家在描述書中人物吃東西、喝茴香酒或諾曼第燒酒
時,會這麼讓讀者也跟著饑渴,他的書不像是一個作家寫出來的書,而是活出來的書。
除了掌握生活場景的詩意外,西默農作品中的人物也都具有奇特的詩意,一般偵探
小說的作者,都是冷眼的作家,能明察秋毫人性的弱點,又能精巧地安排各種犯罪的細
節及破案的癥結,最後這些冷眼偵探都彷彿變成操弄審判世人的上帝;西默農雖然也有
一雙利眼,但讀者卻可以感受到他擁有的卻是一雙會不小心偶爾因熱淚而一時模糊的雙
眼,他選擇的不是耶和華的位置,而是耶穌的角色,他要和世上有罪的人站在一起,在
明辨罪人到底做錯了什麼的同時,也郝免了他們。
西默農是具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心腸的作者,他們都對犯罪的心理動機特別關懷,一
般的法律、警察、偵探都愛問是誰犯了罪?但西默農筆下的偵探,更關心的是為什麼有
人要犯罪?而藉著了解誰有需要犯罪的心理動機,也成為西默農的偵探破案的關鍵。
在《屋裡的陌生人》中,西默農筆下的業餘偵探,一個為了了解案情的律師,藉著
調查各個涉案的人,也不知不覺地調查回顧了自己荒廢的一生,當他了解自己因為愛的
挫敗而變成活死人的同時,他也領悟了有人會因愛的嫉妒而發狂。他因此而找到了犯人
。但同時,高明的西默農卻不讓這個律師有一絲的得意,相反地卻安排這個律師陷進對
犯罪者深深的同情之中,他也知道愛情的痛楚是什麼,這個犯罪的男孩比他有力量,而
他的不幸也在此。
從十六歲時就因家貧,必須在麵包店、書店打工養活自己,平常又和犯人、妓女廝
混的西默農,深深了解社會上這群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在《黃狗》和《屋裡的陌生
人》中,高尚的上流階級的人犯罪的動機,都因為自私自利或好玩,但下層階級的犯罪
卻都有不得已的原因,但常常上層階級的人犯罪容易脫罪,下層階級的人卻必須為他們
卑下無奈的命運付出代價。
西默農絕對不相信社會或法律的罪與罰是公平的,因此他才要寫偵探小說,才有必
要創造出像馬戈這樣有著羅曼蒂克心腸的偵探,在《黃狗》中,當西默農安排馬戈偷窺
做著兼差交際妓女的女侍愛瑪,在和被視為殺人嫌疑犯的愛人相逢,這一對昔日的戀人
在痛哭流淚中做愛的場面,西默農寫來十分感人,因此當西默農說馬戈看著都感動起來
時,讀者也當然和馬戈站在一邊了。
西默農的偵探小說中,有兩個偵探,一個是書中的偵探,他們都有著強大的好奇心
和同情心,也有強烈的道德責任想要解決因人生的缺失而出現的各種罪案,這些偵探最
終都完美地破了案,然而讀西默農的小說,卻還會讓讀者意識到另一個偵探,是正在寫
書的作者,西默農扮演著這個人生偵探,對生命的各種謎端卻有一份不得已的感慨,像
在《屋裡的陌生人》的結尾,西默農安排破案的律師「盧爾薩,獨自一人在一家酒館內
,神態依舊令人可敬,坐在一杯紅酒之前。」西默農留下了盧爾薩的人生之謎,讓讀者
忍不住思索著,好的偵探小說,其實就該這樣的,別以為破案是結束,破了犯罪之謎後
,人生之謎才正開始呢!西默農的每一部偵探小說,也因此轉化成心靈成長的旅程,讀
者跟隨著罪人的沈淪與迷失,而窺得人生片斷的領悟。
曾有不少視文學為崇高正業的人,期待一生活了八十六歲,寫作時間超過六十多年
的西默農,能最後寫出偉大的純文學小說。但西默農辜負了這些人的期望,但他又何必
非這麼做呢?世界上難道不缺少優秀的文學嗎?差一點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約翰格林,
當然寫過不少偉大的作品,但當約翰格林寫起偵探小說時,卻寫不過西默農。
在偵探小說的這個類型中,西默農有他自己的山頭,當某些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被
遺忘了,西默農肯定還是會被許多人記得的。
西默農是難得的作者,即使三天寫成的小說,都還有著巨大的生命爆發力與感染性
,這點和畢卡索很相像,他們的創造力的精華都不在於細工慢活,而在渾然天成。
西默農曾說過,希望讀他小說的讀者,能像看一部電影般,一次讀完他的書(
readatonesitting)這的確是讀西默農作品的好方法,因為西默農也是一鼓作氣的寫完
他的書的。就跟西默農能量特強的一生一樣,他的作品中也有著催眠式的能量,讓人想
一次看完,就像好的做愛一樣,先忘情享受爆發的能量,之後再慢慢回味。
想起住在倫敦的時候,有時在冬日的下午一兩點,我鑽進家旁那家叫「國王的頭」
的酒館,看到壁爐中的柴火燒得正旺,空氣中飄著松脂的清香,對著爐火的長沙發
正空著,我窩坐下來,一頭縮進剛打開的一本西默農的偵探小說,然後渾然忘我地讀下
去,一直看到了五六點鐘,才發現窗外的天色早已一片昏暗,酒館廚房中傳來炸魚炸薯
條的氣味,這時總覺得特別的餓,剛好叫來一大盤豐盛的食物,再配上一瓶酒,這時真
想拉著還在腦中浮動的西默農書中的角色,讓他們來陪著一起喝杯酒。
西默農就是這種浮生型的作家,充滿了俗世的生活氣;小說中的咖啡館、酒館、餐
館、飯店、省城或巴黎的街道,都有著迷人的臨場感,讓人彷彿身處其中跟著囂動,但
西默農卻又同時是一位詩人,他懂得在作品中創造出一個親密又隱私的空間,裡面有許
多敏感而浪漫的人們正低聲訴說著生命的秘密。
這就是西默農的秘密,偵探只是他的遊戲,他的詩人之心才能讓讀者在看完已經破
案的偵探小說後,仍然覺得胸中有種滿滿的情緒,好像有些事情還沒完沒了的。這正是
人生,人生哪裡是破案解決得了的謎團。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
〔推薦序〕
愛像一條狗盧郁佳愛像一條挨打的狗,嚎叫著堅持當牠是隻可愛小狗時被愛的回憶
。即使一腳踹開牠,老狗仍會哀哀爬出陰溝,塌皮爛肉、稀髒滴濕一路尾隨你,拖著那
剝落的毛皮及一整個世界的癡心。愛情如陰間之堅強,如死之殘忍,它就像記憶雕刻出
動物的殘骸般,殘酷且堅忍。總是希望所有的狗都能上天堂,但我知道狗絕對無法上天
堂的,那沈重的愛情會把牠們一一拖下地獄,在最深處給人踩腳墊底。因為無論怎樣,
再爛的人,總有一條狗愛他。
西默農的《黃狗》正是這樣的故事,最初人們像在伊甸園裡般純真安樂,繼之而來
的是雙重出賣、徹底剝削與背叛,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如何度過殘生,以及永不忘記這一
切的狗再度降臨。牠來自地獄,一旦牠咬住什麼,就是死咬不放。
這隻死過一次的狗,像幽靈般出現在所有案發地點:週末深夜的海港,肥胖的酒商
走出旅館,中槍倒在路上;接著旅館的餐酒裡有人下了毒;一封預知凶案的黑函寄到了
報社。「康卡爾諾最後一群快樂的小夥子」似乎一個個面臨死亡威脅,本埠人人自危,
興起了獵巫般的集體狂熱,居民與警方開始圍捕這條野狗,與在現場留下神秘大腳印的
怪人。
這條猥瑣、馴順而沈默的狗,在群眾眼裡,已經成了巴斯克維爾臘犬的化身。
狗的傳統柯南.道爾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往年劣紳土霸巴斯克維爾強搶民女
,派出狗群追嗅逃逸的新娘。惡黨在叢莽間連夜搜索,最後只見一頭龐然大物,在黑暗
中狺狺然低嗚。巨犬咬斷了巴斯克維爾的喉嚨,就此消失,留下無盡的傳說。到了福爾
摩斯的時代,傳說再度復活了,並且大開殺戒。
然而神話與底蘊總有落差,就像無頭騎士可能只是一具梟首的死屍,由人綁在馬背
上奔走,這是版本之一。小說《瞌睡谷的傳說》改編成電影《斷頭谷》,又是另個版本
,把一則半明半昧的鄉野奇談,續補為獵巫的時代寓言。偵探小說做的似乎就足這種工
作:替近乎超自然、不可能發生的怪案,添寫下半截,給一個合理的動機和過程。這一
筆可以點石成金,也可以讓神話頓時腐朽、灰飛煙滅。《黃狗》顯然屬於前者,作者在
巴斯克維爾獵犬式的恐怖陰影中,獨獨看出了一個愛情故事,像費里尼《大路》大力士
與智障女的,天真、美麗、悲慘的愛情故事。電影裡的智障女,像一條狗尾隨著主人,
即使終於給拋下了,她的歌謠依舊繚繞在風中,在某個早晨追上了旅人。以致他循聲而
去,問唱著歌晾被單的婦人,在哪裡遇見過那女的。婦人說,噢,她已死了。西默農把
這關係稍微挪動角度易了位,打個圓場,但仍不改其狗也似的悲慘作踐與潦倒癡心。
西默農的結尾,非要告訴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他處理犯罪,態度之成熟,實
在無須贅這麼一筆。可能有人說是通俗劇作風,討好小市民讀者;但我相信,那是因為
故事裡有顆狗一般的心。單純信仰世界如恆,因此對異樣動靜高度警覺,立刻豎起耳朵
、掀翻背毛,一定要弄清楚怎麼回事,並且擺平它,而最終滿足於安穩恬淡,萬物各歸
其位,牠可以枕在前爪上繼續打瞌睡。
但若只具備狗的心,小說家僅能成為獵捕者、審判者、行刑者。上帝的獵犬,福爾
摩斯,他的志業與其說是揭發罪犯,倒不如說是揭發他自己超越於罪犯與受害人之上、
近乎神的存在。證明自己是如此全知全能之後,他使拋下這些無機的受造物,胃口大開
地迎接慶功宴。他沒有憐憫,沒有同理心,因為他的成功建立在抓人小辮子上頭。狗屬
於色盲,非善即惡,黑白二分,沒有高倍縮放瞳孔、微妙感知的能力,貓的能力。貓,
不置可否,哀矜勿喜,敏感多疑的巡行者、觀察者、逃逸者。
貓的傳統阿嘉莎.克莉絲蒂的《鴿群裡的貓》,師生紛紛回到貴族女校開學,但是
鴿群裡混進了一隻貓,有人冒充身分夾在裡邊,讀者得找出其中蹊蹺。事情經常如此,
遠方親友來訪、或突如其來的遺產,驚動了平靜小鎮,接著就是連續凶案。原來熟識的
圈子裡居然有人是冒充的,且偽裝了好多年。為了避免暴露身分,他動手逐一謀殺接近
真相的人們。這種狀況之頻繁,連她筆下的神探白羅,也要把核實身分列為辦案初步,
先排除假冒的嫌疑,免得書迷老在這上頭瞎猜。
看,偵探小說分為狗與貓兩種。
狗的偵探小說,就如柯南.道爾,常始於一樁不可能的怪案。例如密室謀殺,敘述
思維執迷於離奇的煙幕、詭異的凶器、邏輯的正反推演(恰巧是《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黃狗》當中狗所扮演的角色),故佈疑陣,借刀殺人,暗渡陳倉。故事止於正義獲
伸張,罪惡有了抵償。
貓的偵探小說,就像阿嘉莎.克莉絲蒂,常始於寧靜的日常生活。一樁看似平凡的
凶案,早有了現成解釋。需要世故多疑的老太太,或直覺異樣的當事人,忽然犯了傻勁
來翻案。好比東西放在貓跟前,牠懶得理;要是藏在地毯下露出小半截,牠瘋了也要扒
出來。角色是一批小報讀者樣的人物,永遠記得多年前聽過的醜事,對隱私有難以饜足
的好奇心,線索常來自他們不吝偷窺、竊聽,搬弄是非,掠奪和私藏證物。就像走過牆
頭的貓,看盡千家萬戶窗眼裡的秘密。
貓偵探雖然有個好理由去辦案,但從他的行為看來,與其說要破案,倒不如說想落
實旁人偽裝下的本相,也就是說:這種偵探對真相的熱情,跟媒人想確定相親對象的品
行,兩者是等值的。正義固然重要,但沒那麼重要,因為偵探以一隻貓的睿智,明白審
判無法叫事情回到原點。死者不可復生,而傷害早在謀殺之前很久很久就已鑄成。哀傷
如此之深,連謀殺都僅能作為對它的一種表述,你還能說什麼。死刑不能救贖、也不能
啟蒙凶手。悲劇不會停止、只會擴散。在一個無可救藥的世界裡,偵探僅能欲求真相,
但從不抱持幻想。
貓類小說的力道,不在於真相匪夷所思,而在於角度的穿透力。講到這種角度的強
大,犯罪小說《雪上污痕》裡,受害少女逃脫,懸疑高潮之際,西默農筆鋒一轉,慢慢
講起行凶少年的回憶。他幼時看過貓被狗追到樹上,眾人哄誘,卻只讓牠逃得更高、更
絕望,甚至有人提議去拿槍。那不是村裡的貓,遍身血污,一邊眼球掛在眼眶外,人人
看了都想吐。牠在樹梢整天慘叫,第三天沒了。他永遠不曉得結果怎麼了。這時地想起
貓,少女就是耶隻貓。
我真是驚歎啊。作者言盡於此,但態度完全表達了。這世界每天都在無謂地輾壓、
傷毀,並不白費心思去多想結果,結果的不可逆轉,結果的驚狂傷痛,這些都不考慮,
而且有時世界就是我和你。這就是犯罪。
貓總是喜歡在高處俯瞰。牠疏離地注視整個景觀,若得既深且遠。
因此當牠對著整座城市徹夜嚎叫時,我總相信貓在為這個世界而哭泣。
犬貓捕物帳我想說,西默農用狗的心寫偵探小說,用貓的心寫犯罪小說。但作家不
真的受分類所限,西默農也是。牠的偵探小說裡有狗的熱血正義,但也有貓的惡作劇試
探、尷尬的失手、力保顏面的偽裝與追查。他具備小市民道德的溫情,卻不侷限於這種
溫情。
跟隨他追跡凶手之際,你若願注意一下偵探的腳印,有時那是狗的,有時是貓的印
子。如果第一眼認定他改不了就是個狗脾氣,或肯定是陷在貓的身段裡,說真的讀者很
容易低估了他。他的文字出於通俗,毫無雕琢,因此第一遍掠眼常常也就看漏了某些事
的強烈暗喻。再讀一趟結尾,看他解釋熟人為什麼認不出那條狗,口氣是這麼平常,就
好像自己也沒意識到這事的份量。很多時候,這麼平鋪直敘的幾句話,卻叫人心酸眼熱
。
如果你猜到了他的秘密,我想,他就是在兩種腳印交錯的時刻震撼人心。
(註)捕物帳:捕快時代劇,類似「事件簿」。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
一、野狗
十一月七日,星期五。康卡爾諾成了一座空城。從城牆上望去,這座老城那明亮的
大鐘上,時針正指著十一點差五分。
這時,正值漲潮時節,一場從西南刮來的猛烈大風暴吹得停在港口上的小船乒乓作
響。狂風凶猛地吹進小巷,偶爾,人們也可以看到紙片在地面上「奔馳」。
埃基翁碼頭一片漆黑,所有的房門都緊閉著,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鄉,只有位於廣
場跟碼頭交界處的「海軍上將旅館」的三扇窗戶裡還亮著燈。
窗戶上沒有百葉窗,透過綠色玻璃幾乎看得見裡面的人影。然而,這些滯留在咖啡
廳裡的人,頗讓那個縮在一百公尺以外哨所裡的海關值班人羨慕。
在他對面那個船塢裡,下午時分有一艘沿海航行的船駛進去避風。港口裡空無一人
。滑輪吱吱嘎嘎作響,一艘沒收緊的三角帆船在風中偽埶埧T著。還有接連不斷的驚
濤拍岸聲,和行將敲響十一點的大鐘滴答聲。
「海軍上將旅館」的大門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他還繼續跟留在門裡面的人
說著話。狂風猛地撲向他,把他的大衣下擺捲起來,還有圓頂禮帽吹掉,他趕緊接往,
隨後,一邊用手按著頭上的帽子,一邊往前走。
即使從遠處,也能看出他很快活,踉踉蹌蹌地走著,哼哼卿卿地唱著。海關官員的
目光跟著他,看到那人想點燃雪茄時,忍不住笑了。因為他看到,那個醉鬼跟自己那險
些被風刮掉的大衣,和那頂沿著人行道飛跑的帽子之間的一場戰鬥開始了。十根火柴都
被風吹滅了。
頭戴圓頂禮帽的人看到一個兩級台階的門口,躲進去,彎下腰。頓然閃出一道顫抖
的火光,吸煙的人搖搖晃晃,走近門把處。
海關官員是否聽見風暴中傳出一個奇怪的聲音?他沒把握。他看到那個夜遊神失去
了平衡,向後退了幾步,身體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彎曲時,忍不住笑了。
他倒在地上,在人行道邊上,頭浸在泥水裡。海關官員用手在身體兩側拍著取暖,
饒有興趣地看著那拼命在風中拍打約三角帆。
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個醉鬼,那人一動不動。但是,一條不知
從哪兒來的狗跪在他身邊,使勁用鼻子聞著。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出了事!」海關官員在接受調查時這樣說道。
* * *
這一幕以後發生的事很難再按時間順序準確地排列出來。海關官員朝那個躺在地上
的人走去,由於那條狗的存在而略感放心,一隻長著大大的黃腦袋、怒目圓睜的狗。八
公尺之外有一盞路燈。開始,海關官員沒看出有什麼異常。後來,他發現酒鬼的大衣上
有個洞,從這個洞裡流出一種濃濃的液體。
於是,他朝「海軍上將旅館」跑去。咖啡廳裡幾乎空了,一個女服務員坐在椅子裡
,兩個男子正在一張大理石桌子旁邊吸煙,頭靠在椅背上,伸著腿。
「快!……殺人了……我也說不清……」
海關官員轉過身。黃狗跟在他身後跑進來,在那個小姐身旁趴下。
空氣中浮動一股隱隱的不安。
「你們的朋友,剛剛出去的那個人……」
幾分鐘以後,他們三個人俯身看著那個人的身體,他依然一動他不動。警察局所在
的市政廳離那兒只有兩步遠,海關官員寧可行動也不想乾等。他直奔警察局,氣喘吁吁
,然後又去按一個醫生的門鈴。
他反覆說著這句話,腦海裡無法擺脫那個畫面:「他像個醉鬼似地向後倒去,至少
像這樣後退了三步……」
來了五個人……六個……七個……附近的窗戶一扇扇打開,人們在竊竊私語……跪
在泥濘裡的醫生說:「有人從近處朝牠的肚子開了一槍……必須趕緊動手術……趕快打
電話到醫院……」
大家都認出受傷的人,是莫斯塔根先生,康卡爾諾市最大的酒商,一個胖胖的好好
先生,到處都有他的朋友。
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個沒有找到牠的警帽——不知道從何調查起。
有人說話了,是勒波莫雷先生,從他說話的腔調可以知道,他是個顯要人物。
「我們一起在海軍上將咖啡廳打了一會兒牌,跟塞爾維埃爾和米舒醫生一起……半
個小時以前,醫生先行離開……莫斯塔根怕老婆罵他,鐘敲十一點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
……」
這是一齣悲喜劇。所有的人都在聽勒波莫雷先生說話。大家把受傷的人忘了。他睜
開眼睛,想站起來,用驚訝的聲音輕輕地說著,聲音是那麼溫和,那麼細弱,那個咖啡
廳的女服務員都忍不住緊張她笑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他突然抽搐起來,嘴唇顫抖著,臉上的肌肉痙攣著。醫生在準備替他打針用
的針管。
黃狗在人們的腿下鑽來鑽去。有人感到奇怪。
「你們認識這條狗嗎?……」
「我從來沒見過牠……」
「肯定是從船上跑下來的狗……」
在這種悲劇的氣氛中,這條狗讓人感到一種不安。或許是由於牠皮毛的顏色,一種
髒兮兮的黃色?牠站起來顯得很高,瘦骨嶙峋,那個大顆腦袋讓人想到大獵犬,還有烏
爾姆的看家犬。
警察在離人群五公尺遠的地方詢問著海關官員,他是事件唯一的見證人。
大家看著那個有兩級台階的門口。這是一個中產階級擁有的大房子的門口,屋裡的
百葉窗緊閉著。在門右邊,一張公證人貼的告示說明,房子將於十一月十八日公開出售
:售價:八萬法郎……一個警察弄了半天,也沒打開門鎖,最後,還是附近那個修車場
的老闆用錐子把鎖撬開的。
救護車來了,大家把莫斯塔根先生抬到擔架上。好奇的人能看到的,只剩下那座空
蕩蕩的房子了。
那房子已經有一年沒人往了,走廊裡散發著一股灰塵和煙草的混合氣味。手電筒的
燈光在布滿煙灰和污泥的石板地上照出很多腳印,證明有人曾在門後長時間地窺視。
一個身上只穿著睡衣的男人對妻子說:「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咱們明天在報
上就可以知道下文……塞爾維埃爾先生在那兒……」
讓.塞爾維埃爾是個矮胖子,身穿灰黃色的短天衣,剛才跟勒波莫雷先生一起坐在
「海軍上將旅館」的咖啡廳裡。他是《布雷斯特燈塔報》的編輯,這家報紙每個星期天
除了其他內容之外,還刊登一則幽默故事。
他在本子上寫著,給兩個警察一些「指示」,如果不說是下命令的話。
朝走廊開的門鎖著。裡面那個朝花園開的門敞開著,花園四周的圍牆最高不到一公
尺五,牆外面是一條巷子,通向埃基翁碼頭。
「兇手是從那裡跑掉的!」塞爾維埃爾說道。
* * *
馬戈第二天才好歹大致弄清了這件事。他被派到雷恩的機動隊已經一個月了,因為
接到康卡爾諾市市長的一通緊急電話,說此地有些事務需要重新組織,於是,在勒華的
陪同下來到這座城市,勒華是個偵探,馬戈還沒跟他合作過。
風暴還沒停。陣陣狂風把厚厚的烏雲壓到城市上空,從上面降下冰冷的雨滴。沒有
船隻出港,人們談論著一艘輪船在格雷儂海面遇難的事。
馬戈自然下榻在「海軍上將旅館」,因為這是這座城市最好的旅館。時間是下午五
點,他走進咖啡廳的時候,天剛黑下來。長長的屋子,裡面的氣氛十分陰鬱,灰色的地
板上鋸木屑滿布,大理石桌子,再加上綠色的玻璃窗,更加讓人覺得憂鬱不已。
好幾張桌子上都有人。不過,大家一眼就能認出那張老顧客用的桌子,那裡都是些
嚴肅的客人,其他人竭力想聽清楚他們的談話。
這時,這張桌子上的一個顧客站起來,他長著一張娃娃臉,圓圓的眼睛,嘴上掛著
微笑。
「是馬戈探長吧?……我的好朋友市長告訴我您來了……我經常聽人談起您……請
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讓.塞爾維埃爾……哦!……您是巴黎人吧?……我也是
!……我曾經長期擔任蒙馬特的《瓦什魯斯報》的總編……我跟《小巴黎人報》、《埃
克塞爾西爾報》和《快報》都合作過……我曾經跟您的一位上司是朋友,那個可愛的貝
特朗,他去年退休了,到尼埃弗爾去做他有興趣的事……我也跟他一樣!……退出公職
了……現在為了消遣,我在《布雷斯特燈塔報》幫忙……」
他顯得活躍,手舞足蹈。
「請過來,讓我給您介紹一下我們這桌的人……康卡爾諾最後一群快樂的小夥子…
…這位是勒波莫雷,死不悔改的色狼,靠定存利息生活,是駐丹麥的副領事……」
這位站起身、伸出手的人,一副鄉紳打扮:方格子馬褲,訂做的鞋罩,上面沒有一
點灰塵,白色凸紋布硬領帶,蓄著漂亮的銀灰色小鬍子,頭髮梳得平平整整,皮膚白皙
光亮,臉頰中間夾著一個酒糟鼻子。
「幸會,探長……」
塞爾維埃爾繼續說道:「這位是米舒醫生……前議員的兒子……他只是個名義上的
醫生,因為他從來沒有幹過醫生這個職業……您看好了,他會把家產賣給您的……他擁
有康卡爾諾最好的地皮,說不定是整個布列塔尼最好的地皮……」
一隻冰冷的手,一張瘦長的臉,鼻子是歪的,雖說這位醫生還不到三十五歲,紅棕
色的頭髮已經開始稀疏。
「您想喝點什麼?……」
這期間,勒華偵探去市政廳和警察局接頭了。
咖啡廳裡有一種悒悒寡歡、死氣沉沉的氣氛,又讓人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透過一扇
敞開的門可以看到,女服務生正在餐廳裡擺餐具,準備晚餐。
馬戈的目光落在一條趴在收銀台旁邊的黃狗身上。他抬起頭,看見一條黑色的裙子
,白色的圍裙,一張不討人喜歡卻非常引人注目的臉,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他都一直在
觀察著她。
而且,每當他轉過臉時,那個女服務生都正盯著他。
* * *
「要不是那個可憐的莫斯塔根差點送了命,我真以為是誰惡作劇。除了怕老婆這點
小毛病以外,他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了……」
還是塞爾維埃爾在說話。勒波莫雷,隨便地招呼道:「愛瑪!……」
那個女服務生走過來:「請問?……你們要點什麼?……」
桌子上放著幾個空啤酒杯子。
「現在該喝開胃酒了!」記者說道,「換句話說,應該喝佩爾諾酒了……來幾杯佩
爾諾酒,愛瑪……您說是不是,探長?……」
米舒醫生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袖口上的鈕扣。
「誰能想到莫斯塔根會停在那個門口點煙呢?」塞爾維埃爾那響亮的聲音繼續說道
,「誰都想不到,對不對?而我和勒波莫雷往在城市的另外一邊!我們不會從那座空房
子前面經過!那個時候,全城只有我們三個人還在街上遊逛……莫斯塔根不是那種會結
仇的人……他是那種人稱好人的人……唯一的雄心壯志就是有一天能得到榮譽勳章……
」
「這是致命的一槍?……」
「他會脫險的……最滑稽的是,他太太在醫院裡跟他大鬧一場,因為她認為這是情
殺!……們明白嗎?……那個可憐的傢伙甚至都沒敢碰過他的女打字員,怕招惹麻煩!
」
「給我雙份!……」勒波莫電對往杯子裡倒人造苦艾酒的女服務生說,「拿點冰塊
來,愛瑪……」
一些客人離開,因為已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一陣大風從剛剛敞開的門口刮了進來,
吹得餐廳裡的桌布亂顫。
「您可以看看我寫的關於這件事的文章,我自以為考慮了各種可能性。只有一種是
可能的,那就是他碰到一個瘋子……因為,我們認識全城的人,我們實在看不出誰會如
此喪失理智……我們每天晚上都來這裡……有時候,市長也來跟我們一起喝酒……有時
候,莫斯塔根也來……有時候,為了打橋牌,我們也去找鐘錶匠,他往在離這兒幾座房
子遠的地方……」
「那麼這條狗呢?……」
記者做了個無可奉告的手勢。
「誰都不知道牠從哪裡來……有一陣子,大家以為牠是從昨天剛到的那條船上跑下
來的……聖瑪利亞號……但好像不是……船上確實有一條狗,但那是一條紐芬蘭狗,而
這隻可怕的畜生,恐怕誰都說不出牠是什麼品種……」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長頸水瓶,在馬戈的杯子裡倒了點水。
「那個女服務生在這兒工作很久了嗎?」探長低聲問道。
「好幾年了……」
「她昨天晚上沒出去嗎?」
「她沒離開過……她一直在等著我們離去好睡覺……勒波莫雷和我,我們一起回憶
往事,回憶過著好日子時的往事,那時候,我們長得還挺帥,不用花錢就能弄到女人…
…不是嗎,勒波莫雷?……看他一言不發!……等您進一步了解他的時候,您就會發現
,只要談到女人,他能跟您聊上一夜……您知道我們叫他家魚市對面的那座房子什麼嗎
?……『齷齪之家』……啊!……」
「為您的健康乾杯,探長。」被談論的那個人不無尷尬地說道。
馬戈還同時注意到,那位幾乎沒開過口的米舒醫生低著頭看他那只透明的杯子。他
額頭上布滿了皺紋,那張失去鮮艷膚色的臉上有一種明顯的不安。
「請等一下!……」他躊躇半晌之後,冷不防地說道。
他把杯子送到鼻子底下,用手指蘸了一下,放到舌頭上舔了舔。塞爾維埃爾放聲笑
了起來。
「好啊!……他被莫斯塔根的事給嚇破膽了……」
「怎麼了?……」馬戈問道。
「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喝……愛瑪……去找隔壁的藥劑師,讓他快來……哪怕他正
在吃飯……」
這使大家不寒而慄。大廳裡比剛才人更少,更陰鬱了。勒波莫雷不安地扯扯他的鬍
子。記者本人也在椅子上緊張地蠕動著。
「你怎麼想?……」
醫生臉色陰沉,眼睛始終盯著自己的杯子。他站起身,走到酒櫃前面,取出佩爾諾
酒,對著燈光晃動著,馬戈往意到有兩三個白色顆粒在酒瓶裡漂動著。
女服務生回來了,後面跟著嘴裡還在嚼著飯的藥劑師。
「聽我說,科爾維東……必須立刻替我們化驗一下這個瓶子裡和我們杯子裡的飲料
……」
「今天?……」
「馬上!……」
「我應該做什麼化驗?……您認為是什麼問題?……」
馬戈還從來沒見過恐怖的陰影如此迅速地籠罩下來。只有幾秒鐘的工天,眾人目光
中的熱情頓然消失,勒波莫雷臉上的紅斑好像是人造似的。
女服務生又趴在收銀台上,把一支鉛筆的筆心舔濕,在黑色市面的小本子上記著數
字。
「你別瞎猜疑了!……」塞爾維埃爾試著說道。
但他的聲音不對。藥劑師一手拿著瓶子,一手拿著杯子。
「馬錢子鹼(編按:一種劇毒)……」醫生輕輕地說道。
說著,他把藥劑師推到門外,然後走回來,低著頭,臉色發黃。
「您怎麼會想到……」馬戈問道。
「我也不知道……很偶然……我看到我杯子裡有一個白色顆粒……氣味也讓我覺得
奇怪。」
「這是一種集體自我暗示!……」記者說道,「只要我明天在報上一報導這件事,
那麼,整個菲尼斯太爾省的酒館就都要關門了……」
「你們總是喝佩爾諾酒嗎?……」
「每天晚飯前都喝……愛瑪已經知道我們這個習慣了,她一看見我們的啤酒杯子空
了,就會自動地把那個酒瓶拿來……我們有自己的習慣……晚上,我們喝蘋果燒酒……
」
馬戈走到酒櫃前,看到一瓶蘋果燒酒。
「不是這瓶!……是那個大肚子酒瓶……」
他拿起那個瓶子,在亮光下搖晃著,發現裡面有幾個白色顆粒。但他什麼都沒說—
—沒這個必要。其他人都明白了。
偵探勒華走進來,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道:「警察局沒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沒
有閒逛的人……他們不明白……」
他對大廳裡的寂靜,對那種讓人提心吊膽的惶惶不安的氣氛感到驚奇。電燈周圍煙
霧繚繞。撞球桌上的綠呢布斑斑駁駁,就像癩痢頭草地似的。地上有很多煙頭,鋸木屑
裡還有痰塊。
「……七減一……」愛瑪一邊舔著鉛筆頭,一邊一字一句地說著……然後,她抬起
頭,衝著後面喊道:「我馬上來,太太!……」
馬戈把煙斗塞滿。米舒大夫兩眼死盯著地面,鼻子顯得更歪了。勒波莫雷的皮鞋晶
晶亮,就像從來沒穿著走過路似的。塞爾維埃爾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不時地聳聳肩膀。
當藥劑師手裡拿著酒瓶和杯子回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他是跑過來的,他氣喘吁吁。到了門口,他用腳向身後踢了一下,好像要把什麼東
西趕走似的,嘴裡嘟嚷著:「該死的狗!……」
他剛一走進咖啡廳就說道:「這是開玩笑,對吧?……誰都沒喝吧?……」
「怎麼?……」
「是馬錢子鹼,是的!……大概剛放進去半個小時……」
他惶恐地看著那還滿著的杯子,還有那默默不語的五個人。
「這是什麼意思?……簡直不可思議!……我有權知道!……昨天夜裡有人在我家
旁殺人……而今天……」
馬戈從他手裡接過酒瓶。愛瑪走了回來,滿臉冷漠,收銀台上露出她那張有著黑眼
圈、薄嘴唇的長臉和蓬亂的頭髮,儘管她不停地把頭上戴的那頂布列塔尼蕾絲無邊帽扶
正,但它仍然朝左邊歪著。勒波莫雷來回邁著大步走著,眼睛看著自己發亮的皮鞋。塞
爾維埃爾一動不動,盯著那幾個杯子,突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驚慌哭聲:「天殺的!
……」
醫生聳起了肩膀。
熾天使書城
【二、穿拖鞋的醫生】
勒華偵探二十五歲,模樣與其說像個偵探,不如說更像大家認為的那種有教養的青
年。
他剛從學校畢業,這是他經手的第一個案子,他愁眉苦臉地盯著馬戈老半天了,總
想能悄悄地吸引他的目光。最後,他只好紅著臉輕輕地對他說道:「請原諒,探長……
可是……指印……」
他大概以為牠的上司是個老式偵探,不知道科學調查的重要性,因為馬戈一邊用力
地吸了一口煙,一邊隨口說道:「如果您願意的話……」
於是,大家再也看不到勒華的人影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和杯子拿到自己的房間
裡,花了整整一個晚上來製作標準化驗包裝,他口袋裡裝著包裝提要,經過精心研究,
同時不讓指紋在托運途中被擦掉。
馬戈坐在咖啡廳的一個角落裡。老闆身穿白色工作服,頭戴廚師帽子,看著他的旅
館,那目光就像那幢房了剛剛遭到颶風襲擊似的。
藥劑師的話說完了。人們聽見外面有人竊竊私語。塞爾維埃爾第一個戴上帽子。
「我不能只顧這一件事!我是個有家室的人,我太太還在家裡等著我呢!……回頭
見,探長……」
勒波莫雷也停止了踱步。
「等我一下,我也要回去吃晚飯了……你還留在這兒嗎,米舒?……」
醫生聳聳肩,作為回答。藥劑師想扮演最重要的角色。馬戈聽到他對老闆說:「…
…當然應該化驗一下所有的瓶子!……既然這裡有警察局的人,只要他下命令就行了…
…」
酒櫃裡有六十多瓶開胃酒和各種甜燒酒。
「您怎麼想,探長?……」
「這倒是個好主意……對,也許應當謹慎一點……」
藥劑師個子矮小,乾瘦,又有點神經質。他顯得比正常反應要緊張三倍。別人只好
去替他找一個籃子。接著,他給老城的一家咖啡廳打了個電話,讓人告訴他的夥計,他
需要幫忙。
他光著頭,在「海軍上將旅館」和他的藥房之間來回跑了五六趟,忙忙叨叨,還抽
空對人行道上的那些看熱鬧的人說上幾句。
「要是他把我的飲料都拿走,我可怎麼辦呢?」老闆喃喃地說道,「沒人想吃飯!
……您也不吃飯嗎,探長?……您呢,醫生了……您也要回家?……」
「不……我母親在巴黎……女佣人在休假……」
「那您就在這兒過夜了……」
* * *
天下著雨。街上滿是黑色的稀泥。風拍打著二樓的百葉窗。馬戈在餐廳裡吃晚飯,
離臉色陰沉的醫生的桌子不遠。
透過綠色的玻璃窗,可以隱約看到外面那些好奇人們的頭,有時候,他們還把臉貼
在玻璃上。女服務生有半個小時不在,她也吃飯去了。接著,她又回到收銀台右邊那個
崗位上,一隻胳膊放在收銀台上,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條毛巾。
「請給我一瓶啤酒。」馬戈對她說道。
他明顯地感覺到,他喝酒的時候,醫生在偷偷地觀察他,似乎在尋找中毒的跡象。
塞爾維埃爾沒有像他自己聲稱的那樣返回咖啡廳,勒波莫雷也沒回來,因此,咖啡
廳裡空無一人,因為大家不想進來,更不敢喝飲料。外面,人們鑿鑿地說,所有的瓶子
裡都下了毒。
「足夠毒死全城的人!……」
市長從他住的白沙別墅裡打電話來,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接著,便是一片死寂
。米舒醫生在一個角落裡翻著報紙,但是並沒在看報。女服務生一動也不動。馬戈平靜
地抽著煙斗,老闆則不時地進來看看是否又發生新的悲劇。
人們聽見老城的鐘不時地報時,先報整點,再報半點。人行道上的腳步聲和議論聲
停止了,只剩下單調的風聲和雨點拍打玻璃的聲音。
「您在這裡過夜嗎?」馬戈問醫生。
房間裡是那麼寂靜,以致於大聲說話都會讓人感到悚然。
「對……我有時在這裡過夜……我跟家母往在一起,離城三公里遠……一座很大的
別墅……家母去巴黎幾天,女佣人請假去參加她哥哥的婚禮了……」
他站起身,遲疑了一下,匆匆說道:「晚安……」
說完,他就消失在樓梯上。人們聽見他在二樓脫鞋的聲音,就在馬戈的頭頂上。咖
啡廳裡只剩下女服務生和探長兩個人了。
「到這裡來!」他靠在椅子上,對她說道。
看到她很拘謹地站在那裡,他又補充道:「坐下!……妳多大了?……」
「二十四歲……」
她流露出一種過分的謙卑。兩隻眼睛不停地眨著,走路輕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什麼
都不敢碰,別人一開口她就驚慌得發抖,那樣子跟一般對受盡粗暴對待的女僕的印象完
全一致。不過,在這種外表下面,人們感到一種她竭力掩飾的驕傲。
她患貧血,平坦的胸部也不會引起別人絲毫的性欲。不過,她還是很吸引人,因為
她身上有一種失落、怯儒和病態的氣質。
「妳在到這裡來以前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孤兒。父親和哥哥在一艘叫『三王船』的海難中死了……母親也早就死了
……我起先在郵局廣場的一家紙店裡當售貨員……」
她那不安的目光在尋找什麼?
「妳有情人嗎?……」
她一聲不響地轉過頭,馬戈盯著地的臉,吸煙的速度更慢了,呷了一口啤酒。
「肯定有顧客向妳求愛!……剛才在這裡的那幾個人是常客……他們每天晚上都來
……他們喜歡漂亮小姐……說吧!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
她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無可奈何地說:「主要是醫生……」
「妳是牠的情婦嗎?」
她懷著一絲信任的目光看著他。
「他還有別的人……有時候是我,當他想的時候……他在這裡住……他讓我到他房
間裡去找他……」
馬戈很少聽到有人以這樣平淡的語氣吐露心聲。
「他送禮物給妳嗎?……」
「是的……不是每次都送……有兩三次,是我休假的日子,他就讓我去他那裡……
前天就是這樣……他利用他母親出去旅行的機會……不過,他還有別的女人……」
「勒波莫雷先生呢?……」
「他也一樣……只不過,我只去過他家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裡已經有個
沙丁魚罐頭廠的女工……我不願意!……他們每個星期都會有新的女人……」
「塞爾維埃爾先生也一樣嗎?……」
「他跟他們不一樣,他結婚了……聽說他去布雷斯特花天酒地……在這兒,他只是
開開玩笑,從他身旁走過時,他會捏我一把……」
天還在下雨。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艘船的汽笛聲,大概是在尋找海港的入口。
「一年到頭都是這樣嗎?……」
「不是一年到頭……冬天,就他們幾個人……有時候,他們跟經商的旅客一起喝酒
……不過,夏天,旅館總是客滿……晚上,總有十到十五個人一起喝香檳,或者到別墅
裡去尋歡作樂……他們有汽車,有漂亮女人……而我們得工作……夏天,服務的人不是
我,是些男服務生……而我就在下面洗碗盤……」
她為什麼總是東張西望?她在椅子裡坐得很不安穩,好像隨時都會像彈簧似地彈跳
起來。
一陣輕輕的鈴聲響起。她看了馬文一眼,按著,又看了看收銀台後面的電子板。
「我可以離開了嗎?……」
她上樓去了。探長聽到從二樓醫生房間裡傳來腳步聲和模糊的說話聲。
藥劑師興奮地走了進來。
「化驗完了,探長!一共化驗了四十八瓶酒!而且是一絲不苟,我向您保證!除了
佩爾諾酒和蘋果燒酒以外,別的酒裡沒有任何下毒的跡象……讓老闆把酒都拿回去吧…
…請談談您的想法,就咱們倆?是無政府主義者幹的吧,不是嗎?……」
愛瑪回來了,走出去關護窗板,然後等著關門。.
「怎麼回事?……」等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馬戈問道。
她轉過頭,沒有回答,臉上帶著一種意想不到的羞澀,探長覺得,如果他再追問,
她就會哭起來。
「晚安,孩子!……」他對她說道。
* * *
探長下樓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起得最早的人呢,因為烏雲使天色顯得很黑。他從
自己的窗戶裡看到空曠的港口,一個孤零零的起重機正在卸一艘船上的沙子。街上,有
幾個撐傘的行人,穿雨衣的人都貼著牆邊走路。
他在樓梯上碰到一個剛到的經商旅客,一個壯丁幫他扛著箱子。
愛瑪在掃地。在一張石桌子上,有一只杯子,裡面有喝剩的咖啡。
「是我的偵探螞?」馬戈問道。
「已經有好一會兒工夫了,他問我去火車站的路,要把一個大包裹送到那裡去。」
「醫生呢?……」
「我把早餐送到他房間裡去了……他病了,不想出來。」
她手裡的掃帚繼續掀起帶鋸木屑的灰塵。
「您想點什麼?」
「黑咖啡……」
去廚房必得非常靠近地從他身邊走過。這時,他用兩隻大手按住她的雙肩,盯著她
的眼睛,用一種既粗暴又友好的語氣說:「說吧,愛瑪……」
而她只是輕輕地抽了一下身子,然後,就一動不動,渾身顫抖著,盡量縮著身子。
「就咱們倆,說吧,妳都知道些什麼?……你要撒謊就別說!……妳是個可憐的小
姑娘,我不想為難妳……看著我!……那酒瓶……哦?……現在,說吧……」
「我向您發誓……」
「用不著發誓……」
「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真是的!那到底是誰啊?……」
她眼睛裡頓時浸滿了淚水,眼淚流了出來,下唇抽搐著,女服務生的樣子是那麼可
憐,馬戈禁不住把手從她肩上放了下來。
「醫生……昨天夜裡?……」
「不!……不是您想的那樣……」
「他想幹什麼?」
「他也問我同樣的問題……他威脅我……他想讓我告訴他是誰碰過那個酒瓶……他
甚至要打我…可是我不知道!……我以母親的名字發警……」
「給我一杯咖啡吧……」
這時是早晨八點,馬戈出去買煙絲,在城裡轉了一圈。等他十點鐘左右回來的時候
,醫生已經坐在咖啡廳裡,穿著拖鞋,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作為假領。他臉上顯得疲
憊不堪,頭髮也沒梳理整齊。
「您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
「我病了……我早就該想到會生病……是腎的毛病……稍微有點什麼事,一點不快
、激動,就會往腎臟反映出來……我一夜都沒合眼……」
他兩眼盯著大門。
「您不回家嗎?」
「家裡沒人……我在這裡還有人照顧……」
他請人拿來所有今天早晨的報紙,都放在桌子上。
「您沒看見我的朋友們嗎?……塞爾維埃爾?……勒波莫雷?……他們不來打聽消
息,這很奇怪……」
「啊!大概他們還在睡覺!」馬戈嘆了口氣,說:「說真的,我沒看到那條可怕的
黃狗……愛瑪!……您又看到那條狗了嗎,您?……沒有?……瞧,勒華回來了,說不
定他在街上看見牠了。有什麼消息嗎,勒華?……」
「酒瓶和酒杯托運到實驗室去了……我順便到警察局和市政廳去了一趟……你們好
像在談論那條狗?……聽說有個農民今天早晨在米舒先生家的花園裡看到牠了……」
「在我家的花園裡?……」
醫生站了起來,兩隻手在發抖。
「牠跑到我花園裡去幹什麼?……」
「別人告訴我,牠趴在別墅門口,當那個農民想走近牠時,牠叫得好凶,把那人嚇
跑了……」
馬戈用眼角觀察著大家的臉色。
「您說,醫生,要是咱們一起去您家,您看怎麼樣?……」
一絲勉強的微笑:「下這麼大的雨?……而且我還有病?……我得臥床一個星期…
…管那條狗幹什麼呢!……肯定是一條普通的野狗……」
馬戈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您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出去吸吸新鮮空氣……您跟我一起去嗎,勒華?」
他們走到外面以後,還能看見醫生的那張長臉,玻璃使那張臉變了形,使它顯得更
長了,還染上一種綠色。
「咱們去哪兒了」偵探問道。
馬戈聳了聳肩,圍著船塢轉了有一刻鐘,像個對船感興趣的人似的。來到防波堤附
近時,他向右拐去,走上路牌上寫著白沙路的那條小徑。
「要是化驗一下那座空房子走廊裡發現的煙灰……」勒華輕輕咳嗽了一下以後,說
道。
「您怎麼看愛瑪?」馬戈打斷牠的話。
「我……我想……最大的困難,在我看來,在這個大家彼此認識的地方,最困難的
事,應當是想法子搞到那麼多的馬錢子鹼……」
「我問的不是這個……比如您,您會願意成為她的情人嗎?……」
可憐的偵探找不到回答他的話。馬戈要他停下來,敞開大衣,替他擋風,好讓他點
燃煙斗。
* * *
白沙海灘四周有幾座別墅,其中有一座堪稱城堡的豪華房子屬於市長,位於兩塊尖
尖的岩石中間,離康卡爾諾有三公里。
馬戈和他的夥伴在布滿海藻的沙地上艱難行走著,對那些護窗板緊閉的房子幾乎連
看都不看一眼。
過了海灘,地勢升高了,長滿冷杉、布滿尖尖岩石的山坡一直延伸到海裡。
一個很大的招牌上寫著:「白沙灘」。旁邊還有一個平面圖,用不同的顏色標著已
經出售的土地和尚未出售的土地。一個木頭亭子上寫著:「出售土地辦公室」。
最後還有一條說:「如果沒人,請洽負責人恩斯特.米舒先生。」
夏天,這裡肯定都重新油漆過,充滿了生機:然而如今,在大雨裡,在泥濘中,在
巨浪拍岸的轟響中,就讓人覺得滿目淒涼了。
正中間是一座用灰色約石頭砌成的高大新建別墅,有平台、水池和還沒有種花的花
壇。
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其他的別墅:拔地而起的牆面,影影綽綽的房間……亭子裡
缺了很多玻璃。一堆堆準備用來鋪那條新路的沙子,一輛壓路機已經把路擋住一半。峭
壁的頂端,有一座旅館,更確切地說,有一座未來的旅舍,還沒完工,牆是本色白,窗
戶用木板或者紙板堵著。
馬戈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推開米舒醫生家的別墅大門。當他走到別墅門口,準備扭
動門把時,勒華偵探喃喃地說道:「咱們沒有搜索令!……您不覺得?……」
他的上司又一次聳了聳肩。小徑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黃狗留下的深深的腳印。還有
其他腳印:一雙大腳,穿著帶釘子的皮鞋,至少有四十六號!
門把轉動了一下。門神奇地開了,於是,他們看到地毯上也有相同的爛泥腳印:狗
的腳印和那雙穿大皮鞋的腳印。
別墅的建築設計很複雜,裡面布置得很講究。各種沙發,低矮的書櫃,改裝成玻璃
欄的布列塔尼床,土耳其式的桌子,中國式的小桌子,把屋子分成無數個小角落。到處
都是地毯!掛毯!
那種想用各種古董搞出集古樸與現代為一體的強烈願望一目了然。
幾幅布列塔尼風景畫,沒有鑲框,上面有畫家的簽名,親筆題詞:「贈摯友米舒」
……甚至還有:「藝術家之友惠存」……探長用慍怒的神態看著這堆亂七八糟的東
西,而勒華偵探則為這種虛假的高雅品味感到震驚。馬戈打開一扇扇的門,朝每個房間
裡看看,有些房間裡沒有家具,牆上的石膏還沒乾透。
最後,他用腳踢開一道門,發現那是廚房,滿意地咕噥了一句。在那張白色的桌子
上,有兩只波爾多空酒瓶。
桌子上還有十來個被人用刀子胡亂打開的罐頭。桌子很髒,很油膩。有人就直接在
罐頭裡吃了白葡萄酒漬魷魚、什錦沙鍋、蘑菇和杏桃。
地板也給弄得很髒,上面有吃剩的肉。一瓶上等的香檳被打碎了,酒味跟食物味混
合在一起。
馬戈用一種滑稽的微笑看著自己的夥伴。
「您認為這頓豬食是醫生吃的嗎,勒華?……」
勒華愣在那裡,沒有回答,馬戈又說道:「我想他媽媽也不會這麼做!……甚至女
佣都不會!……喏!……您不是喜歡印記嗎……這些爛泥裡有個鞋印……四十五號或者
四十六號大小……還有狗留下的痕跡!……」
他把煙斗裝滿,從一個架子上拿了盒火柴。
「請把這裡能弄到的印記都弄下來!……這回您可有事幹了……回頭見!……」
說著,他把大衣領子翻起來,兩隻手放在衣袋裡,沿著白沙海灘走了。
等他走進「海軍上將旅館」的時候,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坐在角落裡的米舒醫
生,他依然穿著拖鞋,沒刮臉,脖子上繫著圍巾。
勒波莫雷坐在他身邊,跟前一天一樣穿戴整齊,兩個人一聲不響地看著探長走過來
。
最後,是醫生用沉悶的聲音說:「您知道他們告訴我什麼嗎?……塞爾維埃爾失蹤
了……他太太都快急瘋了……他昨天晚上離開我們……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
」
馬戈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別人告訴他的這個消息,而是因為他剛剛瞥見那條黃狗,
正趴在愛瑪腳邊睡覺。
熾天使書城
【三、恐怖籠罩著康卡爾諾】
勒波莫雷覺得有必要證實一下,為的是能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她剛才到我家,
求我去找他……塞爾維埃爾,他的真名叫戈亞爾,是個老朋友……」
馬戈的目光從黃狗身上轉到那扇打開的門,看到一陣風似地跑進來的報童,最後落
到從老遠就能看見的頭版黑體大標題:恐怖籠罩著康卡爾諾。
然後是小標題:每天一件慘案。我們的夥伴塞爾維埃爾失蹤,在他的汽車裡發現血
跡,下一個該輪到誰?
馬戈抓往報童的袖子。
「你賣掉很多份了嗎?」
「比往常多十倍。從火車站到這裡,我們是三個人賣……」
馬戈的手鬆開以後,那孩子又接著一邊沿著碼頭跑,一邊叫喊:「《布雷斯特燈塔
報》……超級號外……」
探長還沒來得及開始看那篇文章,愛瑪就喊道:「有您的電話……」
電話裡傳來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是市長:「喂,探長,是您讓人寫這篇愚蠢的文
章嗎?……我甚至對此一無所知!……我是這個城市的市長,我希望能第一個知道這裡
發生的事情!……這個汽車的故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那個大腳男子?……半個
小時以來,我接到二十多通電話,問我這些消息是不是屬實……我再重複一遍,從現在
起,我希望……」
馬戈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把電話掛了,回到咖啡廳,坐下來,開始看報。米舒和
勒波莫雷兩個人在看一份放在大理石桌子上的報紙。
「我們那位出色的夥伴讓.塞爾維埃爾曾在本報描述過發生在康卡爾諾的事。那是
個星期五,我們城裡一位可敬的商人莫斯塔根先生從『海軍上將旅館』出來,在一個門
口停下來準備點煙,一顆子彈從屋裡透過信箱射出,打穿了他的肚子,而那是一間空屋
。
「週六,新近離開巴黎並負責指揮雷恩機動隊的馬戈探長來到現場,但這並沒能防
止另一項新的罪行。
「果然,晚上一通電話告訴我們,在喝開胃酒的時候,本城的三位名人,勒波莫雷
先生、讓.塞爾維埃爾先生和米舒醫生,還有兩位偵探,發現倒進他們杯子裡的佩諾爾
酒裡含有大量的馬錢子鹼。
「而今天,週日早晨,人們在聖雅克河附近發現了讓.塞爾維埃爾的汽車,卻不見
車主,自週六晚上以來,便沒有人再見過他。
「汽車前座有血跡,一扇玻璃被打碎,一切跡象都說明,這裡曾經發生過搏鬥。
「三天,三宗慘案!可以想像,恐怖開始籠罩著康卡爾諾,此地的居民不安地在問
,誰將是下一個受害者?
「最讓居民不安的是出現了一條神秘黃狗,誰都不認識這條狗,牠好像是一條沒有
主人的野狗,每當又有不幸發生時,人們就會看到牠出現。
「這條狗不是已經引導警察去尋找一個重要線索了嗎?人們不是正在尋找一個身分
不明、多處留下了奇怪蹤跡、有著一雙超大腳印的人嗎?
「瘋子?……流浪漢?……他是否就是這些罪行的嫌犯?……今晚他將襲擊什麼人
呢?……「也許他會碰到跟他說話的人,因為,本市居民都很害怕,他們會武裝自己,
一遇到危險,就會向他開槍。」
「此際,這個週日,全城一片死寂,這種氣氛讓人想起戰爭時期開始有空襲的北方
城市。」
* * *
馬戈透過玻璃往外看著。雨停了,可是,街上滿是泥濘,風依然很大,天空一片鉛
灰色。
人們做完彌撒回來,幾乎人人手裡都拿著一份《布雷斯特燈塔報》。誰從「海軍上
將旅館」門口過,都會轉過臉來看看,同時,很多行人都加快了腳步。
城市裡確實有點死氣沉沉。可是,每個星期天早晨不都是這樣嗎?電話鈴又響了,
大家聽見愛瑪在回答:「我不知道,先生……我不了解情況……要不要我去叫探長?…
…喂!……喂!……電話斷了……」
「怎麼回事?」馬戈嘟嚷著問道。
「我想是巴黎的一家報紙……打聽是不是有新的受害者……他訂了一個房間……」
「請給我接《布雷斯特燈塔報》。」
在等電話的時候,他在大廳裡來回踱步,一眼都不看那個縮在椅子裡的醫生,和那
個正專注著自己滿手戒指的勒波莫雷。「喂……是《布雷斯特燈塔報》嗎?……我是馬
戈探長……請找一下社長!……喂!……您就是?……好的!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的報
紙今天早晨是幾點鐘印出來的?……啊?……九點半?……是誰寫那篇關於康卡爾諾慘
案的文章?……啊!不!別開玩笑,啊!……您說什麼?……您收到這篇裝在信封裡的
文章?……沒有署名?……你們就這樣隨便發表收到的匿名報導嗎?……真了不起!…
…」
他想從那個直接通向碼頭的門出去,但發現那道門鎖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盯著愛瑪的眼睛問。
「是醫生……」
他又盯著米舒,米舒的頭顯得更歪了。他聳了聳肩,從旅館的大門走了出去。大多
數商店都關上了護窗板,一身假日裝扮的人們匆匆行走。
船塢裡,有些船正在起錨,越過船塢,馬戈看到聖雅克河的入海口,在城市盡頭,
那裡的房屋愈來愈少,都讓位給造船廠了。碼頭上可以看到尚未完工的船,海岸的攔泥
塘裡,破舊的老船正在腐爛。
在河流入海虛的那座石橋附近,有一群看熱鬧的人正圍著一輛汽車。
得繞個大彎才能走到那兒,因為碼頭上正在施工。從人們看他的目光,馬戈知道大
家已經認識他了。在那些關了門的商店門口,他看見一些忐忑不安的人們低聲議論著。
他終於來到那輛被遺棄在路邊的汽車旁邊,猛地打開車門,把玻璃碎片扒開,毫不
費力地看到座椅上褐色的血跡。
他身邊擠著一群孩子和神氣活現的青年。
「塞爾維埃爾先生的家在哪裡?……」
足足有十來個人要給他帶路。位於離這兒三百公尺遠的一幢中產階級房子,四周花
園環繞,與其他房屋拉開一段距離。陪同的人停在柵欄門前,馬戈按了門鈴,一個神色
不安的小個子女佣領他進門去。
「塞爾維埃爾太太在嗎?」
她已經打開廚房的門。
「您說,探長!……您認為他是被人殺了嗎?……我真是急瘋了……我……」
四十來歲的善良女人,看上去是個很能幹的家庭主婦,室內的整潔證明了這一點。
「您從什麼時候起再沒見過您丈夫?……」
「他昨天晚上回家吃晚飯……我發現他心事重重,但他什麼都不想告訴我……他把
車留在門口,說明他晚上還想出去……我知道他是想去海軍上將咖啡廳打牌……我問他
是不是要很晚才回來……十點鐘的時候,我上床睡了……但很久都沒睡著……我聽見鐘
敲十一點,接著是十一點半……不過,他有時回來得很晚……我大概睡著了……半夜裡
,我醒了……我發現他沒在我身邊,我感到驚愕……於是,我想,可能有人拉他去布雷
斯特了……我們這兒沒什麼好玩的……所以,有時……我再也無法入睡了……到清晨五
點鐘的時候,我就起床,站在窗戶前面等他……他不希望我等他,更不希望我問他的事
……九點鐘的時候,我跑到勒波莫雷先生家……從他家回來的時候,我走的是另外一條
路,這才看見很多人圍著汽車……您說!別人為什麼要殺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可以肯定他沒有仇人……」
柵欄外面圍著一群人。
「好像發現了血跡……我看見很多人在看報,可是誰都不想讓我看……」
「您丈夫身上會帶著很多錢嗎?……」
「我想沒有……他不是總帶著錢!……有也只是三四百法郎……」
馬戈答應隨時把情況告訴她,甚至還用一些含含糊糊的話安慰她。從廚房裡傳來燒
羊腿的香味,圍著白圍裙的女佣人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探長還走不到一百公尺,一個行人就匆匆走到他身旁。
「請原諒,探長……我自我介紹一下……迪亞丹先生,小學老師……一個小時以來
,很多人,特別是學生家長,都來問我,報上說的是不是真的……有些人甚至想知道,
如果碰到那個大腳男子,他們是否有權朝他開槍……」
馬戈不是個耐心的天使。他把手放進口袋裡:「讓我安靜一下!」
說完,他就朝市中心走去。
這實在很愚蠢!他從來沒見過這種事,這讓人想到電影裡暴風雨來臨的場面,人們
先是看到一條歡快的街道,朗朗的天空。接著,一朵烏雲疊上來,遮住了太陽,一陣狂
風橫掃街道,一道青綠色的閃電,護窗板刮得劈啪作響,飛沙走石,黃豆大的雨滴落了
下來。
然後,是烏雲密布的天空下,傾盆大雨灑向大街小巷!
康卡爾諾剎那間改變了模樣。《布雷斯特燈塔報》的文章只是個開頭。人們的交頭
接耳早就超過了紙面報導。
而且又趕上個星期天!居民們無事可幹!他們把讓.塞爾維埃爾停放汽車處當成散
步的終點,警方只好派兩個人在那裡站崗。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在那兒一待就是一個小時
,聽消息靈通人士介紹情況。
等馬戈回到旅館時,頭戴白帽子、異常緊張的老闆拉往他的袖子。
「我必須跟您談談,探長……事情已經變得讓人難以承受了……」
「您首先得讓我吃飯……」
「可是……」
馬戈坐到一個角落,氣急敗壞地喊道:「一杯啤酒!……您沒看見我的偵探嗎?…
…」
「他出去了……我想他是被市長叫去了……巴黎剛剛來了一通電話……一家報社訂
了兩個房間,替一位記者和一位攝影師訂的……」
「醫生呢?……」
「在上面……他囑咐說不要讓任何人上去……」
「勒波莫雷先生呢?……」
「他剛走。」
黃狗不在了。幾個年輕人胸前扣眼裡插著一朵花,頭髮上塗了厚厚的髮油,坐在餐
桌前,卻沒喝他們點的汽水。他們是來看熱鬧的。他們為自己的勇氣感到自豪。
「到這裡來,愛瑪……」
女服務生和探長之間有一種出於本能的好感。她完全信任地走過來,被他拉到一個
角落裡。
「你能肯定醫生昨天夜裡沒有出去嗎?……」
「我向您發誓,我昨天沒在他房間裡睡覺……」
「他可能會出去嗎?……」
「我不相信……他嚇死了……今天早晨,是他教我把通向碼頭的門鎖上的……」
「那條黃狗怎麼會認識妳呢?……」
「我也不知道……我從沒見過牠……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甚至在想,有
誰餵牠吃的……」
「牠走了很久了嗎?……」
「我不知道……」
勒華警探回來了,神色緊張。
「您知道,探長,市長大發雷霆……而他是個職位很高的人!……他跟我說他是司
法部長的表弟……他說我們不中用,我們只會在城裡製造恐怖……他希望我們逮捕一個
人,不管是什麼人,好讓大家安心……我答應向您轉告……他一再向我重複,說咱們兩
個人的前途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受到威脅……」
馬戈不慌不忙地磕打牠的煙斗。
「您打算怎麼辦?」
「什麼都不辦……」
「可是……」
「您還年輕,勒華!您在醫生的別墅裡發現重要線索了嗎?……」
「我把一切都托運到實驗室去了……杯子、罐頭盒、刀子……甚至把那個男子的腳
印和狗的腳印都複製下來了……這很不容易,因為這裡的石膏質量很差……您有什麼想
法嗎?……」
馬戈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作為回答,偵探讀著上面的字,愈來愈感到困惑:恩斯
特.米舒(人稱醫生)——塞納|烏瓦茲的一個小工廠主人的兒子,在該工廠,恩斯特
.米舒曾結婚,後來離婚。前妻改嫁里爾的一個代書。
墮落分子,債務纏身。
偵探察看著自己的上司,那樣子似乎在說:「然後呢?」
馬戈指著後面的字:伊夫.勒波莫雷——屬勒波莫雷家族,其兄阿爾圖爾是康卡爾
諾家最大的罐頭工廠老闆,小貴族伊夫.勒波莫雷是家族的美男子,從沒勞動過,他早
就在巴黎揮霍掉大部分遺產。當他只剩下兩千法郎的利息時,就回到康卡爾諾,每天親
自擦自己的皮鞋,擺出一副上等人的樣子,跟很多年輕女工有過戀情,有幾次醜聞被掩
蓋下來。經常出入附近的城堡,穿著時髦,靠關係弄到駐丹麥副領事的職務,企圖施展
陰謀,以獲取榮譽勳章,有時向他哥哥借錢還債。
讓.塞爾維埃爾(讓.戈亞爾的化名)——生於莫爾比安。長期在巴黎當記者,擔
任過小劇院的秘書長等,得到一小筆遺產,來到康卡爾諾定居。娶了一個劇院女領位員
為妻,其妻在婚前十五年以來就一直是他的情婦,過著中產階級生活。在布雷斯特和南
特有過幾次放蕩行為。與其說靠記者這個職業謀生,不如說靠存款年息生活,但他對自
己當記者的經歷頗為自豪,獲頒過棕櫚勳章。
「我不明白!」偵探說。
「真是的!把您的記錄給我看看……」
「可是……誰告訴您我……」
「拿來吧……」
探長的本子是個只值一毛錢的小本了,格子紙,蠟布封面。而勒華偵探的筆記本,
則是一個鋼圈活頁本。馬戈擺出一副慈父般的樣了,讀著下面的文字:一、莫斯塔根事
件:擊中酒商的那顆子彈肯定是為另外一個人準備的。鑑於謀殺者無法預料誰會在門口
停留,但他一定跟真正的受害者在這裡有約,那人沒有來,或者來晚了。
除非謀殺者是為了在城市裡製造恐怖,謀殺者一定對康卡爾諾瞭如指掌(忘了化驗
在走廊上發現的煙灰)。
二、佩爾諾酒事件:冬天,海軍上將咖啡廳幾乎整日空無一人。一個了解此情況的
人走進來過,往酒瓶裡下了毒。共兩瓶酒。因此,目標是針對喝佩爾諾酒和蘋果燒酒的
顧客(值得一提的是,醫生及時地、毫不費力地發現了飲料裡的白色粉末)。
三、黃狗事件:牠熟悉海軍上將咖啡廳。牠有一個主人。可是,誰是牠的主人呢?
牠看上去至少有五歲。
四、塞爾維埃爾事件:應當透過鑑定筆跡找到是誰郵寄這篇文章給《布雷斯特燈塔
報》。
馬戈微微一笑,把記事本還給他的夥伴,說:「很好,孩子……」
然後,他朝綠色玻璃窗外那些不斷聚集起來的好奇人們投了一道鬱鬱不樂的目光,
補充道:「走,吃飯去!」
後來,當他們兩個人跟早晨剛到的那個商人在餐廳裡吃飯的時候,愛瑪告訴他們,
醫生的病情加重了,請人把清淡的晚飯送到他房間裡去。
* * *
下午,有著青綠色小塊玻璃窗的海軍上將咖啡廳就像植物園的一間花房似的,盛裝
的好奇者不斷地在旁邊走來走去。然後,人們看到他們朝碼頭深處走去,那裡,被兩名
警察看守著的塞爾維埃爾的汽車一時間成了吸引人的地方。
市長從他位於白沙海灘的豪華別墅裡打了三次電話。
「你們準備抓人了嗎?……」
馬戈幾乎不想回答他。一群十八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湧進咖啡廳。一群吵吵嚷嚷的
孩子,占了一張桌子,點了飲料,卻不喝。
他們進來不到五分鐘,話就變少了,笑聲也沒了,侷促不安代替了吵吵嚷嚷。於是
,他們又一個接一個地走了。
亮燈以後,與往日的區別就更加明顯了。才四點多鐘,往日,街上還熙熙攘攘。那
天晚上,寬闊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就好像散步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不到一刻鐘的工天
,街上就空了。即使偶爾傳來腳步聲,那也是急於回家的行人匆匆趕路的腳步聲。
愛瑪趴在收銀台上。老闆從廚房來到咖啡廳,馬戈執意不願聽他的抱怨。
四點半鐘左右,米舒下樓來了,依然穿著拖鞋。臉上的鬍子長了。那條奶油色的絲
巾上浸滿汗漬。
「您在這兒,探長?……」
這好像讓他感到放心。
「您的偵探呢?……」
「我讓他到城裡轉轉……」
「狗呢?」
「從早晨起就再沒見過牠……」
地板是灰色的。桌子是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有藍色花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老
城閃亮的大鐘,時針指著五點差十分。
「始終不知道是誰寫那篇文章嗎?……」
報紙攤在桌了上。人們最後只注意到四個字:下次是誰?
電話鈴響了,愛瑪回答道:「不……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誰?」馬戈問道。
「還是巴黎一家報紙……好像記者開車來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又響了。
「是找您的,探長……」
醫生臉色蒼白,目光追隨著馬戈。
「喂!……哪位?……」
「勒華……我在老城,離河不遠……有人開了一槍……一個鞋匠從窗戶裡看見那條
黃狗……」
「死了嗎?……」
「受傷了!腰部中彈……那條狗勉強還能挪動……人們不敢走近牠……我是從一家
咖啡館裡打電話給您……狗在路中間……我從窗口能看見牠……牠在慘叫……我該怎麼
辦?……」
偵探本來想維持鎮定,但他的聲音卻很惶恐,彷彿那條受傷的黃狗是個神奇的動物
。
「每個窗口都有人……您說,探長,要不要把牠打死?……」
醫生臉色發灰,站在馬戈身後,輕聲問道:「什麼事?……他說什麼?……」
探長看到愛瑪趴在櫃台上,目光恍惚。
熾天使書城
【四、指揮部】
馬戈穿過吊橋,走進城裡,來到一條拐彎抹角的昏暗街道。康卡爾諾人把這裡稱為
封閉之城,也就是說,這是一個還有城牆包圍的老城區,是這個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
可是,探長愈往前走,就愈是覺得進入了一片可疑的寂靜地帶。那是被一個場景所
吸引,而為之顫抖,為之恐懼或不安的人群中所散發出的肅寂。
只有幾個大膽的少年冒出幾句話。
再拐過一個彎,探長就看到了那個場景:街道很窄,每個窗口都是人;房間裡煤油
燈亮著,可以看到裡面的床;一群人擋住了路,人群前面,是一片空地,從那裡傳來喘
息聲。
馬戈推開看熱鬧的人,這些人大都是年輕人,他們對他的到來感到吃驚。其中有兩
個還在往狗的身上扔石頭。他們的夥伴試圖阻止。可以聽到或者猜到他們說的是:「當
心!……」
其中一個投石頭的人臉一直紅到耳根,馬戈把他推到左邊,朝受傷的狗走去。本來
就籠罩在那裡的沉寂此刻變質了。很明顯,幾秒鐘之前,一種不健康的狂熱驅動著那些
觀眾,除了一個老太太在自家的窗口喊著:「真可恥!……您應當起訴他們,探長!…
…他們都想打死這個可憐的畜生……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因為他們害怕牠……
」
剛才開槍的那個鞋匠不好意思地回到自己的鞋鋪。馬戈俯下身,撫摸著狗腦袋,狗
驚訝地看著他,牠還沒認出他來。勒華警探從他打電話的那家咖啡廳走出來。人們遺憾
地走開了。
「找一輛手推車來……」窗戶一個接一個地關上了,不過,仍然可以依稀看到窗簾
後面那些好奇的人影。狗很髒,毛上面沾滿血跡,肚子上滿是污泥,鼻子又乾又燙。現
在有人關心牠了,牠也開始產生信任,不再趴在地上東躲西閃,躲避那些向牠飛來的幾
十個石塊。
「把牠送到哪裡去呢,探長?……」
「帶到旅館……輕輕地推……在車上鋪點乾草……」
這場面本來應當顯得可笑,可是,由於從早晨開始就變得愈來愈濃的恐怖氣氛,使
它變得十分感人。這輛由一個老人推的車沿著拐彎抹角的街道,在石子路上顛簸著,穿
過吊橋,沒人敢跟著。黃狗喘著氣,四肢抽動著。
馬戈發現「海軍上將旅館」對面有一輛他剛才沒見過的汽車。等他推開咖啡廳的門
時,發現裡面的氣氛也變了。
一個男人推開他,看見有人抱起一條狗,就用一架照相機對準牠,閃光燈一閃。另
外一個穿高爾夫球褲、紅色粗毛絨衫的人,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碰了一下他的帽子。
「您是馬戈探長?……我是瓦斯科,是《日報》的……我剛到,就有幸遇到了那位
先生……」
他指著坐在角落裡,靠在鋪著仿罋咱硈n墊長凳上的米舒。
「《小巴黎人報》的汽車緊跟在我們後面……它在離這兒十公里的地方拋錨了……
」
愛瑪問探長:「您想把牠放到哪裡?」
「這座房子裡沒有牠可以待的地方嗎?」
「有……院子旁邊……放空酒瓶的地方……」
「勒華,打個電話給獸醫……」
一個小時之前,這裡沒有人,籠罩著凝重的沉寂。現在,那個穿著幾乎是白色雨衣
的攝影師,推著桌子、椅子,喊著:「請等一下……請不要動……把狗的頭轉向這邊…
…」
閃光燈不停地閃著。
「勒波莫雷呢?」馬戈問大夫。
「您走以後沒多久他就走了……市長又打電話來了……我想他可能會來……」
* * *
晚上九點,這裡成了一個指揮部。又來了兩個新記者,其中一個在大廳深處的一張
桌子上寫著稿子。時而有攝影師從樓上的房間裡下來。
「你們有沒有九十度的酒精?我需要這種酒精沖洗膠卷……這條狗真夠神的!……
您說隔壁有家藥房?……關門了?……沒關係……」
走廊裡,電話旁,一個記者正在漫不經心地口述他的稿子:「馬戈(Maigre
t),對……M,跟莫里斯的頭一個字母一樣,……A跟阿圖爾的頭一個字母一樣……
對……I跟伊西多爾的頭一個字母一樣……請把整個名字記下來……米舒……M……I
……舒(choux),跟chou(白菜)是同一個字……跟比利時白菜是同一個字
……不對,不是pou……等一下……我把標題告訴您……會登在頭版嗎?……不!…
…告訴老闆,一定要刊登在頭版上……」
不知所措的勒華警探不停地用目光尋找馬戈,似乎要緊緊抓住他。唯一的一位商人
旅客在角落裡翻閱一本《省情資料統計》,準備著第二天的行程。他不時地與愛瑪攀談
。
「碩費爾……是一家重要的五金行嗎?謝謝……」
獸醫把子彈取了出來,用硬繃帶把狗的後腿捆上。
「這種動物,生命力極強!……」
有人在位於院子及地窖樓梯之間的藍色大理石砌的小屋舖上一層乾草,並在乾草上
面鋪了一條舊被子。那條狗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離牠十公分遠的地方放著一塊肉,但牠
根本不吃。
市長開著汽車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頭,穿著非常講究,動作俐落。他走進這個警衛
隊似的地方,更確切地說,像個部隊指揮所的地方,不禁皺了皺眉頭。
「這些先生都是什麼人?」
「巴黎的記者……」
市長發火了。
「好啊!這麼一來,明天全法國都要議論這個愚蠢的故事了!……你們還是什麼都
沒發現嗎?……」
「調查還在繼續!」馬戈嘟嚷了一句,那語氣就像說「你管不著」一樣。
因為,空氣裡有一種讓人發火的東西,每個人都火氣十足。
「那麼您呢,米舒,您不回家嗎?……」
市長的目光裡充滿了鄙夷,他在譴責醫生的膽怯。
「這樣下去,再過二十四小時,全市都會陷入恐慌當中……現在應當做的,我已經
說過了,就是要抓人,不管抓誰……」
他為了強調這最後一句話,特別把目光投向愛瑪。
「我知道我無權向您下命令……可是,地方警察局呢,您只讓他們跑龍套……不過
,我要對您說:只要再出一件事,哪怕一件,就將是一場大災難……大家都認為會出事
……平時,商店星期天一直營業到晚上九點,現在都關上大門了……《布雷斯特燈塔報
》上那篇愚蠢的文章把全城的人都給嚇壞了……」
市長沒有摘下頭上的圓頂禮帽,臨走的時候,又把帽子往下按了按,叮囑說:「請
您隨時向我彙報情況,探長……我再提醒您一下,現在應做的一切都在您的權限範園之
內……」
「一杯啤酒,愛瑪!」馬戈喊道。
人們無權阻止記者下榻「海軍上將旅館」,也無權阻止他們進入咖啡廳,打電話,
或者在屋子裡吵吵嚷嚷。他們要墨水,要紙張。他們不停地向驚恐萬分的愛瑪提問題。
外面,夜幕籠罩著大地,一縷月光非但沒有把夜空照亮,反而讓人看到那烏雲密布
的浪漫情景。還有那玷污所有鞋子的污泥,因為康卡爾諾的路面還沒鋪石子!
「勒波莫雷跟您說他還會回來嗎?」馬戈衝著米舒問道。
「是的……他回家吃晚飯去了……」
「他的地址?……」一個無所事事的記者問道。
醫生把地址告訴他,探長則聳了聳肩,把勒華拉到角落。
「您手裡有今天早晨那篇文章的原稿嗎?……」
「我剛剛收到……在我房間裡……文章是一個人用左手寫的,大概怕字體被人認出
來……」
「沒貼郵票?」
「沒有!信是投進報社的信箱裡的……信封上注明:『特急件』……」
「這就是說,最遲早晨八點鐘,就有人知道塞爾維埃爾失蹤了,知道他的汽車被棄
置在或者可能棄置在聖雅克河邊,知道車座上有血跡……甚至,這個人還知道,人們可
以在某一個地方發現一個有著一雙大腳的人所留下的足跡……」
「這真是不可思議!……」偵探嘆了口氣,說,「說到這些腳印,我已經用培林式
傳真電報機傳到凱道賽佛去了。他們已經到犯罪檔案科進行調查。我收到了答覆:這些
腳印跟所有罪犯的足跡都不相符……」
毫無疑問,勒華也被周圍的恐怖氣氛所感染。不過,可以說,被這種病毒感染最深
的要數米舒,他那無精打采的樣子,跟記者們那身運動員打扮,那從容瀟灑的神態和充
滿自信的樣子形成鮮明的對照。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待在哪裡。馬戈問他:「您還不去睡覺嗎?……」
「再等一會兒……我從來沒在凌晨一點以前睡著過……」
他試著微笑一下,結果沒笑出來,只是露出兩顆金牙。
「說真的,您是怎麼想的?」
老城那座閃閃發亮的大鐘響了十下,有人打電話給探長,是市長。
「還是毫無進展嗎?……」
難道他也認為要出事?
不過,馬戈自己不也是這麼認為的嗎?他一臉執拗的樣子,去看黃狗,黃狗昏昏欲
睡,毫無畏懼地睜開一隻眼睛,看著他走過來。探長撫摸著牠的頭,把草往牠爪子下面
扒拉扒拉。
他看到老闆在自己身後。
「您認為這些報社的先生們會在這裡停留很久嗎?……因為,如果是這樣,我得準
備吃的……明天早晨十點有市集……」
當一個人不習慣跟馬戈打交道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看到他那雙大眼睛緊盯著你
,又不看你,按著咕噥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就走了,把你當成可有可無的人,這著實
令人不知所措。
《小巴黎人報》的記者回來了,甩著雨衣上的水。
「喏!……下雨了?……有什麼消息,格羅斯林?……」
那個年輕人的眼睛裡閃著光,他低聲對攝影師說了幾句話,攝影師跟著他,拿起電
話。
「《小巴黎人報》,小姐……接新聞部……是專訪!……什麼?……您直接接通巴
黎?……那快點……喂!……喂!……《小巴黎人報》嗎?……日爾曼娜小姐嗎?……
請給我接速記員……我是格羅斯林!」
他的聲音顯得很不耐煩。他的目光彷彿在向那些看著自己的同行們挑釁。馬戈從他
身後走過,停下腳步,聽他說話。
「喂!……是您嗎,珍娜?快點!……現在還來得及趕上外省版……其他的只能刊
登在巴黎版上了……您告訴編輯部的秘書,讓他整理稿子……我沒時間……「康卡爾諾
事件……我們的估計是正確的……又發生了新的案件……喂!對,罪行!……一個人被
殺死了,如果您喜歡這種說法的話……」
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了。被震懾的醫生走到記者身邊,記者得意洋洋,激動萬分,
跺著雙腳,繼續說道:「繼莫斯塔根之後,繼記者讓.塞爾維埃爾之後,輪到勒波莫雷
!……對……等一下我拼讀他的名字給您……他的屍體剛剛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在
他家!……沒有傷口……肌肉繃得很緊,一切跡象都說明是中毒……等一等……這樣來
結束文章:『恐怖籠罩……』對!……快去找編輯部秘書……等一下我給您口述巴黎版
的文章,不過,首先要在外省版上刊登消息……」
他掛上電話,擦著汗,用興奮的目光朝四周掃了一眼。
電話鈴又響了。
「喂!……是探長嗎?……都給您打了一刻鐘的電話了……這裡是勒波莫雷家……
快!……他死了!……」
他的聲音像貓頭鷹的叫聲似的迴響著:「死了!……」
馬戈朝四周看了看。幾乎所有的桌子上都有空酒杯。愛瑪臉色蒼白,看著探長。
「誰都不要再碰酒瓶酒杯!」他叮囑道……「您聽見了嗎,勒華?……不要離開這
裡……」
醫生的額頭浸滿了汗水,他扯下絲巾,大家看到他那消瘦的脖子,和他那用一顆鬆
動的領釦繫著的襯衫。
* * *
當馬戈來到勒波莫雷住的套房時,一個住在隔壁的醫生已經做了初步的檢查。
那兒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是房東,是她打的電話。
那是一座漂亮的灰色石頭房子,面對著大海。每隔二十秒鐘,燈塔那閃亮的光束就
把所有的窗戶照亮。
一個陽台,一根旗桿和一個丹麥盾形武器紋章。
屍體躺在這個單間套房的紅色地毯上,房裡到處布置毫無價值的小擺設。屋外,五
個人一言不發地看著探長走過去。
牆上貼著女演員的照片、色情雜誌上剪下來的圖片,還有壓在玻璃板下面的女人贈
言。
勒波莫雷的襯衣被撕開,鞋上沾滿了泥巴。
「是馬錢子鹼!」醫生說,「至少我認為是這樣……請看他眼睛……特別是他身體
的僵直程度……他死前掙扎了半個小時。或許更長的時間……」
「您剛才在哪裡?」馬戈問女房東。
「在樓下……我把整個二樓都租給勒波莫雷先生了,他在我家裡吃飯……他是八點
鐘左右回來吃晚飯的。他幾乎沒怎麼吃東西……我記得他說電有問題,其實電燈照明很
正常……「他對我說他還要出去,不過,他要先吃一片阿斯匹靈,因為他頭疼……」
探長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醫生。
「就是這個原因!……那是最初的症狀……」
「中毒多久以後開始出現這些症狀?……」
「那要看服下去的劑量和中毒者的身體狀況……有人是半個小時……還有人要兩個
小時……」
「死亡時間呢?……」
「要等到全身麻痺之後……不過,在這以前,會先出現局部麻痺……因此,他有可
能想呼救……他是倒在沙發上的……」
就是這個沙發給勒波莫雷的房子帶來「齷齪之家」的稱號!家具四周的色情雕刻比
別處更多,一盞微弱的燈發出粉紅色的光。
「他像患顫抖性譫妄症那樣掙扎過……他是躺在地上死的……」
馬戈走到門前,擋住一個想破門而入的記者。
他低聲計算著:「勒波莫雷是七點以後離開海軍上將咖啡廳的……他喝了一杯加水
白蘭地……到了這裡一刻鐘以後,他又吃飯喝水……根據您跟我說的那些馬錢子鹼中毒
症狀,他很可能是在那邊中的毒,而不是在這裡……」
他突然走下樓,女房東被三個女鄰居圍著,正在哭泣。
「吃晚飯用的盤子、杯子呢?……」
她有好一會兒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等她想回答時,他已經瞧見,在廚房裡,在一
個水還很熱的水槽裡,乾淨的盤子在右邊,髒的在左邊,還有杯子。
「我當時正在洗碗……」
一個警察到了。
「看好房子。把所有人都趕到外面去,房東除外……不要放一個記者進來,還有攝
影師!……不要碰任何杯子,還有盤子……」
回旅館要在狂風中走五百公尺路。城市已經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兩三家還亮著燈,
彼此離得很遠。
相反地,位於碼頭邊廣場上的「海軍上將旅館」,那三個綠色大窗洞依然燈火輝煌
,不過,這些綠色玻璃,給人的印象更像一個可怕的大魚缸。
走近以後,能聽見裡面的說話聲、電話鈴聲,還有一輛正在啟動的汽車引擎聲。
「您去哪裡?」馬戈問道。
他在問一個記者。
「電話占線!我到別處去打電話……十分鐘以後再打電話到我的巴黎報社就太晚了
……」
勒華偵探站在咖啡廳裡,樣子就像個監督晚自習課的學監。一個人在不停地寫著。
那個商人嚇呆了,卻也被這種他從來沒經歷過的氣氛給迷住。
所有的杯子都還擺在桌子上。有盛開胃酒的高腳杯,有盛著還有泡沫的啤酒杯子,
還有盛甜燒酒的小杯子。
「桌子是幾點鐘開始收拾的?……」
愛瑪回憶著。
「我說不出準確時間。有些杯子是我隨時拿走的……另外一些是下午就放在那裡的
……」
「勒波莫雷先生的杯子呢?……」
「他喝的是什麼,米舒先生?……」
米舒回答說:「一杯加水白蘭地……」
她看著一個一個的茶碟子。
「六法郎……可是,我還替這些先生當中的一位倒過一杯威士忌,也是這個價錢…
…也許是這個杯子?……也許不是……」
一個頭腦還清醒的攝影師把大理石桌子上的所有綠杯子都拍了下來。
「去把藥劑師找來!」探長對勒華說道。
這真是個杯盤之夜。又從駐丹麥副領事家裡搬來不少杯子、盤子。記者們進藥劑師
家就像進自己家一樣。其中一個當年是學醫的,還跟著一起做起化驗來。
市長在電話裡只是生硬地說了一句:「……您負全部責任……」
什麼都沒發現。可是,老闆突然冒了出來,問道:「狗被弄到哪兒去了?……」
剛才安置黃狗的那個小屋空了。那條因為後腿綁著繃帶而無法走動,甚至都不能挪
動的黃狗不見了。
杯子無法解釋任何疑問。
「勒波莫雷先生的杯子可能已經洗過了……我也不知道……這麼亂!……」愛瑪說
道。
女房東那裡也一樣。大部分碗筷都已經用熱水清洗過了。
米舒面色如土,他對狗的失蹤尤其感到擔憂。
「那人是從院子進來把牠帶走的!……有一扇通向碼頭的門……一條死巷……應當
把那扇門堵上,探長……否則……想想看,有人到裡面來,卻沒人發現!……而且是抱
著那條狗走的!……」
他那樣子就好像不敢離開大廳深處,因為,似乎離門越遠越安全。
熾天使書城
【五、卡貝路海角人】
早晨八點。一夜沒睡的馬戈剛剛洗了個澡,對著掛在窗戶上的鏡子刮了鬍子,今天
比前幾天更冷,渾濁的雨滴像融化了的雪花。樓下,一個記者正等著巴黎報紙送來。人
們剛剛聽到七點半的火車汽笛聲,再過幾分鐘,送報人就會帶著聳人聽聞的消息來了。
探長的目光向外望去,廣場被星期天的市集佔滿了。不過,可以想像,今天的市集
沒有往日繁華。大家都壓低了聲音說話,農民們彷彿對聽到的消息感到心神不定。
在土堤上,有五十多個攤位,上面擺著一塊塊的奶油、雞蛋、蔬菜,吊帶和絲襪。
右邊,各式各樣有篷子的手推車停在那裡,車上面是白色的車篷,那寬寬的飄帶像
翅膀似地飛舞著。
馬戈看到一大半市集突然變了樣,人群都擠在一起,朝同一個方向看,他這才發現
出事了。而窗戶關著,他聽不見聲音,或者說只能聽見一種模模糊糊的嘈雜聲。
他往更遠的方向看去。在港口,有幾個漁民正在往船上裝空籃子和魚網,可是,他
們突然停下來,組成兩道人牆,看著兩個警察押送一個犯人去市政廳。
其中一個警察很年輕,臉上沒有鬍鬚,滿臉稚氣。另外一個留著棕紅色的鬍子,兩
道濃眉,讓人覺得很兇。
市場上,人們的議論聲嘎然而止。大家看著這三個人往前走,互相指著那個壞人手
腕上的手銬。
一個巨人!走路的時候身子向前傾,讓人看到他那比別人寬一倍的肩膀。他在泥濘
的地上拖著沉重的腳步,看起來像是他在領著警察往前走。
他身上穿著一件外套,沒戴帽子的頭上長滿又密又短的褐色頭髮。
記者跑上樓,拍打著大門,對那個還在睡覺的攝影師大聲喊道:「伯努瓦!……伯
努瓦!……快!……起來!……一個絕佳的鏡頭……」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說得那麼準確。因為,正當目光始終盯著廣場的馬戈揩拭臉上的
肥皂沫,尋找自己的外套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十分不尋常的事。
人群很快就又聚集在警察和犯人周圍。突然,那個可能早就在等待時機的犯人猛地
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馬戈從遠處看到警察手裡那根斷了的手銬鏈子,犯人朝人群中跑去,一個女人倒在
地上。人群開始四處逃散,還沒等大家從驚慌中清醒過來,那個被捕的人就已經衝進離
「海軍上將旅館」二十來公尺遠的一條死巷,緊挨著週五那天從信箱後面射出一顆子彈
的那座空房子。
一名警察——那個年輕的——差點要開槍,他猶豫了一下,開始跑起來,他拿手槍
的樣子讓馬戈擔心會出事。一個攤位上的木頭擋雨披簷在逃散人群的碰撞下脫落下來,
布面頂篷掉在奶油塊上。
年輕警察勇敢地獨自一人衝進那條死巷。馬戈熟悉那裡的地形,他不慌不忙地穿好
衣服。
因為現在,除非出現奇蹟,是不可能找到那個粗野的人了。那條只有兩公尺寬的巷
子拐了兩個直角。有二十幾座面向碼頭的房子都有後門通向這條巷子。除此以外,還有
庫房、一個賣繩索和船上用品的商人的倉庫、一間罐頭的堆放屋、一大堆不規則的建築
物、無數個犄角旮旮兒,還有一翻身就能爬上去的屋頂,這一切都使得追捕行動成為不
可能的事。
現在,人群離得遠遠的。剛才人們看到的那個被撞倒的女人,氣得滿臉通紅,揮動
著拳頭,眼淚流到臉頰上。
攝影師跑出旅館,睡衣外面套著一件雨衣,光著腳。
* * *
半個小時以後,市長到了,警察局長在他之前到來,他手下的人已經開始搜索附近
的房屋。
看到馬戈正跟他的年輕助手坐在咖啡廳的桌子前面吃麵包,本市第一長官氣得直發
抖。
「我警告過您了,探長,您要對這一切負責……可是,這好像並沒有使您在意!…
…待一會我要發電報給內政部,向他們彙報這裡的一切……情……況……並且要求他們
……您是否看到外面發生的事了?……大家都逃離了自己的家……一個殘疾老人嚇得直
叫,因為他被困在三樓……大家覺得到處都能看到那個強盜……」
馬戈回過頭,看見了米舒,他像個膽小的孩子般,緊挨著他,動作輕得像個幽靈。
「您會看到,是地方警察,也就是說,是普通的警察把他抓住的,而您卻在……」
「您依然堅持讓我抓人嗎?」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您想說自己可以抓住那個逃犯?……」
「您昨天讓我抓人,隨便抓什麼人……」
記者們都在外面,幫助警察搜查。咖啡廳幾乎是空的,亂糟糟的,因為還沒來得及
打掃。一股冰冷的煙味直嗆喉嚨。人們一邁步就會踩到煙頭、黏痰、鋸木屑和玻璃杯碎
片。
探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空白逮捕證。
「只要您說一句話,市長先生,我就……」
「我倒要看看您想抓誰!……」
「愛瑪!……請準備一支筆和墨水……」
他小口小口地吸著煙。他聽見市長用希望被人聽見的聲音咕噥著:「吹牛!……」
不過,他沒有不知所措,而是按照自己的習慣,用又大又扁的字體寫著:「……姓
名恩斯特.米舒,白沙灘不動產協會管理人……」
* * *
要說這是齣悲劇,不如說是齣喜劇。市長倒著唸他寫的字。馬文說道:「既然您非
堅持不可,那我就逮捕醫生……」
米舒看著他們兩人,露出一絲苦笑,彷彿不知該如何回應一個玩笑。可是,探長觀
察的是愛瑪,愛瑪正朝收銀台走去,這時猛地轉過身,臉色也不像平時那麼蒼白,流露
出一陣無法克制歡快的顫抖。
「我想,探長,您是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的……」
「這是我的職業,市長先生。」
「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您所能做的,就是逮捕我的一位朋友……更確切地說,是
我的一位夥伴……總之,是康卡爾諾的一位知名人士,一位……」
「您有舒適點的監獄嗎?……」
此際,米舒感到最大的困難,就是吞嚥他的口水。
「除了警察局之外,市政府只有一個警察總隊,在老城……」
勒華偵探剛剛走進來,當他聽見馬戈用再自然不過的語氣對他說下面這番話的時候
,他簡直驚訝得喘不過氣來:「喂,夥計!請您費心把醫生送到警察總隊去……不要太
張揚!……用不著給他戴手銬……您把他記在犯人登記簿,同時關照一下,不要讓他缺
什麼東西……」
「這純粹是一種瘋狂行為!」醫生嘟嚷著,「我一點都不明白……我……這不可思
議!……這實在太卑鄙了!……」
「真是的!」馬戈咕噥著。
然後,他轉向市長:「我不反對你們繼續搜尋你們那個流浪漢……這會讓城裡的居
民感到開心……說不定也有點用……不過,不要對抓到他寄託太大的希望……請讓大家
放心……」
「您知道嗎,今天早晨抓到他的時候,他身上帶著一把刀子?……」
「這不是不可能……」
馬戈開始變得不耐煩了,他站起來,穿上他的絨領大衣,用袖子撣了撣他的圓頂禮
帽。
「回頭見,市長先生……我會向您報告情況的……還有一個建議:不要對記者說得
太多……其實,說到底,這件事實在是沒什麼了不起……您一起來嗎?……」
這最後一句話是衝著那個年輕的警察說的,他看著市長,那表情好像在說:「請原
諒……我只能跟著他走……」
勒華偵探圍著醫生轉,就像一個被重負壓得張皇失措的人似的。
人們看到馬戈經過愛瑪身邊時,拍了拍她的臉頰,然後穿過廣場,根本不理睬那些
好奇的人群。
「是在這兒嗎?……」
「是的……得繞過船塢……需要半個小時……」
對剛才在「海軍上將旅館」附近發生的事,漁民不像城裡居民那麼驚慌,有十來艘
船趁著這會兒風平浪靜,搖著船櫓朝海港出口划去,到了那裡,他們就會揚帆遠航。
那個警察看了馬戈一眼,目光就像小學生討好老師那般專注。
「您知道,市長跟醫生每週至少一起打兩次牌……這對他肯定是一個打擊……」
「這裡的人都怎麼說?……」
「那要看是什麼人……年輕人、工人、漁民,都無所謂……甚至,他們對發生的事
感到高興……因為醫生、勒波莫雷和塞爾維埃爾先生名聲都不太好……當然,他們都是
名人……別人不敢對他們說什麼……可是,當他們玩弄那些女工的時候,未免有點太過
分了……夏天,他們跟巴黎的朋友一起,情況就更糟了……他們總是狂飲,凌晨兩點還
在街上大吵大鬧,就好像這座城市只屬於他們幾個人似的……我們經常接到檢舉……特
別是對勒波莫雷先生的檢舉,他一看見女人就來勁……讓人沒法說……可是,工廠不景
氣……失業現象很嚴重……於是,只要他們給錢……所有的女工……」
「在這種情況下,誰最不滿?……」
「其他人!……那些布爾喬亞!……那些跟在海軍上將咖啡廳尋歡作樂的傢伙打交
道的商人們……那兒就像城市的中心,不是嗎?……連市長都到那兒去……」
警察對馬戈專心聽他說話感到很得意。
「咱們現在在哪兒?」
「咱們剛剛離開城裡……從現在起,海岸就變得荒涼了……只有岩石、冷杉,夏天
巴黎人住的幾座別墅……我們管這裡叫卡貝路海角……」
「您怎麼會想到這裡來搜尋?……」
「當您對我和我的同事說,要尋找一個可能是黃狗主人的流浪漢時,我們首先搜查
了後港的那些舊船……我們不時在那裡發現幾個流浪乞丐……去年,一艘單桅帆船著火
了,調查結果,是因為一個流浪漢忘了把他取暖的火撲滅……」
「什麼都沒發現嗎?」
「沒有……是我的同事想起了卡貝路那個老舊的夜班值勤所……咱們到了……您看
到那個正方形的建築了嗎,用石頭砌的,在石山的盡頭?……這座建築的歷史跟老城的
舊城牆一樣悠久……請到這邊來……當心垃圾……很久以前,有一個守夜人住在這裡,
一個值夜班的人,任務是發信號給夜間通過的船隻……從這裡可以看得很遠……這裡可
以俯視格萊南航道,那是唯一通向錨地的路……不過,大概已經有五十年沒使用了……
」
馬戈穿過一條走廊,門早不見了,走進一個地面已經被敲壞了的房間。在面海的牆
上,有很多狹窄的槍眼,從那裡可以觀海。在另外一面牆,只有一扇窗戶,沒有玻璃,
沒有梯腳。
在石頭牆壁上,有用刀子刻的記號。地上,有很多髒紙,數不清的垃圾。
「就是這裡!……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裡,有一個人生活在這裡,孤單一人……一
個頭腦簡單的人……一個野人……他就睡在這個角落裡,對寒冷、潮濕和從槍眼裡湧進
來的海水都無動於衷……他是個怪人……夏天,巴黎人到這裡來看他,給他點零錢……
一個明信片製造商心血來潮,給他拍了一張照片,並在港邊出售這種照片……那個人在
戰爭期間死了……沒人想到要打掃一下這個地方……昨天,我想到,要是有人在這個城
市裡躲藏,或許會在這裡……」
馬戈走上一道在石壁上開出來的狹窄階梯,來到一個哨所,或者說一個花崗岩塔樓
,四面都敞開著,從那裡可以觀賞這一地區的全景。
「這兒就是當年的哨所……在發明燈塔之前,人們在這裡的平台上點燃火堆……今
天早晨,我和同事很早就來到這裡……我們踮著腳尖輕輕地走路。下面,就在當年那個
瘋子睡覺的地方,我們看到一個人正在打呼……一個巨人!……從十五公尺以外就能聽
見他的軒聲……我們趁他還沒醒,就趕緊給他戴上手銬……」
他們又拾階而下,來到那個正方形的屋子裡,穿堂風把那裡吹得冰冷。
「他掙扎了嗎?……」
「沒有!……我的同事向他要證件,他沒回答……您沒能看見他……他一個人比我
們兩個人的力氣那人……所以找沒敢放下手槍……一直握在手裡!……您的手夠大的,
對吧?……那麼,您就想像一下比您的手大兩倍的手是什麼樣子,上面還刺青……」
「您看見刺的是什麼圖案了嗎?」
「我只在他左手上看見一個錨,兩邊各有一個「S」字母……不過,還有很多複雜
的圖案……或許是條蛇?……我們沒碰地上的東西……您瞧!……」
地上什麼都有:高級酒的瓶子、高級白酒、空罐頭和二十來個沒打開過的罐頭。
還有更重要的呢:屋子中間有生過火的灰燼,旁邊,還有一根啃光的羊腿骨頭、幾
大塊麵包、幾根魚刺、一個聖雅克貝殼和一些大龍蝦的爪子。
「真是大吃大喝啊!」年輕的警察感嘆道,他大概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這
證實了我們最近接到的投訴……我們沒太在意,因為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麵包師
丟了一個六斤重的大麵包……一條漁船上丟了一個裝滿鱈魚的籃子……倉庫管理員普魯
尼耶抱怨說有人在夜裡偷了他的龍蝦……」
馬戈在心裡算了一筆賬,想知道一個大肚皮得用多少天才能吃掉這麼多東西。
「一個星期……」他喃喃地說,「對……包括羊腿……」
他突然問道:「那條狗呢?……」
「說得是!我們沒找到牠……地上確實有狗爪子印,可是,我們沒見到那條狗……
您知道!市長一定會大發雷霆,為了醫生的事……他要是不像他說的那樣,不發電報給
巴黎,我反而覺得奇怪……」
「那個人身上有武器嗎?……」
「沒有!是我搜查了他的口袋,我的同事皮耶伯夫一隻手拉著手銬,另一隻手用槍
瞄準他……在一個褲口袋裡,發現了炒栗子……有四五個吧……大概是從星期六、星期
天晚上擺在電影院門口的那輛手推車裡偷來的……還有幾枚硬幣……不到十法郎……一
把刀子……但不是那種可怕的刀子……就是海員用來切麵包的那種刀……」
「他一句話沒說嗎?……」
「沒說……所以找和我的同事以為,他大概跟從前那個一樣,也是一個精神不正常
的人……他看我們的目光就像一隻熊的目光似的……臉上的鬍子足足有一個星期沒刮了
,正中間兩顆門牙斷了……」
「他穿什麼衣服?……」
「我不知該如何描述……一件破舊的外衣……我甚至都不知道裡面是否穿著襯衫或
毛衣……他非常聽話地跟我們走了……我們對自己的收獲頗為得意……他在到城裡以前
本來有無數次逃跑的機會……所以在他冷不防用力掙斷手銬的時候,我們對他根本完全
喪失了警惕……我還以為我的手腕被他給折斷了呢……看,我手上還有痕跡……說到米
舒醫生……」
「怎麼了?……」
「您知道,他的母親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回來了……她是議員的遺孀……大家都說她
後台很硬……而且她還是市長夫人的朋友……」
馬戈透過槍眼看著灰色的大海。幾艘小帆船在卡貝路海角和一個暗礁——那裡的激
浪讓人猜到下面有暗礁——之間穿行,然後掉頭,到離這裡不到一海里的地方撒網。
「您真的認為是醫生?……」
「走吧!」探長說道。
漲潮了。當他們走出來的時候,海水已經開始浸到平台了。在離他們一百公尺遠的
地方,一個孩子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尋找他放在岩石縫裡的蝦籠。年輕的警察
不甘心沉默。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有人襲擊了莫斯塔根先生,他是康卡爾諾最好的好人……
好到大家要選他當市議員……他似乎得救了,不過,子彈還沒取出來……他這一輩子肚
子裡都得裝著一塊鉛疙瘩了!……當大家想到,要是他沒想點燃雪茄的話……」
他們沒繞過船塢,而是搭乘來往於渡口和老城之間的渡船穿過港口。
就在距離前一天那群年輕人用石塊襲擊黃狗的位置幾步遠之處,馬戈看到一片牆,
一道大門,門上掛著一面旗子,還有「國家警察總隊」的字樣。
他們穿過一座科爾貝【註】時代建築的院子。在一個辦公室裡,勒華偵探正在跟一
個隊長爭論。
「醫生呢?……」馬戈問道。
「正說這事呢!隊長堅決不肯讓人從外面給他送吃的進來……」
「或者由您承擔責任!」隊長對馬戈說,「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求您出具證明,得
以使我免於連帶責任……」
院子裡很安靜,就像一座修道院。一道泉水緩緩地流淌著,發出悅耳的淙淙聲。
「他在哪裡?」
「在那邊,右邊……您推開那扇門……然後是走廊裡的第二道門……要我去替您打
開門嗎?……市長打電話來,囑咐要恭敬地對恃犯人……」
馬戈抓了抓下巴。勒華偵探和那個年輕的警察——兩人年紀相仿——都懷著同樣的
膽怯與好奇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探長一個人走進那個白色石灰牆的牢房,裡面的氣氛並不比軍營裡的
房間更淒慘。
米舒坐在一個白色的木桌旁,看到他進來就站起來,遲疑了一下,眼睛望著別處,
開始說:「我想,探長,您導演這部喜劇,為的是避免另外一場悲劇發生,使我遠離…
…打擊……」
馬戈注意到,別人沒按慣例拿走他的褲帶、絲巾和鞋帶。他用腳尖勾過一把椅子坐
了下來。填滿煙斗,和氣地說:「真是的……您請坐啊,醫生!……」
【註】:科爾貝,Jean—BaptisteColbert(1619—16
83),路易十四的首相,一生在官戮力於司法、財政、工業升級、海權……等等。他
同時是位優秀的文學家,為法蘭西學院的一員。在一六六六年時增創了科學院,並擘畫
藝術和文學領域。
熾天使書城
【六、一個儒夫】
「您迷信嗎,探長?」
馬戈倒跨在椅子上,胳膊趴在椅子背上,撇了一下嘴,那表情似乎是說,您怎麼解
讀都行。醫生沒坐下。
「我想,總之,在某個時刻,或者說當我們受到威脅的時候,我們都會迷信……」
他往手帕裡咳了一口痰,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又接著說:「一個星期以前我可能會
對您說,我不相信預言……然而!……大約五年以前……我們幾個朋友在巴黎一個女演
員家裡共進晚餐……喝咖啡的時候,有人提議用撲克牌算命……可是,您知道他們說我
什麼嗎?……我聽了以後大笑!……我之所以笑,是因為這次算的跟以往的說法截然相
反:之前總是什麼金髮女郎啊,對你有恩的老人啊,遠方來信啊,等等。
「輪到我的時候,那人說:「『您會死得很慘……暴斃……當心黃狗……』」
米舒直到現在還沒敢直視探長,這會兒只把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馬戈表情平靜
。他在那把小椅子裡顯得像個巨人,像一尊沈著的雕像。
「這不讓您感到吃驚嗎?……幾年當中,我從來沒聽人說起過黃狗……星期五,發
生了一件慘案……我的一個朋友是這場悲劇的受害人……我也完全可能跟他一樣,躲進
那個門口,被那顆子彈擊中……於是,一條黃狗突然冒了出來!
「另一個朋友在不可思議的情況之下失蹤了……而那條黃狗則繼續遊蕩!……「昨
天,輪到了勒波莫雷……黃狗!……您想我還不感到吃驚嗎?……」
他從來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話一說出來,他心裡也就覺得踏實些了。探長只是
嘆了口氣,當作對他的鼓勵:「那當然……那當然……」
「這是不是讓人提心吊膽?……我意識到自己可能給您留下儒夫的印象……是的!
我很害怕……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從第一件事開始就讓我坐臥不安,特別是事關
一條黃狗……」
他邁著小步在牢房裡走來走去,眼睛看著地上。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激動起來。
「我差點想請您保護我,可是,我怕看見您的微笑……我更怕看到您的藐視……因
為,勇敢的人總是藐視怯儒的人……」
他的聲音變得尖細起來。
「我承認,探長,我是個膽小鬼!……四天以來我心驚膽顫,四天以來我惶惶不安
……這不是我的錯!……我受過完整的醫學教育,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我出生以
後,被放進保溫箱裡……童年時期,我得過各種兒科疾病……「戰爭爆發以後,那些每
天為五百個人看病的醫生說我身體狀況良好,可以服役,把我送上前線……可是,我不
僅肺部屏弱,上面有鈣化點,而且兩年以前,還被摘除了一個腎……「我很害怕!……
嚇得失魂落魄,畏縮不前!……我被埋到炮彈炸開的坑裡,被軍護救了出來……最後,
人們終於發現我不適合在軍隊服役……「我跟您說的這些事可能不怎麼光彩……不過,
我觀察過您。我覺得您會理解……「強者鄙視弱者,這很容易……但還應當考慮一下弱
者恐懼的原因……「喏!我知道您對我們這些海軍上將咖啡廳裡的常客沒有什麼好感。
別人告訴您我在出售地皮……而議員的兒子……醫學博士……每天晚上跟另外幾個無所
事事的人圍在咖啡桌旁邊消磨時光。
「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父母闊慣了,揮霍無度,但他們並不富有……在
巴黎,這種人不少……我是在奢華中長大的……在那些海濱度假城……後來,我父親死
了,我母親就開始做小型證券交易,開始施展陰謀詭計,依然過著貴婦的生活,依然盛
氣凌人,實際上不停地被債主逼債……「我幫助了她!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那塊地皮
……沒有一點不尋常的……這裡的生活……名人!……但一點都不踏實……「您已經觀
察了我三天,而我則一直想跟您推心置腹地談談……我曾經結過婚……我妻子提出離婚
,因為地想嫁一個有雄心壯志的男人……「我少了一個腎……每周總要有三四天,拖著
疲憊不堪的病體從床上挪到椅子上……」
他無力地坐了下來。
「愛瑪一定跟您說過,我曾經是她的情人……這很愚蠢,是嗎?因為我們有時也需
要女人……這種事不能跟別人說……「在海軍上將咖啡廳,我最後可能會發瘋……黃狗
……塞爾維埃爾的失蹤……他汽車裡的血跡……特別是勒波莫雷那樣可怕地死去……「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不是我?……兩個小時以前,我們還在一起,坐在同一張桌子
前面,面對同樣的杯子……我有一種預感,如果我從那座房子裡出去,就將輪到我……
接著,我感到包圍我的圈子縮得越來越小,即使待在旅館裡,即使關在房間裡,危險依
然在追逐著我……「當我看到您在我的逮捕證上簽字的時候,我高興得發抖……可是…
…」
他看著四周的牆壁,那扇面向院子有三道鐵欄桿的窗戶……「我得把墊子挪個地方
,把它推到這個角落裡……怎麼會,是啊,五年以前,怎麼會有人跟我談起一條肯定還
沒出生的黃狗呢?……我害怕,探長!我向您承認,大聲地對您說出我的恐懼?……別
人知道我坐牢以後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不想要的是死亡!……有人在窺視我,一個
我不認識的人,那人已經殺死了勒波莫雷,肯定也是他殺死了戈亞爾,他向莫斯塔根開
了槍……為什麼?……請告訴我!……為什麼?……大概是個瘋子……可是,到現在還
沒能抓住他!……他還逍遙法外!……或許他正在我們周圍遊蕩……他知道我在這裡…
…他會到這裡來,帶著地那條有著像人一樣目光的可怕的狗……」
馬戈慢慢地站起身,在腳跟上磕了磕煙斗。醫生用他那可憐的聲音重複著:「我知
道我給您留下個膽小鬼的印象……喏!……我可以肯定,今天晚上我會因為我的腎而受
罪……」
馬戈穩穩地坐在那裡,跟那個囚犯與他的惶恐、他的焦躁、他的疾病形成鮮明的對
照,跟這種不健康的、令人作嘔的膽怯形成強烈的對比。
「您希望我替您請個醫生來嗎?……」
「不!……要是我知道有人要來,我會更加害怕。我會認為來的是他,狗的主人,
那個瘋子,殺人兇手……」
再說下去,他的牙齒就開始打顫了。
「您是否會逮捕他,或者把他像頭瘋狂的野獸似地打死呢?……因為他就是很瘋狂
!……正常的人不會這樣無緣無故地殺人……」
再過三分鐘,他就會歇斯底里大發作了。馬戈選擇離開,那個被監禁的人目送他出
去,頭縮在肩膀裡,眼睛通紅。
* * *
「您聽懂我的話了嗎,隊長?……除了您以外,不准任何人進那間牢房,由您親自
送食物和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給他……但是,不要把任何他可能用來作為自殺工具的東
西留在那裡……取下他的鞋帶、領帶……院子要日夜守護……對他要尊重,非常尊重…
…」
「一個如此優秀的人物!」隊長感嘆道,「您真的認為他就是……」
「就是下一個受害者,對!……您要對他的生命負責!……」
說完,馬戈就沿著狹窄的巷子,踩著泥濘的水坑走了。全城的人都認識他了。他經
過時,家家的窗簾都在抖動。正在玩耍的孩子們也停下來,懷著膽怯的敬仰看著他。
他穿過連接老城和新城的吊橋時,碰到正在到處找他的勒華。
「有新情況嗎?……至少該抓到我的那隻狗熊了吧?……」
「什麼狗熊?」
「那個長著一雙大腳的人啊……」
「沒有!市長命令停止這種讓全城人心惶惶的搜查。他在一些有戰略價值的地區布
置了崗哨……不過,我想告訴您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記者的事,戈亞爾,人稱讓
.塞爾維埃爾……一個認識他的商人剛剛來到這裡,說昨天在布雷斯特看見他了……戈
亞爾裝作沒看見他,把頭扭過去了……」
偵探對馬戈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那種鎮靜頗為驚訝。
「市長肯定地說是那個商人搞錯了……長得又矮又胖的人到處都有……您知道我聽
見他跟下屬低聲說了句什麼嗎?而且他說不定是存心讓我聽見的……他是這麼說的:「
『您會看到探長抓住這條假線索不放,跑到布雷斯特去,卻把那個真正的凶手留給我們
!……』」
馬戈一聲不響地走了二十來步。廣場上,人們正在拆掉市集上的攤位。
「我差點回答他說……」
「說什麼?……」
勒華臉紅了,轉過頭去。
「說得是呢!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也覺得您不怎麼重視追捕流浪漢的事…
…」
「莫斯塔根怎麼樣了?……」
「好多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成為這次襲擊的目標……他請求妻子原諒……
原諒他在咖啡廳泡到那麼晚!……原諒他喝得半醉!……他發誓以後一滴酒也不喝了…
…」
馬戈在港口對面停下來,離「海軍上將旅館」有五十公尺遠的地方,一艘漁船返航
了,繞過防波堤時,漁民收起棕色的船帆,搖著船櫓慢慢地前進。
潮水退去之後,在老城的牆腳下,露出堆滿破鍋和垃圾的淤泥灘。
在雲彩均勻覆蓋著的蒼穹上,隱約可以感到太陽的存在。
「您覺得如何,勒華?……」
偵探顯得更慌亂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如果我們對這個人緊追不捨的話……要知道,那條黃狗又
不見了……他在醫生的別墅裡會幹些什麼呢?……他大概在那裡找到了毒藥……這是我
的推斷……」
「是啊,那當然!……只不過,我呢,從來不推斷……」
「我還是很想從近處看看那個流浪漢……那些腳印證明他是個巨人……」
「沒錯!……」
「您想說什麼?……」
「沒什麼!……」
馬戈一動不動,彷彿很高興能夠欣賞這個小港的景色,左邊,是卡貝路海角和冷杉
林,還有向大海延伸、布滿岩石的山腳,紅色和黑色的航標,那些鮮紅的浮標指示的是
直接通向格萊儂島的航道,昏暗的天氣讓人無法看清那些小島。
偵探還有好些話要說。
「我打電話到巴黎了,想了解戈亞爾的情況,他在那裡住了很久……」
馬戈用親切而略帶譏諷的目光看著他,勒華很惱火,急速地說:「得到的訊息有些
很好,有些很壞……我跟一個前警察隊長通了電話,他本人認識戈亞爾……戈亞爾好像
在新聞界幹了很長時間……先當社會新聞版的編輯……接著,成了一家小劇院的經理…
…再後來是蒙馬特一家酒吧的經理……兩次破產……然後,在一家外省小報當主編,我
想是在諾維爾……最後,成了一家夜總會的老闆……是個善於隨機應變的人……這是那
個警察隊長說的話……他確實補充說:『是個好人。』當他發現只能坐吃山空或者給自
己找麻煩的時候,他選擇了重返外省的路……」
「那麼?……」
「於是,我就想,他為什麼要假裝被襲擊……因為我又查看了那輛汽車……確實有
血跡,真的血跡……可是,如果他確實受到襲擊,那他為什麼不露面,既然他現在能在
布雷斯特遊蕩?……」
「很好!……」
偵探激動地盯著馬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不會!探長表情嚴肅,目光盯著
遠處海面上一縷剛剛露出的陽光。
「至於勒波莫雷……」
「您有什麼消息嗎?……」
「他哥哥到旅館來找過您……他沒有時間等您……他對我大講死者的壞話……至少
,在他眼裡,這些事很嚴重:一個遊手好閒的傢伙……一輩子只有兩個嗜好:女人和打
獵……外加借債和擺闊……其中有一個細節。他哥哥幾乎是這裡最大的實業家,他對我
說:「『我S,我就在布雷斯特置裝……不奢華,卻很實惠,很舒服……而伊夫則去巴
黎置裝……他還要穿一家大鞋店的名牌鞋!……連我妻子都不穿訂做的鞋……』」
「真可笑!……」馬戈說道,這讓他的夥伴非常吃驚,如果不說是憤怒的話。
「為什麼?」
「好極了,如果您喜歡用這個詞的話!按照您剛才的說法,我們真的是深入到外省
生活當中來了!而且,這裡頗有古色古香之美!要弄清勒波莫雷究竟是穿現成鞋還是訂
做鞋!……這看起來無足輕重……可是,請您相信找,這恰恰是問題的癥結……走,去
喝開胃酒,勒華!……就像那些人每天都在海軍上將咖啡廳裡喝開胃酒那樣!……」
偵探再一次仔細觀察著自己的上司,想知道他是否在嘲笑自己。他本來希望探長能
對他一上午的活動和採取的措施說幾句稱讚的話。
可是,馬戈卻用開玩笑的態度看待這一切!
* * *
就像老師走進學生們正在聊天的教室裡一樣,談話聲嘎然而止。記者們衝到探長面
前。
「我們可以宣布醫生被捕的消息嗎?他承認了嗎?……」
「根本沒有!……」
馬文推開記者,對愛瑪喊道:「兩杯佩爾諾酒,孩子……」
「可是,既然您逮捕了米舒先生……」
「您想知道事實真相嗎?……」
他們手裡已經準備好筆記本,他們等待著,手裡的筆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那好吧,現在還不知道真相……或許哪一天會真相大白……或許不會……」
「有人說讓.戈亞爾……」
「還活著!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
「但是,畢竟還有個人東躲西藏,大家徒勞地到處搜捕他……」
「這說明搜捕的人比被搜捕的人無能!……」
說完,馬戈拉住愛媽的袖子,和藹地說:「你請人把飯送到我房間褪去……」
他一口氣把開胃酒喝完,站起身。
「有個建議,先生們!不要過早地下結論!特別是不要做推斷……」
「可是,罪犯呢?……」
他聳了聳肩,輕輕地說:「那誰知道?……」
他已經走到樓梯腳下。勒華偵探向他投了一道詢問的目光。
「不,夥計……您留在這裡吃吧……我需要休息……」
人們聽見他上樓的沉重腳步聲。十分鐘以後,受瑪端著放著冷盤的托盤,也上樓去
了。
接著,大家看見她又送去一盤聖雅克扇貝、一盤紅燒小牛肉和波菜。
餐廳裡,大家的談話變得無精打采。一個記者接到電話,只聽他說:「四點鐘左右
,對!……我潛意識裡覺得能給您一篇聳人聽聞的稿子……現在還不行!……還得等等
……」
勒華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面,像個很有教養的孩子似地吃著飯,每吃一口,都用
餐巾角揩擦嘴唇。
市場上的人都在窺視著旅館的咖啡廳,希望能再發生點什麼事情。
一個警察靠在街道的一個角落,流浪漢就是從那裡逃跑的。
「市長的電話,找馬戈探長!」
勒華急壞了,對愛瑪說道:「快上樓叫他……」
可是,女服務生回來說:「他不在了!……」
偵探大步跑上樓梯,回來時臉色蒼白,連忙拿起話筒。
「喂!……對,市長先生!……我不知道……我……我非常不安……探長不在這裡
了……喂!……不!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剛才在自己房間裡吃午飯……我沒看見他下
樓……我……我等一會兒打電話給您……」
勒華的手裡始終拿著餐巾,就用它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熾天使書城
【七、燭火中的一對】
過了半個小時以後,偵探才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在裡面,他發現了一張用莫爾斯電
報打的字條:今晚十一點鐘左右到屋頂上來,不要讓人看見,您會在那裡找到我,不要
聲張,帶上武器。就說我去布雷斯特了,說我從那裡打雷話給您了,不要離開旅館。馬
戈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勒華脫了鞋,換上為下午這次令他興奮的行動買的軟底布鞋。
到了第三層以後,就沒有樓梯了,只有一個固定的梯子,跟天花板上的翻板活門相
連。再上去,就是被穿堂風吹得冰冷的閣樓,到了那裡,偵探試著劃火柴點火。
幾分鐘以後,他翻過天窗,不過,他不敢馬上爬到屋簷上去。一切都是冰冷的,手
指碰到鋅板,就凍在上面。然而,勒華因為怕太擁腫,不敢穿上大衣。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他覺得看到一團黑影,又矮又胖,像個正在等候臘物的巨
大野獸,他的鼻子嗅到探長的煙斗味,探長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一秒鐘之後,他已經蜷縮到屋檐上,緊挨著馬戈。在那裡,既看不到大海,也看不
到城市,因為他們是蹲在屋頂背向碼頭的一邊,下面是一條黑漆漆的溝,其實,那就是
大腳流浪漢逃跑的那條巷子。
一切都很不規則,有的房子很矮,有的卻有兩人高,窗戶星星點點地亮著燈。有的
窗戶上掛著窗簾,人影閃動,就像中國皮影似的。在很遠的一個窗戶後面,一個女人在
一個搪瓷盆裡替嬰兒洗澡。
探長的身影動了一下,更確切地說,是爬到嘴巴能貼近夥伴耳朵的地方。
「當心!動作不要太大。屋簷不太結實,下面是個排水槽管,一碰就會鬼飌埶楖
到地上……記者們呢?」
「他們在樓下,有一個到布雷斯特找您去了,他深信您會去追蹤戈亞爾……」
「愛瑪呢?……」
「我不知道……我沒留心她……晚飯以後,是她倒咖啡給我。」
他們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待在這個地方,而腳下的屋子裡卻充滿了生機,人們在
暖融融、光亮亮的房間裡走來走去,說話也用不著壓低聲音,這實在讓他們心裡覺得有
點不是滋味。
「好吧……現在,您輕輕地把身子轉到那個要出售的房子那邊……輕一點!……」
那是右邊的第二座房子,數得出幾座和旅館一樣高的房子之一,它完全處在黑暗中
,可是,偵探覺得那個房子二樓一個沒掛窗簾的窗戶上好像有一道亮光。
慢慢地,他發現這道光不是從外面射過去的,而是從裡面射出來的一道微光。由於
他始終盯著那同一點,那裡面的東西也就逐漸地顯現出來。
打蠟的地板……一支燒了一半的蠟燭,燭光筆直,周圍是一片光暈。
「他在那兒!」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
「噓!……對……」
一個人躺在地板上,一半身子被燭光照亮,另一半在黑暗中。可以看見一隻大鞋,
一個裹在水手汗衫裡的寬大胸膛。
勒華知道,巷子口有一個警察,另外一個在廣場上,還有一個在碼頭上來回遊蕩。
「您打算逮捕他嗎?……」
「我不知道。他已經睡了三個小時了。」
「他身上有武器嗎?……」
「今天早晨還沒有……」
他勉強能聽清探長說的話。那是一種含糊不清的喁喁私語,中間還夾雜著喘氣聲。
「我們等什麼?……」
「我不知道……我在想,他正被追捕,這會兒又在睡覺,為什麼還點著蠟燭……當
心!……」
牆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黃色的方塊。
「是愛瑪房間的燈亮了,就在咱們下面……那是反光……」
「您還沒吃晚飯吧,探長?……」
「我帶了麵包香腸……您不冷嗎?……」
他們倆人都凍僵了。他們看到,燈塔那均勻的閃光反射到茫茫夜空。
「她把燈關了……」
「對……噓!……」
五分鐘的寂靜,沉悶的等待。然後,勒華的手摸索著尋找馬戈的手,意味深長地握
了一下。
「樓下……」
「我看見了……」
一個人影在分隔空屋花園和巷子的那道石灰牆上晃動著。
「她去找他了……」勒華低聲說道,他再也不能忍受沉默了。
在那座樓上,那個人仍然躺在蠟燭旁邊睡覺,花園裡的一棵醋栗樹被碰得颯颯作響
,一隻貓順著簷槽逃走了。
「您有打火機嗎?」
馬戈不敢點煙斗,他猶豫了很久,最後,他用夥伴的衣服擋著,趕緊劃著一根火柴
,於是,勒華又聞到了煙草味。
「看!……」
他們不再說話了。那人站了起來,動作是那麼猛,險些把蠟燭碰倒。他朝暗處退去
,這時門開了,愛瑪出現在亮光裡,她舉棋不定,逡巡不前,那可憐巴巴的樣子讓人覺
得她是個罪犯。
她腋下夾著東西:一個酒瓶和一個紙包,她把東西放到地上。紙包已經破了一點,
露出一隻燒雞。
她在說話,嘴唇動著。她可憐兮兮,淒淒惶惶地說了幾個字。可惜,她的那個夥伴
不在警察的視野裡。
她是不是在哭呢?她穿著女服務生的工作服,黑色的連衣裙,頭戴布列塔尼帽子。
她只脫了白圍裙,這使她的樣子顯得比平時更加孱弱。
是的!她說話的時候一定是在哭泣……斷斷續續,欲言又止。因為,她突然靠到門
框上,用胳膊捂著臉,後背不規則地起伏著。
那人猛地冒出來,幾乎把整個窗戶都擋住了,他往房間裡面開了走去之後,這才漸
漸地露出窗戶裡頭的景象。他那隻大手放在姑娘的肩膀上,愛瑪晃動了一下,幾乎轉了
一圈,差點倒下,露出蒼白的臉龐,哭腫的嘴唇。
可是,這一切都是影影綽綽、模模糊糊的,就像開著燈放電影時的鏡頭。這鏡頭還
缺少別的東西:音響,說話的聲音……不過,這還是像在放電影:默片。
現在,是那個男人在說話,他說話聲音一定很大,就像一隻狗熊,頭縮在肩膀裡,
胸脯裹在針織汗衫裡,露出發達的胸肌,頭髮剪得很短,像苦役犯似的,兩隻拳頭放在
臀部,大聲地譴責著,謾罵著,甚至威脅著。
看樣子他就要動手打人了。氣氛是那麼緊張,勒華愈發靠近馬戈,好像只有這樣才
會使自己放心。
愛瑪繼續哭著,現在,她的帽子歪了,髮髻也快散了。某個地方有個窗戶關上了,
這使他們剎那間分了心。
「探長,我們是不是……」
煙草味包圍了他們兩個人,使他們產生了一種溫暖的錯覺。
愛瑪為什麼把兩隻手握在一起?……她又開始說話了……她的臉因為恐懼、乞求和
痛苦的複雜表情而變了形,勒華聽見馬戈把子彈推進槍膛。
這兩邊人之間相距只有十五到二十公尺的距離,只需一槍,擊碎一塊玻璃,那個巨
人就不能傷害人了。
現在,他在房間裡來回踱起步來,兩隻手背在背後,顯得矮了些,更寬了些。他的
腳踩到燒雞上,險些摔倒,氣得他一腳把雞踢到陰暗處。
愛瑪朝他們這邊看著。
他們倆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呢?這場悲愴的對話主題究竟是什麼呢?……因為那個人
好像不斷重覆同樣的幾句話!不過他重覆的語氣是否愈來愈緩和了呢?
……她跪到地上,更確切地說,是撲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他裝作沒看見,避開
她,而她也不再跪著了,幾乎是趴在地上乞求地伸出雙臂。
馬戈他們有時能看見那個人,有時他又被黑暗吞沒。等他再出現的時候,他挺立在
乞求他的女孩面前,從高處看著她。
他又開始走動起來,時而走近,時而走遠,她已經沒有力氣了,或者說沒有勇氣再
向他伸出乞求的雙手了。她整個身子都趴在地上,她的手離那個酒瓶不到二十公分遠。
這非常出人意料。流浪漢彎下腰,或者說放下一隻大手,抓住愛瑪肩膀上的衣服,
一下子就讓她站了起來。動作是那麼猛烈,以至於他鬆開手時,愛瑪險些摔倒。
不過,她那委頓的表情裡是否又流露出一絲希望?髮髻已經散落,帽子已經掉在地
上。
那人不停地走著,有兩次,他避開絕望的女孩。
第三次,他把她抱在懷中,用力摟著,把她的頭按倒。接著,貪婪地把嘴貼在她的
嘴唇上。
馬戈他們只能看見他的後背,一個超人般的脊背,還有他肩上一隻女人痙攣的小手
。
那個野人繼續吻著女孩,又用一隻大手去撫摸她那垂下來的頭髮,那撫摸的動作就
彷彿要把她吞沒、壓倒,更確切地說,是要把她與自己融為一體。
「這是怎麼回事!……」偵探驚訝地說道。
馬戈卻感動得差點放聲笑起來。
* * *
愛瑪在那裡待了有一刻鐘了吧?擁抱結束了,蠟燭最多只能再燃燒三分鐘,房間裡
的氣氛明顯輕鬆了。
那個女服務生是不是在笑?她大概在什麼地方找了一面鏡子。在燈光下,可以看到
她在梳理自己長長的頭髮,用一枚髮夾別住,在地上找到剛才丟掉的另外一枚髮夾,把
它銜在嘴裡,戴上帽子。
現在看上去,她幾乎很漂亮,她確實很漂亮!她身上的一切都楚楚動人,甚至包括
那扁平的胸脯,她那黑色的裙子,她那紅腫的眼皮。那個人已經拾起燒雞,眼睛始終盯
著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啃著雞肉,用牙齒撕下一塊一塊的肉,吐掉骨頭。
他住口袋裡尋找刀子,沒找到,就在鞋底上磕斷瓶口。他開始喝酒,他還想讓愛瑪
喝,愛瑪笑著拒絕了。也許是那破碎的瓶口讓她害怕?可是,他強迫她張開嘴,輕輕地
把酒倒進她嘴裡。
她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於是,他把她抱在懷裡,又開始吻她,但不再親嘴。他高
興地吻著她的臉頰、眼睛、額頭,甚至吻她那有飄帶的帽子。
她準備走了,他把臉貼在玻璃上往外看著,再一次把整個亮處遮住。等他轉過身的
時候,就把蠟燭吹滅了。
勒華偵探身子痙攣了一下。
「他們是要一起走……」
「對……」
「他們會被人抓住的……」
花園裡的醋栗樹又搖晃起來。接著,一個人影爬上牆頭。愛瑪已經到了巷子裡,等
著她的情人。
「你在遠處跟著他們……千萬不能讓他們看見你!……一有狀況,你就向我報告情
況……」
就像剛才流浪漢幫助愛瑪那樣,馬戈幫助偵探爬到天窗上,接著,他彎腰查看那條
死巷子,下面的那兩個人只剩下兩個腦袋了。
他們猶豫著,商量著,最後是女服務生拉著她的男人朝一個倉庫走去,並且,消失
在裡面,庫房門關上,一個插銷上了鎖。
那是繩具商人的倉庫,跟商店相通,而這個時候商店裡並沒有人,這對情侶撬開一
道鎖以後,就來到了碼頭。
不過,勒華應當比他們先到。
* * *
探長剛從閣樓的梯子上下來,立刻明白發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他聽見旅館裡有嘈雜
聲。下面,說話聲裡又傳出電話鈴聲。
其中也有勒華的聲音,他大概在對著話筒說話,因為他的聲音很大。
馬戈趕緊衝下樓梯,來到一樓,碰到記者。
「怎麼了?……」
「又出事了……一刻鐘以前……在城裡……受傷的人被抬到藥房……」
探長立刻先跑到碼頭上,看見一個警察舉槍往前跑,天很少這麼黑,馬戈來到那個
警察身邊。
「出什麼事了?……」
「有一對男女剛才從商店裡出來……我正在對面巡邏……那個男的幾乎撞到我懷裡
……不用追了,他們肯定跑遠了!……」
「請您說明一下情況!」
「我聽見商店裡有聲音,可是沒有燈光……我握著槍,緊盯著……門開了……一個
人走出來……我沒來得及把槍對準他……他就往我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我的槍掉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他把槍搶走……沒有!……他去找一個在門口
等他的女人了……她跑不動……他就把她抱在懷裡……我站起來的工夫,探長……
又挨了他一拳……瞧!……還在流血……他們是順著碼頭跑的……大概繞過船塢……那
邊是一些小巷子,然後,就是田野了……」
警察用手帕擦著鼻血。
「他甚至能把我打死!……他的拳頭簡直就像個錘子……」
旅館的窗戶亮著,從那裡傳來說話聲。馬戈離開那個警察,轉過街道的拐角處,看
到藥店,藥店的窗戶上了護窗板,但門開著,露出裡面的燈光。
有二十幾個人圍著那道門。探長用手肘把他們推開。
在配藥室裡,一個人躺在地上,眼睛看著天花板,有節奏地呻吟著。
藥劑師的妻子身穿睡衣,她一個人的說話聲比所有人的聲音加起來都大。
藥劑師本人在睡衣外面套上了一件白大衣,慌慌張張,搖晃著各種藥瓶,撕著大塊
藥棉。
「是誰啊?」馬戈問道。
他不需要回答,因為他已經認出海關官員的制服,他的一條褲管被人扯破了。現在
,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他就是上個星期五在港口值夜班,從遠處親眼目睹了莫斯塔根被槍擊的海關官員。
一個醫生到了,他忙東忙西著,看了看傷者,又看了看馬戈,大聲問道:「又出什
麼事了?……」
地上流著血,藥劑師已經用雙氧水清洗了海關官員的傷口,是這些粉紅色的血水在
地上流著。
外面,一個人在講述著,說不定已經講了十遍了,但聲音依然很激動:「我和太太
都睡了,忽然聽見一聲響,很像是槍聲,接著是一聲呼叫……然後,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大概過了五分鐘!……我不敢再睡了……我老婆希望我出去看看……這時,我們聽見
呻吟聲,好像是從人行道上傳來的,就在我們家門口……我打開門……身上帶著武器…
…看見一個黑影……認出了海關制服……於是,我就喊起來,為的是叫醒鄰居們,水果
商有汽車,就幫我把受傷的人送到這裡來了……」
「槍聲是幾點響的?……」
「半個小時以前……」
也就是說,正是愛瑪跟那個大腳男人之間那一幕上演到最動人的時刻!……「您住
在哪裡?……」
「我是賣船帆的商人……您從我家門口至少經過十次了……在港口右邊……比魚市
還要遠一點……我家在碼頭跟一條小巷子的交接處……再過去,住房就越來越少,都是
別墅了……」
四個人把傷者抬到最裡面的一個房間裡,把他放在一個沙發上。醫生指揮著。人們
聽到外面市長在詢問:「探長在這裡嗎?……」
馬戈迎上前去,兩隻手插在口袋裡。
「您得承認,探長……」
可是,對方的目光是那麼冷淡,市長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是我們追捕的那個人開的槍,對吧?」
「不是!」
「那您都知道哪些情況?……」
「我知道不是他,因為出事的時候,我正看著他,就像我現在看著您一樣……」
「您沒逮捕他?」
「沒有!」
「有人還告訴我,一個警察也受到襲擊……」
「完全正確。」
「您意識到這類事件所可能造成的影響了嗎?……總之!自從您來到這裡以後,才
……」
馬戈拿起話筒。
「請接警察總隊,小姐……對……謝謝……喂!警察總隊嗎?……是隊長本人嗎?
……喂!我是馬戈探長……米舒醫生當然還在您那兒,對吧?……您說什麼?……
對,您還是要確保他的安全……怎麼?……院子裡有個警衛?……很好……我等著……
」
「您認為醫生是……」
「根本不是!……我從來不相信任何事,市長先生!……喂!……他沒動?……謝
謝……您說他在睡覺?……很好……喂!不!沒什麼特別的……」從裡面的房間裡傳出
呻吟聲,接著,一個聲音喊道:「探長……」
是醫生,他正在用毛巾擦自己那雙還有肥皂泡的手。
「您可以審問他了……子彈只擦了小腿一層皮……他是驚嚇大於疼痛……不過,應
當說,流了不少血……」
海關官員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醫生接著往下說的時候,他臉都紅了:「他擔心被
截肢……其實,再過一個星期,就什麼都看不出來了!……」市長站在門口說。
「請跟我說說事情經過!」馬戈坐在沙發邊上,溫和地說道,「別擔心……您聽見
醫生的話了吧……」
「我不知道……」
「還有呢?……」
「今天,我十點鐘下班……我家比我受傷的地方更遠一點……」
「這麼說,您沒直接回家?……」
「沒有!我看見海軍上將咖啡廳裡還有燈光……我想知道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我向您發誓,我的腿疼得很!……」
「沒事!沒事!」醫生肯定地說。
「可是我跟您說了……好吧!既然沒事……我在咖啡廳裡喝了一杯啤酒……裡面只
有記者,我也沒敢問他們……」
「誰替您倒的啤酒?……」
「我想是個女佣人……我沒看見愛瑪。」
「後來呢?……」
「我想回家……我從值班哨所前面經過,用我同事的煙斗點了一支香煙……我順著
碼頭往前走……然後朝右邊拐彎……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海水很美……我剛走過一個
角落,突然感到腿上很疼,然後才聽見槍聲……我的小腿就像被石頭砸了一下似的……
我倒在地上……想站起來……有人跑了……我的手碰到熱乎乎的液體,我也不知道怎麼
就暈過去了……我以為自己死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角落的水果商打開門,
但是不敢往前走……「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況。」
「您沒看清開槍的人嗎?……」
「我什麼都沒看見……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就像……我摔倒在地上……尤其是當
我抽回沾滿鮮血的手時……」
「您有仇人嗎?……」
「沒有!我剛到這裡工作不到兩年……我是內地人……我還從來沒碰到過走私販子
……」
「您總是從這條路回家嗎?……」
「不!……這條路最遠……可是,我沒帶火柴,專程回值班崗亭去點煙……本來應
當從城裡走,現在走的是碼頭……」
「這樣比從城裡走遠嗎?……」
「遠一點……」
「於是,有人看見您從咖啡廳裡出來,往碼頭那邊走,就跑到前面埋伏起來?……
」
「肯定是這樣……可是,為什麼?……我身上從來不帶錢……那人也沒想搶我的錢
……」
「探長,您能肯定,您整個晚上都一直監視著您的流浪漢嗎?……」
市長的語調裡有一種譏諷的味道。勒華手裡拿著一張紙走進來。
「一封電報,是郵局送到旅館來的……從巴黎發來的……」
馬戈讀道:保安局致馬戈探長,康卡爾諾。
您寄來體貌特徵的那個讓.戈亞爾,人稱塞爾維埃爾的人,星期一晚八點被捕,當
時他準備下榻巴黎勒皮克街貝爾維旅館十五號房間。他承認是從布雷斯特搭六點的火車
來。聲稱無辜,要求於律師在場的情況下接受審問。等候您的指示。
熾天使書城
【八、又一次謀殺】
「您大概認為,現在該是我們之間進行一場嚴肅談話的時候了吧……」
市長是用一種冷冰冰的恭敬語氣說這句話的,勒華探員還不了解馬戈,看著他吞雲
吐霧的樣子,還無法判斷他的心情。從探長那微微張開的嘴裡慢慢吐出來的,是一條細
細的灰色煙帶,他的眼睛同時眨了兩三下,接著,馬戈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
看了看身邊的藥劑師、醫生和湊熱鬧的人。
「悉聽尊便,市長先生……這是……」
「如果您願意到我家裡喝杯茶的話……」市長匆匆地打斷他的話,說:「我的汽車
就在門口……我等您說完必要的指示……」
「什麼指示?……」
「可是……兇手……流浪漢……那個女人……」
「啊!對!好吧,如果警察總隊沒有更重要的事可幹的話,那就監視一下附近的車
站吧……」
他臉上一副天真的樣子。
「至於您S,勒華,發個電報給巴黎,讓他們盡快把戈亞爾送過來,然後去睡覺。
」
他坐進市長的汽車,一個穿制服的司機開車,在快到白沙灘時,一座建在山坡岩石
上的別墅出現在眼前,看起來像個封建領主的城堡似的。別墅的窗戶裡亮著燈。
在路上,兩個人沒說上兩句話。
「請讓我給您帶路……」
市長把毛皮大衣遞給管家。
「夫人睡了嗎?」
「她在書房裡等著市長……」
他們確實在書房裡見到了她。儘管她已經四十歲年紀,但在六十五歲的丈夫面前還
是顯得很年輕。她朝探長點點頭。
「怎麼樣?……」
市長一副上流人士的作風,吻了吻妻子的手,然後,握住她的手,說道:「放心吧
!……一個海關官員受了點輕傷……我希望在馬戈探長和我談過以後,這個讓人無法忍
受的噩夢將會結束……」
她在一陣絲綢的窸窸窣窣聲中走了出去。一條藍色絲絨門簾放了下來。書房很寬敞
,牆上包了漂亮的細木護牆板,天花板上露出房樑,就像英國中世紀的城堡一樣。書房
裡有很多漂亮的精裝書,不過,最珍貴的,要數那個佔了整整一面牆的書櫃裡的書。整
個書房都顯得富麗堂皇,超凡脫俗,而且絕對舒適。儘管有暖氣,但在一個巨大的壁爐
裡,木柴還在劈劈啪啪燒得正旺。
跟醫生別墅裡那種假奢華不可同日而語,市長在好幾個雪茄盒子裡挑選著,遞給馬
戈一盒。
「謝謝!如果您允許,我還是抽自己的煙斗……」
「請坐……您喝點威士忌嗎?……」
他按了一下鈴,點燃一支雪茄。管家進來招待他們。而馬戈呢,可能是故意的,就
像一個小老百姓進入貴族的豪宅般那麼笨拙。他身體也顯得更粗壯,目光也模糊了。
主人等著僕人退出去。
「您應當明白,探長,這一連串的罪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已經……喏,您來這
裡已經五天了……五天以來……」
馬戈從口袋裡掏出洗衣女工用的漆布面小本子。
「請原諒……」他打斷市長的話,「您談到一連串的罪行……可是,我發現所有的
受害者都活著,只有一個除外……只有一個死了:勒波莫雷先生……至於海關官員,您
也會承認,如果真的想要他的命,那就不會朝他腿上開槍了……您知道子彈是從什麼地
方射出來的……襲擊者躲在暗處……他完全可以不慌不忙……除非他從來沒用過手槍…
…」
市長吃驚地看著他,端起自己的酒杯,說道:「因此,您認為?……」
「他只想打傷他的腿……除非有相反的證據……」
「那人是否地想擊中莫斯塔根先生的腿呢?」
譏諷是不言而喻的,老人的鼻翼在顫抖,他希望顯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因為,
他是在自己家裡。可是,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令人厭惡的噓噓聲。
馬戈擺出一副恪守本分的雇員向上司彙報的樣子,繼續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
們重新一個一個地唸我的記錄……我唸十一月七日,星期五的記錄:一顆子彈從一座空
房子的信箱後面射向莫斯塔根先生。您首先會注意到,包括受害者本人在內,誰都不會
料到莫斯塔根先生會在一瞬間想要躲進一個門裡去點煙……要是風小一點,也就不會出
事了!……不過,那門後確實有個拿著手槍的人……要嘛,那個人是個瘋子,否則,他
就是在等待一個應該來的人……現在,請回憶一下當時的時間!……夜裡十一點……全
城的人都睡了,除了「海軍上將旅館」咖啡廳裡的幾個人以外……「我不想下結論。請
看看哪些人可能是罪犯。勒波莫雷、讓.塞爾維埃爾先生和愛瑪不在懷疑之列,因為他
們當時正在咖啡廳裡。
「還剩下一刻鐘以前離開的米舒醫生,和那個留下可怕大腳印的流浪漢,還有一個
陌生人,我們姑且稱他為X。我們沒有異議吧?
「讓我們加上旁註:莫斯塔根先生沒有死,再過兩個星期他就可以康復了。
「現在我們再談談第二個慘案。第二天,星期六,我跟勒華偵探一起坐在咖啡廳裡
,我們正準備跟米舒、勒波莫雷和塞爾維埃爾等幾位先生一起喝開胃酒,醫生看著他的
酒杯,突然起了疑心,化驗證明,佩爾諾酒裡放了毒藥。
「涉嫌的人有:米舒、勒波莫雷、塞爾維埃爾、女服務生愛瑪、流浪漢——他有可
能在白天偷偷潛入咖啡廳,最後,還有我們稱之為X的那個陌生人。
「接著,星期天早晨,讓.塞爾維埃爾失蹤了。他那輛有血跡的汽車在離他家不遠
的地方被人發現。在這件事以前,《布雷斯特燈塔報》就收到了一份關於要在康卡爾諾
製造恐怖氣氛的詳細報導。
「可是,有人看到了塞爾維埃爾,先是在布雷斯特,而後在巴黎,他似乎想在那裡
躲起來,而且,很明顯,他是自願去那裡的。
「這裡面嫌疑犯只有一個:塞爾維埃爾本人。
「同一個星期天,勒波莫雷先生跟醫生一起喝開胃酒,然後回家吃晚飯,接著,因
中了馬錢子鹼毒而死亡。
「嫌疑犯:如果他是在咖啡廳裡中毒的話,嫌疑犯有醫生、愛瑪,還有我們那個X
。
「在這裡,流浪漢當然應該被排除在外,因為咖啡廳裡一直有人,而且,被下毒的
不是整個瓶子,而只是一個杯子。
「如果是在勒波莫雷家裡犯下罪行的,嫌疑犯有:女房東,流浪漢和我們那個永遠
的X。
「請不要不耐煩……我們馬上就要說完了……今天晚上,一個海關官員走過一條沒
有行人的巷子時,腿上挨了一槍……醫生沒有離開過他那受到嚴密監視的監獄……勒波
莫雷已經死了……塞爾維埃爾遠在巴黎,而且受到保安局的控制……在同一時間裡,愛
瑪和流浪漢正在我的視野裡緊緊擁抱,接著狼吞虎嚥地吃燒雞……「因此,只剩下唯一
一個嫌疑犯:X……「也就是說,一個迄今為止我們還沒遇到過的人……一個可能犯下
所有罪行,也可能只幹了這最後一件事的人……「這個人,我們不認識他。我們沒有他
的體貌特徵……只有一個跡象:他必須在今天晚上製造事端……一種強烈的需要……因
為,這一槍不是一個在外面遊蕩的人開的。
「現在,請不要要求我逮捕他……因為,市長先生,這個城裡的每一個人,以及所
有與這件事有牽連的幾個主要人物,特別是那些經常出入上將旅館帥咖啡廳的人,都有
可能是X……「包括您本人……」
* * *
這最後幾個字是用輕鬆的語氣說出來,說完,馬戈就靠在椅背上,把腿伸向壁爐。
市長打了個哆嗦。
「我希望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報復……」
這時,馬戈猛地站起身,在爐子上磕打著他的煙斗,然後,一邊在書房裡踱步,一
邊說:「甚至連這都不是!您想要結論嗎?好吧,這就是……我只想告訴您,這樣的一
個事件,不是一個警察坐在扶手椅裡光靠電話指揮就能破案的……我還要懷著對您無比
崇敬的心情補充一句,市長先生,當我負責調查一個案子時,我首先需要別人……不要
來煩我!」
這些話是不假思索地說出來的……他已經憋了好幾天了。或許是為了自我克制,馬
戈喝了一口威士忌,用一種一吐為快、只等著別人下逐客令的目光看著門口。
跟他談話的那個人沉默了好半天,眼睛盯著自己那根雪茄的白色煙灰,最後,他讓
煙灰落到一個藍色的細瓷煙灰缸裡,接著,慢慢地站起身,用眼睛尋找馬戈的目光。
「請轉我說,探長……」
他一定是在斟酌每一個字,因為,他的話是斷斷續續地說出來的。
「在我們的短暫接觸中,或許我不該表現出不耐煩……」
這讓人感到意外,尤其是在這種氛圍裡,老人那滿頭白髮,那繡花絲綢外衣,和那
條筆挺的灰褲子,使他顯得比平時更有修養。
「我開始認識到您的真正價值了……在短短的幾分鐘裡,透過您對事件的簡單概述
,我感到這個讓人惶恐不安事件的神秘性,這個事件的複雜性是我沒有料到的,而這一
點恰恰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我承認,您對待流浪漢的消極態度曾使我對您不滿……」
他走近探長,把手放到他肩上。
「請您不要怪罪我……我也跟您一樣,身膺重任……」
馬戈的心情讓人難以捉摸,他正忙著用地那粗大的手指往煙斗裡裝煙絲。他那裝煙
草的小荷包已經很舊了。他的目光穿過玻璃窗,看著茫無涯際的大海。
「那亮光是什麼?」他猛然問道。
「那是燈塔……」
「不!我說的是右邊那個微弱的燈光……」
「那是米舒醫生家……」
「這麼說,女佣回來了?」
「沒有!是米舒夫人,醫生的母親,今天下午回來的……」
「您看見她了?……」
馬戈覺得,主人有點侷促不安。
「就是說,她看到兒子不在家,感到奇怪……就到我們這裡打聽情況……我把他兒
子被捕的消息告訴她了,解釋說,這是一種保護措施……因為確實如此,對吧?……她
要求允許她去監獄探視……旅館裡的人不知道您的行蹤……我就作主批准她去探視……
」
「米舒夫人晚飯前不久又來過,打聽最新消息,是我妻子接待的,並且,留她吃了
晚飯……」
「她們是朋友嗎?」
「您這麼說也行!更確切地說,是街坊關係……冬天,康卡爾諾人很少……」馬戈
又開始在書房裡踱起步來。
「這麼說,你們是三個人一起吃的飯了?……」
「對……常有這種情況……我盡量安慰了米舒夫人,警察總隊之行使她很激動……
她養大這個兒子很不容易,她兒子身體很不好……」
「沒有談到勒波莫雷和讓.塞爾維埃爾嗎?……」
「她從來就不喜歡勒波莫雷……她指責他引誘她兒子喝酒……事實是……」
「塞爾維埃爾呢?」
「她不太認識他……他跟我們不屬於同一個階層……一個小記者,一個咖啡廳裡的
熟人,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說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但是,我們不能接待他的妻
子,她的過去不是無可非議的……這裡是個小城市,探長!……您只能聽從這些偏見…
…這也是我脾氣不好的原因……您不知道,領導一個由漁民組成的城市,又要考慮老闆
們和一些有錢人的需要,有多難……」
「米舒夫人幾點離開這裡的?」
「十點左右……是我妻子開車送她回去的。」
「這燈光說明米舒夫人還沒睡……」
「這是她的習慣……我也如此!……到了一定年紀,就睡得少了……深夜,我還在
這裡看書,或者翻閱文件……」
「米舒的生意興隆嗎?」
又是一陣掩飾不住的尷尬。
「還不夠興隆……得等到白沙海灘增值以後……鑑於米舒夫人在巴黎的關係,這不
會等很久的……很多土地都賣掉了……到春天,就開始蓋房子了……她最近這次巴黎之
行,基本上說服了一位銀行家在山頂上蓋一座漂亮的別墅……」
「還有一個問題,市長先生……現在要出售的那塊土地原來是屬於誰的?」
「屬於我的!那是我的一份家產,就跟這座別墅一樣。那兒本來只是一片歐石南樹
和染料木樹林,米舒一家想到……」
這時,遠處的燈光熄滅了。
「再喝一杯威士忌吧,探長?……當然,我會請司機送您回去的……」
「您太客氣了。我喜歡走路,特別是當我需要思索的時候……」
「您怎麼看那條黃狗的事……我承認,這可能是最讓我不知所措的事了……這件事
,還有下了毒的佩爾諾酒!……因為……」
可是馬戈已經在四處尋找自己的帽子和大衣了,市長只好按電鈴。
「戴爾玢,替探長拿衣服!」
接下去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海浪拍打著別墅房基的岩石,聲音沉悶而又有節奏,
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真的不須要送您回去嗎?……」
「真的……」
空氣裡有一種讓人惴惴不安的東西,就像那在燈泡周圍繚繞的煙霧一樣。
「我真不知道明天市民會是怎樣的想法……如果海上風平浪靜,街頭巷尾漁民會更
少一點,因為,他們會趁著好天去放捕蝦籠……」
馬戈從管家手裡接過大衣,伸出他的大手,市長還有問題要問,但他猶豫著,因為
僕人在場。
「您認為還需要多少時閒才能……」
掛鐘上的時針指著凌晨一點。
「我希望今天晚上一切都能結束……」
「這麼快?……儘管有您剛才對我說的那許多情況?……在這種情況下,您是寄希
望於戈亞爾了?……除非……」
太晚了,馬戈已經走到樓梯上了,市長竭力尋找最後一句話,可是,他沒找到能表
達自己想法的話。
「讓您走回去,我感到很不安……走這種路……」
門關上了,馬戈來到路上,頭頂上是美麗的夜空,雲彩好像在月亮前面賽跑。
空氣冰冷,從大海吹來的風帶著很濃的海藻味,海灘上隱約可以看到大片的海藻。
探長慢慢地走著,雙手插在口袋裡,嘴上銜著煙斗。他扭過頭,從遠處看到書房的
燈關了,接著,二摟的燈亮了,窗簾遮住了燈光。
他沒有穿過城市,而是沿著海邊走,像那個海關官員一樣,在他受傷的街道拐角停
了一會兒,周圍萬籟俱寂。每隔一段有一盞路燈。康卡爾諾在沉睡之中。
他來到廣場上時,看到旅館的大窗戶還亮著,用它那有害的光暈攪擾著深夜的安寧
。
他推開大門。一個記者正在用電話口述他的稿子:「……大家不知道該懷疑誰了,
街上的人驚恐不安地互相望著。說不定這個人就是凶手?說不定是那個人?神秘和恐怖
的氣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濃……」
神情悲傷的老板親自坐在收銀台前,他一看見探長,就想說話。旁人可以猜到那些
譴責的話。
咖啡廳一片狼藉,所有的桌子上都堆著報紙、空杯子,還有一個攝影師正在暖氣上
烘乾底片。
勒華偵探迎著上司走過來。
「那是戈亞爾太太……」他指著癱坐在長凳上的一個胖胖的女人,說道。
她站起身,擦著眼睛。
「您說,探長!……這是真的嗎?……我都不知道該相信誰了……聽說讓還活著?
……但這是不可能的,對吧?……他不可能上演這麼一場鬧劇!……他不會這麼做
的!
……他不會讓我這麼為他擔憂!……我覺得自己都快瘋了!……他跑到巴黎去幹什
麼?
……您說!……而且,我又不在他身邊!……」
她哭泣著,就像很多會哭的女人那樣哭著,眼淚嘩嘩地在臉頰流著,一直流到下巴
上,兩隻手拍打著胖胖的胸脯。
她抽泣著,尋找著手帕,而且,她還想說話。
「我向您發誓,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他是個色鬼……可是,他不會幹這種事
!……他每次回來,都請求我原諒……您明白嗎?……他們說……」
她指著記者。
「他們說,是他自己在車裡留下的血跡,為的是讓別人以為發生了謀殺……這就是
說,他不想回來了!但我知道,您聽見了嗎,我肯定他會回來!要是沒有別人的勾引,
他是不會去花天酒地的……勒波莫雷先生……醫生……還有市長!……而這些人,他們
在街上居然不理睬我,好像我在他們眼裡一文不值!……「別人告訴我他被捕了……我
不願意相信……他能幹什麼壞事呢?……他賺的錢足夠我們過現在這種生活了……我們
過得很幸福,儘管他三不五時地出去尋歡作樂……」
馬戈看著她,嘆了口氣,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杯子,一口氣把裡面的飲料喝光,然後
,喃喃地說:「請您原諒,夫人……我得去睡覺了……」
「您也認為他犯了什麼罪嗎?……」
「我從來不認為什麼……請跟我學,夫人……明天又是一天……」
說完,他就邁著沉重的步子上樓去了,而那個始終沒離開電話的記者,就用了探長
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條消息,馬戈探長打算明天徹底弄清這個神秘事件……」
他又用另外一種聲調補充道:「完了,小姐……特別是要告訴老闆,一個字都不要
改我的稿子……他不能理解……必須親臨現場……」
他掛上電話,把本子放進口袋,喊道:「一杯摻熱糖水的烈酒,老板!……多放酒
,放一點點熱水就行了……」
這時,戈亞爾太太接受了一個記者的邀請,搭他的車回家。在路上,她又開始嘮叨
起來:「除了有點好色……可是,您應當理解,先生!……男人都是這樣的!……」
熾天使書城
【九、貝殼盒子】
馬戈第二天心情居然那麼好,勒華偵探跟著他,敢跟他聊天,甚至敢問他問題了。
而且,不知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感到輕鬆了。這或許是由於天氣的緣故,因為突然
放晴了,天空彷彿被清洗過似的,一片蔚藍,那是一種淡藍,但很清澈,上面飄著幾絲
薄雲。地平線一下子顯得無邊無際,就好像有人挖深了天穹似的。海上風平浪靜,碧波
粼粼,閃著浪花,遠處飄著點點白帆,就像是插在指揮部地圖上的小旗子。
其實,只需要一縷陽光,就可以改變康卡爾諾的面貌,就連那陰雨下顯得憂傷的老
城牆,此刻也頓時變得歡快明朗了。
記者們都在樓下,被三天的來來往往累壞了,喝著咖啡,互相講著故事,其中一個
穿著睡袍下來了,光著腳,穿著拖鞋。
馬戈則鑽進愛瑪的房間,更確切地說,是一間小閣樓,一個小窗朝巷子開著,傾斜
的天花板使得裡面的人只能在一半的房間裡站立。
窗戶開著,空氣很涼,不過,也能感到陽光的溫暖。一個女人趁著好天,在小巷對
面的窗口曬著衣服。從不遠處一個學校的院子裡,傳來課間休息的孩子們的嬉鬧聲。
勒華坐在那張小鐵床邊上,說道:「我還不太明白您的方法,探長,不過,我覺得
自己開始猜到了……」
馬戈用一雙笑眼看著他,衝著太陽吐了一大口煙。
「您很走運,夥計!特別是在這件事上,我的方法恰恰是沒有方法……如果您想聽
一個好建議的話,請千萬則跟我學,也不要試圖從我的所作所為中總結出什麼理論……
」
「可是……我發現您現在已經找到具體線索了……在經過……」
「是啊!經過!在經過這一切以後!換句話說,我是倒著調查的,但是,這並不妨
礙我下一次正著調查……這要取決於氛圍……取決於碰到什麼人……我來到這裡的時候
,剛好碰到一個誘惑了我的人,於是我就抓住他不放……」
不過,他沒說那個人是誰,他掀開一條舊床單,後面露出掛衣服的壁櫥。壁櫥裡面
掛著一件黑絲絨的布列塔尼上衣,大概是愛瑪留著過節時穿的。
洗手間裡,有一個缺了好多齒的梳子、幾個髮夾,和一個盛著脂粉的盒子。他在抽
屜裡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個裝飾著閃亮貝殼的盒子,這在沿海一帶很多市集上都能
買到。這個盒子大概是十年以前做的,也不知道被人帶著走過多少路了,上面寫著「奧
斯坦德紀念」,從裡面散發出一股舊紙板、灰塵、香水和發黃紙張的混合氣味。馬戈坐
在床邊,挨著夥伴,用他那粗大的手指翻著裡面的小東西。
一串磨出刻面的玻璃念珠,穿在一條很細的銀鏈上:一個初領聖體的聖牌;一個空
香水瓶,大概是愛瑪在哪個女客人的房間裡撿到的,因為形狀好看,就保存下來了。
一個紙花,可能是一次舞會或者一個節日的紀念品,替小盒子平添了一種鮮紅的顏
色。
旁邊,還有一個很小的金質十字架,是唯一一件有點價值的東西。
一大堆明信片,其中一張上面是坎城的風景照,反面,一個女人的筆跡寫著:你最
好還是離開那個一天到晚老下雨的狗窩。我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吃得很飽,擁抱你。
露易絲馬戈把明信片遞給偵探,自己仔細端詳著一張在市場上射擊時拍的照片。由
於那個人正在射擊,閉著一隻眼睛,因此看不清他的臉,那個人塊頭很大,頭上戴著一
頂水手帽子,愛瑪對著鏡頭微笑,公開挽著他的胳膊。照片下面寫著:「坎佩爾」。
還有一封信,大概讀了不知多少遍,信紙都弄皺了:親愛的:已經說好了,簽字吧
!我擁有自己的船了,它叫美麗的愛瑪。坎佩爾的神父答應我下週用聖水、小麥、鹽和
所需要的一切來為它洗禮,還有真正的香檳酒,因為我希望這是一個大家長久談論的節
日。
開始付款時很艱難,因為我每年必須付給銀行一萬法郎,不過,請想一想,它有一
張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帆,航速是每小時十海里,用它往英國運蔥頭能賺大錢。
也就是說,我們不久就要結婚了,我已經為第一次出航找到了貨品戴運,不過,他
們想耍我,因為我是新手。
妳的老板娘應該能給妳兩天假,讓妳參加洗禮,因為,那天大家都會爛醉如泥,妳
沒法回康卡爾諾。我已經為這艘船在咖啡廳請了好幾次客了,船已經停在港口
,上面掛著一面嶄新的旗子。
我要在船上拍一張照片寄給妳。我愛妳,吻妳,並期待著妳成為我可愛的妻子。
你的萊昂 * * *
馬戈把信裝進口袋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巷對面晾曬的衣服。貝殼盒子裡再也沒有
別的東西了,除了一支骨製蘸水鋼筆,在一個透鏡下,可以看到上面刻著盧爾德聖母院
的小教堂。
「醫生常住的那個房間裡現在有人嗎?」他問道。
「我想不會。記者都住在三樓……」
出於職業的責任心,探長繼續在房間裡搜查了一遍,但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二樓,推開三號房間的門,這間屋子的陽台正對著港口和錨地
。
床重新鋪過,地板打了蠟,水壺上放著新毛巾。
偵探懷著一種既懷疑又好奇的心情看著他的上司。馬戈呢,則吹著口哨,四處看著
,看準了一個放在窗戶前面的橡木桌子,桌子上面有一個潛水艇廣告模型和一個煙灰缸
。
在潛水艇模型裡,放著有旅館箋頭的白紙和帶有相同字樣的藍色信封,還有兩張很
大的吸墨紙,其中一張已經吸滿了墨水,另外一張上面只有幾個不完整的字跡。
「先生,請給我找一個鏡子!」
「一個大鏡子?」
「隨便!只要是鏡子就行,我要把它放在桌子上。」
等偵探回來的時候,發現馬戈站在陽台上,雙手拇指勾在背心的袖洞裡,非常得意
地抽著他的煙斗。
「這個鏡子行嗎?……」
窗戶關上了,馬戈把鏡子靠著從壁爐上拿來的兩個燭台,立在桌子上,然後,把那
張吸墨紙對著鏡子展開。
反射到鏡子裡的字很不好認,上面缺了很多字母,甚至整個詞。另外一些也歪歪扭
扭,猜起來很費勁。
「我明白了!」勒華一臉機靈的樣子,說道。
「好吧!那就去跟老闆要一個愛瑪的賬本……或者隨便一張她寫的東西……」
他用鉛筆在一張紙上把下面這些字抄下來:……見你……沒人住的……點……一點
……偵探回來時,探長已經差不多把空填好,成為下面一段話:我需要見妳。明天十一
點到那座沒人住的房子裡來,那房子在廣場上,離旅館稍遠一點。我一定要見到妳。妳
只要一敲門,我就會替妳開門。
「這是洗衣服的賬本,愛瑪每天都記賬!」勒華說道。
「用不著了……信上有簽名……請看這裡……「瑪」……也就是說:愛瑪……信是
在這個房間裡寫的!……」
「女服務生來會醫生的時候?」偵探驚訝地問道。
馬戈理解他對這種假設的反感,尤其是在他們昨天趴在簷槽上觀看了那一幕之後。
「這就是說,是她?……」
「小聲一點!小聲一點,孩子!不要急著下結論!……送讓.戈亞爾到這裡來的火
車幾點到?……」
「十一點三十二分……」
「下面是您要做的,小伙子!……您首先讓押送他來的那兩個同事將他送到警察總
隊去……也就是說,他到那裡的時候快中午了……您再打個電話給市長,就說我希望在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見到他……請等一下!……再替米舒太太帶同樣的口信,您打個電話
給她就行了……最後,警察或者憲兵可能會隨時把愛瑪和她的情人帶來……也將他們在
同一時間送到同一地點……我沒忘掉什麼人吧?……好吧!還有一點要囑咐您!……不
要在我不在的時間審問愛瑪……甚至要阻止她說話……」
「海關官員呢?……」
「我不需要他。」
「莫斯塔根先生呢……」
「啊!……不!……就這些人……」
在咖啡廳裡,馬戈要了一杯當地產的白蘭地,心滿意足地喝光了,同時對記者們說
道:「快結束了,先生們!……今天晚上,你們就可以回巴黎了……」
* * *
在老城那曲曲彎彎的巷弄裡散步使他的心情更加愉快,等他來到警察總隊那掛了一
面鮮豔的法國國旗的大門口時,他發現,由於燦爛的陽光,國旗那三種亮麗的色彩,還
有灑滿陽光的牆壁,使得這裡有一種七月十四日的節日氣氛。
一個老警察坐在門另一邊的一把椅子裡,正在讀一份有意思的報紙。院子裡那鋪磚
的地面上,從磚縫裡長出綠色的苔蘇,讓人覺得有一種修道院的嚴肅氣氛。
「隊長呢?……」
「大家都出去搜查了,局長、隊長,以及大部分警察,都去抓您知道的那個流浪漢
了……」
「醫生沒離開吧?……」
那人看了看右邊那個有鐵柵欄的窗戶,笑著說:「那兒沒有危險!」
「請替我打開門,可以嗎?」
門閂剛一拿掉,馬戈就用一種高興的語調友好地說:「您好,醫生!……您至少睡
得不錯吧?……」
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張瘦得像刀片似的臉,醫生躺在行軍床上,用一條灰色的被
子包著頭。眼球深陷在眼窩裡,目光焦躁不安。
「怎麼了?身體不好嗎?……」
「非常不好……」米舒嘆了口氣,在被窩裡伸了伸身子,「是我的腎……」
「我想,他們一定給您所需要的一切了吧?」
「對……您很好心……」
他是穿著衣服睡的,他把腿伸出被子,坐起來,把手放在額頭上。與此同時,馬戈
倒跨在一把椅子上,雙手趴在椅背上,紅光滿面,精神煥發。
「瞧!我發現您還要了勃艮地葡萄酒呢!……」
「那是我母親昨天帶來的……我真不想讓她來這一趟……她大概是在巴黎聽到了什
麼風聲……就回來了……」
他那黑眼圈一直伸延到臉頰上,幾天沒刮的臉使他顯得更加消瘦。他沒繫領帶,衣
服也皺巴巴的,這就更加重了他身上的淒涼感。
他不再說話了,咳嗽起來,甚至毫不掩飾地往手帕裡吐痰,像個害怕得肺結核的人
似的,惴惴不安地看著自己吐的痰。
「您有新消息嗎?」他無力地問道。
「警察一定跟您說過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了吧?」
「沒有……出了什麼事?……又……」
他靠在牆上,好像怕破人襲擊似的。
「啊!一個行人腿上挨了一槍……」
「抓到……兇手了嗎?……我受不了啦,探長!……您得承認,這簡直要讓人發瘋
了……又是一個「海軍上將旅館」咖啡廳的常客,對吧?……那人要殺的是我們!……
我絞盡腦汁,想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是啊,為什麼?……莫斯塔根!……勒波莫雷
!……戈亞爾!……還有給我們下的毒……您看好了,他們最終總會搞到我頭上來,甚
至在這裡!……然而這究竟是為什麼,您說?……」
他臉色不再蒼白,而是變成鉛灰色了。他那樣子看上去很可怕,他身上呈現出一種
既可憐又可憎的恐慌。
「我不敢睡覺……這個窗戶,喏!……上面有鐵柵欄……可是,仍然可以穿過柵欄
向裡面射擊……夜裡!……只有一個警察,他可能會睡著,也可能會失神……我生下來
不是為了過這種日子的,我!……昨天,我把一瓶酒都喝了,指望能睡著……可是我根
本就沒合眼!……我病了!……要是能把那個流浪漢打死該有多好,還有他那條黃狗…
…「有人又看見牠了嗎,那條狗?……牠還圍著咖啡廳轉嗎?……我不明白,人們為什
麼不打死牠,牠和牠的主人!……」
「牠的主人昨天夜裡離開了康卡爾諾……」
「啊!……」
醫生好像不敢相信這個消息。
「在……在那件新罪行發生以後立刻走了?……」
「在那以前!…….」
「這是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難道要讓人以為……」
「正是如此!我昨天夜裡就是這麼跟市長說的……這話是咱們兩人說,市長是個很
奇怪的人……您怎麼看,您?……」
「我?……我不知道……我……」
「總之,他把土地賣給了您……您跟他有關係……你們是所謂的朋友……」
「我們之間主要是生意關係和街坊關係……在鄉下……」
馬戈發現醫生說話的語氣堅定起來,目光也不那麼恍惚了。
「您跟他說什麼了?……」
馬戈從口袋裡掏出小本子。
「我對他說,這一連串的罪行,或者,更確切地說,一連串的謀殺企圖,不是我們
現在認識的人幹的……我不想一件一件地重提那些事件……我概括一下……我是客觀地
談論這些事件,對吧?從專業者的角度……喏,可以肯定,昨天夜裡您不可能向海關官
員開槍,這就足以把您排除在外……勒波莫雷也不可能,因為明天早晨,大家就要安葬
他……戈亞爾也不可能,別人剛剛在巴黎找到他!……他們兩個人星期五晚上誰都不可
能躲在信箱後面的那座空房子裡……愛瑪也不可能……」
「可是,那個黃狗的流浪漢主人呢?」
「我想過了!他不僅不可能毒死勒波莫雷,而且,那天夜裡出事的時候,他離現場
很遠……所以,我對市長談到一個陌生人,一個神秘的X,他有可能犯下所有的罪行…
…除非……」
「除非?……」
「除非不是連續犯案!……我們不要設想這是一連串單方面發出的攻擊,讓我們設
想這是一場真正的鬥爭,在兩組人之間,或者在兩個人之間展開……」
「要是這樣,探長,那我該怎麼辦,我?……如果有陌生的敵人在遊蕩……我……
」
他又面色如土,用兩隻手抱住腦袋。
「一想到我是個病人,想到醫生囑咐我要絕對安靜!……啊!不需要子彈,也不需
要毒藥,就能要我的命……您看吧,我的腎就足以要我的命了……」
「您怎麼看市長?……」
「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出身豪門……年輕的時候,他在巴黎過著奢
華的生活……他曾經擁有自己的賽馬……後來,他就開始規規矩矩地生活了……他挽救
了自己的一部分財產,來到這裡安家,住在他祖父的房子裡,他祖父本人也曾經是康卡
爾諾的市長……他把自己沒用的土地賣給我……我想,他大概打算當省議員,最後再當
參議員……」
醫生站起來,只有幾天的工夫,他看上去就瘦了足足十公斤,要是他這會兒神經質
地哭起來,誰也不會感到奇怪。
「您怎麼想呢?……還有那個戈亞爾,人家說他在巴黎……他到那兒幹什麼去了呢
?……為什麼去那裡呢?……」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因為,他馬上就要回到康卡爾諾了……這會兒他該到了…
…」
「他被捕了嗎?……」
「有人請他跟隨兩位先生到這裡來……這是另一回事……」
「他都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別人也沒問他什麼!」
這時,醫生突然目光直視看著探長,血液一下子湧上他的兩頰。
「這一切都是什麼意思?……我嘛,我覺得有人發瘋了!……你到這裡來跟我談市
長,談戈亞爾……可是我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輪到我被殺害……儘管有這些什麼
都擋不住的鐵欄杆!……儘管有那個在院子裡站崗的愚蠢警察!……我不想死!……至
少給我一把手槍,讓我自衛!……要嘛把那些想殺死我的人都關起來,那些殺死勒波莫
雷的人,那些往酒瓶裡下毒的人……」
他從頭到腳都在抽動。
「我不是英雄,我!我的職業不是跟死亡對抗!……我是人!……我是個病人!…
…我為了活著,不斷地跟疾病鬥爭,這已經夠了……您說!……您說!……您會怎麼做
?……」
他氣急敗壞,用頭去撞牆。
「這一切都像是一個大陰謀……至少他們是想讓我發瘋……是的!他們想把我關進
瘋人院!……誰知道呢?……我母親就這麼希望,不是嗎?……因為,我始終死抱著我
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遺產不放!……我不會讓他們輕易得手的……」
馬戈一動也沒動。他始終坐在那裡,坐在那個白色的牢房正中間,一面牆上灑滿了
陽光,他把兩隻手放在椅背上,嘴裡叼著煙斗。
醫生來回走著,焦灼不安,簡直近乎瘋狂。
可是,突然,房間裡響起一個歡快的聲音,稍帶譏諷,像孩子似地喊道:「咕咕!
……」
米舒嚇了一跳,朝四周看了看,然後才盯住馬戈。於是,他看到探長那張臉,探長
把煙斗從嘴上拿開,正在開玩笑地向他眨眼。
這產生了舒緩氣氛的效果,米舒立刻停止騷動,渾身癱軟,毫無生氣,那樣子就像
在融化,變成一個虛無的、不真實的幻影。
「是您?……」
他的聲音彷彿來自別處,就像會腹語術的人能讓聲音從天花板或者瓷瓶裡發出來似
的。
馬戈的眼睛依然在笑著,他站起身,用一種跟他臉上的表情形成鮮明對比的嚴厲語
氣,鼓勵地說道:「振作起來吧,醫生!……我聽見院子裡有走路的聲音……再過幾分
鐘,兇手肯定會出現在這個屋子裡……」
警察領進來的第一個人是市長,不過,院子裡又傳來別的人走路的聲音。
熾天使書城
【十、美麗的愛瑪】
「是您請我來的嗎,探長?……」
馬戈還沒來得及回答,大家就看到兩個警探押著讓.戈亞爾走進院子,並且感到,
在街上,警察總隊大門兩旁,看熱鬧的人已經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了。
記者被夾在警察中間,顯得更矮更胖了,他把軟帽壓得很低,蓋住眼睛,用一條手
帕遮住臉的下部,大概是怕別人拍照。
「到這裡來!」馬戈對兩個警察說道,「你們可以去找幾把椅子,因為我聽見有女
士的聲音……」
傳來一個尖尖的聲音:「他在哪裡?……我要馬上見他!我會讓你被開除的,年輕
人……您聽見了嗎?……我會讓你被開除的……」
說話的是米舒夫人,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長裙,渾身珠光寶氣,臉上抹著厚厚的粉
,嘴上塗著口紅,由於憤怒而氣喘吁吁。
「啊!您在這裡,親愛的朋友……」她對市長嬌媚地說道,「您能想像會發生這樣
的事嗎?……我還沒穿衣服,這位小先生就來到我家……我的佣人在休假……我隔著門
對他說,我不能接待他,可是他堅持非進來不可,我梳洗的時候,他等在那裡,藉口說
,他奉命帶我到這裡來……這實在不可思議!……一想到我丈夫曾經是參議員,還差點
當了議長,而這個……這個無賴……是的,這個無賴!……」
她怒形於色,無法理解自己的處境,突然,她看見戈亞爾轉過頭,看見她兒子坐在
床墊上,雙手抱著頭。一輛汽車開進陽光燦爛的院子裡,穿制服的警察身上閃閃發光,
現在,從人群裡傳出一陣嘈雜聲。
警察不得不關上大門,以阻止人們強行進入院子,因為,從車裡拉出來的第一個人
就是那個流浪漢。他不僅戴著手銬,他的兩隻腳還被很結實的繩子捆住,因此大家只好
把他像個包裹似地給抬進來。
在他後面,愛瑪動作自如地從車上下來,表情像做夢似的目瞪口呆。
「把腳上的繩子替他解開!」
警察還在為自己的戰果感到自豪,從警察被弄皺的制服,尤其是從犯人血跡斑斑的
臉上,那被撕破的嘴唇還在流血的臉上,可以看出,抓住他不是件容易事。
米舒夫人驚叫一聲,靠到牆上,就像看到一件令人憎惡的東西似的,然而,那個人
則一聲不響地讓人解開繩子,抬起頭,慢慢地,慢慢地看著四周。
「您很平靜嘛,哦……萊昂!……」馬戈責怪地說道。
那個人嚇了一跳,想看看是誰在說話。
「拿把椅子給他,拿條手帕……」
他發現戈亞爾溜到牢房裡面,躲在米舒夫人身後,而醫生則渾身顫抖,眼睛不看任
何人。警察局長面對這麼一群奇怪的人,一時不知所措,不曉得自己應當扮演什麼角色
。
「關上門!……請每個人都坐下……局長,您的隊長能為我們做記錄吧?……很好
!請他坐在這張桌子前面……請您也坐下,市長先生……」
外面,人們不再吵吵嚷嚷了,但仍然可以感到他們的存在,感到外面擠著一大堆人
,他們焦急地等待著。
馬戈裝滿煙斗,來回走著,然後,朝勒華偵探轉過身。
「您先打個電話給坎佩爾漁民工會,問一下四、五年以前,或許是六年以前了,一
艘叫『美麗的愛瑪』的船的下落……」
偵探朝門口走去,市長咳嗽了一聲,示意他有話要說。
「我可以告訴您,探長……這件事在我們這兒人盡皆知……」
「請講……」
流浪漢在自己的角落裡動了一下,就像一條憤怒的狗似的。愛瑪坐在椅子邊上,目
光始終不離開他。她很湊巧地坐在米舒夫人旁邊,這位夫人身上的香味開始充滿了整個
房間,一種略微發甜的紫羅蘭味。
「我沒見過那艘船。」市長泰然自若地說道,或許是一種故作鎮靜,「它屬於一個
叫勒格林的人,也許叫勒格萊雷克,那個人被視為一個優秀水手,但頭腦簡單,容易衝
動……和跟這地區所有沿海航行的船一樣,『美麗的愛瑪』主要也是駛往英國運送新鮮
蔬菜、水果……有一天,人們談到一次遠航……以後,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人們再
也沒聽到這艘船的消息。後來終於聽說,『美麗的愛瑪』在快到紐約港的時候受到檢查
,船員被送進監獄,船上裝的古柯鹼因此被沒收……當然也包括那艘船本身……那個時
候大多數商船,尤其是運送食鹽前往紐芬蘭的船隻,都走私酒……」
「謝謝……不要動,萊昂……就坐在那裡回答我的問題……特別是要準確回答,不
要多說!……您聽見了嗎?……首先,剛才您是在什麼地方被捕的?……」
流浪漢擦著下巴上的血,用嘶啞的聲音回答道:「在羅斯波爾登……在鐵路旁的一
個倉庫裡,我們在那裡等待天黑,好鑽進一輛火車……」
「你們身上有多少錢?……」
是警察局長替他回答:「十一法郎,還有幾個硬幣……」
馬戈看著愛瑪,她淚流滿面,痛不欲生,接著,那個粗野的傢伙縮起身子。馬戈發
現,儘管那個流浪漢一動也不動,醫生還是非常害怕,就請一名警察站到流浪漢旁邊,
以防出現任何意外。
隊長記錄著,鋼筆在紙上發出金屬般的聲音。
「請詳細告訴我們,這批古柯鹼是在什麼情況下裝船的,勒格萊雷克……」
那人抬起眼睛,盯著醫生的目光變得兇狠起來。他怒火中燒,橫眉豎眼,握緊了拳
頭,憤怒地說:「銀行借錢給我,讓我買這條船……」
「我知道!後來呢……」
「那一年景氣不好……法郎升值……英國人買的水果少了……我在想,自己該怎麼
還銀行的利息……我準備還了大部分債以後跟愛瑪結婚……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記者,
我認識他,因為他經常在港口東張西望,他來找我了……」
讓眾人大吃一驚的是,儘管米舒臉色蒼白,卻出人意料地鎮靜,他從口袋裡掏出一
個本子,一支筆,寫了幾個字。
「是讓.塞爾維埃爾向您建議運古柯鹼的,是嗎?」
「不是馬上!他跟我談一筆生意,他約我在布雷斯特的一家咖啡廳見面,那裡還有
另外兩個人……」
「米舒醫生和勒波莫雷?」
「對!」
米舒繼續記錄著,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可憎。有一陣子,他甚至露出一種譏諷的微笑
。
「這三個人當中,是誰提出做這個生意的?」
醫生抬起筆,等待著。
「誰都沒有……或者說,他們只跟我說,在一兩個月以內就能賺很大一筆錢……一
小時以後,來了一個美國人……我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見過他兩次……無疑是
個熟悉大海的人,因為他問了我那艘船的特點,需要多少船員,再安裝一個備用發動機
需要多少時間……我以為是走私酒……所有的人都這麼做,甚至包括客輪上的軍官……
第二個星期,軍官來『美麗的愛瑪號』安裝了一台柴油機……」
他說的很慢,目光凝聚,看到他那比自己的臉還有說服力的粗大手指痙攣似地微微
顫抖,讓人心裡十分感動。
「他們給了我一張註明大西洋上各種風浪和帆船航道的英國地圖,因為我從來沒穿
越過大西洋……出於謹慎,我只帶了兩個人。除了愛瑪,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出
發的那天夜裡,愛瑪在防波堤上送我……那三個人也在,站在一輛熄了火的汽車旁邊…
…是下午裝貨上船……這時候,我害怕了……倒不是怕走私!……我沒唸過多少書……
只要會用羅盤和鉛錘線就足夠了……我誰都不怕……可是,到了大海上……一個老船長
曾教過我使用六分儀來定位……我買了一個對數表和一切必須的東西……不過,我知道
自己肯定算不清……只是,如果我能成功,就能買下我的船了,而且,我還能剩下兩萬
法郎……那一夜,風大浪高……我們看不清汽車和那三個人了……接著,是愛瑪,她那
黑色的身影矗立在防波堤盡頭……兩個月的航行……」
米舒一直在做記錄,不過,不看那個說話的人。
「我接到有關卸船的指示……天曉得我們是怎麼到達那個指定的小港的……還沒等
我們把攬繩拋到岸上,三艘裝備著機槍、載著武裝警察的汽艇就包圍了我們。他們跳到
我們船上,瞄準我們,用英語對我們喊話,用槍托打我們,直到我們舉起手……」
「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我們一點都不明白……我不知道是誰把我的船開到碼頭
上的,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被人裝進一輛卡車裡的。一個小時以後,我們所有的人都被
關進興興監獄的一個鐵籠子裡……「我們在那裡簡直要病倒了……沒有一個人說法語…
…犯人們跟我們開粗野的玩笑,謾罵我們……「在那裡,這類事處理得很快……第二天
,我被帶到一個法庭上,而那個似乎在為我們辯護的律師甚至都沒跟我們說過話!……
「只是在審判以後,他才告訴我,我被判處兩年苦役,罰款十萬美元,我的船被沒收了
,還有船上的一切……我不明白……十萬美元!……我發誓自己沒錢……在這種情況下
,也不知要多坐多少年牢……「我留在興興……我的水手大概被帶到另外一個監獄,因
為,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們……他們把我剃了頭……他們帶我到公路上砸石頭……一個
小教堂的神父想教我讀《聖經》……「您無法想像……有些有錢的犯人幾乎天天晚上都
可以進城遊逛……然而,其他人則給他們當僕人!……「這都無關緊耍……直到一年以
後,我才見到布雷斯特那個美國人,他是來探監的……我認出他來了……我叫他……他
費了很大勁才想起我來,接著,他放聲大笑,教人把我帶到探視室。」
「他態度很友好……他對我像老朋友一樣……他說他一直是美國禁酒局的密探……
他主要是在國外工作,在英國、法國、德國,從那裡向美國警方傳遞啟航船隻的走私情
況……「不過,有時自己也幹點走私的勾當……這樁古柯鹼事件就屬於這種情況,幹成
了能賺幾百萬,因為船上裝了十噸古柯鹼,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法郎一克進的貨……他與
法國人勾結,那些法國人為他提供貨物和一部分資金……這些法國人就是這三個人。當
然,利潤是他們四個人分……「不過,請等一下!……因為下面我要說最關鍵的部分…
…就在坎佩爾裝船的那一天,美國人接到自己國家一個指示……禁酒局換了一個新頭子
……檢查工作加強了……美國的買主開始猶豫,因為,貨物來了可能會責不出去……「
不過,一個新的決定規定,凡逮捕到走私貨物的人,可獲得查獲物品價值三分之一的獎
賞……「他是我在監獄裡時告訴我這一切的!……我得知,就在我緊張地解開纜繩,不
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抵達大西洋彼岸的時候,那三個人正在同一個碼頭上跟美國人討論
利益分配呢……「孤注一擲?……我知道,是醫生堅持要告密的,因為這樣一來,他們
至少能肯定收回三分之一的資本,而且不冒任何風險……「且不論這個美國人還可以跟
一個同事達成協議,把一部分被查獲的古柯鹼藏起來。現在我知道,這真是一個令人難
以相信的奸計!……「『美麗的愛瑪』滑進港口那黑黝黝的水裡……我看到未婚妻最後
一眼,深信自己過幾個月就能娶她為妻了……「而他們,那幾個看著我們出發的人,他
們知道我們一到就會被抓起來!……他們甚至希望我們抵抗,希望我們當場被打死,就
像那個時期在美國港口經常發生的那樣……「他們知道我的船會被沒收,知道我的船款
還沒付清,知道我在世界上一無所有!
……「他們知道我一心想著結婚……可是,他們卻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出發!……「
他在與興監獄告訴我的就是這些。在那裡,我生活在一群粗野的人中間,自己也變成了
一個粗野的人……我要他給我證據……跟我說話的那個人拍著大腿,笑著說:「『那三
個人是三個壞蛋!』」
突然,一陣死一般的寧靜,在這片寂靜當中,大家驚愕地聽見米舒的鉛筆在剛翻過
來的一張雪白的紙上刷刷地寫著。
馬戈看著——並且明白了——巨人手上刺的兩個S—S字母是:興興(Sing—
Sing)!
「我以為我至少還得在裡面待上十年……在那個國家,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只要稍微違反哪個規定,就會延長服役時間,同時還要挨打……我挨了幾百棍子……還
有拳打腳踢!……最後,是那個美國人為我說情……我想,他大概對那些被稱作是我的
朋友、卻行為卑鄙的人感到厭惡……我唯一的夥伴就是一條狗……是我在船上養的一條
狗,牠曾經救過我的命,我才沒有淹死,在那邊,儘管紀律森嚴,但他們還是讓牠待在
監獄裡……因為,他們對這種事的看法跟我們不同……監獄是個地獄!……但這並不妨
礙他們星期天讓我們聽音樂,哪怕聽完了以後再把我們打得皮開肉綻……到最後,我簡
直不知道我還是不是一個人……我曾上百次、上千次地哭泣……「以至於有一天,當他
們打開牢門,往我腰上踢了一腳,把我送回到文明社會裡來的時候,我就暈倒在人行道
上……我已經不會生活了……我一無所有……「不,我還有一樣東西……」
他那破裂的嘴唇在流血,他忘了擦血。米舒夫人用帶花邊的手帕擋著臉,手帕的香
氣讓人感到噁心。馬戈安靜地抽著煙斗,眼睛始終沒離開過那個一直寫字的醫生。
「那就是要讓那些製造這場災難給我的人遭受同樣命運的願望!……不是殺死他們
!不!……死太便宜他們了……在興興,我曾經幾十次想去死,但都沒成功……我絕食
,他們就給我打針……我要讓他們坐牢!我希望是在美國……但是,這不可能……「我
在布魯克林待了很久,什麼工作都做,只為了替自己賺足回家的船票錢……我甚至還為
我的狗買了船票……「我始終沒有愛瑪的消息……我沒到坎佩爾去,那裡可能有人會認
出我來,儘管我蓬頭垢面……「在這裡,我聽說她在咖啡廳當服務員,同時還是米舒的
情婦……說不定還是另外幾個人的情婦?……一個服務生,不是嗎?……「要把那三個
壞蛋送進監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我堅持不懈!……我只剩下這個願望……我跟
自己的狗住在一艘破船裡,後來,又住在卡貝路海角的那個老舊的哨所中。
「我開始在米舒面前露面……只是露面而已!……讓他看見我那可憎的面孔,我那
野人般的身影!……您明白嗎?……我只想讓他害怕……我想讓他怕到向我開槍的地步
!……我或許會被打死……可是,他也會因此而坐牢!……讓他挨拳打腳踢!……讓他
挨槍托打!……讓那些令人厭惡、但比他強壯的傢伙強迫他伺候他們……我在他家別墅
周圍遊蕩……我等在他回家的路上……三天!……四天!……他認出了我……他出來的
次數少了……可是,在這裡,整個這段時間裡,生活一如往常。他們三個人一起喝開胃
酒!……大家對他們恭恭敬敬!……而我只能在貨架上偷些吃的……我希望事情能進行
得快一點……」
一個直截了當的聲音說道:「對不起,探長!這種沒有預審法官在場的審訊有法律
價值嗎?」
是米舒!……是那個臉白得像床單一樣、鼻翼翕動、嘴唇沒有血色的米舒。是那個
說話乾脆俐落,甚至充滿威脅的米舒!
馬戈使了個眼色,讓一名警察站到醫生和流浪漢之間。警察去的正是時候,萊昂.
勒格萊雷克被這個聲音吸引著,慢慢站起來,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就像兩根狼牙
棒。
「坐下!請您坐下,萊昂!……」
那個粗野的傢伙氣喘吁吁地、聽話地坐下了,探長磕打著煙斗裡的煙灰,說道:「
該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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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恐懼】
他語調低沉,說話速度很快,跟斜眼看著他的水手那番激動的敘述形成鮮明的對比
。
「先說一句關於愛瑪的話,先生們……她聽說她的未婚夫被捕了……她沒有他的任
何消息……有一天,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她失去了工作,成了『海軍上將旅館』的
服務生……她是個可憐的女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男人開始向她求愛,就像有錢
的客人經常對女佣人求愛一樣……兩年,三年過去了……她不知道米舒對萊昂下了毒手
……有一天晚上,她來到他的房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米舒還有其他情婦……
有時,他心血來潮,也會在旅館裡過夜!……或者,當他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也讓愛
瑪到他家裡去……毫無激情的愛情,沒有愛的愛情……愛瑪的生活也毫無生氣……她不
是個女英雄……她在一個貝殼盒子裡保存著一封信,一張照片,但是,她每天憧憬的,
只是一個越來越沒有希望的夢……「她不知道萊昂剛剛回來……「她也沒認出那條老圍
著她轉的黃狗,在船起航的時候,牠只有四個月……「一天夜裡,米舒口述,請她寫了
一封信,但是,並沒告訴她信是寫給誰的……信的內容是跟一個人在那個沒有人住的房
子裡會面,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她寫了……一個餐廳服務生!……你們明白嗎?…
…萊昂.勒格萊雷克沒有搞錯……米舒害怕了!……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了……
他想消滅那個四處遊蕩的敵人……「可是,他是個膽小鬼!……他覺得有必要親自向我
吐露他的恐懼!……他把那封信用線繩繫在狗脖子上,傳遞給他的目標,然後,就躲在
走廊裡一扇門的後面……」
「萊昂會不會疑心?……他會不會置一切於不顧,不肯再見他當年的末婚妻?……
等他敲門的一剎那,他就透過信箱向他開槍,然後,一個人朝巷子裡逃跑……於是,這
樁罪行就會成為永遠的秘密,特別是,因為誰都不會認識那個受害者!……「可是,萊
昂起了疑心……他或許在廣場上遊蕩……或許他正要不顧一切,下決心前去赴約?……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莫斯塔根先生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咖啡廳,他有點醉了,在那個門口停
下來,想點燃雪茄……他站得不穩,碰了門一下……這是信號……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
肚子……「這就是第一件事……米舒這一槍沒有擊中目標……他回到家裡……戈亞爾和
勒波莫雷知道了這件事以後非常恐慌,他們也希望這個威脅到他們三個人的人消失……
「愛瑪明白了別人在讓她參加什麼遊戲……或許她看見了萊昂?……或許她進行了一番
思索,認出了那條黃狗?……「第二天,我來到現場……我見到了那三個人……我感到
了他們的恐懼……他們等待著一樁犯罪發生!……我想知道他們認為犯罪會在哪裡發生
……我要證明自己判斷的正確……「是我笨手笨腳地在一瓶開胃酒裡下了毒……要是有
人喝這瓶酒,我會立刻出來阻止的……可是,不會!……米舒很警惕!……米舒對一切
都不放心,對從這裡經過的人,對他喝的飲料……他甚至都不敢離開旅館……」
愛瑪目瞪口呆,那表情簡直是最生動地詮釋了「驚愕」二字的含義。米舒抬起頭,
想盯著馬戈的眼睛,然後,又激動地寫著。
「這是第二樁罪行,市長先生!而我們這三位一體的三個人依然活著,繼續驚恐萬
狀……戈亞爾大概是三個人當中最容易受驚嚇的,也是最不壞的一個……這個下毒事件
讓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知道遲早會輪到自己……他料到我已經找到了線索……他決定
逃跑……逃跑而又不留痕跡……逃跑而又讓人不能指控他逃跑……於是,他就假裝被襲
擊,讓人以為他被殺死了,屍體被扔進港口附近的海裡了。
「在這以前,好奇心使他來到米舒家裡搜索,或許是想找到萊昂,跟他講和……他
在那裡找到了那個野人來過的蹤跡。他知道,我也很快就能發現這些蹤跡。
「因為他是記者!……他尤其知道大眾是多麼容易受驚嚇……他也知道,只要萊昂
活著,他到哪裡都不會得到安寧……於是,他想出一個非常天才的主意:一封用左手寫
的信,寄到《布雷斯特燈塔報》……「信上談到黃狗,流浪漢……每句話都經過斟酌,
為的是在康卡爾諾散布恐怖……這樣一來,如果誰發現了那個大腳巨人,很有可能就會
讓他當胸挨上一槍……「這種事差點發生!……既然人們已經開始向黃狗開槍……當然
也可以向牠的主人開槍!……惶惶不安的人們是什麼都能幹出來的……「星期天,恐怖
已經籠罩了整個城市……米舒不再離開旅館一步……他嚇病了……不過,卻決心自衛到
底,不管用什麼手段……「我讓他單獨跟勒波莫雷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會發生
什麼事……戈亞爾逃跑了……勒波莫雷出身一個體面的家族,有可能向警察局求援,寧
肯說出一切,也不想再繼續過這種噩夢般的日子……他能有什麼風險?……罰款!……
坐幾天牢!……最多如此!……因為,主要罪行是在美國犯下的……「米舒感到勒波莫
雷軟弱下來了,他身上已經背上了刺殺莫斯塔根的罪行,他想不惜一切代價,用自己的
辦法走出困難,因此毫不猶豫地給他下了毒……「還有愛瑪呢……別人不是肯定會懷疑
她嗎……「我想向你們多談談恐懼,因為正是恐懼成為這場悲劇的基礎。米舒害怕了…
…與其說要戰勝敵人,不如說米舒更想戰勝他自己的恐懼……「他了解萊昂.勒格萊雷
克。他知道萊昂不會不加抵抗就讓人抓住……於是,他就寄希望於警察,或者某個想快
點結束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狀況的居民的一顆子彈……「他寸步不離旅館……我把受傷而
奄奄一息的黃狗帶來……我想知道流浪漢會不會來找牠,他果然來了……「自那以後,
大家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條狗,這說明牠死了……」
萊昂的嗓子裡發出一個聲音。
「是的……」
「您把牠掩埋了嗎?……」
「埋在卡貝路……墓前立了一個小十字架,是用兩根冷杉樹枝做的……」
「警察抓到了萊昂.勒格萊雷克。他逃跑了,因為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迫使米舒襲擊
他……他說過了,他希望看到他坐牢……我的責任是防止新的案件發生,因此,我逮捕
了米舒,同時告訴他,這是為了他的安全……這不是說謊……不過,同時,我也是要阻
止米舒再犯新的罪行……他已經走投無路了……他什麼都能幹得出來……他感到自己已
經是四面楚歌……「但這並不妨礙他演戲,他對我大談他的身體如何虛弱,他把他的恐
懼說成是來自迷信,一個瞎編的預言……「他所希望的,是城裡的居民下決心打死他的
敵人……「他知道,從邏輯上,他可能被懷疑幹了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他獨自待
在這個牢裡,絞盡腦汁……「有沒有一個辦法能徹底轉移對他的懷疑呢?……能不能再
發生一次新的謀殺,而他被關在牢房裡,他有絕對令人信服的不在場證明?……「他母
親來看他了……她知道一切……她必須救他!……不能讓她引起任何懷疑,不能讓她被
人追上……「她來到市長家裡吃晚飯。她讓市長夫人開車送她回別墅,那裡的燈光整個
晚上都亮著……她步行回到城裡……所有的人都進入夢鄉了嗎?……海軍上將咖啡廳裡
的人除外!……只要等著裡面出來一個人,在某個角落等著他就行了……「要想阻止他
奔跑,就應該瞄準他的腿……「這是個毫無必要的犯罪,是對米舒定罪的最嚴重的罪行
,儘管我們已經掌握了他很多其他罪證……今天早晨,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他顯得很
興奮……他不知道戈亞爾已經在巴黎被捕……他不知道開槍襲擊海關官員的時候,我正
監視著流浪漢……「因為萊昂受到警察和憲兵的追捕,躲在那座房子裡……他急於結束
這件事……他不想遠離米舒……「他在那座空房子的一個房間裡睡覺……愛瑪從自己的
房間裡看到了他……於是,她就去找他了……她大聲對他說,她是無辜的!……她跪在
地上,抱住他的雙膝……「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面地看著她,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她
曾屬於另外一個人,屬於其他人……「可是,他不是也過過各種生活嗎,他自己?……
他心軟了……他用他那粗大的手抓住她,好像要把她輾碎,不過,最後,是他的嘴唇壓
在她的嘴唇上。
「他不再是個孤獨的人,不再是個只有一個目的、一個念頭的人……她哭著對他談
起一種可能的幸福,一種重新開始的生活……「於是,他們兩個人就走了,身無分文,
黑夜茫茫……去哪裡都行!……他們把米舒跟他的恐懼丟在一邊……「他們將嘗試著在
某個地方找到幸福……」
馬戈把煙斗塞滿煙絲,一個一個地看著身邊的人,慢慢說道:「市長先生,請原諒
我沒有把自己的調查情況向您報告……不過,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肯定案件只是剛
剛開始……要想了解它的來龍去脈,必須讓它充分發展,但要儘量避免傷亡……勒波莫
雷死了,被他自己的同伙殺死了……不過,憑我對他的了解,他被捕的時候肯定會自殺
……一個海關官員腿上挨了一槍……一個星期以後,他的傷就會看不出來了……但是,
我現在可以簽署逮捕恩斯特.米舒醫生的命令,罪名是企圖暗殺馬戈、擊傷莫斯塔根先
生,並有意毒死他的朋友勒波莫雷。還有一張逮捕令,是針對米舒夫人的,罪名是夜間
襲擊他人……至於讓.戈亞爾,人稱塞爾維埃爾,我想,對他起訴的理由是他上演的那
場鬧劇冒犯了法國治安……」
這是唯一一個戲劇性事件。一聲嘆息!一聲歡快的、輕鬆的嘆息,是那個胖胖的記
者發出來的。他還大膽地輕聲說道:「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交保釋放了吧?我
準備了五萬法郎……」
「這要由檢察官決定,戈亞爾先生……」
米舒夫人癱倒在椅子裡,不過,她兒子看起來還好。
「您沒有什麼需要補充的了嗎?」馬戈問他。
「對不起!我要在我的律師面前回答。在這以前,我對這次對質的合法性持保留態
度……」
說著,他伸長了他那瘦公雞似的脖子,脖子上面暗黃的喉結在跳動。他的鼻子顯得
比平時更歪了。他始終緊握著地做記錄的那個小本子。
「這兩個人呢?……」市長一邊站起身,一邊輕輕地問道。
「我沒有任何指控他們的理由。萊昂.勒格萊雷克承認,他的目的就是迫使米舒向
他開槍……為此,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讓自己露面……沒有法律條文規定……」
「除了遊蕩罪……」警察總監插話說。
可是,探長聳肩的方式讓他對自己的提議感到臉紅。
* * *
儘管早就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外面還是人山人海,市長同意把汽車調出來,車上的
窗簾把車窗擋得密密實實。
愛瑪首先上車,接著是萊昂.勒格萊雷克,最後是馬戈,他跟小姐一起坐在後座上
,那個船員則笨手笨腳地坐在一個可以折疊的加座上。
車迅速地從人群中間穿過。幾分鐘以後,他們已經馳騁在通向坎佩爾的路上,萊昂
很拘謹,目光模糊,問道:「您為什麼那麼說?……」
「說什麼?……」
「說是您在酒瓶裡下毒?」
愛瑪臉色蒼白,她不敢靠在椅背上,無疑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坐汽車。
「隨便想到的!……」馬戈咬緊了嘴裡的煙斗,咕噥著說。
這時,小姐痛苦地大聲說道:「我向您發誓,探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米舒教我寫了那封信……我認出了那條狗……星期天早晨,我看見萊昂在遊蕩……於是
,我明白了……我想跟萊昂說話,可是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還往地上吐了口痰
……我想為他報仇……我想……我不知道,我!……我像瘋了似的……我知道他們想殺
死他……我始終愛他……我一整天都在想主意……到了中午,吃午飯的時候,我跑到米
舒的別墅裡拿來毒藥……我不知道該拿哪一種……他給我看過那些藥瓶,說裡面的藥足
夠毒死整個康卡爾諾市的人……「我向您發誓,我不會讓您喝的……至少,我不相信…
…」
她哭泣著。萊昂笨拙地拍著她的膝蓋,安慰她。
「我永遠都不能報答您的恩情,探長……」她哭著說,「……您所做的,實在……
實在……我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您實在太好了!……」
馬戈看著他們倆,他嘴唇破裂,頭髮短粗,那張野人般的臉上試著表達溫情;而她
,因為終日被關在「海軍上將旅館」這個魚缸裡,臉色蒼白。
「你們打算怎麼辦?……」
「還不知道……離開這個地方……可能去勒阿弗爾?……我在紐約的碼頭不也生活
了那麼久嗎……」
「他們還給您那十二法郎了嗎?」
萊昂臉紅了,沒有回答。
「從這兒到勒阿弗爾的火車票多少錢?……」
「不!千萬別這麼做,探長……因為,那樣一來……我們真不知該如何……您明白
嗎?……」
馬戈用手指輕輕敲了敲車窗玻璃,因為,他們從一個小火車站前面經過。他從口袋
裡掏出兩張一百法郎的鈔票。
「拿去吧……我把這算在我的出差費裡……」
他幾乎是把他們推出車外的,然後,立刻把車門關上,他們還在尋找感謝的話語。
「回康卡爾諾!……快點!……」
他一個人坐在車裡,至少聳了三次肩,就像一個非常想譏諷自己的人似的。
* * *
這個案件的審理持續了一年。在這一年的時間裡,米舒醫生每星期都要到預審法官
那裡去五次,帶著一個裝滿文件的摩洛哥皮包。
而且,每次審訊時,他都會有新的詭辯理由。
每個文件都會引起爭論,導致新的調查和反調查。
米舒依然是越來越瘦,越來越黃,越來越可憐巴巴,但他卻依然不肯棄械投降。
「請允許一個最多還能活三個月的人……」
這是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他鍥而不捨,寸土必爭,使用最狡猾的手段,進行出人
意料的反擊。他還找到一個比他臉色更黃的律師接替他。
他被菲尼斯泰爾法院判處了二十年苦役,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他努力向最高法院
上訴。
不過,一張一個月前刊登在各種報紙上的照片讓大家看到,他依然是那麼黃,那麼
瘦,歪著鼻子,背著背包,頭上戴著橄欖帽,在雷島登上拉馬爾蒂尼埃爾號輪船,這艘
船載著一百八十個苦役犯,開往南美東北方的法屬卡宴城。
在巴黎,坐了三個月牢的米舒夫人又開始在政界施展陰謀詭計。她聲稱,她已經獲
准重審這個案子。
她已經擁有兩家報杜。
萊昂.勒格萊雷克在北海,在拉夫朗塞特號漁船上捕鯡魚,他妻子快要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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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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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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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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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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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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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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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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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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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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