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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門島--Part 2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尾聲】


【第十一章】 熾天使書城

命案現場


    了然和尚雖是習慣性地以俳句表明看法,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話難免讓人感到有
些驚訝。
    “頭盔壓頂虫嘶鳴……”

    他這句不倫不類的比喻,乍聽似乎有點可笑,卻也在每個人心里籠罩上一層陰影。
    當然,了然和尚不是想開玩笑,他只是習慣難改罷了。
    金田一耕助雖然這么想,但心里仍然無法抹去那種不愉快的感覺。
    不管在任何場合,死亡都應該是件很肅穆的事,和尚拿這么嚴肅的事情開玩笑,無
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在大家的注視下,了然和尚也發現自己失態了,他又用手摸一摸臉,像是要抹去心
中的愧疚似的,然后口中念念有詞: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釋迦牟尼佛……”
    金田一耕助定了定神,對清水說:
    “既然知道雪枝在里面,還是盡早把吊鐘搬起來吧!”
    “關于這件事……”
    清水很無奈,連話都懶得說了。
    “我已經吩咐年輕人准備了。竹藏,你還沒准備好嗎?”
    了然和尚接著說。
    “我想應該快來了。”
    竹藏右手橫在額頭上,不斷地向坡下張望。
    “竹藏,用什么辦法才能把吊鐘吊起來呢?”
    清水不耐煩地問著。
    “沒別的法子,看來我們只能在吊鐘周圍搭個架子,裝個滑車,把鐘吊起來。”
    竹藏看了看吊鐘,又看了看清水,有些遲疑地說。
    所幸村里這類工具很齊全,很快就能辦好。
    “噢,原來如此。”
    吊鐘就放在懸崖邊緣,金田一耕助偏著頭,在吊鐘周圍繞了一圈,清水也在他后面
跟著繞。
    “金田一先生,凶手為什么要利用這么重的東西呢?他不可能先搭個架子,再用滑
車來吊吧!而且也沒那么多時間呀……”
    清水十分納悶地問。
    金田一耕助點點頭,朗聲說:
    “請各位往后面退一點,對、對,這樣就好,請各位不要越過那里。”
    他像舞台上的導演似的,要大家往后退,然后重新打量一番四周。過了一會兒,他
像忽然發現什么似的,開始亂抓頭發。
    “原來如此!我說嘛,凶手怎么可能把這么重的吊鐘拿起來,原來是運用力學原理。
嗯,不錯,是力學原理。”
    金田一耕助搔著頭,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大聲對清水說:
    “清水,請你幫我看看吊鐘邊緣處有沒有挖洞,啊!你看那邊是地藏菩薩或是什么
神的基座吧!離洞有一尺,不,大約一尺五寸左右,吊鐘就在旁邊,然后……”
    金田一耕助指著與基座相反的方向,用興奮的語氣說:
    “你看,那邊的懸崖上有一棵很粗的松樹,而且那棵松樹跟菩薩基座和吊鐘下面挖
出的洞几乎形成一條直線,那棵松樹的樹枝高矮粗細正好合用,更重要的是那根樹枝是
向下生長的。換句話講,吊鐘就是靠著這個機械原理被撐起來的。”

    盡管金田一耕助滔滔不絕地說著,但清水卻聽得一頭霧水。不過他依舊順著金田一
耕助手指的方向點頭。
    只見吊鐘邊緣處的確有個直徑約五寸的洞,距離洞口約一尺五寸左右的地方,還有
個菩薩基座,以前那個基座上是有個地藏菩薩的,然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神像就
不見了,而且基座看起來也似乎磨損不堪,只剩底座上的蓮花還在。
    懸崖邊上則長了一棵很粗的松樹,那棵松樹的枝干往下延伸到高懸崖約二三尺的地
方,連站在海岸邊都能清楚看見。
    “然后呢?”
    清水帶著一副“請繼續說下去”的眼神,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從菩薩基座往松樹那邊走去,口中還不斷說著:
    “五倍……約有五倍,也就是說,從洞到基座之間的距離以及從基座到松樹之間按
距離比,前者若是一,后者就是五﹔套用杠杆原理,假使Q是吊鐘的重量,P是撐起吊
鐘的力量,那么P=五分之一Q。換句話講,從洞到基座的距離和從基座到松樹的距離
成反比。師父,你知道吊鐘的重量嗎?”
    金田一耕助一邊對清水講解,一邊問了然和尚。
    “這……”
    了然和尚一副困惑的神情,歪著頭想了想說:
    “對了,捐出的時候應該有紀錄。了澤,你記得嗎?”
    “師父,那時候我還沒來寺里。”
    戰爭時期了澤被征召到水島的軍需工場,因此他尚未參與這件事。
    “師父,我想大約是四十五貫吧!”(一貫等于三點七五九公斤,故約等于一百七
十公斤)
    荒木村長在旁邊插嘴說。
    村瀨醫生則將左手吊在脖子上,愁眉苦臉地站在那里。
    “四十五貫?沒想到這口鐘這么輕。四十五貫的五分之一就是九貫,只要花九貫的
力氣,就可以舉起這個吊鐘了。現在只要找一根堅固的棒子,就能証明我的論點。”
    “先生,這根棒子可以嗎?”
    竹藏隨手從腳下拿起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棒。”
    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瞪了竹藏一眼,然后一把搶走那根棒子,呼吸急促地問:
    “竹藏,這根棒子是從哪里找來的?”
    “我剛才在那邊草叢里找到的。這根棒子原是船要停泊的時候用來系船的,不知道
是誰拿到這里。”
    “船要停泊時用的棒子?這么說,不論什么人都可以隨手拿到嘍?難怪凶手會扔到
那邊的草叢里面……”
    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帶著恍然大悟的神情,又看了竹藏一眼,立刻對清水說:
    “對凶手來講,找來棒子根本不是問題,所以他才會毫不在乎地把這根棒子丟在現
場附近。”
    “金田一先生,那么這根棒子……”
    “你看,棒子的前端有被吊鐘邊緣弄壞的痕跡,而這里則是菩薩基座弄的……空口
無憑,我來証明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于是吆喝著大家一起來幫忙。

    按照金田一耕助的要求,了然和尚、了澤、荒木村長、村瀨醫生、竹藏、早苗跟阿
勝,依序圍成一個半圓,而阿勝的眼神始終茫然地看著遠方﹔略遠處的志保跟儀兵衛、
鵜飼等人也緊張地看著他們。
    雖然此刻陽光燦爛,海風徐徐,但大家卻眼神灰暗,就連堅強的志保也不免帶著害
怕的神情,不安地擺弄著自己的衣服。
    金田一耕助則顯得很興奮,當他把棒子伸進吊鐘下的時候,棒子前端抖了一下,略
微傾斜地靠在菩薩基座上,好像是汲水吊杆似地指向半空中。
    金田一耕助環視著眾人說:
    “誰來壓一下這很棒子?竹藏,你來試試看。”
    竹藏立刻露出一臉猶豫的表情,看了看了然和尚,慢慢走過來。
    “壓住這根棒子嗎?”
    “對,拿住棒子的一端,只要用一點點力氣就夠了。然后,你趴在棒子上試試看。”
    金田一耕助指導竹藏,教他如何壓住棒子。
    竹藏吐了點口水在手上挂搓,然后握緊棒子,全身趴在上面,只見以菩薩基座為支
點的杠杆一端漸漸往下沉,同時,吊鐘也漸漸傾斜,一寸寸地往上抬。
    人們驚訝地呼喊起來,那聲音猶如海浪般地一波波擴散著。
    金田一耕助站在吊鐘前面。
    “大家都別靠近,請任何人都別靠近!竹藏,還差一點點,再用點力氣,對對,就
是這樣。”
    竹藏漲紅了臉,全身壓著杠杆的一端。他汗流浹背,脖子上的血管脹得像蚯蚓似的,
不過他不愧是在海上鍛煉出來的身體,盡管身材矮小,力氣仍然蠻大的。在金田一耕助
的指揮下,他終于把棒子壓到肚臍下面了。
    “對、對,就這樣。注意看,后面不是有松樹枝嗎?把棒子放在樹枝下面,要小心
些,讓棒子放手后也不會彈起來才行。對了,就這樣,現在請放手看看。”
    竹藏照著金田一耕助指示的方法,順了順呼吸,把棒子一端壓在松樹枝的下面,然
后慢慢放手。
    松樹枝猛烈地搖了兩三下,但是并沒有折斷,穩穩地卡住了杠杆的一端。
    吊鐘現在傾斜成二十度角左右,離地約一尺七八寸,形成了一種危險的平衡狀態。
    在場的人都喘著粗氣,開始議論紛紛,因為吊鐘底下出現一襲華麗的印花服飾,而
雪枝正跪坐在吊鐘里。

    “哈哈哈哈……”
    志保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大家都驚疑地看著她。她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表現,狂妄地
笑著,那笑聲狠毒而辛辣。
    “這不就是道成寺傳說的翻版嗎?只不過情形正好相反罷了!”
    志保帶著嘲諷的表情說著,同時,她斜睨著鵜飼說:
    “在吊鐘里面的角色應該是你吧?故事里躲在吊鐘里面的是安珍,清姬可沒辦法進
得去,可是現在……”
    志保說到這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對了!雪枝的母親是演員,又最擅長演《道成寺入鐘》這出戲,與三松就是
看到她演這出戲時才迷上她,并娶她當續弦的。哈!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父母種
下的惡果,如令報應在孩子身上了,還有……還有……”
    “志保,住口!”
    儀兵衛高聲責備志保,但她仍像只斗雞似地毫不退縮。
    “老公,連台好戲你怎么忍得住光看不說呢?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哈哈,大家都瘋
了,你們大家全都瘋了。”
    志保張狂地叫嚷著,全不理會眾人嫌惡的目光。
    “志保,還不給我閉嘴!”
    儀兵衛暴喝一聲,并用銳利的眼神瞪著志保,接著他又轉頭對大家說:
    “對不起各位,志保的歇斯底里症又發作了。別看她嘴上不饒人,心里可怕得很吶!
她一上天狗鼻就直發抖,現在終于撐不下去了。志保,回家吧!”
    儀兵衛邊說邊拉住她,打算把她拖離現場。
    “我不要,我才不要走呢!我要看雪枝是帶著什么樣的表情死的!”
    看來志保確實正處在歇斯底里的狀態中,此刻她眼神錯亂,擺出一副少女的撒嬌姿
態,甩開儀兵衛的手,又跺腳又耍賴,簡直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金田一耕助看過志保耍心機,沒想到此刻又見到志保失控,心里不禁感到有股說不
出的惡心,腦中忍不住又想起清水曾說過“在獄門島上的每個人都瘋了”這句話。
    “志保,你這是何苦?鵜飼,你抓住她的那只手﹔清水,歡迎你隨時來找我,如果
有事情,我儀兵衛敢做敢當。鵜飼,我們走!這是什么跟什么嘛……亂七八糟的。”
    儀兵衛跟鵜飼半拖半拉地把志保推出人群。
    “我不要,我不要嘛!鵜飼,你這個笨蛋,放開我啦!老公,老公……”
    志保像孩子般撒野耍賴,一邊撩著衣服,一邊撕扯頭發,嘴里還大吼大叫的,直到
儀兵衛跟鵜飼連拉帶拽地拖著她下了山,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了然和尚面帶微笑地說:
    “免費看了一場好戲啊!這下子儀兵衛可是丟人丟到家了。”
    說完,他像吐出什么臟東西似的,朝志保的背影咋了一口痰。
    清水則望了一眼吊鐘,清了清喉嚨,對金田一耕助說:
    “凶手就像這樣把吊鐘抬起一道縫隙,然后再把雪枝的身體放進去,是嗎?”
    “對,對。”
    金田一耕助原本正想著志保剛才說的那番話,現在聽到清水的問題,才慌忙回過神
來回答道。
    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聽到雪枝的身世。
    原來雪枝的母親是演員,最擅長表演《道成寺入鐘》這出戲,后來與三松迷上她,
收她為妾,再娶她為繼室。
    先前他曾聽理發店老板說這個女人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因此從來沒問過有關月代、
雪枝、花子這三姊妹母親的事,也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女人會跟這件案子有關。不過照志
保的說法,說不定這就是瘋狂殺人案的秘密關鍵呢!
    “只要用松樹枝撐住,吊鐘就能慢慢往上抬,因此,凶手只要一個人就能把尸體塞
進去了。”
    金田一耕助對著清水解釋。
    這時,大家從吊鐘下面窺視著那襲華麗的印花和服,盡管是風和日麗的天氣,人人
卻都感到現場像是一幅地獄圖般,幽暗而陰冷。

    “雪枝是活著被扣進吊鐘下面的嗎?”
    早苗強裝鎮定地問。
    其實早苗受到的打擊跟震驚并不比志保輕,但她卻沒有像志保那樣歇斯底里,也沒
有任何慌張神態,只是露出了毫無生氣的眼神緊盯著那座吊鐘。
    金田一耕助用溫柔的語調對早苗說:
    “你看她喉嚨附近有被勒過的痕跡,可以想見雪枝并沒有嘗到窒息的恐懼就死了。”
    “可是,先生!”
    竹藏指著吊鐘不解地問:
    “凶手把雪枝殺了就算了,干嘛還要把她的身體放進吊鐘里面?凶手究竟為的是什
么呢?他干嘛這么卑鄙?”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半晌,才用平板的語調說:
    “我不知道凶手為什么要把花子吊在古梅樹上,又把雪枝放在吊鐘下。如果凶手不
是瘋子的話,這些不正常的手法就一定有某種意義,只要明白這些意義,就可以偵破這
件案子了。可是我不懂,我只覺得……凶手簡直是一個大瘋子。”
    金田一耕助說完,搔了搔頭發,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一群年輕人扛著大木棒、滑車、鋼索等工具到天狗鼻上來了。
    “金田一先生,很抱歉,昨天晚上我把你鎖在拘留所里面,還把鑰匙帶走,我覺得
你跟這樁案子沒有關系,但是,我還是不能相信你。也許是因為這案子太離奇,也許是
你太神秘了,而且我始終弄不懂,你怎么會知道凶手是用這種方式把尸體放到吊鐘下面
的?為什么你對凶手的作案過程會那么了如指掌呢?金田一先生,你到底是誰?是凶手,
還是凶手的共犯呢?你一定要解釋清楚,只要你把話說清楚,我就能安心相信你了。”
    清水一臉痛苦地對金田一耕助說。
    這時,來的年輕人架起高台,裝好滑車,把吊鐘吊了起來,然后移出雪枝的尸體,
由村瀨醫生驗尸。
    醫生判斷雪枝是在昨天晚上六點到七點之間被勒死的,凶器是類似日本手巾之類的
東西。
    之后,雪枝的尸體在竹藏以及一群年輕人的幫助下,被抬到鬼頭本家,了然和尚、
了澤、荒木村長、村瀨醫生等人也都一齊前往本家去了。
    清水則坐在懸崖邊,不斷咬著指甲苦思冥想。

    清水已連續兩晚未睡,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再加上金田一耕助如謎的身份,讓他
原本已經夠苦惱的一張臉更像個大苦瓜。
    金田一耕助把手輕輕放在清水肩膀上。
    “清水。”
    而清水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清水,請你看著我的眼睛!”
     金田一耕助平和的語氣中有股不容他人違逆的威嚴。
    于是清水順從地看著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請再看看那個吊鐘!”
    清水依著金田一耕助的命令,看著用滑車吊起的吊鐘。
    “我對著吊鐘發誓,花子的死,以及昨晚雪枝的死,都跟我無關。請看著我的眼睛,
你也應該知道,我看起來像在說謊嗎?”
    清水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盯著金田一耕助,嘆了口氣說:
    “金田一先生,從你的眼睛來看,你似乎沒有說謊,我就相信你吧!可是,我搞不
清楚,你究竟是誰?到這么一個鳥都不生蛋的小島來干嗎?我真搞不懂你這是所為何
來。”

    說完,他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懸崖邊突出的地方,伸手遮著眉毛向遠處看。
    只見真鍋島方向開來了一艘汽艇,汽艇迅速地駛過來,只是那并非“白龍”號。
    清水一看到這艘船,立刻精神起來,咧著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同時也以一種
怪異而興奮的眼神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晤,金田一先生,你知道嗎?那是水上警察廳的緝私艇啊。我相信那個老狐狸磯
川警官也在上面。金田一先生,你怕不怕?要不要逃?不過現在要逃可能太遲了,就算
你要逃,我也不會放你走的,如果你做了什么壞事的話,馬上就會報應臨頭了。哈哈
哈……”
    清水一副終于解脫的模樣,大聲笑著。
    金田一耕助神情悠閑,看也不看清水。
    過了一會兒,警察廳的緝私艇已經停在港灣口,接駁的小船從停泊站划出去,島上
的居民也三三兩兩聚集在停泊處好奇地觀看著。
    清水和金田一耕助一看到大船停泊,立刻迅速走下天狗鼻,一起去等小船泊岸,不
過,清水仍對金田一耕助的反應大惑不解:
    “金田一先生!”
    他摸著那把絡腮胡子,用眼角的余光掃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說:
    “你跟磯川警官是什么樣的關系?他是來捉你的嗎?”
    “清水,磯川警官今天真的會來嗎?”
    金田一耕助用一副天真的神情問。
    “我想他應該會來吧!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回總署的時候,聽說他還在笠岡。哈哈!
你看,那不就是磯川警官嗎?”
    從汽艇上下來几個警察,第三個下船的人,看起來好像是磯川警官。
    “果然是礬川,他也變老了啊!”
    金田一耕助感慨萬千地說。

【第十二章】 熾天使書城

老朋友


    昭和十二年秋天在岡山縣農村的“本陣殺人事件”中,磯川警官曾和金田一耕助合
力破案,一晃眼,已經過去了九年。
    受戰爭的影響,當了几年軍人的磯川警官,現在還是警官。戰后,他被調到縣里的
刑事課,由于辦事穩重、資格老,被同仁稱為老狐狸,看樣子似乎混得還不錯。
    磯川警官到笠岡來調查海盜出沒的案子,后來聽說獄門島出了命案,而且金田一耕
助也在島上,因此,他很快就到獄門島來了。
    “清水,大家怎么都全副武裝的?是不是只要島上一發生案子,他們就這樣過海來
抓人?”
    金田一耕助對警察的穿著感到驚訝,忍不住納悶地問。
    “是有點奇怪,況且這次人來得太多了……咦?他們該不會是來抓你的吧?”
    清水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如果要抓我的話,只需你一個人就夠了,是不是?論力氣,我可比不上你。”
    金田一耕助帶著調侃的語氣說著。
    “是這樣嗎?”
    清水有些不相信,反問了一句。
    小船漸漸往島上駛來,磯川警官好像看到岸邊等候的金田一耕助,露出一嘴白牙笑
著,同時還在小船上面向岸上揮著手。
    清水看到這情形,連忙驚訝地問:
    “金田一先生,剛才磯川警官是在向你揮手嗎?”
    金田一耕助朗聲笑著說:
    “是的,他是在對我揮手。不過,不要緊,誰都會有誤會別人的時候,倒是我要拜
托你,最好別把昨天晚上將我關起來的事情告訴他。”
    他一邊安慰著清水,一邊撥開圍觀的人群,走到棧橋邊。

    小船一靠岸,第一個跳上來的果然是磯川警官。
    “老朋友!你好嗎?”
    “很好!你呢?”
    “你一點也沒變嘛!”
    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熱情地寒暄著。
    “怎么可能?我可是歷盡滄桑啊!警官,你也變老了。”
    金田一耕助語帶感慨地說。
    “是啊!九年前還沒有白頭發吶!”

    磯川警官附和著。
    “不過你現在看起來比以前福泰多了,想必是升官加級了吧!”
    金田一耕助以一副關切的語氣問磯川。
    “薪水是多了點兒,可是以前的同事大部分都當上局長了,只有我,還是十年如一
日地當警官啊!”
    磯川摸了摸鼻子,有點自嘲地說。
    “沒辦法,戰爭嘛!”
    “說的也是,這么多年沒見,一見面就聊這些太沒意思了。對了,清水!”
    磯川警官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對著清水發問。
    一旁的清水始終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兩人,磯川警官的問話聲才使他好不容易回到
現實中。他立刻慌慌張張地脫口回答:
    “有!”
    “這件凶案怎么回事?已經連續有兩個女孩被殺害了嗎?”
    清水好像有滿嘴的話要講似的,但嘴巴囁嚅了半天,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看來他是知道自己誤會了金田一耕助后,緊張得講不出話來了。
    金田一耕助立刻打回場:
    “這件事我們到派出所再說吧!對了警官,這些人干嘛一個個全副武裝呀?”
    只見下船的除了磯川警官之外,還有六個警察,大家的腰上都佩著手槍,好像嚴陣
以待似的,令人有點怕怕的。除了警察之外,還有一個穿西裝的紳士,那人大概就是法
醫吧!
    “金田一先生,我們剛好也有案子要辦,也就是說,即使清水不打電話來,我們也
要到這島上來呢!我猜想,搞不好你們這里的案子也是他干的。”
    磯川警官對金田一耕助詳細地解說原因。
    “他是……”
    金田一耕助驚訝地看著磯川警官的臉。
    “是海盜。你聽清水說過了嗎?前天我們在附近的海域追緝海盜,誰料被他們逃走
了,昨天我們在宇野抓到一個人。根據他的供詞,知道有個海盜已經跳海逃生,從他的
口供中我們推測,逃脫的海盜不是在這座島上,就是在鄰近的真鍋島上。金田一先生,
你有沒有聽到這樣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突然愣住了,他的腦中像電影停格畫面一般,浮現出在千光寺廚房里那
個吃光半桶飯的小偷。
    “金田一先生,你想到什么了嗎?”
    磯川警官看到金田一耕助的表情,急忙問。
    “等、等一下,請兩位暫時別打擾我,我、我誤會大了,讓我想想看,如果是這樣
的話……”
    金田一耕助皺著眉,瞇著眼,搔著頭,一副沉思的樣子。

    如果“小偷”先偷偷溜進鬼頭本家,然后從禁閉室里偷走早苗替她伯父卷的紙煙,
之后他又到千光寺,坐在香油錢箱前看著山下面的路,一連抽了五六根煙,過足煙癮,
然后再到廚房吃光飯桶里的飯,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個小偷跟凶殺案有什么關聯呢?
    小偷到寺院的時候,看到花子還在寺院里,所以才把花子殺了嗎?可是時間不對呀!
他又為什么無緣無故要殺花子呢?
    按金田一耕助的推測,當了然和尚回到寺院的時候,那個大肚子的小偷一定還在寺
院里,這可以從和尚那一晚的奇怪舉止看出來。
    另一方面,花子被殺的時候,比他們回到寺院的時間還要早。就算那個人再大膽,
也不可能留在命案現場那么久。
    難道那個小偷是在大家下山之前就已經到達寺院了嗎?還是那晚金田一耕助懷疑了
然和尚的言行舉止,以及認為小偷當時還在寺院里,全部是他自己的幻覺、妄想呢?
    如果那人是凶手的話,了然和尚跟他素昧平生,憑什么要袒護他?可是,了然和尚
看起來像是確實知情,他還說什么“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的話。還有,了
然和尚當時的舉動……這些問題越來越錯綜復雜,真叫人搞不懂!
    那個海盜到底是不是凶手呢?他是什么時候到寺院里的呢?他又是在什么時候到鬼
頭本家去的呢?如果能搞清楚這一點,對破案就會有很大的幫助。
    金田一耕助回憶起為千萬太守靈的那一晚,當花子不見了,阿勝跟早苗在家里找的
時候,曾聽到早苗從里面傳出尖銳的慘叫聲,沒多久,又聽到瘋子的怒吼聲,大家都以
為又是瘋子發病了,因此,也沒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想來,這件事情有個盲點─
─
    瘋子平日很聽早苗的話,不管鬧得再凶,只要早苗喊他一兩聲,他就會安靜下來﹔
既然如此,那晚瘋子發病時,早苗應該不會發出那種慘叫聲才對,而且她回到房間里來
的時候,臉上毫無血色,一雙圓圓的眼睛像是受到極度驚嚇一般,瞪得好大。
    早苗是被什么東西嚇住的呢?難道她在禁閉室附近看到陌生男人了嗎?她看到那個
人從格子門里偷卷煙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為什么不叫大家來幫忙,反而還放了他呢?不!早苗不僅把他
放了,而且回到客廳后,她連提都沒提,還擺出一副自己也受到瘋子的驚嚇似的,這又
是為什么呢?
    另外鞋印也是個問題。右腳有蝙蝠形花紋的鞋印,在渡廊下只找到一個,那個小庭
院里其他地方也很潮濕,應該也會留下鞋印才對呀!
    難道有人把鞋印擦掉了?這會不會是早苗弄的?早苗認識那個男人嗎?那個男人到
底是誰呢?

    “警官,警官!那跳海的男、男人到底是誰?”
    金田一耕助把腦袋中的問題整理了一遍以后,像發現了重點似的,搔著頭結結巴巴
地問。
    “很遺憾,我們也不清楚。宇野抓到的那個海盜也說對這個跳海的人不太了解,因
為這人是最近才加入的,名字叫山田太郎,誰也不曉得這名字是真是假。”
    磯川警官臉上帶著有點遺憾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接著他又說:
    “這人是個三十歲左右、體格強健的年輕人,晒得黑黑的,看樣子是最近從南洋復
員的軍人。除了穿著軍服、軍鞋外,身上還帶著槍和很多子彈,他跳海的時候,大概怕
把槍跟子彈弄濕,還把這些東西放在皮兜里,頂在頭上,是個很難纏的家伙。對了,金
田一,你懷疑這個家伙已經潛入這座小島了嗎?”
    磯川警官說完,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是的,我懷疑他跟這個案子有很重大的關系。清水,要是他潛入本島,你想他會
躲在哪里呢?”
    金田一耕助看看礬川警官,又看看清水,仿佛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不太確定答
案是否正確罷了。
    “我想,大概是躲在折缽山吧!”
    清水冷靜地回答。
    “折缽山就是干光寺對面的那座山,那里有從前海盜留下的山寨,還有戰爭時期的
防空監視所、高射炮陣地,同時還挖了很多像迷宮似的洞。我想,那里是最適合躲藏的
地方了。”
    清水清了一下喉嚨又說:
    “警官!剛才聽了您的談話,讓我想起一條線索。昨天晚上可能有人見過那個海盜,
原先我不相信,照您的說法看起來,應該是那個海盜沒錯。”
    “是誰看到的?”
    金田一耕助驚疑地看著清水。
    “村瀨醫生,這醉鬼不僅看到他,而且還跟他打了一架。”
    清水十分肯定地說。
    “啊!我明白了,難怪醫生的手會挂在脖子上。
    金田一耕助露出大惑初解的神情。
    “就是啊!醫生打不過他,還被他推到懸崖下,跌斷了左手,起初我以為是醫生喝
醉酒,自己掉到懸崖下,為了這丑才編個謊話來騙我呢!現在我才相信這島上真的有人
潛入了。”
    清水瞪著一雙眼睛,心有余悸地說。

    三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派出所門口。他們一回頭,只見身后竟跟了一長
串人,簡直像送殯的隊伍一樣。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磯川警官說:
    “警官,你是先去看尸體呢,還是先聽清水介紹昨天晚上案發的細節?”
    磯川警官歪了一下頭,考慮一會兒后說:-
    “我想在看尸體之前,先知道事情的經過。對了,尸體現在在哪里?”
    “已經送回家了。喏,就是對面懸崖上那座像城堡似的宅邸,那就是鬼頭本家的房
子。”
    金田一耕助指著本家的房子,對礬川警官說。
    “喂,你過來!”
    磯川警官把其中一個警察叫來說:
    “你先帶法醫去驗尸。法醫,麻煩你了。”
    在警察的引導下,法醫往鬼頭本家走去,而剩下的三人則進了派出所。
    有趣的是,不只是都市人愛看熱鬧,小島上的人更愛看熱鬧,派出所四周擠滿了男
女老少。
    這時,正好是午餐時間,警察們打開自己的便當﹔金田一耕助也老實不客氣地接受
清水的款待。
    巡警夫人阿種憑著女性的直覺,很快就發現丈夫大變樣了,對金田一耕助特別殷勤,
使她覺得好笑。而這頓飯,金田一耕助竟吃得特別香,此刻他才想起來,原來自己從早
上起床后,就沒吃過什么東西!清水忘了,他也忘了。

    一興奮起來就會口吃的金田一耕助,在他冷靜的時候思緒是條理分明的。和磯川警
官面對面坐下后,他把到獄門島之后,一直到前天晚上的點點滴滴,清楚詳盡地對磯川
警官說明。不過,他有意省略了千萬太的遺言,因為他隱約覺得目前不是明說的時候,
似乎一旦說了出來,就會替島上的某個人帶來困擾似的。
    雖然磯川警官屢次想插嘴詢問,但金田一耕助不給他機會,一說完就馬上把話題引
開。
    “警官,其實我真的沒有資格談昨天晚上的事。我大概是前天晚上太疲倦了,因此
一躺下去,就睡得不醒人事,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島上又出了凶殺案。”
    金田一耕助對雪枝死在吊鐘下的事情,起初的確是一無所知,他望了望清水,對磯
川警官這樣說。
    “你居然會睡得不醒人事?”
    磯川警官懷疑地問。
    “關于這一點,是我誤會了。在說明這件事之前,可否請警官告訴我,這位金田一
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清水露出一臉困惑與無辜的神情問。
    “我前天晚上沒告訴你金田一是什么人嗎?”
    磯川警官對清水的詢問難以理解,并厲聲斥問。
    “有啊!好像是某個重大案件的嫌疑犯……”
    清水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望著磯川警官時仍是一臉無辜的樣子。
    “這位金田一先生是重大案件的嫌疑犯?”
    磯川警官先是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看了清水一眼,接下來就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翻。
    “喂,清水,你到底在搞什么?這位金田一啊……”
    磯川警官簡短地說明他和金田一的關系,接著又問:
    “你到底對他怎樣了?”
    “因為我聽警官把他說得像是個通緝犯似的,再加上我一回到島上,就發生那件案
子,為了以防萬一,昨天晚上我就把他關到拘留所里了。”
    清水的聲音越說越小,一張臉紅通通的,羞愧得恨不能鑽進洞里去才好。
    “你把他關進拘留所?”
    磯川警官像是確認罪犯似的,瞪著眼睛問清水。
    “這可是很有趣的經驗喲!”
    金田一耕助笑了笑,接著立刻正色說道:
    “這也怪我不好,是我故意講些沒頭沒腦的話,難怪清水要懷疑我,我是自做自受
嘛!但是話又說回來,我總不能王婆賣瓜、大言不慚地說我是著名偵探,對不對?”
    金田一耕助這時又爽朗地笑了起來。
    磯川警官原本是板著臉的,聽到金田一耕助開心的笑聲,也忍不住跟著笑道:
    “哈哈……真受不了你這個老實頭。算了,清水,金田一不會記仇的,你不用放在
心上啦!現在先聽你講昨晚的命案吧!”
    磯川警官一提到“命案”,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是!”
    清水緊張地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然后東一句、西一句,結結巴巴地說著昨天
晚上的情況。
    但由于他結巴得太厲害了,如果不是磯川警官或金田一耕助不時提出重點話題,根
本就弄不清楚他究竟在講什么。
    清水的確很緊張,一來是自己昨天晚上不該關押金田一耕助﹔二來則是現場聽眾是
全縣有名的老狐狸警官,以及連那個警官都另眼相看的名偵探!
    噢!上帝!眼前這個男人頂著一頭亂發的邋遢樣,居然還是大名鼎鼎的偵探呢!

【第十三章】 熾天使書城

偵 查


    清水在述說案情的時候,還看了好几次金田一耕助的臉,心里一再地犯嘀咕,也難
怪他會表現失常了。
    根據清水的敘述,大約可以整理出下面五點:

    一、清水把金田一耕助關在拘留所之后,馬上到鬼頭本家去。這時候是六點半。本
家里有阿勝、早苗、月代、雪枝姊妹,還有了然、了澤。雪枝那時候還在本家,清水不
僅看到她,還跟她說過話。
    二、七點半左右,村瀨醫生跟荒木村長、竹藏相繼來到,這時就發現雪枝不見了,
阿勝跟早苗又找遍整座房子,還是沒看到她,于是大家又開始感到不安。因此,大家決
定分頭找雪枝,那時候大約是八點半左右。
    三、清水跟荒木村長一組,竹藏跟了澤一組。醫生又喝醉了,了然和尚要他留下來,
可是他不聽,一個人跑出去。像昨晚那種天氣,了然和尚的風濕症又發作了﹔再說大家
都出去了,除了瘋子,屋里就只剩下女人,因此清水請了然和尚留下來,月代更怕得拉
著了然和尚不讓他走。
    四、大家離開本家,來到坡路上,天空雖然一片漆黑,卻還沒下雨。四個人來到往
千光寺的那條盤山小路下面,竹藏跟了澤要到寺里去查看,因此他們就在那里分手﹔清
水跟荒木村長順著那條坡路往前走,來到天狗鼻旁邊,看到吊鐘就放在天狗鼻台地上,
清水拿出手電筒查看吊鐘四周的時候,沒有看到那件和服。
    金田一耕助這時候插口說:
    “且慢,你走到吊鐘旁邊去看了嗎?”
    “沒有,我只是在路邊用手電筒往岩石上面照,看到那口吊鐘,我拿手電筒從吊鐘
上面照到下面,確實沒看到那件和服。金田一先生,你在現場也看到了,那件和眼的袖
子都伸到路這邊來了,應該會看到才對,而且當時不只是我,就連荒木村長也沒看到。
不管是誰把尸體放進吊鐘里,那一定是在我們經過之后才放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清水干脆地說。
    “謝謝,請繼續說下去。”
    金田一耕助聽完清水的話,點了點頭。
    五、因為岩石上毫無異狀,清水跟村長就下了天狗鼻,前往分家。這時,雨開始稀
稀落落地下起來,風也增強,浪濤洶涌。在分家見到儀兵衛、志保、鵜飼三個人﹔儀兵
衛跟志保好像是喝了酒,兩個人身上都散著酒氣味,三個分家的人都說不知道雪校在哪
里,也沒看到過雪枝﹔鵜飼從千光寺回來之后,再也沒有出過大門一步。

    “正當我站在分家門口問他們這些話的時候,突然聽到很奇怪的聲音,好像不遠處
有人在喊救命似的。昨晚刮的是西風,因此可以聽得很清楚。我跟村長都嚇了一跳,趕
忙從玄關跑出去。儀兵衛、志保和鵜飼也慌忙穿著木屐,跟在我們后面跑了出來。我們
五個人就在風中跑著,這時又聽到兩三聲呼救的聲音。我就對村長說,這聲音聽起來好
像是村瀨醫生,大家也都說好像是。”
    清水一口氣說到這里,抬頭看了看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又喝了口水,繼續說:
    “村瀨醫生喝醉了,沒有派任務,叫他留在本家陪和尚和阿勝他們,想不到那家伙
跑出來亂逛,扯著迷迷糊糊的嗓子,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講什么,不過聽他那鬼喊鬼叫的
聲音,看起來事情還蠻大的。因此我跟村長就迅速沖出分家。我想,分家也許覺得既然
是雪枝的事,他們也不能袖手旁觀,因此也跟著我們跑了出來。”
    清水說得十分清楚,卻只見金田一耕助不斷地搔著頭,然后伸手制止他,說:
    “等、等、等一下,這時候儀兵衛、志保和鵜飼,他、他們三個都跟來了嗎?”
    金田一耕助一興奮,就又開始結結巴巴了。
    “是的,他們都跟來了。不久我們站在長屋門前面,又再仔細聽了聽,那聲音似乎
是從盤山小路下面傳來的,因此我們就趕快往那邊跑去。”
    清水把重點再解說得清楚止些。
    “這時候,你們又經過那個吊鐘旁邊了嗎?”
    磯川警官插嘴問了一句。
    “當然,我們必須經過那里才能走到盤山小路去。”
    “那時候你有沒有再看一次吊鐘?”
    金田一耕助好像為了確定什么,特地又問了清水一遍。
    “沒有,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再說我們急著往前面跑。”
    清水搖了搖頭。
    “剛才你說過下雨了,那附近又很暗,如果不用手電筒去照的話,根本就看不見那
個吊鐘吧?”
    金田一耕助老是圍繞著“吊鐘”再三查問,搞得磯川警官一頭霧水。
    “是的,因為先前已經查看過吊鐘,并沒有什么異狀,因此我們就匆匆忙忙地走過
吊鐘旁,然后向醫生求救的方向跑去。”
    “等、等、等一下,你第一次查看吊鐘的時間大約是几點鐘?”
    金田一耕助仿佛找到了什么關鍵,眼神一下子變得清亮了許多。
    “我們離開本家分頭去找雪枝的時候是八點半,查看吊鐘的時間大概是八點四十分
左右吧!”
    清水想了一下,謹慎地說。
    “然后你就直接去分家了嗎?你在分家大約耽擱了多少時間?”
    金田一耕助緊追不舍地問。
    “我想最多十分鐘左右。”
    清水想了想才回答。
    “這么說,你從那塊岩石到分家之間要花兩分鐘,往返四分鐘,換句話講,你們第
一次查看過吊鐘之后,到第二次回過那里的時候,大約有十四分鐘的空檔。對了,雨是
從什么時候開始下的呢?你說過你們從岩石下來,往分家途中就下起雨來了。”
    金田一耕助一邊分析,一邊查問,讓清水感到應接不暇。
    “啊!不,還要更早一些。在我們查看吊鐘的時候,雨就稀稀落落地開始下了,因
此我們才匆忙下坡的。”
    清水更正下雨的正確時間,看著金田一耕助的臉,一雙眼睛略顯迷惑。
    “那時候雨有多大?”
    “并不大。我記得第二次經過吊鐘旁邊的時候,雨才突然變大了。”
    “那場雨下到什么時候呢?真遺憾,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沉了。”
    “黎明左右就變小了。對了,儀兵衛、志保和鵜飼他們三個人發現吊鐘下露出長袖
和服來通知我的時候,雨還稀稀落落地下著。”
    清水實在搞不懂金田一耕助為何老是對“下雨”的事問個沒完。
    “發現和服的居然是分家那三個人?那時候雨確實還在下嗎?”
    “是,還在下。我一聽到通知,就立刻冒雨跑去。”
    清水被金田一耕助問得滿頭大汗,仿佛那場雨是清水讓老天爺下的一樣。

    磯川警官一直默默地聽這兩人談話,這時他也感到十分納悶,忍不住插嘴問道:
    “金田一,你很在意下雨的事,是不是有什么……”
    磯川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立刻被金田一耕助打斷。
    “沒錯……”
    金田一耕助又把頭搔得像雞窩似地接著說:
    “剛才我聽清水說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怪事。我記得吊鐘吊起來的時候,雪枝的
尸體几乎是干的。當然,伸在吊鐘外的袖子是濕的,可是其他部分几乎是干的。”
    金田一耕助喝了口水之后,繼續說:
    “因為前天也下雨,所以那岩石附近昨天一整天都是濕濕的,如果凶手要用杠杆原
理把吊鐘撐起來的話,就必須把雪枝的尸體放在岩石上面,因此,她的和服背部接觸到
地面的部分才會濕濕的,可是其他部分都是干的,甚至連頭發都沒濕,這究竟是怎么回
事呢?”
    磯川警官跟清水都很驚訝地看著金田一耕助的臉。
    沉默半晌之后,清水結結巴巴地說:
    “莫非這尸體是穿著防雨斗篷來的嗎?”
    “尸體的背部不只是濕了,而且還沾到泥巴。要從那么小的縫隙中把尸體塞進吊鐘
里的話,不管是用什么巧妙方法,都得花不少時間。那段時間為什么沒把尸體弄濕呢?
清水,當時雨下得相當大嗎?”
    金田一耕助對“下雨”以及雪枝尸體未受雨水淋濕這兩件事一直不放松,因此他又
再次向清水確認一次。
    清水用力點頭,神色更加驚駭。
    “原來如此,這倒是挺奇怪的。金田一,關于這點,你有什么看法嗎?”
    磯川警官問道。
    “我想,大概是清水跟村長第一次離開吊鐘旁邊,前往分家去的那段時間,大約有
十四分鐘左右,凶手把尸體放進吊鐘里去的。因為這點時間足夠讓凶手做完那些事情。
清水,那時候雨還沒下得很大吧?”
    金田一耕助一邊推測,一邊問清水。
    “剛才我也說過了,雨是稀稀落落地下著,等我第二次經過吊鐘旁邊的時候,雨勢
才開始變大。金田一先生,這么看來,凶手在我們查看吊鐘時,他就在附近某個地方等
著嗎?”
    清水想繞開下雨的事,換了角度和金田一耕助探討案情。
    “是的,而且還背著尸體。”
    金田一耕助愁眉苦臉,百思不得其解地嘆了口氣說:
    “雪枝被殺比醫生呼救的時間還要早。據推測,雪枝是六點到七點期間被殺的,退
一步說,就算雪枝是在七點左右被殺的,凶手為什么不怕麻煩與危險,非要等到八點四
十几分才把雪枝的尸體塞進吊鐘里?”
    “哼!”
    磯川警官從鼻子里面噴了一口氣,似乎這世界上最棘手的事經由這么一噴,就會立
刻解決掉。
    “不管是第一件或第二件案子,聽起來都像是瘋子干的。”
    “是啊!警官,簡直瘋狂極了。對不起,打斷你的話了,清水,請繼續講下去。”
    金田一耕助附和著磯川警官的話說。
    “然后,我們再經過吊鐘旁邊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嗯……下得很大,我們在大
雨中往有求救聲的方向跑去,在盤山小路下面,遇到從寺院下來的了澤跟竹藏,他們兩
個也是聽到醫生的喊叫聲才跑來的。我們都向求救聲音的方向跑去,發現是醫生躺在山
谷中呼喊,我跟竹藏就到下面去,把醫生救起來。他的左手骨折了,搖搖晃晃的,不知
道是在哭還是在罵,不斷地大聲嚷嚷,我們都被嚇住了。”
    清水一口氣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突然伸手示意他暫停,然后,對磯川警官說:
    “醫生就是在那時候看到那個奇怪的男人。”
    接著,他又問清水:
    “醫生為什么要離開本家呢?”
    “他說是去愛染桂那里。”
    “愛染桂?”
    金田一耕助跟磯川警官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清水。
    “是啊!前一天晚上,花子就是因為找到鵜飼放在愛染桂洞里的信,才離開家的。
大概醫生也想到這一點,心想今晚雪枝偷偷出去,是不是也跟愛染桂有關呢?他不顧和
尚跟早苗的勸阻,搖搖擺擺地離開本家出去了。”
    “那后來呢?”
    “金田一先生,你也知道,愛染桂在半山谷里,醫生沒有看到愛染桂有任何不尋常
的地方,洞里也沒有鵜飼的信,就在他繞著愛染桂查看的時候,突然聽到從本家那個方
向往山谷這邊傳來的腳步聲。”
    清水把他當時詢問醫生的詳細情形又描述了一遍,這時,金田一耕助插嘴問:
    “那腳步聲聽起來,確實是從本家傳來的嗎?”
    “醫生不只是這樣講,而且還說事后回想起來,那腳步聲好像是從本家后面那扇木
門傳出來的。我說過,昨天晚上刮的是西風,本家在山谷的西邊,因此即使是很小的聲
音,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的。”
    清水把腳步聲為什么會很清楚的原因分析了一下。
    “從本家后面的木門發出的?”
    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盯著清水看,腦子里忽然閃現出在禁閉室里的那個瘋子。
    “就是啊!留在本家的除了了然和尚、早苗、阿勝、月代之外,就是那個瘋子,這
些人之中不可能有人單獨離開。醫生感到十分納悶,那腳步聲聽起來不像是穿木屐的聲
音。他就從山谷往上爬,等那人走過來時,他大聲喊叫,那人像是嚇了一跳,拔腿就跑,
醫生便拼命在后面追。”
    清水猶如身臨其境,講得有聲有色。
    “接著……他們就打了起來?”
    “是的,他們打斗了一會兒,畢竟醫生年紀大了,再加上又喝醉酒,當然打不過對
方,還被反扭著手推到谷底,因此才把左手弄斷了。”
    清水說到這里,似乎沒話可說了,他默默看著金田一耕助與磯川警官。
    金田一耕助點著一支煙,邊吐著煙圈,邊默默地思考著﹔磯川警官也是一副想不透
原因的樣子。

    還是金田一耕助打破了沉默。
    “醫生看到那男人的臉了嗎?”
    “昨天晚上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什么東西,倒是在打斗的時候,他感覺到那人穿
著洋服,體格相當不錯。”
    清水把醫生告訴他的話轉述一遍。
    “那人后來往哪個方向逃走的?”
    “這一點,醫生也不知道,他被推下山谷還沒什么,可是手斷了,痛得差點讓他昏
過去,因此他沒注意那么多。”
    “那人會不會正巧背著雪枝的尸體走過來?”
    磯川警官問。
    “這我也想過。根據醫生的供詞,那人的確沒有扛著東西,只不過……”
    清水有點故作神秘地停了停,磯川警官迫不及待地追問:
    “只不過什么?”
    “在他們打斗的時候,他碰到對方的腋下,感覺到那人挾著大方巾之類的東西。”
    “大方巾?”。
    金田一耕助疑惑地皺著眉頭問。
    “醫生是這樣講的。后來因為醫生受傷了,我們只好先回本家。剛到本家就看到了
然和尚跟早苗一臉擔心地在玄關前面等我們,我們把醫生托付給他們后,就立刻又跟竹
藏離開了。”
    “嗯,這時候分家那三個人呢?”
    金田一耕助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問清水。
    “他們呀,不只是跟著我們一起到本家,還很難得地一直待到早上。或許是他們全
身淋得濕濕的,也或許是真的擔心雪枝,才沒有馬上離開吧!不管他們究竟存的什么心,
反正他們是在本家待到天亮的。”
    清水把分家那三個人的舉動和行蹤,夾敘夾議地向金田一耕助介紹著。
    “嘿!”
    金田一耕助突然眼睛發亮,精神也興奮了起來,他抓著頭說:
    “這樣一來,昨大晚上除了本家之外,了然、了澤、荒木村長、村瀨醫生、竹藏、
清水,以及分家的三個人,大家都到齊了嘛!而且都待在本家直到早上嗎?”
    “是的,都在那里。我跟竹藏把醫生交給了然和尚后,馬上去找和醫生打架的那個
人。然而雨勢越來越大,到處都黑漆漆的,我們只好回來。”
    清水怕金田一耕助有所誤解,特別交代了自己的行蹤。
    “然后你們就一直待在本家?”
    “是的。”
    “那么,在這段時間有沒有誰離開過本家?”
    金田一耕助嚴肅地問。
    “絕對沒有!大家都待在那個十坪大的房間里,當然這段時間有人去上洗手間,女
人們倒是為准備宵夜而進進出出的﹔并沒有人到外面去。”
    “我的意思是,你跟竹藏去找那個和醫生打架的人的時候,大家都在本家嗎?”
    金田一耕助再次問。
    “我想應該都在吧!何況我們很快就回來了,那么短的時間內,如果有人出去,我
不會不知道的。”
    清水十分肯定地說。
    “那好,我再問你:剛開始你們分頭去找雪枝的時候,本家里應該只有了然和尚跟
早苗、阿勝、月代這四個人,他們之中有誰到外面去過?”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問。
    “絕對沒有,關于這點,我也問過了,的確沒有人出去過。”
    “謝謝”
    金田一耕助笑著對磯川警官說:
    “這下子,一干人等都有不在現場的証明。”
    磯川警官覺得這件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但金田一耕助馬上又接著對清水說:
    “但有一個人沒有明顯的不在場証明。”
    “是誰?”
    磯川警官像被針刺到一樣,猛然站了起來,大聲問。
    “是禁閉室里的那個瘋子。清水,昨天晚上你不可能從頭到尾一直注意著那個瘋子
吧?”
    金田一耕助的臉上現出得意的笑容。
    “金田一先生……”
    清水十分驚訝。
    “哦,別緊張,我只是不排除那個瘋子也有可能做案。”
    金田一耕助對清水的反應并不感到意外。
    此后,三個人之間彌漫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沉默氣氛。
    清水幻想著瘋子逃出禁閉室,腋下挾著被勒死的雪枝尸體,在暗夜的山路上狂奔……
    雪枝那件色彩鮮艷的和服,像傳說中地獄里黑白無常般的瘋子,那種令人一想起來
就毛骨悚然的對照,以及瘋子一臉的怨恨與邪惡,在黑夜的冷雨和陣陣強風中,拼命地
狂奔著……
    “清水,請繼續說下去吧!”
    金田一耕助打斷了清水的幻想,清水像是極力推開幻想中的地獄圖一般,搖了搖頭,
揉揉眼睛說:
    “抱歉,我想得離題太遠了。昨天晚上我們就在本家坐到天亮,不久分家那三個人
就回去了。外面還有一點像霧般的小雨在下著,一會兒,分家那三個人一臉驚駭地跑回
來,說看到吊鐘下面壓著一條女孩和服的袖子,因此我們全都跑去看。這就是昨天晚上
案發到今天為止的事情經過。”
    清水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要把一肚子的夢魘都吐出來似的。
    “搞不好是分家那三個人趁回去的時候把尸體放進去,然后再跑回來。”
    磯川警官想了想,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說。
    “不可能,從他們離開到再回來本家之間,只有很短的時間。那么短的時間內不可
能把吊鐘撐起來,再把尸體放進去的。再說,島上漁夫們都起得很早,那時候天已經大
亮了,無論從海上或港口都能清楚地看到那里,那樣做的話,很可能會被人看到的。”
    清水把島上漁民的作業時間向磯川警官作了說明。
    磯川警官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不久,縣刑事保又派來第二艘汽艇。這次來的有刑事課請來的木下博士和他的助手,
另外還有檢察官和鑒別組的人,他們要來解剖尸體。
    “辛苦各位了,前田法醫正在勘驗尸體呢!”
    磯川警官對這些同事寒暄著。
    “是嗎?那順便請前田也來幫忙吧!聽說有兩個人被殺?”
    “沒錯,而且還是一對姊妹呢!這真是樁可怕的案子。”
    磯川警官和木下博士寒暄著,金田一耕助就站在他們后面,神情茫然地聽他們對話。
    在前往鬼頭本家途中,金田一耕助好像想起什么事情,突然抬起頭來,側著臉向并
肩而行的清水問:
    “清水,你說你是昨天六點半到本家的?”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到那里的時候,還無意間瞥了一下手表。”
    “你的手表准嗎?”
    “應該准吧!我每天固定與收音機對時。就算它不准,頂多是差一兩分鐘。金田一
先生,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那時候本家的收音機是開著的嗎?”
    “收音機……”
    清水一臉不解,看著金田一耕助問:
    “收音機怎么了?”
    “如果收音機開著的話,你一進玄關就會聽到。昨天晚上你聽到了嗎?”
    清水歪了歪頭,略略思索后說:
    “沒聽到,收音機好像沒開。”
    “你們去找雪枝的時候大約是八點半左右,那段時間有沒有人開收音機呢?”
    清水越發感到不可思議,但還是肯定地說:
    “沒有人開收音機啊!”
    “你肯定嗎?”
    “肯定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不會沒聽到的。金田一先生,開不開收音機跟這次的
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走在前面的磯川警官也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搔了搔頭說:
    “六點三十五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開收音機,那就奇怪了,那段時間應該是播放
復員船班次的時間,早苗在等她哥哥阿一返鄉,因此,她每天都要固定收聽復員船班次。
昨天居然忘了?還是故意不聽呢?我就是想不透為何沒開收音機這一點。”
    金田一耕助抬頭望著天空上的什么東西,不知道此時他心動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十四章】 熾天使書城

搜山


    縣刑事課請來的木下博士等人上島后立即投入到工作中,當尸體解剖結束,檢察官
與木下博士、前田法醫離開獄門島時,已經是海風涼吹的黃昏時分了。
    尸體解剖結果証實:
    花子是頭部遭到重擊之后昏倒,然后再被勒死的﹔雪枝則是被人用手巾之類的東西
勒斃之后,再放進吊鐘里面。至于行凶時間,也跟村瀨醫生推斷的一樣,雪枝是在前一
天晚上日落后沒多久就被殺了。
    驗尸完畢,鬼頭本家忙著替兩姊妹安排喪禮。今天原本是花子的喪禮,現在又碰到
雪枝不幸遇害這檔子事,兩天之內一連死了兩個人,實在太令人意外了!因此,本家決
定明天讓花子跟雪枝一起出殯。
    在日本雖以火葬為主,但像獄門島這樣落后的地方都實行土葬。鬼頭家的墓地就在
千光寺后面折缽山的半山腰上。几個請來年輕人正忙著在昨天剛挖好的墓穴旁再挖一個
墓穴。
    金田一耕助雖然問了相關人物一些問題,但這些人的証詞還是令他如墜云里霧中,
摸不清頭緒。
    他把希望寄托在和醫生打架的那個人身上,但是經過仔細盤問之后,醫生除了說出
相同的情況外,再也沒其他線索了。不過他倒是再次說,那個男人好像是從本家后面的
木門出來,而且手上還拿著類似大方巾之類的東西。
    金田一耕助后來也詢問了本家的早苗和阿勝,是否有人趁她倆不注意的時候從后門
進來,順手拿了東西出去?早苗卻說沒有搞丟過東西,而阿勝則畏畏縮縮的,根本不知
道家里是否少了一塊大方巾,因此,金田一耕助最后仍是一頭霧水。
    “金由一先生,依我看來,我們不得不來一次全島大搜捕了。昨天晚上和醫生打架
的那個男人,也許就是我們追捕的海盜,搞不好,他也是殺死兩個女孩的凶手。”
    磯川警官果斷地說出自己的主意。
    “警官,我同意你的觀點。至于他殺人的動機,我認為并不單純。不管凶手是不是
他,這里面一定有強烈的殺機。對了,警官,你是住在這里,還是要回去呢?”
    金田一耕助說出自己對這兩件命案的看法后,這才想起跨海而來的磯川警官今晚住
哪里?他期待磯川警官能留在島上,因此才會這么問。
    “這里事情太多了,我想盡可能住在這里。除了海盜的事情外,同時我還想再到現
場看看﹔天天渡海過來,也太麻煩了。”
    磯川警官說出他心中的打算。
    “住在這里比較方便。你看,房子這么大,住上十個八個刑警應該沒問題。我想從
今晚開始就和你一起住在這里吧!我去和早苗談談看。”
    “啊!這樣太好了。”
    月代聽到金田一耕助想住在這里時,不禁興奮地大叫大嚷起來,一點也沒有喪失親
人的悲痛。
    早苗當然同意,月代和阿勝一聽說警察們要住在這里一掃臉上的陰霾,月代還像小
孩子般,高興得手舞足蹈。
    “啊!我最喜歡熱鬧了,原本死氣沉沉的家里有這么多人來住,真是太令人開心
了。”
    月代一臉開心地說。
    “月代,你可不能一高興就跑到外面去喔!”
    金田一耕助認真地提醒她。
    “我才不出去呢!我不會像雪枝、花子那兩個笨蛋,太陽都下山了還出去。”
    月代一本正經地說著。
    “真的不出去嗎?就算鵜飼送信來,你也……”
    金田一耕助故意開她玩笑。
    “討厭啦!金田一先生。”
    月代有些撒嬌地用和服的長袖子打著金田一耕助說:
    “我很愛惜自己的性命,不管誰說什么我都不出去。”
    月代雖不聰明,卻也意識到這一點了。
    “搞不好,下次可能輪到我了。”
    “這樣最好,只要不出去就沒事,不管任何人說什么,絕對不要出去就是了。”
    金田一耕助認真地叮囑她。
    “我才不出去呢!我要去祈禱所祈禱早日把凶手殺死。”
    月代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同時以堅定的口吻說。
    “到祈禱所祈禱?”
    金田一耕助驚訝地看著月代。
    月代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
    “是啊!我如果有什么心事,或不順心的事情,我就去祈禱。我的祈禱一向很靈的,
凡是對我不好的人,都會受到處罰。”
    金田一耕助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早苗,早苗接口道:
    “祈禱所就是院子對面的那間白色建筑物。月代如果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就會把
自己關在祈禱所里祈禱,島上的人都知道月代的祈禱很靈驗。”
    “你看吧!連早苗都這么說。我今晚要連續祈禱,讓壞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月代顯得相當得意。
    金田一耕助想起有一次了然和尚指著后院略高的地方對他說:“那是祈禱所。”金
田一耕助當時還納悶這種人家里面怎么會有祈禱所呢?他做夢都沒想到月代竟然是個像
巫婆一樣的祈禱名人。
    金田一耕助本想多問問她有關這方面的事情,這時候,磯川警官看了看手表說:
    “金田一,我想再去現場看一次,如果再拖下去,太陽就要下山了。我們走吧!”
    聽到磯川警官的話.金田一耕助也看了著手表,正好是六點四十分。他帶著疑問的
神情看了早苗一眼, 早苗似乎沒注意到,表情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今晚又一次忘了聽復員船班次廣播。

    金田一耕助陪磯川警官出門,后來,他為此后悔不已。
    太陽一下山,島上的氣溫就變冷了,金田一耕助冷得抱緊肩膀說:
    “要到寺里,還是……”
    “不,到天狗鼻那里去看看。”
    吊鐘還擱在雪枝被殺的岩石上,兩個刑警正在附近的草叢里搜尋。
    山上的獲花在深秋時節展現著淒楚的血紅。
    “找到什么了嗎?”
    “沒有”
    “其他人呢?”
    “去搜山還沒回來。”
    清水帶著刑警和島上的年輕人到折缽山搜索去了。
    磯川警官仰著頭看吊鐘。
    “這個吊鐘就扣在這里啊!對了,金田一,那個凶手會不會在清水跟村長第一次走
過這里的時候,躲在吊鐘的另一邊呢?”
    “我看有這種可能。因為清水和村長只是從這里用手電筒照過去,并沒有跑到吊鐘
旁邊看。但是,現在從吊鐘的位置看來,距離岩石邊緣不到一尺,如果只有凶手一個人
也許還說得過去,如果還抱著雪枝的尸體,大概不可能。”
    金田一耕助一邊說,一邊領著磯川警官走到岩石的另一邊查看。
    磯川警官稍微探身往下看,只見崖下六尺處有一條下坡路,除此之外就是數十尺高
的斷崖,雖然看得到路,但要爬上懸崖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懸崖下有強風巨浪,即使不
被海草纏住,也一定會被海浪沖走的。
    “這邊果然不行!除非是壁虎,否則不可能攀住懸崖不動。”
    磯川警官贊同金田一耕助的觀點。

    兩人拍去膝蓋上的灰土,從岩石上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從坡路那兒傳來嘈雜的
咒罵聲與雜亂的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
    只見一群扛著鏟子、鐵鍬等東西的年輕人,連滾帶爬地奔下坡來。這些人是到鬼頭
本家墓地挖墓穴的人。
    “啊!警官,出來了,出來了!”
    一看到警官,這群年輕人就大聲嚷嚷著。
    “什么東西出來了?”
    磯川警官也緊張起來。
    “那個整張臉全是胡子、樣子十分奇怪的人……”
    “穿著軍服……”
    “眼神敏銳的男人……”
    年輕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人呢?人在哪里?”
    “就在本家的后面……”
    “本家后面不是懸崖嗎?”
    “我們正在挖墓穴,就聽見懸崖上有沙沙的聲音,我們回頭一看……”
    “草叢里有個奇怪的人在盯著我們,他的眼神真的好可怕喲……”
    “那個人絕不是島上的人,我們以前沒見過他的,他一定是你們要找的那個海盜!”
    年輕人口沫橫飛地講著。
    “那你們為什么不抓住他呢?”
    一位刑警略帶責備的語氣對他們說。
    “聽說他帶著武器……”
    “而且那人看起來好像隨時會動手的樣子。”
    “然后你們就一起跑開了嗎?像你們這么膽小,哪像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討海人
呀!”
    另一個刑警嘲諷地說。
    “因為事情太出乎意料嘛!”
    “喂,是誰第一個逃的啊?”
    “不是我!阿源是第一個跑的,害得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跑。”
    “亂講,是你啦!嚇得哇哇叫。”
    正當這一群年輕人相互指責的時候,去搜山的清水和刑警的腳步聲從后方傳來。
    “啊!你們都在這兒呀!剛才是怎么回事?”
    “清水,那個人出現了,我們正在向警官報告。”
    “清水,你們查得怎么樣?”
    磯川警官急忙問道。
    “警官,確實有人潛入島上。我們發現海盜山寨里有燒過火的痕跡,還有這條大方
巾。”
    清水拿出一塊被雨淋濕、臟兮兮的大方巾,但看起來這條方巾并沒有在現場遺留多
久。打開一看,上面印著淺黃跟白色的鬼面,還有一個也是染成白色的“本”字。
    “這是?”
    “這是鬼頭本家的家徽﹔分家也是用鬼面,不過上面印的是‘分’這個字。
    清水簡單扼要地回答。
    磯川警官回頭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醫生說的是真的,這人昨天晚上潛入鬼頭本家,用大方巾偷了一些東西出來。”
    “嗯,也許是這樣。”
    金田一耕助回答的口氣似乎不太肯定。
    “你怎么說‘也許是這樣’呢?根本就是這樣嘛!現在這塊本家的大方巾就是証
據。”
    磯川警官反駁他說。
    “是沒錯,可是為什么早苗沒發現呢?”
    “拜托你別這樣說好不好,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一兩塊大方巾或是一兩樣東西被偷
走,的確是不容易被發現的。再說,這兩天不斷有事情發生,誰會去注意大方巾這種小
東西。金田一,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磯川警官喋喋不休地說。
    金田一耕助猛然搖著頭說:
    “沒什么,警官,這么一來,可以確定有人潛入這座島上了。是不是要召集全島的
人,進行地毯式的搜山呢?”
    “是的。”
    磯川警官四處張望了一下,入夜的島上一片漆黑,甚至無法分辨彼此的臉孔。
    瀨戶內海一到夜晚,天上的星星就顯得特別明亮。
    “拖到明天可能就太遲了,幸好今晚有月光。”
    清水看看天上的星星,對磯川警官說。
    “好,那就立刻動手。”
    磯川警官下定決心說。
    一整晚,獄門島上充滿了戒備森嚴的緊張氣氛。

    磯川警官與金田一耕助等一行人先回到鬼頭本家,草草用完早苗、阿勝做的晚餐。
    而那一群年輕人則四處傳遞搜山的訊息,漁夫們一聽到消息,都爭先恐后到本家門
前集合。
    八點左右,本家附近聚集了數十位漁夫,他們各自帶著火把、燈籠以及稱手的武器,
不知情的人看到這樣子,一定以為有一場械斗要發生呢!
    搜山行動前,磯川警官將這些人編成几組,趁著分派任務的時候,金田一耕助抽空
問早苗一些事情。
    “早苗,你真的不知道這塊大方巾被偷了嗎?”
    “我……不知道……怎么了?”
    早苗露出一種想要看透一切似的眼神,定定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感覺得出來,早苗的內心里,正有一股強烈的情緒在翻涌著,并試圖以
堅強的意志力努力地壓抑著。
    她拼命回避金田一耕助的視線。
    “早苗……”
    金田一耕助有點急促地說:
    “今晚大家要搜山了喔!”
    早苗低頭不語。
    “那么多人去搜山,不管是誰,都會被搜出來的,你真的不在乎嗎?”
    早苗嚇得急忙抬起頭,然后現出帶著殺氣般的可怕的眼神,瞪著金田一耕助說:
    “金田一先生!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嗎?”
    “我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我……”
    這時竹藏慌忙跑進來,打斷了早苗的話。
    原來是磯川警官叫他來找金田一耕助的。
    “我馬上就去。啊!竹藏,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突然叫住竹藏。
    “有什么事情?”
    “月代呢?怎么沒看到月代?”
    “我在這里啊!”
    月代的笑聲與腳步聲同時出現,她的一身裝扮,真使金田一耕助看得呆了。
    月代像舞伎一般,身上披著白色絲絹,穿著紅色長褲裙,頭上戴著金色的高帽子,
手上還拿著黃金鈴。
    “月代,你怎么穿成這樣?”
    金田一耕助有些吃驚地問。
    “你忘了,我現在要去祈禱所祈禱呀!你們不是要去搜山嗎?我馬上就去祈禱……
我的祈禱很靈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抓得到壞人。”
    說完,月代滿面笑容地走出房間。金田一耕助則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事后回想起
來,那卻是最后一次看到活著的月代了。

    磯川警官又派人來催他。
    “好,我馬上去,早苗……”
    “嗯?”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盯著早苗說:
    “月代就拜托你了,要多注意她。”
    早苗皺了皺眉頭,仿佛在說不用你交代我也明白該怎么做。
    “竹藏,你也要去搜山嗎?”
    金田一耕助看了竹藏一眼。
    “是的”
    “我希望你留在這里。”
    “可磯川警官已經派我帶一隊人去搜山,現在大概不能調換了。”
    這時候里面突然傳來瘋子的怒吼聲,早苗嘆了口氣說:
    “今晚的舉動讓伯父很不高興。”
    金田一耕助目送早苗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不安。
    在竹藏的催促下,他往玄關走去,經過那間十坪大的房間時,順便往里面看了看。
    了然和尚跟了澤在靈堂前念經,荒木村長、村瀨醫生和分家的儀兵衛、志保以及美
少年鵜飼也都在場,這么大的事情,連分家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一看到金田一耕助,荒木村長沉穩地說:
    “啊!金田一先生,你也要去搜山嗎?”
    “是的,我去一下。”
    “辛苦了。我本來也應該去的,但今晚要守靈,等守靈結束后,我就去找你們。”
    “不用啦!怎么方便就怎么辦吧!”
    金田一耕助的聲音在室內回蕩著,了然和尚依舊專注地念經。
    出了大門,大隊人馬都出發了,只剩下竹藏和磯川警官率領的那一隊人。
    “金田一,出發吧!”
    磯川警官看到金田一耕助終于走出大門,立刻大聲說。
    “請等一下,我希望能留三四個人在這里。”
    金田一耕助看看磯川警官,又看看本家的大門,對磯川警官請求道。
    “為什么?”
    “萬一我們搜山找的那個男人逃到這里來,那就糟了。留三四個人監視房子四周,
也許會好些。”
    磯川警官認為金田一耕助說的不無道理,于是他挑選出兩個人來監視本家四周的環
境。
    “現在出發吧!”
    一看時間,已經是夜晚八點半了,天上繁星點點。

    農歷初十的月亮挂在干光寺后面的山上,飄飄悠悠。
    一群人繞過鬼頭本家前面的坡路,往谷底走去,在往千光寺的盤山小路上,看得到
一溜明晃晃的火炬正在往上爬著。
    “警官,點那么多火把去找,豈不是敵暗我明?”
    金田一耕助有點擔心地說。
    “火炬之后,還有一隊是不拿火炬的,凶手如果為了要避開拿火炬搜山的人,一定
會掉進不拿火炬搜山組的陷阱里。”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磯川警官得意地說出他的計策。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與磯川警官帶著隊伍,沿著谷底直奔天狗鼻。左轉后,爬上剛才挖墓的
年輕人跑下來的坡道。要上折缽山只有這條路可走。
    竹藏率領的那一隊人點著火把,故意鬧哄哄地往上爬。金田一耕助他們則隔了一段
距離,默默跟在后面前進。
    平常天狗鼻上面很少有人進出,因此路徑顯得十分狹窄,坡道也很陡。天上雖然有
月亮,也有繁星點點,還是有人會不小心被路上橫出來的樹根絆到腳。
    轉過突出的岬角,整個視野變得寬廣起來,從折缽山的山腰到山頂,可以看到海盜
遺留下的山寨。
    在折缽山的這片斜坡上,到處可以看到搜山隊明晃晃的火把,猶如鬼火般緩緩移動
著﹔人群猶如螞蟻,遠近四處傳來喧鬧的吆喝聲。
    這一切是如此真實,卻又如此的虛幻,讓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臨出發前聽到的那記
清脆鈴聲,心中有一種怪異感覺。
    屋外在搜山,屋里在守靈。蒼白臉色的早苗、像舞伎似的月代、禁閉室里如野獸般
怒吼的瘋子、鬼頭千萬太臨終的遺言……它們像電影般─一在金田一耕助腦中浮現,他
的思緒也在飛速旋轉。滿山的火把像要把整座獄門島燃燒起來一般。

【第十五章】 熾天使書城

女伎


    以前,獄門島為了防范海盜襲擊,所有村落都聚集在島的西側。當然,從另一方面
講,獄門島除了西側之外,就几乎沒有可以住人的平地了。
    折缽山不很高,除了西邊,其他三個方向都是臨海聳立的懸崖峭壁,既沒有可以拋
錨的地方,又沒有可以讓人上岸之處。因此,只要控制住島的西側,要搜捕逃進山里的
人,簡單得猶如瓮中捉鱉。
    月亮挂在折缽山的山頭上,天上繁星閃亮,獄門島在星月交輝下,呈現出一片銀色
世界。點點火把就在這片銀色世界中,如鬼火般在山坡上游動著。
    折缽山山頂遺留著古代海盜的山寨,搜山年輕人的吶喊聲在山谷中回響著,像是遠
方傳出的隱隱雷聲。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跟著磯川警官率領的隊伍前進,他發現清公也在搜山隊伍之中。
    “你也在啊!”
    金田一耕助露出一臉驚喜,笑著說。
    清公略顯頑皮地笑說:
    “這可是近來少有的事,我怎能置身事外?再說,這事可還真大哩!”
    “的確。島上的人都怎么說?”
    金田一耕助問。
    “話可多了,別人愛說閑話,我們又不能拿他怎樣,也只好讓他們去講了。這件事
不只讓我感到驚訝,連島上的人也都很驚訝……”
    清水故作神秘地把話說到一半,讓金田一耕助急急追問:
    “你們驚訝什么?”
    “你啊!剛開始大家都懷疑你,從島上人的心理來看,你是個流浪漢,誰都不知道
你的底細,難怪大家要懷疑你。”
    “我不可能殺死花子或雪枝吧?”
    金田一耕助有些無奈地反駁著。
    “為了謀奪鬼頭本家的財產,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名偵探,
人人都嚇了一跳。所以我就說人不可貌相,別看你外表不起眼,畢竟,江戶人就是江戶
人。”
    清水帶著討好的語氣說。
    “謝謝。你說我想謀奪本家的財產,這從何說起呢?就算我把花子、雪枝殺了,本
家的財產也到不了我的手中,不是嗎?”
    金田一耕助讓話題扣在“殺人動機”上,期望清公能提供一些島上居民的看法。
    “可以啊!殺了月代、雪枝、花子三姊妹后,再勾搭上早苗,結成夫妻,就可以名
正言順成為鬼頭本家的人,島民們都是這么說的。”
    清公說到這里,特意偏過頭去,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接著又說:
    “我可不以為然,再怎么講,你也是個江戶人,怎么會做那種事呢?要錢的話,干
脆拿槍去搶不就得了?哪有江戶人窩囊到吃軟飯的啊!金田一先生,我可是站在你這邊
的喔!”
    金田一耕助感到自己竟然被視為吃軟飯的嫌疑犯,不禁覺得既可笑又不安。
    “老板,這簡直像古代大戶人家謀奪家產的故事嘛!我就是那個壞管家的角色嗎?”
    “而且還有個被姨太太養的小白臉。像家賀騷動里的大月內藏之助、黑田騷動的倉
橋十太夫這類電影,大家都百看不厭呢!”
    清公喋喋不休地說。
    “老板,島上的人常會把戲劇與事實聯想在一起嗎?”
    金田一耕助怪怪地問。
    清水曾經對金田一耕助講過,島上居民的思考方式有些脫離現實。
    “也不盡然。不過,大家都很喜歡看戲劇,多少會受到一些影響的。像死去的嘉右
衛門就是一個戲劇迷。你知道嗎?在贊歧的金比羅有一座大概是天保或嘉永年間蓋的戲
台子﹔大阪的大西劇團也仿照這座戲台子重新搭建,還保留了日本的古風,到現在還能
演出。因此,京都的演員都在這里演過一些精彩的大戲。”
    一提起戲劇,清公特別有興趣,他原本就是個多話的人,現在更是滔滔不絕。
    “嘉右衛門很欣賞這個劇團,只要一有好戲上演,他就會駛著八挺櫓去看。他有錢
有勢,經常買下整個樓座,帶著自己手下的漁夫們去看。我也常受到他的照顧,跟他一
起去看戲,現在想起那段全盛時期,真像夢一樣。”
    “原來是受到嘉右衛門的照顧,難怪你比較偏袒鬼頭本家。看來你很能討嘉右衛門
的歡心呢!”
    “也不是啊,我自己是表演雜俳(滑稽俳句等通俗文藝的總稱)出身的。雜俳分很
多種,我擅長的是冠付,也就是通稱的冠句。在我年輕的時候非常熱衷這類表演,曾經
邀約同好去請冠句翹楚的久保太郎老師指點。”
    清公解釋自己的出身背景時,半得意、半感傷地說:
    “本州地區盛行雜俳,有一段時間,光是介紹冠句的雜志就出了十几種,大家為了
省事就說成雜俳。我演的那種冠付類似川柳,是文雅安靜的,有些句子甚至可以當俳句
的起句﹔嘉右衛門什么娛樂都喜歡,他雖也做徘句,但喜歡雜俳的程度遠勝過俳句,還
取了個叫極門的雅號。”
    清公很內行地解說雜俳的形式與內容。
    金田一耕助忽然明白了,那屏風色紙上歪歪扭扭如蚯蚓般的文字,原來就是嘉右衛
門寫的啊!
    “極門這兩個字源自獄門島,他自認為是獄門島的主人。每次開詩會,他就說沒有
清公不行,我一到會場就受到他的熱情歡迎,他對我的確是另眼相看。”
    清公提到嘉右衛門,明顯地露出一種懷念之情。
    “嘉右衛門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物!就因為他這么喜歡戲劇,與三松才會娶女演員當
繼室?”
    金田一耕助問了一個極想問的問題。
    從早上志保在天狗鼻上又叫又嚷的那段話開始,金田一耕助就對月、雪、花三姊妹
的母親感到相當好奇。
    只可惜當大家知道他是名偵探后,不管他問什么,島民都會小心翼翼的,這樣反而
問不出真相。他一直在找一個可以自然提出這個問題的機會,現在有清公這樣一個消息
靈通又喜歡發表意見的人在身邊,機會果然出現了。

    “嘉右衛門喜歡戲劇和與三松娶女演員雖然多少有些關系,但也不表示嘉右衛門同
意這樁婚事。那位女演員的名字叫小夜,不知道是本名還是藝名。與三松納小夜為妾的
時候,嘉右衛門十分不滿,而且還激烈地反對過。”
    清公神秘兮兮地說著,惟恐小夜的靈魂會聽見似的。
    “你認識那個小夜嗎?”
    金田一耕助急急地追問著。
    “沒見過。我到這座島上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就去世了,有關她的事我都是聽人家
說的。”
    清公在這件事上可是把自己推得一干二淨。
    “聽說她擅長道成寺入鐘,與三松就是迷戀她的舞技,而將她納為妾的嗎?”
    金田一耕助緊抓住話題不放。
    “是的,嘉右衛門聽到她擅長演道成寺、狐忠信、葛之葉……這些會幻化成人形的
怪物時,就把整個劇團包下來,請到島上來演出,他還在本家的院子里搭了舞台,讓他
們在那里演道成寺。當時千萬太的媽媽才剛去世,房中冷清,有個漂亮的女演員來撒嬌,
與三松當然就像貓看到魚似的歡喜異常,趁機收她為妾。嘉右衛門對這種事原來就非常
小心,看到與三松這樣,當然非常生氣。”
    “嘉右衛門為什么要反對呢?”
    金田一耕助心想:這里搞不好有破案的關鍵,于是,他帶著急于想知道理由的語氣
問。
    “還用說嗎?一個是來路不明的女演員,一個是島上財大勢大的船東,島上的規矩
是:即使知道對方身份,也不會跟外地人結親。”
    “這就難怪了,小夜破了島上的規矩,太閣大人絕對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吧!”
    金田一耕助順勢提出自己的想法。
    “是啊!如果她是一般良家婦女也就罷了,偏偏她不是個省油的燈,她不斷利用與
三松,與三松對那個女人更是言聽計從﹔雖然在同一個屋檐下,父子之間卻極不和諧,
甚至有一段時間,與三松還想要逼迫嘉右衛門退位,那時,嘉右衛門好像被鬼纏身似的,
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清公提到嘉右衛門,語氣中多少帶著惋惜的味道。。
    “這女人也相當厲害。”
    “是啊!如果不是她那樣亂攪和的話。本家現在就是與三松當家,小夜也成了船東
老板娘了。”
    “小夜攪和什么?”
    “祈禱啊”

    “祈禱?”
    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月代說要去祈禱的模樣,露出驚疑不定的眼神,胸口一起一伏
地看著清公。
    “沒錯,你也知道本家后院里有間祈禱所吧!那就是與三松替小夜蓋的。小夜不知
道在哪里學的加持祈禱法朮,我到島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快死的病人了,因此,早
就不能作法朮了。”
    清公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
    “據說她有段時間氣勢非凡,簡直就像靜御前(源義經之妾)或佛陀,搖著鈴,點
著香,口中念著:生駒的聖天、河內的聖天請降臨此處,在下是某歲寅年女子等等的禱
詞。”
    他像背台詞一般,學著小夜施法時的語調說。
    金田一耕助不禁笑了出來。
    “念這些干嗎呀?”
    “聖天是佛陀的親戚,照你這么說來,小夜簡直是女巫嘛!”
    金田一耕助又補充了一句,同時心想著──
    月代的打扮與其說像是尼姑,還不如說是女巫。
    “不管是加持或是祈禱,只要能靈驗,大家才不管是佛陀或是女巫呢!小夜一定是
在四處演出的時候,學會這種本事的。”
    清公武斷地說。
    接著,他清清喉嚨,不等金田一耕助開口,主動接著說:
    “大家都說她很靈,比方說肚子痛啦、長瘤啦,她一念就不痛了,而且當時有很多
人得了某種怪病,聽說她是念著什么生駒聖天、河內聖天請降臨,在下是几歲几年生的
某某等等,然后拿一種怪水給病人喝,竟然能讓病人痊愈,真不可思議呢!不要說與三
松,就連島上相信她的人也越來越多,漸漸的,也有其他島上的人來求她,盛名遠播。
熱鬧得很。可是這一來對小夜卻是很不好的。”
    清公以一種權威姿態下著斷語
    “怎么不好?不是信者日眾、名氣越大嗎?”
    “看起來是這樣的。但是小夜太囂張,她也忘了跟千光寺和尚打聲招呼。”
    “喔,是這樣啊!”
    “和尚可不覺得有趣。從前到寺院里問吉凶的人,漸漸的都變成小夜的信徒了。和
尚本是個心胸寬大的人,起先只是睜只眼閉只眼,但小夜的勢力越來越大,甚至還自稱
是小夜聖天教教祖,弄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教義,這下連和尚也忍無可忍了。盡管和尚心
胸寬大,一旦發怒誰都制止不了,他決心要扑滅小夜聖天教。”
    “真有趣,老板,你還真會講故事哩!”
    金田一耕助不想打斷清公的談興,適時捧了清公一下。
    “您過獎了,總之,在這個島上,與和尚為敵就是自取滅亡。盡管信徒被搶走,寺
院的傳統勢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得了的。嘉右衛門和與三松屢有爭執,了然和尚都
是采取中立立場,一旦他下定決心要消滅小夜聖天教后,便與嘉右衛門結盟,這么一來,
就算小夜有通天的本領,也回天乏朮了。”
    清公精神亢奮地說著。
    “就在船東與寺院聯手下,小夜聖天教的信徒漸漸流失,于是她也越來越慌張,然
后開始說什么大海嘯會席卷整個島,折缽山會一分為二,會下火雨等等,島上的人越聽
越覺得離譜,逐漸不再去找她。她又說必須重塑個性根柢,祈禱才會有效,還用火筷子
燙傷信徒,這時大家都知道她精神可能有問題,于是,嘉右衛門就在家里蓋了一個禁閉
室,把她關進去。小夜聖天教到此就完全垮了。”
    清公說到這里,語氣中透著得意,仿佛小夜聖天教垮了,他也有几分功勞似的。
    “那與三松呢?”
    “在嘉右衛門眼里,與三松根本微不足道,他從小就不曾違逆過嘉右衛門,這次是
碰到小夜這個軍師,才會做出那些事情來。軍師被關進禁閉室了,他就像被拔掉爪牙的
野獸一樣,再也不敢跟他父親作對了。”
    清公說到禁閉室,令金田一耕助眼睛為之一亮,他接著問:
    “與三松就這樣算了?”
    清公搖了搖手說:
    “不,聽說他還偷偷把小夜從禁閉室里放出來,沒多久小夜就發瘋死了。不知道是
不是受到太大的打擊,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沒多久與三松也瘋了,一樣被關進禁閉室
里去。本家就是因為出了小夜這種女人,才會糾纏出一堆事情來。”
    清公把與三松發瘋的原因,全都歸咎到小夜身上。
    “小夜是三姊妹的生母嗎?”
    “那當然是的。四處流浪的女藝人不只是賣藝而已,常常還會賣身,也因此常常會
墮胎,像小夜那樣的女人能生孩子,真是不可思議。”
    清公面露鄙夷之色。
    “孩子生下來,到底是有幸還是不幸呢?你看那三個女孩瘋瘋癲癲的就知道了。據
說,小夜還真是個美女,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很可惜,我知道她的時候,她已經
變得像個鬼魅一般丑陋了。”
    這是清公惟一一句帶著惋惜語氣談到小夜的話。不過他并不是惋惜小夜的早逝,而
是惋惜自己沒有眼福。
    “喔!真是有意思。”
    金田一耕助由衷地附和著。

    就在這時,山谷里響起一聲槍響,接著兩聲、三聲……霎時,吶喊聲在山谷間四處
回蕩著,搜山的人群也向槍響處匯集。
    磯川警官興奮地對金田一耕助說:
    “喂!金田一,好像找到凶手了!”
    “我們去看看吧!希望沒有人受傷。”
    金田一耕助大聲說。
    礬川警官帶著他的搜山隊伍,迅速來到折缽山山頂附近。
    大家氣喘吁吁地在月光下的山徑上奮力前進,不斷被樹根或石頭絆到腳。
    “大家小心點,這附近有一條壕溝,前面是防空監視所和高射炮陣地。”
    竹藏在磯川警官背后喘著氣提醒大家。
    這附近原來有一片略微傾斜的平滑台地,戰爭時,軍隊利用這塊台地四處冒出的岩
石,或是枯瘦的松樹這一類的東西,挖出像蜘蛛網似的壕溝,這些壕溝有的是露出來的,
也有很多是上面覆著掩蓋物的陷阱或地下通道。
    “這里的地形真復雜,要藏身在這里真是太容易了。”
    磯川警官感慨地嘆了口氣。
    “槍聲是從稍微上面一點的地方傳來的。”
    金田一耕助對磯川警官說。
    “是啊,現在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安靜?”
    清水小聲地問竹藏。
    “先上去看看再說!小心點,凶手有槍!”
    竹藏冷靜地對搜山隊的青年們說。
    大家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突然間,岩石的角落里沖出好几個人。
    “是誰?”
    磯川警官大聲喝問。
    “那不是清水嗎?剛才是你開槍的嗎?”
    金田一耕助一眼看出來人是清水,立刻大聲問道。
    “是的,不過是對方先開槍,我們才還擊的。”
    “那人呢?”
    磯川警官緊張地追問著。
    “在這附近的某條壕溝里突然消失了。對了,我們找到一些東西。喂,把東西拿出
來。”
    清水說完,站在后面的人就拿出鍋子、裝米的袋子、調味瓶,還有兩三根蘿卜、魚
干以及一把菜刀,另外還有碗和筷子。
    磯川警官眼睛瞪得圓圓的,似乎有點不相信這里會有這些東西。
    “這是在哪里找到的?”
    磯川警官盯著清水問。
    “對面的壕溝里。”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他從哪里找到這些東西的?”
    “警官,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從鬼頭本家拿出來的。”
    清水十分自信地說。
    “本家丟了這么多東西,不可能沒人發現啊!”
    磯川警官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語。
    “他們當然發現了,不過他們不說,就表示……啊!有人爬上來了。”
    大家紛紛往金田一耕助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誰?”
    清水大喝一聲,同時往前走了几步。
    “啊!清水,是我!我很擔心,特地來看看,剛才好像聽到槍聲,壞人抓到了嗎?”
    來人是荒木村長,他說了這一串話之后,才抿著嘴,四平八穩地走過來。
    “村長,守靈結束了嗎?”
    “結束了。”
    “本家……還有,月代還好嗎?”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問。
    “很好,我出門的時候還聽到她的祈禱聲,醫生和了澤在本家等大家回來。”
    村長從容地說。
    “和尚呢?”
    金田一耕助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剛才和尚風濕症發作回寺里去了﹔分家的人也回去了。請放心,有年輕人在玄關
監視著,不會有事的。”
    荒木村長還是有條不紊地說著。
    不知為什么,金田一耕助內心的煩躁、不安感卻越來越厲害。
    這時候,對面又傳來一聲槍響,接著有人喊痛,還有人喊:
    “在那邊,在那邊。”
    “凶手出現了!”
    大家開始向槍聲處跑過去,吶喊的人群包圍著海盜山寨,火把忽左忽右地移動著。
    “嫌犯往哪邊逃了?”
    清水拉住一個搜山隊的青年問。
    “那邊,在山脊上。請小心點,阿源受傷了。”
    “受傷了?被槍打的嗎?”
    “是的,幸好是被子彈擦過,沒什么關系。”
    “好,大家小心點!”
    海盜山寨有兩層,往上看,可以看到有個人正沿著上層的山脊彎著腰跑著。由于山
脊上岩石嶙峋,到處長著瘦瘦的松樹,因此,那人的身影看起來時現時隱。
    “太好了,他往那邊跑,那邊是深谷,這下子看我瓮中捉鱉吧!”
    清水一馬當先地爬上上層的山脊,站在山脊往下看,東方海面盡收眼底。月光照著
海面,起伏的浪潮把月影打碎,銀黑的海面上,點點漁火在閃亮。

    “壞蛋!這下你無路可走了吧?”
    清水有些得意地喊著。
    “清水,小心狗急跳牆! ”
    磯川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傳出一聲槍響。
    “呀!”
    理發店的清公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
    大家立刻趴在灌木叢后面,以岩石當掩護。
    只見約十几公尺遠的岩石后面,躲著一個男人,正往這邊看著。由于岩石后面都是
灌木叢,因此看不見他的臉跟身體,不過這人的左邊是深谷,所以已經無路可逃了。
    “乖乖丟下槍投降吧!”
    清水大聲地向對面喊話。
    子彈又從清水頭上飛過去,這是那男人在用槍聲來回答清水。
    “清水,開槍!注意,盡量抓活的!”
    磯川警官看到這一幕,立即下令。
    清水開了一槍,對方馬上還擊,支援辦案的警察又連續開了兩三槍。
    這時,突然一聲尖銳的慘叫,隨即看到一個男人向左邊的山谷滾下去。
    “糟了!”
    大家探頭往谷里看,只見那男人從左邊的岩石角落滾到右邊的灌木叢里,然后像皮
球似地彈了几下,才掉下去。
    “下去看看!”
    大家攀著樹根或扶著岩石,走進斜斜的山谷。所幸這個谷底沒有水,只有一堆堆的
岩石和長得很繁盛的灌木叢。
    “在哪里?人在哪里?”
    “應該在這邊……”
    “啊!那邊有人。”
    清公指著前面不遠處大聲嚷著。
    果然在大約二十尺遠的灌木叢里,的確站了個人,那個人一動也不動地看著腳下。
    “是誰?”
    磯川警官厲聲喝問。
    那人沒有回答,依舊看著腳下僵立著。
    “是誰?”
    磯川警官又問了一次。
    “再不回答,我就要開槍了!”
    對方聽到磯川警官的聲音,略微搖了一下頭。就在這時候,金田一耕助迅速沖進灌
木叢里面。
    “警官,不要開槍!”
    金田一耕助的褲裙下擺張開著,如風似地跑到僵立的人影旁邊。
    “早苗!”
    原來那人居然是早苗,只見早苗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兩三步,然后就要倒下了,金
田一耕助連忙一把抱住她。
    “你為什么、為什么到這里來?”
    金田一耕助看到早苗,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結結巴巴地問。
    而早畝只是抬起蒼白的臉仰望著金田一耕助,空洞的眼神里什么也沒有。
    “早苗!”
    金田一耕助在她耳邊喊著。
    “早苗,你認識這個男人嗎?他確實是你哥哥嗎?”
    金田一耕助指著躺在她腳下的男人的尸體,早苗的臉則扭曲得像是忍了很久都哭不
出來的樣子。
    “不是,他不是我哥哥!”
    她雙手捂著臉,傷心得像要吐血似地說。
    “真是怪事,他身上并沒有被子彈打到的傷口,看來他不是被槍打中的。”
    磯川警官此時也走過來,帶著奇怪的神情說。
    聞聽此言,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立刻反射性地仰頭看著海盜山寨,只可惜從那個
角度已經看不到那塊岩石了。
    如果說還有故事發生的話,那就是在這時候。
    鬼頭本家又有人……    

【第十六章】 熾天使書城

紅荻花


    夜漸漸深了,人群散盡后的寬廣房間里,寒意漸濃。
    鬼頭本家的守靈一結束,分家的人就回去了,荒木村長趕去了解搜山的狀況,了然
和尚也因風濕病發作回寺里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酒鬼村懶醫生跟典座了澤兩個
人。
    了澤感到自己像是被拔光羽毛的雞似的,渾身上下泛起陣陣寒意。
    “醫生,你再這樣喝下去,胳臂傷處會發炎的。”
    “一醉解千愁,沒有憂傷、痛苦,也不會疼了,哈哈!”
    “我不是舍不得讓你喝,只是怕你喝得太多,對傷勢不好﹔再說,今天晚上又不是
平常的日子。”
    了澤婉言相勸。
    “不是平常日子?這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今晚是替雪枝與花子守靈的日子,就
因為這樣,我更要喝個一醉方休不可。啊!一醉解千愁啊!”
    醫生醉眼朦朧、口齒不清地說。
    “不是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了澤急忙否認。
    “不是這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醫生不客氣地反問。
    “醫生,你忘了嗎?剛才警官、金田一先生他們要出去的時候,不是交代我們要注
意月代的安全嗎?”
    了澤提醒他說。
    “我還以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這不用你操心,我不會誤事的。”
    醫生不耐煩地揮揮手,阻止了澤繼續往下說。
    “可是,你喝這么多……”
    “好啦、好啦!不管有沒有喝酒,我都會保持清醒的。了澤,拜托你去跟阿勝說,
再來一瓶,我保証這是最后一瓶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最后一瓶了,哦,半瓶也行,
只要半瓶就好了,拜托啦!了澤。”
    醫生是個貪杯的人,只要一看見酒,就喝個沒完,不喝到爛醉是不會停止的。
    “醫生,別胡鬧了,都醉成這樣,你還喝啊!”
    了澤好心地勸阻著。
    “我還要喝,了澤,別羅哩羅嗦的,幫我跑一趟廚房,去跟阿勝說啦!拜托她務必
再給我一瓶,她一定會聽你的,而且我山羊胡子村瀨幸庵會感激你一輩子的,快點去呀!
了澤,別擺出那種臉色好不好?難道你要跟阿勝聯手把我餓死不成?算了,算了,看你
這樣子,真是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到廚房抱著酒壇喝個夠去!”
    醫生十分艱難地從榻榻米上爬起來,可是因為醉得太厲害了,人還沒有站穩,一個
不小心,又一屁股重重地跌在榻榻米上。
    “啊!好痛呀,好痛呀!”
    醫生有點撒賴地嚷著。
    了澤嘆了口氣說:
    “醫生,你這個大酒虫真煩人呢!不醉的時候是個好人,一醉就拿你沒辦法。這是
最后一瓶喔!喝完了,就再也沒有了。”
    了澤連哄帶勸地說。
    愛哭的孩子跟喝醉酒的人是最難對付的,了澤一邊感嘆,一邊不情不愿地提著酒壺
到廚房去。
    只見廚房里堆了很多要洗的碗盤,阿勝正一個人晃來晃去地找東西。
    “伯母,你在找什么?”
    了澤關心地問。
    “啊!了澤,你看到咪咪了嗎?”
    阿勝一臉著急和煩躁,看到了澤連頭都不抬。
    咪咪是阿勝養的貓,沒有孩子的她,把那只貓當自己的孩子來疼。
    “咪咪?我沒看到,該不會是跑到哪里去玩了吧?阿勝,對不起,請再給我一瓶酒,
幸庵這老酒鬼喝個不停,真是讓人傷腦筋。”
    了澤遞上酒壺,臉上帶著一種“的確很傷腦筋”的神情。

    “醫生一定又喝醉了,喝成那個樣子,派他留守根本無濟于事嘛!”
    阿勝嘟嘟噥噥地抱怨著。
    “我也是這樣想,他簡直像個小孩子似的,實在拿他沒辦法,不過,喝了這一瓶,
我就不讓他喝了。唉,真煩人吶!”
    了澤也無奈地說。
    “那個大酒虫,真糟糕!”
    阿勝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倒酒,了澤則向略微陰暗的廚房看了看。
    “伯母,早苗呢?”
    “早苗?她不是跟你們在一起嗎?”
    阿勝略帶火氣地反問。
    “沒有。”
    了澤十分干脆地回答。
    “我還以為她跟你們在一起呢!哼!肯定是到里面睡覺了,明知道我這么忙,也不
來幫一下。”
    阿勝一邊抱怨,一邊洗著碗盤,還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早苗不是不知輕重的女孩,不可能不聲不響就去睡覺。了澤想到這里,心中不由地
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伯母,早苗什么時候不見的?”
    “什么時候?剛才還送和尚到門口,后來就沒看到了。我還以為她跟你們在一起
呢!”
    阿勝不耐煩地說。
    早苗不見了,阿勝一點都不在意,她擔心貓比擔心早苗還嚴重,不斷地數落她的貓。
    “一定是聞到公貓的味道,所以才半夜亂跑。唉!人跟貓都一樣傷腦筋。了澤,喏,
酒給你。”
    阿勝一心一意惦記著貓,心不在焉地和了澤說。
    了澤提著酒回來時,醫生已經躺在榻榻米上,醉得不醒人事了。
    “喂!醫生,酒來了。醫生啊!睡著了,這下子省得麻煩了。”
    了澤像松了一口氣似的,看看醫生,自言自語地說著。
    他放下酒壺,坐在坐墊上,感到寬敞的房間里又滲進來一絲寒氣,于是便挽起袖子,
撥弄著火盆,結果一不小心把炭火撥到外面來,于是慌慌張張地把火弄熄。
    接著,了澤像是做了什么壞事似的,害怕得東張西望。
    在醫生時高時低的  聲里,夾雜著月代在祈禱所里祈禱的鈴聲。
    鈴聲使了澤感到深夜的寂寥,又好像感到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掉到脖子上一般,他不
禁打了一陣哆嗦,拉緊領口。
    “喂!醫生,醒醒啦!睡得這么沉怎么行啊?喂,醫生,醒醒啦!”
    了澤感到越來越害怕,漸漸地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醫生怎么叫也不應,令人沮喪的鈴聲斷斷續續從后院里傳出來,最后,了澤像是被
鈴聲逼迫到走投無路似的,匆匆站起來,跑到玄關外面。

    “了澤,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喲!是不是里面發生什么事了?”
    金田一耕助要求留下來看守鬼頭本家的几個年輕人,正在長屋門的內側烤火、喝酒
吃菜,了澤看到他們,簡直像在地獄里遇到佛陀般,快步向他們走去。
    “沒事。對了!你們有沒有看到早苗?”
    “早苗?沒有啊!早苗怎么了?”
    “沒什么,只因為剛才一直沒看到她,才問一問。”
    “了澤,醫生呢?”
    “他喝醉了,正在睡覺。”
    “哈哈哈,我就知道是這樣。對了,這么關心她……你最近是不是向早苗表示過
啊?”
    了澤俯首不答腔。
    “啊,一定有吧!是不是被拒絕了?”
    “你別瞎說。”
    了澤正色斥責道。
    “哈哈,了澤,你臉紅了。你跟她是青梅竹馬,追她有什么關系?我還記得你小時
候是個愛哭鬼,功課還算好,就是沒志氣,碰到大事小事就只會哭。”
    “對,別看那個早苗,雖然是個女孩子,卻強悍得很,只要我們一欺負你,她馬上
就跑來了,而且她總是袒護你,真叫我們嫉妒。早苗曾經為了你,跟我打過一次架,我
還被她抓傷過臉呢!”
    “就是啊!早苗那時候有個外號叫山貓,我想,她從那個時候就對你有意思了。”
    這些年輕人仍然你一言我一語的,拿早苗當話題來尋了澤開心。
    “別亂講啦!”
    了澤的反駁和這群年輕人比,氣勢上明顯弱許多。
    “什么亂講,那時候你們兩人的名字就常常被寫在一起。了澤,你不要這么窩囊好
不好?不近女色,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啦!現在的和尚喝酒、吃肉、養女人哪樣不會,都
無所謂啦!像你,一聽到女人就夾著尾巴逃走,真是沒出息。”
    一個年輕人帶著自以為是的語氣勸了澤。
    “說的也是,那些嘴里喊著不要、不要的女人,你只要用力抱緊她,抱緊她,來個
霸王硬上弓就行了。人生,什么是人生?像這樣的人生才是彩色的啊!像贊崎的金比羅
就是我的女人……”
    另一個年輕人也接著起哄,還把對付女人的經驗傳授給了澤。
    “你們又開始胡扯了。”
    了澤低聲說。
    “你來這里,不就是想跟我們瞎扯嗎?”
    島上的年輕人,除了酒和女人以外,不聊別的。他們的話題內容既大膽又露骨,甚
至比煽情小說還過分,不但說的人神采飛揚,聽的人更是津津有味。
    不過了澤并不理會他們的談話,他只感到內心有一種奇妙的平靜。并非他不向往世
俗的愛欲,而是有點兒遺忘了這種感黨。現在,聽到他們談起昔日種種,突然勾起他對
往日的懷念,他覺得自己好像又重新接觸到人世間某種溫暖的東西,整個身心都暖和起
來了。
    “了澤,你也喝一杯吧!”
    “不行,我不能喝酒。”
    了澤神情嚴肅地拒絕了。
    “別假正經啦!雖說葷酒不准入山門,但任何一座寺院都并非是固若金湯啊!當然,
我們這里的了然和尚是例外。”
    年輕人除了勸了澤之外,還連帶批評了然和尚。
    “了然也太嚴格了,至少該替年輕人想想嘛!了澤,反正你師父不在,喝一杯沒關
系啦!偶爾到村子里走走,比整天待在寺院里念經要好多了,還可以聽聽我們泡妞的事
情,讓你增長不少見識哩!”
    勸酒的人搬出“師父不在”的理由,以為了澤會順勢喝一杯。
    了澤卻十分堅定,無論他們再怎么激他,他都滴酒不沾。不過,他雖未喝酒,卻有
几分酩酊,因為那些年輕人的談話,讓他整個心變得暖洋洋、醺醺然起來,雖有種怠忽
職守的愧疚感,卻始終不想離開半步。
    了澤如果能知道因為他這几分鐘的疏忽,已鑄成一輩子的悔憾,也許會修正自己這
時候的行為吧!
    就在了澤聽這些年輕人說露骨的色情閑話,聽得入神的時候,里面突然傳出一個女
人不尋常的慘叫聲,他不由猛地站起來。
    不只是了澤聽到慘叫聲,就連正在吃宵夜閑聊中的年輕人,也紛紛放下碗筷一起站
了起來。
    慘叫聲夾雜著哭聲,還有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只聽到哇啦哇啦一大串的聲音,根本
搞不清楚那人在說什么。
    “那不是、是阿勝的聲音嗎?”
    了澤結結巴巴地問。
    “是啊!就是她,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
    阿勝是個遇事驚慌、沒有主見的人,稍微一點小事,都會嚇得說不出話來。此時此
刻,阿勝惟一會做的事,只是哇啦哇啦地大哭而已。
    了澤聽到阿勝的哭叫,不禁臉色發青,顫抖著嗓子說:
    “我們、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几位年輕人于是跟在了澤后面,從玄關沖了進去。循著阿勝的聲音,到剛才守靈的
房間,看到醫生像是被野鬼附身似的,突然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阿勝則癱坐在他的前
面,一邊哇啦哇啦地哭著,一邊還不斷嘮叨著。
    “伯母,你怎么啦?醫生,到底怎么回事?”
    了澤急得不得了,忙問屋里這兩個人。
    “我,我不知道啊!阿勝搖我,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她在講,不知道在講什么。”
    醫生以一副非常受不了的驚訝神情看著阿勝,他的山羊胡子被口水滴得臟兮兮的。
    “阿勝,講清楚點,什么貓?貓怎么了?阿勝,拜托你鎮靜點,現在不是管貓的時
候啦!你說什么?禁閉室里面的瘋子不見了!”
    大家驚訝得面面相覷,了澤黝黑的臉顯得更加陰沉了。
    “阿銀,你們快到禁閉室去看看!”
    了澤一面看著阿勝,一面吩咐他身旁的兩個青年。
    兩個年輕人立刻沖出房間。
    “阿勝,你該不會為這么點事情就哭成這樣吧?瘋子跑出來,也不至于怕成這樣啊!
什么?不只是這樣?難道還有別的事情嗎?貓?還惦記著貓?貓又怎么啦?什么?貓在
祈禱所里面?”
    了澤跟年輕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大家緊抿著嘴,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耳中還
能聽到搖動的鈴聲。
    “伯母?月代不是在祈禱所里祈禱嗎?那不是她在搖鈴嗎?”
    了澤搖著阿勝問。
    阿勝拼命地搖頭,同時張口結舌好像要說什么,卻越急就越講不出口。
    到禁閉室查看的兩個年輕人臉色大變地跑了回來。。
    “糟了,禁閉室里空空的,瘋子不見了。”
    “我們到祈禱所去看看吧!那里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
    了澤帶頭向外走,其他三個年輕人則跟在后面,而醫生仍呆在原地,阿勝也癱坐在
醫生面前,哇哇地哭個沒完。

    前面提到過,祈禱所蓋在院子里面那塊略高的坡地上,是一座非佛非道的建筑,圍
繞著祈禱所的三面走廊內側,有一扇門半開著,走廊正面有條很寬的樓梯。
    了澤在樓梯下面喊:
    “月代,月代。”
    只聽到亂糟糟的鈴聲不斷,卻沒有人回答。
    “月代,請你出來一下,大家都很擔心你,請出來吧!”
    了澤惶恐地喊著。
    等了片刻,鈴聲不斷響著,還是沒有聽到月代的聲音,大家的心中充滿了不安。
    “算了,不要顧慮那么多了,先沖進去吧!如果挨罵,了不起道歉就是了。”
    一個年輕人說完之后,立刻沖上樓梯,嘩啦一聲,打開杉木門。
    祈禱所里大約十坪大小,正面深處有個很大的祭壇,壇上供奉著大小不一、各種奇
形怪狀的佛像,在這些佛像之間還擺放著香爐、祭台、花瓶、燭台等各種古舊物品,看
上去帶著一種奇異的妖氣。
    此外,祭壇上還點著一盞微亮的油燈,突然吹來一陣風,把油燈的火焰吹得搖搖晃
晃。
    “月代,你在哪里?”
    香的煙霧彌漫整個房間,讓人視線模糊,了澤只好大聲問著。
    “喂,誰有火柴?”
    “我有。”
    “快,把祭壇上的蠟燭拿來。”
    年輕人在香煙繚繞中往祭壇的方向摸索前進。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失聲大叫。
    “怎么回事?”
    “月代在這里!”
    “月代?先把蠟燭點上!”
    年輕人抖著手擦火柴,划了好几根都沒點著,他嚇壞了。
    “唉,真沒用,把油燈拿來。”
    了澤十分鎮定地指揮著。
    蠟燭點燃后,室內頓時明亮了起來。

    “南無……”
    了澤雙手合十,上下兩排牙齒打架似的,嘎嘎作響﹔那群年輕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個個僵立著,說不出話來。那個拿蠟燭的年輕人,甚至嚇得連蠟燭都快拿不住了。
    只見月代仰躺著倒在他們的腳旁,她像舞伎似的,穿著紅褲裙,頭上戴著金色的高
帽子,一絡頭發垂在臉上,臉上化著一層淡妝……然而,這種淒艷的美卻讓脖子上那條
緊勒著的日本手巾破壞了。
    “從那祭壇上……”
    其中一個年輕人吞吞吐吐的,一副又想說,又害怕的樣子。
    祭壇上有個半坪大小的齊座,看來月代一定是坐在那個齊座上祈禱的時候,被人從
后面襲擊,跌了下來。盡管她看起來像是用自己的雙手勒住脖子似的,但從她緊握手巾
的右手,可以知道她曾經強烈地反抗過。
    “了澤,了澤!”
    一個年輕人突然握緊了澤的手,不住搖晃著。
    “島上的人都說,這次一定會輪到月代,果然……你看,撒在月代身體上的是什么
奇怪的東西啊?”
    那個年輕人指著月代身上紅得像血一樣的東西,驚恐地問。
    另外一個年輕人彎下身,從月代身上拿起那些東西。
    “荻花!”
    “我知道那是荻花,奇怪的是,凶手為什么要在月代尸體上撒荻花呢?了澤,這個
祈禱所的花瓶里根本沒有插荻花,這荻花是凶手帶來的,凶手撒荻花是什么意思?”
    那個年輕人一邊看著月代的尸體,一邊搔著自己的腦袋,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盯
著了澤問。
    突然──
    清脆的鈴聲又響了,大家像被電擊似的,一個個抖得更厲害了。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睜大眼睛往鈴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祭壇對面的右邊,垂著五六條顏色鮮艷的布慢,直垂拖到地板上,其中一條布幔則
攔腰綁著月代的黃金鈴,尾端綁在阿勝的貓咪身上……

    駒若勇,花會散,
    貓若舞,鈴會響。

    了澤記不起來這首古詩是誰寫的,不過此情此景,倒真符合詩意哩!
    原來,那不斷搖動的鈴聲是貓弄響的。
    不久,搜山的隊伍也回來了。

【第十七章】 熾天使書城

可憐的早苗


    獄門島上陰風不散,金田一耕助心情有些煩躁,頭腦里亂得簡直快瘋了。
    一幕幕令人震驚的恐怖場景在腦海里閃現,千萬太在那個悶熱的復員船艙里的遺言
時時在他的內心翻騰。
    “去獄門島……三個妹妹會被殺……請代替我去……”
    摯友臨終的請求,他連一個都沒辦到﹔鬼頭本家的三姊妹,他連一個都沒救成。
    金田一耕助日夜苦惱著,人也越來越。憔悴了,看起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二十几
歲似的。
    “早苗。”
    金田一耕助有氣無力地喊著早苗。
    早苗像是沒聽見,只是一個勁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早苗!”
    這次,金田一耕助的聲音提高了一點。
    早苗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后,又低下頭,陷入沉思中。
    獄門島連續三個晚上發生的慘劇,的確令人難以承受。
    磯川警官跟刑警們在鬼頭本家的祈禱所進進出出﹔本家的高樓閣宇,在這一片緊張
的氣氛中,似乎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由于與三松極少外出,在前往千光寺的盤山小路上,竟累得昏倒在土地神廟前,所
幸被分頭找尋的人發現了,順利地帶回禁閉室。
    回到禁閉室后,他非常亢奮,不斷大吼大叫的聲音傳到祈禱所,令人不禁懷疑他們
父女之間究竟有什么深重的孽緣。
    金田一耕助在案發之前也曾去過那棟祈禱所,不過當時還未曾推門進入,就感到有
一股令人作嘔的穢氣,令他退避三舍。
    此時早苗正獨自坐在房間里面,神情呆滯,腦中似乎仍印著折缽山上那幕可怕的景
象──
    那個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一臉的胡子,臟臟的軍服上沾滿了汗水和污垢,磨得變
白的軍鞋,還有鞋底的蝙蝠狀花紋……
    金田一新助再次盯著她問:
    “早苗,你以為那個人是阿一,所以把他藏在島上?”
    早苗的臉上浮現出極度的委屈,用一種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望著金田一耕助。
    “前天,大家為千萬太守靈時,發現花子不見了。你跟阿勝就到里面去找,我們聽
到你在禁閉室那邊的尖叫聲,隨后又聽到病人怒吼,因此大家都以為病人又發病了。不
久,你重回房里,故意將錯就錯地讓我們以為病人又發病了。其實你是看到有個可疑的
男子在禁閉室附近徘徊,才大聲尖叫的,對吧?那可疑的男人就是剛才死掉的家伙。”
    金田一耕助漠然地凝視著庭院,緩緩說道:
    “我真搞不懂,當時你為什么不說清楚呢?為什么要以病人發病來掩護那個你以為
是阿一的人呢?法國有句諺語說:‘夜晚的貓看起來都像灰色的。’自從你哥哥的同事
帶信來說阿一要復員返鄉的消息后,你就把所有的復員軍人都看成是你哥哥了,對吧?”
    金田一耕助這一下說到早苗的心里。他看了早苗一眼,又接著說:
    “看到那個男人躲在禁閉室旁黑黑的走廊上時,更讓你以為是阿一回來了。那個人
一看到你,就倉惶地逃走,但你一直搞不懂他為什么要逃,對不對?”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喝了口茶,又悄悄地瞥了早苗一眼,接著說:
    “就在那晚千光寺發生花子被殺的命案,在花子尸體旁邊,留有和禁閉室旁相同的
腳印,你感到十分驚訝,直覺以為那個人就是你哥哥,他偷偷地回來,就是想要殺死花
子她們。”
    早苗聽到金田一耕助這么說,不禁大聲哭了起來,滴滴滾落的眼淚,訴不盡她心中
的悲痛。
    “金田一先生,事情并不像你說的那樣,因為我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只見他一閃而
過的身影。不錯,夜晚的貓看起來都像灰色的,可是,當我小聲地喊他哥哥時,他馬上
轉過臉逃了出去。我一直在想:他真是我哥哥,還是一個看起來用我哥哥長得很像的人
呢?我一直為此感到很苦惱。”
    早苗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幽怨地說著。
    “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呢?如果我知道你有這么大的煩惱,一定會想辦法去查証
的。但是坦白地說,我觀察過你的舉動,自從那次之后,你不但不再聽復員船班次的消
息,而且還偷偷拿食物給那個男人。”
    金田一耕助不緊不慢地說。
    “不,我沒有直接拿給他,我心里很矛盾,既擔心他不是我哥哥,又擔心萬一他真
是我哥哥怎么辦?因此,我猶豫一再三,才把食物、餐具用大方巾包起來,放在廚房顯
眼的地方。我心想,如果他真是我哥哥的話,一定還會再來的。”
    早苗心中雖感到難過與委屈,但是,仍口齒清晰地辯解著。
    “他果真又來了,那時你沒看到他的臉嗎?”
    金田一耕助關心地問。
    “我很害怕,所以只看到他的背影而已。”
    早苗幽怨地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可是,今晚的搜山讓你擔心不已,于是你就打開禁閉室,把病人放出去!”
    早苗一聽,不禁嚇得張口結舌,兩眼愣愣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你之所以把瘋子放出去是為了讓大家轉移目標。唉!如果你能早一步知道他不是
你哥哥的話……”
    金田一耕助略帶哀傷地繼續說:
    “說不定今晚月代就不會被殺了,就因為你的種種舉動,讓我一直以為那人就是阿
一﹔同時我還認定了然和尚、醫生、村長都知道,才一起袒護他的。”

    “金田一先生!”
    早苗淚眼汪汪地問:
    “那個人到底是誰?”
    “警官剛才說,那男人是個海盜,被緝私艇追緝得無路可逃,才偷偷潛到這座島上。
由于他肚子餓得受不了,才到這里找食物,后來被你發現,誤以為他是阿一。事實上,
你袒護了一個與這樁案件完全無關的男人﹔而我也一直在追查一條和這樁案子完全無關
的線索。”
    金田一耕助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苦笑著說。
    “那殺死花子、雪枝的人又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海盜。海盜的確會隨隨便便就殺人,但是,他沒必要把尸體吊在古
梅樹上,更沒必要把尸體放在吊鐘下面呀!再說,月代被殺時,他還在海盜山寨里拼命
地逃跑哩!”
    “那么凶手會是誰?”
    早苗一臉驚懼地問。
    “我必須重新探索。現在我只是知道這男人既然不是阿一,那花子姊妹三人的死就
和他無關了,看來凶手一定另有其人。不過,話說回來,也許那個男人曾看見過凶手,
知道凶手是誰,因此才會被凶手殺死。”
    金田一耕助推斷道。
    早苗露出一臉恐懼的表情。
    “發現海盜尸體的時候,警官不是說過嘛,他說那人不是被子彈打中的,因為尸體
的后腦有很嚴重的裂痕,頭蓋骨都碎了,而且……”
    金田一耕助輕輕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接著說:
    “那傷痕看起來跟花子的傷痕非常相似,基本上可以証明殺死海盜和花子的凶器是
相同的。”
    “這么可怕呀!”
    早苗全身嚇起雞皮疙瘩。
    “的確可怕!一個晚上殺一個,一連三個晚上……凶手確實是殘酷地執行殺人計
划……”
    金田一耕助十分困惑地看著早苗。
    “島上人的想法真是奇怪,為什么要讓阿一繼承鬼頭本家,三個女孩就必須被殺?
你多多少少也有這種想法吧?把毫不相干的人誤以為是你哥哥,還以為花子三姊妹就是
那個人殺死的。早苗,你這種想法有什么根據嗎?還是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呢?”
    早苗深深凝視著金田一耕助,想弄清楚他究竟要說什么。
    “早苗,其實,連千萬太都有這種想法,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而來。”
    “啊!”
    早苗驚訝地喊了起來:
    “本家的哥哥說過這種話嗎?哥哥……”
    “是的,我就是受千萬太之托來阻止這件事的。千萬太臨終時對我說:‘如果我死
了,三個妹妹就會被殺……去獄門島救我三個妹妹……’問題就在這里,千萬太怎么會
知道只要他一死,三個妹妹就會被殺呢?”
    一旁聽著的早畝早已嚇得臉色蒼白.連嘴唇都變紫了。
    “早苗,你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嗎?”
    金田一耕助帶著企盼的眼神看著早苗。
    早苗顫抖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

    “早苗,這是你們家的東西吧?”
    磯川警官拿出一條鬼面上印著“本”字的日本手巾,遞給早苗。
    “是的。”
    早苗看著手巾,疑惑地等著磯川警官繼續說明,或者提出問題。
    “月代在祈禱的時候,被人用這條手巾從后面勒死,她死前曾用右手緊抓住手巾的
一角,這條手巾雖然臟,但是并不舊,你看,這邊的切口還很新呢!請你想想看,最近
有誰拿過這樣的手巾?”
    磯川警官指著切口,對早苗說。”
    “我不知道。”
    早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
    “最近沒有裁新手巾,而且也不曾給過誰這樣的手巾。不過,島上的人應該都有這
種手巾,因為以前在歲末年終、喜慶吊唁時,我們都會發這種手巾。”
    “你們家還有這種手巾嗎?”
    磯川警官皺著眉頭問。”
    “大概還有兩三卷吧!自從木棉被管制之后,祖父就叫我們多染一些存起來。后來
由于貨源不足,就暫停分發了。我們家很節儉,盡量不裁新的來用。”
    早苗詳細地說明家中手巾的儲存情況。
    “這手巾是整匹染出來的?”
    金田一耕助想確認什么似的,急切地問。
    “是的。用來分送給別人的日本手巾都是這樣,在要用的時候,就裁下一塊來用。”
    “是這樣,新的切口……”
    金田一耕助從磯川警官手中接過手巾,反復查看,而后便陷入沉思中。
    早苗也恍惚起來。

【第十八章】 熾天使書城

小夜的悲劇


    島上并沒有人心惶惶。
    鬼頭家的三姊妹都死了,悲劇也結束了,應該不會再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吧?
    獄門島上的人都這么想,大家也都有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對死去
的人,的確有點不敬。
    載有大批全副武裝警察的船,一艘艘連續不斷地到島上來。島上的人也從這股緊張
氣氛中,感覺到案子快要結束了。
    但事實上,案情現在才進入高潮呢!
    金田一耕助卻和警察們的忙碌正好相反,他看起來似乎很傷心,好几夜沒睡的他,
無精打采地看著警察積極偵辦案子,腦子不斷地思考著,好像答案就在不遠處,卻又找
不到突破口。
    他陷入凶手布下的盲點中,為這樁案子深感苦惱與煩躁。
    屋里有了然和尚與了澤低沉、遲緩的念經聲,荒木村長、村瀨醫生和分家的三個人
也來了。
    金田一耕助感到悶熱頭痛,他想,也許吹吹海風會比較舒服些,于是穿上木展,從
后門走到街上。

    所謂的“街上”,也不過是只有五六家小店的地方,金田一耕助正要走到那里的時
候,有人叫住他。
    “金田一先生,請來一下。”
    理發店老板清公大聲對他喊著。
    金田一耕助看見理發店里有五六個人,正在高聲爭論著。
    “快來、快來,這里又發生大案子啦!”
    金田一耕助的腳步卻顯得有些遲疑。
    “別顧慮什么啦!我們正在談這件案子呢!阿仙還說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哩!”
    清公熱情地招呼著。
    “什么奇怪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地問。
    “老板,快別提啦!”
    阿仙慌忙出聲阻止。
    “這有什么關系!天底下哪有吊鐘會走路的事?不過既然看見吊鐘在走路,還是說
出來,聽聽金田一先生的意見比較好吧!”
    另一個男人附和著說。
    “吊鐘會走路?”

    金田一耕助感到一陣興奮,又不自覺地搔起頭來。
    “是啊!阿仙說他確實看到了,因此大家才爭論不休。請坐在這邊吧!”
    清公以和金田一耕助私交甚篤而頗為自豪的姿態,把金田一耕助往理發店里面拉﹔
金田一耕助則對吊鐘會走路的事感到有興趣。
    在理發店里的這五六個人都不是來理發的,他們只是來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老板清公站在理發椅前的泥土地上,其他的人在有點臟的榻榻米上或坐或臥,金田
一耕助一走進去,這些人突然都正襟危坐起來。
    “大家昨晚辛苦了。”
    金田一耕助彎腰向眾人打招呼。
    “連續忙了三天,很累吧?”
    清公也客氣地對金田一耕助說。
    “是啊……對了,剛才你說什么吊鐘在走路,究竟怎么回事?”
    金田一耕助敷衍著清公,卻看著阿仙問。
    “這件事還是讓阿仙來講吧!”
    大伙兒推著阿仙,阿仙怯生生的,紅著臉、搔著頭說:
    “這件事真的很奇怪耶!”
    他看金田一耕助的確在聽他說話后,開始變得比較有自信。
    “大家剛才都在取笑我,但是,我真的看到吊鐘在走路。前天,就是雪枝被殺的那
天,我划船到對岸去,准確的時間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黃昏的時候。我往本島
這邊划回來的時候,突然看到天狗鼻下面的坡道附近放著一個吊鐘。”
    阿仙說到這里,環視大家一眼之后,接著說:
    “當時因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一看那外形就知道是吊鐘。
我知道了然和尚叫年輕人把吊鐘暫時扛到那附近,再說,從那邊也看不到天狗鼻突出的
平台。”
    “那你當時看到吊鐘的地方,應該不是在那塊岩石上面了?”
    金田一耕助把坐墊向阿仙面前挪了一下,認真地問。
    “是啊,因此我才覺得奇怪。然后我繼續划船,又漫不經心地往上面看了一下,從
那個角度能看得到天狗鼻突出的平台,我卻發現吊鐘好好地擱在那上面。”
    金田一耕助那副認真的表情讓阿仙感到:他的確是在專心聽他說話,阿仙不免也有
几分得意起來。
    “我嚇了一跳,心想那吊鐘不是很重嗎?再怎么粗壯、有力氣的人,也不可能扛著
它走路的。如果從剛才看到的地方運到岩石上的話,一定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才對。在傍
晚的時候島上最安靜,這些聲音我在船上也應該聽得到才對,奇怪的是,竟然一點聲音
都沒有!因此我才覺得見鬼了,吊鐘自己會走路。”
    阿仙有條不紊地把他看見的怪事,仔細對金田一耕助說明。
    “等一下,那時候吊鐘已經不在剛才的地點,是嗎?”
    金田一耕助問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不知道,因為我划過岬角就看不到那個坡道,現在想起來,倒是有些遺憾,早知
道,我就干脆再划回去看個仔細。”

    阿仙也覺得自己沒看真切,有點不好意思。
    “你確定是在坡道附近看到吊鐘的?”
    金田一耕助有點不放心,再問了一次。
    “是的,雖然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是那形狀一看就知道是吊鐘。”
    “這島上有兩個吊鐘嗎?”
    “怎么可能!戰爭時甚至連僅有的吊鐘都沒有了。”
    清公插嘴說。
    “那吊鐘很舊了吧?”
    “對,是很舊了。在嘉右衛門全盛時期,吊鐘還曾經裂開過,特別送到外地重新鑄
過呢!”
    “啊!這件事我也記得。好像是在十五六年前,送到廣島還是吳市重新鑄造的吧!
這島上不可能會有兩個吊鐘的,阿仙一定是因為發生雪枝的那件案子而嚇得做這種夢。”
    聊天的客人之一這樣說。
    “胡說!我說的事可是在雪枝被殺之前發生的啊!”
    阿仙立刻反駁。
    金田一耕助心里又開始感到騷動不安,隱隱覺得這中間一定有什么可以解開這件案
子的關鍵。
    “剛才你提到嘉右衛門,看來他似乎很有權勢哩!”
    金田一耕助對嘉右衛門這個人十分好奇,特意問問這些了人的看法。
    “是啊!那種風光今后不可能再有了。”
    “不過……他也很可憐,一天到晚擔心家產被分家奪去,連到死都不瞑目咧!”
    “他是因病去世的嗎?”
    金田一耕助不著痕跡地問。
    “好像是腦溢血。戰爭結束時,他病倒了,左手不聽使喚,拖著半身不遂的身子到
處閑晃。之后第二次發病,躺了一個禮拜就不行了。對了,他的周年忌日就快到了。”
    客人之中有人提到嘉右衛門晚年的樣子,讓金田一耕助雙眼發亮。
    左手不聽使喚?
    金田一耕助聽到這句話,就像玩拼圖游戲時拿到關鍵的一塊拼圖似的,令他又興奮
得直搔頭。
    “在他第二次發病之前,本來是個精神很不錯的老爺子,但一發起病來,整個人立
刻衰老了,叫人看了覺得他挺可憐的。”
    另一個客人也說出他的看法。
    金田一耕助反復地思考著這些話。
    這時清公說:
    “昨晚月代被殺的事情,你有什么破案方針嗎?聽說是在‘一家’被勒死的,真的
嗎?”
    “一家?”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看著清公問。
    “大家都叫那個祈禱所是‘一家’。”
    清公神色自然地回答。
    “一家?一家……”
    金田一耕助好像突然撞邪一般,眼神茫然地瞪著清公。
    “那是嘉右衛門取的名字。有一次,月代和她的媽媽發生爭執的時候,說她像是一
家的鬼婆婆,從那時候開始,大家就叫那個祈禱所為‘一家’了。”

    與女一家荻和月……

    金田一耕助猛然站起來,一臉的肅穆令人畏俱。
    大家都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惶惑地看著他。
    “怎么回事?”
    清公也十分緊張,驚訝地問。
    “今天的這一席話對我很有用,老板,多謝你啦!”
    金田一耕助扔下那群面露困惑的人,連跑帶跳地沖出清公的理發店,那樣子簡直像
是喝醉酒的人。
    “喂,他怎么了?那副神情挺叫人害怕的。”
    客人之中有人問清公。
    “他一定是從我們的話里找到什么線索了。”
    另一個客人自以為聰明地回答。
    “嘿,他真的是一個‘著名偵探’嗎?”

    金田一耕助確實找到線索了,“與女一家荻和月……”像一道白光划過黑暗的謎團。
    這句子里的“一家”,固然代表同一個房子的意思,卻也可以當做名詞來用。
    月代尸體上的荻花,是這個意思嗎?而白拍子是游女,也是妓女!
    老天!為什么會有這么可怕的事?這么瘋狂的行徑……天哪!這真相簡直能讓大地
搖晃、大海狂嘯了!
    金田一耕助搖搖晃晃地回到本家,在玄關前面,剛好遇到從里面走出來的磯川警官。
    “金田一!你怎么了?臉色看起來好蒼白喲!”
    磯川警官驚訝地說。───。
    和尚了然、了澤仍舊低聲地念經,而金田一耕助卻氣得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警官,請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金田一耕助小聲對磯川警官說。
    磯川警官略顯驚訝地看著金田一耕助,多年的默契讓他并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默默
地穿上鞋,跟在金田一耕助后面,走出本家。
    金田一耕助一走出本家,立刻往千光寺跑。
    千光寺里當然沒有半個人影,他沖進書院。
    “警官,請你看這個,這屏風左邊的色紙……”
    金田一耕助氣喘吁吁地說道。
    磯川警官默然無聲,他感到有點害怕。”
    莫非金田一耕助瘋了?
    金田一耕助所指的就是和尚拿給他的屏風。
    “警官,我一直讀不懂色紙上的字。如果我能讀懂的話,也許早就發現這案子的真
相了。麻煩你念一遍,拜托。”
    金田一耕助急得快發瘋,而磯川警官則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所指的屏風上的色紙。
    “是其角寫的嘛!”
    “是的,哪是其角寫的那一句呢?”
    磯川警官仔細看了一下色紙說:
    “字跡很潦草,不知道其角詩句的人是讀不出來的。這是其角很有名的句子,抱一
也曾經模擬過這句子呢!這句是‘黃鶯倒吊啼初音’。抱一好像是在吉原還是什么地方,
看到高級妓女從樓梯上走下來,呼喚女侍時隨手寫下的句子。”
    “‘黃鶯倒吊啼初音……’對,警、警、警官!”
    金田一耕助全身發抖,一股寒意襲上脊背,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句是花子被倒吊在梅樹枝上﹔雪枝被扣在吊鐘下面,是這邊的這句‘頭盔壓頂
虫嘶鳴’﹔昨天,月代的那件案子是另一張色紙上寫的‘與女一家荻和月……’”
    磯川警官一頭霧水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不錯,警官,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是的,瘋了,獄門島的居民全都瘋了,瘋
了……”
    金田一耕助忽然閉上嘴,用一雙像是看穿一切的銳利眼神,凝視著屏風上的字,接
著大笑道:
    “瘋……瘋……瘋了!”
    金田一耕助抱著肚子不停地笑,笑得眼淚、鼻涕直流。
    “瘋了……對,簡直是瘋了,我真笨!”
    金田一耕助一邊大笑,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說。
    花子被殺之后,了然和尚在古梅樹旁邊曾自言自語: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金田一耕助現在才明白那句話的真正意思。
    看來,瘋子的身份之謎已在金田一耕助的頭腦中有了眉目。

    “你想了解本家嘉右衛門的事情?”
    儀兵衛喝了一口綠茶,姿勢優雅地放下精致的茶碗,然后看著金田一耕助。
    他小小的鼻子和嘴角被兩條深深的皺紋包住,戽斗形的臉龐,給人一種殘酷無情的
印象,再加上鬼頭本家對他諸多挑剔、百般中傷,所以金田一耕助一直認為他似乎十分
難以接近。
    (戽:讀‘戶’﹔戽斗:形狀似斗,用于汲水灌田的老式農具。──華生工作室注)
    從分家打開的房門里,可以看到本家高聳的屋頂。清晨的輕風吹在儀兵衛與金田一
耕助的身上,讓他們感到神情氣爽。
    金田一耕助昨夜几乎沒有合眼,他輾轉反側,并以俳句屏風上那個驚人的暗示為基
礎,把整件事情在腦中像錄像帶般從頭播放一遍,那些鮮明的畫面上,清清楚楚印著三
行俳句,讓他感到極度震驚與恐懼。
    天亮后,金田一耕助兩頰赤紅、雙眼浮腫,眼神卻十分閃亮。
    “金田一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有沒有發燒?”
    當金田一耕助走到茶室准備吃早餐的時候,先到的磯川警官看到他的樣子,不禁嚇
了一跳,連忙問他。
    他回避磯川警官帶著疑問的眼神,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后,立刻沖出鬼頭本家,往
分家的方向跑去。
    “我想請教儀兵衛先生一些事情。”
    志保發現金田一耕助神情不對,慌忙收斂起平常嘻笑的姿態,乖乖地進去傳報,因
此,金田一耕助現在才能跟儀兵衛面對面地坐著。
    “嘉右衛門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島上的人都叫他太閣大人,他也確實是當得起這個
稱呼的人。”
    儀兵衛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稱贊嘉右衛門,那語調平穩、誠懇,讓人感到他也是一
個可靠的人,這或許是他被島上的人比喻成德川家康康的原因吧!
    “我想,你還沒有來我們這座島上之前,一定聽過很多有關這座島的傳說吧?你來
了之后,或許會對這座島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而感到失望。”
    儀兵衛看著眼前這個長相平凡,卻是著名偵探的客人說。
    “不過,在二三十年前,當我還年輕的時候,你知道,本島的確惡名昭彰,因為這
里住的都是海盜的子孫、放逐罪犯的后代,民風凶悍,是個令好人一點生存機會都沒有
的島,因此才會有‘獄門島’這個名字。嘉右衛門并不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也不是社會
教育家,更不是想要整頓島上的民風,他只是想要使島上富庶起來。”
    儀兵衛單刀直入地說。
    金田一耕助忽然覺得自己對嘉右衛門似乎有了更清楚的認識。
    這時,儀兵衛喝了口茶,又接著說道:
    “由于嘉右衛門善于經營,島上漸漸富裕起來,甚至比別的島還富裕,因此,他在
某些行為上也會自我要求。嘉右衛門的無心插柳,漸漸地改變了島上的風氣。但是,他
可不是為了島上的人才這么拼命的,他只是想讓自己變成島上最有錢的人,因此才夜以
繼日地工作。”
    儀兵衛對嘉右衛門與島上漁夫的關系,做了一個不同于島民的解說。他說:
    “在這樣的小島上,船東富裕的話,他手下的漁夫生活自然就會變好。而一家船東
變富裕了,其他船東不努力的話,就留不住好漁夫,這是十分自然的道理。嘉右衛門是
個很有眼光和決心的人,他只要想到什么,不管遇到天大的困難、阻礙,都會努力克服。
因此在大戰前的景氣情況下,他擴展自己的事業,終于成為島上規模最大的船東。而我
只是撿一點嘉右衛門嘴邊的剩菜,才有今天這種局面。我這樣說,是否能讓你對嘉右衛
門有多一點了解?”
    儀兵衛帶著誠懇的語調,以坦蕩的襟懷、不卑不亢的態度凝視著金田一耕助。
    “聽說他晚年過得很不幸,特別是臨終時,似乎感到很不放心?”
    金田一耕助想弄清楚嘉右衛門死前的情況,所以很認真地問。
    儀兵衛仍是以誠懇的態度、低沉的嗓音說:
    “關于這一點,島上的人對我頗不諒解,你多少也聽說過了吧?當然,無風不起浪,
的確,在嘉右衛門晚年時,我和他之間有很大的分歧,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工
作上,我很佩服嘉右衛門,要我拼命跟在他后面,我是可以辦得到,但是,他的嗜好、
娛樂作風啦等等,我確實難以追隨。因此嘉右衛門對我十分不高興。”
    “嘉右衛門似乎很懂得享樂?”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是的,他的觀念是:會賺錢也要會花錢。尤其是年景好的時候,他簡直花錢像流
水,如果島上有頭有臉的人不奉承他的話,他就會不高興﹔然而,我就是無法參與這種
享樂活動。”
    儀兵衛臉上帶著苦笑,看了看金田一耕助之后,接著說:
    “我不會玩,也不會講奉承話,不管怎么說,畢竟我也是個船東,是分家的主人,
因此,這類享樂的聚會缺席的次數越多,嘉右衛門就越認為是我不給他面子,其他的人
也覺得我陰險。不過,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管不了,反正我和他只是個性不合罷
了。”
    “嘉右衛門的晚年聽說迷上雜俳?”
    金田一耕助想到清公說的種種事情,特地向儀兵衛求証。
    “對,是一種叫做‘冠付’的雜俳吧!嘉右衛門只要阿勝這個女人就滿足,由此可
以知道,他對女色的要求不多。只是自從他發跡后,就變得愛附庸風雅,有段時間他還
跟著千光寺的和尚學做俳句。理發店的清公來了之后,他又開始迷上冠付。有一次,我
被硬拉去,陪他們開了一次詩會,可借志趣不合,讓我覺得如坐針氈。”
    儀兵衛有點痛苦地回憶道。
    “詩人芭蕉說過,所謂風流,是不忘露水寂靜之味。但是嘉右衛門、了然和尚、清
公他們那種自以為風雅的舉動,那根本不叫寂靜,而是嘈雜,我去了一次就不敢領教了。
之后,他又迷上模擬詩境。”
    儀兵衛揮了揮手,仿佛要揮掉那一片看不見的嘈雜似的。
    “什么叫模擬詩境?”
    金田一耕助聞言不由地精神一振。
    他一直在心里逐項綜合所有的線索,現在聽到儀兵衛這么說,才有終于找到關鍵的
感覺。
    “由于我只參加過一次,所以真正的情況我并不太清楚。我只記得那次是以忠臣藏
十二段返來做模擬。從大序到殺人為止,每兩三段就預先給題目,拿到題目的人,就要
做出相應的模擬。我拿到的是‘殺人’,因為我實在不會,于是理發店的清公就來教我,
告訴我應該怎么做。”
    儀兵衛說到這里,搖頭苦笑,他喝了口茶,接著說:
    “后來我才知道,每個人都不會,全是理發店的清公在背后教的,這實在太可笑了,
這整個游戲根本就是嘉右衛門跟清公兩個人在玩嘛!因此以后我就不再去了。”
    金田一耕助聽儀兵衛這么一說,終于恍然大悟。老天!這凶殺案竟然是有這個緣由。
    沒想到嘉右衛門竟有這種嗜好!
    “原來如此,他這哪里是風雅,不過是江戶末期普通人的嗜好罷了。對了,千光寺
的了然和尚、村長,還有醫生也參加過這種詩會嗎?”
    “當然,他們三個是常客。千光寺的了然和尚雖比嘉右衛門年輕,但是,感覺上他
仿佛是嘉右衛門的哥哥,嘉右衛門對他相當敬重,了然和尚也用疼愛弟弟的心態對待嘉
右衛門。嘉右衛門無論想干什么,他都無條件附和,跟和尚比起來,村長、幸庵當然要
略遜一籌。”
    儀兵衛平靜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太愉快的情緒。
    “嘉右衛門對他們三個很信任吧?甚至還托他們辦理他的后事!”
    金田一耕助不動聲色地提出他的問題。
    “是啊!既然我們之間有分歧,他在這個島上能信任的就只剩下這三個人而已。金
田一先生,我要特別聲明:嘉右衛門臨終時的顧慮,和我沒有關系,那是因為與三松瘋
了。提到與三松,我倒是認為自從他討小夜為妾后,本家的運勢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儀兵衛認為在這個島上,金田一耕助是一個超然的人,比較不會受到傳言影響,才
特別聲明自己的立場。
    金田一耕助點點頭,表示能理解,并順著儀兵衛的話題說:
    “我很想聽聽小夜的事。”
    “小夜是個瘋子,你不知道吧?在中國地方(指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
縣)有一種草人,在四國叫大神,在九州叫蛇神,名稱不同,但說的都是同一件東西。”
    儀兵衛重新拍了拍坐墊,換了一個准備長談的姿勢,接著說:
    “傳說,陰陽師安倍晴明來到中國的時候,跟隨他的人全都死了,因此,晴明就施
法朮讓路邊雜草全幻化成人,跟著他繼續完成使命﹔后來等他要回京都的時候,這些雜
草認為托法師之福,成了人,便不希望再變回草,晴明也覺得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沒有
功勞也有苦勞,于是就同意讓他們保持人形。由于他們原本是草,沒有謀生的技能,因
此,晴明就教他們祈禱朮,要他們代代以此維生,大家就稱這種人為草人,以祈禱為
業。”
    儀兵衛看著金田一耕助,發現他像小學生聽故事一樣,正津津有味地聽著,于是,
又喝了口茶接著說:
    “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大家都嫌惡他們,他們也受法師禁咒,無法與人結合。
聽說小夜也是這種人,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反正,荒木村長不知從哪里查到這種事情,
就跑去跟嘉右衛門講,因此才造成嘉右衛門父子不和,而嘉右衛門也就更討厭小夜了。”
    “村長干嘛這么多事呢?”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問。
    儀兵衛臉上浮現出不太高興的神情說:
    “因愛生恨呀!別看荒木真喜平現在是村長,整天不苟言笑的,沒有當村長前,他
可不是這樣的,不但眠花宿柳,而且還跟與三松爭小夜呢!”
    儀兵衛提到荒木村長時,一臉不屑的神情。
    金田一耕助覺得破案之門就要打開了,不覺雙眼發亮。
    “他……”
    金田一耕助話還沒說完,就被儀兵衛打斷了:
    “人不可貌相。說小夜壞話,恨她的不只是村長,就連醫生的病人,也被小夜搶走
了,這些人背地里講小夜的壞話,想把小夜打垮。我雖然沒有和小夜交談過,但是也挺
討厭她的。直到現在,我始終覺得與三松討了這個女人,是他一輩子的不幸!”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說:
    “聽說小夜在島上演過入鐘,那時候用的吊鐘,現在還在嗎?”
    “吊鐘?”
    儀兵衛用略帶疑惑的神情說:
    “是演戲時的道具吊鐘嗎?”
    “對,就是道具吊鐘,現在還在嗎?”
    “那吊鐘應該還在本家的庫房里吧!”
    儀兵衛想了想,接著說:
    “那個吊鐘是用竹子跟紙做成的,很輕,鐘上有一個機關,可以‘啪’的一聲從中
間打開……”
    吊鐘可以從中間打開?
    儀兵衛不經意地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害得金田一耕助高興得直搔頭發。
    “謝謝你,你說的這些,對破案真是太有用了!”
    金田一耕助虔誠地向儀兵衛行禮致謝。
    “哪里,你的工作也不輕松呢!要花很多腦力吧?”
    “還好?”
    金田一耕助溫和地笑著說:
    “警察來了之后,大家才知道我的身份。”
    “警察來了之后?”
    儀兵衛有些不相信地皺著眉頭說:
    “是嗎?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啦!”
    “什、什、什么?”
    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驚訝,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的。
    “你、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誰、誰告訴你的……”
    “村長啊!村長并沒有直接告訴我,我只是從他的助手那里聽到的。因為金田一這
個姓很少見,村長馬上就想到‘本陣殺人事件’,干是,他叫助手找出區公所里面的舊
報紙,一看,果然你就是那個名偵探。不過他的助手沒有說出去,是因為助手和我私交
不錯,才偷偷告訴我的。奇怪,到現在你都不知道嗎?”
    儀兵衛把這件秘密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金田一耕助則聽得張口結舌。
    既然村長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了然和尚、醫生也都應該知道﹔或者,至少了然和尚
一定知道。
    我的天哪!在名偵探的鼻子底下作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金田一耕助真感到猶如
晴天霹靂!

【第十九章】 熾天使書城

逮捕


    回到千光寺,金田一找到了正在沉思的了澤。
    “了澤,我有件事想問你。”
    “什么事!金田一先生。”
    “花子是在為千萬太守靈的那晚被殺的,對不對?”
    “是啊!”
    “那一晚,了然和尚要我去分家,因此,我就先走了。然后,我從分家出來要到鬼
頭本家去的時候,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附近,看到你跟了然和尚、竹藏三個人從上面下
來,你記得嗎?那時候……”
    金田一耕助看著了澤,忽然有種不知如何說才說得清楚的感覺。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怎么樣啦?”
    “那時候你跟和尚、竹藏從寺院出來,就一直是三個人走在一起嗎?換句話講,你
們三個從寺院出來到遇見我為止,一直都在一起的嗎?”
    金田一耕助想盡量把意思表達清楚,他盯著了澤說。
    了澤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問這種事,不過我只能回答‘不是’!”
    “不是?你不是跟了然和尚、竹藏一起走到那里的?”
    金田一耕助十分急切地問著。
    了澤大惑不解,說道:
    “我們是一起離開寺院沒錯,但是,一出了山門,師父就說他忘了拿包著經文的包
袱,要我回去拿。他還說是放在住持房間的柜子上,可是我找來找去都沒看見。我想,
可能是師父記錯了,因此就在寺院里到處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那個包袱,最后只好空
著手下山,我才走到盤山小路的半山腰,就看到師父跟竹藏在那里等我,師父見到我笑
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包袱在我懷里呢!’然后我們就遇到你了”
    金田一耕助帶著苦惱的神情說:
    “那你的意思是說,竹藏跟和尚始終在一起了?”
    “大概是吧!我回寺里去,我想,竹藏當然是跟師父在一起的。
    了澤臉上的困惑實在不亞于金田一耕助。
    “謝謝你。對了,了然和尚呢?”
    金田一耕助順便問了一句。
    “他說要去分家一趟。”
    “他現在去分家?做什么?”
    金田一耕助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了澤,仿佛了澤說了什么謊似的。
    “師父說鶴見本山批准下來了,明天要舉行傳法儀式,讓我繼承寺院。現在分家是
全島最大的船東,這種事情當然要去知會他們一聲。”
    了澤的表情十分難看,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繼承寺院?那了然和尚以后要到哪里去?”
    金田一耕助追根究底地問。
    “他說要到某個寺里隱居起來,他以前就提過這種事,但是,其實他用不著那么急。
唉!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了澤想到自己將成為島民的信仰中心,心中便非常不安。
    金田一耕助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就拖著疲乏的腳步離開寺院。
    下山的盤山小路上有座土地神廟,金田一耕助走到那座廟前,從格子門往里面看,
突然眼睛睜得老大,好像發現了什么重要証據似的。
    他趕緊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便推推格子門,所幸格子門沒有上鎖,
輕輕一推就開了,他便躡手躡腳地走進幽暗的廟里。
    這廟里最近一定有人進來過,因為地板上薄薄的一層塵埃上,有明顯被踩過的痕跡,
同時,放在花瓶里當裝飾的人造花的花瓣也掉在地板上。金田一耕助撿起花瓣,把它夾
在記事本里面,走出土地神廟。
    接著,金田一耕助下了坡路來到本家,雖然三個女孩昨天晚上就已經埋葬了,但正
式舉行喪禮的日子還沒有確定,因此這里依舊有許多全副武裝的警察進進出出。
    “千萬太的喪禮還沒舉行,就接連發生這些事情,再加上前任老板的周年忌日也快
到了,這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金田一耕助想起昨天晚上阿勝說這些話時的沮喪神情,心中不禁有種淒涼悲慘的感
覺。
    過了一會兒,他在廚房里看到竹藏,立刻小聲地把他叫過來:
    “竹藏,我有件事情要問你。”
    金田一耕助一臉嚴肅地對竹藏說。
    “什么事?”
    “花子被殺那天晚上的事情,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天傍晚你去千光寺時,在盤山小
路上遇到我的事……”
    “我記得。”
    竹藏簡潔地回答。
    “聽說后來你在山門前面遇到了然和尚跟了澤﹔了然和尚說有東西忘了拿,了澤就
又回寺里去,之后,你從山門一直到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再度遇到我的時候,都一直跟
了然和尚在一起嗎?”
    金田一耕助仔細地說,惟恐竹藏聽錯了。
    “是的,我們都在一起。”
    竹藏一臉大惑不解地瞪著金田一耕助。
    “真的?你沒有離開了然和尚半步?這件事非常重要,請你仔細想想再告訴我。”
    竹藏帶著謹慎的神情看著金田一耕助,想了一下說:
    “啊!對了,在上坡路上,了然和尚的木屐帶子斷了,他說要自己重扎,叫我先走,
因此我就先走到盤山小路的半山腰那里,了然和尚隨后就跟上了,我們正在談話的時候,
了澤也來了,然后我們三個正要一起走的時候,就遇到你了。”
    金田一耕助聽到這里,一顆心感到越來越沉重,有種絕望極了的感覺。
    “了然和尚的木展帶子斷掉的地方,是在土地神廟的前面還是后面?”
    “剛好就在土地神廟前。我看見和尚坐在廟門邊上,綁木展的帶子。”
    金田一耕助的心情越發沉重了起來,他兩眼茫然地凝視著遠方,不斷地搔頭之后,
又好像想到什么似地說:
    “對了,我從寺里出來,在坡道上遇到你的時候,你問我去哪里,我對你說,了然
和尚要我去分家通知守靈的事情,那時候你的表情很奇怪,為什么?”
    “啊!那是因為分家應該已經知道守靈的事情。前一天,了然和尚才叫我去通知,
后來又要你再去通知一聲……我雖然感到奇怪,但想了一想后認為,是不是了然和尚還
有別的事情要交代,因此才沒有多問什么。”
    金田一耕助帶著“終于真相大白了”的神情對竹藏說:
    “我明白了,謝謝你。對了,如果你看到磯川警官的話,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竹藏不敢耽擱,立刻把磯川警官請來了。
    “金田一,有什么事?”
    磯川警官忙得一頭汗,大聲地問著。
    “我想變個魔朮給你看。竹藏,你可不可以找一根像這么長、前面有鉤子的長竿
子?”
    金田一耕助比划著長度對竹藏說。
    竹藏很快就找來一根這樣的竿子。
    “這個可以嗎?”
    “可以,竹藏,請你也一起來。”
    三個人來到海灣口,金田一耕助完全無視島上人異樣的目光,轉身對竹藏說:
    “我想要一艘小船。”
    “好的,我馬上撐過來,請稍等一下。”
    等竹藏把小船划出來,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立刻上船。
    “金田一,你到底要做什么?”
    磯川警官被金田一耕助的神秘舉動搞得一頭霧水,忍不住納悶地問。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竹藏,麻煩你划到放吊鐘的天狗鼻岩石下面。”
    金田一耕助果斷地吩咐著竹藏。
    秋意漸濃的瀨戶內海上,海面平靜、湛藍。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都默默看著海面,
小船上卻好像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磯川警官好像明白金田一耕助馬上就要解開事情的真相,靜靜地不發一語。
    小船進到海潮匯聚處,海藻在海潮的沖刷下,起伏搖晃著。
    忽然,金田一耕助抬起頭來,看著在岩石上已經被吊起來的吊鐘說:
    “竹藏,把小船停在這里吧,你用竿子在水里撈撈看好嗎?”
    “要撈什么?”
    竹藏不解地問。
    “這里應該會有一條綁著重物的繩子沉在海水里。如果綁的東西不重,繩子就不會
沉下去了,麻煩你撈撈看。”
    金田一耕助一邊指點著,一邊指著海面讓竹藏撈東西。
    竹藏于是倒拿著鉤竿,在海里撈著。
    金田一耕助和警官則從船旁探身出去,看著竿子。
    “啊!”
    竹藏突然大叫一聲。
    “找到了!”
    金田一耕助開心地說:
    “這竿子我來拿,麻煩你到海里去,把繩子割斷。辛苦你了。”
    說完,金田一耕助便從懷里拿出一把海軍刀,遞給竹藏。
    “沒問題。”
    竹藏隨后脫光衣服,用嘴咬著海軍刀,向著沒入水里的鉤竿靜靜游去。
    不多久,他就浮出海面。
    “這個給你……”
    竹藏把手上握著的繩子交給金田一耕助,然后靈敏地跳上船。金田一耕助連忙握著
繩子,一臉緊張地望著水面。
    “警官,魔朮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想會出現鬼?還是蛇?”
    金田一耕助回頭問磯川警官。
    但是不待警官回答,他立刻拉動繩子,只見有個奇怪的東西正慢慢浮出海面。
    起先,磯川警官和竹藏都看不出那是什么東西,隔不多久,他們一看到東西的全貌,
兩人不禁雙眼圓瞪,驚訝得忘了呼吸。
    “啊!是吊鐘!”
    礬川警官喘著氣說。
    “是的,這是道具吊鐘。”
    金田一耕助接著磯川警官的話說:
    “這是月、雪、花三姊妹的媽媽以前演入鐘這出戲時用的道具吊鐘,這口吊鐘能從
里面一分為二。母親用來演戲的吊鐘,卻成為女兒被殺的道具,真是罪過呀!”
    金田一耕助的聲音里帶著沉痛的惋借,毫無窺破魔朮機關后的欣喜。
    此時,了然和尚正好走到天狗鼻的岩石上,無意間向下看了看。像是有心靈感應似
的,金田一耕助此刻也正好抬起頭,這下子,岩石上的了然跟岩石下的金田一耕助像電
光石火似地四目交接,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了。
    “南無……”
    了然和尚怔在那里,在岩石上合掌默念起來。

    秋雨綿綿,涼意陣陣。
    第二天,獄門島上一整天都飄著細細的霧雨,千光寺也籠罩在這片霧雨之中,了然
和了澤兩人就在正殿里舉行傳法儀式。
    按照老規矩,曹洞宗的傳法儀式起碼要花一個禮拜才能完成。
    在張挂著紅色布幕的正殿中,除了師徒相對外,閑人一概不得進入。徒弟在這里接
受師父的口頭教誨,謹慎地抄寫大事、嗣書、血脈。而且徒弟在抄寫時,每寫一字就要
起身三拜,因此很花時間。還有,儀式未完成前,繼位的人除了上廁所之外,是不准離
開位子的。
    這是為了要讓承繼衣缽的人去除雜念。承繼衣缽后,就表示已無師父或弟子的名分
了,彼此都是釋迦牟尼佛的門人弟子。
    然而,了然和尚卻不依傳統規矩行事,他只花一天工夫就完成了傳法儀式,當天了
澤就成為干光寺住持和尚了。
    傳法儀式結束后,了然和尚走出正殿,神采奕奕。
    他從廁所出來后一邊洗手,一邊看著整座寺院,在朦朧的霧雨中,到處都站著全副
武裝的警察。
    了然和尚看到這情景,不由地嘆了口氣,不過,他不是個容易心浮氣躁的人,因此,
他仍然踩著穩重的步伐邁入書院。
    “久等了。”
    他向屋里的人打過招呼后,就坐了下來。
    在房間里等他的是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這兩人看起來似乎等了很久,桌上的煙
灰缸已經塞滿了煙蒂。
    “結束了嗎?”
    磯川警官把坐墊拍了拍,重新坐下,聲音有點僵硬地問。
    “結束了,托福,托福。”
    了然和尚微笑著說。
    “師父,了澤呢?”
    金田一耕助順便問了一句。

    “他到分家打招呼去了,畢竟以后還需要儀兵衛做后盾。金田一先生,你要說什么
呢?”
    了然和尚一副神情泰然的模樣,讓磯川警官與金田一耕助不由地互相對望了一眼。
    “師父!”
    金田一耕助喊了一聲,臉上浮現出為難的表情,似乎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
說起。
    他努力調整了一下呼吸,沉默半晌后,迅速瞥了一眼了然和尚,說:
    “師父,我們今天是來逮捕你的。過去一直承蒙你照顧,今天卻變成這個樣子,我
也感到非常遺憾。”

    金田一耕助略顯嘶啞的嗓音簡直就像啜泣一般,不過了然和尚仍然態度從容地坐著,
磯川警官則默默地看著兩個人,這股沉默的氣氛,就像寺外的雨霧般,在書院里彌散著、
流動著。
    “來逮捕我?為什么?”
    了然和尚十分冷靜地問。
    盡管從了然和尚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質問的意味,但那一雙眼睛卻傳遞出“愿聞
其詳”的狡黠神情。
    “因為你殺了花子!師父,花子是你殺的吧?”
    金田一耕助一字一句地說。
    “殺死花子?金田一先生,就這樣簡單嗎?”
    了然和尚面帶微笑地反問了一句。
    “不,還有,在海盜山寨上殺死海盜的也是你吧?”
    金田一耕助又追問了一句。
    “在海盜山寨上殺死海盜?嗯,還有什么嗎?”
    了然和尚仍是一臉微笑地看著金田一耕助。
    “沒有了。你只殺了花子和那個身份不詳的海盜。”
    磯川警官驚訝地看著金田一耕助,他好像還不知道真實情況。
    “就這樣嗎?”
    和尚神情淡然地接著說:
    “金田一,那雪枝跟月代不是我殺的嗎?”
    “不是。這兩件案子不是你做的﹔殺死雪枝的是村長荒木﹔殺死月代的是村瀨幸庵
醫生。”
    金田一耕助語調清晰、一臉堅定地說。
    “金田一!”
    磯川警官用顫抖的聲音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三個字后,就因為過度驚訝而講不出話來
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發出像蚊子叫般細小的聲音說:
    “金田一,這、這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警官,了然和尚殺死了花子,而殺死雪枝的則是村長,村瀨幸庵醫生則
殺死月代,只有這樣才能合理解釋這樁案件。”
    金田一耕助頓了頓,又接著說:
    “這件事既奇特又可怕,和尚、村長跟醫生三個人分別殺了月、雪、花三姊妹,如
果你以為他們三個是共犯,那就錯了。因為每件命案都是凶手獨立完成的,這是各自獨
立的命案。”
    “這怎么可能?三個女孩子接連被殺,卻是三件獨立的案件……”
    “是的。當然有人主使這三件命案,指使了然和尚、村長跟醫生執行這三樁殺人案。
嚴格說來,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跟他比起來,了然和尚、村長、醫生三人只是奉命
殺人的機器。”
    金田一耕助說著,看了了然和尚一眼。
    “那個可怕的人是誰?”
    磯川警官忍不住好奇地問。
    “去年去世的嘉右衛門。”
    金田一耕助從容地說。

    磯川警官好像突然被雷打中一般全身僵硬不能動,臉頰則時斷時續地在抽搐著。
    了然和尚仍是一副自在的神態,垂眼觀鼻,無動于衷。
    “這都是嘉右衛門的狂妄固執。我是個傻瓜,從我到這座島上開始,哦,不,從我
來到這座島之前,就應該先發現這件事情才對。”
    金田一耕助以一副虛脫似的表情,看著了然和尚跟磯川警官。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到這座島上來?我是在本家千萬太的請求下,到這里來防止三
人被殺這件事的。千萬太死前已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他曾說:‘如果我死了,三個
妹妹就會被殺……去獄門島……表弟……表弟……’說到這里,他就斷氣了。”
    金田一耕助想到摯友的遺言,語氣中充滿了感傷。
    “當千萬太身體還能支持的時候,他不斷建議我來獄門島,還幫我寫了介紹信。問
題是介紹信的收信人,為什么要寫那三個人呢?為什么不寫自己的親人呢?雖然與三松
瘋了,但是,為什么他不寫嘉右衛門呢?其實,如能早想到這點,就應該早些解開這事
件的疑團才對。”
    金田一耕助的眼睛里隱隱泛著淚光,那是責備自己的淚水。
    “最早我想:也許千萬太認為自己的祖父嘉右衛門已經老了,也可能認為嘉右衛門
已經去世了。但如果他這樣想的話,那這三個收信人還不都是一樣嗎?不管了然和尚、
村長或醫生,也都不年輕啦!也許千萬太正是這么想的,收信人才會寫他們三個人吧!
萬一有誰死掉了,還有其他兩個人在。
    金田一耕助剖析自己在接過千萬太的介紹信時的想法。
    “如果真是這樣,他為什么不寫嘉右衛門呢?畢竟嘉右衛門是自己的祖父啊!如果
為了以防萬一,還可以在介紹信上再附上了然和尚、村長和醫生的名字。但千萬太為什
么不這樣做呢?難道他怕嘉右衛門?還是因為千萬太根本就知道嘉右衛門將是殺害三個
妹妹的凶手呢?”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來,吸了一口煙,環視著眼前的兩人,然后把夾著
香煙的手放在膝蓋上。
    “千萬太在戰爭發生不久后,就被征召入伍,一開始他被派往中國大陸,后來又在
南洋各島流徙,最后到達新几內亞。所以,他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家里通信了,
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信里提到三個妹妹會被殺的事。但是,干萬太確實知道自己一旦死
了,三個妹妹一定會被殺。他為什么會知道這個結局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他離
開故鄉之前,早已經跟祖父談過這件事!”
    金田一耕助完全沒有察覺到,手指上夾著的香煙,已有一段長長的煙灰掉落在膝蓋
上。他以濕潤的眼睛看著面前的榻榻米繼續說:
    “于是,我眼前浮現出三個男人坐在鬼頭本家客廳里的情形,其中有個老人,就是
前任老板嘉右衛門﹔而另外兩個人,則是老人的孫子千萬太跟阿一。千萬太與阿一几乎
同時收到召集令,嘉右衛門知道他去世后,與三松無法繼承本家的龐大家業,而能繼承
香火的孫子卻要上戰場,嘉右衛門面臨走投無路的難關。”
    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看看磯川警官。又看看了然和尚,說:
    “試想,嘉右衛門會如何跟兩個孫子交代呢?不外乎是:如果本家的千萬太活著回
來當然是最好。但萬一千萬太死了,只有阿一活著回來的話,本家就由阿一繼承。不過,
如果是這樣,月、雪、花三個女孩就成了阿一繼承的障礙,因此必須把她們殺了……”
    金田一耕助的嗓子有點干啞,他暫時停了下來,沉默半晌。
    磯川警官則帶著驚異的眼神,默默地看著他的側面。
    了然和尚還是無動于衷地盤腿坐著。

    金田一耕助喝了几口茶,清清喉嚨,接著說:
    “這簡直太可怕了!普通人絕對不會這樣去想去做。但是,話又說回來,島上的人,
又有几人是依常情、常理行動的呢?嘉右衛門固然是為本家的將來擔憂,畢竟這份家業
讓月、雪、花三姊妹中的任何一個人繼承,鬼頭本家都會完蛋﹔再加上他對小夜的嫌惡,
以及過去的是非恩怨,因此,才會有這樣的安排。我只是不懂,如果千萬太跟阿一都死
了,他是否會讓早苗繼承家業呢?”
    “不會的!”
    房里突然響起了然和尚蒼老低沉的聲音。
    “對不起,打個岔。嘉右衛門根本就不把女孩子放在眼里,不管是月代、雪枝、花
子或是早苗,在嘉右衛門眼中,全都一樣。如果干萬太跟阿一都戰死了,那他只好叫月
代招贅繼承本家,總之,他不可能會殺死三個女孩而讓早苗繼承家業的!”
    了然和尚和顏悅色地說。一”──”──一
    聞言,金田一耕助眼中突然出現既驚訝又悲痛的神情。
    “師父!”
    他有點呼吸急促地說:
    “也就是說,如果千萬太死了,而阿一活著的話,才必須殺掉她們,如果兩個都死
了的話,這三個女孩就……”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了。
    了然和尚默默地點頭。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彼此互望了一眼,在兩人交會的視線中,有著不為了然和尚
所知道的無奈與悲哀。
    “真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了然和尚還是垂著眼,沉穩地說:
    “我去申請取回吊鐘后,在回程的船艙里聽到竹藏說阿一還活著的消息,又從你那
里知道了千萬太的死訊……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千萬太的死跟阿一的生還,還有
吊鐘取回……啊!我感到嘉右衛門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其實,這三個條件只要缺少
一樣,那三個女孩就不會被殺。但是千萬太的死、阿一的生還,還有吊鐘,這一切……
總之,條件實在太齊全了。”
    了然和尚嘆了一口氣說。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則再次對望了一眼,發出一聲絕望的嘆息。
    了然和尚還是平心靜氣地說:
    “金田一先生,我是和尚,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我并不迷信。但是,這三個條件竟
然同時出現,不得不令我感到有點驚訝,感覺上好像有某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在推動著
我們﹔更何況,我們三個跟嘉右衛門之間有著生死情義。”
    了然和尚說這些話時,仍舊面帶微笑。
    “況且,那三個女孩本來就是殺不足惜的人。抱歉,打岔了,金田一先生,請繼續
說下去吧!”
    了然和尚點了點頭,又恢復到剛才那種無動于衷的神態。
    “警官,師父,請你們仔細聽。”
    金田一耕助語調沉痛地說:
    “如果我狂妄一些的話,我可以自豪地說,很早以前我就發現嘉右衛門的影子在左
右著這件案子。當然,這是謊話。我是在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之后,才發現到這一點的,
而且,給我提示、讓我發現到這一點的是和尚。和尚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為了公平起見,
他把解開謎題的關鍵放在我的眼前,也就是那扇俳句屏風。而在一切都結束前,我竟沒
有識破那關鍵,這當然要怪我自己昏昧不明,另一方面也因為了然和尚欺騙了我。”
    了然和尚皺了一下眉,疑惑地看著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馬上接著說:
    “也不能說是了然和尚騙我,而是我誤會了,所以才會在最重要的關頭,自己鑽進
死胡同里。由于警官也還不知道內情,我想,還是按照順序,從花子被殺開始說起吧!”
    煙早就拍完了,金田一耕助此刻內心忽冷忽熱。他不停地舉起茶杯,喝干了杯里的
茶,黑色的茶渣在舌頭上留下苦味。
    了然和尚好像突然發現大家都口渴了似的,馬上從住持房里拿來了鐵瓶和陶壺,每
個人的面前又斟上了飄香的茶。

【第二十章】 熾天使書城

謎底


    “千萬太的三個妹妹根本沒有想到死神正在逼近她們,她們嬉鬧如舊,我行我素。
花子是在大家為千萬太守靈的那天晚上被殺的。那晚,花子在六點十五分前后離開家,
直到師父發現她倒挂在古梅樹上的時候為止,都沒有人看見她。這一點,使我感到很苦
惱。”
    金田一耕助皺著眉說:
    “如果花子一離開家就直接來寺院的話,在路上一定會遇到人,但是,卻沒有人看
見過她。當時花子到底在哪里?她是什么時候到千光寺來的呢?在這里,我得承認我的
某種先入為主的看法,讓這件案子產生了兩個大盲點。首先是我一直以為挂在千光寺古
梅樹上的花子,一定是在千光寺里被殺死的﹔另一個盲點是:我以為凶手殺了花子后,
就立刻把她倒挂起來。這兩個盲點使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偏離了偵查重點。事實上這種
想法錯得離譜。花子可能先在千光寺以外的某個地方被殺死,然后才運到寺里的古梅樹
下,而且,她被殺害的時刻,跟倒挂在古梅樹上的時間并不一樣,只可惜,我花了很久
的時間才弄清楚了這一點。當我看清這個盲點的那一剎那,就好像眼睛里的眼翳被拿開
似的,馬上就能揭穿花子被殺害的真相了。”
    金田一耕助又喝了口了然和尚幫他徹的茶,潤了潤喉嚨繼續說:
    “花子在六點十五分左右離開家,馬上爬上盤山小路,來到坡道上的土地神廟,并
直接進了廟里面。我想,這恐怕是凶手、也就是師父要她去的。師父當然是利用鵜飼的
名字寫信,再直接交給花子,還借故說是鵜飼拜托的呀、或是其他什么理由。花子不但
沒有起疑心,還根據信上所說,來到廟里面,并且以興奮的心情等待著鵜飼。當我六點
二十分左右離開寺院,經過土地神廟前面的時候,花子其實已經在廟里面了。”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輕輕地搖了搖頭,喝了口茶,說:
    “我下了坡道,看到竹藏正往于光寺走來,竹藏在山門附近見到了然和尚﹔了澤則
在了然和尚的命令下,回寺里找一樣他根本找不到的東西,這時候,了然和尚跟竹藏在
一起,走下盤山小路。竹藏的出現是在了然和尚計划之外的,讓他感到有點困擾。”
    了然和尚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到無動于衷的姿態。
    “了然就是想要獨自下坡道,才派我先去分家,以及要了澤回寺里拿東西,沒想到
半路上卻遇見竹藏,他只好弄斷木展的帶子,要竹藏先走。這時,坡道上只剩下了然和
尚一個人,他到土地神廟前叫花子,花子毫無防備地探頭出來,師父就用他的念珠……
念珠拿來作凶器剛剛好……用力一擊,花子就不聲不響地倒下了,他又怕花子只是暫時
昏迷,于是就用手巾勒死她,同時把她放進格子門里面。這整個過程還不到兩分鐘,然
后師父若無其事地走下坡道,跟竹藏會合。隨后了澤來了,他們三個人正要一起走的時
候,遇到我從分家回來。警官,你聽說過吧!殺人手法越簡單,成功率越高。事實上,
這種手法真是既大膽又簡單。”
    金田一耕助看著磯川警官,說出他的經驗。
    “對我來講,就因為我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上看到了然和尚、了澤、竹藏三個人在
一起,所以就以為他們三個從離開寺院后就一直走在一起,完全沒有想到了然和尚在半
路上,竟做了這么可怕的事情。”
    了然和尚雖然無話可說,卻仍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的沉默應該是默認金田一
耕助所研判的凶殺案情吧!磯川警官不禁越來越佩服金田一耕助了。
    “花子雖然殺死了,但是和尚的差事未了。接下來的差事才是和尚的重頭戲,他必
須把花子的尸體弄到寺院里,倒挂在古梅樹上。只要少了任何一個步驟,對和尚來講,
都是前功盡棄。不過,這檔差事他當然也跟殺死花子一樣,大膽完成了。我還記得在守
靈當時,因為花子失蹤,了然和尚很自然地幫大家分組,然后一個人先回到寺里。因為
這個舉動太自然了,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了然和尚的真正想法。再說了然和尚也絕對不會
在大家都沒看到的情況下,迅速回到寺里去。”
    金田一耕助歇了口氣,接著說:
    “因此當我、了澤、竹藏在盤山小路的半山腰會合的時候,了然和尚還在盤山小路
上,可是,那個時候誰都不曾注意到他的身上竟背著花子的尸體!”
    金田一耕助挪了一下坐墊,喝了口茶。
    磯川警官則更加驚訝了,而了然和尚仍是一派悠閑地垂眼坐著。
    金田一耕助吸了一口氣說:
    “我一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就不禁對了然和尚敬佩不已。當時一片黑暗,我們只看
到了然和尚提著燈籠的燈光,根本看不到了然和尚背上背的東西。叫我怎么說呢?殺人
凶手竟然可以背著尸體那么悠哉地走著,這不是普通人能辦得到的。”
    金田一耕助以敬佩的眼神看了一眼了然和尚。
    “后來我們跟了然和尚的距離,雖然比剛看到他的時候要近很多,但是,這段距離
卻也正好足夠讓了然和尚把花子倒挂在古梅樹上。這就是他殺死花子的關鍵,如果少了
這一步,花子的死就失去意義了。”
    金田一耕助帶著嘆息的語氣,接著說:
    “屏風上其角的那句‘黃鶯倒吊啼初音’,是要用花子的尸體來為這句詩做比喻的,
對和尚而言,這個動作跟殺死花子是同樣重要的。當時和尚把花子挂在古梅樹上之后,
趕緊沖出山門,驚慌地喊叫起來,然后,又折回廚房,這時,和尚發現一個計划之外的
闖入者。”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這個闖入者對了然和尚來講,是個意外的阻礙﹔對我來講,卻撒下了巨大疑惑的
種子。了然和尚發現闖入者躲在禪房,故意給他逃走的機會,我卻研判成了然和尚認識
那個男人,而以為那個人就是凶手。”
    說到這里,金田一耕助搖了搖頭,苦笑著。
    “其實不然,那個人跟了然和尚或這件案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也許那人目睹到了然
和尚把花子倒挂起來,就算他沒看到,至少他知道在了然和尚沒回來前,古梅樹上是沒
有尸體的。了然和尚怕那人被當場抓到后泄漏此事,于是才給他逃走的機會。”
    金田一耕助挪了挪坐墊,換了個較舒適的姿勢,接著說:
    “搜山那天晚上,我們正要逮捕那個人的時候,和尚卻早一步從岩石后面,用鐵念
珠打死了那個男人。”
    了然和尚仍一臉的無動于衷,金田一耕助的語氣也是平緩柔和的,從兩人的神態上,
完全看不出究竟是誰殺了人。誰在指証凶手的殺人行為。
    “剛才我說過了然和尚騙了我。其實,了然和尚也不是故意要騙我,是我自己誤會
了。這個誤會使我在混沌的案情中摸索了很久﹔當我們站在倒挂著的花子周圍時,了然
和尚說了這么一句話:‘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從了然和尚那時候的樣
子、聲音看來,他是真心的惋惜,而且這股感嘆是出自真心、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的,因
此,我相信他的話,而同時想到那個瘋子與三松。”
    金田一耕助一口氣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看到和尚仍漠然地坐著,不禁輕輕嘆了口
氣,說:
    “我以為與三松和這件案子有關,這又把我引上錯誤之路。當我發現這句話的真正
意思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金田一耕助感傷地說:
    “了然和尚當時不是說‘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而是說‘不管是誰,
都對季節不對無可奈何啊’。為什么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因為了然和尚看到用花子
的血肉身體來做比喻的那句詩是‘黃鶯倒吊啼初音’的句子,很明顯是形容春天,然而
現在是秋天,因此,和尚才會有‘不管是誰,都對季節不對(“瘋子”和“季節不對”
在日本讀音上很相似)無可奈何啊’的感嘆。也就是說和尚感嘆的,其實是俳句里的季
節。”
    了然和尚看到金田一耕助終于勘破他的心事,臉上不禁露出溫和的笑容。
    金田一耕助看了了然和尚一眼,仍以平靜的語調繼續說:
    “啊!師父當然可以笑我。師父這樣的笑容,并不是現在才有。記得那件事情發生
后,我們進入正殿找闖入者,我問了然和尚這句話的意思,了然和尚剛開始還不太了解
我在說什么,不久,他就發現我誤會了,忙用雙手遮著臉,肩膀抖動不停,呼吸也變得
沉重。”
    金田一耕助回想那夜的情景,感到自己的愚拙,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時,我還十分自得地以為自己這一回終于問在要害上了,所以才會令他感到驚
恐,殊不知,其實了然和尚是對我的誤解感到好笑,正抱著肚子大笑呢,只是為了不讓
我發現,才用雙手把臉遮住,我、我在了然和尚面前,簡直像個小孩兒。”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感到有些羞愧,講起話來又有些結巴了。
    “哪里、哪里,金田一先生。”
    了然和尚終于停住笑,并以安慰的眼神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你絕對不是小孩兒,你很優秀、很了不起,能夠看出這些關鍵就值得欽佩了,畢
竟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好了,花子的事情就到此為止,現在輪到雪枝跟月
代了,請繼續吧。”
    “雪校被殺的關鍵是……”
    金田一耕助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
    “尸體究竟是什么時候被放到吊鐘里面的呢?根據清水的說法,他在八點四十分左
右經過時,曾用手電筒照過吊鐘,那時候吊鐘外面沒有看到和服袖子。然后,清水跟村
長下了坡道往分家去,過了十分鐘左右再折返,經過吊鐘旁邊的時候,雨下大了。我可
以判定,雪枝的尸體絕對不可能是在這之后才放到吊鐘里面的。因為跪坐在吊鐘里的雪
枝,除了那截在吊鐘外面的和服袖子之外,沒有一個地方是濕的,雖然背部有一點濕,
但是,其他地方都是干的。因此,我大體可以確定尸體放進吊鐘里面的時間,是在下雨
以前。也就是清水巡警跟村長第一次經過吊鐘旁邊,往分家去的那段時間以前。”
    磯川警官不自覺地將墊子向金田一耕助面前挪了一下。
    金田一耕助繼續說:
    “他們往返的時間加起來大約有十四分鐘。一開始我猜想在這十四分鐘之內,凶手
就足以利用杠杆原理把吊鐘撐起來,再把雪枝的尸體放進去。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怪
怪的,就算雪枝是在七點被殺的,凶手為什么非要等一個半小時以上,再利用這點短促
的時間來放尸體呢?”
    磯川警官默默地點頭,認為金田一耕助問的有理。
    “根據清水的說法,他們第一次查看吊鐘的時候,雨就稀稀落落地下了。照理說,
尸體某些部位多少會濕掉才對,然而剛才我也說過,雪枝的尸體上一點都沒有淋到雨。
為什么呢?我突然想到,也許尸體是在清水跟村長第一次經過之前就放在吊鐘里面,這
當然是最自然的了。”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磯川警官,磯川警官也正以一種“快說”的眼神催促著他。于
是,金田一耕助說:
    “問題是:當清水跟村長用手電筒查看的時候,為什么沒看到和服袖子呢?那和眼
色彩艷麗,長長的袖子都拖到路這邊來了,就算是手電筒的電力不足,也應該照得到才
對。這下子,我也想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正在我煩惱的時候,卻在清公的理發店里
聽到那天晚上還有一個吊鐘在坡道半路上走路的消息﹔又聽到分家的儀兵衛說,以前月
代她們母親演道成寺那出戲的時候,有個道具吊鐘是會從中間一分為二的,而且那個道
具吊鐘應該還放在本家的倉庫里。這兩件事拼湊起來,使我馬上茅塞頓開。”
    金田一耕助有點得意地說。
    “能知道魔朮用的道具,就等于知道魔朮的秘密,接下來,我只要揭開凶手行凶的
過程就可以了。凶手之所以把雪枝的尸體放在吊鐘里面,露出袖子,并不是他一時疏忽,
而是故意要讓人看到。然后,他在吊鐘上面再罩上一個紙糊的吊鐘,遮住露出來的袖子,
因此,清水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的是道具吊鐘。”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里,感到有點口干舌燥,停了下來。
    “你昨天從海底把道具吊鐘找出來了嗎?”
    了然和尚仍低垂著雙眼,慢慢說。
    金田一耕助喝了口茶繼續說:
    “是的,我發現在懸崖岬角往外突出的路上,有石頭滑落的痕跡。我推測凶手是先
將吊鐘的龍形釣鉤上綁著很粗的繩子,另一端則綁著一塊大石頭。凶手讓清水看到紙糊
吊鐘,目的是要有人証明當時吊鐘下沒有露出和服袖子。”
    磯川警官不住地點頭。
    金田一耕助繼續說:
    “然后,他再把放在懸崖下路邊的大石塊往下推,紙糊吊鐘就在石塊的拉扯下牽動
機關,從中間裂開,掉進海底,而雪枝和服的袖子就從真吊鐘的下面露出來了。昨天晚
上我也問過清水,清水說,他第一次用手電筒照看的吊鐘,感覺上好像比第二天早上看
到的吊鐘稍微大些,他以為是晚上光線與視力都差的原因。”
    金田一耕助苦笑著說:
    “叫人納悶的是:凶手為什么要搞得這么復雜呢?很簡單,就是為了制造不在場証
明。清水在八點四十分左右經過,吊鐘下面沒有和服袖子,目的是要讓人誤以為雪枝尸
體放進里面的時間,是在清水經過之后。這樣,誰有最好的不在場証明?誰又最有機會
去把石塊推到海底呢?”
    這兩個問題,令磯川警官皺起眉頭。
    金田一耕助接著說:
    “我想到這里的時候,不由地感到恐懼和瘋狂。因為同時合乎這兩個條件的人,除
了村長之外,再也沒有別人!村長跟清水一起查看吊鐘,村長跟清水一起走下放著石塊
的坡道,再加上周圍一片黑暗,即使他把石塊推到海里,清水也不會察覺。為此,我昨
天晚上專門問過清水,清水說,他們下了懸崖后沒多久,村長說要去小便,因此,清水
就一個人先走。今早,我到那個懸崖下仔細勘察過,發現附近有重物滑落的痕跡。清水
還說,當時,他好像聽到‘砰’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到海底的聲音,可是當時由
于天氣不好,海浪又大,風聲嘯嘯,他也聽不太清楚……”
    金田一耕助又停了下來,茫然地看著門外。
    磯川警官卻頻頻催促他,叫他繼續講下去。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發現。原來殺死花子的人是了然和尚﹔殺死雪枝的人是村長。
這實在是瘋狂極了,恐怖到令我自己都難以承受。盡管我不想往這方面去想,但是,事
實就是事實:了然和尚殺死花子,村長殺死雪枝。那么,殺死月代的會不會是醫生呢?
這么一想,我簡直快瘋了。”
    金田一耕助語氣略顯激動地說:
    “沒有任何証據能証明月代不是被醫生殺死的。相反,除了醫生之外,沒有任何人
有機會殺月代……”
    “金田一,這里有點不大對。”
    磯川警官第一次開口,卻帶著糾正語氣。
    “醫生也許有機會殺月代,但你別忘了,醫生的左手斷了,再說,月代是被人用日
本手巾勒死的,一只手怎么勒死人……”
    “并非絕對不可能,警官。”
    金田一耕助語調憂傷地說:
    “他們也知道那條手巾是整匹染的。祭壇的對面,靠門的右邊挂有很多根把鈴擋跟
貓綁在一起的布條。如果在那些布條中混進一條染色手巾,是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幸庵
醫生就這樣用右手握著那條手巾的一端,然后偷偷走近正在祈禱的月代身后,迅速卷住
她的脖子,并用力拉扯。”
    金田一耕助指手畫腳地說:
    “由于手巾的另一端固定在門框上,因此,幸庵醫生只要單手就可以勒死她了。等
到月代氣絕之后,他就把手巾切成適當的長度。警官,你還記得那條手巾雖然很臟了,
但是切口卻很新嗎?這就是說,即使是單手的幸庵醫生也可以用日本手巾勒死人,完成
這件不可能的罪行。”
    夕陽西斜,在安靜的書院里,磯川警官急促的呼吸聲,聽來有種驚魂肯定的感覺,
他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用沙啞的聲音說: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了然和尚、村長、醫生,這些犯罪天才都聚集在獄門島
了?”
    “不,你錯了。”
    金田一耕助以平靜的語氣更正說:
    “我剛才也說過了,了然和尚、醫生、村長都只不過是殺人機器而已。可怕的是,
想出這三種殺人方法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已去世的嘉右衛門。警官,你也聽說過吧?
嘉右衛門死前中風,左手不能用,于是他想到用這種方法殺月代﹔醫生也是故意弄斷左
手,照套他的方式。我想這一點,師父應該可以講得更詳細才對。”
    金田一耕助這時候停頓下來,平靜地望著了然和尚。
    夕陽西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千光寺在寂靜中迎來了黃昏。寺院外面不知什么時
候下起了細雨。
    磯川警官站起來扭亮電燈,冷而白亮的燈光,霎時間照亮了整個書院,也照亮窗外
被雨淋濕的花台。
    了然和尚仍然垂眼觀鼻,一副問心無愧的神情,盤腿坐著。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始慢
而沉穩地說:
    “島上的人都知道嘉右衛門臨死的時候,心里有多悲痛,也難怪他要感到悲痛,畢
竟他惟一的繼承人──他的兒子與三松,做了那么多蠢事,最后又瘋了﹔他的兩個寶貝
孫子又都上了戰場,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下一堆女人。而本家的這三個女人,又沒有一
個可以繼承家業,擔當大任,再加上分家的志保,又常利用鵜飼來搗蛋。”
    了然和尚悄悄睜開眼睛,看了一下金田一耕助,又接著說:
    “嘉右衛門曾在戰爭結束時病倒一次,造成半身不遂,只是沒有生命危險,但是,
到了十月初他又病倒了,這次,大家都認為他沒救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
然而他一想到本家的未來,就感到像被地獄里的鬼火燒遍全身似的。”
    了然和尚清了清喉嚨,繼續說:
    “他去世的前兩天,把我、村長、幸庵叫到他枕邊,對我們說了些奇怪的話。即使
到現在,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都還能感覺到嘉右衛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他說:‘大
家聽好,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到我殺死了月代、雪枝跟花子,而且是用很
美的殺法。’嘉右衛門這么說著的時候,臉上還浮現出一種很奇特的笑容。然后,他把
所有的殺人細節告訴我們,就跟剛才金田一先生說的三種殺人方法一樣。”
    了然和尚帶著回憶的神情說:
    “其實嘉右衛門并不是在做夢,事實上,當他第一次病倒的時候,噢,不,應該說
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慢慢在研究了。我們跟他比較接近,因此,他常常對我們開玩笑
說,如果千萬太死了,阿一活著回來,他就要親手把三個女孩殺死。但是這次,他可不
是在開玩笑。”
    了然和尚無奈地笑一笑,說:
    “嘉右衛門說:‘我很希望能親手殺了那三個女孩,但是,我的身體變成這個樣子,
已經沒辦法了。本來我應該趁著身體還好的時候動手,但是千萬太跟阿一都毫無消息,
我不想隨便殺人,因此才一直沒動手,現在眼看著我就要死了,心里卻還留著這份遺憾。
師父、村長、醫生,如果你們可憐我的話,就幫我完成這個心愿吧!’”
    了然和尚說到這里,不由地神色黯然。他喝了口茶之后,又接著說:
    “嘉右衛門再三拜托我們,他說:‘如果千萬太死了,阿一活著回來,就照我剛才
說的方法,把三個女孩殺掉,才能讓我在九泉之下安心。’嘉右衛門一面流著淚,一面
向我們三個人叩拜。接著,他還從枕頭下面拿出三張色紙說:‘這就當做我留給你們的
遺物,看到這個,你們就不會忘記我的遺言。’之后,他又詳細地解說每種殺人的方法,
并且再三地說:‘拜托,拜托,如果你們違背我的心愿,我做鬼都不會饒你們的。’”
    了然和尚說這些話時,語氣雖沉緩,卻透露出無限的感傷。他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后
說:
    “嘉右衛門把其角的句子給我,‘頭盔壓頂虫嘶鳴’給村長,然后把‘與女一家荻
和月’給幸庵醫生。這三張色紙就貼在那扇屏風的上面,放在金田一先生的枕頭邊,你
應該也看過了吧!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那是因為村長記得你的名字,他找出舊報紙確
定無誤后,我才知道你是名偵探。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經從千萬太那里聽到了什么,因
此,我覺得不給你任何線索,未免太卑鄙。我也在想:如果你真的是名偵探的話,應該
可以解開俳句之謎,如果解不開,就表示你太笨了,根本不配當名偵探。因此,我不管
村長、幸庵醫生如何反對,仍把屏風拿給你。結果,我們輸了。輸得好,輸得令人心服
口服。啊!話題扯遠了。如果你看到嘉右衛門在講這些遺言時的悲痛神情,你也不會狠
下心來拒絕的。”
    了然和尚神情肅穆地看了看金田一耕助,接著說:
    “所以那時我對他說,你放心吧!如果千萬太死了,阿一活著回來的話,我們一定
照你剛才說的去做,即使會下地獄,我也一定會把花子的尸體倒挂在古梅樹上的,我佛
如來做見証,我絕不說謊。村長跟幸庵聽到我這樣說,雖然感到害怕,卻也不得不信誓
旦旦地附和一番。嘉右衛門聽了感到很放心,兩天后就閉眼歸西了。”
    說到這里,和尚的臉色漸漸黯淡了下來。
    金田一耕助和礬川警官都沉默著,仿佛在聽戰國時代戰敗武將的悲哀故事。

    “辦完嘉右衛門的喪事不多久,我就跟村長、幸庵兩人談過,當時,幸庵曾經很擔
心地問我說,你真的要遵守約定嗎?我大笑著對他說:怎么可能?現在就算是想要完成
嘉右衛門的心愿也沒辦法了。”
    了然和尚換了個姿勢,接著說:
    “你們看這座島上哪有吊鐘?嘉右衛門瘋了,才會忘記吊鐘已經捐出去了,島上沒
有吊鐘,就不能完成‘頭盔壓頂虫嘶鳴’,這樣,村長就不用遵守約定了﹔既然村長可
以不守約定,那么我們守不守約定也無所謂,不是嗎?村長跟幸庵聽我這么說,才像卸
下肩頭重擔一般放了心。可是,可是……”
    了然和尚臉上出現極端痛苦的表情。
    “過了一年,吳市通知我去取回吊鐘。我懷著緊張的心情與不祥的預感出發,在吳
市辦完領回吊鐘的手續后,卻在回來的途中聽到阿一生還、千萬太的死訊,我好像被人
從背后猛敲了一下頭似的,村長跟幸庵也有相同的感覺。嗯,他們比我更感到恐懼。從
此之后,我們三個只要聚在一起,一定會討論這件事情。后來我們一致認為,這一切的
條件都太齊全了,恐怕是嘉右衛門的意志在冥冥中支配的吧!”
    了然和尚突然抬起頭,兩眼精神地看著磯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
    “我曾經長時間觀察過那三個女孩,發現她們簡直就像叫春的母貓一樣隨處發情,
再加上有鵜飼跟她們亂搞,可想而知,以后還會出現第二、第三個鵜飼。為了她們好,
也為了使這個小島安定,我覺得不如讓她們死了比較慈悲。所以我對幸庵、村長說:我
決定要遵守約定,至于你們要怎么做就隨便你們了,你們要去報警也無所謂,倒是嘉右
衛門的魂、我的魂,一定會對你們糾纏不休的。”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輕輕吐了口氣。
    了然和尚仍一臉平靜地說:
    “他們倆本來也不相信我會做,直到我把花子殺了,把她倒吊在古梅樹上的時候,
他們才知道我的決心有多堅定,這時,他們比較不怕嘉右衛門的怨氣,反而怕我這活人
的糾纏。花子死后,這兩個人也終于下定決心實踐計划,首先是村長,接著是幸庵。我
為他們倆感到悲哀,我也曾想過:萬一事發,我愿意承擔眾人的罪……”
    了然和尚深深嘆了一口氣,挪了一下坐墊,轉頭看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
    “是。”
    “村長跟幸庵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彼此對望了一下。
    “村長昨天晚上就逃離這座島了。師父,是你提醒他的吧?”
    了然和尚微笑著說:
    “昨天看到你從海底將道具吊鐘拉出來,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既然你能看出這一
點,可見我們真的完了。于是我立刻去警告村長跟幸庵,幸庵當時爛醉如泥,不知有沒
有聽懂我的話。村長逃走了嗎?那幸庵呢?”
    “醫生他……”
    金田一耕助看看礬川警官,又看看和尚,有些欲言又止。
    “幸庵怎么了?”
    了然和尚急切地追問。
    “他瘋了!”
    “瘋了?”
    了然和尚悲痛得閉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盈盈淚珠,他伸手抹去,然后又恢復沉穩
的神態,重重嘆了一口氣。
    “是嗎?膽小鬼就是膽小鬼。”
    了然和尚以平靜的語氣說。

    “不只是這樣,今天清水接到從笠岡本署打來的電話。”
    金田一耕助一字一句地說。
    了然和尚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皺著眉頭問:
    “笠岡本署打來的電話?金田一先生,這跟幸庵有什么關系?”
    金田一耕助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實在不想說出來,但是又不能不說。笠同打來的電話是說,他們在神戶抓到一
個詐騙犯,據說他是從緬甸復員歸鄉的軍人,他挨家挨戶到戰友家去拜訪,后來他發現,
如果去通知說戰友還活著,這些戰友的家人不但會很高興,而且還會請他吃飯、送他很
多禮物﹔如果通知說戰友死了,就沒這么好了。因此,即使是已死的戰友,他也會說那
人還活著。”
    了然和尚的臉上突然出現驚愕慌亂的神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金田一先生,難道阿─……”
    金田一耕助看著了然和尚,內心感到既無奈又痛苦,他知道,這句話一說出來,一
定會把和尚那自我安慰的象牙塔擊得粉碎。
    “是的,阿一已經戰死了。如果老實對你們講的話,謝禮一定會很少,因此他才……
啊,啊,師父!”
    了然和尚突然站起來,嚇得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不得不立刻跟著站起身來。
    只見了然和尚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那雙眼睛已經瞳孔放大,如同玻璃珠般失去焦
距,沒有光澤。看樣子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發不出聲音來,只見他嘴唇不住地抖動著。
    過了一會兒,了然和尚看著金田一耕助,然后又慢慢看了磯川警官一眼,身體慢慢
左右搖晃著,兩邊臉頰上也突然脹起如蚯蚓般的血管,一張臉上布滿了可怕的紅潮。
    “南無……嘉右衛門……”
    “啊!師父!”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趕緊從左右兩邊抱住了然和尚,他卻像是要甩開他們的手似
的,掙扎著像棵枯樹似地往后倒下。
    了然和尚就這樣去世了。。

【尾聲】 熾天使書城

再見獄門島


案情既然已經水落石出,金田一耕助現在要離開獄門島了,清水、竹藏和理發店的
清公都到泊船處來送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几天的天氣都太好,還是另有其他原因,今天又下起細雨來。
    “清水,還是沒有村長的下落嗎?”
    金田一耕助關心地問。
    “沒有。島上的人都在說,他搞不好已經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自殺了。”
    “是嗎?”
    金田一耕助像是自言自語地反問了一句。
    大家默默地站在泊船處,好久都沒有人開口講話。
    金田一耕助的內心感到寂寥得猶如一棵枯樹,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哀。
    “為什么?”
    理發店的清公終于忍耐不住,連珠炮似地說:
    “為什么大家都這么沮喪啊?金田一先生,你贏啦,應該高興才對嘛!干嘛這么悶
悶不樂呢?我看你干脆留在島上算了。何況早苗這么能干、又這么漂亮,即使在東京也
很難看到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喂,金田一先生,你用不著這么沮喪!喂,竹藏,別告
訴早苗……”
    其實清公說的沒錯,金田一耕助自己也曾這么想過,昨天,他問早苗想不想去東京。
    金田一耕助突然蹦出這么唐突的問話,使早苗吃了一驚。但這位姑娘非常聰明,很
快的,她就明白了金田一耕助這句話的用意,于是低下頭,輕聲地說:
    “……不,我還是留在這里吧!雖然哥哥跟本家哥哥都死了,我也很清楚往后的日
子會很辛苦,但是不管是這座島或是整個日本,都在改革中,就連船東也不能再夢想過
往日的生活了。不過,盡管前途多艱辛,我還是不能停止不前啊,本家還需要我。”
    早苗委婉地說著。
    然后,她很快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又低下頭,以一種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金
田一耕助說話一般道:
    “最近將有很多復員的年輕人回到島上,我會從他們當中選出一個好丈夫,守住鬼
頭本家,否則祖父在九泉之下是無法瞑目的。生于島上,死于島上,這是命中注定的。
雖然我們以后再也無法相見,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說完,早苗立刻別過臉,腳步蹣跚地離去。
    “竹藏,和尚、村長、醫生都不在了,本家就拜托你了。”
    金田一耕助叮囑著竹藏。
    “放心,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竹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說。
    此時,“白龍”號來了。
    “金田一先生,到了那邊,安頓下來之后,請通知我們。如果抓到村長的話,我也
會通知你。”
    清水大聲地說著,仿佛不這樣說,船就馬上會開走似的。
    當小船正要開出去的時候,有個穿著復員軍人服裝的人慌忙跑到棧橋上,他既沒穿
雨衣,也沒撐傘,渾身濕淋淋的,十分狼狽。大家仔細一看,發現來人竟是鵜飼章三。
    “哈哈,鵜飼,你終于被掃地出門啦!分家的老板娘還真現寶哩!”
    理發店的清公刻薄地說。
    鵜飼滿臉漲得通紅,迅速跳上小船。
    這就對了,這里不是外鄉人居住的地方。金田一耕助在心中默默地說。
    小船靜靜划出去的時候,細雨紛飛的空中,隱約傳來千光寺的鐘聲。
    是了澤敲鐘為我送行。唉呀!那真是個帶著可怕回憶的鐘……
    想到這里,金田一耕助有一種強烈的感情涌上心頭,他忍不住在小船上對著斜風細
雨中的獄門島合掌道:
    “再見,獄門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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