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故事緣起】
本位田家史
本位田家的墓園位於圍繞著K村的山丘上。
整座墓園用黑木製的柵欄圍住,面積將近一百坪,墓園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
染,本位田家歷代祖先的墳墓則整齊地羅列在園內。
每當我進入本位田家的墓園時,心中總是有股強烈的壓迫感,每一個墓碑看起來就
好像是墳墓主人穿著麻質禮服很嚴肅地坐在地上,正在對最近子孫們所發生的許多不幸
事件議論紛紛。
也許是因為我有這種想法,所以排在最後面的一個墳墓,看起來好像有點畏縮的樣
子。
這個墳墓的主人是慈雲院的賢哲義達居士,俗名本位田大三郎,昭和八年三月二十
日去世,大三郎在二十幾年前,就埋下這樁兇案的種子;而我無意中發表了和這個可怕
事件有關的文章,所以我想針對本位田大三郎以及本位田家的地位先大略介紹一番。
本位田家和小野、秋月兩家原是K村的三個名門,在舊幕府時代,每年由三家輪流
擔任名主(註:村長),隨著時代的改變,小野、秋月兩家沒有出現好的人才,家運逐
漸衰落,因而失去名主的職位;只有本位田家和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興旺,原因則
是本位田家代代有賢人。
明治維新時代,本位田家的主人彌助是一個手腕高明的人,他利用當時混亂的情勢,
將不少舊藩主的領土私下挪到自家的名下。
而後的莊次郎,也是十分霸道的人,專門放高利貸,只要還錢的日期稍微延遲,就
毫不留情地強佔人家的住宅、田地或山林。
有人說,小野及秋月兩家之所以衰落,雖然是因為歷代的主人無能,然而,莊次郎
對兩家放高利貸,也是加速他們敗落的主要原因。
到了大正初年,不但兩家的田地都在本位田家的名下,連祖傳的寶物也全部進了本
位田家的倉庫內。
大正三年,莊次郎過世,大三郎年僅二十八歲就繼承了家業,當時他已經娶妻,只
是還沒有孩子。自彌助這位中興家業的祖先算起,本位田家到大三郎時,已經是第三代
了。大三郎也像一般第三代的傳人一樣,是個自傲而又浪費的主人,在玩樂及藝人身上
花了不少錢。儘管如此,他仍存有傳統大家族保護家產的使命感,至少還保留一些家產
沒有敗光。
當時,小野家已經完全沒落了,舉家遷到神戶;秋月家則勉強還在K村支撐著。
秋月家的主人善太郎,比大三郎大七歲,外表看起來,就像沒落家族後代的公子一
般,根本沒有謀生能力。
善太郎自號草人,喜歡寫寫詩歌,畫些差勁的畫,有時候會帶著小詩冊畫集到大三
郎家中求售,當大三郎很高興地買下畫冊後,善太郎就當面對大三郎大加贊揚;等他回
到家中,為了發洩心裡的不平衡感,常常口出穢言,大罵大三郎洩憤,甚至遷怒妻子阿
柳,使得阿柳十分哀傷。
阿柳是一個穩重而沉靜的女人,面貌長得還算標致,平日常教村裡的女孩學習裁縫、
茶道或插花,一般人都認為她比丈夫還能幹。善太郎最氣的就是這一點,因此他常常懷
疑妻子對自己不滿,甚至輕視自己。
一想到這件事,善太郎殘暴的情緒就高漲起來,不但莫名其妙的找妻子出氣,甚至
抓著妻子的頭髮亂拉亂扯。每逢這個時候,阿柳都默默地承受著痛苦,因為如果她不聽
話而出言反抗時,必定引來更殘暴的責罰。
兩夫妻有一個女兒名叫阿玲,是一個卷髮卻不討人喜歡、陰陽怪氣的小孩。
大正六年,阿玲六歲的時候,善太郎因為中風而半身不遂。本來秋月家的環境已經
不好,只能勉強維持生計,現在又有病人,阿柳更是身心俱疲。
這段時間,大三郎偶爾會來看他,順便送他一些錢。大三郎一來,善太郎就表現出
很高興的樣子,嘴裡盡說些感謝贊揚的話;大三郎一走,他立刻換上另一副嘴臉,背地
裡大罵特罵,還輕視大三郎送的錢,但卻從沒聽他說要把錢退還給大三郎。
憤怒之火
善太郎中風後的第二年,電就是大正七年,大三郎的妻子和阿柳同時有了身孕,隔
年的春天,她們同時產下男孩。秋月家的孩子早出世一個月,善太郎則在孩子生下的第
七天晚上,偷偷爬離床舖,投井自殺了。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阿柳所生的孩子,就知道善太郎為何要自殺了,因為那個孩子的
兩個眼珠都是雙瞳,有趣的是,本位田大三郎也擁有雙瞳。
從前大三郎出生時,他的祖父彌助還很高興地說:「這個孩子有雙瞳,將來一定會
替本位田家揚名立萬。」
雖然大三郎年紀輕輕的就繼承了本位田的家業,而且個性也我行我素,但是運氣還
不錯,一直沒有惹來大麻煩。除了他本身具有的優越條件之外,也許是因為傳說的影響,
使他不論到哪兒都受人敬畏。
由於善太郎中風之後,夫婦之間不可能行房事,因此阿柳所生的孩子很顯然是大三
郎的種,善太郎為了阿柳不貞而自殺就不言可喻了。
鄉下地方發生這種事,男人通常不會受到太多的指責,女人卻得承受大部份的責難。
丈夫因為這件事而自殺,阿柳自然承受了相當大心靈譴責,在人言可畏的情況下,
阿柳勉強過了一年,等到伍一(阿柳所生的兒子)斷奶時,阿柳便將他和阿玲托付給一
個遠親,自己則在丈夫周年祭日的當天晚上投入同一口井中,她沒有留下任何遺書,因
此村人們認為阿柳自殺是為了贖自己的罪。
大三郎的妻子所生的兒子名叫大助。大助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大家一眼就可以看
出伍一和大助兩人是兄弟,因為他倆長得十分相像,唯一的不同點,就是伍一有雙瞳,
而大助沒有。所以在兩人長得最相似的小學五、六年級時,大家只能以瞳孔來區分誰是
大助、誰是伍一。
過了那個時期之後,兩人的外形逐漸開始出現差異,到二十歲左右時,大助和伍一
就截然不同了。由於境遇和環境不同,大助是本位田家的嫡傳子,小學畢業後繼續上中
學,並進入大阪的專科學校,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顧,一路成長為一個體格良好的英俊青
年。
相反的,伍一從小就必須和姊姊阿玲一起拿著鋤頭下田工作,身材又瘦又黑,全身
洋溢著鄉下人的土氣。
鄉下人本來就比較喜歡論人是非,別人的丑聞常常成為大夥兒茶余飯後的話題,因
此伍一從小就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也因為這件事而使他的個性變得難以理喻。
(同一個父親生的孩子,大助得到所有的幸福,而我卻必須承受貧困和不幸。)一
想到這種情形,伍一的心中不禁充滿不平和憤怒。
(以出生的年月日來算,我還比大助年長一個月,理當以本位田家的長男身份繼承
全部的財產,但現在卻被惡意遺棄,就像路邊的石頭一般沒人理睬。大助過著愉快的學
生生活,而我卻必須流血流汗地辛苦工作。)阿玲不但不設法化解伍一的怨恨,反而加
油添醋地數落本位田家的不是。從伍一懂事開始,她就不斷地告訴伍一,善太郎是如何
罵本位田家的。
阿玲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伍一是大三郎的兒子,他承襲著本位田家的血脈,因此阿
玲對本位田家的怨恨,伍一並沒有照單全收,在他私心中仍強烈地期待本位田家及大三
郎能照顧他。只有一點他最贊同姊姊,就是對大助的憎恨。伍一每次想到大助的事,全
身的血液就沸騰起來,心中漲滿無盡的恨意。
大三郎的妻子生下大助之後,又生了兩個孩子。大正十三年生次男慎吉,昭和五年
生女兒鶴代。其實在慎吉和鶴代之間還有兩個孩子,只因為很早就死了,所以不算在內。
鶴代是一個孱弱的孩子,先天心髒瓣膜不全,即使走一點路也會喘個不停,幾乎不
曾出過家門。到達上學的年齡,也無法和一般兒童到學校上課,所以只能在家裡學習知
識,通常都是由祖母阿真來教育她。由於鶴代的頭腦很好,十二、三歲的時候已經開始
讀《游仙窟》、《源氏物語》這類的名著了。
昭和八年,也就是鶴代四歲的時候,大三郎死了,鶴代的母親是一個軟弱的女人,
因此家裡的重責大任都由祖母阿真承擔。阿真受到亡夫莊次郎的訓練,養成一板一眼的
個性,因而能夠努力地將這個家撐起來。
昭和十六年,由於戰況愈來愈緊急,家境較好的家庭大都讓兒子早婚,因此大助從
學校畢業後就立即結婚。大助的妻子叫梨枝,是鄰村沒落士族的女兒,梨枝婚前曾經傳
說和伍一有過一段情,但是即將繼承本位田家的大助來求婚,她立即棄牛選馬。如果這
個傳聞是真的,那麼伍一對大助的憎恨就更深了。
昭和十七年,大助和伍一同時被軍隊征召,進入同一個部隊。一開始兩人駐守在揚
子江沿岸,可能是因為身在外國,使伍一忘了舊怨,兩個人的感情反而變得很融洽。大
助寄信給妻子梨枝時曾說,兩個人在部隊中被當作雙生福神(註:日本人相信雙胞胎會
為周遭的人帶來幸運),信中還附了一張兩人合照的相片。
由於戰地物資缺乏,勞動量大,這兩人的外形又變得十分相似了。入伍前的大助稍
胖而且比較白,但長時間在戰地的困苦環境下生活的結果,反而使他變得較為削瘦,臉
也變得較黑。
伍一則比被徵召前稍胖些,臉也變得比較白。兩個人一增一減,反而越來越相像,
唯一的差別就是,伍一的雙瞳中射出異樣的光芒。
昭和十八年,本位田家的次男慎吉還在就學之時就上前線去報效國家,半年後因為
生病而回鄉。他在家裡休息了一年多,戰爭結束後沒多久,就被送到離K村約六里路程
的H結核病療養院療養。
至於大助的母親則為了兩個兒子陸續被徵召入伍而憂心不已,昭和十八年秋天因病
去世。所以慎吉被送到療養院後,本位田家廣大的宅院就只剩下祖母阿真、媳婦梨枝、
小妹鶴代、老婢女阿杉,以及有點智障的長工鹿藏五個人。
慎吉住進療養院後,每個月都會回家一、兩次,每次大約住個兩、三天。K村和療
養院雖然只有六里的距離,但是交通十分不便,慎吉每次回家都必須搭班數很少的地方
線火車,再轉乘輕便鐵道及公共汽車才能到達,即使一大早出門,也要到黃昏時才會到
達,因而不可能在一天之內來回。
慎吉酷愛文學,常夢想將來成為文學家,但他更欣賞妹妹的才華,希望將她培養成
為像《山丘上的巨風》的作者一樣出名。
鶴代雖然身體不好無法離開家裡,但她卻很敏感,而且觀察力很強。
慎吉要求妹妹一有時間就寫信到療養院,目的是要訓練她的文筆,順便培養她的觀
察能力。鶴代也乖乖地遵照哥哥的指示,經常寫信給慎吉。
昭和十九年底及昭和二十年初,日本的村莊有了很大的改變,因為都市的空襲情況
比較嚴重,以前從村子遷移到都市的人,為了避難,紛紛回到村子裡,其中也包括小野
一家。
小野家的主人叫宇一郎,在神戶經營文具店,因為店被燒掉,被迫回到三十年不曾
回來過的村子。宇一郎離開村子的時候只有二十余歲,而回到村子時,已經是滿頭白髮
的老公公了。他的續弦妻子阿哎跟他一起回來,兩人共生了五個小孩,最大的年紀十六
歲。
由於小野家的房舍一直請親戚照顧,所以還能保養得不漏雨,本來租給佃農耕種的
少許土地,現在也收回來了,一家人重新過著農家生活,宇一郎和前妻生了一個兒子名
叫昭治,但是因為昭治去從軍去而失去聯絡。
昭和二十年八月,戰爭結束後不久,伍一的姊姊阿玲也從都市回到村子。阿玲現年
二十五歲,還是單身,戰時曾在軍需工廠中從事炊事工作。戰敗後,她離開工作崗位回
到村子,住進牛欄般的小房子裡,自己一個人開墾出極小面積的田地和菜園。阿玲從小
就不受疼愛,長大後又遭遇一連串的不幸,因而變得很少開口,更讓人覺得不易親近。
昭和二十一年初夏,當大多數人都回到村子的時候,本位田大助也突然回來了,這
件事對本位田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然而,他卻也為本位田家帶回無比詭異的氣氛。
我再度環視本位田家的墓園,離排列整齊的歷代墳墓稍遠的地方,一株紅色百日紅
樹下方有一個可愛的小墳墓,上面立著新的白木柱子。柱子的表面刻著:珠蓮如心童子
我繞到後面看,還有一行字:本位田鶴代昭和二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亡這是為可憐的鶴代
臨時修建的墳墓,而奪走她性命的,正是那樁恐怖的兇案。
鶴代在死前曾將自己所看到的、推測的情景,都鉅細無遺地寫下來寄給哥哥慎吉。
一開始她並不是為了那樁兇案而寫的,她只是遵照慎吉的吩咐,將身邊所發生的大小事
情都寫信告訴哥哥。然而兇案發生後,信的內容自然就繞著兇案打轉。
我每次讀那些信,都能夠深深感受到一個十七歲少女經歷這種可怕經歷時的極端恐
懼感,以及她心中的苦悶和絕望。
金田一耕助除了提供給我鶴代的書信外,還附了一些剪報及另一個人的筆記。當時,
他露出憂愁的眼光望著我說道:「我要事先聲明,這個兇案我完全沒有插手。我曾經想
要插手,可是當我發現真相並打算和兇手接觸的時候,已經有一個頭腦敏銳的人說出真
相,所以我立即退出。至於這些資料為何會在我這裡,只要你讀到最後面,自然就會了
解。不好意思,整理的工作要麻煩你了。」
我依照金田一耕助的意見,從鶴代的信件中抽出和兇案有直接關係的部分加以整理,
為了方便閱讀,我還將文章稍作修改。整個案件就說明到這裡,現在請依序來看鶴代的
信。
這些信是從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也就是兇案發生前五個月開始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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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葛葉之恨】
宇一郎強索屏風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三日
昨天發生了一件令人討厭的事,先前小野一家為了逃難而回到村子裡,就在昨天,
小野老先生來到家裡。
哥哥知不知道家裡有一座葛葉(註:日本傳說故事中的主角)屏風?我到現在才知
道那個屏風一直放在儲藏室內,從我懂事開始,家裡就沒有把屏風拿出來過,所以我根
本不知道有那座屏風。
小野老先生就是為了那座屏風而來,老先生說:「由於屏風是小野家代代相傳的傳
家寶,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它。因此三十年前我到神戶時,臨行前便把那座屏風寄放在
大三郎這裡,現在我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想收回那座屏風,以便每天欣賞它。」
他不斷地述說這些話,讓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一開始是嫂嫂和他見面,但是兩人說了半天一直沒有結論,祖母只得出來和他見面。
祖母很生氣的說道:「宇一郎,你在胡說些什麼?那座屏風的事,我記得很清楚。當你
要離開村子到神戶時,因為做生意不夠本錢,向大三郎借二十元而將它質押在這裡。當
時你還說:『不論如何窮困,我都不能帶著這座屏風到神戶那種充滿三教九流的地方去。
請收下這個屏風!』這些話我記得很清楚。現在你想要回這座屏風,不是太無理了嗎?」
祖母雖然大聲罵他,小野老先生卻連眉毛也不皺一下,仍舊重複著剛才的話。兩人
僵持了很久,最後小野老先生才說要歸還他當時借的錢,說完就拿出兩張十元的鈔票。
當時我也嚇了一跳,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事!
小野老先生難道不知道物價的變動有多大嗎?戰前和現在的物價相差何止十倍、百
倍,大正初期的二十元和現在的二十元等值嗎?他實在無理取鬧極了,連我聽了都很生
氣。
事後祖母感慨地說:
「貧窮會讓人變得遲鈍,宇一郎也因為貧窮而改變了,沒有人會像他這樣用這種理
由來詐財,都是阿哎教的。一定是她不知從那裡聽到屏風的事,才唆使宇一郎來這裡要
回去。要不然他們怎麼會回來都已經一年了,才來說這些事?以前認識的人都回來了,
本來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碰到阿哎這種是非不分的人,卻教人討厭。戰爭過後,
這裡的人變得愈來愈壞,梨枝,你也要小心一點才行。」
我不是祖母的應聲蟲,但阿哎的風評實在很差。聽說她在神戶時曾到酒店上班,和
小野老先生在一起後,也經常虐待繼子昭治,就是因為她從中作梗,昭治才無法待在家
裡,因此而墮落不振。
戰爭結束後沒多久,昭治回來了,但住不到三天就和阿哎大吵一頓離家而去。小野
老先生窮困時,曾經想要把房子賣掉,後來還是昭治拿錢出來才沒有賣房子,所以村子
裡的人都認為昭治很可憐。聽說昭治現在在K市當強盜,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未免太
令人難過了。
葛葉沒有瞳孔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四日
昨天的信岔離了主題,後來因為累了,就沒有把信的內容寫完整,今天再繼續寫葛
葉屏風的事。
小野老先生一直重複同樣的話,連我這個小孩子聽了都很生氣,但祖母堅決不答應,
他只好放棄。看到他帶著失望的表情回去,我不禁有點同情他。
從他身上綁的老舊腰帶來看,不難想像出他實在很窮,和當初他回來掃墓的時候相
比,真的老了很多,我幾乎忍不住要為他落淚呢!
可是,如果只有我和大嫂在家時,這件事不知會是什麼結果。他這樣死纏活纏,我
們一定會因為招架不住而哭出來的。
雖然祖母的精神很好,身體也很正常,但是她畢竟已經七十八歲了,真教人擔心以
後的事。而大助哥哥仍然沒有消息,所以這個家可以仰賴的只有你了,哥哥,請你早日
恢復健康。
哎,我又偏離主題了,對不起!這種東拉西扯的寫法,讓我很難相信自己以後是否
可以成為作家。
當時小野老先生回去後,祖母可能覺得有點累,閉著眼睛休息了一陣子。不久,她
張開眼睛對大嫂說:「梨枝,你去叫阿杉把倉庫裡的屏風拿出來。」
大嫂聽到後嚇了一跳。
「您說的屏風是……」
祖母只好再補充說明:
「葛葉屏風。阿杉應該知道放在哪裡,你也去幫忙把它拿到這裡來吧!」
我一聽,覺得祖母的做法有些不可思議,便問道:「祖母,您想把那個屏風還給小
野老先生嗎?」
祖母簡短地回答:
「不是。」
過不了多久,大嫂和阿杉拿著那座葛葉屏風進來。其實,從剛才聽小野老先生講起
葛葉屏風的事時,我就對這座屏風產生極濃厚的好奇心,從小野老先生說話的口氣來判
斷,它應該是很珍貴的東西才對。
當屏風一拿到休息室來時,我就盯著它猛看。
哥哥,你是否看過那座屏風?祖母說它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拿出來過,所以我
相信你一定也沒見過它。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座屏風時,心底油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使我全身發冷。
那座屏風只有兩扇,左扇畫了葛葉的身形,她的兩只袖子向前揚起,頭有點向前傾,
脖子看起來有些長,和服下擺在秋風中飛揚著。看她的姿態,彷彿在告訴丈夫保名要回
到信田森林去;屏風的右扇則只有一彎新月,背景是一片模糊的雲母色,使夜晚的安部
野增添幾分寂寞和淒涼。
那座屏風上並沒有狐狸的蹤影,葛葉也沒有長出尾巴。然而這個怡然獨立的女人,
看起來卻有些虛無飄渺,長長的裙擺淹沒在秋草中,不禁讓人覺得她的下半身彷彿已經
化做狐身了,這真是不可思議。
為了查出讓我有那種感覺的原因,我盯著葛葉的姿態一直看,最後,終於被我發現
到她異樣的地方。
葛葉有點悲傷地低著頭,但她張開的眼眸中,竟然兩邊都沒有瞳孔。俗語說:「畫
龍點睛。」在人的造型中,眼睛占非常重要的地位,從這幅畫中就可以得到明證。一個
美麗的女子臉上,有眼睛卻沒有瞳孔,會令人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我看著畫的時候,
不禁想起文樂(註:日本傳統的表演)的玩偶。在文樂的玩偶中,「朝顏日記」的深雪
是典型的盲人角色,她被設計成只有眼白,而沒有眼珠,葛葉屏風上的葛葉就是那種感
覺,使人覺得畫中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妖氣流露出來。
不知畫這幅畫的人,為了什麼原因忘了畫瞳孔,還是因為他預知會有這種效果,而
故意不畫瞳孔。
大嫂也屏氣凝神地望著屏風上的葛葉,過不久,她顫抖地說道:「這一幅畫給人的
感覺很不好。」
「為什麼?」
祖母微笑著問。
「瞎子葛葉……鶴代,你覺得呢?」
大嫂突然問我,使我嚇了一跳。
每次大嫂和我講話時,我都會很緊張。其實大嫂是一個好人,我也很喜歡她,可是
一旦要面對她,我就會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想,一定是大嫂長得太美的緣故。
「我也覺得怪怪的。」
我很簡單地回答。
祖母則靜靜望著屏風上的畫說:
「你們是在說畫裡的女人沒有瞳孔吧?我相信畫這幅畫的人一定有很深的用意。這
幅畫中的葛葉並不是真的葛葉,而是狐狸的化身。當時它正在變化成正體,準備回信田
森林去。畫這幅畫的人並沒有畫出狐頭或狐尾,只是以沒有瞳孔來代表這個葛葉不是人。
每次我看到這幅畫,都深深地感覺到畫家的心思。」
祖母瞇著眼睛又看了屏風好一陣子後,終於把視線轉到我們身上。
「這座屏風就放在這裡好了。並不是我對這座屏風特別喜歡,只是,宇一郎既然開
口說了,若再放在倉庫裡,就會讓人覺得我們是故意藏起來的。所以,我刻意要把它放
在眾人可以看到的地方。」
葛葉的屏風就這樣被放在休息室裡。下次哥哥回來時,就可以看到那個流露出些許
怪異氣氛的葛葉屏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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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助歸來】
昭治越獄
昭和二十一年六月十日
今天報告兩、三個村裡的傳聞。
昨天,小野老先生家裡來了三個十分囂張的陌生人。這三個人據說是○市監獄的警
衛,我們從他們口中聽到不少昭治的消息。
昭治本來在○市等待被判決,然而不知他是怕洩漏身份,還是犯了其他更重的罪,
反正他後來用假名大島應訊。如今案子馬上要公開審判了,他怕真實身份被發現,便和
五、六個同囚的犯人合作,將地板撬開企圖逃走。結果,其他的人全都被抓回去,只有
他逃脫成功。
事情發生後,監獄方面向全國發出大島的通緝令,結果發現並沒有這個人,才知道
他用假名,只得向同囚的人調查。後來他們查出昭治曾經在無意中提及到過Y島的罪犯
作業場,獄方立即用電話聯絡Y島,但是那裡也沒有大島這個人的記錄,只不過從外表
的長相,以及有一只手臂上刺了「意見無用,生命大拍賣」等字來判斷,這個犯人可能
是小野昭治。
所以,監獄的人才會來到小野老先生家。一般來說,囚犯越獄時,四十八小時內仍
由監獄管理,所以他們在小野老先生的家監視到今天早上十點後就離開了。
我很同情昭治。據說大約在三個月前,Y村出現三個強盜,好像是昭治他們,當時
另外兩人被逮捕,只有昭治逃掉,所以警方正在通緝他,也許是這樣他才會用假名。
在很多年以前昭治就被阿哎趕出來,有三、四年時間借住在親戚家,村裡的人都很
同情他。昭治以前不是壞孩子,到現在甚至還有很多人懷念他呢!大家認為事情會變成
這樣,都是阿哎造成的,所以大家都很恨阿哎。對了,哥哥,你和他同年,你們也曾經
是好朋友,昭治的事,你應該比較清楚。
後來阿哎來過家裡兩、三次,談起葛葉屏風的事,祖母根本不理她,所以最近就沒
有見她再出現了。阿哎說,如果她發現昭治,一定會用繩子綁住他送到派出所。
秋月家的阿玲仍然在盜砍我們山裡的樹木,實在令人頭痛。那個女人和伍一一樣,
是個麻煩人物,她不但偷去自己用,還多偷一些柴火出去賣,因此家裡的長工鹿藏暗中
監視她,昨天當場逮到她盜伐,她不但不認錯,還說得很難聽:「這座山本來就是我們
家的,卻被本位田家騙走了。」
阿玲就住在墓地旁邊像牛欄般的屋子裡,她一個人住在那麼偏僻的地方,竟然不害
怕,真令人佩服。
吉田家的阿銀終於結婚了,你知道新娘是誰嗎?就是他的嫂嫂加奈江。
加奈江的丈夫阿安到南洋去從軍,最近聽說在緬甸戰死了,所以加奈江才又嫁給阿
銀。加奈江比阿銀大三歲,村裡的人都恭喜他們,但另外也有人議論紛紛:萬一阿安沒
死的話,事情就難處理了。
祖母聽到這件事時,曾經緊蹙著眉頭思考著。當時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祖母問我:
「慎吉幾歲了?」
我回答:
「哥哥比我大八歲。」
祖母接著又說:
「那就比梨枝大一歲。」
我聽到這句話嚇了一跳,不解地望著祖母的臉。
祖母發現我在看她,立刻板起臉,嚴肅地說道:「鶴代,祖母剛才說的話不可以讓
任何人知道。」
祖母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佛壇前麵點上蠟燭,合掌祈禱了一
段時間。
我不知道祖母心中在想什麼。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三日
今天是平安無事的一天。
盲眼大助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六日
哥哥,你還好嗎?鹿藏送你去療養院後回來說,你一到療養院就發燒,而且身上還
出現紅紅的斑點,祖母聽了非常擔心。
哥哥,請你不要太興奮,如果因為回家來感到太興奮,而讓你好不容易調養好的身
體惡化的話,那我們要怎麼辦?請你多想想祖母年事已高,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讓我
依賴了。
想起大前天驚人的變化,到現在我的心底還會升起一股寒意。
大前天黃昏,我在房間裡看著哥哥送給我的書,而祖母正在隔壁房間戴著眼鏡拆衣
服。
現在是梅雨季節,天氣有點涼,屋外的小雨一直下下停停。
當我偶然間將視線從書本移向隔壁房間時,看到祖母停止手中的動作,好像在想什
麼事情。也許你不相信,當時我真的覺得我知道祖母在想什麼。因為在那天中午,阿銀
曾帶著新婚太太加奈江來我們家拜訪。
阿銀穿著借來的衣服,不知是天氣熱還是緊張,不停流著汗,但是心情卻似乎很好;
加奈江的臉上和手上則都擦著白粉,可能是因為不好意思的關係而一直低垂著頭。
加奈江雖然比阿銀大三歲,但看起來並不老,所以兩個人站在一起也沒什麼不自然
的感覺;而阿銀小時候曾罹患小兒麻痺症,一只腳跛跛的,不用當兵,但當農夫卻沒有
什麼影響,而且他的身體也很結實,是村裡最能吃苦耐勞的人,加奈江嫁給他,一定會
幸福的。
他們兩人只在玄關和我們打過招呼就回去了,而後嫂子和阿衫閒聊道:「加奈江的
臉型本來就好看,化妝之後更是美。你看阿銀笑得開心極了……」「可是,哥哥的太太
變成弟弟的太太,而且新郎又小她三歲,這不是很奇怪嗎?」
「那有什麼關係,只要兩個人喜歡就好了。」
大嫂說完後,祖母接著說:
「話雖這麼說,只是對死去的人似乎有點……」祖母邊說邊望著大嫂的臉。
我猜,黃昏的時候祖母一定是在想這件事。
後來,阿杉的驚叫聲突然響起:
「不得了啦!少爺……」
聽到這句話,我馬上想到哥哥的事,以為哥哥的病情惡化了,但隨後就知道自己想
錯了,只見阿杉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大聲喊道:「老太太,快出來看!去打仗的少爺
和他的戰友……」(原來是大助哥哥回來了!)當時我幾乎跳起來,同時轉頭望著祖母。
祖母的臉上突然失去血色,表情也變得十分僵硬。這一點,實在令我覺得很不可思
議。
(祖母最疼大助哥哥了,但為什麼聽到大助哥哥回來,卻會露出那種表情呢?)不
過,不久之後,祖母馬上變得很高興,立刻站起來問道:「大助回來了?在哪裡?」
「在玄關,少爺是和戰友一起回來的。」
「為什麼不進來?梨枝呢?」
「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少夫人了。老太太,趕快出去吧!」
「鶴代,你也一起來。」
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玄關,只見四角形的玄關中站著兩個穿軍服的男人,但是
他們卻都沒有講話。
我想看看大嫂在哪裡,就轉頭朝四周望去,只見大嫂坐在微暗的玄關角落,臉上帶
著欲哭無淚的表情。
「啊!您是祖母吧!我叫正木,我把本位田先生帶回來了。」
一位軍人極有禮貌的招呼著。
「大助……大助怎麼了?」
祖母探頭朝正木的後方望去,聲音有點發抖。
「本位田先生受傷了,無法一個人行走……本位田先生,這是你祖母。」
正木邊說邊朝旁邊橫跨一步,讓站在後面的大助哥哥向前走兩、三步。
看到這情景,我突然覺得胸口好像被某種東西重擊了一下。
大助哥哥很瘦,而且臉上也有被火燒傷的痕跡。然而,使我害怕的不是那些疤痕,
而是大助哥哥的眼睛。他張著雙眼望向我們,眼珠卻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嘴唇激烈地抖動著。
正木開口解釋了。
「本位田先生因為受傷而失去雙眼,所以兩個眼睛都裝著假眼。」
正木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中完全不帶任何感情。我越過
正木和大助哥哥望向門外,外面是昏暗的天空,仍舊飄著細雨。
只見門外站著五、六個村人,正朝著屋內張望,那些人在低聲討論著,還不時對望
一眼。
我發現阿玲也在人群當中。阿玲的卷髮沾滿細細的水珠,正以半蹲的姿勢朝玄關內
窺探。當阿玲邪惡的眼光掃向我的時候,我立即從失神中驚醒過來,不久,阿玲把視線
轉向大助哥哥的背後。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形代繪馬】
大助變了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哥哥,你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聽說你身上的紅色斑點沒有再增加,大家都感到很
高興。不過最近氣溫突然增加,你還是要小心一點。
因為大助哥哥回來而到家裡祝賀的人已經逐漸少了,而家裡也終於恢復原來的平靜。
大助哥哥似乎很累,回來後就一直待在房間裡休息,連客人來的時候也很少出來,
直到前天,他因為要向阿玲轉達伍一的狀況,所以才叫阿玲來。
對了,秋月伍一戰死的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吧?
那天阿玲拖到很晚才過來。大助哥哥向阿玲說明伍一臨死的情形時,我、祖母和嫂
子也在旁邊聽著,大致情形如下:大助哥哥和伍一兩個人在蒙德戰場上,由於受到對方
攻擊,和部隊失散,很不幸,伍一被打死了,大助哥哥從伍一的身上取下遺物後,一個
人毫無目標地四處游走,不巧又遇到炮彈攻擊,破片打在他的臉上,因而失去兩隻眼睛,
後來大助哥哥被經過的戰友發現,才被救回來。
「伍一死前,來不及留下任何遺言。他的屍體我已經埋好,這是當時我拿回來的遺
物。」
說著,大助哥哥便拿出一本沾著血的筆記本交給阿玲。
阿玲靜靜地聽著,即使大助哥哥說完後,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一般人聽到自己的弟弟死了,多半會流淚,而阿玲卻面帶
怒氣的表情傾聽,銳利的眼神直盯著大助哥哥的臉。
我猜想阿玲生氣的原因是,為何只有大助哥哥回來,而伍一卻死掉了。對於這一點,
我也很同情阿玲,但卻無法忍受阿玲的無禮。畢竟大助哥哥專程請她來,又親切地告訴
她事情的來龍去脈,阿玲怎麼可以這樣呢?
祖母及大嫂當場呆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則急忙站起來送阿玲到玄關處,卻發
現她露出陰險的笑容。
然而阿玲馬上就注意到我跟在她身後,立刻收起笑容,眼露兇光地瞪著我,然後生
氣地離開。
阿玲為什麼會露出那麼詭異的笑容呢?我不懂,不過我真的很討厭她。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一日
好久沒有寫信給你了,本來應該多寫幾封,只是最近我感到心情很煩,卻又沒辦法
說出煩惱的理由。我很害怕,真的很怕,我隱約感覺到本位田家將要發生不幸的事情了。
哥哥,我應該怎麼辦?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八日
哥哥,請原諒我寄了一封很奇怪的信給你,害你操心不已,實在很對不起。然而我
若不把事情明確地說清楚,恐怕反而會讓你胡思亂想,所以我決定將一切事情告訴你,
請哥哥為我指點迷津。
大助哥哥回來後,家裡的氣氛變得比以前更糟。他以前原本是一個開朗又樂觀的人,
任何地方只要有大助哥哥在,就會有歡樂的笑聲,所以每個人都很喜歡大助哥哥。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大助哥哥這次回來以後,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有些陰陽
怪氣。他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他笑過。
不要說聽他談笑,就連有事和他溝通時,他也是只用最簡短的話語來表達,其余時
間則不再開口。
另外,他走起路來還像貓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音,而且經常四處走動,好像要探查
什麼似的,隨時保持警戒的態度。我經常在微暗的走廊上,遇到身穿白色浴袍的他,他
用那無神的玻璃眼直瞪著我,嚇得我直打哆嗦。
每當我單獨在房間內讀書或寫字時,一想起那兩個沒有生氣的眼珠,心底都會升起
一股寒氣;似乎不論我們在哪裡,大助哥哥的玻璃眼珠都會一直望著我們。
這絕對不是我的幻想,他真的一直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注意我們到底在做什麼。
可是我不懂,大助哥哥到底想發掘什麼呢?
家裡面最可憐的就是大嫂了,最近她瘦了好多。
「沒什麼,我只是到夏天會比較瘦一點。」
大嫂雖然這麼解釋,但看到她瘦那麼多,我很確定她絕對不是因為夏天的緣故。
最近祖母曾很小聲(自從大助哥哥回來之後,家裡的人講話都非常小聲)地提起一
件事。
「鶴代,大助和梨枝……」
「他們怎麼了?」
我也很小聲地回答。
祖母的身體最近有明顯的老化現象。
只見祖母的態度有些遲疑,但最後她還是下定決心說出來:「他們根本就不像夫妻,
兩個人到這個年紀還沒有小孩,竟然還分床睡覺。」
我一聽不禁臉紅起來。祖母未免也太前衛了,竟然對著我這種年紀的小孩說出這些
話。但我仔細想一下,覺得或許她感到事情很嚴重,卻又不能和別人談,只好找我這個
小孩子談了。
經過這麼一分析,我就很坦然地和祖母說話。
「祖母,夫妻不能分床睡嗎?也許哥哥是一個人睡覺睡習慣了。」
「話是沒錯,不睡在同一個床上也沒有關係,但是……」祖母似乎有點不便啟齒。
「我想,自從大助回來之後,他們兩人可能還沒有成為夫婦。」
「啊!」
我的臉又紅了起來。
「祖母怎麼會知道?」
「當然知道。到了祖母這個年齡,自然什麼事都知道。我不了解他們是什麼地方出
了問題,大助不應該會討厭梨枝才對,也許是他習慣了長期過著沒有女人的生活吧?」
「大嫂應該也沒有理由討厭哥哥吧?」
「所以才奇怪呀!總之,大助整個人都變了。」
祖母說完以後,又歎了一口氣。
我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不禁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冒名頂替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
哥哥,從前面那封信的內容,你應該了解我在想些什麼了。哥哥來信指責我想得太
多,家裡不可能發生這麼可怕的事情,我也很希望能夠相信哥哥的說法。
可是,哥哥,有那種恐懼感的人不只我一個,大嫂也同樣感到害怕,只是她盡量把
心中的想法隱藏起來而已。
昨天,我看到大嫂傻傻地坐在休息室。由於大嫂這一個月來瘦了許多,當她靜靜地
坐在黑暗的地方,看起來幾乎有點像幽靈。
「大嫂,你在做什麼?」
我輕聲問道。
但是大嫂卻嚇得整個人都跳起來,她轉過身,看到是我,這才露出微笑說:「鶴代,
你讓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大嫂,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
大嫂摸著自己長長的脖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才笑著說:「我在看這座葛葉屏
風。」
我朝大嫂的背後望去,只見葛葉屏風好端端地放在那裡。
「葛葉屏風……大嫂,這座屏風怎麼了?」
我的視線輪流落在大嫂及屏風上面,並且把她和屏風上的葛葉互相比較。
「鶴代,你是不是也認為這個葛葉是個不好的前兆?這個葛葉沒有瞳孔,而你哥哥
也……」大嫂的聲音在發抖,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著:「你哥哥的眼珠子為什麼不見了?
在他裝玻璃眼珠之前,究竟是什麼樣的瞳孔?或許……」「大嫂!」
我的呼吸因為緊張而突然急促起來,我壓低聲音問道:「莫非大嫂也……大嫂有什
麼想法?哥哥這次回來是否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大嫂也緊張地望著我的臉,她大大的眼睛透出一股憂慮的神色。
「鶴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請不要亂講話。是我們自己心裡難過,不可以
怪別人,可是……」大嫂歎了口氣,又說:「都是這個屏風不好,這個屏風會讓人胡思
亂想。這個葛葉是狐狸,並不是真正的葛葉。信田森林裡的狐狸化做葛葉,和保名互相
私定終身,並沒有惡意;而保名是個男人,因為想念妻子而和化身為他妻子的女人同床,
也沒有什麼大錯。然而,身為一個女人,面對應該是丈夫的人,卻認為他不是丈夫而是
另外一個人,這時候她該怎麼辦?天哪!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那個女人又怎麼活下去
呢?」
哥哥,你明白了嗎?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有人和我同樣有恐懼感了,而這個人又是最
了解大助哥哥的大嫂。
除了我和大嫂以外,祖母也同樣感到懷疑。
還有,大助哥哥回來那天,站在門外的阿玲露出奇怪的眼神,以及大助哥哥說明伍
一臨死的情形後,阿玲離開我們家之前露出的那個恐怖笑容,都使我不得不懷疑阿玲可
能比我們更早發現那個擁有玻璃眼珠的人不是大助哥哥,而是她的弟弟伍一。
哥哥,你要協助我,這種狀態再繼續下去,我會被嚇死的。也許在我死之前,大嫂
會先發瘋或者死掉。
我想要確定一件事,現在待在家裡的人,是真的因為受傷而失去雙眼的大助哥哥,
還是為了去掉區別大助哥哥和伍一唯一的特徵而刻意拿掉眼珠的伍一?而在蒙德戰死的,
到底是大助哥哥還是伍一?
真可怕!光是想到這件事,就可能逼得我發瘋!哥哥,把你的智慧借給我吧!那個
人是真正的大助哥哥,或是假冒的人?這件事沒弄清楚之前,我將一直活在恐懼的陰影
中。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
哥哥,謝謝你,還是哥哥比較有智慧,為什麼我們都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事呢?
我記得那個東西叫形代繪馬(註:日本傳統用品,是一塊五角形木片,用以法除噩
運)。一般戰士上戰場前,都會在繪馬上按下手印並且供奉起來,而這塊繪馬就作為戰
士的替身。大助哥哥在出征之前也有供奉形代繪馬,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大助哥
哥在白木製的繪馬上按下右手的手印,然後由爺爺在上面寫著「武運長久」四個字。
那個繪馬現在一定放在繪馬堂裡,繪馬的後面有大助哥哥的名字,一定不會弄錯的。
我不知道秋月伍一是否有供奉繪馬,但是他有沒有繪馬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有大助哥
哥的繪馬不就行了嗎?
每個人的指紋都不一樣,指紋也永遠不會改變,所以,只要有大助哥哥的繪馬,我
們的疑惑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今天晚上我會拜託阿杉,偷偷到繪馬堂把大助哥哥的繪馬拿來。我會另外找理由請
阿杉去拿,不會告訴她真相。如果我自己能去最好,只可惜我的身體太差,無法爬上繪
馬堂那個斜坡。
請放心,我一定會小心取下大助哥哥的指紋。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
哥哥,救救我!
阿杉死了!她是從繪馬堂的山崖上摔下來的。昨晚阿杉依照我的指示,到繪馬堂去
拿繪馬,從此就沒有回來。
今天早上,田口家的實子發現阿杉死在崖下,立刻跑來向我們報告。沒有人知道阿
杉要去繪馬堂拿繪馬的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那裡出現。
至於繪馬究竟仍然安安穩穩放在繪馬堂,還是阿杉已經拿到了,而在回來的路上被
人奪走,並且將她推到懸崖下?我完全不知道!
哥哥,我很害怕!
阿杉的喪禮將在明後天舉行,請哥哥用這個理由回來一趟吧!
我受不了了!簡直要發瘋了!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發生悲劇】
鶴代的疑惑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九日
哥哥,你很累吧!看到你回家時精神抖擻的樣子,我立刻感到勇氣倍增。哥哥,真
的請你多保重,到秋天時,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回到這個家來。因為哥哥在家與否,對
家裡的影響很大。
我的心情已經比較平靜了。雖然哥哥叫我不要多想,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在事情還
沒解決之前,我無法不去想它。本來我想等哥哥回來時,好好和你詳談一下,但是因為
家裡人太多了,反而沒有機會提起。最近,我又開始陷入沉思。
或許哥哥又要罵我了,但還是請哥哥先不要罵我,等我把我的想法講出來再說。
阿杉真的是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下去的嗎?不可能那麼巧合吧?我懷疑是有人把她推
下山崖去。
那麼究竟是誰把阿杉推下山崖的?對方又為了什麼目的?
關於第一個,我並不知道答案;但是第二個問題,我卻知道。阿杉是因為繪馬而被
殺的,殺死阿杉的人不希望阿杉將繪馬拿回來。因為若我把繪馬上的手印和住在家裡的
玻璃眼珠的人的手印相比,必定會發現某些真相。
哥哥,你常常指責我,說我喜歡推理的游戲,不重視實證,我也盡量避免犯這個毛
病,但是現在的情況卻逼得我不得不先推測一番。只不過這一次卻不是在玩游戲,而已
經牽涉到生死的問題了。
由上面的推測,我們可以知道玻璃眼人怕阿杉把繪馬拿回來,事實上,他也有機會
知道阿杉要去拿繪馬的事。
我曾經在信中告訴你,玻璃眼人經常到處打聽家裡的人在談些什麼。他一定是聽到
我要阿杉去拿繪馬,立刻明白我的用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玻璃眼人是瞎子,就算
他想殺死阿杉,也沒有能力執行呀!因為他沒有人導引,根本無法離開家裡一步。
可是……
我想起來了!阿杉死的前一天,也就是我請阿杉幫忙的那天黃昏,我在庭院內側看
到玻璃眼人不知道正在和什麼人講話。他們壓低聲音交談著,所以我無法聽到談話的內
容,但是當我發現來人是阿玲時,這才覺得不對勁。
我懷疑可能是玻璃眼人請阿玲去殺阿杉。
因為玻璃眼人和阿玲分開後,臉上隨即露出非常殘酷的表情。
啊!真可怕。
把阿杉推下山崖的人一定是阿玲,阿玲和伍一要合作奪取本位田家的家產。阿玲的
父親怨恨我們的父親,為此投井自殺,這是我們從小就知道的事,而阿玲的母親在一年
後也跟著投井自殺,因此他們對本位田家懷有強烈的恨意。
阿玲和伍一為這件事復仇,然而我們卻無法預防。哥哥,現在的我已經孤立無援,
只能求助你了!請哥哥救救我吧!
還有,那麼重要的繪馬到底在哪裡呢?
兩件怪事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三十日
從昨天到晚上到今天早上,一共發生了兩件可怕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深夜有小偷進來,是我發現的。
當時我正在做噩夢,我夢到葛葉從屏風裡走出來,搖身一變,變成大助哥哥,並且
用雙玻璃眼瞪著我看。
我嚇一跳,隨即醒過來,就在那時候,我聽到外面有怪聲,起初我還以為是老鼠,
後來聽到一聲像是打開窗戶的聲音,我馬上坐了起來。
「祖母!祖母!」
我輕輕地朝隔壁的房間喊叫,卻沒有聽到回應。當時我非常害怕,便抓著棉被進入
祖母的房間,搖了搖祖母,祖母一下子就醒來了。
「祖母,我聽到外面有奇怪的聲音。」
我靠著祖母的耳朵小聲說,祖母立即坐了起來。
「奇怪的聲音?是什麼聲音?」
「好象是有人打開窗戶的聲音。」
祖母仔細聽了一下,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鶴代,會不會是老鼠?」
「不是,起初我也以為是老鼠,但是後來我確定是有人打開窗戶的聲音。」
祖母想了一下,說道:
「好,那我們去查查看。」
祖母的身體雖然比以前差了,然而意志卻依然堅強。她很快就準備妥當,我則跟在
祖母身後去看。
我們來到走廊,朝休息室的方向走去,發現靠近廁所那邊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我
的心情非常緊張,緊緊抓住祖母的手不放。
祖母實在不簡單,一般女人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會大聲喊叫,祖母卻只是靜靜地走
過去,透過門上的玻璃朝休息室的裡面看,我也跟著照做。
房內的燈是關著的,但是因為有一個窗子打開了,所以大略能夠看到裡面的景象。
只見葛葉屏風前面站著一個人,由背影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那個人就站在屏
風前面注視著屏風,好象深深被屏風上的葛葉迷住了。
「誰?誰在那裡?」
祖母突然大聲叫著。
屏風前面的男人聽到聲音,立刻轉身從半掩的門縫跑出去,由於一時慌張,他的腳
踢到矮桌子,發出很大的聲音。看他一跛一跛逃走的樣子,好象很痛。
這時,睡在隔壁的大助哥哥及大嫂也被這陣聲音吵醒了,大嫂馬上從隔壁走出來,
並且問道:「啊!祖母,剛才是什麼聲音?」
「有小偷進來。」
「小偷?」
「他從窗戶進來,幸好鶴代醒過來發現了,不過他好象沒有偷到東西。鶴代,打開
燈!」
等我打開電燈一看,只見從門到屏風處有一連串的腳櫻「真可怕!剛才我們都沒有
注意到腳櫻」「梨枝,你們要小心一點,小偷好象在注意你們喲!」
「真的?」
「現在沒有關係了,小偷應該不會再回來,你要確實將門窗關好,趕快去睡吧!」
不可思議的是,大助哥哥竟然沒有起來!他並沒有在睡覺,我從門縫中看到他坐在
白色蚊帳內,正在專心聽我們講話。
第二件事發生在不到半個小時以後。
回到房間之後,我絲毫沒有睡意,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時,又聽到奇怪的聲音。我
立刻坐了起來,而隔壁房間內的祖母好象也聽到那個聲音,她走過來問我:「鶴代,你
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有啊!那是什麼?是不是小偷又回來了?」
「我們去看看。」
然後我們朝休息室的方向走去。這時,我們清楚聽到大助哥哥的房間裡傳來呻吟的
聲音,而且那好象是大嫂在呻吟。
「大助、梨枝,你們在做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祖母用袖子掩著嘴輕聲問道。
可是房裡沒有人回答,大嫂的呻吟依然持續著,其中還夾雜著大助哥哥的喘氣聲以
及罵人的話語。
祖母感到很奇怪,但又怕出事而不能不管,只好把房門打開一個小縫,朝裡面看看。
只見上半身赤裸的大嫂被哥哥壓在膝下,大嫂的手被哥哥向後反折,而哥哥的另一
手則撫摸著大嫂的右側腹部,那個時候,哥哥的臉看起來就像地獄裡的鬼一樣恐怖!
祖母見了不禁大聲叫道:
「大助,你在干什麼?」
大助哥哥發現我們來了,急忙從大嫂身上下來,並且大聲叫著:「我的眼睛看不見
了!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他的雙手不斷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而大嫂卻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白色
的床單上滿是掉落的頭髮。
今天早上,大嫂臉色蒼白地從房間出來,無論祖母怎麼問她,她就是不肯說昨晚發
生了什麼事;而大助哥哥也待在房間裡沒有出來。
昨晚的小偷和這件事有關連嗎?那位小偷到底是誰?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家裡
即將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二日
哥哥,大嫂被殺了!而大助哥哥不知道人在哪裡,祖母也病倒了!
我叫鹿藏騎自行車去載你回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新聞報導】
本位田家兇案
昭和二十一九月三日新聞剪報——
暴風雨夜晚發生殺人事件
被害人是本位田梨枝
昨日(二日)清晨,發生了一樁可怕的殺人案件,被害人是K村的本位田大助的妻
子梨枝(24歲),她在寢室中被人殺死。二日早晨,死者被她丈夫的妹妹本位田鶴代
(17歲)發現。
警方表示,兇案大約是在午夜十二點左右發生,目前被害人的丈夫本位田大助(28
歲)行蹤不明。本位田大助是剛回國的盲眼戰士,根據家人所說,他沒有人引導無法出
門。
該住宅除了祖母阿真(78歲)、大助、梨枝、鶴代三人以外,還有長工鹿藏總計五
人同住,在今天早上以前,沒有人注意到有慘案發生,可能是因為昨夜下著暴風雨而沒
有人聽到慘叫聲。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四日剪報——
本位田大助死在井中
屏風上面有血手印
K村本位田家裡發生殺人案後失蹤的男子主角本位田大助,在二日黃昏被人發現死
在本位田家院子裡的水井中,本位田大助是心髒停止後才被投入井中,兇器還沒找到。
此外,警方在休息室的屏風上發現血手印,若手印是兇手所有,則破案將指日可待。
警方目前已經掌握了有利的線索。
昭和二十一九月五日新聞剪報——
兇手是家中成員?
本位田家隱藏內情
K村本位田家的殺人案突然出現重大變化。先前警方針對屏風上的手血手印進行調
查,發現是被害人本位田大助所有。警方後來又在住宅後院中發出一把可能是作案兇器
的貞宗短刀,短刀是本位田家的裝飾品,沒有人注意該刀何時遺失。
有人猜測兇手可能是本位田家族的成員,警方也同意有這種可能性,但目前並沒有
任何確切的證據可以證實。
被害人大助的弟弟慎吉(25歲)長期住在離K村六里遠的H療養院內,兇案發生的第
二天,他因為收到妹妹的來信而趕回來。經調查顯示,一日晚上慎吉有完整的不在場證
明。
二日上午長工鹿藏全身濕透,自行車全是泥巴,警方調查後發現,鹿藏是奉鶴代之
命,冒著風雨前往H療養院迎接慎吉而淋濕。
由於祖母阿真在大助回來之前,曾打算讓梨枝和慎吉結為夫婦,所以警方正在查究
此點是否為兇手殺人的動機。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六日新聞剪報——
死者為秋月伍一?
兇手是本位田一家?
本位田家殺人事件又發現奇怪的新事實,提供消息的是住在同村的秋月阿玲(36
歲)。
秋月阿玲表示,被害者不是大助而是她的弟弟秋月伍一。大助和伍一長得很像,唯
一的不同是伍一的瞳孔為雙瞳,大助則是普通眼睛。
當大助戰死後,伍一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偽裝成為大助。至於伍一為什麼要做這種
事呢?其實他的目的是要報復本位田家,因為他本來就是本位田大三郎的兒子。
秋月阿玲請警方調查慎吉當晚的行動,她說慎吉一定曾經離開療養院回到村子,因
為騎自行車往返K村和H療養院只要五個小時。他可能偷偷跑出療養院,殺死伍一並將其
屍體投入井中,快天亮時再偷偷潛回療養院。
然而警方調查的結果卻顯示,阿玲的指控完全沒有根據。正如以前所報導,慎吉有
可靠的不在場證明,因為療養院裡每隔一個小時都會有兩位值班護士巡房,況且慎吉當
天夜晚還因為失眠而要求注射鎮靜劑。
其次,阿玲指出被害者雙眼失明,戴著假眼,然而警方卻發現屍體右邊的假眼不見
了,他們在本位田家內外仔細搜尋,都沒有發現那只假眼。
案情波譎雲詭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七日剪報
警方查獲有前科的嫌犯
本位田家兇案案情大逆轉
K村的本位田家兇案又出現新的嫌疑犯。新嫌犯是同村逃難回來的小野宇一郎(64
歲)的長男昭治(25歲),他有三次前科,在本年六月六日曾經以假名被收押於○監獄
等待判決,後來他破壞牢房逃走,目前正被通緝。
在本位田家發生兇案的二日早上,有人看到他出現在現場附近。而本位田家發生慘
劇的四天前,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深夜,曾經有小偷潛入家裡,該小偷可能就是小野昭
治。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十日剪報——
本位田家兇案嫌犯被捕
證據是口袋中的假眼
本縣K村的本位田家兇案的通緝犯小野昭治,在○市的朋友家被逮捕。昭治被捕後,
警察立即對他搜身,意外地從他的上衣口袋中找出一個假眼。
可能是兇手將被害者本位田大助搬到水井途中,假眼掉下來滑入口袋中,兇手直到
被捕之前都不曾發現。
警方找到這個假眼之後,將加速破案的腳步,相信兇手很快會招供的。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十二日剪報——
小野昭治承認行兇
本位田家兇案的真相披露
本位田家兇案的重大嫌犯小野昭治(25歲)被逮捕後,十一日晚上坦白了所有罪行,
因此本位田家兇案的真相如下:小野家以前和本位田家原本都是K村的世族,然而小野
家由於繼承人不賢,財產陸續被本位田家大三郎及莊次郎巧取豪奪,昭治的父親宇一郎
只好出走神戶。三十年後,宇一郎在神戶稍有成就,但又因為戰禍而變得一無所有,只
好回到故鄉。
後來,本位田家又強取三十年前宇一郎寄放的傳家屏風,無論如何都不肯歸還。逃
獄的昭治聽到這件事,對本位田家的新仇舊恨一時湧現,因而決定殺害本位田全家報仇。
八月二十九日深夜,昭治第一次襲擊本位田家,當時因為被發現而逃走,但卻帶走
休息室的貞宗小刀。
九月一日夜晚,昭治趁著暴風雨夜潛至大助夫婦的房間,先殺死熟睡中的梨枝,盲
目的大助從睡夢中驚醒,雖然看不見,卻聽到異常聲音,從蚊帳中逃出,來到屏風前面,
被追來的昭治刺中心髒斃命。殺紅眼的昭治開始尋找其他人,幸好死者的祖母阿真及妹
妹鶴代睡在其他地方,所以沒有被殺害。昭治找不到他們,就將大助的屍體拋入井中,
並把兇器丟入草叢後逃走,他根本沒有想到死者的假眼會滑入自己的口袋中。
以上就是本位田家血案的真相。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尾聲】
鶴代發覺真相
昭和二十一年十月七日
寫信給自己的哥哥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除了用這個方法以外,我不知道還有
其他什麼方法可以讓哥哥了解我現在的感覺。
大助哥哥回來以後,全家充滿了猜疑、恐懼和緊張的氣氛,再加上又發生這麼可怕
的事,我那孱弱的心髒,根本無法承受重大慘案的衝擊。
我明白,祖母病倒後,我必須振作起來,因而盡量努力維持自己微弱的生命,然而,
兩、三天前,我突然發現一件可怕的事實,使我失去自信,再也無法活下去了。
我究竟發現了什麼呢?
那是大前天的事,我坐在一直昏睡中的祖母身邊,心裡思考著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
情。
就在那時候,我覺得雙腿下的榻榻米有些凹凸不平,使我覺得頗不舒服。
祖母是個很細心的人,她的榻榻米即使有一個角落不平,也會設法把它弄平整。
我不解地提起榻榻米,想不到竟然發現一包用紙包住的東西。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怎麼會藏在這裡呢?)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將那包東西拿
起來,並迫不及待地把包在外面的紙打開。沒想到裡面的東西竟然是繪馬,而且還是大
助哥哥出征時供奉的繪馬!
我當場嚇了一跳。
(為什麼祖母會有這個東西?
這裡是祖母的房間,從包裝的手法看來,應該是祖母包的,因此這塊繪馬一定是祖
母藏在這裡的。
但是,祖母是如何把它拿回來的呢?)
我一想到這裡,不禁驚叫出聲。
絕對不會是祖母將阿杉推落山崖的,因為祖母從兩、三年前就不便行走,何況要她
爬上繪馬堂的陡坡,更加不可能,所以她一定是請其他人幫她拿來的。
一想到這裡,我就知道是你去幫她拿回繪馬的。但是,你什麼時候去拿呢?一定是
你從療養院回來,也就是阿杉跌落山岸的那段時間。
當時你一定嚇了一跳吧!你去繪馬堂看了一下,發現繪馬仍然放在繪馬堂內,因此
知道阿杉落崖和繪馬沒有任何關係。我實在很笨,我只要將繪馬上的手印和葛葉屏風中
的血手印相比較,所有問題就都可以解決了。
警察說,屏風上的手印和從井中撈動的屍體的指紋是相同的,而那個手印和繪馬上
的手印又一致,所以玻璃眼人真的是我們的哥哥大助,不是伍一。
想不到我竟然懷疑自己的哥哥!
我是一個很笨的女孩,可是哥哥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已經去繪馬堂拿回繪馬呢?
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想法。你不想把這麼困難的任務交給我,而要祖母去做,可是,
當你們等待機會采集大助哥哥指紋的時候,他卻已經死了。
繪馬的事大致是如此,接下來就是可怕的殺人事件。
小野昭治承認殺人,可是我覺得他在說謊。因為昭治說他在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偷走
貞宗短刀,但是我在九月一日晚上還看到那把刀。
昭治說謊的目的是要掩護誰?真正的兇手又是誰?
我不斷地重讀報紙上對這件兇案的報導,終於得到一個結論。當時警察曾經證實過
你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你和殺人事件無關。
然而,我卻不這麼想。
你真的和這件兇案毫無關係嗎?
一般來說,殺人案可以分為下列兩種情形,一種是兇手到被害人的所在地犯案,另
一種則是被害人到兇手的所在地被殺。
第一種,你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不可能發生,至於第二種嘛……由於被害人是瞎子,
所以警方一直認定他無法獨自外出。但若是有人協助,自然就可以外出了。如果鹿藏用
自行車將他從K村載到H療養院附近和你見面,你殺死他之後再要鹿藏將他載回去,並丟
在K村的井裡,不就可以犯下這件殺人罪行了嗎?
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呢?有三個理由。
第一,當我發現大嫂的屍體,急忙去告訴鹿藏時,看到鹿藏掛在牆上的衣服是濕的,
而且自行車也滿是泥巴。警察來的時候雖然也注意到這一點,可是鹿藏後來又去接你回
來,所以他們認為他的衣服是因為這樣才弄濕的。當時我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第二,大嫂被殺的時間是一日的深夜十二點,但是在二日早上五點左右,我聽到水
井的滑輪發出轉動的聲音。可見大助哥哥是那時候被投入井裡的。
不過,兇手殺第二個人為什麼要從午夜等到早上呢?
第三,大嫂的屍體留在房間內,而哥哥的屍體卻必須丟到井裡,原因何在?因為大
助哥哥往返村子和療養院,把衣服弄濕了,而且滿身是泥巴,當然不能放在房間內。
當晚的情景我已經推想出來了。大助哥哥聽信阿玲的話,相信你和大嫂之間有不可
告人的秘密。因而吃醋,殺死大嫂,並威脅鹿藏載他到H療養院。
他本想殺你,結果反而被你殺死,鹿藏後來再將他的屍體載回來,並利用清晨時丟
入井中。
我不知道小野昭治為什麼要替你頂罪,但我知道你以前和他很要好。
世間的事即將遠離我了,哥哥,再見了,我是一個不聽話的妹妹。
慎吉的自白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
妹妹好可怕喲!
鶴代臨終前留下來的最後筆記把案情交代得很清楚,最後要補充的部分,只有我心
中的苦悶及兇案發生當時的實際情形。
我完全沒有想到大助哥哥竟然如此懷疑我。那晚哥哥來殺我的時候,看到他發狂的
樣子,我才明白一切。
至於讓哥哥痛苦的原因,則是來自秋月伍一。
伍一死的時候,只有哥哥一個人在他身邊,當時伍一曾對哥哥說:「你的太太梨枝
以前和我發生過關係。你若不相信,回去之後,檢查她的腹部右側看看,那裡應該有一
個痣。」
哥哥和大嫂結婚不到一年,不可能知道大嫂身體的所有情形,所以聽到伍一的話,
不禁心生疑惑。後來哥哥又因為失明,使他的疑惑更加無法消除。
回家後,哥哥的個性變得陰沉沉的,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再加上阿玲又在旁邊加油
添醋,使得本來就對自己沒有信心的哥哥受到更大的傷害,才會發生這場悲劇。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有人潛到哥哥夫妻的房間,那人正是警察所說的小野昭治,哥
哥卻誤會是我,並且認為祖母和妹妹也在幫我掩護。
大多數的盲人都猜疑心重,哥哥卻不將這些疑惑說出來,導致他的猜疑心更加膨脹。
九月一日深夜,哥哥的疑心病終於爆發了!他殺死大嫂,並且用沾滿血跡的兇器威
脅鹿藏帶他來H療養院。
我一輩子無法忘記當天發生的事情。
深夜兩點多,鹿藏把我叫醒,並帶我到後面的山裡。
當時我看到哥哥站在那裡,真是嚇了一大跳。哥哥立刻叫鹿藏離開現場,同時指責
我和大嫂之間的姦情。我極力辯解,他根本聽不進去。後來,他突然抽出刀子要殺我。
我們兩人在風雨中扭打,我出手抵抗,希望哥哥能清醒過來,誰知卻不小心將刀子
插在哥哥的心髒上。更教我不可思議的是,他連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我那時並沒有想到要把屍體運回Y村,並投入井中,只是慌張得立刻把鹿藏叫過來,
他看到屍體,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說:「少爺,大助少爺已經殺了少奶奶,反
正遲早要死的。這樣吧!不如我用自行車把他載回去,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來過這
裡。」
鹿藏的話讓我靈機一動,才決定將屍體丟到井裡。我沒有想到我的計劃會成功,這
一切都要歸功於鹿藏守口如瓶。
昭治幫我頂罪,也是如鶴代所說,因為我經常資助他,他有問題時通常都會先來找
我幫忙。
九月一日的晚上,昭治就在我那裡,鹿藏走了以後,我把昭治叫醒,將事情的全部
過程告訴他,他也嚇了一跳。隨後他馬上表示:「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吧!如果我被抓到
了,案子就由我來扛,反正殺一個人和殺兩個人都是一樣的。」
昭治說完之後,便說他要去找證據,然後就一個人外出了。沒多久,他又笑著跑回
來。
「你看,我找到這個有力的證據。」
他把手伸出來給我看,只見上面有一個哥哥的假眼。
「只要有這個,警方一定會認為我是兇手。」
不久,昭治離開療養院,還刻意出現在本位田家附近。
九月二日,我回到家裡時立刻檢查大嫂的身體,發現她肚子右側根本沒有痣,這才
知道我們都被秋月姊弟騙了。
鶴代在十月十五日死了,像她這樣心髒不好卻頭腦十分靈敏的少女,最好還是不要
活太久,免得長期處在恐懼的陰影中活受罪。
過了一星期,祖母也去世了,我相信祖母對這件兇案多少知道一點實情。
我在寫完這篇筆記後,打算把它和鶴代的信一起寄給金田一耕助。
我之所以知道「金田一耕助」這個名字,是因為雜誌上載著《獄門島》這篇推理小
說。當我聽到金田一耕助來到這裡重新調查大助哥哥的案子時,我實在很驚慌。
我並不打算逃走,只是擔心祖母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因為現在她只能依靠我了。
後來,金田一耕助果真來找我,我們雖然談得不多,但我很明白他早就了解事情的
真相,於是我將鶴代的最後一封信交給他。
金田一耕助隨即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迅速瀏覽內容。他一口氣將它讀完之後,視
線茫然地落在遠方,最後才轉頭看著我說:「你打算怎麼做?」
「礙…」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金田一耕助則很認真地望著我的臉,突然又露出笑容,說:「你祖母的身體怎麼
樣?」
「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支持到年底。」
金田一耕助聽了,眼眶略微濕潤地望著我。
「這封信最好不要給別人看到,就算你要向警方自首,至少也得等到你祖母過世吧?
對不起,突然來打擾你。」
金田一耕助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他並沒有和我約定什麼,但是我仍必須遵守信義。
如今祖母已經過世,我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所以當我將這些筆記寄出去之後,我
選擇了自己必須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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