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族之夜】 舞會還沒有開始,怦怦的心跳就像病毒一樣,隨著「香港管弦樂團」 一百人大樂隊演奏的輕音樂在空氣裡擴散、迅速傳染到每個參與盛 會的紳士淑女們身上,激動的情緒更像水底下的暗流和漩渦,隨著 時間的推進在每一位進場的賓客心裡蕩漾,幸福的感覺在那些微笑的目光和應 酬話裡流動傳播。年屆五十歲的「保護窮人權益協會」主席王根爵士像蝴蝶一 樣在廣闊如同三個足球場的舞池裡四面奔走,把看得到的每一個工作人員叫來 ,然後找茬,考驗他們的修養。興奮酡然的臉孔容光煥發,一絡光亮的頭髮從 油滑伏貼的頭頂不守秩序翹起來晃來搖去示威,數十年如一日的孩子臉上完全 失去了被上流社會推許為最有經驗舞會專家的雍容和貴,從容矜持修養。和他 握手的老朋友們都感受到那掌心的汗珠,目睹主人的興奮和異常,沒有人願意 取笑他。感同身受的,參與盛會的一千二百位嘉賓都會體諒的、憐惜的順從主 人的部署和安排,去到應該去的位置等待著。 香港會議展覽中心的兩萬呎宏偉室內場館被搭建成倫敦著名的科宏歌劇院 ,五十名油漆涂身的男女模特兒左右排列,像雕塑一樣呆立看從會議中心進口 擺到舞會大堂。披掛白布、袒露肩膀,頭戴金色假髮的年輕、性感侍應和工作 人員,彷彿是一群精壯的斯巴達青年,手托香檳和美點銀盤,穿梭來往於衣香 賓影之間。耗資一千六百萬搭建的佈景和配套全為了今晚為「保護窮人權益協 會」籌募基金的主題:「皇族之夜」,所以,女賓必須像歐洲貴婦,男賓要穿 得像上等貴族。爭艷鬥麗的女宵們盡量的露背袒胸,衣裙曳地和誇張敞開的晚 禮服出盡各種花樣托高乳房,以引人目光為上品。因為,據說十八世紀英國皇 族的最大特色就是玩這個「地方」來突顯花樣。 條件所限,男賓們的花樣沒有女伴的得天獨厚,女人嘛!把頭髮染成金黃 ,臉上撲多點粉,在左頰或右頰貼一個墨痣,就可以似真若假的叫時間倒流。 男人的燕尾服千篇一律,只有襯衣的袖口、衣領的花邊、和袖口針可以顯示心 思,許多名人雅士就只能依靠顏色千奇百怪的假髮力量,希望主體嘉賓注意到 他們的苦心。 今天晚上的主禮嘉賓就是剛來香港履新不到一星期的港督龐士培!上流社 會的活躍人士提議用這個香港歷史上空前盛大的舞會,向他表示歡迎和敬意。 「來了,來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隨著耳語使一千多位賓客不約而同地面 向進口,女賓們紛紛誇張地用羽扇輕掩口唇,明眸顧盼,表示一種快樂和緊張 的貴婦姿態。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麥克風傳出一把純正倫敦腔英語。「歡迎總 督蒞臨!」 人們熱烈地鼓掌起來,自動讓開一條邁向樂隊所在的主席台地方,管弦樂 隊適時吹奏起《向領袖致敬》的曲子。 花枝招展的爵士夫人把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掛在總督臂肘裡姍姍進來。啊! 總督瀟洒如上任的第一天,只是貼身的深藍色西裝和棕紅相間領帶;穿著正式 、考究的王根爵士旁迸,也是樸素如昔,只穿一副名牌套裝的總督夫人。 見慣世面的人群沸騰了,歡呼、掌聲、口哨聲中幾乎聽不見音樂,許多人 眼瞼裡淚花閃亮。 「平易近人、作風民主,這種人才是真正人物!真正偉人!」一位擠不上 前,踞起腳尖遠觀,年近七十的紳士掏出前襟手帕,拭著眼角感慨地說道。 「……哈哈!你這傢伙懂得相學?算了吧!朝那邊看,瞧見什麼?什麼? 噢!只是笑臉?告訴你,這些優雅風度都是事先排練和精心模倣的,任何時候 對任何人都一樣。」一把聽得出故意抑底的聲音湊巧地飄到耳邊。「西方人個 個濃眉壓眼,心眼裡有的是憂鬱、盤算和野心,他們的坦誠笑容和日本人的鞠 躬一樣,都是世襲的虛偽。他來香港的第一天,跨出「慕蓮夫人號」遊艇,踏 上皇后碼頭後不是和排列迎近的官員握手,而是走到圍觀的人群裡抱起小孩。 站在我身邊的梁議員就說,這個港督懂做戲,大家走著朝。這種造作的事中國 人能做得這樣不著痕跡嗎?……」 老紳士聞言吃了一驚,側過頭很快地瞄了一眼,又是鍾不離這個傢伙!那 枝夾在手指的雪茄肆無忌憚的燃燒看。這是什麼場合?這傢伙連起碼的禮貌都 沒有,豈有此理!官居「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紀律部隊高層人員,膽敢在 公開場台對上司出言不遜? 那十多個圍攏看鍾不離署長的男女咯咯咯她笑成一團,好像有人再說了一 句調皮話,不成體統的笑聲突然擴大了許多,吸引了更多的人別過頭來,紛紛 咧開嘴和鍾不離打招呼。 神采飛揚的鍾署長看見朝自己瞇起眼睛的老紳士,抬起手裡的雪茄搖晃兩 下作為見面禮。 「米高,丁爵士皺起眉頭,老傢伙不喜歡你的雪茄。」有人在他身邊耳語 鍾不離立刻抱歉地朝丁嘉人爵士聳聳肩,笑看招來侍應,把雪茄捺熄在銀 盤上,朝天花板一豎向這位大名鼎鼎,一頭白髮的乾癟老頭示意不敢違命。 人群忽地向後退來,總督在主人的陪伴下正朝這裡走來,爵士頓時拋開煩 惱,整理衣著,希望在主人介紹自己的時候,留給新老闆一個好印象。 總督和王根微笑看向他走近,所有的記者和攝影機都被警衛限制在十公尺 之外,只有BBc記者史提芬的攝錄機緊跟著把所有的過程拍攝下來。 「貿易拓展局主席丁嘉人爵士。」王根的英語腔調比英國人更像英國人。 總督笑容滿面將手伸給他,丁嘉人捧住不放,笑得很緊張說道:「很高興 認識你,督憲大人。」 龐士培那對睿智、澄亮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他。「爵士,香港真是一座絢 麗多彩的城市,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好好聊聊。」 「謝謝,謝謝。」爵士像小孩子一樣激動鞠躬。 燈光迅速地轉射到另一位耐心等待的名人身上。 「助理財政司車玉琪女士。」 柔若無骨的手掌使總督大人精神一振,驚豔的眼神迅速地從那個高聳的地 方移到嬌滴滴,叫人憐惜的臉孔。她就是政府高官裡人人熟悉的三大美人之一 ?嗯,不錯!他瞄見史提芬在攝錄機後面向他打個諧謔的眼色。 龐士培滿意地點點頭回應下屬,聲音沉著、柔和:「桃麗.車,香港不愧 是東方明珠,很榮幸能夠和你一起為香港服務。」 「萬分榮幸,督憲大人。」 聚光燈來到一個三十六歲左右,面孔修得光溜溜的短敦敦的漢子,閃爍的 汗珠從金色假髮裡毫不保留的直淌而下。 「社會福利署署長周二畏先生」 這傢伙就是軍情五處東方部替他千挑萬選的人?他懂得恐慌?不錯!忠心 就是未來五年裡唯一需要的東西。莞爾而笑的總督除了握手,湊近下屬耳邊講 了一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話,還賞識地拍拍矮子的肩膀表示鼓勵。接近一百二 十名的記者瘋狂他用相機對這個動人的場面直摁快門。 總督就這樣用了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一次又一次介紹和握手,緩慢地繞場 一周,見到他應該認識的人。他們重新來到主席台邊,一陣掌聲把主人送上去 。 總督和嘉賓們一樣,站在舞池裡耐心地,含笑欣賞王根爵士巴不得讓所有 的人知道他為「皇族之夜」付出多大心血的演詞,他再三感謝總督和與會善長 人翁的支持,使舞會能順利達到一千七百萬的募捐目標,除了必要開支,餘款 將全部成為「保護窮人權益協會」的本年度基金。史提芬關了攝錄機,來到龐 士培身邊,他們交換了一個眼色,相視一笑,了然於心。 「真是大開眼界,龐。」史提芬耳語道,聲音裡有些疲倦。「女的還有看 頭,男的不倫不類。他們真的以為套了晚服,戴上假髮就是貴族?怎麼看怎麼 說都是一群披看人衣的猴子。」 「巴爾札克說過,一個貴族需要三代的教養。」龐士培倨傲地咧開嘴,亦 耳語地答道。「眼見都是養尊處優的紈`子弟,除了攀龍附鳳,只懂得被人操 的樂趣。在他們不大靈光的腦袋裡,應該知道我來這裡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操 他們。」 「我應該把你這番話攝錄下來。」史提芬發出「吃吃」的笑聲。「叫他們 聽聽了解自己是什麼貨色。」 「行。」回應像吃栗子一樣乾脆。「很樂意找個時間,對看鏡頭再來一次 。反正咱們的合同是五年。當我離開這裡的時候,叫這些野蠻人終生不忘是我 的責任。」 「你錯了,龐。我覺得這些傢伙不懂得恥辱和尊嚴這些東西。和你打賭, 五年後他們會把我的書和電視片集裡的刻薄,侮辱當作聖人的鞭策。卑瑣種族 的字典裡沒有尊嚴這種字眼。大英帝國用整體利益的名義侵犯殖民地權利一百 五十年,他們對我們就像今天晚上一樣,列炬以燭之,張樂以導之,呼萬歲以 歡迎之。十塊錢。怎麼樣?」 「說真的,到現在才能放下心頭大石,你記得李光耀這老傢伙在新加坡警 告我嗎?提防華人官員在最後幾年不聽指揮。看來,哈利.李這個中國通不值 一晒。野蠻人沒有被文明人操過不會聰明,他們的奴性深入骨髓,喜歡的是克 里斯瑪權威。看來,這十塊錢已經讓膠水黏緊在你銀包裡。」 「哈!沒有把握敢拿你這個壞蛋十塊錢?亞里士多德認為亞洲蠻族是世界 上最富奴性的人,所以,他們願意忍受專制而不起來反叛。你有完整的五年時 間操得他們呼天叫地,他們最大的動作是翹高屁股遷就遷就,請求你不要憐惜 ,停下來喘氣。」 「我合格嗎?史提芬。」 「棒極了。」 一陣如雷的掌聲打斷了愉快的談話。「……女士們,先生們——」王根的 聲音從麥克風裡嗡嗡響起。「有請督憲大人。」 一張張快樂的面孔等待他來到麥克風前就位,那副像醇酒般雋永圓潤的聲 音又像就職典禮的演說一樣,先來一個笑話當作餐前甜酒醒胃,一下子就叫紳 士淑女們的眼睛灼燒,內心發滾。軍情五處的研究指出,這些幼稚的中國人喜 歡把肯捲看舌頭講中國話的外國人視為知心朋友,所以,來到主題的時候,總 督忘不了這一招。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們,就像中國聖哲先賢說的。」總督結結巴巴 的用拼音唸著手稿上的中國字:「你——不——怕——苦——就——只——會 --吃--苦--半--世--你--怕--苦--一--世--吃--苦。 」他的賣弄贏得了瘋狂的掌聲和歡呼。 「女士們,先生們,請容許我這樣改動!你不怕民主,以後就有民主。你 怕民主,永遠沒有民主。」口哨聲、掌聲和歡呼聲再次打斷他的表演。總督躊 躇滿志的挺直腰桿,目光從左面右掠過,那些扭曲、模糊的臉孔令人愜意。他 作了個謙虛的手勢,再從右掠向左檢視,忽然,只有真正的親信才感到他皺起 眉頭,朝某個角落狠狠地盯了一眼。他再作了個手勢,喧囂才逐漸減弱下來。 「讓我引用《浮士德》第一幕第二場的描寫來說明香港,這個偉大的城市 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我的前面是白晝,後面是夜晚,頭上是太空,腳下是一片 海波。女士們,先生們,香港的天空比海洋遼闊,人的胸襟比天空還要闊…… 」抑揚頓挫,造詞遣字對稱完美的聲音把一千二百位精英迷得神魂顛倒。「… …我榮幸的在這個歷史性時刻來到這裡,英國對你們的道義,對香港的責任促 使我為香港服務……」 他的聲音突然低沉起來,把快樂的人群帶進悲傷情緒之中。「……不過, 這個偉大城市的命運還是在你們的手中。眾所週知的,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英國必須降旗回國,就像孟德斯鳩說的,領袖來復去,人民卻永存。你們不 應該以為自己在說話,不應該讓話來引導你們……大多數的人控制不了生活的 空間,只有不平凡的香港人才懂得承擔,把信念付諸實行……」這一次,有更 多的親信看到他厭惡地對舞會遠處一個地方皺起眉頭。 就像每一個懂得控制聽眾情緒的西方政客一樣,他突然瀟洒地揮動手臂, 結束了演講。「……我知道許多人等得太久了,手腳開始不聽指揮跳起來啦。 」一陣笑聲之後,他提高聲調宣佈:「『皇族之夜』現在開始,讓我們一起締 造歷史吧!」 龐士培剛跨下講台,資訊統籌處處長利維爾和政治顧問辦公室主任斯托里 立刻走上前。 「督憲大人,我們看到了那個抽著雪茄,旁若無人的渾蛋。」利維爾底聲 匯報。「我叫鄧恩過來問個清楚。」 龐士培點點頭,利維爾和斯托里是他從倫敦帶來的軍情五處親信,他們和 自己一樣,對新地方的面孔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熟悉。綽號「英倫刀斧手」的 鄧恩是前港督新聞秘書,內裡是原軍情五處派駐香港的安全聯絡官,這傢伙肚 裡藏著香港新聞界和官僚間的所有秘聞,他們來香港之前多番研究、討論的卷 宗就是鄧恩的著作。 他看到希望看到的人在遠處走來,立刻和藹可親地上前握住鄧恩的手,說 道:「這傢伙看起來桀驁不馴,跋扈無禮,鄧恩,他不是我的部屬吧?」 鄧恩顯然有些受寵若驚。「就像你說的,督憲大人。他是警民關係統籌署 署長,叫鍾不離。鍾姓是新界四大望族之一,這傢伙出身於富貴人家,讀了六 年才在列斯特郡大學畢業。喜歡錦衣美食上等享受,貧嘴自視,是熱衷參與這 種舞會的活躍人物。」 「是新界子弟?」龐士培瞇起眼睛沉吟說道:「怪不得!」 存放在外交部機密檔案裡的每位總督離職報告,都會對下任的同僚提出相 同的警告:必須找尋適當的機會和藉口,剷除新界子弟裡的反英情緒。經過一 百五十年的統治,英國價值和觀念同化了六百萬人。可是,反抗英軍的這段歷 史還在新界鄉族裡一代傳一代的延續下去。每一份總督報告都有相同的結論: 只有新界地區的頑固不化傳統還在堅持他們是中國人,所以,不要把重任交付 給在新界地區長大的政務官。 鄧恩提供的資料就有這樣的描述:每年十月一日,除了左派機構,只有新 界的鄉村冒著政冶部探員監視的危險,也要暗中舉行慶祝儀式;在中英主權鬥 爭裡,只有新界的鄉族膽敢不顧一切,沒有條件的公開表態支持中國。 「為什麼我的前任會看上他?」 「拉攏,督憲大人。這傢伙只是草包,只懂得銜著雪茄招惹嫉妒,口不擇 言增添敵人過日子,我們利用他來分化新界望族……」 樂隊吹奏起了華爾茲曲子,美妙的音樂裡響起了一片熱情的掌聲,也中斷 了這場討論。特別技術行動組警司獲加作了個手勢,特警人員撤去了警戒線, 讓一對黃皮膚夫婦走進這個臨時劃男的白種人天地。 爵士興奮地把漂亮的配偶交到總督手中,讓他們以第一對舞伴的榮譽翩翩 起舞。在一千對的羨慕的目光注視下,他來到總督夫人前面,用標準的紳士姿 勢作出邀請,然後,年輕的舞伴們不甘後人的紛紛旋轉進場。年紀老邁的紳士 淑女被小心摻扶著去到二樓包廂裡參與盛會…… 在上亞厘畢道督憲府前座二樓,那個寬達一千平方呎的總督辦公室裡,資 訊統籌處處長利維爾正坐在會議桌邊,和他一起的有政治辦公室主任斯托里和 新上任的資深新聞秘書鄧恩。他們緘默地等待看上司——下令召集會議的總督 龐士培。 利維爾的目光來到埋頭整理卷宗的鄧恩身上,這傢伙是那些懂得英雄的特 質是與人不同,不理別人成活,做事乾淨俐落的精英,所以,一直自以為是軍 情五處裡最能幹的人。利維爾深存疑恐,不知道老闆將如何安排他們和鄧恩的 相處空間。 門打開來,他們像所有的資深英國公務員一樣,條件反射的瞇看眼睛,擺 出唯恐上司看不見的馴服表情。 「坐著不要動。」BBc記者史提芬大模大樣走進來吩咐,一邊把攝錄機 放到肩膀上開始拍攝。這傢伙是能夠和老闆稱兄道弟的好朋友,是他們不敢忤 逆的人物。 利維爾瞇起眼睛,盯緊那個朝他們「沙沙」嗡叫的鏡頭。就像尼克遜在總 統辦公室裡安裝錄音機的目的一樣,深謀遠慮的老闆來香港之前,已經為了離 開這裡之後的打算和這個傢伙簽訂了五年合同,記錄一切的豐功偉績。所以, 利維爾相信在座的同僚和他一樣從這個傢伙的身上看到老闆的暗示:大家有整 整五年的表演時間。老闆要的是演員,不在乎故事情節,而結局是一早設定的 。 容光煥發的督憲大人親切地與他們逐一握手寒暄,像很久不見的老朋友問 候下屬家人的近況。利維爾咧開嘴,臉上有的是多感激就多感激。他知道上司 是那些見到攝影機就精神氣齊來的高明政客,現在是歷史的第一幕第一場,他 們正在演戲,他應該盡職做好工作。 龐士培坐下來,目光掠過這三名精心選擇的心腹說道:「我建議,我們這 個會議就叫『心戰室』。如果我沒有空,就讓獲加填補第四人的位置。特別技 術行動組是每個決策的執行人,獲加應該是首先知道的自己人。」 利維爾看到老闆眼裡的信任神色,心裡鬆了口氣,老闆沒有忘記獲加!也 就是說,沒有為了鄧恩排斥從英國帶來上任的第三個人。 「先生們,」龐士培收斂笑容,換過一副神色說道:「這些話我只會說一 次,你們在往後的五年裡只有一個目的,一切行動是為了完成英國對香港的道 義上責任。馬基雅維里是這樣的解釋『道義上的責任』:維護國家的責任高于 一時的善惡。就像伏爾泰理解的,馬基雅維里所指的責任是『毀滅所有那一天 會毀滅你的人,除掉一切有可能比你強大的讞~。』」 督憲大人的拳頭擂看桌面,提醒他們,說道:「真正的英國人都是馬基雅 維里主義者。所以,休謨認為馬基雅維里是偉大的天才,培根對他深懷感激之 情。先生們,我們在這裡是少數,但是,我們統治他們已有一百五十年,只要 給我找到一個支點,我就能夠撬起這個城市。這裡的中國人有一種人所共知的 優點:自私、貪財、怯儒深入骨髓。他們亟想變成奴隸,並且實現之後欣喜若 狂……」笑聲中斷了上司的講話。 龐士培略為停頓,微笑著說下去:「康拉德認為,一只美麗的蝴蝶可以落 在一小堆髒土上一動不動,人決不會呆在自己的糞便上一動不動。這裡的人有 一百五十年的傳統奴性,有足夠的理由讓他們蹲在自己的糞便上不打算離開。 他們習慣於無條件遵守西方的道德律令,把道德變成一種無尊嚴的倫理,只要 使他們害怕,就可以指使他們出賣自己的母親。我們有五年的時間,」他伸開 拳頭,叫三對眼睛集中在五根指頭上。「就像喬伊斯用《尤利西斯》把讀者變 成蠢蛋一樣,我們也有足夠的機會和時間重新武裝六百五十萬人,挖掘陷阱, 埋下地雷,讓這些蠢蛋自己吹破泡沫,成為中國的包袱,替英國除掉有可能比 我們強大的讞~。」 他把背脊朝椅子一靠,對利維爾點頭示意。 「我們根據鄧恩的資料設計了三個行動計劃。」利維爾朝鄧恩的冷酷無情 面孔拋去一個笑臉,說道:「就像愛因斯坦說的,上帝不玩骰子!帝國的長遠 利益來到我們手裡,深思熟慮、按步就班是勝敗關鍵。我們讓現實替我們決定 行動的先後輕重次序,根據鄧恩的提議,督憲大人作出了以下的決定: 「我們必須為五年後的政府留下一批桀驁不馴,自行其是的官員。 「我們必須把高通脹、高地價、高指數股市的泡沫留給他們吹破。」 督憲大人用指節敲擊桌面,洋洋得意地提醒大家。「經濟學常識,高地價 就像海綿一樣,能夠吸盡整體社會共同努力創造出來的成果。我們必須把事實 顛倒,叫這裡的蠢蛋認為只有高地價才能維持經濟繁榮!」 利維爾略為停頓,讓同僚消化掉這句話裡傳達的指示。繼續說道:「我們 必須佈置好一個安全可靠的架構,使金融、股市升跌的關鍵命脈,繼續讓英國 商人和受我們指揮的人控制著。 「我們必須使這裡的傳媒徹底親英,使他們不願意在政權轉變之後指謫英 國的不是,盡心盡力保護英國的利益。 「這就是挽回帝國面子,保護帝國利益,左右香港命運的決定性策略。要 達成這四個目標,我們必需徹底改組眼前的政治結構。昨天以前,我們為了經 濟利益,容許高官、議員有限度的和中方人員交往,營造安定、繁榮景象,刺 探中方意向。今天,歷史揭開新的一頁,為了帝國的光榮撤退,為了道義上的 責任,我們必須替自由、民主世界對抗極權統治,捍衛一百五十年建立不易的 文明結晶,也就是說,從明天開始,為了使中國屈服,使野蠻人在文明前面底 頭,對抗是不可避免的事寅。只有打敗他們,叫他們向女皇叩頭,正義才能勝 利,民主和人權才能紮根香港。從明天開始,『效忠』這兩個字必須從後台走 上舞台,立即公開放上政府日呈表,我們必須大刀闊斧的改組這個阻撓進步, 跟不上時代需要的舊結構。鄧恩--」 督憲大人點點頭,鄧恩迅速地接下去。「利用司級官員本地化的藉口,我 們三管齊下:獲加已經開始竊聽所有行政、立法局議員和高層官員的電話,凡 是發現與中方關係過份密切,有意和無意隱瞞實情,不依法上呈詳細報告的人 員,不管過去的資歷、功勛一律勒令退休。 「我們已經打開通脹這個潘朵拉盒蓋,未來的五年,通脹可以替我們保持 繁榮,把這裡搞個千瘡百孔,腐蝕根基。因此,再談那些商人、富翁廁身行政 局和立法局失去意義,這些傢伙喜歡的是協商,不是戰爭,對新形勢成事不足 的人敗事有餘。對抗政策需要的是那些長期追逐名利權力,嘴角流涎的淺薄知 識份子,他們為了得到立法局這張椅子可以弒母叛國。所以,趕那些唯利是圖 商人下來,扶植『民意黨』這批文痞上台,對我們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湯因比說過,你追求什麼,你就是什麼。」督憲大人作個手勢,又插進 來說道:「我們狠狠地揍了野蠻人一頓才得到香港。對付中國人不能手軟。亨 廷頓說得對,儒學和伊斯蘭一樣,都是基督文明的邪惡敵人!」 利維爾、斯托里和鄧恩一起用欽佩的神色注視看上司。龐士培又謙遜地作 個手勢,懇切地說道:「說下去,鄧恩。」 「架空行政局,使立法局成為支持對抗戰爭的武器輕而易舉。可是,把那 些不能信任的傢伙撤下來之後,換誰坐上去必須小心謹慎。這些人必須懂得現 在對我們俯首耷耳,五年後對特區首長陰奉陽違,挑剔為難;現在傾盡全力支 持督憲,將來全心全意抗拒上司。我們必須挑選一批相信民主,反對極權;信 任異族,藐視同類;不懂政治,卻懂得一切奸詐和卑劣手段的官員。也就是說 ,我們必須找來一批白痴的騙子!」 督憲大人哈哈大笑,對看鏡頭作了個鬼臉,用舌尖頂看上顎嘖嘖出聲說道 「這是一個好問題,鄧恩。你們知道這裡的中國人最喜歡幹什麼?」他乾脆 站起來,張大口擺出一副傻蛋的蠢相。「這些野蠻人喜歡張著嘴請人往裡塞大 糞。」 瘋狂的笑聲震撼看豪華的辦公室,史提芬幾乎把持不了攝錄機,彎下腰狂 笑不己。 督憲大人用袋巾拭抹眼角的淚珠,笑看說:「關於這一點,政治辦公室有 了充足的準備,斯托里能夠答覆鄧恩的疑難。」 政治辦公室主任迅速地垂眼斂眉,輕輕地說道:「公務員品格審查是替我 們篩選人材的最佳關口,獲加已經下令所有的高級公務員再次接受特別效忠測 驗。不願意宣誓效忠督憲的混蛋都會以不同的名目排隊退休。根據鄧恩的估計 ,我們可以把司級官員徹底換班。將那些依照規章制度必須輪候十年以上的人 破格提陞,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得到一批資歷不足,只懂死心塌地的奴僕, 這是政治權術的不二法門。」 斯托里和利維爾交換了一下眼神,咧開嘴角說道:「人,要成什麼樣的人 ,就能成什麼樣的人。何況這些人都明白我們教導的道理:誰不聽我們的話, 誰就是反對英國,誰反對英國,誰就是民主、人權的敵人。對付敵人,英國會 用一切光明正大的手段叫他們消失。所以,我們大可以把一批鄧恩挑選出來的 名字寫在回靶上,將官職刻在飛標標桿,每人擲兩次,就可以為未來的忠僕決 定他們的前程……」 精明的英國人同時莞爾一笑,龐士培搖搖頭,豎起一根手指說道:「庫務 司、運輸日、經濟司、教育統籌司、民政司、社會福利司、銓述司、保安司等 等這些職位可以讓你們玩。律政司這個位子,到九六年六月三十日晚上都要捏 緊手裡,無論怎樣玩,無論這些傢伙怎樣漂白皮膚,怎樣舔我的屁眼,你們記 者。始終不能相信野蠻人。律政司這位子可以阻嚇他們背叛,提醒他們,英國不 滿意的時候,到最後一天也有隨時毀滅他們的權力。」 督憲大人豎起第二根手指。「公務員事務司這個位子,決定看將留下什麼 結構,什麼東西給未來的特區,鄧恩才是最佳人選。我給你三年時間,收拾妥 當後才找個傻瓜坐上去……」 「我認為……」鄧恩遲疑地說道:「我們何不輕描淡寫?找一個覬覦這張 椅子已久,願意為了它出賣靈魂的傀儡坐上去,如果權力集中在我這個副公務 員司務司手裡,我們的所有安排才能不惹人注意的產生作用。」 龐士培讚賞地點點頭,露齒一笑,說道:「很好!鄧恩。你不是富翁,卻 願意喫虧一百萬薪俸!柏立基在回憶錄裡說,香港總督這張椅子是土皇帝生的 ,要啥有啥。我有這種權力,不會忘記你的犧牲。」 「廣播署長這位子不能動。」所有的眼睛注視看豎起的第三根手指。「這 個傢伙不但是三朝元老,而且是香港傳媒的幕後統帥,就像鄧恩所說,影響力 深不可測。概然他是精心培養高手,又是唯一能真正信任的黃皮膚,讓他繼續 輕描淡寫地留在原來的位置,發揮比我們更服從女皇的忠心業蹟,不但能讓我 控制現在的傳媒,也讓我們在九七年後可以繼續指揮香港媒介玩弄未來的行政 長官。」 史提芬放下攝錄機,興致勃勃地插進來說道:「聽說他為了叫我們放心, 那位可憐的太太都讓每一任總督上過?這可是腦袋不靈光女人的幼稚無知想法 ,以為獻身可以證明忠誠?這傢伙是男是女?我不敢相信!」 鄧恩鄙視地聳聳肩說道:「這裡和倫敦的上流社會一樣,對舞會嗜之成狂 ,荒淫穢亂的故事到處都有,最多的流言蜚語是丈夫的最好朋友是妻子的情人 ,高官問用換妻黨同伐異求取安全,或者把妻子送給上司享用表示忠心。妒忌 他的人認為,這傢伙的老婆是三大美人之首,深懂我們的疑惑,用這種簡單直 接的方法消除膚色的隔閡。人總是沿看『食物鏈』攀升,來決定生死存亡。」 「龐,如果傳言屬實,你可豔福不淺。如果那些前任老傢伙不死,你有足 夠的人數成立舊鞋同志會。」史提芬肆無忌憚地笑謔。 總督舒暢地放懷大笑,朝神色尷尬的下屬說道:「你們知道,民主就是少 數人幹壞事,讓相信民主的大多數人為他們付出代價。」 史提芬若有其事的搖搖頭。「不,民主是大家一起幹壞事,誰也不負責任 。對不對?利維爾。」 利維爾瞧一眼笑得瞇起眼睛的上司回答:「我們都知道,人民在選舉中是 主人,選舉後是奴隸。所以,民主是少數聰明人用噱頭誑騙大多數人接受前者 賜于的幸福。」 「不,」鄧恩湊興接上話。「民主是勝者通吃,現代資本主義就是勝者通 吃的社會嘛!勝者通吃,理應如此。」 大家一起蠻有興趣的看看斯托里,等待這位牛津大學哲學博士把話題作個 結束。 「歷史只記載成功者。」斯托里不安地轉動眼珠說道:「所以,追求民主 的人不應該相信眼淚。民主是在實現一部份人的部份理想的同時剝奪了大部份 人全部理想的一種權力,只為強者存在!。民主制度是世界上現存制度中唯一 能掩蓋看有錢人的專利,為他們服務的自由體制,它提供的理論和幻想比共產 主義理想更湊合人性,所以,儘管民主有許多缺點,卻無法替代。在無與匹敵 現代媒介支持下,民主是少數精英合法統治人民最科學化、最現代化的工具。 「說得好!」督憲大人一掌拍在桌子上稱讚。「人民是什麼?人民只是流 氓,只有英雄才能駕馭他們。先生們,對付這裡的野蠻人。我們只要留下民主 和一個統御公務員的白痴布政司,就能夠摧毀這個可能強大的鄰居。」 鄧恩把準備妥當的三份文件派給主宰六百五十萬『流氓』命運的『上帝』 們。「我在第二、三層官員裡挑了七個傢伙,他們的政治智力只是二歲小孩, 血管裡沸騰的只有爭權奪利的東西。只要一個——一個這樣的白痴在沒有制約 下掌握權力,就能夠替我們摧毀眼前的東西。我認為,應該把他們全推上台, 集中力量脅迫中方讓他們全部過渡,地獄會為了香港打開大門。」 龐士培一邊把手指在名單上移動,一邊輕鬆地問:「今天報章頭條裡,誰 是傳媒的箭靶?誰在這段時間裡惹了一身臊,抬不起頭見人?」 「社會福利署署長周二畏。」鄧恩回答。「這傢伙權慾薰心,好出風頭, 傳媒冠他一頂『辣手高官』帽子,他信以為真,以無法照顧的藉口,下令把窮 寡婦的十歲兒子投進男童院,叫那個寡婦以淚洗面,讓不懂世事的孩子在罪惡 染缸裡長大,製造出拉動整個社會的『周二畏事件』。這種拆散親情的冷酷給 傳媒送上絕佳材料,一夜之間,他變成千夫所指的壞蛋……」 「就像奧古斯都說的,這傢伙有的是木乃伊見識,懂得偏執和冷酷無情的 力量。」利維爾擊掌感嘆。 「噢!」龐士培感嘆,東方部的那群學研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就是 他,他就是接任布政司的最佳人選。」 「我可以使他一夜之間成為香港最有權勢的人。」督憲大人向神情愕然的 下屬解釋,說道。「連陞二級,讓他從地獄來到天堂,讓曾經咀咒他的傳媒惴 惴不安,恐怕報復而夾著尾巴聽他指揮。我們又能夠得到一個感激流涕的僕人 !然後,除了政治,我把所有的行政權力交給他和他的繼任者使用。九七年之 後,無論誰成為香港特區首長,他們都會覺得束手縛腳,不但會反抗、搞鬼, 更加會懷念我的恩情。」 他調皮地朝攝錄機挾挾眼睛,大家立刻湊興的暢懷大笑。 「政權移交前的一、兩年,我們會徹底地控制了期貨市場,在股市裡推出 各種衍生工具,允許真空,建立港股倫敦市場,這個城市的金融命脈就會隨著 我們的喜惡升沉起跌。」斯托里觀察上司的笑臉說:「這一批自小就被訓練在 獨自面對情況時要順從上級和英國意向的官員,面對將來的難關和必須作出決 策時只會設法迴避、感到恐慌、推卸責任、拖拖拉拉和文過飾非。所以,我們 在千里之遙的倫敦能伸手扼住他們的脖子,時辰一到,有所需要,要什麼結局 就有什麼結局。」 「嗯。」督憲大人滿意地點點頭。「沒有第一個原因,第一個推動力,宇 宙就不會產生。先生們,這就是五年戰爭的大方向!我不在場的時候,鄧恩就 是『心戰室』的召集人。你們必須謹記馬基雅維里的話:衡量一個君主的優劣 ,不應該看他是否作惡,而是看他是否善于作惡!」 利維爾在愉快的笑聲裡極力抑制著失望的情緒,他看見總督的睿智目光若 有所思盯緊自己,立刻用只有兩人之間才了解的眼色表示服從命令。 「督憲大人,」鄧恩喚回企圖結束會議的上司,把一封信放到會議桌上。 「丁嘉人爵士給你來了一封表示效忠的文章——」 龐士培咪起眼睛等看,知道鄧恩不會拿一個兔崽子的獻身表白耽誤寶貴時 間。 鄧恩看見上司對桌面上的信件不屑一顧,急忙解釋:「老傢伙報告了警民 關係統籌署署長鍾不離在『皇族之夜』的犯上言行。」 利維爾的手掌在桌面上一拍,說道:「那個口咬雪茄的傢伙。」 他們的眼前立刻浮現了舞會的情景,這傢伙的雪茄到了那裡,那裡就圍攏 一堆高談闊論的人群,許多女人喜歡這個舞技高超渾蛋的臂膀。整個晚上,這 傢伙是除了總督之外的另一個中心…… 鄧恩語重心長說道:「老傢伙的告密信裡,列出了和鍾不離交往密切的名 單,不是親中商人,就是關係錯綜複雜的新界鄉紳。」 笑意陡地從龐士培臉上消失飴盡,冷冷的目光掠過股肱之臣的臉孔。「中 國人之間最喜歡搞謠言、議論,相互背後中傷、含沙射影和誹謗這一套,這就 是我們能夠以少數統治多數,叫他們馴服的原因。鄧恩,周二畏上任的第一個 工作就是叫這傢伙退休。就像野蠻文化說的:求仁得仁,求道得道,種瓜得瓜 ,種豆得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強迫退休】 范椎滿臉紅光,就像剛剛奪魁而返的香港小姐坐在「半島酒店」咖啡 廳一樣,知道每一個經過的人都巴不得找個藉口上前搭訕一樣顧盼 自如。 「佐治,乾脆叫侍應宣佈,那一個想上前巴結新任公務員事務司的人立刻 排隊,免得你屁股粘不牢椅子,一站一坐折騰不停。」鍾不離刻薄地調侃。 二十年前,他們同時投考政務宮職位,那時候,香港經濟正在起飛階段, 公務員不是大學生的吃香目標。晉身Ao的人都有相憐相惜感情,所以,儘管 平地一響雷,范椎飛上枝頭作鳳凰,鍾不離對這位新上司,還是一樣口不擇言 。 范椎不以為忤,酡然的面孔仰天哈哈大笑,大模大樣的作了個手勢,一直 逡巡等待機會的經理閃電般地來到眼前,阿諛的彎腰詢問:「有什麼吩咐?范 長官。」 「替我找一個安靜的角落,我暫時不想別人打攪談話。」 「是的,范長官。」 他們很快地被安排到一處佈置優雅的座位,這裡能夠看到進來的客人,卻 是容易被其他眼睛忽略的角落。 范椎的金魚眼睛突然瞪得好大,幾乎頂到眼鏡玻璃上,啜飲看咖啡的嘴唇 在杯子邊沿呆住不動。鍾不離斜瞥一眼,上司垂涎欲滴的是站在進口的大胸脯 女郎,那對跳動的東西和肥膩雪白大腿勾去他的三魂六魄。看來,升官發財沒 有改變佐治.范的好色本性,這傢伙溫文爾雅,對人對事手腕精巧,只有女人 才會叫他失去風度。 「佐治,這種輕浮的女人配不起你。」鍾不離善意規勸。 范椎聳聳肩,舌頭舔著嘴唇說道:「輕浮的女人比高貴的女人好在不肯輕 易說謊。」 「你錯了,天下女人都是一樣,內心和感情都有比男人幼稚的地方,她們 容易智昏神迷,容易把最漂亮的鑽石當作膺品,只要顆粒夠大,就寧願要膺品 。」 范椎的眼珠跟看那個肉惑的臀部移動而移動,微笑反駁:「米高,女人比 我們堅強,她們懂得用說了等於沒說的話保護自己。」 「哈哈,如你所說,所有的政客都是女人了?」 「我說你不懂女人!政客會在女人身上栽跟斗。女人對男人從來只會說一 半心裡話,坦誠對她們來說,就像外出不帶手袋。」 ,「你現在位高權重,不怕栽在她們手上?」 「你懂得什麼!上天賦予你去愛的衝動和器官,你這傢伙只用來叨雪茄和 飲名酒,放棄這種對己對人的巨大快樂。就像桔子樹害怕結一個桃子而不敢開 花一樣愚蠢!」 「嘿,不要說我沒提醒過你。拿破侖為了得到一個村庄而遭滑鐵盧慘敗。 」 「你不懂政治這一套,米高。我只要忠心耿耿,一切都會逢凶化吉。那些 張三李四王五所以一個個退休讓出椅子,就是不識時務,存著個人意見,不願 意百分之百支持老闆的政改方案。就像老闆說的,中國人死愛面子,他們不懂 得公務員的唯一功能就是忠心執行命令。面子害死他們,讓我們有機會取替他 們。」 「哈哈,老朋友不說面門話,你應該知道,儘管家裡失火,一個正常的英 國人從教堂趕回去的路上,都不願意讓人看出走得太快,必須裝作散步的樣子 ,你說句心裡話,是英國人愛面子還是中國人愛面子?」 公務員事務司尷尬地呻了口咖啡,說道:「中國人愛面子的虛偽是世界公 認的,不是老闆個人的看法。」 「只是美國人和英國人公認的吧,佐治。」警民關係統薵署署長不以為然 的笑起來。「我們不搞政治的,也不是白痴,不用跟他們一樣瞎吹。像英國這 種有教養的國家,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小心的瀟酒』,他們為了舉止不俗, 可以在口渴的時候不喝水,保持風度到渴死為止。英國佬有兩大惡習:說假話 和虛偽的羞怯,嬌揉造作到令人厭惡透頂的程度,無論怎樣解釋,兩種都是道 德上的邪惡。」 范椎臉上微微變色,抑底聲音說道:「你這個傢伙始終是死性不改,口不 擇言。我們是老朋友了,是不是讀書時被列斯特郡英國佬欺負得叫天不應,叫 地不靈?才這樣偏激!英國可是一個充滿溫馨的社會嘍。」 「哈哈,讀書的時候我有的是錢,那些『鬼仔』就像我們圍著老闆一樣奉 承我。英國佬最喜歡根據錢的多寡決定恰如其份的尊重,他們對待妻子和情人 都是謹小慎微、深沉多疑,表面上是世界上最溫馨的社會,內裡是高傲冷酷, 被病態的虛榮所左右,這是一個善於用瘋子統治大多數人的國家。」 事務司不得不收斂臉上的笑容,嚴峻地說道:「米高,你這把嘴比我搞女 人還危險,幸虧每年主持品格審查的都是老朋友。不過,時代不同了,如果你 不閉上臭嘴,以新官上任的脾氣,不會容忍你這種胡言亂語的--」 「哼,那個傢伙和他的女人!」鍾不離從鼻子裡嘿了一聲,語帶雙關藐視 地說道:「小鼻子,塌印堂,一副攪亂香港的小人相格。憑什麼功夫能爬到你 的上面?不論相格還是論資排輩,都應該在你老兄的下面。你知道,上流社會 裡的愛情是生死博鬥,像賭博一樣有未知的結局!那個家庭能叫--」 范椎神色刷地一變,急忙說道:「告訴你一個秘訣:天下女人一蒗D,只 會愛上能讓她摧殘心理和生理的男人,她們有天生的虐待狂。」 若無其事的署長諷刺地咧開嘴角。「你的意思是說,一個女人是否叫『鐵 娘子』取決於她能否折磨她的男人到何等痛苦的程度?」 「唉,你又來了!」事務司扯開話題,語重心長地問:「你知道我約會妳 的目的嗎?米高。」 「除了閒聊、喝杯茶,就是選擇這個仔地方欣賞性感女人,減輕升官發財 的心理壓力。」署長繼續玩世不恭的回應。 「時代不同了!」事務司用飽經滄桑的語氣感嘆。「新老闆不像以前的總 督,他是一個政客,不是外交官。」 「一樣是英國人!英國女人把追求時髦看成終身大事,英國男人除了上酒 吧就是討厭回家,妻子的羞恥就是丈夫的驕傲。」 范椎沒好氣地說道:「米高,這個港督想搞鬥爭,不是平安過渡。」 「這和我們何關?他有的是權力,他搞他的,政治與你我無關。你聽到的 ,他在就職典禮上說,公務員必須保持政治中立。」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只有支持他對抗中國的人才是政治中立。我們都已 經向他宣誓效忠。你在第二批名單裡。」 「什麼!署長級也要宣誓?」鍾不離不相信地問。 「過不了這一關,立刻排隊退休。不同的意見都會被當作不忠的證明。」 「這傢伙要我們咬著舌頭過日子?」 「前任教育統籌司提前退休的藉口是身體健康。」范椎耐心地解釋。「我 們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總督不滿意他私下與新華社人員見面;民政司不願意 與民主派議員商量如何私下劃分選區,就要以疲勞理由自動離開;運輸司在沒 有徵得布政司同意下自作主張調動秘書……社會福利司資歷比他高,他們都必 須先後離開政府合署大樓……」 鍾不離揚起一道眉毛攔住話,慍怒地詰問:「佐治,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你能不能宣誓效忠?」 「行。這種宣誓和喫生菜一樣。根據大英帝國法律精神,威迫的誓言沒有 法律地位,發誓的人德行無虧。如果他要你們幫助他鑿穿香港這條船,一切和 我無關,我只會袖手旁觀,你知道,反正我一家都拿了澳洲護照。」 「米高,世上本無善惡,只憑個人想法。」范椎就像面對太空異形約滿腦 詭計人類,恐怕觸怒對方般小心奕奕說道:「我們是老朋友,為了你的利益, 為了友誼,我必須提醒你,時代不同了,英國人再不喜歡有趾高氣揚的下屬, 華人布政司要求的是團隊的精神……」 鍾不離嘲弄地說道:「你的意思是他們連虛偽都不需要了!有些人一旦大 權在手,開始要手腕,玩花招。就像在英國一樣,僕人此主人更有價值。」 「不要對我這樣刻薄,米高。」范椎再次試圖解釋:「你必須和那些朋友 疏遠--像鄉議局裡的議員,和中國有生意來往的商人,那些可以引起別人懷 疑的各色人等,你都能夠一刀兩斷嗎?」 署長發愣地瞪看朋友,彷彿在仔細計算自己能否符合事務司開列的條件。 「還有,你這張嘴巴得罪了不少人,在這種不擇手段的年代裡,貧嘴的人 沒法像以前一樣平安生活下去的。請相信我對你的感情,米高,何不急流永退 ,離開是非圈子,像那些宣佈退休的人,不去澳洲,也會立刻被大公司爭相羅 致!」 鍾不離頓然征住了,狐疑地打量看老朋友的誠懇臉孔。過了一段痛苦的時 間,才猶豫地問:「是新官的意思?他叫你來的?!」 「不、不。」范椎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是公務員事務司,十八萬公務員 是好是孬都是我的責職。你是我上任後首先想到的人,為公為私,我都要為你 著想。你比我聰明、博學、自信,無論金錢、家族地位和個人魁力,都有我高 攀不上的地方。可是,這就是你的致命弱點,你以為打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的主意可以過活,可是,世界上從來沒有這樣的生存環境!你不知道阿諛奉承 你的人背後有多少妒忌的仇恨,不懂得昂爽倜儻招來多少潛伏的禍根,如果有 人想取替你,陷害你,不費吹灰之力。你這種人不懂得坑害一個無辜的人有一 百種以上的花招……」 「佐治,謝謝你的關心。」鍾不離再次打斷對方的話題,認真地說道:「 我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沒有貪污,不搞女人,資歷蓋不過新官,有聽從上 司指示工作好記錄,從不招惹政治人物,和商人、鄉紳結交沒有利益衝突,我 的工作是與人方便。佐治,我承認話多了點,喜歡口沫橫飛。像我這種饒舌的 人,無可救葯的人,只有夸夸其談才會心情舒暢。但這是什麼時代,以言入罪 的極權、封建制度一去不返了,雪茄和名酒會替我招惹來麻煩?我不相信。」 事務司語猶未盡的說道:「米高,妳不了解,英國--」 「相信我,佐治。我完全了解英國人。在英國三島中,只有愛爾蘭是最少 虛偽的地方。在倫敦,他們除了懶散隨便,腦袋裡只有富人反對窮人的殊死、 悲慘戰爭。他們永遠生活在害怕失去面子,害怕達不到期望的時間裡,絕對自 私假正經這玩意像蛆虫一樣,吮附在一代又一代英國人的骨髓上……」 事務司不耐煩地插進來提醒他。「米高,這裡是他們不需承擔後果的殖民 地,他們能夠放開手腳,不顧一切的取得成果。」 鍾不離署長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笑起來。 據說,「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辦公室是六級以上高級官員裡佈置最舒適 的地方,紀律部隊高層官員辦公室裡的蕭殺氣氛在這裡蕩然無存。兩面牆壁上 掛滿地方團體贈送的錦旗和相片,一個裝滿不同形狀獎杯的壁櫥占據了第三幅 牆壁。大班椅後面的一列窗櫺上擺列看整齊的家庭照片和六種顏色鮮艷的非洲 紫羅蘭盆栽。 署長的辦公桌上幾乎看不到文件,鍾不離把這些東西一古腦的摞在秘書葉 麗雅的辦公室裡。乍看起來,這種擺設不是會客室,就是聊天、下棋的好地方 。這裡的主人相信這樣的格言:頭腦裡越少庸俗瑣事,心靈就越高尚寬厚。 可是,從來未有的憂心忡忡在秘書依玲,葉的內心攪動著「老闆」悒悒不 樂,板起面孔的樣子使人難忍受,以前的和顏悅色聊天,屁股未沾椅子就不斷 掛電話哈哈大笑的豪邁聲音遽然消失。兩個月來,那雙沒精打彩眼睛養成凝視 著壁櫥和銀杯的新習慣,署長當然知道看到的只是鍍上一重銀色的不值錢東西 ,所以,難道他和自己一樣聽到了逐漸傳遍政府合署的各種各樣謠言? 副署長查理.張的笑臉從門邊出現,朝她諂媚地貶了貶眼睛打個招呼,依 玲.葉點點頭表示署長有空。她凝視著他,似乎想在笑容可掬的五官裡尋找遲 到的原因。依照兩年如一日的習慣,副署長應該在一個鐘頭前出現,難道他以 為今天早上的最新謠言是真的?對是否需要繼續取悅上司躊躇不定?依玲.葉 從心裡看不起這個男人,也知道不能得罪這個正在謀取署長職位,資歷足夠成 為未來上司的人。署長大人喜歡和這個懂得插科打渾的副手上天下地胡侃過日 子,副署長的忠心耿耿人所共知。人生就是這樣嘛!當你願意成為狗的時候, 也會有一群忠心的狗跟隨你,環環緊扣,水漲船高。孤芳自賞,光杆兒一條有 什麼力量?只有懷才不遇的傻蛋才看不到這個顯淺的道理。 用不了十分鐘,門重新打開來,副署長不斷哈腰倒退出來。他帶上門,臉 上換過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耳語:「看來是真的!老闆知道了。」 老闆知道了?她驚詫地張大嘴吧不懂得回答。 「他寫了嗎?」她從嘴唇的動作猜測到他問的語句。 她搖搖頭,知道他關心的就是署長離職前必須上呈的報告。這一份評估過 往得失,屬員工作表現的文件是公務員事務司送交布政司和港督挑選候補人選 的根本。副署長所有心思就是投資在這幾張紙張上。通常,秘書是第一個接觸 報告,知道即將退休老闆推薦接任人選的人,看來,他還要把阿諛奉承的戲繼 續唱下去。 惘若所失的臉孔剛剛消失,她就聽見了老闆呼喚的聲音。 「依玲--」 鍾不離看看秘書搬動粗如象腳的雙腿顛顛躓躓走進來,那副許多圓圈的眼 鏡在渾圓約五官上跳動,表示著發自內心的忠誠和畏怯。 這是一個男人看到她時會立刻工作的女人,男人知道她是女人,因為只有 女人在走路的時候,才會不由自主的扭動臀部。署長使用她向認識的人展示上 下必須有序的規矩,就像帽子雖破,還是要戴在頭上,鞋子雖新,總歸穿在腳 上一樣。 他信任她甚于妻子,因為,老婆罵丈夫是女人的天性,回家總有挨咒的機 會,只有辦公室和秘書才會讓男人享受隨心所意的快樂。何況這個千挑萬選的 秘書能夠隔離送上門的禍水,使配偶安心,下屬尊敬。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女 孩子知道上司賜予她的地位和薪俸遠超自己應得的。 他作了個手勢,她坐下來掀開速記簿作好準備。 「不,不。」鍾不離搖搖頭,說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應來的沒有人來 ?查理神不守舍,心不在焉!」 「你、你--」她又是張大嘴巴。署長臉上展示了今天第一個笑容。十分 諒解腦袋跟不上口腔需要的忠厚誠篤,這種女人的才智如果超過識別男人的短 褲和上衣,才足以令人詫異。 「我不快樂,不代表他們不能夠跳舞。難道我的情緒能夠像寒暑表一樣影 窖大家?不是嘛!」 「你不知道?--副署長以為你知道今天的閒言才這樣意氣消沉。」 「什麼胡言亂語?」鍾不離提高聲調。 「電話響個不停,連報紙雜誌都來問消息是否屬實?你是不是終於正式申 請提前退休?煩不勝煩,我乾脆搭上自動回答的電話。」 署長豎起一邊眉毛,迅速問:「打聽到從那裡出來的?嗯,查理是掛不通 電話,親自過來探虛實!」 「不知道,人人都有一個說法。」葉麗雅膽怯怯地間:「老闆,你是不是 被迫退休?」 「當然不是。上個月才叫你填表購買署長專用新車,你以為我老糊塗,費 心思為下任署長選購座駕?」 「報紙上說千真萬確,消息來自高層秘書中間,有人親眼看見你那封辭職 信。警衛來了通知,許多記者在外面等你。」秘書的聲音惴惴不安,似乎上司 的保證不能重建往日的信心。 鍾不離忿怒地站起來,茫然的目光在那些不值一錢的銀杯上掠過。「不會 的,佐治不是播弄是非的料子,不過,還有誰在唸我的經?--兩個多月了, 步步進迫。他媽的,哪廟都有屈死的鬼,我招惹誰了?」 纛纛--有人輕輕地在外面敲門,秘書迅速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鍾 不離聽見她開門,然後,是一聲抑制不住的聲音。「啊--」 「米高在嗎?靚女。」一把陌生的聲音。 「在、在--我去告訴他。」 鍾不離才三步就來到門邊,和剛走進秘書房間的訪客打個照面。 「啊--」心臟「咯銦v一下沉到底,他忍不住像秘書一樣張大嘴巴。 「怎麼樣,米高。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 「不、不、不,怎麼會呢!請都請不到嘛。」 彼得.鄧--上任不足三個月的銓述司鄧禹會禮賢下屬,來這個低五級的 署長辦公室串門子?鍾不離內心嘀咕。凡喝過萬宜水庫自來水長大的人,無不 精明到連口舌上的便宜都收藏妥當,不相干的人休想沾到唾沫。鄧禹後腦勺的 重重疊疊脂肪堆積物吏使人相信,這傢伙一輩子當的是官,想的是拎看腦袋賣 命的干當。鍾不離和這個人只有點頭之交,井水不犯河水。何況,公務員制度 等級森嚴,在連廁所、餐廳都上下有別的一百五十年裡,司級官員紓尊降貴的 情況從未出現。 銓述可把碩大的屁股朝椅子裡擠進去,笑容可掬地說道:「老朋友嘍,經 過這裡不進來聊聊,會被你在背後咒我。」 口舌便給的署長窘迫的脹紅臉孔,發覺自己不是這個油嘴滑舌傢伙的對手 ,只能尷尬地坐在大班椅上,任由對方舞弄。 秘書小心翼翼地把茶杯在貴賓面前放下來。 「謝謝,靚女。」那副鯊魚眼睛上下打量,似乎因為驚艷在替她剝衣。 她飛也似的離開,門在她背後陲ㄓ@聲關上。 鄧禹臉上立刻換過另一副神情。關切地說道:「你聽到那些謠言了吧?米 高。我總覺得是你自己撒播的,是不是討價還價,向上面施加厭力?對不對。 」 「我一定不會申請退休,長官。」鍾不離斷然回答。 「幹嘛這樣見外?連彼得都忘記啦!」 「彼得,我問心無愧。你知道的,出現謠言時候,我剛為警民關係署申請 了新車。就像我們的政策一樣,只要我行我素,閒言風語改變不了事寅。」 「哈哈,有人說你正直得像約瑟,我總不相信,誰的屁股裡都有糞。你這 傢伙是交際圈裡的女人湯圓,男人不壞女人不變,誰不知道……嘿嘿,米高, 今天早上,有關你提前退休的最新內容足以寫一本書。」 「長官。杜魯門說過,你想在政界找個朋友,不如立刻養一條狗。」 複雜的目光相互凝視,他們似乎能夠從中看到對方心裡正在思想的內容。 「署長,我知道還有兩本書的謠言等待出籠,你應該懂得,我們這種資本 主義民主社會,創造毀滅最為在行。」 「哦,一枝筆兩枝筷子,這是人人懂得的本領。長官,你知道我交遊廣闊 ,生張熟李,來者不拒,對這種風言閒語,我有為一本書評的內容。」 銓述司竭力擺出友好的笑臉說道:「書評是製造敵人的藝術,你不是這種 料子。米高,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不亂來,人家會找上門播弄是非?一切都 有前因後果,我認為,應該有人提醒你,不讓政府難堪,替政府解決難題就是 高薪厚祿的責任,是你我報答恩澤的機會,為了一己利益讓政府被謠言困擾是 不能饒恕的忘恩負義。政府是一個大家庭,團隊精神是我們的靈魂,我們沒有 選擇做這或做那的自由,只有做必需做或什麼也不做的自由,你必須用實際的 行動叫謠言消失。這樁事拖得太久了,今天一早,什麼難聽的話都在報紙上刊 登,怎麼搞的?醜媳婦始終見公婆,你要怎想告訴記者?不瞅不睬解決不了問 題的。米高,你越把別人當作敵人,他們就越像敵人。退一步想,也許撒播謠 言的人是在保護你,提醒你離開是非圈,他們才是你的真正朋友。」 鍾不離一臉凝滯地聆聽完鄧禹的長篇大論,沉靜地問:「你要我向記者承 認自動退休嗎?長官。」 「呵呵!」鄧禹以略帶警告又熱忱的口吻說道:「我沒有這個權力!米高 ,我只是路經這裡走進來為老朋友提供一點個人意見。接納與否,悉隨尊便。 就像諺語說的,有的人一起成長,有的人背道而馳,白頭偕老和離婚都歸天意 。我們知道,世界上總有人不懂適可而止,一旦去到虎落平川不如貓,掉地鳳 凰賤如雞境地,才會悔恨不及。」 銓述司聳聳肩,對眼前屋里的臉孔視而不見,笑逐顏開地拾起署長放在辦 公桌上的冰冷手掌拉了拉,拍拍沾在屁股上的灰塵,開門出去。 鍾不離清清楚楚聽見他在外面和依玲.葉話別的親切聲音:「再見嘍,靚 女。」 「這不是辦法……」妻子嘟囔著伸手打開床頭燈。「食不知味,夜不安寢 有什麼人生樂趣?幾個月了,怕成這樣,為什麼不乾脆退休了事?……」 鍾不離粗率無禮打斷說:「你懂得什麼!我有什麼怕的理由?看不見我名 酒照喝,打高爾夫依然故我……」 「不怕?不怕?」她把鬧鐘拿到他眼前晃動。「睜開眼看什麼時間,午夜 兩點啦!自從事情發生後,你那天晚上不翻來覆去到兩、H點?人家要你退休 就退休好了。不是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嗎?有名有利,還鬥什麼氣?和自己的健 康作對?誰不知道鄧禹心狠手辣,二十年如一日把腦袋掖在褲帶上,你有什麼 條件和人家鬥氣?」 「哼,像我這種級別,沒有這種兒嬉的退休方式。只有犯法和犯錯,港督 才能經殖民地部以女皇名義行使停職、強迫辭退手段。鄧禹能拿我怎樣,還能 把我脖項扭到腦後?這傢伙只是跑腿,醜惡殘忍,瘋狂愚蠢,十足十是莎士比 亞筆下的卡利班。妳不懂官場規矩,搞險謀的人不會露臉。有人找不到我的把 柄,只能坑蒙拐騙壓迫,要我灰溜溜下台。」 「既然這樣,人家在暗你在明,指揮得了鄧禹,職位比你高,權力比你大 ,你憑什麼抗爭?雞蛋壞了用釘子釘?豆腐爛了用線來縫?」 鍾不離無言以對,他難以對老婆解釋人無血性,雖生猶死的道理。她是個 精明的女人,天下精明的女人喜歡相信相反的事物才是真實,只能估計看得見 的價值,喜歡用咒貶丈夫的方法證明自己精明能幹,聖人要經過多少苦難才領 悟到頭髮長、見識短的謂嘆啊!他感到一股從內心升上來的悲哀,決定閉上嘴 巴,就算她用鐵棍來撬也不開口。 過了一會,她忍不住推醒朦朧欲睡的丈夫,氣憤地詰問:「知道自己理虧 嘍?還是害怕二尖瓣狹窄,肝火太盛,沒法子認錯?」 他忍不住嘆嗤笑起來,真是不可理喻!立刻決定徹底認輸。「我錯了,露 易絲,我錯了,睡吧。明天一早,我要面對那個財政司,也許明天晚上,你可 以知道,誰在我的背後捅刀子。」 他轉過背脊告訴自己,睡吧睡吧。五分鐘後,他感覺到那另一半攀附身上 ,親昵地吻著面頰,一面喃喃說道:「蜜糖,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明天要面對 那個老虔婆,我理解到你承受的壓力……嘿,記住,千萬不要給她迷住……」 他含糊的回應、回吻,腦裡閃過林語堂的文字:請中國廚子、住西洋房子 、娶日本妻子,人生三幸事。自己是請菲律賓女傭當廚子、住香港房子、娶中 國妻子,算不算是最糟組合?也許住中國房子、請日本廚子、娶西洋妻子才是 真正的折磨?然後,他進入一個醒來記不牢的緊張、驚險夢境。 鍾不離署長依財政司辦公室指定時間,在會客室等待了三十八分鐘,在分 針移到三十九分的一瞬眼,花枝招展的財政司在屬員的擁簇下從紅地氈的另一 頭出現,署長知趣地跟看秘書站起來表示迎迓。自從她上任之後,政府合署的 員工都被告知,這位大權在手的新官喜歡看到上下有序、表達尊敬的肢體動作 。署長跟看秘書處的女孩子們一樣,笑容燦爛、手掌交叉放在性器官位置,顯 示沒有侵略性,一副循規蹈矩,隨時候命的姿態。 燦爛的笑容更勝數籌的財政司瞄見人群裡的鍾不離,一抹陰翳神色從那雙 炯炯生光的眼睛裡掠過,欣喜的笑意迅速推上臉孔,她搶前一步,熱情地拉住 署長那隻拘謹的手掌搖晃。 「對不起,米高,要你久等。你知道所有的會議都一樣,又長又臭。進來 ,進來——」她轉頭吩咐秘書:「暫時不聽電話不見客。」 門在他們的背後也是嗎痐@聲關上。署長感覺一陣莫名的悸動,那隻細小 眼睛、柔若無骨手掌!一起隱藏在時間背後的,只有他和她才知道約二十年前 交往。這婆娘要攤牌了?老婆的聲音就這兒走出來:「千萬不要給她迷住。」 昨天晚上,他曾經為了這句話嚇了一跳,女人這種與生俱來的預感真是利害。 「露易絲好嗎?」她把大衣朝沙發上一扔,輕鬆地說道:「二十多年啦, 她還是那副得勢不饒人性格?」 「還是一樣,幾十年夫妻,哪有飯勺不碰鍋沿的?不管怎樣生活,男人的 幸福總是捏在女人的手裡。」他站在門邊語帶雙關回答,說完之後立刻後悔, 覺得自己矮了一截。他想起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時的勸告:一個明智的女人永 遠不會在第一次約會委身他人。多年後,隨著閱歷增添,他才懂得,這種像刀 一樣鋒利的拒絕能夠使女人內心淌血,怨恨終生。二十年前她是資歷較淺的政 務官,他可以隨心所欲不理會她的反應。二十年後,她是龐士培的股肱之臣, 自己的上司。想到這裡,一股從腳底升上來的昏眩使他知道,剛才的一廂情願 是如何淺薄無知。 財政司在她的辦公桌後面作了個請坐的手勢,署長朝她面前的座位坐下, 用瀏覽桌面上擺設等待看命運安排。 「怎麼樣?米高,傳媒不相信你的否認,記者的鏡頭像冤魂一樣跟著你的 後面。」 他看見上司從某個地方取出一份厚達兩吋卷宗,那隻織細白皙的手掌在上 面拍了拍,他驚訝地抬起頭第一次和她的目光接觸,眼睛裡全是「像我這麼簡 單的人怎有這麼多材料」的疑問。 她微笑看說道:「你知道,我們只是公務員家庭裡的一顆螺絲釘,政府從 來不會為某位公務員的個人利益賠上公信力,不管這個人有多厚資歷,多好理 由,都應該為團隊精神犧牲自己,顧存大局。」 他敏捷地思索了一下,說道:「我的要求並不過份,希望新聞處向記者公 佈一個事實:我沒有申請退休,從來沒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也許你被煩惱弄糊塗了。」她驚奇地對他假笑道:「你要擁有十八萬公 務員的龐大政府為你個人冒險?倘若新聞處為了你作出聲明,一個星期後你說 不幹拉倒,政府的公信力一夜間蕩然無存,事情會成為世界笑話,就像李維搞 垮霸菱一樣,因為一個自私的人摧毀了整個香港。」 鍾不離氣結得目瞪口結,身為高層官員,當然懂得這些無限上綱,令敵人 無法反駁的講話技術。他想不到的是,她會這樣毫不含糊的拿來對付他。 笨蛋!笨蛋!他努力使自己冷靜,見面之前的那點幻想已經消失飴盡。這 個婆娘把燦爛笑容和一派胡言的伎倆溝合得如此高明!嗯,一個不受感情左右 的女人,才擁有真正鐵石心腸的能力!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女人已經不是過去 的少女,有坐擁這張桌子的道行。 就是她!一定是她!他揣測道,這婆娘拿到權力不到半年,就急著報復二 十年前的恥辱?看來,他必須為二十年前結下的仇怨作個了結。杜斯妥也夫斯 基說過,無意種下的怨毒才足以今人致命! 他淡淡地一笑,「你要我怎樣做?」 她微笑地瞥他一眼,一面飛快地掀開卷宗,翻看一張張文件,隨口說道: 「你可以選擇經濟、信心或健康任何一項私人理由自動請辭。政府會運用公務 員銓敘條例,批準你前往澳洲渡假後回來即時生效。如你所知,法律保障你退 休後的最棒利益。」 打定主意的署長彬彬有禮地問:「我只要你一句話,如果我遵從安排,你 覺得以前一切怨恨都能釋然?」 「什麼?你在胡扯些什麼?」她用一種被冒犯的目光看他。 他喫了一驚,聲音微弱含糊。「這件事……整件事……」 財政司目光嚴厲地瞪他一眼,怒氣沖沖地說道:「整件事和我無關,署長 。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與我無關。我一直主張 政府應該維持君子風度,讓你保持面子離職……」 鍾不離臉色慘白,嘴巴緊閉,額頭上青筋直暴,從那對熟悉的細小眼睛裡 看到的怒火,他知道自己完全錯了,這件事與她無關,她只是另一個跑腿,一 個比鄧禹高級的跑腿。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不帶顫動,「政府的意思是說,整 件事和我的誠信有關?」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作為答覆。 「我明白了,長官。我正式給你一個答覆!我不會自動辭退。」 她驚訝地揚起一邊眉毛,尖刻地詰問:「你剛答應了……」 他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回答:「我承認剛才有點誤會,長官。人貴自知 之明,我有缺點,卻沒有見不得光的事。如果在這種全無前例情況下倉促被迫 退休,還有什麼面子見人?沒有名譽,生不如死。」 「你瘋了嗎?」財政司難以置信睜大眼,說道:「名譽只是人的設想,是 我們用來管理社會,使大眾聽話的一千個理由之一。如果世界是由像你一樣不 肯妥協,不理別人意見,心裡只有自己原則的勇士組成,世界將有更多的糾紛 ,更多的戰爭、苦難和悲劇。」 他們沒有聽見敲門聲,同時看見個子矮敦敦,面孔永遠光溜溜的布政司神 彩飛揚走進來,這傢伙連眼稍都沒瞄鍾不離一眼,彷彿辦公室裡除了眼前站起 來的女人就只有傢俱。 「怎麼樣,桃麗。一切妥當oK!」 財政司為出嘲笑的樣子,朝鍾不離一撅嘴。「署長認為,自動退休方式會 使他喪失名譽。」 布政司周二畏聞言一楞,才扭頭上下打量站在身邊的男人,從雪白尖利的 牙縫噴出桀桀獰笑,說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署長,你就像一個從三十 樓跳下來的人,力圖在落到地面的過程裡保持恣態優雅。」 鍾不離搖搖頭。「我不想跳下來的,長官,是有人企圖推我下去。這個人 不敢面對面發洩對我的不滿,而是陰險地去公眾面前散佈對我不利的謠言要脅 我自動請辭。」 「署長,」周二長帶看冷冷的職業口吻,露骨地說道:「這是個充斥謊言 的世界,對於好事,壞人不想看見,傻瓜什麼也看不見。凡事往壞處打算,不 佳好處努力的人一定沒有好下場。陰謀論不能生活在民主社會,它只會使你變 成一個可笑的理想主義者,或者是一個對黑箱作業一無所知的政治外行。」 財政司勉強笑了笑,插進來說道:「我們何不坐下來,像三個成熟的人, 為署長的利益找出雙方都能接納的方法。」 布政司緩緩地點了點頭,首先找個位子坐下。鍾不離瞄見他們迅速地交換 了一個眼色,他居高臨下的看了兩副期待的面孔一眼,覺得那兩對亮晶晶的眼 睛像豺狼盯緊獵物一樣鎖定著自己。 鍾不離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直接了當地說道:「我不是那種人前黃鐘大 石地為市民服務,背後總想黑誰一把的聰明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會自動退休 。」剎那間,心裡的憋悶都隨著這幾句話吐出去了。 財政司滿臉通紅站起來,拾起卷宗往桌面上一摔。「不談啦。」 「米高.鍾。」椅子上的另一人看看他,耐心地說道:「你以為我在找麻 煩整你?」 「不管是誰,我不怕。我知道自己沒有犯錯。」他掏出一張紙在上司面前 晃動。「我已經通過今年的品格審查。如果我在『莫須有』理由下接受自動退 休安排,公眾會懷疑我隱藏著不可告人污穢。所以,要我離開的人必須採取公 開停職方法,我可以向法庭要求司法復核,要求你們必須對公眾解釋無理解雇 的行政決策,我會使用這個方法增加政府的透明度。」 辦公室裡寂靜如同墳場,財政司茫然若失地望著鍾不離,布政司氣得臉色 發白,用前所未有的冷酷目光注視看他的僚屬,手掌在椅柄上一拍。「你這個 混帳的傢伙!這是不可饒恕的背叛。你不知道我們為了你浪費了多少精神?鍾 不離,你這個白痴不懂得坑害一個無辜的人有一百種以上的花招。」 這句話像響雷一樣在鍾不離的腦裡拉鳴,他遲疑地問:「是你!佐治.范 是你叫來的——為什麼?——」 布政司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站地來。「當然是我的意思。為了照顧你這個 蠢貨,使你有面子落台,政府高層每個人都在為你的白痴腦袋演出。」他走到 門口又站下來,回過身子盯了被標籤的「白痴」一眼,說道:「我沒時間跟你 胡扯。你要有承受後果的心理準備!我們在這件事上已盡全力,有情有義、問 心無愧。對得住市民!對得住政府!對得住良心!」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廉政公署】 「就像維提主教說的,背叛不過是遲早的問題。」總督往椅背上一靠, 朝坐在「心戰室」會議桌對面的三名親信豎起兩根手指。「一個人 之所以成為叛徒,需要具備兩個條件:欺騙自己和別人;喜歡名利 和騎在虎背之上。」 「這傢伙的背叛是件好事。」利維爾說道。「此時此地,我們正需要大張 旗鼓的上演幾出殺雞儆猴的好戲。他不願意退休,正好讓我們拿來砍首示眾, 晉告所有的公務員,英國可以簡簡單單地運用人人看得兒的咬文嚼字、吹毛求 庇、顛倒黑白、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手法凌辱不聽話的人,污襪任 何人的品格,烙印『壞人』記號,打進十八層地獄。」 「說得好。」龐士培微笑點頭。「馬基雅維里說過,在受民愛戴與今人畏 怯間有所取捨時,畏懼比愛戴更可取,因為前者取決於人,後者操之在我。何 況,香港是由百分之九十八的中國人組成的,叫野蠻人畏懼是統治他們的唯一 方法。」 「在這種黃膽病患者聚集的地方,就算我們需索無度,驕奢淫逸,他們一 樣千依百順。再來一百五十年,偉大的情感和偉大的人物一樣罕見。」鄧恩說 道。 「對呀,」總督感慨萬千的敲打著桌面,強調他的悲天憫人和無可奈何。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香港華人願意為我們工作,我們再三欺負他 們的國家,攫取香港的利益,用蠢貨都聽得懂的話誑騙他們。這種行徑,真讓 身為英國人的我都覺得是奇恥大辱。如果我是這些狗娘養的之一,我一定對著 每個英國人的背影吐痰。但是,你們看這些傢伙,竟然願意繼續匍匐在我腳下 ,用舌尖舔我的鞋面,請求我用虛情假意的目光看他們一眼。一大批華人,數 量多得讓英國感到尷尬和恐懼,每一個都有中國人那種大無畏氣概,甘冒被自 己人視為叛徒的恥辱,來為英國服務,辱罵不肯跟隨的同胞為極端反英和義和 團心態。看來,無論我們向這些白痴腦袋貫輸多少現代知識,蠢貨永是蠢貨, 野蠻民族無法理解世界文明的精緻訣竅。」 史提芬放下攝錄機,玩世不恭地揚了揚眉毛。「也許,這些讀了點書的蠢 貨以為自己是普羅米修斯的反叛,出賣國旗變成驕傲的事業。他們對族人吹噓 自己是彌安亞和普羅米修斯,能夠在黑暗中把心掏出來為迷路的大眾指引方向 。」 斯托里那毫無表情的面孔咧嘴笑了。「不,這些壞蛋有的是俄狄普斯式的 母子戀情意結,失去英國的懷抱,生活沒有意義,嗷嗷待哺,不知何以為生。 鄧恩揣摩著老闆剛才說的某些話,接著說道:「他們把投靠為奴的蹩腳玩 意吹噓成西西弗斯的勞役。今人作嘔!就像野蠻文化說的:既然這樣偉大-- 像精衛填海,夸父逐日,都是心甘情願的事。完美至善的上帝沒有欺騙我們, 英國是願者上釣,坐享其成。我曾經這樣告誡他們,到天堂的路總是繞著走。 哄然大笑再次震撼著心戰室。總督笑容裡略帶看一絲得意之色,指節輕輕 地敲打桌面請大家安靜下來。「這些華人蠢貨最善於進行『激進比賽』,不能 夠承認政府和他人比自己開明,所以,我們離開這裡之前要把香港政府脫個精 光。政府愈開放,吹噓民主的雜種會更加激進、極端和慷慨激昂。先生們,為 了前一個需要和後一個目的,折磨署長大人的過程一定要高調、公開、公平具 透明度。主持這樁任務的人必須懂得,在把這個可憐的傢伙切作幾十塊,一樣 一勺燴,叫觀眾和知道內情的蠢貨怵目驚心、戰慄不已的同時,必須不著痕跡 地順手逐件剝除香港政府身上的衣服,改除她的保護網。我們有這樣的人材嗎 ?」 督憲大人認真的逐一打量股肱之臣,目光來到攝錄機的時候,史提芬開玩 笑地大叫:「哎喲,龐,你知道我不是這種材料。」 「何威廉,現任廉政專員何威廉。」利維爾說道:「他是人所共知的高手 ,足智多謀、運籌帷幄、戰績彪炳。我們解散政治部,讓他去重新改組廉政公 署,為的是這個目的。這是考驗煥然一新廉政公署工作能力的最佳機會。」 總督那對蔚藍色眼睛瞇了起來,何威廉的睿智、慈祥面孔和親切笑容出現 眼前。這個老傢伙和自己一樣,懂得運用臉孔的肌肉做戲,投身政治一定是自 己的勁敵。中國人以為喜怒不形于色是大人物氣質,不懂得喜怒形於色,掌握 當哭則哭、需怒時怒分寸的西方政客,才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何威廉?他沉 吟地望看鄧恩。 「他是軍情六處在這裡的頭頭。」鄧恩輕輕地說道。「恐怕--拿起磚頭 去打狗,倒讓磚頭咬一口。事成之後……」 「呃--他替我們設計了準備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前實行的『殺戮行動 』。」利維爾用只有老闆明白的眼色提醒上司。「我們知道,他搞陰謀詭計才 幹勝過政治手腕,所以,他只是一個情報圈子裡的高手。」 督憲大人咧開嘴笑了。「好,就讓何威廉肩擔大任。」 石虎把保密卡在電梯旁邊的電子儀器掠過,比人類聰明和忠心的燈號從紅 色轉為綠色,電腦留下了下午二時二十九分四十五秒,癸組首席調查主任經第 三號電梯前往廉政專員辦公室的記錄。不同的身份的保密卡都有指定範圍和禁 止進入的地方,只有石虎這種名叫「娛樂公關組」的特殊「護身符」才能通行 無阻,主人擁有不需知會,隨時進入任何辦公室的權力。因為,電腦記錄裡, 「娛樂公關組」責職是提高士氣,增進團隊精神,需要這種符合廉署整體利益 的方便。 在必須輸入密碼才能進入的最深層檔案的電腦系統裡,精通中國文化的新 任廉政專員用「癸」字作為他們的代號,因為,根據「陰陽五行」原理,「癸 」水似弱非弱,具有滲透于無知無覓之中的難以估計能力。癸組是廉政公署重 組後的最機密組織,除了何威廉,只有執行處處長丹尼斯知道它的存在。在他 的六百名屬員編制裡,只有癸組三十多個成員知道自己幹的是不能公開的勾當 。在芸芸六百五十萬人裡,何威廉只讓跟著他來到新環境、新職位的石虎和總 調查主任張偉知道每項行動的步驟和目的。 應該怎樣說呢?張偉受命加入廉政公署執行處兩年後,頭兒才接受統率改 組大任。所以,當石虎奉命用原政治部和重案組幹探成立癸組時,頭兒安排在 調查科的高級調查主任張偉成為牠的副手。他是頭兒的親信,可是,英國人有 環環緊扣,使部屬相互猜忌,便利從中控制的辦事習慣,如果他們不在信任的 華人頭上安排一柄達默克累的懸劍,才是投靠者感到惶恐,恐怕將被刪除的惡 兆。從重案組來到廉署,甩掉了像影子般跟在背後的牛伯成,來了一個張偉, 就在石虎意料之中。 牛伯成脾性陰沉蠱惑,懂得使用不動聲色方式與人相處;張偉天性囂張跋 扈,那副咄咄相迫的嘴臉惹人討厭,石虎知道這傢伙心裡有的是野心,不斷找 在、頂牛、抬槓、想捉自己的痛腳後取而替之是生存的希望。三年前與這個下 屬相處的劍拔弩張經驗(編註:詳情在《綁票圈套》),使他對未來頓感疲憊 不堪。 秘書點點頭表示頭兒正在等他,不出所料,推開門就與談興正濃的兩副笑 臉打個照面。這也是英國人行之有素,可以意會而不可開口埋怨的權術。頭兒 先召見石虎的部屬聊天讓石虎感覺他的不拘小節,瀟洒的民主作風,增添張偉 獨立工作信心。有誰認為這是造成親信彼此牽制手段,只會顯得說者小氣,以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石虎有上百次品嘗這種說它正義,內裡卑瑣邪穢,卻只 能意會,指不出證據的經驗,所以,他知道頭兒習以為常,喜歡抓住每個機會 把這種手法施展在親信身上,觀察他們的修養和聰明程度。也許IQ和最新的 EQ測驗,都是英國情報機構恐怕下屬過份精靈不能駕馭而想出來的考核藉口 「羅拔,」何威廉欣喜地拍拍身邊的位子要石虎坐下。「告訴你們一個好 消息。」 石虎喜怒不形于色的臉孔點點頭,眼梢瞥見陰霾從張偉的眼裡迅速地擴展 開來。心裡不勝唏噓,黯然謂歎:枉你跟隨頭兒這麼多年!學不到那些狡獪也 應懂得他的癖好。這蠢貨就像那些知識份子,總覺得白皮膚高潔文明,不可能 有中國人的邋里邋遢思想和手段。 「你們看到這幾天報章的頭條新聞了,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鍾不離在和記 者玩是與不是的問答遊戲。看來,這個傢伙有點鍥而不捨的頑抗精神。高層官 員裡還有這種人物?莊遜,你對他下了點工夫,這個人對人對事手腕如何?懂 不懂斯多瑪被上帝損毀的危險?」 「這個人有這點拐彎的心眼,早跳起來了。」張偉輕蔑地一撇嘴,回答: 「嘿,不識時務,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眼睛生在額頭上,自以為學富滿車, 肆無忌憚信口雌黃,人人知道他天生一副缺德貧嘴。」 「姨,在這個地方,最危險的事莫過于隨便嘲笑一個人,豎立一個死敵。 」頭兒把準備好的一大疊卷宗遞給石虎。「他就是下趟任務的獵物。你們不但 要叫他在記者面前承認自動退休,還要使有眼睛的人都看見他灰頭土臉,聲譽 掃地。」 「大張旗鼓不是廉署辦事方式,」石虎似乎想從那對冷凝如寒冰的瞳珠裡 看到真相。「對付這種執W如牛的人,稍為不慎,等於抓把虱到自家頭上痒痒 ,速戰速決較為安全,過份張揚會暴露癸組的身份。」 何威廉呵呵大笑,說道:「我授權你們用軍情六處標籤招搖過市,張揚就 是力量的體現。這傢伙是我們拿來恫嚇高官、議員的樣榜。上頭認為,行動成 敗與否,看我們是否能把這個傢伙押上台切作幾十塊,一樣一勺燴時候觀眾拍 掌叫好的熱情程度。真正的高手能夠把荒唐無稽行為解釋成理所當然,把複雜 愛為簡單的人就是上帝。記住,上帝只給我們一條試管作實驗,沒有從頭再來 一次的機會。」 「兵分兩路,」頭兒把另一份卷宗遞給張偉。「姓鍾的兒子在澳洲新南威 爾斯大學攻讀碩士課程,必要時,這個少爺就是脅迫他屈服的人質。莊遜立刻 往悉尼見軍情六處遠東區聯合情報官,他會和你一起拜訪澳洲情報局,安排你 在偶然機會裡和這位少爺建立友誼。」 石虎閉上嘴巴,呆板的面孔表示他對張偉的任務不惑興趣,因為,「僅及 所知」是從事見不得光工作的最基本規矩,何況英國人喜歡無時無刻的從小事 考驗異族的馴服程度。這些工作就像過去的任務一樣,挑誰也能夠執行。只要 打開卷宗,準確地依照錦囊指示的步驟進行,就能完成世界上最精明腦袋設計 出來的任務。英國人專挑他和張偉,因為他倆可以信任。 是人總有弱點,頭兒是不為人知的上帝,擁有叫人生死的力量,名利似有 實無,他擁有的是世界上最孤獨、寂寞、悲慘的人生,所以,對於像頭兒這種 野心勃勃的人來說,只有兩個部屬聆聽這些滔滔不絕的偉大議論,才是最大的 諷刺和折磨。 張偉只是工具,石虎懂得用質疑和詰問誘發他的表演慾,所以,石虎才是 頭兒不可缺少的最信任親信。 一個月後,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鍾不離的代表律師給廉政公署來了一份特 急信件。 信件質問:廉政公署在上星期公然發出通知給香港每一間銀行和財務機構 ,要求他們提供鍾不離和其親人的所有銀行帳戶存款、保險箱資料。這種行動 不但背離廉署執行任務的「密密實亡、不為人知」宣傳口號,也違反廉政公署 的保密法。對受調查人士的聲譽造成不可挽救損失,使香港的所有財務機構對 鍾不離先生的誠信出現懷疑,蒙上難以解釋的陰影。 信件要求廉政公署尊重剛在立法局通過的人權法,遵守廉署基本法律,給 鍾不離先生一個合理的解釋。 信件像被投進黑洞一樣,廉政公署採取不瞅不睬的態度。鍾不離向執拗跟 隨的記者否認退休謠言,認為廉署違反常規高調公開調查工作是某些低層人員 過份熱心的錯失,他不相信廉政公署會使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對付他。他向記 者聳聳肩,表情憂鬱地說道:「我不知道散佈謠言的人有何居心,在這個開放 、民主的社會,沒有人可以一手遮天吧?我希望知道內幕的人給我一點提示, 真相就算在地球中心,我也要把他搜出來!」 記者群中有人冷冷說道:「鍾先生,真相穿上靴子之前,謠言已經傳遍半 個世界啦。」 癸組在午夜時分包圍了半山高尚住宅區的豪華寓所,記者就像一群患了狂 犬病的人看見了水一樣,在外圍齜牙裂嘴,盯緊不放。從睡夢中驚醒的署長夫 人哭哭啼啼地抱緊丈夫不放,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石虎簡洁地向吞了安眠葯 被強制喚醒,神情萎靡不振、睡眼惺松的「獵物」宣佈:廉政公署有足夠的理 由邀請他前往美利大廈解釋官職與收入不相稱的嫌疑。 「我們都是管理階層——」鍾不離用力睜開疲睏的眼睛嘟囔。「這種事, 只要打個電話,我一定依照吩咐時間上廉署接受問話。你們何必如此大張旗鼓 ,騷擾我的家人?」 石虎忙看指揮部屬把看得見的紙張收集起來搬去廉署,沒有人聽見他的微 弱聲音。 「……這是什麼意思?你們要菲傭的私人信件幹什麼?……亂來一道…… 」主人繼續為驚悸囁嚅的傭人表達不平。忙碌的調查員對他的撈叨保持置若罔 聞態度,一次又一次重複檢翻所有看得見的物品,耐心地等到外面的記者像無 頭蒼蠅一樣,不耐煩地到處亂竄,才把昏昏欲睡的鍾不離塞進房車,和一輛堆 著亂七八糟搜獲「證物」的小貨車從直摁相機的記者中間離開。 他們讓東歪西倒的署長在訊問室的椅子上生了三個小時,等到安眠葯的效 用差不多消失的時候才走進去。 石虎和一名助理調查主任在鍾不離的前面坐下來。 「姓名?」助理調查主任有一副公事公辦好聲音。 鍾不離氣結地對石虎的木然表情說道:「你們知道我是誰,不是抓錯人吧 ?」 「身為紀律部隊高層人員,應該值得錄取口供程序。」聲音平舖直板如舊 。 「姓名?」 「鍾不離。」 「年紀?」 「五十四歲。」 「性別?」 「這不是開玩笑嗎?難道我是女人?」 「性別?」 「……」鍾不離疑惑地望看石虎凝視自己的冷漠目光。 「性別?」 「男性」他沮喪地回答。 「地址?」 …… 費了大約一個小時的工夫,終於搞清楚了包括鍾不離姨媽姑姐在內上溯三 代的所有關係。鍾不離再次忍不住埋怨。「政府電腦檔案裡,這些資料已經儲 藏了三十年。我投考政務官的時候交代得一清二白。你們只要動一動手指…… 面如雕像的石虎向助理調查主任微微頷首,那不帶感情的聲音又執拗地從 頭開始。 「姓名?」 鍾不離難以相信的瞪大眼睛,鉿a一下站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坐下。」 他剛想甭睬這副不是人樣的聲音,卻在石虎銳利如刀的目光下畏縮地重新 坐下。 「廉署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你在三十年前填報的資料有不盡不實的漏洞。 姓名?」 內心的鬱悶直衝頭頂,他氣得幾乎昏蹶。首席調查主任像劊子手一樣虎視 耽耽的威脅比魁梧的體形更具震懾力,他不能像南美洲林莽裡的毿蛛猴,為了 表明自己的氣勢,把糞便排泄在手裡,尖叫著朝對敵人扔去。所以,只得俯首 聽命。 「鍾不離。」 「年紀?」 「五十四歲。」 「性別?」 …… 問話不厭其煩的一次又一次重複,時間完全失去意義,助理調查主任換了 兩個,只有那副聲音、首席調查主任和他保持不變。他不知道旁邊這個眼睛一 直炯炯發光,腰膀挺直如舊的首席調查主任有何感覺,只知道自己幾乎軟癱在 椅子上,這時候,如果有人向他的額頭開一槍,如果他還有時間,會在咽氣之 前感謝對方。 「鍾不離……四十五歲……男……已婚……」頭髮蓬亂的低耷頭顱裡有喃 喃而語的聲音。 「鍾不離。」一把充滿權威的嶄新聲音突然出現。剌戟使他陡地張大眼尋 找。 「你可以回家了。」首席調查主任的目光看得他心裡發怵。「所有的證物 會跟看交還。」 「什麼?」鍾不離分不清聽到的話代表「滾你的蛋」還是「依循程序」。 「廉政公署對你的第一階段調查暫時結束,請你注意,我們保存繼續深入 尋找證據的權利。也就是說,案件並未結束,你的嫌疑還未完全澄清,我們有 可能隨時邀請你來這裡接受問話。」 石虎不理會神志茫然嫌疑犯囁嚅的嘴唇,扭頭對助理調查主任下令:「帶 他出去搞妥手續,叫他的家人來接他回去。」 身心飽受折磨的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因病休息了四天,星期一如常到達辦 公室的時候,秘書告訴他,署長的直屬上級——保安司曾經吩咐,署長必須在 今天上午十時到達他的地方。 鍾不離在工商署、政務司署工作的時候,兩次成為現任保安司雋不疑的部 后。英國人喜歡把政務官職位每年安排一次錯綜複雜的互相調換,美其名是使 政務官們熟悉政府每個部門工作範疇,使他們具有通天曉、萬事能的才能。像 鍾不離和他的上司這些資深政務官卻心知肚明,這是英國人不敢相信他們,害 怕他們在一個部門耽得太久會積聚勢力,出現集團割據,不聽英國指揮的行政 措施。 也許因為名字相似,「不離」和「不疑」拉近兩人的關係,雋不疑頗為欣 賞下屬的豪放不羈,佩服這傢伙對名酒、雪茄和享受的知識,更喜歡聽他侃起 女人經時的玩世不恭妙言趣語。那時候,他們都年輕,青年人喜歡我扒開肚子 讓你看腸子直不直?你扒開肋骨讓我看心臟紅不紅的玩意。所以,當他們到了 男人三十歲的時候就認為愛情是不可能的年紀時卻同時組織了家庭,到了五十 歲的覺得人生短促、世事虛幻沒根的時候,友誼堅固如常。保安司雋不疑是署 長的後台靠山,是這位保護神讓這個口沒遮攔的署長每年平安無事的通過品格 審查關口,保持官運亨通。 「米高。」保安司憂心忡忡地拉住署長的手掌不放。鍾不離面頰明顯下凹 ,往日的神采和紅潤消失融盡,他看到那對眼睛裡的委屈和激動感情,忍不住 謂歎:「你這個執拗的渾蛋!」 「亞當斯,我不知道怎樣做才好?」 「聽我的忠告,用私人理由申請即時生效的退休。離開香港,還有時間讓 你離開是非圈。」 「你知道,上星期這樣一搞,自動退休不啻承認廉署的指控。」 保安司像一只肥大的癩蛤蟆一樣移動,作個手勢讓大家坐下。他發覺短短 的一段時間,鍾不離正在變成沉默寡言的另一個人。 「米高,你錯失了最好的機會,謠言出現的時候就應該離場。你說過,太 平山下,每分鐘都有笨蛋誕生。我們在三十歲之前就懂得謠言是怎樣製造,怎 樣出現的。」 署長不再吭聲。他的眼睛開了一會兒,決心似乎動搖,軟弱無力的自辯: 「你以為我想做聖人?三十年——三十年來,我自問沒有行差踏錯。」 「你底頭拉車的時候,沒有抬頭看路,掘了洞就可能掉進丟,看樣子,這 個洞愈來愈深。要知道,相信一切和懷疑一切就像汽車上只有油門或者剎車一 樣危險。」 「他們要你來叫我遞信?」 「唔,米高。這種地方,沒有人可以改變命運。」 鍾不離的臉上仍然是悻悻然的表情,然而他終于說道:「亞當斯,看在過 去的情誼,告訴我,是誰在設局坑我?」 保安司朝他望看,好像他是個瘋子似地,搖搖頭,突然笑了一下,揮揮手 說道:「你忘記這個至理名言:不能預先知道答案,不要發問。你知道我說了 有什麼後果——」 「剎那間人人要我自動退休,不告訴我原因和陰謀。」 「發出聲音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有石頭。」雋不疑認真地把身體俯前,說 道:「原因六百五十萬人都看見了,你的官職與收入不相稱,誠信出現問題… …只有你不肯相信人人都相信的事寅……」 「哦,廢話。」署長粗魯地打斷上司。「你知道我通過了品格審查。」 保安司默不作聲,皺起眉頭看看令他又憐又氣的傻蛋。 鍾不離忿怒地抑底聲音說道:「布政司用比市價底的價格從地產商手上購 買樓宇,銀行違反政府七成按揭指令,給他獨特優惠。這是明目張膽的利益衝 突和誠信問題,涉及嫌疑貪污……廉政公署為什麼視而不見……」 保安司還是一言不發。 「公務員事務司金屋藏嬌,三個姨太太裡有兩個不清不楚,為什麼報紙不 登他的真實謠言……我告訴過他,這種謠言我有足夠寫一本書的資料……你知 道,高層的婆娘十個醜蛋九個會打扮,就是褲帶鬆……」 「住口!」保安司一掌把桌面的文具震翻,脹紅的臉孔上五官急劇翕動。 「你他媽的胡捏什麼?不懂隱諱當什麼官?你知道你這些話傳出去是罪不可赦 的誹謗?郢書燕說、捕風捉影、以詆傳詆、胡說八道!我告訴你,鍾不離署長 ,今天約你見面的目的是通知你,明天早上向內部調查科報告,重新接受品格 審查。」 跳起來挺直站立的署長遵照紀律部隊標準姿勢敬禮,用嘶啞的聲音高喊: 「是的,長官。」 他們就這樣僵硬地等待著什麼,時間似乎無窮無盡,數十年醞積起來的熱 情隨著這僵持一絲絲散失。 保安司直瞪著這個眼瞼濕潤血紅、不識好歹傢伙,過了像一萬年的時間, 才冷冷地說道:「署長,你要知道敵人的名字?聽著:你的敵人就是你的主人 兩個從對方目光裡看到三十年友誼至今了結的中年男人心裡同時掠過同樣 的一句話:世界上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雋不疑不知道,鍾不離 的心裡同時浮現另一句話:同好朋友借錢,就像結婚一樣徹底改變兩個人的關 係和感情。 鍾不離看不透上司那對瞇成一線眼睛背後的思想,感受不到雋不疑內心深 處那種像他一樣,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撕裂性痛苦。 葉麗雅急促地移動她的一百六十磅身體,一搖一晃的樣子就像躲避敵人襲 擊的企鵝,想去到一個能夠藏匿身體的地方。這段日子,守護著空寂無人的署 長辦公室越來越難堪,那些愛嚼舌頭的八婆知道她的上司吉凶未定,像走馬燈 一樣來來去去看熱鬧找話題。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椎心淌血的閒言冷語經常 使她頹然無語。昔日大樹底下好乘涼,人人奉承,今天,一到午飯時間,辦公 室外面就有那些吃飯前來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所以,她總是等到好奇心的人 離開後才出去,為了避開另一些藉吃飯找話題的糾纏,她總是去到遠遠的另一 個區域,找一間殘舊、不起眼的餐室解決肚子需要,等到人人上班後才離開, 反正上司不在,沒有人理會她的考勤和存亡。 「依玲--」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呼喚。 她剛站住,一個西裝畢挺的高大男人來到身邊。查理.張!是副署長張步 ,想不到會碰見他。自從署長蒙難之後,就聽不到他的聲音見不到面。 「張署長。」她畏縮地打個招呼。 張步親切地作個手勢,說道:「你喜歡這間餐室?哈,相請不如偶見,一 起吃飯好嗎?」 她受寵若驚地點頭,跟看他走進這間生意淡泊,燈光昏黯的熟悉地方。兩 份簡單的午餐迅速地端來,她看看他細心地咀嚼食物,枯獨無助的心好像有了 依靠,信任和安全的感覺一點點重新回來。在他技巧的引導下,她開始雜亂無 章的傾訴這段日子裡的委屈。副署長耐心的聆聽這個單純少女的傾訴,時不時 用充滿同情地單字和嘆息表示鼓勵。女人就是這樣,只注意男人的某個細節和 長處,有了這個強烈的印象而不再顧及其它,整個精神系統都被用來消受這個 感覺,沒有精力去觀察其他東西。所以,等到開始喝咖啡的時候,她對查理. 張的看法已經完全改觀,那些已前聽起來是諮媚作嘔的油腔滑調在耳朵裡變成 仗義多情男子氣概…… 「張署長,你認為老闆能不能過這一關?」 查理,張神色愀然,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傻瓜,到這種地步,還不為 自己打算?米高.鍾身敗名裂,還魂無術嘍!」 「我……我……」她張大嘴巴,沒法子表達內心的震撼和驚悸。 「他這樣離開,沒有寫報告的資格了。無論誰來坐米高.鍾的座位,我們 都要有心理準備。」 「不……不是你……」 副署長苦澀地搖頭,說道:「依玲,香港只不過是一個有五百個家庭和圍 繞看他們,並為他們服務的六百四十九萬窮人和僕人構成的寡頭政治集團。有 辦法擠近中心的人才有成就!這個港督更想把高層的座位全換上聽話的人。只 有叫他們信任,才有前途。」 「我……我沒有野心……」 「人所共知,沒有了米高,還有誰會用你?他的誠信問題當然牽連秘書, 不要說高層,誰都懷疑你!他們會把你調往沒人理會的桌子,連剩菜殘鬗]撈 不著,你能夠坐著讓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頓時懵了,眼睛貶個不停,聲音裡帶著惶恐。「我……我應該怎樣辦? 救救我,張署長。」 「如果你是新任署長的秘書,那就完全不同。誰敢再亂嚼舌頭穿鑿妄說, 就像過去一樣,即使吞刀刮腸、飲灰洗胃,都逃不過你的五指山。」他狡獪地 對她說道。 葉麗雅搖搖頭,懊喪地嘟囔道:「我那有這個機會……」 「有!」副署長不失同情地回答:「只要你從今天起站在港督一邊,為他 服務,得到他的信任就行。」 「我……我……港督……怎……怎會知道我這個小人物……」 「港督周圍的人知道你,他們認為你有潛質,願意提拔你,他們要我來找 你,給你一個機會。你仔細盤算一下,事情發展到這種情況,再跟米高.鍾是 死路一條了。」 臉孔蒼白的少女被唬住了,雙目閉闔,一副隨時昏蹶的模樣,過了很久, 她才在昏眩的感覺裡回來。「他……他們要我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只是每天下班後來這裡和我喝茶,把米高.鍾的言行舉 止告訴我。將來,無論誰是你的上司,我們的約會也是這樣簡單。」 他把手裡的紙張遞過去,她接住迅速地瞄了一眼。「這是什麼?」 「中區指揮宮和三個警司的手提電話,後面是廉政專員何威廉先生的直線 電話號碼,他們都知道你的名字和工作。」 她從紙張上抬頭替他一眼。「給我做什麼?」 「取信於你,」他輕聲說道:「依玲,他們要你幹的是反貪肅廉,捍衛民 主自由的正義任務。想想看就夠你興奮,你可以隨時相這些高層人物通話,討 論問題,要求增援。為公為私,這才是你這一生最大的機會。」 愧疚交迫的少女眼睛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忍不住低下頭啜泣,「他…… 他到底幹了什麼壞事?」 張步轉動著眼珠,自我解嘲地莞爾一笑,說道:「這傢伙不幹壞事才怪, 日久見人心,紙包不住火。反正民主自由社會的新聞界都有獨立編輯自主權, 是非大白的時候,將來報紙、電台和電視一定會詳盡報導的。」 沒有人願意和鍾不離署長打個招呼,昔日熱情盈溢的內部調查科換上冰冷 的面孔。他當然明白身邊那些用緊繃五官穿梭來去警務人員的意思,沒有人願 意因為沾上新聞人物一點舊情招惹任何猜疑。 過了許久,一名陌生的警司打開審訊室進去,十分鐘後,另一個神情呆板 的低級警官走來,同他微微頷首示意,他乖乖地站起來跟著進去。 高踞而坐的警司沒有一點客套意思,木然地朝他點頭。這段日子已經受慣 白眼的鍾不離識趣地坐下,默默地注視他們依照程序打開卷宗、錄音機和錄影 機。在警司的示意下,低級警官咳了兩下清理喉嚨,一把不帶感情的機械式聲 音說道:「現在開始品格審查。姓名?」 鍾不離心裡忍不住呻吟叫喊:老天!又來了。 「姓名?」不是人樣的聲音耐心地問。 「鍾不離。」 「年紀? 「五十四歲。」 「性別?」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背叛行動】 「坐在那兒不許動!」石虎指著葉麗雅那副白朦朦眼鏡吃喝,一早得到 通知,已有心理準備的臉孔一樣刷地慘白。 癸組三十多名人員迅速占領了旺角政府合署三十樓全層,把警 民關係統籌署控制在視線之內。 眾目睽睽之下,副署長很快地來到署長辦公室外,毫不客氣地詢問那兩個 臉色鐵青叫人畏懼的帶隊英國人。「我是副署長查理.張,你們是那個單位的 ?」 石虎向這兩名為了需要從重案組借調來的外籍警務督察打個眼色。英國人 立刻二話不說,一掌把副署長推開口第二個英國人掏出證件在所有的人面前一 晃,冷凝像鐵蛌瑭n音說道:「英國軍事情報局第六處。」 辦公室裡所有的公務員臉孔遽地青白,剎那間,他們知道上司闖了多大的 禍!他會不會連累我們?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種壞蛋有多大膽就 能幹出多大的壞事,走的是終免不了一死的人生…… 唯一鎮定如舊的副署長作個手勢,葉麗雅三步併作兩步地離開署長辦公室 和其他人一起,注視看那些特工湧進裡面,然後,是翻騰倒海的搜索聲音和顯 示裡面住不停拍攝資料,此起彼落的鎂光燈閃光…… 這群如狼似虎的特工在裡面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當他們盡興離開後,大家 才緩慢地從呆若木雞的震撼裡逐漸回到現實。 首先恢復常態的人紛紛伸手去拿電話聽筒,快一點讓親朋戚友知道這種說 出來沒有人相信的遭遇。 突然,議論紛紛的雜沓聲音同時消失,連全神貫注在聽筒送話器上面的幾 個傢伙也覺察到不對頭的靜寂,他們抬頭就和大家一起,看見他們的上司,深 鎖眉頭的鍾不離署長走進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署長在辦公室裡咆哮。 映進眼簾的景象不是撩亂,簡直是故意搗亂,牆壁上的錦旗全被摘除下來 ,和從壁櫥裡搬出來的銀杯混淆一起散佈地板,抽屜一個個五馬分屍,肢體均 佈各處,連那些窗櫺上的紫羅蘭,也逃不了連根拔起的命運……對署長來說, 這個景象太熟悉了,就像……就像廉署人員離開他家的情景…… 怒不可遏的署長遽地轉過身,就瞧見秘書的惶恐神情。 他指著眼前的一切,恨恨地問:「廉署那批王八蛋來過?」 「不……不……」驚悸未定的少女聲音繼績顫抖。「是……是英國軍事情 報局第六處的特工。」 一股冷氣陡地從鍾不離頭上罩下,軍情六處?他感到腋下冷汗直流,連生 氣的力氣都失去了。為什麼?頓時間,千萬個疑問浮上心頭,千萬個為什麼在 腦袋裡敲打,他把紊亂的目光搬離秘書的臉孔,好不容易才移動不聽使喚的雙 腳來到被刀片割開,綿絮袒裼的大班椅上。 摸不著頭緒的署長腦裡閃過保安司的勸告:「……只有你不肯相信人人都 相信的事實……」 難道我真的幹過已經忘記的十惡不赦壞事?值得軍情六處上門調查?他把 三十年來的行為舉止一件件拿出來思索,直弄到頭昏腦脹的時候,電話鈴聲突 然響起,他聽到秘書在說話,然後就是電話接駁給他的聲音。 「是米高.鍾先生嗎?」一把含糊不清的聲音問。 「是誰?」鍾不離有氣沒力地說道。 「我是澳洲香港領事館二等秘書法蘭克.鍾先生,菲臘.鍾是你的兒子? 鍾不離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挺起身說道:「他是新南威爾斯大學學生 ,名字是鍾——居||克--,他怎麼樣了?」 「鍾先生,」電話裡的法蘭克似乎在選擇恰當的語氣。「十分遺憾,我必 須通如你,他遇到了意外……」 我的老天!鍾不離艱辛地咽了口唾沫。「你說什麼?他……他……」 「我們希望你能夠立刻來領事館一趟……」 「告訴我,菲臘遇到什麼意外了?」 「菲臘已經在昨天晚上去世,鍾先生……」 轟--鍾不離已經聽不到送話器裡的聲音,眼前的殘破凌亂景象變成茫茫 迷霧,很久很久之後,他感到手背冷濕,才回過神來,知道是從臉頰淌下的淚 水,電話筒還緊緊地握在手裡,依稀聽見聽筒裡繼續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 「我立刻過來,法蘭克先生。」說完這句話後,哀傷就像海潮一樣,再次 把他一口吞沒。 噩耗證實後,我有多少天合不上眼?如果一開始聽從路易絲的話辭職,去 澳洲一家團聚,菲臘不會陷身絕境;如果在范椎傳話的時間願意抽身離開,兒 子不會被那個神秘的殺手欺騙;如果不和車玉琪這婆娘勃谿,肯在周二畏這渾 蛋的威脅下低頭,菲臘不會永遠的離開這個世界;如果……如果……唉!人總 是用悔恨過日子的。就算叩開了九重閭闔,得擁十萬貔貅,做保安司、成警務 處長,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沒有了兒子,那又如何?如果可以重新再來一次 ?我一定不會為了那沒有人重視,一文不值的名譽犧牲兒子的生存機會!可是 ,人生只有一次,沒有機會讓人後悔,更不可能重新開始!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經過準備停業的希爾頓酒店,石粟樹葉一張跟著一張的 從頭頂飄下,寒風從他要去的地方--紅棉道的上端颼颼吹來,他打了個寒噤 ,察覺到今年的寒流來得又早又冷。 兩星期前的星期二,他留下悲痛欲絕的妻子,獨自去澳洲和變成屍體的菲 臘見面。殮房裡的兒子再也不能站起來歡迎父親,一年不見了,他還能從石頭 般的面容裡看到兒子生前的理想和希望,他把手掌輕輕地撫觸那不願瞑目的僵 冷眼睛,輕輕呼喚:「菲臘,是我,我來了。」那隻含冤不屈的眼睛在父親的 手掌裡輕輕地合闔,他感覺到兒子在天之靈和自己同時潸然淚下。 新南威爾斯警方把同窗和兇案現場目擊者的口供湊拼成難以致信的案情: 兒子在偶然的情況裡結識了一名來自香港,年約三十七、八歲的華裔男子,短 短的時間裡菲臘身邊總有這個名叫馮異的傢伙,後來,昂爽倜儻的菲臘突然垮 了下來,關心他的同學發覺,菲臘的女朋友竟然移情別戀,與馮異搞在一起。 兇案發生在大學校園噴水池旁邊,停車場裡不少的目擊者看見神情頹喪的菲臘 從黃昏六點到七點一直蹓蹥左近,顯然,他是應約而來。七點十五分,身中鐵 箭,躺臥雪地垂危的菲臘被人發覺,在約模相同的時間,有人看見馮異曾經出 現附近, 警察迅速地圍搜馮異住所,發覺人去樓空。他們找到了可以發射鐵箭的十 字弓弩。奇怪的是,這間疑兇住了三個月的房子裡找不到一個指模、一張相片 。菲臘的前度女友也證實,馮異自稱電腦工程師,出手闊綽,懂講話愛享受, 他讓他看到香港身份證,卻喜歡保持低調,不願意出現相機前面。 他們找不到馮異的入境記錄,懷疑疑兇使用的是假身份證,進入澳洲的是 另一個身份和名字。菲臘只是一個大學生,警察排除因仇怨買兇殺人和黑社會 因素。他們只有一個結論,這是一場典型的三角戀愛,疑兇害怕女友重投前度 男友懷抱,一時衝動產生殺人念頭。 馮異就這樣從空氣中消失,澳洲警方通過國際刑警要求香港協助緝捕疑兇 也沒有結果。這個人留在世間只有一張拼圖,那兩條畢挺濃黑的眉毛,薄不見 唇的嘴巴,加上耳後見腮的明顯特徵,就像魔鬼的影象,深深地嵌進鍾不離的 腦袋裡。多少個夜晚,他一次次地在夢境裡看到這個惡魔舉起十字弓弩瞄准一 無所知、自管歡笑的兒子,每當他叫喊著撲上去想以身擋箭的時候,就從夢魘 裡甦醒。枕頭上的泫然淚水告訴他,悔恨是一種怎樣萬節穿心的苦痛折磨…… 應做的事做完,他把兒子的骨灰和所有的野心留在澳洲,回到香港後,立 刻掛了個電話給直屬上司雋不疑,願意以私人理由申請提前退休。「我希望能 破例即時生效,長官。」 保安司在電話裡不加思索的一口答應,昔日的情誼似乎立刻重返,除了對 老朋友的喪子之痛表示深切慰問,還安排署長在今天上午十時和公務員事務司 會面辦妥應辦手績。 菲臘的不幸,使在生的人體會到親情的可貴,他和妻子一樣從失去學懂珍 惜。雨果認為,做一個聖人是特殊情況,做一個正直的人是人的常軌。人真的 能夠在現實生活裡做一個正直的人?不!不!這種社會,這種時代,做一個正 直的人是特殊情況,做一個畏瑣如駝鳥的人才是人的常軌。眼前的上流社會, 有的是像范椎、周二畏、車玉琪這種熱情、明智、卑劣的人,就像西方世界, 睜開眼丈夫是情人的最好朋友,妻子是朋友的最佳情人…… 鍾不離安步當車的一步步往上坡路蹬,這是一條每天駕車必經之路,離開 公務員隊伍後,相信不會有機會經過這裡了。棄車步行,從碼頭往上走,只有 最後的一天,才能夠親身體驗道路上的景物風情。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只有來 到最後的一刻,驀然回顧,才發覺浪費的是數十年的時間,數十年的自以為是 這句話使他覺得熱淚盈眶,遙望禮堂上釘掛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緩緩地坐到 最後一張長椅上,打量遠處那個嘗盡長釘貫腕痛楚的人。如果有人能夠像尼采 所說,站在別人的肩膀上看得比常人遠,耶穌是依靠著不想上去的十字架才看 得比世人遙遠……啊,基督耶穌,如果偉人的後面沒有哈巴狗的位置,你的子 民裡面為什麼會隱藏著這麼多的怙惡不悛貨色?一個據說無所不能和仁慈的力 量,怎會創造出這樣一個充滿無辜災難,沒有報應、無法補救的非理性世界? 當他去到公務員事務司辦公室的時候,老朋友范椎會為牠的不幸扼腕歎息 、欷歔不已,然後,他會讓署長在一份註明時間是昨天的文件上簽署,完成法 律規定手續。當他離開中區政府合署大樓時,興高采烈的事務司會把好消息告 訴保安司和財政司,心滿意足的財政司拿起電話聽筒,使等待著的布政司放下 心頭大石……想到這裡,鍾不離知道自己是一個如何惹人討厭的蠢貨了。 走下教堂梯階,政府合署大樓俯身睥睨,他告訴自己,既然我們不會去問 醫生是不是教徒,也不應該向手掌權力的人提這樣的問題…… 張偉的背脊「澎」的一下撞向牆壁,卷宗離手飛脫。 「你怎能殺死他的兒子?」石虎惡狠狠地把張偉摁到牆邊,低聲咆哮:「 你的任務只是訛騙、恐嚇,這個孩子和整件事無關。」 剎那間,張偉嚇得魂消魄散,石虎像鐵棒一樣的左臂壓得他呼吸困難,脹 紅如同公雞的臉孔上眼球突凸。石虎眼裡的殺氣,右掌五指虛按在張偉耳背的 姿態告訴他,生死只在一線之間。 他和石虎一樣,都在英國軍情六處接受過搏擊訓練,石虎的狠辣人所共知 ,技術後來居上、青出于籃,出手絕不留情,連教練都不敢輕易揎袖捋臂相對 。此時此地,只要石虎五指按實,張偉必定眼前一黑,返魂無術。 他艱辛地張大口,用盡最後的一口氣。「老……老……頭……子……」 「你說什麼?」石虎不相信的瞪大眼,左臂略為一鬆。 從鬼門關外回來的張偉半秒也不敢浪費。「是老頭子要我幹掉他!」 「不、不會的?」石虎喃喃地自言自語,左臂略鬆,張偉把頭一縮,迅速 地離開那兩條可怕的手臂。 「我只是盡力做好工作,羅拔。」張偉悻然解釋。他看見石虎神情呆愣, 嘴唇掀動,臉上蠻是不願相信的模樣。一抹冷笑立刻出現張偉的嘴梢。他挑u 地說道:「我就像你一樣,依照指示按步就班。如果自作自為,澳洲情報局會 送我回來?」 石虎眼裡的痛苦表情使他信心陡增,嗓子眼兒呯地躥出一只狗,汪汪汪亂 吼起來:「不是吧,羅拔?你不是以為放聲大哭,揍我一頓就能洗去手上的鮮 血?我們這種人就像女人圈子,沒有半點羞恥感!你殺了多少條命?設局陷害 了多少無辜的人?高宣正直廉潔,是你一手把他送進萬劫不復之地!(編註: 詳情在《綁票圈套》)淳于長有什麼罪過?你把他追到走投無路,粉身碎骨! (編註:詳情在《瘋狗之死》)你這雙手捏碎了多少個喉骨?扭斷多少條脖項 ?我們這種人誰配談是非對錯?」 「不、不、高宣是這幹這一行的人,像你我一樣死而無怨;淳于長利慾薰 心,上午誇張三,下午陰李四,今天河東,明天河西,吃著薛平貴,罵著王寶 釧!他追求什麼,就付出什麼,理所當然。鍾不離棧戀著權力圈子,那兒的每 個傢伙底兒都潮得能擰出水來。痰孟、馬桶、尿池子,無論那條罅漏,改變不 了嘔心味道,他扳不了人家大腿,怨不得身敗名裂……我們殺的、害的,從來 不是鍾居克這種毫不相干的普通人……」 「廢話!」張偉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話,就像逮著上帝痛腳的魔鬼,惡毒地 詰問:「自欺欺人!范宗民是毫不相干的普通人,人所共知的正直警務督察, 活生生被一槍貫胸,死在你的前面,(編註:詳情在《目標》)你能說雙手沾 不到他的鮮血?推個一乾二淨?……」 石虎黯然地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對不起他,救不了他。邁斯.范 的死叫我懂得,為了生存而活,生命毫無意義。」 「嘿嘿!殺人就是殺人,害人還分好意歹意?劊子手手上的的血分不了紅 色黑色,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有什麼無辜有辜?鍾居克告訴我他在祈求世界大同 ,我告訴他他是天下最好的人,他告訴我我是他的唯一知己;那個矮子五官清 秀,一副冰清玉潔樣子,塞點錢給他,她就讓我鑽耗子洞,顛鶯倒鳳,效盡于 飛之樂。一切如你所說,追求什麼,得到什麼,誰也怨不得命運,誰讓你來替 他們伸冤出頭!告訴你,我已經完成任務,做了應做工作,細節並不更要。」 石虎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拳頭,說道:「在我們這一行,細節才最重要。」 「他媽的,羅拔。」張偉難以宣信的一掌拍在額頭。「你就像一個女人, 為了一點小事就生氣,為了害怕衰老才談戀愛。你知道你這樣做是背叛老頭子 !妨礙任務,懷疑正義,保護壞人嗎?你以為我是你扳得倒的軟蛋?」 「甭問別人,你告訴我你有什麼文憑,我告訴你你是什麼人。」 張偉伸出一根哆嗦的手指指著走向沙發的石虎。「你以為我不會告訴老頭 ?」 坐在沙發上的石虎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他,聲音變得像剃刀一樣鋒利。 「你告訴他什麼?這裡是他的辦公室,隔音、絕緣,沒有竊聽設備,只有你我 兩人。他知道我討厭說三道四,從來不在背後搗鬼。你說他就相信?如果他相 信我,就會這樣想,莊遜這蠢貨是不是被共產黨收買了?他是不是在挑撥離間 ?你知道他的為人,沒有為我們這種人傷腦筋的習慣。跟你打賭,你今天開口 ,今天晚上,他要我立刻把你幹掉。」 張偉臉色變幻不定,站在那裡盤算,也許他在試圖斷定,石虎的嘲笑是威 脅還是恐嚇。 「撿起地上的東西,」石虎冷冷地勸告。「老頭子應該回來嘍。」 這個蠢貨聽話地彎下腰,手指剛沾到散落地下的第一份文件,笑容滿面的 廉政專員就推門進來。 「呵呵!慢慢來,不要急。」心情極度喜悅的上司一邊體諒地安慰,一邊 輕快地拿出茶具,放茶葉,沖開水。「剛才,督憲大人引用馬基雅維里的話說 ,人用眼睛不是用手進行判斷。妙極了!莊遜現在的動作就是眼睛指揮手,不 是手叫眼睛工作。」 他接過張偉遞來的卷宗,和藹地詢問神情畏葸的下屬,「這就是我要你們 帶回來的『背叛行動』檔案?」 石虎把自己的一份疊在上面,何威廉頷首表示滿意,把兩份卷宗拿起來整 理一起,重重地墩了墩,朝桌子上一放。 「你們幹得很出色,」頭兒熱情洋溢地說道:「不出所料,鍾不離這狗雜 種剛在自動退休申請書上簽署了名字。先生們,他想認輸離場,呵呵,不行、 不行!『背叛行動』的下半場還未上演。督憲大人叫我告訴你們,宜將餘勇追 剩寇,就像馬基雅維里說的,讓這個口叼雪茄的傢伙學懂理想的生活和實際人 生差距有千里之遙……」 石虎覺得心臟陡地下沉,交回去的『背叛行動』內容又是半真半假!頭兒 一直奉行著不到最後一刻不讓他們知道真相的政策!他想道,英國人不願意到 此為止?行動的下半部是什麼?等待鍾不離的是什麼恐怖的命運?他極力控制 著翻騰的情緒,冷淡地朝頭兒點頭表示同意。他知道張偉這蠢貨正在不斷覷嫖 自己臉色,這種心不在焉態度會讓喜歡全神貫注聽眾的頭兒覺得不可饒恕,更 可能在那顆聰明、多疑腦袋裡埋下不少的問號。 興奮的廉政專員似乎沒有覺察到張偉的異常神態,他拿起桌面上的另兩個 卷宗,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說道:「這裡才是『背叛行動』的下半部,我們必 須把下半場搞得比淳于長那一幕更精彩、更熱鬧。羅拔,你擔頭槓先出場,莊 遜作最後一堆。」 頭兒把新卷宗鄭重地分發到他們手裡,玩世不恭地聳聳肩,像小孩子般天 真的一撇嘴,說道:「狗雜種想在下星期離開香港,不想一想我們在他身上下 了多大的投資!羅拔,你在星期六晚上去見他。」 石虎只是提起一邊眉毛,表示問號。 「星期五一早,狗雜種會成為國際新聞上的頭條人物。」躊躇滿志的上司 一拳捶在自己掌心,加重主宰他人命蓮的決心。「所有真相一下子曝光:他是 民主自由世界的叛徒,是中國間諜,是愛好和平人民的公敵。狗雜種將渡過最 長的黑色星期五,他會六神無主,呼天不應、叫地無門,就在最絕望的時候, 星期六晚上,你——六百五十萬人裡唯一同情他,知道內幕的廉署首席調查主 任,軍情六處特工,像水門事件裡的深喉突然出現,解除他的坦塔羅斯苦難, 告訴他他想知道的所有東西。」 「所有東西?」 「所有真相!」 興高采烈的何威廉激動地搓揉白嫩、肥厚手掌,說道:「督憲大人認為, 『背叛行動』最精彩的一招就是這裡,讓他知道沉淪的來因去脈,符合我們宣 揚的公開、公乎、具透明度原則!心甘情願的為我們利用到最後一分鐘。督憲 大人和我一起繞著督憲府花園裡散步期間,我們討論了每個步驟和細節,他為 行動作出了最高評價:馬基雅維里認為人總是忘恩負義,是避險逐利的偽君子 和冒牌貨的看法在我的『背叛行動』之前變得膚淺無知。我——只有我才能夠 叫野蠻人嘗到什麼是真正約有多大膽就能幹出多大壞事,卻只做非做不可好事 的人生!」 他眼珠一轉,發覺眼前的兩個人沒有對「野蠻人」的綽號產生絲微反應, 不由不舒暢的仰頭大笑。 「『背叛行動』的成敗全看你們了,回去認真研讀每個步驟,不容錯失! 」從來沒有的嚴厲目光像雷射光般緊鎖在部屬臉上。 當他們告辭的時候,頭兒向石虎打個眼色。張偉的背影剛在走廊消失,石 虎迅速轉過身子,再次跨進上司的辦公室。 頭兒的深邃目光等著,冷冷地問:「莊遜神不守舍,滿懷心事?」 「我以為他告訴了你?這個人愛把心事藏在心裡,分不清憤懣和怨恨的分 別。」石虎也冷冰冰地回答。 他知道自己已經替鍾居克這孩子討回一半的公道。 一張張的報紙在鍾不離手裡窸窣作響,他已經沒法控制顫抖的手腕。不管 是英文還是中文,不管標題是墨黑還是鮮紅,一樣驚心動魄。 昨天的《泰晤土報》頭條是「中國間諜」;《衛報》的標題是「叛徒」; 今天,香港所有暢銷的報章一窩蜂轉載從倫敦傳來的轟天新聞:港府對警民關 係統調署署長鍾不離採取史無前例的自動退休,立即生效方式引起社會各方諸 多猜測後,據倫敦匿名情報界人士透露,港府得到英國軍情六處遠東情報中心 的幫助,發現開埠以來的最大間諜案,某政府高官在職其間,多次利用職權方 便,把竊取得來的香港警察內部秘密材料送交中國。由於牽涉廣泛深遠,影響 及香港總督準備推行的政改方案。經過英國和香港政府多番商討,發覺取證頗 費時日,夜長夢多,決定快力砍亂麻,勒命該高官以即日生效、自動退休方式 離開敏感職位,避免了一旦調查公開,成為醜聞,令官僚系統尷尬的最壞局面 。多位議員已經準備就政府這種為了面子,掩飾罪惡,不惜讓叛徒瀟遙法外的 錯誤做法採取行動。據悉,反對黨議員會因此醜聞對首相提出嚴厲的質詢…… 《衛報》在首版的特寫專欄裡,直接介紹了事件的主角:米高.鍾(鍾不離) 有異常人的窮奢極侈生活:喝名酒、玩名車,出手豪爽,一擲千金……在在顯 示官職與收入不相稱的事實。 香港各大報章爭相恐後、加油添醬,有的報導了軍情六處的的確公開搜查 了鍾不離辦公室後被人故意掩蓋的事實;有的對廉政公署曾經違反常規高調調 查鍾不離的銀行帳戶表示恍然大悟,原來,政府在半年前以經在利用廉署強迫 他離職:有的深入分析鍾不離兒子在澳洲離奇喪命,是否涉及「洗錢」和分贓 不均的黑幕?要求有關單位應該為了公眾利益重新深入調查;有的義不容辭的 排列了鍾不離的資產,汽車和高爾夫球會會籍費用,發現了更為人的秘密,原 來,鍾不離家族與香港的親中商人有千絲萬縷關係,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竟然 曾經與某親中商人去中國大陸開辦地產公司,看來,不但空穴來風,必有其據 ,英國記者手裡一定有真憑實據,才能夠這樣公然指名道姓報導…… 社會各界名人紛紛發表意見,大部份立法局議員認為,立法局保安事務委 員會應該發揮一百五十年不用的監察功能,盡快召開公開聆訊會議,傳召政府 各部門高官和當事人接受議員盤問,政府必須向公眾解釋機密資料是否曾經被 人非法竊取?在違反公務員守則常規,讓鍾不離署長自動退休和即日生效一事 上,有沒有人採取官官袒護手段掩飾醜聞? 怎麼辦?怎麼辦?手足冰冷的前署長覺得三十年官場經驗只是白紙一張, 變得和臉色慘白的妻子一樣手足無措。 「記……記者不……不是應該來問你這個當事人意見,同……同時刊登你 ……你的反駁,才……才符合新聞報導的中立客觀地……地位?」妻子結結巴 巴地說道。 他不知道怎樣去選擇適當字語,才能使腦袋不大靈光的妻子相信,這種牛 皮只是我們這個社會拿來欺騙像你這樣的千萬人民增加自信,叫不同制度人民 信以為真、盼望、羨慕的假大空。大多數記者和媒介從來都是政府的喉舌,今 甚于古。所有中立客觀的表演只為了一個目的:來到需要的時候,可以成為政 府打手對付敵人,消滅異端,然後以「編輯自主權」、「中立客觀」例子的百 分比和往績杜絕受害者微弱之口,使人民支持其不義行為。所以,此時此地, 為了需要,英國和香港記者、媒介不需要中立客觀,人民也相信他們是中立客 觀,正在像往日一樣不受權勢支配和影響報導著新聞。 報應!真的是報應!他想道。身為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曾經無數次利用 市民的這種錯覺,和媒介一起用大義凜然面孔引導他們支持政府的有違道德的 政策。那時候大權在握,對能夠隨便左右扭曲大眾思想,任意醜化異端有一種 飄飄然,如同上帝高高在上的滿足。事到臨頭,當昔日同僚用他熟悉的手法來 對付他時,他無法也無顏向妻子解釋箇中訣竅,因為,妻子一定像大多數腦筋 不靈光的傻瓜一樣難以相信事實和真相。不可能的!現代民主政府那有能力控 制立場不同、龐大複雜的媒介?你為了開脫,竟然要人們相信你的天方夜譚? 侮辱新聞工作者的獨立編輯自主權!就像黃皮膚的音樂愛好者不相信柴可夫斯 基喜歡讓人操屁股,莫扎特希望在愛人臉上拉屎;藝術愛好者不相信達文西要 妹妹摸他的私處;哲學愛好者不相信紀傳喜歡操殘廢和畸形小男孩的屁股;文 學愛好者不相信王爾德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有孌童癖,喬伊斯喜歡偷窺女友內褲 ,拜倫與他已婚的同父異母妹妹亂倫一樣……不可能!胡說八道!你一定是封 建閉塞的義和團餘孽!因為白種人一直比黃種人重視道德操守嘛…… 「路易絲——」妻子髮鬢新現的白絲使他深感內疚。「你放心,對這種事 ,我有經驗——這種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 妻子沒有回頭看他,目光離不開那些標題。「忍耐?忍耐的意思就是問心 有愧。你為什麼不和外面那些記者見面?立刻開記者招待會?」 他苦笑搖搖頭,嘟囔道,「你不懂的,路易絲,這個時候,社會上那些一 二三四流,找機會出風頭的評論家正在爭先恐後找窿罅、編話柄表態討好政府 ,我們開口自辯,只是提供更多的言語讓這些傢伙借題發揮……」 她一口打斷,「不是自辯,是反擊!」 「不行。不管自辯還是反擊,都是他們等待著的。路易絲,不等到星期二 了,乾脆明天就去澳洲算了。」 他伸手觸摸她的手掌,充滿悲傷,但她像火炙一樣縮回手,站起身,用尖 刻的目光打量丈夫。 「為什麼?你到底幹了什麼?屁股有糞怕得要死?」 他知道處境很慘,只得盡力解釋。「你想一想,消息從英國傳來,香港配 合得這樣緊扣,亞當斯沒有騙我,我的敵人就是我的主人。英國人為什麼要這 樣費勁搞我?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曾經是他們的親信,懂得那些陰謀詭計 ,只要我閉緊嘴巴,一聲不響離開,下面的戲唱不上去,布幕就只能落下。他 們就只能去找其他的蠢蛋做主角,去完成那齷齪計劃……」 「什麼計劃?米高,你知道看什麼瞞住我?」 「不知道,我可以發誓。」他突然醒悟世界上沒有妻子會相信丈夫誓言的 道理。「請你相信我,路易絲,一起去到澳洲吧。離開是非圈,事過境遷後, 一定有朋友願意幫助我找到合理的解釋。」 妻子表情呆若木雞,一聲長長的、重重的嘆息慘絕人寰,他真的不忍再看 下去,蹣跚著走到電話機旁,「我們要訂機票……」 就在這時,他醒悟過來,放下話筒,同神色疑惑的妻子解釋:「不行,既 然被他們盯上,所有的電話都有竊聽。路易絲,我必須下去花園平台,繞路避 開前門記者,去後門的公眾電話亭掛個電話,殺他們一個束手不及,明天這個 時候,我們可以在去澳洲的飛機上。」 鍾不離來到燈光昏黯的大廈平台花園時候,才知道氣溫下降了許多,他把 脖項縮進大衣,正好藉避寒藏起面孔。天氣好的時候,高尚住宅區的住客也不 喜歡蹓蹥平台花園,他們寧願乘電梯到平台花園下面的三層停車場取車,逛一 公理外的高級商場。否則,就讓電梯載到最底層的大廈豪華雲石大門,乘坐門 口的計程車。所以,久候門口的大群記者不知道,平台花園的一個不惹注意地 方,有一個長年不用,住客都有鑰匙的門口,沿小路可以去到大廈背面的繁忙 道路。 他繞過因寒冷抽空池水維修的泳池,穿過空寂無人,修茸得整齊有序的花 圃樹木。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個沉著、柔和、熟悉且具有震撼力量的聲音: 「署長——」 他呆住了,豎起耳朵等待著。 「我在你左邊,慢慢來,署長,我沒有惡意。」 鍾不離保持僵硬的姿勢,用讓對方覺得安全的速度轉過身。一個魁梧高大 男人站在高至及頂的九里香陰影裡,就像《星球大戰》電影裡的黑武士,渾身 散佈著決定別人生死存亡的無形力量。 「你是誰?」 「我覺得我應該把知道的真相告訴你。」似乎為了表示誠懇,那個人跨前 一步。 是他,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廉政公署首席調查主任,鍾不離不由自主的後 退一步。「我——我不認識你。」 「你認識我,只是在不適當的場合。你知道,那時候我只是奉命行事,我 叫石虎。」 「我們並不是朋友。」 石虎輕輕地說道:「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你一定會相信我是你唯一的真 正朋友。」 「答應——什麼——」 「當我告訴你誰殺死鍾居克的時候,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洩露我的身份。 」 鍾不離腦袋一陣暈眩,一種恐怖的感覺降臨心中,他死命盯看這個用虛幻 方式出現的男人,重新勾起的傷痛和酸楚使身體劇烈顫抖。「不——不——我 不需要朋友——」 黑暗中,石虎看不見他的慘白臉色和額頭上怒暴青筋,只看到那顫抖的影 子。「你就像外頭那六百五十萬個蠢蛋一樣喜歡追究真相,又不願意看到真相 出現面前。看來,我不應該為你這種人冒險。」 「等等,」鍾不離艱辛地把空氣咽進乾燥喉嚨,叫住轉身離開的人。「為 什麼要為我冒險?」 「你的兒子,鍾先生,他是整件事裡唯一無辜的人。也許你不相信,我是 因為廉政精神做這份工作,殺人是有悖人道的……」 他忍不住哀嚎:「告訴我,是誰殺死菲臘。」 「這件事只有三個人知道,主謀、兇手和我。如果你告訴別人你知道兒子 死因!他們只有一個答案,我就是叛徒。」 「我——我不會,一定不會。」 「你不會忘恩負義出賣我?害死我?」 「我可以發誓,一定不會。」 石虎關切地問:「你能夠接受打擊?」 「你只要告訴我。」 「他是因你而死的,署長。他們用他的死得到你的辭職。」 輕聲細語使鍾不離驀地睜大眼睛,就像挨了結結實實的一下電極,毋庸置 疑斷然咆哮:「胡說八道--」 「你曾經是局內人,應該知道,他們研究了你的性格,知道喪子之痛會使 你心灰意冷。一切反應都在心理專家預料中,沒有人能夠反抗他們--」他看 見那厄運中的可憐男人張大口,發出無比哀倒、微弱的淒慘叫聲,立刻依照指 示加上沉重一擊:「菲臘在世一日,你願意自動退休?」 「為什麼?--天啊--為什英國人要這樣對我?」搖搖欲倒的身體裡有 好像哭泣的聲音。 「因為你是新界子弟,不可信任……」 「這--這不應該是致菲臘於死地的原因。」囁嚅的聲音略為提升。 「因為你口不擇言,樹敵太多……」 「坐下去品評人,站起來被人品評,誰不是這樣?」 「因為他們想殺雞儆猴,恐嚇政府高官必須全心盡意支持總督,為政改方 案服務,很不幸,你就是他們選中的人。」 然後,石虎把應該讓他知道的所有真相都告訴了他。跟看逐漸洩露的內幕 ,石虎感覺到一切就像《背叛行動》裡所預計的,鍾不離的想法、感覺開始在 五臟六俯內燃燒,那悲憤、不甘和悔恨使背脊挺直,捏指成拳……如果復仇之 神在這個時候能夠把總督龐士培送到這裡,這傢伙有足夠的膽魄不理會槍彈雨 撲上去咬肉飲血…… 然後,石虎適當的合上嘴巴,凝視這個已經被《背叛行動》「培訓」成長 的敵人,他等看--果然,兩眼閃閃發光的「新署長」沒有忘記未知的答案。 「你沒有告訴我,誰策劃謀殺?」 石虎用緊張不安的口氣回答:「你知道我隸屬誰。」 「誰是兇手?」 「他就在香港,署長。兇手有兩條畢挺濃黑的眉毛,薄不見唇的嘴巴,加 上耳後見腮的明顯特徵,你一定有碰見他的一天。」 鍾不離居然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說道:「謝謝。」轉身從走來的地方回 石虎在背後懇切地叮囑:「署長,不要忘記你的諾言。」 遙視著這個叫人既討厭又憐憫的傢伙跨進電梯大堂,石虎剛鬆了口氣,一 股冷氣陡地從背脊升起。他遽地轟過身,收斂神志,虎視黑越越的花草樹木, 威嚇地叱喝:「誰?」 黑暗中沒有絲毫反應,石虎踏前一步,右手伸向腋下。 一聲輕輕的嘆息在來自高大的棕葵後面,聲音裡都是失望。「你怎能這樣 對他?石先生。」 「誰?」聲隨人到,他已來到棕葵右邊。 「石先生。」一個身穿襯衫,絹布外套,衣著簡單的人從後面出來,神情 鬆懈,雙手垂放在石虎看得到的地方 。 石虎死死地盯耆那張不應該出現的臉孔,把點三八口徑手槍放進槍袋,冷 靜地開口問道:「是你?高宣!」 「是我。」高宣平靜地回答。 「你聽到了。」 「石先生,你怎能這樣對付他?」 石虎尖銳地問:「他是你們的人?」 「你知道他是你們的人!」 「你一直盯我的稍?」 「嗯,包括何威廉在內的每個人,你知道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從你們 接觸的每一個人身上倒朔回去,才能夠找到何威廉安插在我們裡面的鼴鼠。石 先生,你為什麼不奇怪?我怎麼能夠重操舊業!」 「家家有本離念的經,你們的窩裡反,我沒有好奇心。」石虎的目光離不 開對方臉孔。「我只有一個專業上的問題,你值得為了這個人暴露身份?」 「何威廉殺了他的兒子,用仇恨繩索套住他返回澳洲的腿,用邋里邋遢謀 略使這個不懂政治為何物,不憤得雲譎波詭利害,自以為聰明的人墜入殼中, 幻想用一人之力對抗英國和龐士培兩個政府,你又用誓言堵住他的嘴巴……」 石虎截斷他的表白:「高處長,良心是弱者的專利,弱者是罪惡的源頭。 你應該懂得,這一行只有做與不做,沒有對與不對的問題。」 「你不要忘記,我們是人,不是野獸。」 「人吃飽了見了餃子才不會流口水。」 「范宗民督察認為真實的生活不在肉身,是被肉身囚禁的靈魂!」 這句話結結實實地堆中石虎要害。他免得整個人突然矮了半截,頗不惜願 地問道:「你在那裡——」 高宣篤定地點了點頭,輕輕地說道:「我在那裡。香港還是中國的地方, 何威廉指使霍雲滲透大陸,我們也滲透了霍雲的手下。沒有人能在那種情況下 救到范督察的(編註:詳情在《目標》)。石先生,就像范督察一樣,憤怒叫 我不顧一切暴露身份,違背上級指令,危害我們的行動。我願意相信你,希望 你像我一樣為他冒險,因為,只有你才有機會拉這個可憐的人一把。」 石虎臉部一陣抽擋,苦笑著說道:「他媽的。我以為只有出版詩集的人才 是詩人。你要我和你一樣背叛上司?你瘋了!」 高宣聳聳肩,咧開嘴角回答:「彼此彼此,詩人的最大誤會是以為自己懂 寫詩!我們和范督察一樣都是不識好歹蠢蛋。你知道,在他那裡,隨時會找到 我和你的位置。」 石虎難以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看這個瘋子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真實謊言】 「我們逮著他了!」何威廉笑嘻嘻地放下茶壺,拿起茶杯晃了晃,催促 飄浮在水面的茶葉加速下沉。「立法局保安事務委員會已經傳召他 去公開聆訊上接受議員的質詢。不出所料,狗雜種會掀起滔天波浪 ,他曾在電視機前面主演蹩腳的『署長復仇記』。我們會利用這個壞傢伙的血 盆大口,一件件解除香港政府的衣褲,把一個赤條條的新政府送給中國,讓他 們一隻眼喜洋洋,一隻眼淚盈盈咀嚼真正公開、公平、具透明度的苦果。」 神采飛揚的廉政專員站在辦公桌後,手掌揮舞,對僅有的兩名聽眾吹噓豐 功偉史。「督憲大人認為,一切就像馬基雅維里說的:國家利益先于道義;國 家行為高于道德。歷史是向前走的,上帝一手變化,一手守恆創世。柏拉圖的 真理必須讓位尼采的謊言,督京大人領導的是用理智刪除弱者的政府,勝利喜 歡和我們結盟!」 石虎提醒他:「本年度保安事務委員會主席張遼是親中議員。」 「這就是你不懂的巧妙政治!是我們讓他上去的,是為了《背叛行動》建 立公信力的決定性安排。沒有我們的示意,他能得到足夠票數當選?這個傻瓜 將替我們把絞索套到鍾不離的脖項上。莊遜策劃的影片內容送給裝滿腦積水的 弱智傻瓜一個表演聰明才幹機會,蠢話一旦出口,所有的傳媒會用從來未有熱 情讚賞他為中方做了唯一得人心的事。騎上虎背就下不得來,隨著事件發展, 就算有人告訴他上當了,傻瓜為了自己利益,為了得到媒介寵愛,為了迎合人 心所向,只能一次次的咬緊牙關,重複剛學上手的『卸責法』,幫助我們把他 推下懸崖!這種現代化政治手法,才是他們想做而做不到的『以我為主』。」 他把拳頭捶在桌面,眼睛閃閃發光,繼續說下去。「羞恥、悔恨和忿怒是 鍾不離的復仇三女神,我們必須讓羞恥成為戕害牠的罪魁禍首。莊遜,既然是 你結果那個小子,肩擔毀滅父親的榮譽理所當然!」 張偉愉快的回答道:「一切順利。」 頭兒微笑看說:「需要我加把油嗎?」 「查理.張叫那個胖娘兒迷得要死,明天晚上,署長的辦公裡面,副署長 會鑽那胖娘兒的耗子洞。你們知道,只有醜怪姐兒才懂得和男人睡覺的時候應 把羞恥心連衣褲一齊脫掉的道理,這場真人表演不免目邪神彩,雲雨直沖雲壤 !難為了查理.張,劇本指定他動用皮鞭、繩索,要多變態就多變態,多刺激 就多刺激。」 何威廉凝視看他的猥瑣笑臉,朝注視一切的石虎打個眼色搖搖頭,厭惡地 皺起眉頭,說道:「電腦工程師有什麼要求?」 「兩天前他邀請了查理.張觀看模擬片段,又親自去現場指導查理.張排 演走位,他認為如果不出大錯,可以依照需要把錄影帶裡查理.張面孔換上鍾 不離。兩個人的體形、身高相仿,以我們的技術水準,不露痕跡是絕對可能的 事。」張偉咕噥看說道。 「幹得好!」頭兒讚貿地說:「通常,對於但問結果不問手段,如何在道 德上搞臭敵人、千秋罪名、穢德彰聞這種玩意,中國人沒有這種天份。莊遜的 表現使我眼界一新,他懂得這種遊戲的積極意義,明白不是無事可幹的符號遊 戲。」 「這將是我終生難忘的經驗!」張偉緊張地笑了,坦承道:「我像小孩子 一樣激動。」 頭兒用慈祥目光撫慰看忠心耿耿的部屬,說道:「勝負的關鍵是誰能夠煽 動人心,指揮傳媒。恭喜你,莊遜,你比十二億五千萬人首先拋掉封建落後的 人情、面子和命運,觸及文明真諦!」 立法局大樓會議底氣氛緊張,記者席上的錄影機和相機擠得像森林一樣, 它們和保安事務委員會的十三位議員的目光一起盯著前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 看看他走上前,在秘書長安排下宣讀誓詞,研究他的領帶圖案,端詳他憔悴面 孔、浮腫眼睛和絕不拖泥帶水聲音。 保安事務委員會主席張遼像小鬼陞城隍般渾身好不自在,不斷朝麥克風吹 氣試音,惹來一陣陣笑聲。 「各位先生女士,各位議員……」他用手指敲敲麥克風,懷疑這機器能否 正確傳達聲音,爆發了震動栱樑的瘋狂大笑。 「請各位遵守議會秩序,尊重個人行為……」笑聲再次掩蓋了主席的嚴肅 呼籲。 主席表情尷尬地打量笑容滿面的議員,無奈地聳聳肩,不理會喧鬧聲宣讀 起一早準備妥當演講辭來。果然,各種各樣聲音逐漸消失,人們開始把注意力 集中到講話的內容裡。 張遼詳盡的談論到發生在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身上這樁立即生效自助退休 事件的不尋常地方: 首先,署長的更換完全違反正常的公務員銓述條例,充滿兒戲和不負責任 ,在未有確定候任人選情況下倉促批準鐘不離退休申請,即日生效,影響整個 公務員制度正常運作,政府高層應該向公眾作出交代。 其次,正如社會上各種謠傳所說,鍾不離署長以這種不正常方式離開職位 ,公眾有權知道,署長是否觸犯了公務員守則?刑事罪行?還是所謂私人理由 ?不能如此含糊了事,政府有沒有把納稅人的金錢用作私下交換的條件?為了 公眾利益,保安事務委員會要求知道政府和鍾不離之間有否任何秘密協議和交 易? 最後,如果事件涉及所謂國家秘密,政府為什麼又會這樣採取高調方法公 佈鍾不離署長的離職原因?為什麼一直不對英國報章上的報導發表否定聲明? 政府的曖昧態度增長各種謠言傳播,對事件主角不公平,更表現了一種視輿論 如無物的傲慢無知。 所以,立法局為了公眾利益,有權召開公開聆訊,便召事件主角和政府高 層官員土來對公眾作出合理的解釋。 主席意氣風發宣佈:「……根據立法局權力條例,保安事務委員會可以傳 召任何階阿政府官員到這裡作出解棒,我們將準備這樣做!」 他把閃閃生光目光在會議廳上下左右浚巡一番,讓所有的人看到他的決心 ,最後停留在鍾不離的臉孔上,用包青天一樣神氣告訴鍾不離先生!這裡是我 的地方,我有的是無上權力,你如果知道,就甭客氣,該換一種活法了。不必 顧忌,放膽而為,有啥說啥! 所有的人憋住氣豎起耳朵等待著,主席等到了他認為足夠的時間,才緩緩 地點了點頭,說道:「鍾不離先生,你準備好嗎!」 鍾不離點點頭,平靜地說道:「主席,各位議員,在各位提出問題之前, 請容許我宣讀一篇聲明,向委員會和公眾解釋整件事的真相和過程。」 一陣詫異的耳語聲掠過會議廳,主席帶著幾分滿意的神情點頭,「你可以 說了,鍾不離先生。」 鍾不離瞇起眼睛,全神專注在手裡的紙張。「主席,各位議員。有兩個原 因迫使我不得不在這裡公開說出被迫自動退休的真相。 「自從我被迫接受對我不公平的退休命今後,我以為一切的謠言和煩惱都 可以從此結束,想不到事情變本加厲,大家都看到,上星期的英國報章對我展 開無中生有的誣蔑,白紙黑字替我加上『中國間諜』罪名,在沒有絲毫憑據情 況下,在沒有給我辯護的機會下,傳媒就把我定罪判刑。我沒有也不敢批評傳 媒的做法是否粗暴強橫,是否假言論自由名目侵犯人權,強姦他人聲譽。我只 是多次要求政府出來辟謠,否認無中生有的報導。可是,政府有關人士對我不 瞅不睬,拒絕做應該做的事。 「我相信,英國報章的消息來源是一種有計劃的抹黑行動,也許有人想用 這些下流手法懲戒我一開始不願意聽話自動退休。我相信這種一窩蜂的報導帶 著恐嚇其他高級官員聽話的用意。」 他舔了舔嘴唇繼續讀下去:「因此,我被迫在這裡向議會公開所謂自動退 休的真相。十月二十五日,公務員事務司范椎先生在中區政府合署辦公室要我 選擇以經濟、信心或健康任何一項私人理由自動請辭。我詢間原因,公務員事 務司的答覆是:政府再不信任你。當時,我要求解釋不被信任的原因,范椎先 生說:你心知肚明。 「眾所週知,當時我剛陷喪子之痛,如果拒絕這種不給予解釋的粗暴命令 ,一旦面對政府採取公開停職方法,我和內子的精神和體力都難以承擔向法庭 申請司法復核的長期心理威脅。所以,我被迫在一份日期是前一天的要求自動 退休申請書上簽署。 「本來,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我會和內子前往澳洲安渡晚年。可是, 突然出現的匪夷所思謠言和惡毒報導,使我相信,有人正利用我的沉默,捏造 大量令人相信的證據,策劃對我更不利的陰謀,因此,我只能被迫來到這裡說 出真相。 「我必須指出,當我被迫簽署自動退休的時候,已經通過本年度的品格審 查,廉政公署也結束了對我的調查,我的誠信和個人操守都被證明沒有問題。 我一直認為,政府不肯解釋不再信任的原因對像我這種服務了三十年的資深公 務員來說,是極度不公平的做法。」 立法局會議廳裡一片寂靜,議員和記者的神色複雜,為了像遠古那樣長的 時間,主席首先從震撼裡甦醒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各--各位議--議 員,可--可以提--提出--出問題了。」 「鍾先生,」一個膚色泛白,看起來像經過多次漂白的所謂民主派議員打 破緘默。「我必須提醒你一個事實,公眾的嘩然不滿是懷疑政府官官相護,有 意隱瞞你的操守問題。公眾覺得你和政府一起在製造真相轉移大家的視線,故 意把人們引向政治迫害方向,事實上,以你剛才所說內容,大家覺得只是誠信 問題。」 「孫姬嬰議員,」鍾不離回答:「這裡每個人都看到上星期的報章內容。 看到捏造出來的謊言掩蓋了事寅,相信只有你看不到政治字眼,這是常識上的 問題。」 「不要這樣卑鄙,鍾不離先生。」一頭白髮的丁嘉人爵士厭惡地說:「天 地之間最沒有常識的事就是認為別人沒有常識。你簽署了『官方保密法』才申 請退休,背叛承諾否定一切就是個人操守的問題。」 鍾不離注視著這個乾癟的老頭兒,誠懇地說道:「我沒有洩露任何政府資 料。我找的是願意相信我的人。只要求政府具有足夠的透明度、處事公允。」 另一名議員揮動手裡的資料冷笑一聲。「鍾先生,我必須提醒你,自從退 休之後,你已有三十次以上記錄對記者表示選擇退休是私人原因。退休之前, 你也多次不斷否定會自動退休,對於你這種出爾反爾的習慣,我個人認為就是 誠信的問題。你怎能叫公眾相信你今天的所謂真相?」 「曹一虎議員,相信在座所有的人都聽到我剛才宣讀的聲明,我是被政府 強迫以自動退休方式離職的。因為政府不願意公開否定英國報章的謠言,不肯 還我一個公道,我才再次被迫來這裡公開不願意公開內幕。」 「嘿,我們只看到一個事實,如果實話實說是一種宗教的話,你可以算是 一個無神論者。」 鍾不離發覺這把冷冷的聲音來自左邊一個猴子臉,他移開目光,沉靜的回 應。「孫繼人議員,你認為修道院沒有高高的圍牆,修女就會逃走?」 孫議員怒不可遏,反唇相稽。「我不會對自己和別人說謊!鍾不離先生, 我只會實話實說,你在聰明的引導大家相信你的彌天謊言。告訴大家,你有沒 有利用職權方便,把政府的機密資料送給中國?」 「當然沒有,眾所週知,進入電腦機密資料庫必需有絕密密碼,事後,保 安程式能夠輕易的追查到進入資料庫的身份。報章編輯都有電腦常識,他們是 明知生安白造、不符合常理的謠言也一樣刊登。」 丁嘉人爵士迅速跟上來。「你喝名酒、玩名車,雪茄、華服招搖過市,為 人詬病已久,收入與官職不相稱這一條沒有冤枉了你!」 「丁爵士和先父交情不淺,鍾氏是新界四大家族之一。先父逝世,到我名 下的遺產足夠我的揮霍,這也是眾所週知的事實。」 「鍾先生,你解釋得這樣漂亮,可是,大家都知道,凡是看起來、聽起來 十全十美的東西一定是假的。」孫姬嬰冷冷說道:「軍情六處有沒有搜查你的 辦公室?」 「有,事後他們沒有解釋,沒有交代。大家都知道,搜查不代表有罪。」 「哼!相信六百五十萬人都有這樣的疑問:為什麼偏偏選中你?」 「因為這是安排來讓公眾懷疑的假局,公眾相信謊言容易過事實。你有本 事,想知真相,傳召軍情六處的人上來解釋,你寒摻我幹嗎?」 曹一處提高聲音問道:「廉政公署為什麼要調查你的帳戶,為什麼要半夜 三更把你帶回去錄取口供?政府為什麼要你重新接受品格審查?」 「我不知道。廉署和內部調查科的問題很普通。」 「什麼普通問題?」 「名字、年紀、籍貫、性別--」 曹一虎立刻切斷了他,尖銳地嘲笑說:「性--別?你認為公眾相信這些 無知、幼稚、下流、卑劣的謊言?」 剎那間,鍾不離就像終點前的選手,覺得腳下猛一踂跘,一腳懸空,頭顱 就像雞蛋一樣砸向地下。遽然間,他醒悟到那些重復又重復的口供全為了這一 刻而製造的。在滿堂哄笑裡,他痛苦的想:難道就這樣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他呆楞了一段像火灼的時間,竭力絞盡腦汁,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更尖刻 的反擊才能使人忘記一秒前的事實,就像他們一樣,掩飾根深蒂固的謊言的唯 一方法是製造更大的謊言。 「曹議員,你願意以別人的看法來過活,是你的虛榮作崇!」他脫口而出 。一場更大的哄笑使他暗中呼了口氣,知道運氣已經把他從懸崖的邊沿扯回來 。 孫繼人一本正經地說道:「你身為高級公務員,勾結親中商人去大陸開辦 地產公司。公眾必須知道,這些合作有沒有利益衝突?有沒有見不得光的交易 ?香港市民會這樣想,和親中商人鬼混是不是鍾氏家族的傳統!我們中間有沒 有『港奸』在出賣香港利益?」 「我認為親中不是一種罪惡,我不懂親英比親中高級的理由。我和我的家 族做生意交朋友從來不理會思想傾向,好人壞人和政治傾向無關。我投資的公 司已在三年前結束,就算現在存在也與我的職責沒有衝突。廉署和品格審查沒 有提及……」 「有些人見小利而亡命,喜歡被自己編造的謊言蒙敝。」孫繼人又咧嘴笑 了,露出滿嘴參差不齊的煙屎牙。 丁嘉人爵士一面用簽字筆敲打桌面,一面蔑視地處戳看鍾不離。「你講得 頭頭是道,有板有眼,不過是倒追其事,講話的時間是在結果點上,以後事驗 前占而已。英國報章說,你在澳洲的兒子牽涉進分贓不均的洗錢勾當裡,告訴 我們,他的死是否和你的這些生意有關?」 鍾不離的棕色眼睛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茫然地凝視看會議廳上的燈光 ,淚珠在眼撿裡滾動。 「主席,我認為丁議員的提問過份無禮,他不能把這些道聽途聞的謠言拿 來難為證人。」一位工商界議員打破緘默。 丁嘉人勃然大怒,嚷道:「你在被他的精湛演技蒙騙和利用!你一點也不 尊重我!」 「丁爵士,是你先不尊重證人。」另一位工商界議員忍不住插進來說道: 「就像我一樣,我覺得老的成績是飯後留在嘴裡的牙垢和殘渣一年比一年增多 ……」 前俯後仰的笑聲裡,那玩世不恭的聲音沒有停止的意思。「……這幾年裡 我有更深切體會,發覺如今年輕人敬老的意思是,知道這傢伙日子不多,自己 正當盛年,不妨表示一點寬容大量,作一點沽名釣譽的表演……」 更加瘋狂的笑聲裡,主席張遼強硬地打斷了這場口舌之爭,用權威的聲音 宣佈:「我們沒有只聽一面之辭的理由。下星期同樣時間,公務員事務司和市 政司已應本委員會傳習,為政府的行政安排向公眾作出交替。當然,本委員會 繼續保留著再次傳召鍾不離先生來這裡作證的權利。」 報章爭先恐後刊登著各種各樣接近政府高層人士透露的內幕消息: 有人指出,前署長公餘赴約的時候,被特工拍攝到與中方重要人物私下會 晤…… 也有人認為,關鍵的原因是在電話竊聽裡發現一段不能原諒的談話錄音… … 接近高層某權威人士對記者指出,鍾氏既為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手掌香 港各階層的敏感資料,因為與中方交往超越節制而被懷疑「通共」,恐怕出現 泄漏敏感情報而遭受港英「整治」…… 某些與高層來往密切,經常擁有第一手資料的評論家分析,這一次事件與 政治無關,乃屬於個人操守問題,高層為存忠厚,才逼令鍾氏即日離職…… 天天是猜測、估計,沒有人把政府蓄意欺騙公眾的行為放在心上。新聞界 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這傢伙為什麼會被整治的謎語競猜比賽上,六百五十萬人 關心的是「他闖了什麼禍?」內幕,不是政府手段是否正確的判斷! 為什麼會這樣?鍾不離想道。每一個電視時事節目都是質疑前署長的忠誠 討論,所有電台聽眾電話來論更是一面倒的辱罵……坐到公開聆訊席上的後果 是成為過街老鼠!如果我不顧諾言,公開菲臘死因,會有多少人相信我?香港 市民有的是西方民主社會公眾習慣,只看結果不願意追究原因! 鍾不離用遙控指揮電視機增大聲音,就聽見布政司周二畏的桀桀獰笑。 「……嘿嘿嘿——就像剛才公務員事務司指出的,政府承認採取史無前例 方法強迫鐘不離先生自動離職,政府這樣做問心無愧。作為公務員,我必須向 市民負責,為了公眾利益,我們不能在這裡公開前署長鍾不離先生通不過第二 次品格審查的內容。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大家,品格審查在以前、今天和 將來也不是政治審查。香港政府從來不對公務員採取政治審查方法,我從沒聽 過這種制度的存在……」 這個信口雌黃的傢伙坐在自己曾經坐過的席位,繼公務員事務司後在立法 局保安事務委員會的公開聆訊上作證。 「請你告訴委員會,廉政公署為什麼要對前署長展開調查?結果怎樣?」 孫繼人說話喜歡抑揚頓挫,接說,這傢伙在每張演講辭每句話下面都塗著不同 顏色,提醒如何講話才能把謊話變真。 「廉政公署是獨立於政府之外的機構,任何人、任何政治勢力都不能夠左 右其運作。就算是布政司,也必須尊重廉署的『密密實實』原則。不過,我必 須提醒公眾注意,廉署調查後是否轉交律政司提出控告,涉及多種因素,譬喻 某些罪行超越廉署職權之外,或者正在進一步搜集證據。」 「布政司,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你不肯向保安事務委員會公開手中資料, 我們有權引用法例,控告你和公務員事務司蔑視立法局。」又是曹一虎的表演 時間。 周二畏一面聽他說一面用手捂住了麥克風,底頭和身邊的法律顧問商量一 番,那個神色傲慢的英國人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分鐘,周二畏眼睛一亮, 抬起頭以熱忱的語氣回答:「曹議員,法例規定,我可以公眾利益為理由,拒 絕公開政府擁有的材料。」 曹一虎惡狠狠地瞪看張遼,冷冷地說道:「主席,你就這樣算了?」 張遼眼神迷亂,困窘地打量周二畏的挑戰目光,會議廳裡的一張張面孔在 空中旋轉。 「布政司,我必須提醒你,」他裝模作樣地叫道:「立法局可以公開譴責 政府官員。」 周二畏又一手捂著麥克風和法律顧問耳語一番,才大模大樣地做了個手勢 。「主席,為了公眾利益,我必須提醒你,你的做法就像蛇一樣,趕不了叮在 頭頂的黃蜂,只能把頭碩伸進滾動的車輪下,採取同歸于盡的方法。你的威脅 危害到政府的正常運作,挑起矛盾,把立法局和政府放在對峙方向,我相信香 港市民不會支持你這種偏激想法。」 張遼氣得臉色發紫,訕笑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布政司體諒地點點頭,說道:「我們知道你的好意!主席,各位議員,政 府拒絕向委員會公開手裡的材料,因為這些有關鍾不離先生誠信的文件牽涉到 一些無辜市民,為了第三者的聲譽和尊嚴,我們才一而再、再而三拒絕與各位 合作。不過,政府絕對尊重各位議員追求真理、捍衛正義的決心,為了得到你 們的信任,徵求了法律意見,政府願意讓各位議員在內部會議裡觀看政府強迫 鍾不離先生離職的理由。你們必須答應不把證據複印,也不能夠帶離內部會議 ,離開會議之後不能夠把內容告訴任何人士,包括你們的親人在內。主席,我 誠懇地等待你們的答覆。」 鍾不離迷惘地注視著電視屏幕,這是什麼意思?周二畏這個王八蛋手裡有 什麼證據?我有什麼把柄能夠讓他拿來說服這些議員? 電視直播把立法局會議底的亂烘烘情況呈現眼前,張遼和議員們像一群螞 蟻一樣,頭顱相牴纏成一口耳語,看樣子,那邊的周二畏和僚屬胸有成竹,正 談笑風生、心情愉悅。很快地,那群螞蟻分開來。主席宣佈會議重新開始,並 同意接受布政司的建議,保安事務委員會的十三個成員一致同意遵守與政府訂 下的承諾。 由于聆訊轉為內部會議,電視直播跟看中止,屏幕上出現臨時加插的卡通 節目,大力水手正在被惡人一次又一次的欺負……沙發裡的鍾不離滿腹疑慮地 皺看眉頭,他們一定捏造了證據!問題是什麼證據? 傭人把太太吩咐的參茶放在前面,他下意識的做了個手勢表示知道。腦袋 裡如萬馬奔騰,各種恐怖的想法爭相湧來,他知道這是精神疲勞的先兆,如果 不好好休息,就會像露易絲一樣陷入精神憂鬱。自從決心為兒子報仇後,各種 壓力接踵而至,他只得請居住在新界祖屋的親人照顧露易絲。隨著公開聆訊的 展開,傳媒的渲染一步步深入具體,朋友只剩下兩三下,知交天下的他才真正 的知道赤手空拳,原來,每個人都有得來不易的事業和家庭,相信他的朋友也 不願意淌渾水惹禍上身,看來,自己是在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政府! 內部會議在立法局會議底後面的房間裡召開,布政司等待十三個神色嚴肅 ,舉止如同參與最後晚餐的議員就座,才親自鄭重地鎖上房門,語重心長的再 次提醒大家。「主席,各位議員,你們看到的證據關係一位被愛情蒙敝了眼睛 純真少女的悲慘遭遇。作為十八萬公務員之首,我對這個事實感到恥辱,恨不 得為她伸冤雪恨,可是,你們知道,事情上了法庭,眼前的證據就必須公開, 無論能否把罪犯繩之于法,這個天真、純潔的少女都必須接受法庭上被告律師 的無情挑剔和侮辱,她的前面只有被人非議、談論、輕視的人生。如果這樣, 嚴格來說,她的一生是毀在我的手中,毀在大家的手中……」 表情豐富的布政司悲痛地攤開雙手,噙看淚水的眼睛無助點點頭,像基督 耶穌般俯視那十三張蠢蛋面孔說:「這個變態的傢伙在淫虐之餘,竟然把全部 過程用錄影機拍攝下來,他的消遣成為我們手裡的確鑿證據。可是,這傢伙認 為我們投鼠忌器,不敢公開證據,竟敢來到公開聆訊裡反咬一口、誣蔑政府, 可見他不但沒有一點悔意,怨毒已經深入骨髓。我很想、很想親手扼住鍾不離 這個壞蛋的咽喉,為這位無辜的孩子報仇,伸張正義,可是,殘酷的現實使我 只能採取消極方法,用強迫退休的方式叫他離開,不讓他繼續沾污公務員的純 潔隊伍。各位議員,你們即將看到的是執法人員在這個壞蛋的辦公室和住所搜 出來的千真萬確證物,我希望你們在離開這個房間之後,不要再挑剔政府在強 迫鍾不離離職過程裡的不合法、不正常程序,體諒政府在這件事上為人詬病的 無奈。我們更希望各位在未來的『調查報告書』裡接受政府為了掩飾真相作出 的各種解釋和理由。」 布政司開啟了電視機和錄影機,屏幕上立刻出現大家所熟悉的署長辦公室 ,然後,署長和他的特徵明顯秘書進來。錄影帶沒有聲音,生活經驗豐富的議 員們很容易的揣測到油嘴滑舌的署長正在說服那個羞怯的女孩子,然後,出現 的是大家都懂得的結果,當劇情進一步發展的時候。屏幕裡的署長開始不理會 初曉人事女孩的嚎哭和苦苦哀求,用盡一切難以設想的方法虐待她……影片結 束之前,張大嘴喘著氣的署長一腳踏在看得出昏迷過去的女孩子身上,把那醜 惡的嘴臉湊近鏡頭,那笑容滿面臉孔在正常的人眼裡是如此嘔心! 內部會議的房門終於打開,魚貫而出的十三位議員看起來面青唇白、心力 交瘁,等待已久的記者洶湧而上,七嘴八舌的纏著他們。「你們看到什麼?看 到什麼?……」 孫繼人議員昂頭堅定地說道:「我只能這樣說,看到的證據使我不得不支 持布政司的觀點,政府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到有情有義!對得住良心!對得住市 民!」 曹一虎議員把大嘴巴湊近麥克風狂吼:「我覺得政府為了同袍之義不對罪 惡窮追猛打是一種婦人之仁,不過,事情的處理手法和過程使我改變對政府高 層的態度,我承認從內心欽佩他們……」 「你看到什麼?看到什麼?對證據有什麼感想?」更多的記者把主席張遼 團團包圍。 張遼的樣子精疲力竭,不堪忍受,呻吟般說道:「我看到的證據使我嘔心 !」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叛徒末日】 「我看到的證據使我嘔心!」廉政專員何威廉心神舒暢,哈哈大笑。他 把一張張報紙攤放在辦公桌上欣賞,看來,對自己一手導演的結果 十分滿意。因為「嘔心」這兩個字居然成為大多數報章頭版標題。 「想不到這個傻瓜有這種天才,創造出這等第一流的控狀送給鍾不離。」 他把身體深深地埋進沙發裡,有條不紊的擺弄起茶具來。石虎和張健知道,這 位今人畏懼的上司又開始用長篇議論撫慰起孤芳自賞毛病。 「主席先生走不出我們的掌心啦,在鍾不離這可憐虫的眼裡,這傢伙比殘 暴的皇帝尼祿和不講信義的查理二世更可怕。」頭兒露齒一笑,轉換個話題說 :「你們成功的把一個利用科技精心捏造的真相捂蓋了原來的謊言,先生們, 偉人就像老鷹一樣,飛得越高,看起來越小。我們就這樣輕描淡寫,不為人注 意的完成了督憲大人交付的任務,解除了未來的香港政府武裝:知道內情的官 員會人人自危、膽顫心驚、不敢存非份之念;立法局有了傳召官員的先例;高 層官員有了正面形象;市民有了透明度的癖好;傳媒有了一窩蜂而上,用輿論 把無辜的人凌辱、判罪,並且於道德無虧的經驗!九七年後的香港,將有一個 世界上脫得最徹底、赤條條的政府。在正義凜然的官員們眼下,凡是有口有筆 的人,將會耽樂於任意侮辱特區行政長官,顯示言論自由的玩意上。先生們, 《背叛行動》成功的使這裡的知識份子懂得使用言論自由的愉快訣竅,就像性 騷擾這玩意一樣都是下面不能射精,改用嘴巴射精,一種纏繞終身的變態毒癮 。」 何威廉仰天大笑,對自己的出色譬喻和坦誠十分自傲。 「鍾不雌自取其辱。身敗名裂!顯而易見,立法局保安委員會的『調查報 告書』將會跟隨《背叛行動》安排,認同政府強迫他自動離職理由,認同事件 涉及利益衝突和誠信操守,沒有涉及政治成份。所以,行動到此是否已經結束 ?我們已經完成任務?」石虎小心奕奕地詢問。 「呵呵呵!不不不!」頭兒挺起身子,在刺耳的笑聲裡大拇指朗上,做了 個手勢,說道:「現在,是你們應該知道《背叛行動》劇終的時間了。」 他右手往茶几下面一掏,就像魔法一樣,出現兩本全新卷宗。「送佛送到 西天,就像莎士比亞的傑作一樣,悲劇的主角不可能生存,鍾不離既然擔綱主 角……」 頭兒的話像一陣寒風掠過房間,石虎的視線模糊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心狂 跳不已,那肆無忌憚、夸夸其談聲音像寧雷般在耳邊轟鳴。「……當他自殺身 亡的時候,突然出現的錄影帶成為本年度最暢銷商品,人們會興致勃勃、卑鄙 下流的品評他生前在錄影帶裡的演技,然後,異口同聲的稱讚高層官員忍辱負 重仁慈心腸;責罵他們和議員們一起矇騙公眾,隱藏真相;張遼這傻瓜會嚐盡 今天成為英雄,明天成為罪人的滋味,忽上忽下折磨使他只能向我們靠攏求饒 ;傳媒用武有地,任意而為,神仙老虎狗,全憑他們高興,經此一役,他們才 能知道自己的真正的份量……」 哀痛從石虎內心油然而生,就像范宗民所懷疑的:難道為了民主、自由這 四個字就可以這樣為非作歹?看起來,還有什麼敵人會比民主、自由更加冷酷 無情?在頭兒的眼裡,生命比螞蟻不如,如果鍾不離只是達到目的的工具?人 和野獸有何分別?張偉咒罵石虎自欺欺人絕對正確,如果民主、人權不分國界 ,殺人、害人分什麼無辜有辜?還有什麼好意歹意分別?就像鮮血分不清黑色 紅色一樣!頭兒用那些報章雜誌的高談闊論教導他們,他代表民主,所以,他 使用任何顛倒黑白是非、卑劣涼血手段都是被迫的,是為了爭取大多數人的人 權必須付出的代價……不、不,一切就像范宗民生前懷疑的,西方人沒有把他 們不擇手段推行民主的真正目的告訴我們!就像頭兒一樣,他們從來不會反求 諸已,不願意和意識不同、不聽話的國家、民族和乎相處,一直行剪除而後! 所以,頭兒非使鍾不離從身敗名裂走向家破人亡不可?可是,這樁事不是這樣 簡單,還有—— 想到這裡,就聽見張偉正在替他說出心裡的疑問,這傢伙彷彿那些巴不得 上司知道自己能幹的蠢貨一樣,自作聰明地說:「你忘記了,姓葉的娘兒是錄 影帶裡的主角……」 頭兒讚賞地咧嘴一笑。「說得好,莊遜。」 石虎不動聲色地接過頭兒遞來的卷宗,忖度張偉這條性命已經不見了三份 之二。然後,就聽到了頭兒這一番徹底改變他下半生對是非重新判斷的談話: 「《背叛行動》的終局是一齣愛情大悲劇,壞蛋鍾不離害怕被他連番淫辱 的女孩子向新聞界揭露其變態秘密,佈局謀殺葉麗雅。廉政公署的監視人員遲 來一步,殺人兇手在重重包圍下吞槍自殺,然後——」頭兒稍為停頓,好像給 機會讓他們喘氣,有時間體驗上司的巧奪天工、無懈可擊謀略一樣。「現場出 現立法局議員看到的錄影帶,不知怎的,兩天後錄影帶出現市面,警方和議員 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他們看到的重要證物,傳媒跟著洶湧上場表演製造絞架、審 判、定罪和把人吊死的雷霆萬鈞、一氣呵成功夫——只有這樣,我們才真正大 功告成--莊遜,這一次由你來擔綱主角,表演叫他上當的快刀,我和羅拔是 你的後援。」 頭兒一直喜歡置身終局現場,享受看到目標一步步被解決的快感,他們當 然知道上司這種獨特嗜好。 石虎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了。 下個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石虎如常來到安放范宗民骨灰的圓玄學院靈位前 ,那張目光銳利的瓷照開始用略有所思的目光凝視看他。邁斯生前曾經告訴他 ,西方世界就像他們的化菕B美容業一樣,兜售謊言、欺騙顧客,吹噓一些永 遠做不到的諾言。攻擊別人美化自己,重機器、電腦,輕視人性,鼓吹一個不 能成真的神話,如果神話一旦成真,社會就會徹底崩潰!那時候,他以為這些 牢騷只是一個想有所作為警察的無奈憤懣,心裡就沒有那份願意咀嚼、感受的 心思。石虎緩緩地焚香合掌,覺得開始明白范宗民眼睛裡的期望,了解他不惜 為之一死的虛無意念。 「你說過的,在你這裡,隨時會找到我們的位置。」石虎一本正經喃喃禱 告:「邁斯,你沒有看錯,我們都是不識好歹的傢伙。」 他合掌良久,等看,等看要等的人,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看見走廊前面 ,那個管理靈堂的老婦人扭頭盯他一眼,一步步蹣跚離開。石虎信步而行,跟 看她左拐右扭,不知不覺來到遊人、香客罕至的一個小廳,那老婦拿了一條毛 巾仔細抹拭起靠牆的桌椅,對坐到椅子上的男人視而不見,一會兒工夫,彷彿 清潔完畢,把門一帶離開。 不出所料,隨著吱嘎一聲,身體修長,眉清目秀,看起來像大學生模樣的 高宣從掛著字畫和佛像邊的心門裡出來。 「後天晚上,他要解決掉鍾不離。」石虎輕聲地說道,他知道姓高的和自 己一樣,喜歡做不喜歡說。 「不出所料,為了達成他們的『西方聽話民主』,一直視人命如草芥,誰 撞上去都被坑殺。」高宜輕輕地搖頭,不是感慨,而是哀傷。 石虎把《背叛行動》的終局詳細的告訴了他,然後,把自己所處角色和設 想的方案向這個昔日之敵攤開來,因為,只有坦誠,才能取得信任得到真正的 幫助。他相信高宣和自己一樣,願意冒生命之險去拯救一個事後不知道救命恩 人的人。 他坐著,耐心等待這個在面前來回踱步的「搭檔」把方案在心裡過慮再過 慮,因為,誰都知道,要叫何威廉上當,就像謆老虎上樹一樣困難。 過了很久,高宣下定決心點點頭,做了個手勢,消失在那扇木板門後面。 石虎神色不變,彷彿屁股被膠水粘住,老僧入定般坐在那裡等待時間的消失。 十六分鐘多一點工夫,高宣重新從裡面出來,手裡拿看一盒錄影帶。又是錄影 帶?石虎揚起一邊眉毛發出疑問。 「我告訴過你,我看見何威廉如何佈置范宗民督察殉職的假局。」高宣解 釋著,嘴角輕輕地扯開一絲溫和的微笑。「那時候我在那裡,在另一個房間裡 用隱藏在燈光裡面的錄影裝置看到牛伯成開槍,何威廉殺死林興祖的過程。這 個人名不虛傳,反應迅速非同凡響!所以,我手裡有一卷叫這個自以為天下無 敵的人震驚的錄影帶。如果--如果這卷錄影帶能夠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 才能夠真正的叫鍾不離和那個女孩子離開死亡的陰影。」 高宣說出了構思後,石虎那虛懸多天的心才從半空落回原來的地方。 張偉從頭兒的辦公室出來,躊躇滿志的大步走到走廊盡頭,正想往左邊一 拐的時候,石虎伸手出房外扼住牠的喉嚨,把這個像小雞一樣略咯咯出不得聲 掙扎著的蠢貨搜進空無一人,放置雜物的房間,然後,不客氣地把左拳送進對 方腹股溝裡。 張偉痛苦地張大口,跪倒在地睜大眼詢問石虎的可憐狀叫人同情。石虎惡 狠狠地俯視說:「你要向老頭子告狀?」 張偉大口大口地喘氣,石虎用兩手抓住他的外套扯他站起來,鼻尖對著鼻 尖,叱問:「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我可以隨時殺掉你,不會失手!」 「羅--羅拔,」被揍的人好不容易回過氣來,竭力擺出友好姿態。「我 們是同一陣線的,以前有什麼誤會都是我的錯。你是上司,我發誓,一天大哥 ,終生大哥!」 石虎粗暴地將他推到一邊,疑惑地打量那副卑瑣神情。「有人告訴我,你 誇口抓到我的把柄,下個月就把我取替?」 「哪孫子亂嚼舌頭,挑撥離間,我叫他倒吞下去得噎隔。」 「你他媽的不要弄花樣、玩花招……」石虎用腳踢了踢散落地下的東西, 提醒這蠢貨。「時間不多了,撿起來!少了一樣,老頭子不會饒你。」 頭兒喜歡在最後的一刻才把行動裡用得到的東西交付執行者,這傢伙剛從 牠的辦公室出來,拿的是趕看去坑害鍾不離的重要「道具」。石虎從地板上撿 起錄影帶塞到蠢貨懷裡,冷冷地提醒他,說道:「今天晚上事關重大,稍有差 池,老頭子一定會殺了你,你要手腕就沒命!」 他留下這個滿腔怨毒的敵人大步離開,門再一次在他後面嗎痐@聲關上。 鍾不離吃了一驚,望遠鏡幾乎脫手跌下,右手迅速一撈,幸運地接住這個 高倍數雙筒望遠鏡。整整一星期了,他站在美利大廈對面馬路行人天橋的陰影 中,裝扮成東南亞遊客模樣,耐心地辨認廉政公署上下班人群和車輛裡的乘客 ,尋找殺害兒子的兇手。首席調查主任曾經暗示,主謀是誰也不敢招惹的廉政 專員何威廉,這種指控使人意志頹衰,可是,每當想到兇手一直瀟遙法外,藏 身美利大廈裡面,身敗名裂的父親就為自己的怯儒坐立不安,無事可幹的人就 這樣每天來這裡尋找、等待,不過,在鍾不離的內心深處,如果--如果兇手 迎面走來,他不敢肯定自己有什麼反應?撲上去撕皮咬骨為菲臘報仇?還是無 可奈何畏縮逃走? 沒有一點徵兆,那兩條畢挺濃黑的眉毛,薄不見唇的嘴巴,加上耳後見腮 的明顯特徵臉孔就這樣進入景象,他嚇了一跳,對看手裡的望遠鏡喃喃自語道 。「就是他,一定是他!粉身碎骨也記住的惡魔相貌!」 該死的!他才醒悟到自己錯失了什麼,趕緊舉起望遠鏡,對准美利大廈出 口,找尋那個在夢境裡出現數百次的兇手。在那裡!那叫他既戰慄又恨不得食 其肉寢其皮的兇手站在大廈門口,就像雙方有了默契一樣,他剛找到了他,他 就優悠自得的朝停車場走去。 鍾不離把望遠鏡塞進大衣口袋,飛也似地奔下行人天橋,當他衝進美利大 廈停車場時,眼裡看不到到處的詫異目光,只知道拼命按住胸膛,害怕咚咚直 跳的心臟從裡面蹦出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放慢腳步,一把抹去臉上的酸溜汗水,慢慢地搜尋那惡 魔的粽跡。在那裡,就在那裡!那魔鬼正和幾個西裝畢挺的傢伙站在車道邊胡 侃什麼,時不時肆無忌憚放聲大笑。 從這一刻開始,鍾不離就死死地盯看他,就像獵犬找到狐狸一樣,目標被 套緊在眼晴看得到的範因。他迅速地穿過一排排車輛,來到自己的富豪房車旁 邊,當他點火開動車子的時候,那惡魔駕著一輛銀灰色的本田雅閣經過面前。 他放慢車速,隔了一輛車跟在後面,離開停車場後,鍾不離緊追不捨,從 中區來到北角,就在他喘口氣,用左手扶看方向盤,給機會讓右手往衣褲上拭 掉掌心汗水時,前面那本田雅閣不可思議的一閃不見。鍾不離神經兀地扯緊, 富豪房車尖叫著拐個彎進了橫街,沒有,除了一輛小貨車和幾個縮緊脖項的行 人以外,銀灰色本田雅閣就像前一秒鐘被外星人攝去一樣在地球上消失,他憋 著一肚氣繞北角汽車渡海碼頭繞了好幾圈,到處尋找魔鬼的影子。 「到底跑哪裡去了呢?」他心灰意冷的責問自己。 然後,他在打定主意放棄的時候,下意識的讓車子轉進健康新邸。 鍾不離眼前頓地一亮,「在那裡!」他叫了出來。銀灰色本田雅閣停在街 道的另一例,他把富豪慢慢地經過旁邊,瞟見那猙獰的臉孔正在朝手提電話講 個不停,然後,倒後鏡裡看見那傢伙跨出車子,朝最接近的一層樓宇入口走去 。 這種三十年以上的六層高廉租樓沒有電梯,他不加思索地噊鉿a跟著爬了 三層樓,聽見魔鬼的腳步聲在走廊內回蕩。他像電影裡的角色把頭伸進走廊, 恰巧看見那惡魔進入中段某個門口。 他頭暈腦脹地略加思索,竭力保持鎮靜,應該怎麼辦無可適從。過了十分 鐘,也許是五分鐘多一點時間,那傢伙突然從裡面出來,朝與鍾不離相反的方 向走去。 他發覺到這惡魔進去和出來都沒有關門的聲音,那種不對頭的感覺再叫掌 心滲汗,他問自己:跟下去還是--念頭極為短暫,發覺到自己已經來到走廊 裡,慢慢地、慢慢地接近那間半掩的門口。 他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有人嗎?」鴉雀無聲和雪白燈光有一種無窮 的誘惑。香港是法治之區,他們能把我怎樣?他琢磨著,嘗試用手推開大門, 「有人嗎?」他再次輕喚。 突然間他已來到屋裡,燈光明亮的小客底佈置簡陋整潔、綠色灰泥髹飾的 粗糙牆壁、光滑的膠片地板、木板間隔的兩間小房間垂掛耆漿洗得褪色的布帘 、陽光從築有廚房和廁所的小露台透進來,這間簡單舒適的窮人屋子只有一樣 東西不對頭:在便宜的傢俱和電視機中間地板上,俯伏看一個背影熟悉的女人 ,一個肥胖的少女!那種姿勢和感覺,連白痴一眼也知道是一具沒有生命的屍 體。 剎那剛,鍾不離被嚇壞了,她是依玲.葉!事情已經過去,惡魔為什麼還 要殺死無辜的人?他硬是挺住那一陣暈眩,路下來端詳地板上的屍體,果然是 葉麗雅,子彈從後腦進去,在前額造成慘酷的出口。他真想大哭,眼睛裡卻沒 有淚水。 然後,他抬起頭環視看天花板很底的客廳,看到牆壁上懸掛的一個兩呎乘 四呎鏡框裡排列得整齊的大堆照片,醒悟到這裡就是前秘書的家居。對,葉麗 雅曾經告訴他。雙親去年退休回鄉生活,自己獨居廉租屋很舒服,想用公務員 房屋津貼買樓轉租出去賺一筆。當時,署長警告她貪這種便宜容易成為別人攻 忤藉口,叫她小心慎重、好自為之。看來,依玲.葉沒有聽從上司的勸告。 就這樣,他開始聯想到自己所虛的環境,感到極度害怕。不管怎樣,應該 立刻報警!他剛拿起電話聽筒,就感到背後吹來一陣從走廊進來的寒風。 「擱下話筒。」一把不容抗拒的聲音來自背後。 鍾不離吃力地轉過身子,果然是他,手裡的點三八口徑手槍像魔鬼的第三 隻眼睛。 「人是我殺的!」 「你--你--」鍾不離的腦袋需要費點兒勁才搞清楚話裡的意思。 惡魔冷笑一聲,「你他媽的連跟蹤都亂七八糟,幾乎壞了大事!豈敢以一 人之力對抗政府?真是不自量力,死有餘辜!」 「你--你--」 「我既然殺了這胖妞,不帶你來這裡,就唱不成這齣戲。」 「為--為什麼--」嚇得魂不附體的鍾不離好不容易從牙縫裡擠出疑問 「為什麼?嘿!你引姦了秘書,怕她揭發醜行,來這裡殺人滅口。」薄不 見唇的嘴唇帶看一絲得意之色。 鍾不離幾乎昏厥過去,嘶啞的喉嚨乾涸如火燒。「你是魔鬼,是--是你 殺死菲臘的!」 惡魔一面仔細地端詳看他的蒼白臉孔,一面從西裝上衣裡掏出卷錄影帶炫 耀般晃了晃,冷冷地說道:「你手裡沒有證據,我這裡卻有你殺死秘書的足夠 動機。這卷錄影帶內容,就是立法局保安事務委員會在內部會議裡看到的嘔心 東西……」他擺動手槍示意,命令道:「坐在那兒。」 兩眼瞪得大大地,眼睛裡飽含耆茂悸的鍾不離慢慢地生到屍體旁邊的椅子 上。那充滿恐懼的目光在錄影帶上掃來刷去。 惡庇後退一步,把錄影帶塞進錄影機,那蔑視的目光像利劍一樣剌穿了鍾 不離的胸膛。「依照劇情,閣下殺人的時候播放看變態記錄自娛,等到我們衝 進屋子之前你才吞槍自殺。」他看見鍾不離盯看電視屏幕的眼球彷彿跳出來的 樣子,得意洋洋地乾笑了幾下,呱一呱嘴示意,說道:「嗯,滿意嗎?--噢 --不--怎麼是這樣--我拿錯了錄--錄影帶?--」 巨大的震撼使他不斷喃喃自問自答,變形臉孔上的眼睛卻和鍾不離一樣, 不願意從屏幕上移開。 電視屏幕上人物眾多,已經逝世多時的督察范宗民舉槍頂著黑社會頭子霍 雲威脅何威廉,何威廉背後是石虎和許多社會上知名人物-- 「我--我不知道拿錯了--真正的錄影帶--」遽然地打擊叫魔鬼忘記 了原來的身份,竟然朝神情無動于衷,只顧凝視屏幕的唯一觀眾解釋起來,「 我--我一時匆卒--拿錯了這卷--」說話間,目光卻像八爪魚一樣繼續吸 啜看屏幕…… 屏幕上是警長牛怕死一槍殺死了督察的情景…… 「莊遜--你拿錯了錄影帶?」一把叫張偉聽起來像五雷打頂的聲音在大 門口說道。 廉政專員何威廉一臉遺憾地望看這個叫他失望的手下,石虎跟看在後面進 來,關上大門。 何威廉注視看張偉驚慌失措的神色說:「好大膽子!你一直在監視我?利 用我安排你在廉政公署兩年裡攝錄威脅我的證據?」 張偉那恐懼的眼珠碌來轉去,嘴唇奇怪地蠕動著,使人詫異的是,在場每 個人都看到他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遺忘不了瞟一眼劇情繼績發展著的屏幕:裡 面的何威廉剛剛開槍打死了一個黑社會頭子…… 現實中的何威廉那種和藹可親樣子消失了,凜然的神情使得像張偉這樣見 慣大場面的人也不禁嚇得屁滾尿流。 「是他!」張偉恍然大悟般指看石虎的冷如寒冰面孔。「是你設局害我, 你調換了錄影帶。」他用委屈嗚咽的神情告訴頭兒,「我發誓,從來沒有見過 這卷錄影帶,你知道我忠心耿耿,求求你,不要上這狗雜種的當--」 「別胡扯了,莊遜。我對你們說過,背叛不可饒恕!」何威廉說道 。 張偉惶恐地打量屋子裡三副面孔,就像世界上所有的蠢貨一樣,來到最後 的一刻才懂得自己一文不值。就這樣,一股怨恨陡地升到喉頭,那把點三八口 徑手槍已經對著上司。 他惡狠狠地叫嚷:「別以為我是孬種!大不了同歸于盡。」 頭兒和石虎冷靜如舊,不動聲色地看看這蠢貨用空著的左手從錄影機裡退 出錄影帶,再倒退到布帘底垂的房間前面,舉起錄影帶向上司示威。「老頭子 ,我拿著你的把柄了。你只有一個選擇,讓我安全離開香港--另加一千萬美 金,全部小面額現金!」 看來,沒有人願意朝蜷縮在椅子上的鍾不離瞄上一眼。 頭兒輕輕地說道:「你知道,全世界都有我們的人--」 恢復自信的叛徒斷然說:「我有這卷錄影帑--」然後,何威廉看著這蠢 貨突然張大口,渾身的肌肉像被雷極般突然僵硬,不由自主地舉起雙手。 張偉當然有被槍口抵看背脊的經驗,每一次都像現在一樣,死亡逼近的恐 怖威脅使他幾乎瘀瘓,腦裡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第一個念頭剛浮上來告訴自己,背後就傳來一把底沉的聲 音,「你想也別想,張先生。我們來得太遲,不能阻止你殺人,卻願意為死者 報仇。你可以給我這個機會!」 何威廉看見布帘後伸出手拿走了張偉的手槍,右手就伸向腋下。有人在露 台輕叱:「不許動!」一個看起來身手敏捷的精悍漢子舉槍瞄准他們,握槍的 恣勢看在行家眼裡,具有叫他們不敢冒險的震懾力。 然後,布帘一掀,第二個拿看手槍的陌生漢子跨出房間,才一步就來到何 威廉左側牆角,成為椅角之勢。何威廉心裡的自信遽地消失,瞟見石虎和自己 一樣,不得不依照對方手勢,被迫慢慢地從腋下抽出手槍放到地板上,伸腳推 過去。 張偉被手槍頂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踏前打個跟槍,一個熟悉的臉孔從而窗 後面出來,不客氣地伸手拿去了那一直攥得緊緊的錄影帶。 何威廉吃了一驚,難以相信地上下打量敵人。「是你?高宣?高處長?不 可能!不可能是你?」 高宜朝他走去,驚恐交迫的何威廉一步步後退,當他和石虎一起背貼牆壁 的時候,臉肉繼續抽搐不止,看得出意料之外的震撼對他造成的巨大影響。 高宣微微笑耆,彷彿能和這個諜報圈公認的前輩高手聊天稀鬆乎常。「你 以為那個圈套可以結果了我?你忘了我們這個圈子的金科玉律:人的世界沒有 天衣無縫假局!」 「不可能!」舉起雙手的何威廉搖搖頭,執拗地說道:「只有一個解釋, 你依靠某些親人的特權和高官的後門才能走脫悲慘下場。」 高宜憐憫地注視那逐漸蒼白臉孔回答:「你是一個手段高強的壞蛋,也是 個自信的傻蛋。兩年前,我們用了最簡單的方法使你上當,叫那栽贓陰謀無法 得逞--」 「不可能,設局的時候已經估計到任何可能!」何威廉用鼻子裡哼了一聲 表示不屑。 高宣聳聳肩表達了他的厭惡情緒。「就像我兩年前對石先生、張先生說的 ,特權和後門這些醜惡,你們比我們更甚,只不過手段比我們高明圓滑。你們 對待這位鍾先生就是有多醜惡就多醜惡,然後,還刮不知恥、自吹自擂人權記 錄比我們文明!何威廉先生,你們就像女人一樣,以為誇大害羞的辦法,可以 把自己變成貴婦!在東方人的眼裡,十字軍和八國聯軍才是野蠻人。」 「哼,你忘記告訴我,我是怎樣失敗的!?」何威廉諷刺地說。看來,這 傢伙擁有第一流修理神經系統技術。 「很簡單,兩年前,另一個小組和我們平行出發,同時來到香港,他們像 觀察員一樣注視你如何使我泥足深陷、有口難言。兩年前,我將計就計送上門 來,擔當叫你上當的魚餌,閣下不加思索一口吞下,在誣陷我的行動裡暴露了 所有的人員。你送我回去,第二天,我就回來香港,跟蹤你安插在重案組和今 天廉署裡的癸組每一個成員。」高宣瞟一眼手表,說道:「收獲的時刻到了, 何威廉先生,這一刻,你安插在中國大陸的所有罋咱部落網,當然包括A市 的李烈鈞局長。我們找到泰晤士河的源頭,沿河倒朔,就找到河水經過的所有 地方!你看,打敗你的只是兩個你這種人看不起的土辦法。」 真不簡單!石虎凝視看高宣想道。開始感到眼前陷阱引發的後果比自己所 想複雜萬倍……就像頭兒用綁票案件收編他一樣,高宣擬定的假局在拯救鍾不 離的同時,不是產生了刪除張偉、收服石虎,癱瘓癸組能量嗎?看來,高宣比 頭兒更利害,一石二鳥!唉,政治的複雜,謀略的莫測,是那些腦袋不簡單的 人才玩得起的遊戲。 石虎感覺到老傢伙身體微微痙攣,知道高宣這下子擊中了他的要害,他緩 慢地放下左手充滿感情般按著老傢伙的肩膀表示安慰。 「嘿!燕雀雛兒安知鴻鵠之志!」何威廉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哭泣一樣。「 高宣,你不能夠打敗我,你們永遠不能夠打敗我們。」 「我對你們這種野蠻人了如指掌,高宣處長。」何威廉背脊一挺,甩掉肩 膀上的手掌。「我干嘛花力氣去哀悼那些不值錢的可憐虫呢?你知道,只要我 願意,明天開始,我就能夠找到上千論萬願意背叛國族、為民主服務的中國人 為我們工作--告訴我一件事,高宣處長,為什麼香港只有英國的進攻和中國 高明不分乎的退卻?為什麼美國和英國到處都有中國高官貴族的兒女,為什麼 你們開始容許貧富懸殊、妓女、乞丐、黑社會的存在……你為什麼不想一想, 我們已經一點點改造著你們對是非的看法、對錯的價值。像你這種人,以為端 了何威廉幾個鼠窩就是了不起功勛?十年後?二十年後?就算三十年後吧!總 會出現一個中國的戈爾巴喬夫,野心勃勃地想幹一輪與前人不同事業,想討我 們高興得到世界輿論的推崇,把你們這個有一等雄心、二等國民、四等腦袋的 五等國家變成像前蘇聯一樣四分五裂、慘不堪言!--像你這種自以為是的中 國人,不明白什麼叫雄才偉略,總是把手段混同結果,分不開靈魂和感官,精 神和物質。告訴你,只有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 高宣乎靜地搖頭,說道:「何威廉,你就像西方世界一樣,得寸進尺、不 相信因果報應這回事。」 「他媽的,為什麼基督徒看得清楚的道理你們都不懂,這是魔鬼統治的世 界,卷入政治的人,用權力和武力作為手段的人都懂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 騙人的鬼話,不了解這一點的中國人在政治士都是白痴!」 「何威廉先生,你在殺死你的上帝!」 「上帝死了,上帝一早死了,誰殺死祂都沒關係!你會輸的,高宣,沒有 我的幫助,你離不開這裡,癸組已經包圍了這裡……」 石虎注視著一切,聽看兩大高手唇槍舌劍,是非立現的自豪從心裡一點點 油然而生,高宣和何威廉的赤裸裸表白讓心還跳、血還熱的人知道好人、壞人 的界線!也許高宣在利用他,現在,他卻是心甘情願被利用了!石虎告訴自己 :我終於找到了范宗民想走而沒機會走的路。他聽見高宣乎靜的說道: 「……我怎樣進來,就怎樣離開,何況,我還有你和這卷錄影帶。癸組不 知道屋子裡發生的事,你們中任何一人,都能夠保護我們安全離開。」 「帶我離開,」張偉選擇了恰當機會插進話,急促地說:「為了自己安全 ,我願意跟你們去大陸。」 很奇怪,好像沒有人留意到這蠢貨在說話一樣,何威廉只管睥睨一臉不敢 相信神色的鍾不離,說道:「這傢伙聽到太多不應該聽到的話--」 「不行!」高宣強硬地說:「你不相信的東西我相信。不要忘記,槍在我 手裡,我的話說了算。」 「你手中的錄影帶。」何威廉很不自然地對高宣笑了一下,提醒他。「你 總不能把看到的東西都撈走吧?這卷東西的內容對你有害,一旦公開,全香港 的媒介會聯手一致咒罵中方下流卑鄙,使用電腦技術製造假像,誣蔑維護社會 公乎、對抗罪惡的廉政專員。沒有人會相信這種無稽的內容,錄影帶裡的證人 都會出來為我的清白作證,你得到的東西不但無益,還可以讓我借題發揮,進 一步染污中國的形象。」 高宣瞇起眼睛,把何威廉看得頭皮發麻,又用思忖的神情打量孤獨無助的 鍾不離良久,再次搖搖頭,說道:「既然我已經替他出頭,就像中國人說的一 樣為人為到底。何威廉先生,這卷錄影帶是這位鍾先生的安全保障,如果他有 三長二短,我就公開它--」 「你聽不到我的話?這種內容不夠份量威脅我!」 「份量足夠!--你可以指揮香港的媒介再一次抹黑我們,就因為你們不 懂適可而止,次數太多,再來一次,人們不會免得新奇。可是,你那些英國上 司,發覺鼎鼎大名的老手竟然會長年打雕,給雕琢了眼睛,糊里糊塗地讓我們 拍攝了殺人過程。你知道,倫敦比香港更少愚昧,也更少才智,這卷錄影帶足 夠叫你永遠離開這一行,幫助我們剔掉一個可怕的敵人。」 石虎不敢相信地看到頭兒垮下來的難以描述神情:剛浮上何威廉臉孔的一 點笑容立刻讓烏雲遮蓋,老頭子略為打量屋裡的形勢,知道沒有反敗為勝的機 會,表情呆若木雞。高宣真的打敗他了?! 高宣做了個手勢,那兩個精悍的漢子迅速把何威廉夾在中間帶到門口,「 該走了,鍾不離先生。」高宣輕喚一直呆楞在椅子裡不敢動彈的鍾不離。「你 應該儘快離開香港,忘記掉這裡看到的事、聽到的話。你做得到了,何威廉先 生才會放心,你會聽從勸告嗎?」 鍾不離眼睛裡的千言萬語無法形容,他看到這個素不相識救命恩人目光中 的期盼,知道這就是最後一面了,那種大恩不言報的道理在心裡翻騰,點頭回 答:「我答應。」 「高處長,請帶我離開。」張偉竟敢冒險朝看手槍走前一步哀求。「我可 以告訴你很多東西。」 「張先生,你知道的東西我們全都知道。」高宣毋庸置疑地斷然拒絕。「 也許,你可以把你知道而何威廉先生不知道的東西告訴他。」 雙目閉闔等待著的何威廉聞言驀地張開眼晴,精光四射盯著緊繃五官,像 石雕一樣的部屬,石虎微微頷首表示明白。 他們就這樣像老朋友一樣親熱地離開,大門吱嘎著又一次在後面嗎痐@聲 關上。 只是一秒鐘的變化,寂靜叫留下的人失去對生命的眷戀感覺,人生的無常 ,變幻的無根叫人對生活、對政治恚憤無奈!石虎思忖:面對的人是該死的人 ,可是,什麼人才是該活的人?地板上的屍體?澳洲的鍾居克?誰能分得清二 十二歲的葉麗雅和二十三歲的鍾居克的生命意義?說得清野心理想吃喝玩樂的 價值? 張偉瞪大眼睛等著他,這傢伙臉色發青、異常緊張,他不知道石虎如何對 付他。就像地板上的無辜少女生前一樣,面對死亡時那種來自生命根源的恐懼 使渾身肌肉顫抖不停。 「是你--你才是叛徒--」張偉結結巴巴地說:「你調--調換了錄- -錄影帶--勾結共產黨--你背叛了老頭子--陷--陷害我!--為-- 為什麼?--」 「你背叛了你自己!莊遜。」石虎凝視看,牢牢地盯看這個敗類。 「你--你是民主自由陣營的叛徒!」 「你是野獸!莊遜,你不配做人。」 「我--我一定要揭露你。」 石虎一撇嘴,厭惡地說道:「沒有機會了,莊遜。」他走到牆角,用腳把 地板上那枝屬於何威廉的手槍推過去,手槍準確地滑行到張偉腳跟。 「檢起來!」石虎命令。「我給你一個好機會替民主陣營殺多一個人。」 張偉雙眼盯看地板上那技槍,似乎那該死的東西不知怎麼自個兒粘在皮鞋 邊的。 「老頭子叫我像野獸一樣幹掉你。」石虎的聲音在這個身心俱裂的人聽來 遙遠飄忽、似真如假。「我給你像人一樣有反抗機會,你殺死鍾居克和葉麗雅 這兩個孩子的時候,有沒有給他們機會……」 張偉那雙瞪得好大好大的眼睛離不開地板上的該死手槍,發抖的手掌僵硬 地掛在腿邊,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聽到石虎在最後一刻給他的忠告…… 「只要你夠快,你的機會比我大。你知道,我要收拾殘局,佈置你神經失 常殺人後自殺,必須一槍打中你的腦袋才合乎情理。你可以任意--」 張偉就在這個時候撲向地板,幾乎與石虎同時拿起手槍。 槍響了一下,只有石虎乾淨俐落地開了一槍,張偉的腦袋在震耳的槍聲裡 迸裂,鮮血和腦漿散開在葉麗雅的屍體上。 香港記者在十分偶然機會發現廉政專員何威廉先生出現在A市某港資酒店 ,廉政專員在記者追問下不得不承認秘密到A市和大陸公安部商討中港台作, 聯手對抗商業貪污罪行。他指出,訪問只是短短一天,但收穫豐富,增加了彼 此瞭解,對未來的合作留下良好印象。 鍾不離的情緒就像弦窗外一望無際、起伏沸騰的雲霧,妻子像其他乘客一 樣進入夢鄉。一小時之前,香港的高樓大廈消失在弦窗外面,澳洲的親人等待 看這封飽受折磨的夫婦。香港!--鍾不離知道終此一生,再不會踏足這個叫 他又愛又恨的無情城市。 他想起了年來發生的事,想起了那些說出來沒有人相信的內幕,周二畏的 桀桀獰笑、車玉琪的燦嫩笑容、范椎的金魚眼睛、鄧禹的嬉皮笑臉……前天, 高深難測的總督突然下令把高層官員職位重新編排:車玉琪取替了周二畏,前 布政司去擔任年薪五百萬的「香港旅遊拓展局」總裁職位……他們的得失,再 不是前警民關係統籌署署長關心的事…… 他看到在雲霧裡若隱若現的菲臘和葉麗雅面孔;看到何威廉那叫人畏懼的 慈祥笑容,沒有人理會他離開廉政公署宣佈退休的去向;也沒有人懷疑姓張的 兇手自殺原因;就像他至今不知道議員們在內部會議裡看到的錄影帶內容…… ;為什麼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首席調查主任在上司離開後會晉升執行處助理處 長?為什麼那個年輕的中方人員願意救非親非故的他一命?…… 無數的疑問跟看弦窗外的雲霧一起翻騰不已,現在,他才看清楚自己確實 是一個對黑箱作業一無所知的政治外行。當他懂得滴水欲存須藏身大海的道理 時,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改變他身敗名裂的結果,而人生確實只有一次,沒有機 會讓人後悔,更不能重新開始! 熾天使書城
【關於小說】 《叛徒》的出版,就是整個「驚險、推理小說系列」的完成,從現在開 始,我再世不會撰寫內容牽涉政治意識的小說。這是許多愛護我的 前輩和朋友的忠告,我承認他們說得對,國家、民族總有自己的命 運,善、惡也非個人知識所能清楚分辨,更非個體力量所能改變的。一種風氣 所能形成是有一百五十年的培養,也必須有另外一百五十年的時間才能扭轉。 所以,從現在開始,是我的「商業、愛情小說系列」的出現。 從商十三年後在內子鼓勵下重新執筆,第一個小說是《綁票圈套》(原名 《圈套》),承「聚賢館文化有限公司」趙善琪先生接納,打開了塵封多時的 創作慾庫,那時候,呈送趙善琪先生的是一連四本的創作計刮,依序為《圈套 》、《罋哄n、《目標》和《叛徒》,出版了第二本《瘋狗之死》(即《罋 》)後,可能是「聚賢館」的出版主力集中走中國通俗文化路向,使我的寫作 熱情驟降,一年多後,才撰寫了《局中人》在「科華圖書出版公司」出版。 《綁票圈套》未出版時,原作《圈套》承武漢曾卓先生賞識,推薦與李傳 鋒先生,在他主編的《今古傳奇》雜誌上刊登,緊接看《四川農民日報》的轉 載增加了我的信心…… 所以說,沒有趙善琪先生、曾卓先生和李傳鋒先生的「因」,就沒有我在 今天摘得的「果」。一點幫助、一點賞識,對另一個人是命運的改變。 《叛徒》是已完成小說中修改最多的一本,原來計劃中的四本小說內容是 以英國軍情六處在香港的頭頭何威廉為緯,一本連看一本,從石虎被收編到背 叛是小說的另一重要線索;中國國安部處長高宣的出乎意外反敗為勝手法是最 後的驚奇! 《目標》和《叛徒》完成於一九九七年三月和六月,因為希望拍攝成電影 而按捺住出版衝動。該年一月左右,承《今古傳奇》編輯高子鮮先生鼓勵,要 我撰寫一部體現香港回歸的長篇小說參加比賽,由於有刊登目標和時間限制, 只是用了兩個多月時間就為了《犀牛陰謀》和《殺戮戰場》上下部組成的長篇 小說《陰謀與殺戮》。這一次經驗使我知道自己的寫作速度,也醒覺到刊登的 虛榮心是鼓動作者的最強動力。 所以,以何威廉為緯的四本中篇就變成了六本共五十萬字左右組成的長篇 ,依序是:《綁票圈套》(《圈套》)、《瘋狗之死》(《罋哄n)、《目標 》、《叛徒》、《犀牛陰謀》和《殺戮戰場》。用驚險、推理小說的形式表現 了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前的香港社會面貌。《局中人》的內容和人物是獨立的 中篇小說。 原來的《叛徒》內容,鍾不離是四個「叛徒」之一,高宣來香港是調查中 方的叛徒,小說內容要讀者解決的是好人和壞人的問題:當壞人相信自己是好 人,好人以為自己是壞人的時候,怎樣分得清壞人和好人的模糊不清界線。修 改後的《叛徒》有全新的第一章,用「皇族之夜」取替了「是非之門」,使鍾 不離的個人命運貫串了整部書的起承轉合。 關於好人和壞人,壞人自以為是好人,以及好人不敢相信自己是好人,因 為社會輿論的一面倒而覺得壞人的壞是不是自己的偏見的問題和一個我覺得十 分巧妙的佈局,將會應用在全新系列的小說中,這是有關人性的問題,比現實 社會的問題更為重要。 原《叛徒》裡的何威廉在高宣大獲全勝的時候,死於特別技術行動組助理 處長獲加手裡,由於《犀牛陰謀》和《殺戮戰場》已經出版,何威廉已經被安 排死在曼保羅手中,因此,結局也必須全部重寫。所以,重寫再重寫的結果就 是一本和原來完全不同情節和目的小說,把我弄得疲倦不堪,像修改《目標》 一樣,用了兩個月還多一點時間,將撰寫第一本商業、愛情小說的計劃全部打 亂。 由此可見,小說作者都是自大狂妄的極權皇帝,隨者個人喜歡和需要擺弄 和左右筆端人物的生死存亡! 你看到的《叛徒》採用的是把全部線索乎面呈現方法,主角如何惹禍上身 和政府如何對付他兩線乎行同時發展。我希望讓讀者公乎的同時看到陰謀的產 生,主角的蒙在鼓中,政府怎樣有能力舖排一百種以上的方法來陷害無辜的人 ;更希望讚者認識到事實可以編造,真相也可以編造。 世界上的驚險小說都是這樣,我最喜歡的英國作家約翰.雷卡爾在成名作 《從寒冷中來的間諜》採用的是推理小說作家常用的最後一章恍然大悟法。這 方法在他最成功的作品《鍋匠、裁縫、士兵、間諜》裡達臻完美境界。雷卡爾 在《香港諜影》裡,認為中國編造了世界上的邪惡,他是英國人,這樣寫,道 樣認為,我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如果像「自私」一樣,「民族」和「田家」 也是人類存在一日不能消除的天性,真正的開明民主腦袋是尊重對方也必須了 重自己。西方人輸出「聽話民主」和以前的輸出「聽話革命」一樣,都是藉口 而已,實際上是行對異端翦除而後快手段。我在小說中的以中國人為本位安排 ,希望在殖民主義教育下成長的香港知識份子,不要覺得大逆不道。身在鮑魚 之肆,一直不知道徹底和真正的洗腦制度不在中國就是梁漱溟先生所指的中國 知識份子不能自覺,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悲劇。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採用剝洋蔥的佈局,其魅力蘊藏在人物塑造 出來的真實感裡。主角佐治挖出(前)蘇聯國安部安放在英國軍情局中罋囿 說服力全在乎讀者跟看作者筆端發現的一層層事實。雷卡爾幾部膾炙人口小說 都在重復看相同的手法和佈局,可見好的作家總有合乎他個人風格的寫作習慣 ,他們有一個可以憑文字魅力吸引讀者的固定架套。 這種剝洋蔥佈局有閱讀上的先天吸引力,讀者入港之後,迷迷糊糊地跟看 你的文字味道一頁過一頁前進。只有讀書多、欣賞力和判斷力勝人一籌的讀者 ,才懂得選擇好的文字,知道什麼是有吸引力、有稜角的文字。絕大部份的讀 者只看故事,所以,世界上大部份小說家都喜歡這種直接的敘述和描述方法, 當然,高、庸間分別於描述性勝敘述性,是否極力避免風乎浪靜式的乎鋪直述 許多作家懂得增加閱讀慾的方法除了文字修養、個性,還有故事。可是佈 局——故事的敘述方法能夠提升小說的格調常被忽略。中國現代白話文小說發 展根源自西方的引進,西方小說佈局緊湊精巧,起承轉合和高潮起伏安排值得 我們學習借鏡。我的「驚險、推理小說系列」是自己的一次又一次試驗,總想 找到一種適合個人文字風格的佈局。 依照出版次序,第一本小說《綁票圈套》一開始就是電影的蒙太奇方法, 兩線交叉切割,可是,由于駕馭能力有限,持紙幾章後很快的功敗垂成合為一 線發展:我企圖在第一章裡製造電影方式的「所有的真就是所有的假」畫面也 不成功。眼高手低,無法使用文字叫自己和讀者體會到那種恍然感覺。 《瘋狗之死》運用的是剝洋蔥格局,註主角淳于長跟從情節投良不由自主 的沉淪下去,結局模倣著名短篇小說《聖誕禮物》技巧,用最後的一句話來解 釋淳于長被騙走上自殺不回路的關鍵所在。因為許多朋友覺得讀起來比《綁票 圈套》緊張得多兩增強了自信。 《局中人》安排了幾個圈套,以弩務督察公孫勇被檢察官于定國一次次証 騙來作為增加閱讀慾的高潮。就像我撰寫電影劇本的要求一樣,用二至四個高 潮把故事緊緊的連接起來,能叫觀眾忍耐看不去洗手間才是成功。可是,我總 覺得第一章的敘述過於乎淡無奇,會打消了某些人讀下去的衝動。 《犀牛陰謀》和《殺戮戰場》(即《陰謀與殺戮》)撰寫在槍促之間,我 覺得效果比︵綁票圈套︶好得多,除了那時候已有了一點創作小說經驗,也因 為寫作時間限制做晚行文的緊湊。缺點也是因時間不足引起的,把原來為好未 發表的《目標》和《叛徒》裡某些人物和情節模式用了再說,結果,《目標》 出版時必須修改,《叛徒》重寫後還是避不開某些人物的影子遺留在《犀牛陰 謀》及《殺戮戰場》裡的毛病,以人物貫通約五十萬字長篇來說,是不能饒恕 的重旦。對於把整個系列當作試驗的我來說,這教訓十分沉重。 修改後的《目標》最大的愛化是文字的進步,這是突然之間的體驗,就像 打通任督兩穴一樣,明白了行文問的許多問題。同時,對剝洋蔥式佈局的控制 感到得心應手。但是,我還是不能破除用第一章對人物介紹的累贅方式。在《 犀牛陰謀》和《殺戮戰場》得到的經驗又在此失去。事實上,《犀牛陰謀》裡 是假女主角閻淑芳的描述來介紹背景、人物,嚴格來說不算成功。朋友反映, 全書在結構上開始有使讀者得到鰲心動魄的感覺。 《叛徒》有一個自己感到滿意的聞局,懂得把背景、人物用動作和對白演 譯出來,這是我追求甚久的與讀者一個雷霆萬鈞氣勢的感覺,到這本書才有一 個自以為走對路的開始。「顯現一切」的佈局能夠使讀者親自判斷情節的真實 性,我開始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去撰寫全新內容的小說了,但是,卻找不到 一種適當的佈局讓我可以安全、專心的撰寫想寫的小說。 我常常追求小說的文學性,對許多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敢苟同,許多人認為 沒有記者,沒有銷路的小說才是純文學。有一位作家用驕傲的口吻對我說,我 寫的東西全屬純文學,我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寫的東西沒有人要看」,委 實叫人黯然! 我已經在其他的《關於小說》文章裡表達了個人對文學的看法和尺度,所 以,覺得如果作家的作品因為文字修辭華麗完美入不得俗眼,像《尤利西斯》 一樣引經據典使普通讀者遠離,這種「沒有人看」是值得的、有歷史價值的、 是值得全體人類驕傲的成就。 可是,眼見的沒有人看「文學作品」如果文字粗糙比不上那些流行小說, 不理會佈局,也不知道什麼叫獨立思考,什麼叫國族情操,只是手寫我!,寫 得多、寫得久就是文學作家和文學作品,委實叫人悲哀! 文學性不是只可意味,不能衡量的東西,如果這是事實,文學二字只是混 飯吃的藉口,文學比流行小說更沒價債,政府應把資金拿去支持流行小說,使 更多的讀者一頭栽進故事裡出不得來,忘記現實社會裡的不分乎和是非煩惱! 我希望我的小說不但有讀者看,更希望他們閱讀後龍更關注社會公義,有 一種面對人生的醒覺和勇氣。 這就是我寫小說的野心。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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