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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第八章 |
第九章 | 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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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言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具體的年代已經忘記。就連是從哪裡來,到何處去的旅程也 已想不起來。那時我剛過二十,每天在頹廢中生活,當時懷疑人生的態度與剛體會到的 遊戲感受莫名地交織在一起。也許正因為如此,那時的記憶也就更加模糊不清了。 那是艘兩三百噸,包著鐵皮的小木船。我橫躺在二等船艙中。這是位於船尾,依照 船體呈環狀的鋪有榻榻米的房間。因為是晚上,兩盞被油煙熏得烏黑的煤油燈垂吊著, 隨著船體的晃動,像座鐘的鐘擺一樣,左右搖動著。 到達某個大港後,許多乘客下了船。之後,偌大的房間內,只有兩三人。本已是紅 褐色的榻榻米在黑紅燈光的映襯下越發顯得褐紅。船體上小而圓的取光孔的下面,安放 著厚板架子,留在船艙內的兩三名乘客都將頭伸人架子下方,腳朝著房間中央,儼然一 副老乘船的架勢,大多發著鼾聲熟睡著。 不管是黑夜,還是在白晝,我不停地喝著洋酒、日本酒,抽著外國煙,那種刺激弄 得舌頭、喉嚨、胃部乃至大腦暈暈乎乎,再加上暈船,我在半夢半醒之間體會著甘美的 。孤寂的異樣感覺。 我不時地感覺到在髒得直冒油光的木枕頭的邊緣,不知是海蛆,還是臭蟲的多足生 物在咕咕容容地爬行著,但我卻並不在意。在這悶熱、幽暗、滿是污垢和灰塵的二等艙 中,敞開儘是酒跡的和服,是多麼舒暢的一件事啊!我仰躺著,成大字形,閉著眼,大 聲地呻吟了一下,將雙手越過頭頂盡情地舒展開來。那一瞬間,右手觸到了一個沉甸甸 的物品。我沒有攜帶任何行李,而且從剛才開始周圍就沒有任何人。 但我的手的確觸摸到了像是行李的重物,這樣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搖搖晃晃地爬起身,拿過那件物品查看起來。那是一個用油紙嚴嚴實實捆紮著書 籍一般的大包裹。我向四周環視了一下,同室的乘客不是熟睡著,就是呆呆地盯著某處 ,根本沒人注意我的動作。我將包裹翻了個,放在手裡掂了掂重量,稍稍撕破油紙的一 角,查看起裡面的東西。 這個物品之所以如此讓我好奇,是因為其捆紮得異常結實。從重量上判斷恐怕是書 籍一類的東西。另外這件物品的主人恐怕曾睡在我的右側,但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那是怎 樣的一個人——老人還是年輕人,男人還是女人——真不可思議,我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那時我過著一種遠離當時道德規範的生活。於是最終我將那件物品帶回去。 上岸後一到旅店——這是哪裡的叫什麼名字的旅店或料理店,我已想不起來——就 立即打開包裹查看起來。上岸時天空剛剛泛白,在賓館的房間內感到微暗。 讓我失望的是,從包裹裡取出的東西是一捆毫無價值的草稿紙。但這好像是小說的 原稿,題目叫《在黑暗中蠕動》,署名是「御納戶色」。 我天生是個小說愛好者,如若是現在恐怕要將其作為職業,因此雖說與預想的有所 偏差,但能得到一本看上去像是力作的長篇小說,不也是令人開心嗎? 即便如此,「御納戶色」是一個多麼怪異的雅號,更何況《在黑暗中蠕動》是一個 多麼可怕的標題。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叫酒喊女人,而是開始讀起這本書來。 可能是我當時年輕,可能是當時頹廢的生活恰巧與小說營造出的氣氛吻合,我被其 深深吸引,花了一上午,讀完了這部小說,並且久久感歎不已。 那以後,我的生活歷盡變換,從一個職業到另一個職業,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經歷了種種滄桑,但不論怎樣,在我行李的底部總是珍藏著這本《在黑暗中蠕動》, 這本書不知多少次撫慰了我那無聊空虛的心靈。 這本小說的原作者到底是誰,這本小說是出自無名文學青年之手,還是某個名人的 匿名之作,我至今不得而知。自始至終我都希望能弄明白,但卻無從下手找尋。 最近,鄙人的拙作陸續有了需求,而且某雜誌社建議我寫一篇長篇小說。 「如果那樣,手頭有這樣一本小說原稿,能用我的名字發表嗎?」 我與該雜誌社的編輯商量了一下,在徵得他同意的基礎上,決定發表這本《在黑暗 中蠕動》。 如果原作者讀到這篇小說,望予以告之。我絕非想剽竊御納戶色氏的作品,也不想 貪圖小說的稿費,我除了想找出原作者,為十年前的罪責道歉外,別無他意。 在進入正文之前,僅在此就《在黑暗中蠕動》的來歷以及發表前的經過向諸位簡介 一下。 1 在這篇小說出場的數位重要主人公中,作者最感興趣的是西洋畫家野崎三郎。 不僅如此,他也理所當然地成為首先登場的人物。 野崎三郎是天生的放蕩不羈之人。幸運的是他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拖累,可謂是真 正的單身貴族。他的父母、兩個哥哥相繼逝去,留下來的是令他一生盡情享用的財產。 幸運兒說的就是他這類人。該故事就從這位野崎三郎迷戀上一個叫做蝶的舞女開始 的。 雖說是西洋畫家,三郎從未真正完成過一幅繪畫。他的工作與其是畫油畫,看上去 倒更像是鑒賞、讚歎西洋名畫、雕塑、日本及中國的古畫。 他醉心於古代名畫,並致力於收集。說到他自己的繪畫,那剛動筆便擱置下來的畫 板最終總被丟棄在雜貨間內,堆積如山。 在受雇於畫室的老婆婆看來,三郎這個男人之所以選擇畫家這一職業,並不是為了 繪畫、賣畫,而是為了和女模特們調情。可見,他對於女模特們也充滿了興趣。 但凡在市面上走紅的女模特必會踏足其畫室。非但如此,除了職業模特外,一些非 職業性的婦人、女孩也曾站在三郎的畫板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三郎雖沉默寡言,但 揮金如土、儀表堂堂,對異性充滿了誘惑。可是他們之間,如果超越了普通的畫家與模 特的關係,那麼這種關係決不會超過三天。似乎是慣例一樣,三郎必定要離開、躲避她 們。當然這當中定有原由,對此三郎自己非常清楚。 有時,三郎自己也會想,可能就像那老阿婆所說的,自己選擇西洋畫家為職業、上 畫塾、創立畫室都僅僅為了欣賞女模特。他不像普通人那樣對異性的容貌感興趣。 與臉形等相比,對於身體的整體美,他具有獨特的愛好。而就物色該對像而言,沒 有比畫家這一職業更加適合、便利的了。 他之所以醉心於西洋名畫、雕刻,其中之一便是以上原由。當看到一些精美的裸體 畫時,他決不會以一種不健康的心理去讚歎作者的創造力。有時他會覺得不管是什麼美 女的照片都不及一條斷臂的雕刻更具誘惑性。某位小說家膜拜美女的赤腳,而他不僅僅 是腳,對脖子、手腕、胸部、背部、臀部、大腿等身體的各個部位都能發現一種容貌之 外的美。某個女人因為耳朵美,某個女人因為肩部美,某個女人因為脖子美而讓他心動 不已。 當然這種感覺也許是處理身體美的畫家、雕刻家們所共有的。但野崎三郎的這種感 覺已超出平常,發展到一種病態的地步。即便如此,在這個世上,為什麼擁有這種美妙 身軀的人是那樣的少。耳朵、肩膀、脖子或是臉形等等這些局部美麗的女人多得很,但 整個身體,像某幅西洋名畫那樣,完全符合他口味的女人,三郎還未邂逅過。他和女模 特的關係不能長久維持,其中之一就是他這種怪癖造成的。另外,那些女人們都不具備 讓他迷戀的魅力。在他看來,容貌的美麗暫且不論,多數女人都是讓人憐惜的殘缺品。 就這樣,我們這位野崎三郎君在遇見舞女蝶之前,已經與幾十個女人相處過。最後 他終於遇到了其半生夢寐以求、理想中的女人。某一天,通過朋友的介紹,一個不久前 退出舞台,名叫蝶的女子來到了他的畫室。當她脫掉微髒的絲綢裌衣,站立在模特台上 時,三郎的喜悅、興奮難以言表。 在舞台上被稱作「印度人」的蝶並不屬於美女的那一類型。她容貌上最大的缺陷是 其鼻子,正如其綽號,她的鼻子像印度人那樣四下去。嘴巴雖不會給人一種厭惡的感覺 ,但也像印度人一樣大而厚。整個臉的輪廓是充滿肉感,稍稍下凹。惟一的亮點是她那 眼角細長、可愛的單眼皮眼睛。 對於三郎而言,即使是這種容貌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魅力,但她最美的還是整個身 體。她的綽號叫「印度人」的最大理由肯定是其皮膚的顏色讓人容易聯想到印度人,可 是這個綽號不是很貼切。她的皮膚雖談不上白皙,但也決不像印度人那樣黝黑,而是給 人一種明亮的感覺,打個比方說,就是那種未燒焦的豆餡年糕的淺咖啡色,或是略帶褐 色的奶油色,這種色彩健康光亮地迸發出來。從其皮膚表面無數肉眼看不見的毛孔中分 泌出的脂肪令其皮膚就像塗了昂貴的香油,伴隨著一種香氣,散發出微微的光彩。 她整個身軀給人的感覺是如豹子般驃悍,柔韌性強。她決不是纖弱的浮世繪中的美 人。那是一種我們祖先所憧憬的佛像之美,那種十全十美的菩薩之美。也許形容得有點 離譜。她是略帶野性的菩薩,在山野中狂奔,墜入人間的菩薩,這也許能概括出蝶的全 貌。 從耳朵到脖子,從脖子到肩部的豐滿曲線,從乳房到肚皮的在日本人中少見的豐碩 丘陵,不可思議的蜂腰,臀部到腿部的深邃而有光澤的陰影,修長的雙腿……那無法窮 盡描述的美讓野崎三郎欣喜若狂。 理所當然的,三郎將一切拋於腦後,以她為原形進行繪畫一事早已忘得幹幹淨淨。 他只考慮如何贏得她的芳心。她的過去,她的家庭都無所謂。他像發燒一般狂熱地 追求著眼前的這位大美人。 他的求愛很容易就被接受了。而且他們兩人的關係打破了慣例,一直維持得很好, 毫無波動,直至蝶猝死在信濃山中。另外,蝶還是三郎怪癖的理解者,這對於三郎而言 可謂是雙重的喜悅。三郎經常會覺得能找到蝶這樣的天使簡直是絕無僅有的奇跡。 不久,在大門緊閉的三郎畫室中,終日持續著某種狂暴的遊戲。那到底是一種什麼 遊戲,外人不得而知。那位老婆婆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重物被扔在地板或牆壁上的聲響, 膽戰心驚,惴惴不安。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轉瞬間,蝶來到三郎的畫室已有數周。剛開始時,她每天來往於本所方的家中與 戶山原的三郎畫室,不知何時起,她便不再回家,而是留宿於三郎處。每當三郎間「家 裡人不擔心嗎?」,她總是甩出一句「沒事」。而且兩人的話題一旦觸及她的家庭便不 再深入下去。一方面是每當話題即將繼續下去時,她便巧妙地岔開,另一方面三郎也不 想追問下去。 不久彷彿是與二人的生活同步一樣,春天悄然而至。他們的畫室被一種濃厚的粉色 大氣輕柔地籠罩著。早櫻也開始零星綻放,就在此時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 如果諸位讀者允許的話,作者想稍微描述一下他們畫室裡的生活究竟是什麼一種狀 態。同時,蝶的奇怪要求是在什麼場景下提出的,三郎又是如何輕易答應的,對於這些 想稍作贅述。如剛才所述,在某個溫馨春日,緊閉的三郎畫室內,呈現出一派玩具箱打 翻的景象。在十坪左右的地板上,亂糟糟地鋪著大紅地毯,華麗的緞子鴨絨被,幾個長 椅用靠墊、虎皮,以及厚毛毯等扔得到處都是,房間的各個角落裡,堆放著長椅、交椅 、滿是書籍的圓桌、畫架、三腳架、文具箱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像是退潮後的海草一 般凌亂不堪。另外,在牆壁及天花板上侷促地掛著符合三郎口味,形態各異,呈現出令 人費解姿勢的東西方名畫呀,複製品呀:有是真人兩倍大,妖冶之極的裸女全身像;也 有像殘疾人一樣,肌肉扭曲的勞動者的裸體像,形形色色,各種造型的男女肉體烘托出 一種血腥、怪異的氛圍。 「再游一下,就像在真正的大海中暢遊一樣。」 三郎立在窗邊的長椅上,一手拿著素描本,作著要求。在其腳下的大紅地毯上,白 得耀眼的蝶全裸著,不停地搖動著濃密的黑髮,做出遊泳的姿勢。「但這樣,無法自由 自在地游啊。 雖這麼說,她還是悠然地做著那不可思議的全身運動。他們為什麼會做出這種可笑 的舉動呢?從三郎手握素描本來看,難道他想以蝶為原形畫一幅《婦女游泳圖》嗎?或 者這僅僅是他們充滿孩子氣的遊戲。不是的。這恰恰是剛才提及的野崎三郎那令人費解 怪癖的一種表現。而蝶對他的要求毫不拒絕,由此推測她恐怕也有和野崎三郎相同的怪 癖。 「喂,就那樣,就那樣保持住,行嗎?」 每當捕捉到蝶游動時的某種姿態,三郎就會像攝影師那樣叫著,迅速地素描下來。 這也是他們這一遊戲的一個目的。蝶不停地胡亂擺動著手腳,這時最能發現全身的 自然美,而這種美平時是不太容易被發現的。那種瞬間的姿態被描繪在素描本上,永久 地保存下去。 「看著你的身體,讓我想到漁民網上活蹦亂跳的加級魚。而且不是內海中的加級魚 ,而是日本海中長大的,肉繃得緊緊的大加級魚。」 「本來就那樣,我自小就在日本海的大浪中暢遊的。」 站在彷彿是陸地的長椅上的三郎與在大紅地毯海洋中沉浮著的蝶不時交談著。 這不可思議的遊戲是從蝶泳技高超這一話題而突然想到的。從她那在柔軟地毯上狂 舞的姿勢上看,好像真是一個游泳健將。如青蛙般蛙泳,如小香魚般敏捷地側泳,如水 蛇般全身上下起伏的蝶泳,抱著膝蓋像陀螺一樣團團轉。蝶這種千姿百態的水中舞蹈與 花裡胡哨的房間相稱,給我們展現一個怪誕、艷麗的夢境。 事實上蝶也的確是個了不起的游泳高手。她說自己是在日本海的洶湧波濤里長大的 ,這決非胡說八道。如果她沒有在大海、在泛著浪花的波濤中得到錘煉,怎麼會有這豐 滿、結實、充滿活力的身軀呢?後來,當她成為舞女,不也是這經歷風雨的身軀給了她 無盡的勇氣嗎?「啊,累壞了。看!臉上、身上都被汗得濕乎乎的。」 蝶游累了,從大海中爬起來,其身體如她所說,皮膚充血,微微泛紅,滲著汗,給 人一種嬌媚的感覺。 「真的累壞了,給我揉一揉肩膀,好嗎?」 她靠在三郎站立著的長椅旁,整個身體軟軟的,豐潤的肩膀衝著三郎。聽到她的懇 求,彷彿遇見幸事一般,他立刻惟惟喏喏地揉了起來。 「我有一個請求,一生就這麼一個請求。」 「說說看。」 「我想和你兩個人躲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拜託了。」 「為什麼?有什麼要躲避的人嗎?」 「不,不是的……我想和你兩個人跑到山裡去,過二人世界,真正的二人世界。 三郎君,你從未這麼想過?」 「是啊,真正的二人世界,在大山裡……」 蝶的這個奇特想法蘊喻著什麼,對此三郎就算想也想不明白。他此時正沉浸在觸覺 享受中。每當他的手指摁下去,蝶那柔滑的肩膀就會有一個如酒窩般的小凹陷。 「不讓任何人知曉,悄悄地,就像私奔一樣,我們兩人跑到某個地方去,並且從此 後不再回東京。」 「你越說越有趣了。好吧,我們兩人去溫泉浴場,怎麼樣?」 一說到溫泉,三郎腦中浮現出一個計劃。去年年底,他曾去過信濃山中一個叫S的 溫泉浴場,意外發現了個奇特的賓館。隨著故事的發展,讀者將會明白那是一個怎樣的 賓館,這裡就不贅述了。那裡有讓病態的三郎喜不自勝的設施,另外,那個賓館老闆雖 和他僅僅交談了兩三次卻頗為投機。這種記憶讓三郎不由想到帶著蝶再一次去那兒,不 也是很好嗎? 「那麼我們去信濃的S溫泉怎麼樣?那裡有獨特之處,你肯定會喜歡。」 「但,我們還要回來嗎?我的意思是此一去便不再回來。私奔一樣,那才好。 這間畫室乾脆就賣掉吧!」 「這畫室,我同意賣掉。反正現在我就像沒有從事繪畫這一職業一樣。這畫室隨便 怎麼處理都行。總之我們一起去S溫泉。啊!對了,去年底我去時,在賓館附近有別墅 式的房屋出售,現在恐怕依然如舊。如果你討厭住賓館,我們就租借或買下那裡的一套 房屋,怎麼樣?同意嗎?」 「而且不再返回東京?」 「那也聽你的。只要能和你相依為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忍受。沒有你,我一天 也不能活。」 「那麼我們出發時,誰也不要通知,包括你的朋友。」 「為什麼?是為了將私奔這齣戲演得更加逼真嗎?」 「是的,是的。因此誰也不要通知。悄悄地,明天或後天去那S溫泉。」 話音剛落,蝶一下子從三郎的手中跳下椅子,嘟囔著「啊!真冷」,隨後將虎皮纏 裹在全裸的身上,像個蠻荒之女倒在地毯上。 三郎不由地同情起蝶來。她必定有無法言明的煩惱,有秘密。她為什麼不願意再次 踏上東京這塊土地?她是否有什麼不愉快的回憶?或者,有男人死乞白賴地纏著她,為 了躲避這種人而不願再回來?再就是她是一個表面上無法察覺的惡人,其過去的罪行即 將暴露而不得不逃跑。但不管三郎怎麼想,現在他也不願離開蝶。即便蝶是有夫之婦, 自己將被處以通姦罪;或者因蝶受到牽連,終生無法面對世人。 這些都不算什麼,為了蝶,即使現在就被處死,他也無怨無悔。 因此,如果蝶害怕某人,三郎也不得不害怕某人;如果蝶想躲避某人,三郎也必須 和她一起逃亡。蝶之悲即三郎之悲,蝶之喜即三郎之喜。 蝶躺在地毯上,板著臉,全身蜷曲著,托腮仰視著三郎。而三郎也望著蝶,腦海中 思索著。他雖想稍稍探聽一下蝶提出那一想法的動機,但當他看到蝶故作鎮靜,實際上 緊張得都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時,不由心生拎惜,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 「那麼就這麼定了。明天恐怕倉促了些。稍微收拾一下,後天左右出發。」 三郎爽快地嚷著。聽到這句話,蝶盡量忍住那難以言表的喜悅,為此看上去痙攣一 般,抬著頭,面朝天,慢慢地靠近三郎。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沒有說明任何緣由就辭退了長期僱傭的那個老阿婆,除了少量的換洗衣物、隨身 物品,所有珍藏多年的名畫、油畫工具等都放在畫室裡,至於畫室的管理,也沒有說明 真相就拜託給某位好友,然後蝶與三郎就悄然離開了東京,這是他們在畫室裡商定結果 後的第三天。在他們到達信濃山中的S溫泉之前,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事。在故 事場景轉移到S溫泉之前,請允許我陳述一些雖細小但必須引起讀者注意的事情。 從那天畫室商談至火車離開飯田町站的一段日子裡,蝶所表現出的言行讓人費解。 在那三天中,她總是找出各種各樣的藉口,比如買一些旅途中的物品等,支使三郎 一人外出,而自己卻終日呆在畫室裡,一步也不踏出大門。她那膽怯的樣子就像鼴鼠一 般,而三郎自然也就憐惜不已。出發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當他們告別大門緊閉、鴉雀無 聲的畫室,登上等候著的黃包車時,雖是一個溫暖和煦的春日,蝶還是頗有顧慮地說道 :「車老大,請把簾幔放下來。」 對於蝶這種不可思議的舉動,三郎自然是故作不在意,實則仔細地觀察著,並和蝶 一起緊張不安,和煤一起對那看不見的敵人充滿恐懼。如果想弄清楚蝶到底害怕誰,並 不是找不到答案。如果詢問作為介紹人的朋友,讓他幫忙查清她的家世及在歌舞團的情 況,恐怕就可以瞭解、掌握某些線索。但這位今日有酒今日醉,奉行及時行樂的三郎君 決沒有那刨根問底的耐性。另外,即便刨根問底,查明對方是誰,對於三郎和蝶而言, 恐怕除了逃離東京也別無良策。他對於蝶的愛決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有所動搖,而且只要 蝶像現在這樣愛著他,三郎也就別無他求了。按照她的意願去天涯海角也罷,浪跡江湖 也罷,只要有蝶的愛,三郎就心滿意足了。 總之,兩個人就這樣開始了旅程,他們在長野縣的M町住了一晚,乘坐狹小的私營 火車,沿著綠葉蔥鬱的山路直奔S溫泉。 在小巧精緻的車站前,蝶和三郎正好雇了兩輛待客的黃包車,朝著目的地稻山賓館 進發。道路兩側蔥鬱的群山,山谷裡清澈的溪流,那久違的黃鶯囀叫,以及無以倫比、 清新透明的大氣。早在火車裡就已恢復常態的蝶此時格外高興,不時回頭看看三郎,露 出愉悅的笑容。據說這稻山賓館是那怪老闆親自設計、督造出來的。 正因為如此,這窮鄉僻壤的溫泉場極盡奢華。不愧叫做賓館,其外觀完全是西洋式 ,那綠葉映襯下的紅屋頂時隱時現,彷彿是國外的石版畫,這一切讓一向對自然風光無 甚興趣的三郎也感到了美。 當車在大門口停穩後,似乎是這一賓館的習慣,那早已熟識的老闆與領班、服務員 一起,恭恭敬敬地前來迎接客人。老闆那挺著的肥肚皮、油光發亮的面孔、滿臉討好的 笑容與去年一模一樣。也許是客人稀少的緣故,寬敞的走廊上一片寂靜,讓人心裡感到 涼颼颼的,但當來到樓下最裡面的日式房間,稍事休息後,發現無論是室內的擺設,還 是玻璃窗外的景色,都讓人感覺到清爽舒怡。他們不禁想到:能在這世外桃源終其一生 ,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由於火車晚點,行李還沒運到,讓人有點擔心。但他們兩人也 已疲倦到了極點,暫且躺著歇息,相互對望著。 「浴衣來了後,你先去洗澡。」 「好,但我現在還不想洗。」 「你對這個溫泉不瞭解,去看看,你就會明白我選擇這個溫泉場的用意。」 「非常壯觀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不是結構怎樣怎樣。反正你先去看看,肯定會喜歡的。」 講完這番話後,蝶就先去了這稻山賓館的有名浴場。看著蝶的背影,三郎的臉上浮 起了怪笑。看來那浴場中必定有讓蝶驚訝、不可思議的設施。或者那裡可能會發生什麼 奇怪的事情。那浴場意味著什麼,蝶當然是一無所知,而三郎也只不過由於他那病態的 愛好而對其抱有興趣。因此兩人做夢也沒想到那稻山賓館的浴場竟然與他們後來的悲慘 命運有著密切的關聯。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賓館的浴衣送來後,蝶便換上了碎花招綢的裌衣,纏上一條腰帶,然後與那個身 材矮小的操著越後口音,但絕非美人的服務員一起朝浴室走去。三郎聽見她們穿過走廊 的啪嗒啪嗒聲越來越遠,突然切身感到白晝下的溫泉賓館裡一片靜謐。雖是春天,總讓 人感到徹骨冰涼的山氣無聲地、靜靜地穿過這個大建築物裡每一個房間。 「她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三郎突然沮喪起來,揣摩著。 「要不要悄悄地窺視一下?」 他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有一種坐不住的感覺。於是三 郎迅速扒掉和服,套上浴衣,外穿一件相袍,急急忙忙地穿上拖鞋,緊跟而去。 出了房間,是一條彎彎曲曲的走廊,恐怕是還沒有習慣的緣故,更讓他感到像是走 進迷宮一般。走廊上早已看不見蝶的身影。憑著去年來時的記憶,他朝著像是浴室的方 向走去。轉過兩道彎後,出現了一條稍長的走廊。其兩側都是客房,混沌的光線朦朧地 映射在擦拭得光潔一新的板縫間。定睛一看,從這洞穴般微微泛暗的走廊對面走過來一 個浴客打扮的男子。三郎向前走一步,那人向前走一步;三郎偏左那人偏左;三郎偏右 那人也偏右。「真不可思議。」三郎想著想著站了下來,頓時那個男人也停住腳步打量 著三郎。這真是莫名其妙,是三郎的大腦不正常嗎?還是在做夢呀?讓人覺得怪異。 但不久,三郎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實際上對面的那個男人正是三郎自己。 在這條走廊盡端的牆上,整整一面鑲嵌著鏡子。他竟然將此忘得一乾二淨。「怎麼 搞的?」三郎不由地嘿嘿傻笑起來。此時鏡中的那個男人也跟著嘿嘿傻笑起來。這樣看 來,實際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三郎卻突然感到害怕起來。客人稀少的溫泉賓館是 那樣的寂寥,而這條走廊又是那麼灰暗。 他當然不會為了逃避這面大鏡子而扭頭回房間的,於是繼續朝前走去。鏡子前,走 廊又拐了個彎,前方恐怕就是那有名的浴室了。拐彎時,三郎心裡念叨著「不要看鏡子 ,決不要看鏡子」。但是不自覺間又瞥了一眼,那一?那,三郎感到在鏡子的表面,除 了自己的影像外,還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他嚇了一跳,再度審視後發現在其影像的深 處,浮現出一張蒼白鐵青的女人臉,久久地凝視著他。這恐怕只是一種錯覺。因為當他 鎮定下來,向後望去時,身後沒有一個人。就在那時面朝走廊的某個房間的門靜靜地關 上了。但這恐怕也是幻覺。雖然這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但他好像看清了那張女人臉 。頭髮是盤著的。決不是普通女人的臉。並且那青筋凸現的面額上,一雙大而圓的眼睛 陰鬱地發著光。 「呆貨,這兒是溫泉賓館,自然會有病人來此療養。怎麼會像看見什麼恐怖的東西 一樣呆若木雞,今天你是有點不對勁。」 三郎總算回過神來,但心中依舊感到這是個不祥之兆,怎麼也恢復不到平時快樂的 心境。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拐過彎,在走廊前方看見了那還留有記憶的浴室入口,耳中聽 到嘩嘩的洗澡水聲。一下子,蝶那嬌媚的神態又讓他心神蕩漾。三郎又恢復到了平常的 心情。 在這偏僻的山野中,本沒有必要將男女浴室分開。但這裡由於另有緣由而將男女浴 室明確隔開。三郎悄沒聲息地鑽進男浴室,脫去棉袍,然後小心翼翼地,沒發出任何聲 響泡進了浴盆裡。 「您先慢慢洗,搓澡的過一會來。」 從女浴室那邊,傳來那身材矮小女子的聲音。 「知道了。」 蝶淡淡地應答一聲,隨後又傳來嘩嘩聲,似乎是在浴盆裡洗臉什麼的。 三郎頭枕在浴盆的邊緣,成大字形浮著,悠閒自得地環視著浴室。溫泉水是一般的 碳酸泉水,沒有什麼稀奇,然而在這浴室裡有著奇特的設施。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浴盆旁 邊灰泥作成的大爐灶一般的東西。稻山賓館的人將其稱為土耳其浴。儘管形態怪異,實 則只不過是一種蒸氣浴。與這個相比更為奇特的是位於浴室一角,有一塊長為六七尺、 帶有四條腿的本板。儼然是飯店料理台被放大後安放在這裡的,宛如巨人用的菜板一樣 。這是為洗澡者坐著清洗身體用的,這一設施可謂是過於結實、奢侈了。不知其用途的 人可能還會感到害怕。 環視完一圈,三郎又將目光移向了男女浴室間的隔板,像是尋找什麼東西一般,從 一頭望到另一頭。 「夫人,讓我給您搓澡吧。」 從女浴室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粗嗓門。 「好。」 對面傳來蝶跨出浴盆的聲響。 聽到這一聲響後,三郎更加急急忙忙地查看著男女浴室的隔板。他正在那兒物色合 適的縫隙。但那隔板上沒有一處縫隙。正當他灰心喪氣之時猛然間發現那個灰泥蒸氣裕 與隔板之間,有一處凹陷下去,三郎覺得從那恐怕可窺視到對面。(男女浴室共用一個 灰泥蒸氣浴。呈小山狀,其內有間隔。) 他立即跳出浴盆,將濕乎乎的身體緊貼在蒸氣浴的一角,臉湊到那個凹陷的縫隙處 。這副模樣完全是那令世人嘩然的女浴室偷窺者的常態。而偷窺本身也讓三郎產生一種 異樣的心情。他雖知道浴室入口處有兩道門,但依舊下意識回頭看了一下。 縫隙處宛如箱子的一端呈直角狀,非常狹小,無法看清整個浴室。但也正因為如此 ,反倒添加了一種別樣的趣味。右半邊,蒸氣浴那灰泥截面就像怪物一樣湧現在眼前, 下方就是剛才提到的呈白色紋路的巨人用菜板。蝶那微微泛紅的後背無遮無攔地展現在 三郎的眼中。也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一時間,三郎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身軀,竟感 到一絲恐懼。 蝶那巨人般的身軀紋絲不動,只是那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就像一個野獸在喘息 著。光滑如玉的身軀上溫泉水泛著光,前後左右地流淌著,看上去就像是火星上的運河 。僅能窺其一角的下巴上演垂著巨大的水珠。 三郎從沒想到浴室裡的偷窺會產生如此強烈的異樣感覺。這是電影中所表現出的顫 慄與興奮。以前三郎總是覺得奇怪,為什麼那些偷窺老手一定要尋找視角並不是很好的 孔穴呢?現在這個疑問總算找到了答案。 定睛一看,眼前那粉色的丘陵晃動起柔滑的曲線,就像海嘯一般鼓脹起來。蝶抬起 滴落著水珠的胳膊,抹了一下臉。 「您丈夫去年就來過鄙店,他是我們的老顧客了。」 那早已讓三郎忘卻其存在的人又發出了柔和、粗啞的聲音。透過蝶胳膊間的縫隙, 可以看見那人挺著肚皮,穿著T恤。 三郎知道那人是稻山賓館的老闆。不明就裡的人肯定會大吃一驚。堂堂一個賓館的 大老闆怎麼會幹起搓澡這個行當來。但這正是該賓館的獨特之處。五十開外的他親自為 客人搓澡且技術了得。他曾向人吹噓,他在海外旅行時曾學會了土耳其浴室中的一些技 巧,在此基礎上探合進個人想法,發明現在這種搓澡技藝。他最拿手的便是通過各種動 作、手勢向人們說明真正的土耳其浴室是多麼宏大的設施,這家賓館的接待真是無微不 至、及時周到。 上次來時,通過幾天的充分觀察,三郎竟然懷疑那老闆可能與自己一樣,具有某種 病態的嗜好。雖然當時未與他深談,但不知為何對他卻抱有好感。該老闆的怪處不僅僅 表現在土耳其裕這一點上。從其肥碩的體態上看,不難想像他還具有異常的食慾,這一 點也與三郎相似。在他的房間裡總是擺放著國內外的聞所未聞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各式各 樣的食品罐。一有空閒,他就會從中抓出一把把的食物放入口中。 三郎經常看見他咀嚼著什麼東西,穿過走廊。 此時,蝶與那怪老闆之間的又開始了低聲交談。 「光搓背,還是全身都搓?」 「光搓背。」 「說實話,全身搓是我們賓館的絕活……這套絕活是我前年去土耳其時學會的,正 宗的土耳其搓法。先在那蒸氣浴中將全身預熱,然後再搓得乾乾淨淨,讓您徹底消除疲 勞,身心倍感舒暢。」 「那麼就搓全身吧。」 也許她在更衣室中脫衣服時就已將那心中的羞恥感一併脫掉了。也許是浴室中特有 的開放式氛圍讓她放肆起來。看起來女人只有在浴室裡,才會將羞恥徹底置於腦後。那 些平時被男人的指尖稍稍碰到便會容顏大變的女人,在浴室裡,即便其赤裸的背部被年 輕的搓澡人擺弄也會不動聲色。去年也是在這裡,該老闆曾告知三郎過女人的另一面。 「的確,女人真是不要臉啊!」 看著蝶那巨大的身軀搖動著消失在旁邊灰泥製成的蒸汽浴中,三郎稍稍感到一點吃 驚。障礙物消失後,三郎的視角頓時變得開闊起來。在灰色牆壁與浴盆的背景下,一片 白茫茫的空氣中,展現出該老闆肥碩、半裸的體態。 「剛開始時蠻難受的吧,忍耐兩三分鐘便可將全身熱透。」 他晃動著那油光發亮的笑臉,向灰泥蒸汽浴中的蝶說著。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此時三郎的眼中,橫躺著一具似乎是棉花作成的巨人般的身軀。這就是被肥皂泡 覆蓋著的蝶的身體。因為距離太近,三郎只能看見其三分之一。但憑著自己去年的體驗 ,他可以充分想像到對面將會展現一副奇妙景象。 從蒸汽浴中出來的蝶,依照那怪老闆的要求,平躺在那巨大的菜板檯子上。搓澡人 用沾滿肥皂泡的浴球搓動起來。當充分起泡後,便開始用那兩隻肥手施展起獨特的按摩 術來。 三郎的眼前,十根肥手指就像龐大的蜘蛛一樣亂爬著,而那滿是肥皂泡的大山也無 聲地蠕動著,像水枕一樣蠕動著。在蝶身軀的對面,搓澡人那件T恤下的啤酒肚艱難地 起伏著,依稀可聞呼哧呼哧的劇烈喘息聲。他為了在搓澡時消除客人的尷尬,仍然不間 斷地說著話。從剛進土耳其浴室的驚訝、土耳其人的奇特風俗直至倫敦、巴黎的所見所 聞,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偶爾也會不經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夫人。我想您在學生 時代肯定很喜歡運動。能擁有這麼一副緊繃綢的身體,感覺一定不錯吧?真是健康的身 體啊!而且皮膚光滑細膩。啊,對不起,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光艷美麗的身體。」 而蝶就像死人一樣沉默著,將自己的身體任由對方擺佈,一言不發。也許她對這個 五十開外的肥男人根本不感興趣,只是沉浸在按摩的快感中。也許搓澡人善於調節客人 的心緒,使其心情放鬆,無拘無束起來。 「請稍微側向那邊。」「請俯過身。」蝶無聲地按照要求轉動著身體。正因為如此 ,三郎眼前那雪白的小山,展現出各種各樣的曲線與陰影,上下左右地起伏波動著。 有時背部彎成弓狀,腹部的皮膚就像橡膠球般褶皺著。對面可看到那老闆通紅的大 臉。他正用力抓住蝶的肩和腳脖子往後拽。有時蝶仰臥著,那老闆將其豐滿的兩條大腿 重疊在腹部,呈現出一副殘疾人的奇妙情景。他這是將蝶的腳脖子向其額頭方向推壓。 也許是不能窺其全身的緣故,三郎覺得這個眼前無聲蠕動著的大肉球果真就是蝶嗎 ?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那不是人的身體,而是某種白花花、軟綿綿的奇特生物。 經過一番激烈運動,搓澡人充血的雙手擰起一個小桶,將溫泉水嘩嘩啦啦地沒到蝶 的身上。頓時,那身上僅存的斑斑點點的肥皂泡如河流中的冰雪融化一般被沖得一乾二 淨。那處子般血色極旺的腹部及臀部光彩熠熠的展露出來。 不久,蝶那美矣美輪的身軀便被一條大浴巾包裹起來,其上那十根蜘蛛般肥大的手 指又爬動起來,而三郎眼中的巨大肉體又如橡膠水枕一樣,奇妙地抖動起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除了像野崎三郎這樣的好事者,S溫泉並不被外人所熟知。坐完那並不舒適的簡易 火車,還要在漫長的山路上顛簸一番,這對於半是遊山玩水的溫泉療養而言並不合適。 不僅如此,那一帶對於喜好熱鬧的女人孩子而言過於冷清、偏僻。放眼望去,群山 環繞的幽暗谷地上,只有這孤零零,與四周氛圍極不協調的稻山賓館。而且附近也沒有 村莊,僅有幾間土氣的零售店,空蕩蕩的稻山賓館的副樓以及稍遠處的樵夫小屋。如果 一個人來此旅行,恐怕一晚也忍受不了這份孤寂和無聊。 但對於逃避某個不知名的恐怖跟蹤者的蝶以及深愛著蝶的三郎而言,沒有比這一帶 更為安全的地方了。而且,在稻山賓館的浴室中,還有能滿足他們怪僻的奇特設施,同 時這裡還有與他們同屬一類的怪老闆。三郎覺得如果果在這裡是完全可以忍受的。而蝶 ,雖沒有問她,但可以看得出來她已經充分領受到了那個土耳其浴的魅力。就這樣,他 們在溫泉賓館的愉快生活日復一日地持續著。房間裡呆膩了就去浴室,浴室中呆膩了, 兩人就一起到附近的森林中逛一逛。 可另一方面,自從來到稻山賓館後,三郎總感到一種不安。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那 到底是怎樣的不安。只是感到一絲淡淡的涼意。他終日沉浸在蝶的愛撫之中,還在土耳 其浴室中貪婪地追求著那種怪異的快感。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有一種冷 風吹進心中的異樣孤寂。恐怕上次在走廊鏡中目睹到的那張可怕的女人臉是使他產生這 種心境的一個原因。但不單單這個原因。 說到鏡中的那張臉,事後三郎也曾詢問過那個身材矮小的服務員及老闆,該旅館內 是否有女病人療養。得到的回答卻是除了蝶之外,現在沒有任何女人。真讓人百思不得 其解。那真的僅是幽暗鏡中的幻影嗎?三郎總覺得那不會僅僅是幻影,而且更讓人起疑 的是當其詢問該事時,老闆所表現出的神態很異常。當三郎向他詳盡地描繪完鏡中那張 臉的模樣後,那怪老闆故作鎮靜卻又有點按捺不住地對三郎解釋那可能是別的物體的影 像,或者恐怕是看花眼了。 儘管覺得該事可疑,但過了兩三天後,這不愉快的回憶逐漸變得淡薄。然而,那無 法言明的不安卻依舊殘留在三郎的腦海裡。他本來希望與蝶盡情戲耍以便早日忘卻這種 不安,可這幽靈般的恐懼卻死死地糾纏著他,揮之不去。另外隨著時間的推移,蝶也不 知為何開始顯現出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麼搞的?你到底害怕什麼?望望這寧靜的山野。那裡會有什麼事發生嗎? 會有什麼可怕的人出現嗎?」 即便如此責?自己,他與蝶還是對那不明原因的不安束手無策。 在他們來到該賓館後的某一天,兩人洗完下午澡後,想在陽光和煦、晴空萬里的日 子裡去後山散散步,便一同走出了賓館的大門。蝶說要買些水果帶進山裡,一個人跑向 那破破爛爛的零售店,而三郎一個人揮動著手杖,沿著山間小路,慢悠悠地朝著森林踱 去。小道的一邊是矮草叢生的平緩山脈,一邊是繁茂的雜草,其下是深不見底的山谷。 從谷底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其中夾雜著水流拍打岩石的聲響。 三郎用手杖敲擊著路邊那無名的花草,時不時掉過身,察看蝶是否已經跟上來。不 知不覺中已走到森林的入口處。 就在那時,身後傳來蝶那草鞋發出的啪嗒啪嗒聲,聽上去有點雜亂。三郎不由地回 頭瞧了一下。怎麼回事,只見臉色蒼白如紙的蝶,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求救般地奔了過 來。 「喂,怎麼了?」 三郎不禁大聲叫了起來。而蝶卻像周圍有人一般,壓低嗓門說道:「快、快!」 邊說邊拽著他的袖子跑。 「怎麼了?」 他一邊跟著蝶往森林中跑,一邊關切地問到。而蝶並沒有講明她害怕的緣由。 他們如同後有追兵的私奔者,急急忙忙地躲進了森林深處。 越往裡走,S山谷中森林就越繁密。到處都是幾人都抱不攏的參天大樹,那些大樹 的枝幹縱橫交錯地糾纏在一起,遮住了朗朗晴空。有時,冰冷的水滴打在他們的脖頸上 ,讓他們陡然一驚。他們每一步都踏在濕漉漉滿是水汽的落葉上。就這樣,他們向著森 林深處前進著,此時蝶的腳步也快得像瘋了一樣。 不久兩人來到平時常玩捉迷藏遊戲的大池沼邊。這裡一片靜寂。池沼像是裝滿千年 之水一樣,凝重寧靜。湛藍的天空映照在水面上。池沼以水面為界,上下無限,一片空 蕩。來到這裡後,蝶總算回過點神,跟平常一樣了。 「究竟怎麼回事?你受到什麼驚嚇了?」 看見蝶回過神來,三郎便再一次詢問起來。 「不,什麼也沒有。恐怕是我弄錯了。對,肯定是我弄錯了。決不會有這種事。」 蝶像是安慰自己一樣應答著。 「在那家零售店看到什麼了?」 「哎……啊,那可能是我弄錯了,不必擔心。」 這麼說讓人怎能放心,過了會,蝶又說了起來。 「三郎君,從這不經過賓館能到達火車站嗎?」 「啊?恐怕只有那邊一條路吧?幹嗎問這件事?」 「翻過這座山,對面肯定有車站。」 「胡說八道,你還是害怕。說出來,好嗎?你究竟為什麼拉我到這裡來?」 「無論有什麼嚴重的事,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不會捨棄你的。我發誓。好了,說吧 ,求你了!你為什麼害怕東京?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可是,不管三郎如何苦口婆心地哀求,蝶仍然緊閉雙唇,一言不發。最後,她說: 「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請稍等一會。啊,今天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說。……算 了,不如我們去玩捉迷藏的遊戲吧。」說著說著,她又變得快活起來。 於是,凡事都聽蝶的三郎就又一次失去了瞭解她內心秘密的良機,不情願地接受了 她的提議。很快,他們又像平時那樣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兩人在池沼邊的草地上,互 相追逐奔跑。蝶一到在地上,三郎就順勢倒下去,像小狗一般躺著戲耍。 「如果我逮住你,作為懲罰,要讓我親一口。」 三郎提出了這個建議。 不久,捉迷藏的遊戲又變為這鬼遊戲。 「好了沒有?」「還沒有!」他們孩子般相互叫著。這種叫聲迴盪在森林裡,久久 不散。這次輪到三郎扮鬼。不知不覺,他們已離開了池沼,來到了密林深處。 那裡到處是隱身之地,藏身之所。三郎將臉貼在一棵大樹上,等蝶躲好。 「好了沒有?」 「還沒有。」 遠處傳來蝶的聲音。 「好了沒有?」 「還沒有。」 蝶每次藏身都很花時間。 「好了沒有?」 這次沒有回應了。三郎等不及了,離開大樹幹。朝著剛剛蝶發出叫聲的方位走去。 他繞開緊緊纏扭在一起的大樹,畫著曲線走。山野中的傍晚來得太早,不經意間, 天色已灰暗下來,而那幽暗的森林又增添了幾分暮色。他希望蝶會馬上「哇」 地大叫一聲,從某個陰暗角落裡跳了出來。一邊想著,一邊胡亂走著。但是他費盡 心思找尋了半天也未看到蝶。說不定在那樹幹後,在那草叢中,上次鏡中出現的那張臉 正等待著他靠近。 一下子,三郎站住不動了。定睛一看,前方的薄暮中,似乎蠕動著什麼。 「蝶蝶……」 三郎不禁大叫起來。但那並不是什麼怪物,而是一個聽到人的腳步聲,爬動著的大 癩蛤蟆。即便看清楚了,三郎依然沒有回過神來。眼前不時閃動著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 臉。 「喂!蝶……」 他大聲地叫著,發瘋似的在密林中狂奔。 「喂!蝶……」 他拚命地叫著,然而答覆他的僅僅是讓人心悸的回聲。 蝶究竟躲在何處。如此大聲叫喊也不見回應,豈不是有點奇怪?三郎在害怕之中又 加上了難以言表的擔心。他一邊繼續嘶啞地扯著嗓門叫喊著蝶的名字,一邊不知所措地 到處亂跑。他已經在同一個地方轉了兩三圈了。 過了一會,三郎找累了,走出了森林,站在池沼邊。那一帶還比較明亮。突然間, 三郎發現在其前方一百米處左右,池沼直削削的邊沿處,丟棄著一個他還依稀記得的紅 帶子草展。三郎不由地又看了一眼,池沼邊沿處,有一塊草皮已經剝落掉,地面上有誰 滑落過的痕跡。三郎立刻跑了過去。 「蝶,蝶……」 他無意義地叫著戀人的名字。自然,沒有任何回應。池沼像聾啞人一般沉寂著。 從岸上往下看,在那積澱的黑水上,另一隻草展孤零零地漂浮著,還沒沉下去。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野崎三郎呆呆地望著那孤零零漂浮在池沼表面的蝶的草展。他還未明白到底是怎 麼一回事。他甚至天真地想到,說不定從那沉澱的水底,蝶的紅帶子很快就會漂浮上來 ,隨後,她那濕乎乎的笑臉也會一併浮現出來。 但是不管如何等待,暮色下,那池沼表面如凝固般紋絲不動。三郎覺得腦中有一個 念頭以不可遏止之勢湧上來。那是什麼念頭他卻弄不明白。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是三 郎不願那樣想。他依舊在池沼旁踉踉蹌蹌地徘徊著。 「蝶死了,沒錯,蝶死了。」 好不容易,三郎如恍然大悟般在心中嘟噥著。他馬上脫掉衣服,準備跳入池中救人 。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不識水性的他即便脫掉衣服也沒有任何意義。 蝶果真是葬身水底嗎?那是她有意識的自殺,還僅僅是無意失足落水?抑或是被誰 推人水中?即便那樣,她不是會游泳嗎?況且,她的屍體沒有浮出水面豈不是讓人費解 。這說不定是蝶為了逃避其所恐懼的那個人而採取的一種策略。如果當時三郎能冷靜考 慮一下的話,肯定會產生上述疑問。但當時他根本沒有思量的時間。 當他稍稍鎮定下來就忙不迭地跑回稻山賓館。 接到凶訊後,賓館內外的人們都臉色大變,以賓館老闆為首的人們鐵青著臉走出大 門,附近的村裡人也聞風而至。 「快點,快點,救救她!」 三郎上氣不接下氣,叫喊著。 可當周圍的人群得知蝶是掉進池沼中時,出奇般地沉默著,僅僅彼此對視一下。 「你們怎麼了?如果不快點,想救也來不及了。」 儘管三郎焦急萬分,周圍的人群中依舊是一片可怕的沉寂。他們相互間唧唧喳喳地 談論著什麼。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們要去那兒,就會阻止了。」賓館老闆一付悵然若失的表情, 率先打破了沉寂。「關於那個池沼,自古以來就有傳說。用這一帶的人話講,那是個無 底的池沼。那裡居住著一個蛇身之怪,如果被它看中,不管你是多麼會游泳也在劫難逃 。你也知道這是個迷信。但那一帶給人的感覺總是陰森森的,讓人心裡發慌。我一般都 會提醒客人不要去那兒。可這次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你們會跑到那一帶去。」 這時,周圍的人群也附和起來,訴說著那池沼的種種恐怖。 在人們的記憶中,喪生於那無底池沼中的人決非兩三個。並且讓人迷惑不解的是那 些溺水者的屍首從未露出水面,永遠地消失了。從稻山賓館建成後算起,就有兩人喪命 。一個是附近村落的年輕人,自恃力大無窮,無所畏懼,結果是自食其果,命喪黃泉。 一個是投宿賓館的外國遊客,不聽眾人的勸阻,去了那無底池沼,結果是觸怒了那 蛇身之怪,也斷命於此。 儘管眾人喋喋不休,三郎根本就沒心思聽,戀人那在黑水中苦苦掙扎的身影不時閃 現在他的眼前,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不耐煩地又一次喊叫起來。 「不管怎樣,請去尋找一下。有沒有擅長游泳的人,請幫幫忙,去那池沼裡找尋一 下蝶。」 「那是當然。找我們肯定會去找的。但預先可以告訴你,恐怕是無濟於事了。 上次,上次的上次,員警也曾僱人找過,結果是一無所獲。」 賓館老闆一臉無奈,派人到附近的警察局報案。 很快,由賓館的年輕人以及附近村落的男人們組成的搜索隊便提著寫有稻山賓館字 樣的燈籠,穿過黑暗籠罩下的山路,急急忙忙朝森林深處奔去。三郎走在隊伍的前列, 由於心情焦急,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在大樹之間,不時有弧光閃過。眾人誰都不開口 ,除了落葉的沙沙聲,枝頭鳥兒的怪叫聲,一片沉寂。燈籠的火光將巨大的人影投 射在頭頂上方的樹葉層上。那影子晃動著,彷彿憐惜著這群可憐的人們。 池沼已被漆般濃厚的黑暗包裹著。幽暗的燈籠之火連人的樣子都分辨不清。人們搜 集枯枝。點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燃燒著,衝破了黑暗。仔細一看,那草展還在原處, 黑夜裡看去,好像很遙遠。 眾人死一般沉寂,呆站在池沼邊。沒有一個人膽敢跳進這黑夜裡的無底池沼中去搜 尋那可憐死者的屍首。三郎焦躁煩悶地在池沼邊來回踱著。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那晚的搜尋最終無功而返。警察局的警官們趕了過來,乘著連夜趕製的竹筏子在 池沼上反覆查找著。但整整一晚,白費力氣,一無所獲。第二天,他們又做了潛水鏡, 再度尋找,依然是一無所得。看上去,蝶是永遠地消失在幽深的水底了。 「上次也曾有人溺水而亡。」警官彷彿是安慰三郎一樣說道,「與這次一樣,上一 回我們也竭盡全力,但屍體終究沒有找到。這一帶的人似乎相信一個奇異的傳說。根本 就不可能有什麼怪物。我認為是由於池沼裡的水藻引起的。你如果帶上潛水鏡下去看一 下就會明白。一直到池沼底部密密麻麻地生長著水藻。人一旦掉下去,就會陷在裡面, 無法再浮現出水面。」的確如此,在池沼底部可看見無邊無際的水藻像無數條蛇一樣相 互纏繞著。由於光線不足,幽暗混沌,讓人不僅會聯想到有怪物棲身於此。蝶果真在那 滑膩的黑暗世界中嗎?三郎借來潛水鏡,觀察了一下水底的世界。一瞬間被一種無以言 表的孤寂所侵襲,感到自己也沉墜下去,與蝶一起被那黑暗所包圍。 「這樣找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雖說令人難過,但也沒有辦法了。即便發現屍骨 ,她也不能死而復活。況且我們已經竭盡全力了。請放棄吧!」 最後警官下了定論。因為她是溺水而亡,所以沒有犯罪嫌疑。並且就算有疑點,這 裡畢竟是窮鄉僻壤,作為員警也無法深入調查下去。當然三郎還是就他和蝶的關系接受 了例行公事般的調查。當被問及蝶的身份時,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為了弄清蝶的身世,他即刻拍電報給介紹蝶與其認識的朋友,尋求協助。 總之,搜索告一段落後,警官和附近的人們又各行其事了,只有三郎一人深深地陷 入無盡的絕望之中。他將自己鎖在賓館的房間裡,沉浸在無邊的回憶之中。蝶對他而言 是惟一的生存支柱,失去了她,今後的路他將如何走呢?想到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念 頭:乾脆步蝶的後塵,死掉算了。 從昨天便開始的多雲天氣,到了正午時分,變成了濛濛細雨。房間裡出奇地悶熱、 潮濕,窗外的雲雨彷彿就要逼迫過來。而三郎沉重的心情讓這一切變得更加陰郁。於是 他連去洗土耳其浴的心情也消失了,躺在房間中央,茫然地望著窗外。那時,往日蝶那 嬌媚的神態好像從灰色的雲層間橫穿而過。 突然間,不知從何方傳來悲淒的搖籃曲。那聲音伴著雨棚的聲響,打動了他的心房 。其中一個原因是那淒美的歌聲讓他聯想到了亡人。他不禁想瞧一瞧那唱歌之人。可是 打開窗戶一看,周圍毫無人蹤,那聲音真真切切是從賓館內傳來的。 抑或是天氣的緣故,抑或是搖籃曲那奇異的悲慼音律,三郎瞬間感到戰慄。並且不 知何故,那永遠被困在池沼底部那無盡幽暗之中的蝶的神態,就像是童話中的插圖般出 現在三郎的心中,悲涼、恐怖、傷感。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您一個人寂寞吧?」 三郎被這句話驚醒,一下子回過神來,扭頭一看,那半開的房門間隙,露出老板那 微笑的面孔。老闆把那已重複多次的弔唁之詞又重複了一遍,接著說道:「來我的房間 坐坐,怎麼樣?雖說裡面亂糟糟的,但我可以陪您說說話。而且我屋子裡有珍藏的美味 ,嘗一嘗如何?您這樣呆下去,只會更加消沉。」 對於三郎而言,此時老闆那張滿臉慰藉的表情真是煩人,但某不住他再三邀請,心 想辜負他的一番美意也不太好,便決定暫且還是去坐一坐。當他們並肩走在走廊上時, 三郎隨口提起了剛才便惦念著的一件事。 「這裡有帶孩子的女人嗎?」 「沒有。現在要說客人,除了您之外,六號房間有兩位,二樓有三位,總共六人, 而且都是男人。孩子是一個都沒有。」 「但我剛才好像聽到搖籃曲了。您有孩子嗎?」 「我沒有。」老闆奇怪地望著三郎,「這恐怕是您聽錯了吧?這一帶恐怕沒有人會 唱著搖籃曲路過。或許是傭人們唱著相似的歌曲吧?」 但三郎還是覺得有一件事堵在心頭。那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不能忘卻那異樣的 音律。 這暫且不說。很快三郎便被帶到了老闆的房間裡,那兒的桌子上已備好食品,對面 一位先到的客人正舉著酒杯。 「這位是進籐君。我的老朋友。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昨天他才到。跟他,你不必 拘束。請隨便。」 老闆如此這般地介紹著。 「我們剛開始喝,想讓你散散心,便去叫你了。」 此時那位叫進籐的客人端坐起來,用一種無所謂的腔調表達了一下哀悼之意。 他一身打扮相當講究,但講話的腔調、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膚色、骨節粗大的手指都 讓人覺得他不適合住這樣高級的賓館。首先,他那可怖的長相便讓三郎覺得不快。 那皮膚雖說是曬黑的,卻出奇的青黑,使人聯想到鉛的顏色。混沌、不時轉動著的 瞳仁,病理性的少發,這一切都說明其上半生是漂浮不定,歷經坎坷的。 話題依然是以無底的池沼以及蝶為主。賓館老闆一個人說著,而進籐只是敷衍地應 答一聲。三郎則一邊聽著,一邊陷入奇想之中。桌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老闆喜好的美味 之物。其中的絕大多數是三郎未曾品嚐過的無名之鳥、獸、昆蟲等。平素一向愛吃怪東 西的三郎此時卻沒有一點點食慾。與這些美味相比,他從老闆的講話中不禁想到了一個 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昨天蝶從零售店買完東西回來時那令人費解的舉止,還有在森林中所講的讓 人心悸的話語。當時她就快要吐露真相了。如果那樣就可以明白到底是什麼令她那般恐 懼。但時至今日,悔之晚矣。 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知道,即蝶在零售店前肯定看到什麼了。說不定那就是她驚恐不 安的根源,說不定那就是跟蹤她的人。而且如若再大膽發揮一下想像的話,在森林中殺 死蝶的正是那個跟蹤者。 這一帶是狹小的村落,如果昨天有外人來,馬上就可以知道。但在這個時節,一天 會有兩三個人來嗎?說到外人,現在端坐於此的進籐不就是其中之一嗎?一打聽,他果 然是昨天傍晚時分來的。這麼偶然的吻合豈不讓人覺得蹊蹺。更何況他那猙獰的面相、 粗魯的言行舉止,這一切都讓人越想越覺得可疑。 悲痛中數日已過。三郎依舊滯留在稻山賓館裡。一則是上次拍電報打聽蝶身世之事 ,朋友的答覆未到。更主要的是他感到蝶還在某處活著。就算死了,他也不忍離開她沉 屍之地的池沼。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他想監視蝶出事那天來到此處的惟一一個外人進籐 。(此事已問過村裡人,得到了確認)一有閒暇,三郎便會想起池沼,借來潛水鏡,進 入森林。像被什麼迷惑住了一樣,終日凝視著池底那幽暗的世界。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就這樣日復一日,他突發奇想,以現在這種眷念之情,將戀人的姿態表現在他的畫 板上。他有獨特的構思。首先在背景圖案上畫上滿滿一面叢生的水藻,在那幽暗的中央 處,橫躺著泛著銀色的蝶之裸體,用濃重的藍色烘托全身。那簡直就和他在無底池沼中 借助潛水鏡所看到的景觀一模一樣。 賓館裡明亮的房間不適合畫這樣的畫,又不能背著畫板去森林。為了繪畫場所,他 頗費思量,最終選中那空著的賓館副樓。那周圍的空地上雜草叢生,房子整體多處背光 ,那種陰鬱、壓抑的感覺吸引了他。三郎覺得那裡才是畫這副畫的絕妙之處。 賓館老闆看上去不太情願開放到樓,但當他聽完三郎那令人同情的想法,並確認三 郎將為此交付足夠的租借費後,總算應允了。 雖說是副樓,但看上去像是個古老建築,完全荒廢著,非常寬大,所以即便將窗戶 全部打開,裡面朝內的房間還是如同傍晚時分一般昏暗。三郎特地選擇其中最暗的一間 ,支起畫架,立刻投入到這個奇特的工作中。 一拿起木炭筆,他就全神貫注了。雖說有如實畫出戀人的喜悅感,更重要的是他那 早已忘卻的藝術感又復甦了。《沉睡水底的妖女》,單單這個極具誘惑性的標題就已經 讓他欣喜若狂了。而且,拿起畫筆也是拋卻悲痛的良丹妙藥。他擯棄一切雜念,埋頭於 繪畫世界中。 這是他進入副樓第一晚的事情。他興致所至,天色已黑卻無法擱棄畫筆,便點起從 賓館裡借來的油燈(這一帶連電燈也沒有),在黑紅的燈光下,忙著那對光線要求不高 的素描工作。 返樸的燈火將異常的陰影投射在整個房間裡,那種夢幻般或是童話中的影像更加符 合他的心境。 就在那時,他突然又一次聽到那奇怪的搖籃曲。從聲音、曲調直至異樣的悲淒感都 與那天所聽見的如出一轍。那聲音的主人似乎就在副樓的某個角落裡,那哽咽著的搖籃 曲時斷時續,悠悠傳來。 一聽到這歌聲,三郎與那天一樣又產生了異樣的感覺。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出 神地傾聽著那音律,很快便立起身,手拿著燈,循聲走去。可那燈火一顫動,那歌聲就 嘎然而止。與此同時,傳來不知是何人跑向套廊外的聲響。 「誰?」 三郎一邊叫著,一邊循著聲響跑了過去。跑出套廊,透過漆黑的空地看去,隱隱約 約,那兒彷彿有個女人的身影跑動著,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野崎三郎的戀人蝶果真如三郎及稻山賓館的人們所猜想的那樣,葬身於池沼中的 藻群裡了嗎?還是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過著隱居之士的生活?三郎兩度聽到的搖籃 曲究竟是何人所唱?說不定那人就是蝶?在回答這些疑問之前,故事的舞台發生了變化 。作者必須講述另一人物,植村喜八的一些奇特見聞。 淺草公園的後面有一家略顯髒亂的酒館。某個晚上(那正是野崎三郎遇見蝶並癡迷 於她的時候),在這家酒館裡,植村喜八碰上了一個怪人。故事便從這裡開始。 植村喜八也是畢業於西洋畫學校的一位畫家。但與野崎三郎迥然不同的是:他既沒 有家產可以繼承,所作之畫又賣不了幾文。他只是東京郊外胡亂混飯吃的一個貧窮書生 。和服的領子上滿是污垢,皺皺巴巴,瘦骨嶙峋的腰間垂著破爛不堪的狗尾巴草帶子。 不論怎樣作畫也賣不出去,最後他徹底失望,放棄了繪畫,從淺草公園的一角逛到 另一角的天數逐漸增多起來。那副落魄模樣的植村與公園裡被麵包屑及舊報紙弄得髒乎 乎的長凳形成一副非常協調的畫面。他坐在那歷經風吹雨打,被臨時工身上的油污、小 孩的糞便搞得髒兮兮、泛著異常光澤的長凳上,觀察著與其同等境遇的年輕人、閒逛著 的無所事事的掌櫃、緊抱著錢缽的小和尚、經歷世間風霜的面無色澤的乾枯的老頭、帶 孩子的女人等的活動,這已經成為他的一大嗜好。 這些人們所居住的社會與他所瞭解的另一個社會,例如位於山手線的某個富人朋友 的家庭、當時剛剛落成的帝國劇場、三越百貨等截然不同。西餐攤販、競相拍賣的襯衫 店、阿拉斯加的金戒指、劣質白蘭地、人場費十文錢的浪花節(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 類似我國的鼓詞)等才符合這些人們。很早以前,植村喜八就對這個世界產生了興趣, 而且越瞭解就越感到一種無法言傳的魅力。打個比方,這種魅力就像踩球女孩那帶有污 垢的貼身內衣所給人的感覺。與豪華、絢爛完全不同,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一種美。不僅 如此,這個世界中還飄蕩著一種濃厚的江戶時代的氛圍,這種氣氛從市中心到商業區的 花柳界都已蕩然無存,惟獨這裡還殘存著。如拔劍出招的劍客、蟾蜍膏的叫賣者、背上 刻有俱梨伽羅龍王像的老爺爺、滿臉皺紋的老婆婆。這一切都充滿了江戶時代的氣息。 不知不覺中,植村已完全變成了淺草人類。中午在說書場裡,吃著飯盒裡的壽司與 同座的伴奏手及矮挫子成為熟人;覺得活動小屋上逼真的招貼畫很美;與觀音堂附近的 乞丐交談;在某某酒館,喝著劣質白蘭地與操著標準江戶口音的兄台們激烈辯論。 話說那天,植村喜八去觀看當時六區盛行的精彩節目——女大力士、女相撲的比賽 。叮叮咚咚的鼓聲下,肥碩如漁民的女大力士,扭動著身軀,招引著看客。那些女人一 擺好架勢,就如約定一般背朝觀眾席,或張開大腿,或並緊雙腿,脹紅著臉,用力將對 方扔出場外。從後面看,以略顯污穢的兜檔布為界,兩個足球般大小的屁股蛋,共計四 個,就像奇怪的生物一樣抖動著。 喜八坐在最前方鋪有草蓆的座位上,彷彿很榮光,聚精會神地望著檯子上的表演。 「現在作為比賽休息間隙的助興節目,由女大力士表演舉重。」 啪、啪,穿著印字短褂的男子,敲著梆子說著。 看上去很重的酒桶、土袋子等被抬了上來。在更高一點的後台,伴隨著三絃琴,傳 來類似槲曲,但又略顯悲淒的歌聲。 那時,越過摔跤場,植村朝對面看台望去,發現一個意想不到的男人,他不禁縮了 一下脖子。他怎麼也不會忘記那張扭曲著的鉛灰色的面孔。植村揣測那人也許已記不起 自己的模樣,但他還是有點害怕,慢慢地混入人群裡,那天晚上的情景又歷歷在目。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一個異常漆黑的夜晚。喜八在某個酒館中喝醉了,正沿著寺廟的長牆根晃著。 當時並非深更半夜,但路上毫無人蹤,遠遠地傳來電車的軋路聲、中國麵館的笛聲 、值更的梆子聲,真宛如深夜一般。 走到土牆的盡頭,正準備拐向小胡同時,突然,一塊和服的衣袖輕輕地掠過喜八的 胸前,一個年輕女人急喘著,躲到他背後稍稍四進去的黑暗處。 「救救我!」 清風般的柔聲讓喜八止住了腳步。當時根本就沒有思考的餘地,在同一胡同處出現 了另一個人,像是捉拿這藏身之女的。在微亮的路燈下,距喜八一尺左右的地方,出現 了一張男人的面孔,一張異常扭曲著的鉛色的面孔。很顯然,對方也被突然出現的喜八 給弄得手足無措,一動不動,窺探著這邊。他們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異常的呼吸。 瞬間,也許是從說書中受到的啟發,喜八想到了一條妙計。 「喂!」 他一邊回想著平素在這一帶溜躂的刑事偵探的精悍神態,一邊下腹運氣地叫嚷著。 「你想對這個女人幹什麼?」 話音剛落,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對方竟一下子掉轉身,從剛剛來的胡同暗處跑 掉了。他的動作太快了,以至於喜八竟嚇了一跳,真可謂又驚又喜。 「非常感謝!」 過了會,仍然躲在暗處的女人興奮地叫著。 「那人已經走了嗎?」 「稍等一下,我再看一看。」 喜八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滿足感,稍微挪動一下腳步,觀察了一下胡同的黑暗處 ,盯著看了一會,覺得的確沒有人了。 「沒事了。那傢伙肯定滾到什麼地方去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女人畏畏縮縮靠近喜八,朦朧的燈光映照出其面孔,裝束一般,但曲線豐滿,容貌 誘人。這個看上去像是招待的女人垂著頭,忸忸怩怩站在那裡。 「回哪?我送你。」 喜八拍著胸脯站在前頭。 「往這邊走嗎?……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剛才,我差一點被殺死,那人是有前科的,剛剛才從監獄中放出來的。」 說著說著,兩人離開寺廟的長牆根,走到稍稍明亮一點的大街上。 「以前你就認識他?」 「哎!一點點而已,沒有深交。我就像被毒蛇纏住一樣。他一直跟著我,威脅說如 果不聽從他的話就殺了我。剛才他懷裡就揣著短刀。」 「幹嗎不報警?」 「你是員警嗎?」 「不是,剛才是嚇唬他的。我是個畫畫的。」 「啊?」女人露出驚訝的神情。「如果報警的話,豈不更加恐怖?如果那樣恐怕就 真的要被殺死了。算了,還是逃到一個那傢伙怎麼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半是自言自語地反覆嘟噥著。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詳細說一說?如果有我能辦到的事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喜八拋卻了羞澀,信口說到。 「謝謝。我想我自己一個人能應付。」 從那女人的話語中,一下子就感到拒絕之意。喜八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平時就比 一般人要懦弱的喜八再也沒有勇氣說幫助一類的話了。當街道兩側的房屋逐漸變得明亮 起來時,穿戴破爛的他漸漸覺得有點自卑。不知從何時起,方才黑暗中的英雄變成了膽 小鬼,連被自己救下的女人看一眼都覺得無比羞愧。 「非常感謝。現在我沒事了。從這我一個人能回去。」 她朝著傻乎乎站在那裡的喜八鞠了一躬,輕輕地拐過明亮的街道走了。喜八無地自 容,故作無表情狀若無其事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更為可笑的是,直到此時,他才注意 到被救女子的身份。 「啊!想起來了。她不是K舞蹈團裡的舞女嗎?」 他覺得曾經見過她。以前他經常光顧的淺草六區的曲藝場裡,有一個名叫蝴蝶,頗 有人緣的舞女,她不知何時從舞台上消失了。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她竟然在這暗淡的 地方築窩,過著漂浮不定的日子,還要被那個有前科的傢伙追得到處亂跑,實在可憐。 當他明白被救女子是舞女蝴蝶後,喜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宛如透視到充斥在 淺草附近的罪惡的一個側面而感到興奮不已。眼前描繪著前科者那抽搐、鉛灰的表情以 及蝴蝶的背影,在黑暗的小道上踏上了歸家之路。 植村喜八當然不知道,他所救的這個舞女不是別人,正是野崎三郎的戀人蝶。 她那晚離開三郎畫室,歸途中受到那個有前科之人的襲擊。喜八被捲入這個故事便 是從這次與蝶的偶然邂逅開始的。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自那以後,植村喜八總也不能忘記那晚之事。淺草曲藝場的舞女、鉛灰色面孔的前 科者,這種奇妙的組合勾起了他的興趣。仔細想想,那時蝴蝶的態度令人不可理解。 在曲藝場舞台上也算見過世面的她為何對那個人無來由的威脅如此心驚肉跳? 就算那人是兇惡的前科者也不必那麼膽戰心驚。既不向別人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又說要躲起來。她身上莫非有什麼秘密。他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苦苦思索著。 通過以上描述,讀者可能會想,這個植村喜八對於悄悄探究他人隱私有著異常濃厚 的興趣。如果他不是那麼膽小,乾脆扔掉畫筆去從事刑事偵探的工作豈不是更有成就, 更加稱職。現在植村喜八的前方出現了引起他好奇心的目標,那個前幾日晚上遇見的前 科者。在女大力士的雜耍場,隔著摔跤場地,他與他再次會面了。喜八感到一種異常的 亢奮,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喜八躲在人後,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個男人。有蠻力的女相撲、女大力士的 人場式、連勝五人的精彩表演統統不能引起他的興趣。那人曾犯過什麼可怕的罪行,他 無從得知,但此時前科者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喜八的眼睛。 就這樣監視了約有三十分鐘,只見對方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哈欠,站了起來,並將印 字短褂的袖子一直捲到肩膀處,慢悠悠地晃向門口。於是喜八也立即站起身,分開圍觀 的人群,從另一個出口跟了出去。跟蹤真是讓人興致昂然。 出了大門,一看四周,發現那人夾雜在人堆中正在點煙。當時兩人距離很近。 喜八想絕不能被他發現,急急忙忙正準備混人人群裡。就在那一瞬間,對方已將煙 點好正好抬起頭。兩人的目光在那一刻碰撞在一起。 「糟了,被發現了。」 喜八大驚,拔腳想逃,可那人竟毫無表情地呆呆站著。看上去他已經沒什麼印象了 。如果真是那樣就可以放心了。我要一直跟著你。喜八安下心來,繼續密切注視著那男 人的舉動。 過了一會,那個男人慢慢地朝前走去。如大猩猩般彎曲的雙腿、污黑的腳板底啪嗒 啪嗒發出聲響,後跟破爛不堪的草鞋,真是一副破落的樣子。喜八跟著跟著,突然覺得 自己的行為很愚蠢。跟著這樣一個無所事事的傢伙到底意欲何為。你真是多管閒事啊! 但當他想到那張異常扭曲、鉛灰色的面孔,又感到如果讓其溜走,似乎有點可惜。 那張臉無端地吸引著他。左思右想間繼續跟蹤著,不經意間那人已穿過公園,來到髒兮 兮、猶如迷宮的街巷裡。先向右拐,再向左,走著走著,兩側的建築物越發灰濛濛、髒 兮兮了。不久,那人溜躂著走進了一家小酒館。這兒不足兩間寬,門口掛著又黑又髒的 土黃色的布簾,兩旁的玻璃窗上沾滿了油污和灰塵,幾乎不透明。 喜八索性也大著膽子跟著那人鑽進了店裡。在十七八平方米的房間裡,有一個呈馬 蹄形、類似酒吧櫃檯的檯子,其外側擺放著幾把沒有扶手的椅子,馬蹄形檯子的裡面站 著個身材矮小的鄉下女人。也許時間還早,店裡還沒有多少客人。 「喂!來杯白蘭地。」 那個前科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著櫃檯撐著腮幫,發出嘶啞、渾厚的聲音叫嚷著 。喜八則要了杯啤酒。 「再來一杯。」 一口氣喝完後,那男人又要了一杯白蘭地。其下酒菜是切得細細的捲心菜。他一邊 手拿捲心菜蘸著醬狼吞虎嚥地吃著,一邊不斷地要酒。 「大姐!能否給這位老哥也來杯,我要敬他一杯。」 那男人已醉得差不多了。看到喜八傻傻地盯著面前的白蘭地,竟放肆地大笑起來。 「別害怕,又不讓你付錢,盡情嗎吧。」 說著,好像有什麼可笑的事一樣,那男人哈哈大笑起來。 不久,店裡的各個角落都灰暗下來,熏得漆黑的燈泡發出暗紅的光線,客人也逐漸 多了起來。那個矮小女人接客的聲音頻繁起來,破陋的小酒館中竟顯得熱鬧非凡起來。 圍著馬蹄形的吧檯形成一個奇特的派對。帶著酒意,那些初次相識的人們開始用粗 魯的語言,不帶任何惡意地交談起來。談話的內容多是發洩不滿。這是無所事事之人的 不滿,聽上去如孩童般天真幼稚。喜八捧著一杯酒悠然地聽著這些粗魯卻讓人心情舒暢 的談話。 「吆嘿,吆嘿……」突然那前科者打著狂放的節拍,唱起一首奇妙的歌曲來。 那曲調竟讓人覺得舒緩、悠閒。喜八盯著他那張因為喝了酒而有點人樣的面孔,聽 著這首歌,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廣闊無際的大海,想起了那操縱著被海風吹得鼓起的船帆 的雄健的海員們。也許這首歌是一首船謠。「吆嘿、吆嘿……」這一拖長的余韻也永久 地留在耳中。 「不要滿臉苦相。」 那前科者陡然煞住了歌聲,大罵起來。周圍的人全都饒有興致地盯著這張喝醉的面 孔。 「錢?錢是什麼?錢這玩意,要有就有。你們別看我這副德行,我有個有錢的親戚 。啊,是類似於親戚的傢伙。只要我敲他一筆竹槓,他就會老老實實地低著頭,將一百 兩、二百兩的鈔票拿來,並對我說儘管用。哈哈哈。」 男人那張可怕的面孔越喝越明亮,越喝越討人喜歡。喜八甚至會想:這樣的人會有 前科? 「以前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昨天剛剛弄清楚。我該轉運了。明天他就會送錢來。 什麼?他不可能不來給我。哇哈哈哈。我也是有錢人了,有錢人了。兄弟們,宋慶 祝一下。再乾一杯。」 男人說得唾沫星直飛,那骨節粗大的手不斷重重地拍打在植村喜八的後背上。 看著這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讓人感到那天腰揣短刀,尾隨舞女之後的男人簡直就是 另外一個人。喜八想乘對方酒酣之際,打探一下他與蝶的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認不認識三友館的一位名叫蝴蝶的舞女?」 喜八揀了個機會,漫不經心般地問到。 「什麼?」 「一個名叫蝴蝶的舞女。」 話音剛落,那方纔還起勁的前科者一下子變了臉色。 「蝴蝶?你說蝴蝶怎麼了?」 前科者那張扭曲的面孔,死盯著喜八,一步一步地逼近過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對方聽到蝴蝶一詞後,立刻變得氣勢洶洶,植村喜八一下子就呆住了,頓時痛恨自 己那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傢伙也許會殺了我。」 他腦中一下閃過這樣的念頭。 喜八臉色大變,直著眼睛,呆呆地望著對方,而前科者那張鉛灰色、青筋突起的大 臉如金剛力士般逼迫過來。 「你是蝶什麼人?」 從前科者的嘴中噴出含有高度酒精的唾沫。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在喜八的腦中閃現出 許多的意味。怎麼回答才好?從對方那充血的雙眼中射出的寒光足以說明這不是一句酒 話。 這個男人肯定自那天晚上,即喜八裝作刑事偵探的那天晚上後,就再也沒找到蝶。 並且他現在肯定也明白那晚放走蝶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刑事偵探。即使他當時沒 能記住喜八的長相,從剛才的氛圍中也能感受出。 「沒有任何關係,僅僅在舞台上看過她。」 喜八怯怯地答到。 「哼,真令人可笑,你真是個色鬼,什麼都不知道還要問。」 前科者啪嗒將一直揮舞著的像要刺穿喜八眼睛的那雙筷子丟在了桌上。讓人詫異的 是他繼續狼吞虎嚥地吃起放在桌上的生捲心菜。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口,同時嘴中嘟 嘟囔囔地發出毫無意義的話語。 「喂!」 突然間,他又揚起頭大叫著。 「拿酒來,酒,酒。」 叫著叫著,頭又垂下去,最後是不為人懂的嘟噥聲。 「喝得太多了。」 喜八心中暗喜,為了向其他人掩飾窘狀訕訕地說著。他急急忙忙結完帳後便鑽出了 酒館的布簾。外面已是晚上。酒館對面有一家散發著奧蟲氣味的廉價賓館,昏暗的燈光 下,一個營養不良的拉客男子,穿得像是雞公,正尋找著迷路的鄉下人。 一個身穿細條紋短上衣,腳穿帶後跟的竹皮草展,身上刺青的老兄哼著小曲,穿過 馬路。已經這麼晚了。喜八對這一帶不熟悉,弄不清方位,但依然邁開腳步。 還沒走兩三步,袖口被重重地拖住。 「稍等一下。」 低沉、壓抑的聲音。他感到身後有一個沉重的、踉踉蹌蹌的東西,嚇了一大跳。 「老哥,我有件事想請教一下。」 前科者壓抑著自己高亢的情緒,低聲卻執著地嘟噥著。 「先生,先生,您還沒有結帳。八十五個銅板。請先付錢。先生。」 飛奔而至的酒館掌櫃拍打著就快要倒在地上的前科者的肩膀。 「是嗎?八十五個銅板嗎?」前科者邊嘟噥著,邊在掛在肚皮上的錢袋裡找尋起來 。 「看好嘍!這是一兩銀子,不用找了。」滿口泡沫的他本想極有氣勢地說話,但此 時聽上去卻更像爛醉如泥之人的胡話。 膽小的喜八此時就連甩開袖子逃走的勇氣也沒有,抑或是對方的醉態讓他寬心不少 ,就那樣傻乎乎地站著。一瞬間他心裡覺得空蕩蕩的。 「到這裡來一下。」 喜八很難估揣這爛醉之人的意圖。剛才還快要倒下的前科者此時用一種明瞭、威逼 的口吻講起話來。那袖子依舊被他緊緊拽著。 「不要隱瞞,老實交代。蝶現在在哪裡?老哥,你肯定知道。」 喜八陡然間從這個四十歲左右、渾身酒氣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種類似性壓迫的味 道。這種感覺讓他恐懼不已。 「我根本就不知道。」 他像一個年輕姑娘般應答著,同時被前科者拉著,一動不能動。來往的行人在兩邊 商店的燈光中出現、消失,彷彿是另一世界的人,壓根就沒注意到他們的舉動。 喜八覺得他們這一對人已踏進了這個世界的盲點。 「夠了!不要這樣廢話了。你必知無疑。」 前科者將他漸漸拉到黑暗處,嘴裡重複著一句話。 「如果沒有那回事的話……」 喜八意識到對方採取這種威迫似的態度,自己反倒不會有什麼危險。心中產生一種 又酸又甜的感覺。這種說法恐怕讓讀者很難理解,就是那種幾分性世界、幾分罪惡世界 的魅力。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來到黑漆漆的空地上。三角形、狹窄的空地上,一人高的樹木 排列著,周圍全是鐵柵欄,另一角的公共廁所上,沾滿蜘蛛網的燈泡模模糊糊地映出這 一景象。視線的正上方,聳立著十二層高樓,逼迫過來似的,東京六區的喧囂越過房頂 傳了過來。 「你想隱瞞,是嗎?好!你要隱瞞也可以。不過我要告訴你,那個女人可不一般。 你好好聽著她的身世。我可不是胡說八道。」 前科者靠在黑暗中的柵欄上,將喜八拉到身邊,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不知何故,看 起來他認為喜八是蝴蝶的情夫。喜八抱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聽著那人的醉話,該應答時 也故意不做聲,任由他說下去。 「讓我們追溯一下她的身世吧。告訴你,她是不被當人看的人。驚訝了吧?」 隨後,那男人便花費了很長時間說起蝴蝶的身世。他是如何漂泊到紀伊半島的南端 ,某個只有殘疾人居住的孤島上去的;在那個部落中是如何遇到惟一一個四肢健全的女 孩的;她是多麼渴望部落外生活的;因此她是怎樣不顧年齡差異,不問他的來歷就乖乖 聽命於他的。那個前科者異常熱心地講述著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上去,這決非半醉之人 的謊話。喜八非常吃驚。前科者的意圖落空了,聽著聽著,喜八不但沒有討厭蝴蝶,反 而更加可憐蝴蝶那悲慘的身世。同時,對乘虛而入的男人的所作所為感到厭惡。 「怎麼樣,光聽這些,你就開始討厭那個女人了吧。快撒手吧。不論你把她帶到何 處,除了我,沒有人能成為她的丈夫。當然由於我出外旅行了半年,沒能照顧她。但是 一旦我回來,不又是她的丈夫了嗎?看!她乘自己丈夫不在之際,竟找了個情夫,一看 見我就想逃跑,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那前科者似乎酒已醒得差不多了,又變成徹頭徹尾的惡人。但在喜八看來,此時的 他與其讓人害怕,倒不如說讓人可憐。和惡人交往過才會明白有時與世上的所謂好人相 比,他們更易相處,更易融合。 「拜託你了,告訴我吧。不管這女人多麼骯髒,畢竟是我的老婆。拜託你了。 告訴我她在何處。」 不論他說什麼,喜八始終沉默不語,男人眼神一變,死皮賴臉地纏起來。 「但我的確不知道。」 喜八總算甩出一句話來。那時他有足夠的時間演戲。 「好!」 前科者突然將手伸入肚子上的錢袋中,稀里嘩啦一陣後拔出一把閃閃發光的玩意。 原來是一個帶白色刀鞘的短刀。一看見這個,喜八的心臟附近就感到了那金屬的寒 氣,心跳也隨之加快。那一?那,對方又顯出很了不得的架勢。 「這個本來是要對付她的。我不想把你怎麼樣,不想嚇唬你。快點告訴我,她到底 在哪裡?」 「就如剛才所說。」此時喜八都快要哭了,「你誤解了,我僅僅知道蝴蝶是個舞女 罷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係。饒了我吧!已經很晚了,我要回家。」 緊張的問答又持續了一陣子。前科者手中的短刀多次在喜八的眼前晃動。最後,喜 八決定與這個人一起回家,以證明自己是無辜的,從而洗清這不白之冤。在外人看來, 兩人像是好友一般,手牽著手,事實上是前科者擔心喜八逃跑,緊拽著他不放。穿過淺 草後的漆黑小道,兩人急匆匆地向著喜八的住處趕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野崎三郎在繪製《沉睡水底的妖女》的間隙,像是必修課一樣,總要到森林中那 無底池沼旁溜躂一下。那天,也就是他聽到奇異搖籃曲,看到消失在黑暗中的女人後背 的那一晚之後的第三天傍晚,他又照常蹲在池沼邊,凝視著一動不動的水面,陷入了無 盡的思念中。 巨大的樹梢上,如火焰般通紅的嫩葉層層疊疊,其倒影點綴著沼面,一動不動,形 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夢幻劇的舞台。從眼前的嫩芽處,薄霧及煩人的初夏氣息,掠過三 郎滲汗的身體,浮現出已故戀人的一副幻象,桃色的雲之裸女,踏著樹梢,覆蓋著池沼 ,在他的頭頂上瘋狂地蠕動著。 忽然,傳來一陣奇妙的聲音。如森林中小鳥的輕啼,也好像是三郎自身的耳鳴。 這一不知來由的聲響如微風般出現、消失,消失、出現。 「啊!還是搖籃曲。」 三郎如夢中醒來一樣,出神地聽著這奇怪、久違的歌聲。唱歌的人穿過樹梢,一步 一步,走到三郎的身後。他故意不回頭,依舊盯著池沼表面。 「這次總算逮到你了。」 當時他正好蹲在灌木從中,豎著耳朵紋絲不動,那樣子就像屏息等待獵物靠近一樣 。 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唱歌之人的腳步遲遲沒有向前。就在三郎等得不耐煩,即 將躍身跳出叢林時,傳來一陣嗚嗚聲,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異樣呻吟聲,與此同時,搖 籃曲也嘎然而止。 三郎一瞬間愣住了,隨即朝森林中跑去。循著剛才發出聲響的地方穿過一個又一個 樹幹。森林中已經開始黑下來。這又讓他聯想到搜尋蝶時的情景。一種無名的戰慄掠過 他的脊樑。 跑到應該是聲響發出的地方時,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曾來過人的跡象。暫且不 論這唱搖籃曲的人是誰,光這一點就與蝶失蹤時的情況非常怪的吻合。當時蝶失蹤時, 有滑入池沼的跡象,而剛才的呻吟聲恐怕未必是什麼不祥之兆。但當他在森林中到處亂 轉時,三郎又覺得那聲響可能就是一種告知凶訊的信號。 突然,三郎發現腳下的草叢裡有一個白色的東西,用腳一踢,原來是一塊疊得小小 的手帕。那裡正是三郎覺得搖籃曲消失的地方。三郎一邊想著剛才數度從這裡經過為何 沒有發現,一邊彎腰拾起手帕一看,那是一塊小圓點花案、簇新的手絹。 這究竟是唱搖籃曲的人丟下的,還是村裡人路過時遺失的?從它沒有被森林中的朝 露打濕的痕跡推測,它遺落此處恐怕是今天之內的事情。在這個沒有路的森林中,除了 他野崎三郎、唱搖籃曲的人,還會有誰來了?三郎想著這塊手帕所預示著的含義,將這 意想不到的收穫作為慰藉,決定暫時先離開黑暗逼近的森林,回賓館去。 他在回副樓之前,先順便去了稻山賓館的主樓,將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了老闆。 但老闆也沒有多講,只是歪著腦袋覺得不可思議。 當三郎回到副樓的畫室時,案台上擺放著晚飯和一封信。那是將蝶介紹給三郎的朋 友寄來的,是他翹首以待,盼望多日的信件。吃飯前,他先打開了那封信。 (前略) 前幾日之事,讓我予以回復。關於你所拜託的調查蝶身世一事,儘管我盡力查詢, 至今一無所獲。將她推薦給我的模特屋不瞭解;她以前所屬的舞蹈團也無法說明;她那 些舞女朋友對其身世一事也知之甚少。就在我毫無頭緒,準備借助員警的力量時,昨天 在淺草公園我與舊友誼村君不期而遇。從他那裡聽到一些有價值的消息。植村君與我們 畢業於同一所學校,我想兄長應該認識他。他可謂是淺草通,不但從蝴蝶這一藝名知道 那就是兄長所說的蝶,而且掌握了許多令人感興趣的情況。 另外他天生好奇,聽完我的講述後,執意要去S溫泉。據他所說,蝶出生於某個殘 疾人部落(這個情況恐怕是消緩兄長悲痛及癡迷的良藥),不僅如此,她的死也許是謀 殺也未嘗可知,植村君手中好像有犯罪人的線索。總而言之,作為老朋友,我對兄長的 近況非常掛念,如果像植村君這樣的朋友(他肯定是兄長最好的傾訴對像) 能去你那裡安慰兄長的話,實乃幸事。於是我便懇請他前往兄長處,植村君欣然應 允。他會坐明天的夜行火車,估計明後天下午時分到達兄長處。 具體情況,他到達後會向兄長詳細說明。我衷心希望兄長能早日離開那裡,重返畫 室,再執畫筆。 信到此結束了。三郎手拿長長的信紙,回味著其中的內容,心潮起伏。信中「蝶出 生於某個殘疾人部落」這段話震撼了他。所謂的殘疾人部落究竟在日本的什麼地方?! 另外,信中提到的明後天下午時分正好是現在這段時間。從簡易鐵路的時刻表推算 ,植村喜八乘坐的班次不久就要到達了。上學時,三郎與植村喜八交往甚好。 一想到這位元舊日故人帶著驚人的消息正匆匆趕來,三郎就坐不住了,焦急難奈。 他決定到副樓的大路上去等植村。無意望去,對面稻山賓館的大門口,賓館老闆與 那個叫做進籐的男人在夜色中站著聊著什麼。看著兩人異常親熱的樣子,三郎不由地產 生一種難以言語的奇怪心情。 過了不一會,伴隨著噹啷噹啷的黃包車的輪聲,從路的那頭隱約出現了一輛黃包車 ,等其走近一看,車上坐著的正是植村喜八。三郎不禁揮舞雙手大叫起來。 「喂!是植村君嗎?」 車上的人隨即應道:「是野崎君嗎?」 那黃包車此時停在了副樓門口。 「好久不見了。」 身穿成套西裝,頭戴鴨舌帽的植村,剛從車上跳下就急忙問候起來。接著便跟在三 郎身後朝門裡走去,無意地朝稻山賓館的大門口方向瞥了一眼。?那間,怎麼回事?他 一下子變了臉色愣在那裡。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對面的那個叫進籐的男人也是同樣一副 表情。他們彼此用一種仇人相見時的可怕眼神對瞪了幾秒鐘,很快便怪異地苦笑一下, 相互點了一下頭。植村趕忙鑽進屋裡。 這邊的野崎三郎,那邊的賓館老闆,像呆子一樣望著兩人的異樣表情。他們心中揣 測的內容稍有不同,但都覺得這是個凶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植村君,怎麼回事?」 野崎三郎緊跟在迫不及待地往副樓奔去的植村身後,問到。 「別說話,到這邊來。」 植村一臉興奮,急促地呼吸著,彷彿他才是這裡的主人一般,將鞋子胡亂一脫便上 了房間,稍稍偏過頭朝野崎揮揮手,宛如帶路人一樣,來到了裡廂的房間。 「那小子,就是那小子。」 這兒正好是野崎作為畫室,最靠裡的房間。植村在那幅已完成一半的畫板前一屁股 坐下,隨即便像演員一般,裝模做樣起來。猛然間,開口說了起來。 「那傢伙是蝴蝶的丈夫,他自己親口說的,是個可怕的傢伙。」 三郎想到他剛才在門口的情形,立即猜到他所說的「那小子」指的就是進籐,但怎 麼也沒想到進籐竟然是蝴蝶的丈夫。他本然地盯著植村那張蒼白鐵青的面孔。 「蝶,啊!據說你瞭解蝴蝶的情況。那個在淺草的……」 三郎懷疑植村所說的蝴蝶果真是自己的那個蝶嗎?便用眼神指了下那幅臉模子已能 辨得清的水底裸女之像問到。 「啊!是蝴蝶,一模一樣。」 植村扭過頭看了下畫板,隨即便驚歎起朋友的才華。 「真是一幅完美的作品。是水底嗎?……沒錯。是這個人。就是她叫做蝶。剛才的 那個男人好像真是她的丈夫。那傢伙是個前科者,他曾揮舞著刀追趕過蝶。你肯定會想 我是怎麼知道的?告訴你,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植村又開始用平日那粗魯的語調,講述起那次在淺草的可怕經歷。當然講述這件事 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聽著聽著,野崎三郎就更加懷疑那個自稱進籐的男人。他正好在蝶莫名死去之際來 到稻山賓館,越觀察越覺得他的相貌舉動不正常、詭秘。這些疑點正好與植村所說的完 全一致。蝶曾是這麼一個粗俗之人的老婆嗎?回過頭再想,她想離開東京,出發時如私 奔一般;神秘失蹤的那天,她畏畏縮縮,不知如何是好。這些肯定與她害怕進籐跟蹤, 進而從他嘴中講出自己那可厭的身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不管蝶的身世如何,也許對蝶本人而言,她會覺得:如果三郎知曉她的身世,那麼 正因為是戀人,越相愛就越希望永遠在他的眼前消失。但對於三郎而言,這段 身世只是他們相愛之前一件不值回首的往事而已。 對於三郎來說,惟一讓他痛心的便是失去了蝶。如果那個兇手果真是進籐的話(十 有八九),他真想摁住他的脖子,大嚷「還我的戀人,還給我」。 當植村的話告一段落時,野崎三郎幾乎血都湧上頭頂了。那已開始消退的心痛由於 發現了進籐這個目標,比蝶莫名死去之時更加強烈。 植村喜八也是天生的好事者,情緒化的他越說越亢奮。在黑透的房間裡,他們兩人 忘我地交談著,忘記了點燈,更別說吃飯。 「啊!天已黑透了,幹嗎不開燈?」 那時,賓館的服務員走進來,驚訝地叫嚷著。 「野崎君,有客人來了吧?老闆讓我過來看一下,你們是要先用飯了?還是先洗澡 ?」 「啊!對。怎麼樣?植村君,你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這裡的溫泉有點與眾不同。 」三郎總算意識到天色已晚。「大姐,麻煩點一下燈,我要先吃飯。」 那鄉下女服務員毫不掩飾地嘿嘿笑笑,將燭台的燈點亮,搬到兩人之間。 「那我也先吃飯。講話都入迷了。」 就算此時,植村依然故做姿態地說著。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聽說來了一位叫進籐的客人。」 與野崎相比,植村喜八本來話就多,再加上在此事上他是局外人,那種想做偵探的 心境就讓他更加好問。他一把抓住侍候他們吃飯的服務員就開始打聽起來。 「是有一位。」 「聽說是你們老闆的老朋友,真的嗎?」 「是的。」那個服務員用帶方言的東京話說著,看起來她也挺好講話的。「但讓人 奇怪的是那種人怎麼會是老闆的朋友。」 她講完後,像尋求同意一般,望著三郎。 「你說奇怪。難道有什麼異常之處嗎?」 「也沒什麼特別的異常之處。但他與我們老闆的人品完全不同。無論從語言上看, 還是從行為上看。恐怕那人是干體力活或跑腿的。那真是個討厭的人。啊!我這張嘴真 多事。」 「啊!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一下。」 三郎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那疊得小小的手帕,鋪開讓她看。 「你記不記得看過這個帶小圓點的手帕?我剛才在外面揀到的。很漂亮的樣式,我 想恐怕不是這一帶村民的。」 不用說,那就是他在森林中搜尋唱搖籃曲之人時揀到的手帕,其掉落的地點正好是 搖籃曲的消失之處,從那裡傳來類似呻吟的聲響。由此考慮,這件事即使與蝶的神秘死 亡無直接關係,這塊手帕的主人也值得懷疑。 「啊?掉在什麼地方?」服務員立刻就叫了起來。「這是進籐的。方纔他洗澡時, 到處亂找。除了他,其他人沒有這種帶小圓點的手帕。這肯定是進籐的。」 這樣一來,對進籐的懷疑又深了一層。三郎故作若無其事狀,將手帕再次放入懷中 ,也沒提將手帕還給進籐,就又開始問起別的事來。 「賓館裡有個女人唱搖籃曲唱得很不錯。她經常甜美地唱歌。那女人究竟是客人, 還是你們賓館裡的人?」 這件事,以前只要有機會就問,曾多次問過老闆、服務員等,但不論是誰都說沒有 這樣的女人,每次都一無所獲。今天才發生過那件事,所以三郎想再問一下。 可這個女服務員也和其他人一樣,顯出驚訝的神情,斬釘截鐵地說決不會有這樣的 女人。當時這個女服務員所表現出的驚慌之情,與其他人被問及此事的神情如出一轍。 這種神情到底意味著什麼?值得懷疑的不僅僅是進籐一個人,那不識廬山真面目的 唱搖籃曲之人也包藏在謎團裡。 不久,三郎和植村吃完飯將女服務員打發回去後,就又開始談論起那帶小圓點的手 帕,唱搖籃曲的女人,以及那集所有疑點於一身的可疑人物進籐等。 「你不害怕?」三郎突然想這樣問。他想像著此時對面賓館裡的進籐會是一種什麼 心境。對進籐而言,如若他是兇手,那麼當其與植村相遇就應該明白自己的處境很危險 。即使這樣,他還會厚著臉皮呆下去嗎?說不定會逃跑?或者正謀劃著某種可怕的詭計 以對付植村等人。 「不害怕。」 植村故意滿不在乎地回答。他就是這麼一號人。 「那傢伙知道你來了,會不會溜走?」 「如果他是兇手,應該會溜。但那傢伙為什麼在這裡呆這麼長的時間。如果他的目 的達到的話,早該離開了。」 「不知道。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那傢伙曾幹過什麼,正在圖謀什麼。真有點摸不著頭 腦。」 「他真的和賓館老闆是朋友?」 「像是真的。但這一點首先讓人不可理解。」 「不會是同夥吧?」 「怎麼會?!賓館老闆看上去也有點拿他無可奈何。說是朋友,表面上似乎很親熱 ,但我覺得他們之間好像也存敵意。真奇怪。」 「到賓館去看一看,他總不至於在眾日睽睽之下拔出短刀吧?」 「對,那裡還有我向你提到的溫泉浴場。走!去對面看一看。」 三郎突然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覺得進籐就是殺害蝶的兇手。他們去窺探他的動靜 這一系列的事情就像是演戲,不像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其實就連蝶已經亡故這件事也像 是在做夢,他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想:說不定他突然睜開眼醒來時,蝶會像往常那樣坐在 自己的枕邊。火紅油燈映射下的山間破屋,太適合作這個怪夢的舞台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怎麼說好呢?野崎君真是讓人同情。我最多也只能安慰他,陪他消遣一下。 這樣我也心安一些。我總是擔心如果他每天都那樣消沉,能不生病就不錯了。可我 卻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在稻山賓館的浴場裡,在那大木板上,賓館老闆一邊用肥皂搓洗著植村的裸體,一 邊用那過於謙遜的語言絮絮叨叨地說著。淡淡的煤油燈光照著他那胖乎乎、討人愛的紅 臉。 「學生時代,我和野崎君就是好朋友了。」 植村浸在肥皂泡中,懶懶地開口說話了。 「那真是太好了。」 老闆用兩隻肥手,在植村的屁股處滑來滑去地搓著。整個灰泥浴場中,一個巨大的 身影模模糊糊地蠕動著。 「剛才,在賓館門口和你站著的,那個叫進籐的人,我認識。他和你的關係好像很 親密。」 「哎,是老朋友呀。那傢伙是個無賴,沒辦法。」 「他是幹什麼的?」 「也沒什麼正式、固定的工作。」 「聽說他是在野崎君的那位出事當天來的。」 「對、對,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他的確是那天傍晚時分到這裡的。」 他們看上去像是為了迴避尷尬而相互說著一些無聊的瑣事,一個懶洋洋,一個盡使 用些禮節性的尊敬語,一問一答著。實際上兩個人的心中非常緊張。植村躺在木板上的 姿勢讓人感覺到他的整個肌肉是僵硬的,而賓館老闆那雙按摩的肥手從剛才開始,幾乎 是無意識的,光在一個地方揉來探去。 「你知道那傢伙與野崎君的女人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嗎?」 植村故意不看老闆的臉,甚至都想閉起雙眼,猛地拋出這麼一句話。剛說完就開始 後侮,覺得又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所謂關係是指……」 那老闆竟出乎意料地鎮定。 「那傢伙曾親口對我說野崎君的女人以前是他的老婆。」 頓時,植村感到那雙按摩的手一下停住了。但他並沒有收口,其實他想不說也不行 了,索性就繼續說下去。 「而且,」他像演戲般故意壓低聲音,「那傢伙還曾揮舞著短刀,到處追趕那女人 。據說是她找了姘夫。」 聽到這裡,那老闆沉默了一段時間,手當然也停在那裡,呆呆的,像是在思考著什 麼。過了片刻,總算回過神,又開始按摩起來,用一種略帶感慨的語氣說道:「是嗎? 」 又沉默了片刻,「是嗎?我也覺得奇怪。剛才你來時,與那傢伙打了個照面,頓時 他就滿臉蒼白,從未見他那麼驚慌過。即便如此,那傢伙……果真……」 「他還沒有離開這裡的意思吧?」 「是說進籐嗎?還沒這個意思。如果他作了虧心事,想溜走也是正常的。」 老闆頗有寓意地說著。從他的話語中來看,他和進籐之間的關係正如剛剛野崎所揣 測的那樣,好像並不是非常融洽。 「事實上,當我在這裡洗澡的時候,野崎君正監視著那傢伙。」 當植村摸清老闆的心態後,逐漸變得膽大起來。 「如果那傢伙是個壞人,你打算包庇他嗎?」 「不、不,我怎麼會幹這種事。我在想那傢伙和野崎君的夫人之間怎麼會有那層關 係。但從他的神情舉止、迄今為止的品行來看,又不能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 如果真有那回事,我決不會袖手旁觀。其實那傢伙就算沒幹那事,也已經給我添了 許多麻煩了。」 「我覺得十有八九進籐把野崎君的女人,」植村稍稍猶豫了一下,「給殺掉了。」 「是啊。」 當時,植村滑坐在大木板台上,老闆蹲在他前面,在第三者看來,這是多麼滑稽的 場面。但那兩人卻非常認真地。悄悄地交談著。 「是啊,」老闆又壓低了一點聲音,「那天,就是野崎君夫人出事的那天,進籐來 這之前曾到森林中去過。這裡地方偏僻,誰都沒注意到,但我那天恰好在大門口,看見 他不是從火車站方向,而是從森林那邊過來的。當時覺得很奇怪,可由於我那時不知道 他和蝶之間有你剛才所說的那層關係,所以很快就忘了。」 「什麼?從森林那邊過來的?這下他就更可疑了。我們已掌握了這麼多情況,再也 不能無動於衷了。」 植村感到自己已成為一個名探,恐懼中夾雜著難以名狀的得意,興奮地嚷起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進籐本身那異常鎮定的表現。這一方幹勁十足,準備去員警局 報案,而對手根本不逃,反倒定下心來,一副繼續逗留下去的架勢。如果他真是兇手的 話,只能認為他有抵賴之法才敢如此大膽,不當一回事。植村等人被他的氣勢所壓,有 點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提出先向警察局報案,但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且對方暫時也 不會溜,因此他們決定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第二天,植村催著野崎前往那出事的池沼去看一看。植村覺得通過自己的觀察在那 裡也許會找到一些線索。進籐暫時還無逃跑之意,而且賓館老闆等也會監視他,這一點 可以不用擔心。 池沼邊依舊是一片寂靜,陰沉沉、遍佈烏雲的天空映襯在水面上。森林夾裹著黑暗 威壓般迫近池沼。 「我怎麼也想不通,屍體會不浮上水面。那無底的池沼中有東西嗎?」 植村坐在岸邊的朽木上,恐懼地望著面前的池沼,嘟噥著。 「據說自古以來,常有此類事情發生。」 野崎總覺得那種傳說不可信。 「或許用別的方法殺死,再偽裝成溺水而亡,並將屍體轉移到其他地方。」 「這種可能也是存在的。」 「在這密林深處藏個把人,還不是小菜一碟。」 「是啊。 野崎似乎想著別的什麼事,漫不經心地附和著。 「也許就在這附近的草叢裡。」 植村用手指了指稍高的草叢,怯怯地說到。 他們在那裡說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何時,話題已從犯罪講到蝶的身上去了。 三郎一旦看見池沼,必定會陷入幻想之中。進籐等人的身影消失了,滿滿一面的池 沼都是蝶,她向他撲過來,讓其難受不已。 「哎?」突然植村煞住了話閘,豎起了耳朵。他們相互對視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他們感覺到身後的草叢裡有東西在動。 「誰?」 植村站起來大聲叫著。本以為是鳥什麼的,實際上像是個大生物,喘息聲都依稀可 聞。植村撥開樹枝,勇敢地朝那生物的藏身處撲去。那黑大塊還是一動不動,窺視著這 邊。喀嚓喀嚓,樹枝被折斷的聲音此起彼伏。植村和怪物的距離越來越近。 野崎雖被弄得戰戰兢兢,也只能像植村那樣撥開灌木叢,跟在後頭。 那黑傢伙再也呆不住了。它一下子立起來,迅速跑開。定睛一看,出人意料,那傢 伙竟用兩條腿,像人一樣奔跑著。面部被黑色的東西包著,全身像熊一般長著毛。一時 間很難判斷出這個怪物到底是人,還是野獸。 由於對方慌忙跑開,追擊的人一下來了精神。此時作為一種氣勢,只有追下去。 怪物看上去非常慌亂,又摔又滾,在森林暗處逃遁著。前方出現了一叢密密麻麻, 毫無縫隙,枝葉雜生的灌木。看起來是無法從此通過的。如果怪物繞過去,那麼追擊的 人就可以抄近道截住他。 但那發瘋的怪物,不知想什麼,竟一頭扎進灌木叢中。追擊的人也無暇多想,也只 能緊隨其後。 出乎意料的是那裡有一條從外部看不出來的狹長小道。轉了兩三個彎後,草叢的對 面露出陡峭山體的岩石表面。那裡出現一個洞穴入口。怪物像受到追趕的兔子一樣,一 頭竄進了那洞穴裡。 野崎三郎他們也跟著跑進去。洞穴深不可測,寬僅能容一人通過。走了不遠便已黑 得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他們朦朦朧朧地循著黑怪物的方向追蹤著。當時他們根本就 沒工夫考慮,這會給他們帶來多麼可怕的命運。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藉著氣勢又向前走了一段,不久洞穴裡已沒有一絲光亮。剛才還依稀可辨那長滿青 苔的石壁,此時已完全看不見了。一片黑暗中,一個車輪般大小,紫色的東西不時在眼 前閃動。即使側耳傾聽也弄不清楚那怪物究竟跑到何處去了。這個洞穴到底延伸到哪裡 ?四周毫無聲響。 「植村君!」 「野崎君!」 他們感到有點害怕,黑暗中彼此叫喊著對方的名字,探摸著對方的身體,並且就像 約定好的一樣,惶惶恐恐地朝洞穴進口處後退。就在那一瞬間,一個黑旋風似的東西一 下子從他們身邊閃過,向入口處竄去。摸上去是毛皮狀的傢伙,讓人覺得那就是方纔的 怪物。三郎他們感到自己被切斷了後路。無名的恐懼讓他們縮成一團。 「趕快出去!」 「等一下。」 他們稍稍窺探了一下外頭的情形。就在那時,傳來轟隆隆讓人心悸的聲響,轟隆隆 ,地面一片震動。隨即傳來什麼東西坍塌的轟鳴聲。頓時他們的腦海裡閃過「危險」這 個字眼。他們手牽著手,拼了命向洞口處跑去。 但是不管他們怎麼奔跑,那早該出現在眼前的洞口處的光亮卻遲遲沒有出現,什麼 也看不見。不久他們碰到一面石壁,像是洞穴的盡頭。那一?那,他們不禁尋思是不是 黑暗中慌不擇路,跑反了方向,本該向洞口處跑,卻誤進了洞穴深處。但轉念一想,無 論洞裡有多黑,前後方向總不至於弄錯。先前的地面震動是怎麼回事? ——說不定是那怪物的奸計——是不是洞口處坍塌堵塞的聲響啊? 或許是精神作用,他們似乎從石壁對面,岩石崩落的塵埃中聽到了黑怪物的嘿嘿笑 聲。毫無疑問,他們中了怪物的圈套。 兩人用那彎曲的像竹耙子的手指嘗試著撥開、推動那塊石壁以尋到一條縫隙,可是 一切都是徒勞。那坍塌下來的岩石面積相當大,一絲光亮也不透。而且那是帶有樹根的 巨石,憑兩三個人的力量想推開它,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怎麼辦?」 植村喜八發出了哭腔。 「完了!」 野崎三郎也感到心跳加快。黑暗中兩人覺得被「活埋」了。彼此能聽到對方急促的 呼吸聲。而且不知何故,舌頭失去知覺,喉嚨乾渴,說話費勁。 「洞穴裡面或許有逃生之路。」 植村拖著三郎的手大叫著。兩人在黑暗中不斷撞到岩石,手腳都被擦傷。但他們毫 不在意,拚命地向洞穴深處跑去。 相當長的一段路,他們感到至少有幾百米。上竄、下跳、右拐、左轉,有時路窄得 只能爬。洞穴裡延綿著一片黑暗。在這條似乎是通往地獄的路途中,他們好幾次想掉頭 回去。那種在黑暗中難以名狀的恐懼感讓他們許多次縮成一團。他們發瘋了,只能前進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求生之路了。 最終他們到了洞穴盡頭。黑暗中雖看不出來,但可以感覺得到。那兒,兩側沒有石 壁,稍顯寬敞。腳下不知何物滾動著,其中有些還軟綿綿的。如果當時他們好好摸一摸 ,弄清那是什麼的話,肯定會驚訝不已。但他們沒那樣做。 到這個盡頭之前,他們是用雙手觸摸兩邊的石壁找路的,此時一端的石壁漸漸遠去 ,手再也夠不著,無奈中他們只好順著一端走。走了一節後,再次遇到窄道,同時又能 觸摸到兩邊的石壁。 「真奇怪。」敏感的三郎首先醒悟過來。「我們又折回來了。我們順著寬敞的空地 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窄道處。沒錯。」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奇怪了。」 植村總算意識到了。他們只不過摸著一端的石壁,沿著空地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而已。黑暗中不易辨清方位,所以產生了錯覺,感到一直在前進。這片空地的形狀就像 溫度計上的水銀柱,這兒已是該洞穴的盡頭了。 如果這裡是盡頭,那他們將再也不能從活埋的境遇中逃生了。他們發狂了,來回敲 打著空地四周。兩三次穿過黑暗的窄道又跑回岩石坍塌的入口處,作著毫無價值的探尋 。沒有一處可以逃生。另外他們還尋找工具,妄圖從岩石間隙的土層反挖上去,找到求 生之路,但怎麼可能找到那樣柔軟的土層呢? 他們很快就疲乏了,疲憊不堪的兩個人又回到洞穴盡頭的空地處,在那兒的一角一 屁股坐下。當瞬間的煩躁平息下去後,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是無盡的恐怖。墓穴中那不 可思議的孤獨感漸漸地佔據了冰冷的黑暗空間。那車輪狀,黃色、紫色的物體與他們目 睹過的臨終之人那可怕的姿態一起交織著,在他們的眼前晃動。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那黑色的怪物到底是誰?那將他們困在洞穴裡的巖崩果真是那怪物干的嗎?另外, 這早就存在的巖洞是怎麼形成的?村裡的人們為何不知這一巖洞的存在?各種疑惑在他 們的腦海中浮現又消失了。他們已沒有繼續思索下去的氣力。對死亡的恐怖,是否還有 別的逃生之路未被發現,諸如此類的焦躁感早已讓他們心力憔悴了。 「真不行了嗎?」 植村的嘟噥聲聽上去就像是另一個人發出的。 「恐怕不行了。」 三郎的話語中流露出完全絕望的意思。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一動不動,互相望著對 方所在的方位。不久,啪,一道猶如閃電的光亮從他們的頭頂上方掠過。事後想想,那 道光亮並非很強,但對於已適應黑暗的雙眼而言,那就猶如閃電了。一瞬間,他們看到 了許多東西。 方纔他們忽略了洞穴的頂部,現在才發現這片空地不僅四周很寬敞,而且頂部也很 高。他們就像是被關在所謂的井底。在那宛如圓頂大教堂的頂部中央,有一塊蓋板(不 可能爬到那裡)。剛才絲毫沒有在意,原來從那裡有一個細細的繩梯直垂洞底。啪,蓋 板被打開了,從那孔中,一個黑色之物從上被推了下來,他試圖抓住繩梯,但沒拽牢, 一下子倒栽蔥掉在空地中央,發出沉悶的聲響。聽起來像是個人。 與此同時,那根繩梯像是被誰拉著一樣,忽地升上去了。隨後就是蓋板關上的聲音 。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所謂的光亮便是那蓋板打開的一?那,從縫隙處透進來的,是 很微弱的光線,但對於已完全適應黑暗的兩人而言,那道光線就猶如閃電一般。 照這個情形看來,兩人的「活埋」是那怪物精心策劃的。從蓋板處將繩梯拉上去的 也必然是那怪物。而且剛剛墜落下來的那個人恐怕就是第三個犧牲者。 「你是誰?」 三郎試著大聲地叫了剛,但墜落之人好像已經死去,沒有應答,連動都沒動一下。 於是三郎就爬到空地中央,摸索著墜落之人的身體。碰到了柔軟的臉部、突起的鼻 樑、短短的頭髮。「是個男人。」他告訴植村,隨即用勁搖動起墜落之人,喊道:「喂 !喂!振作點。」 植村也爬了過來,抓住男人的雙腳拚命地晃動起來,同時叫喊著。身體還溫熱,沒 有什麼傷口。由此判斷,他肯定是因為剛才的墜落而暫時失去知覺。可是不論他們怎麼 搖晃,這人似乎也沒有甦醒過來的跡象。 「啊!有好東西。」 突然植村大叫起來。他在這個男人的口袋中胡亂地掏著,很快,唰的一聲,洞穴被 照得猶如白晝。原來這個墜落之人的口袋中有火柴。 借助亮光,他們先相互對望了一下,然後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墜落之人的臉。當他們 認清對方的面孔後,不禁驚異地叫出聲來。原來那個人就是曾在淺草公園無所事事閒逛 的被認為是殺害蝶的兇手、稻山賓館的不速之客進籐。 剛剛三郎他們還想,如果那個將他們幽禁在洞中的怪物是人的話,從與他們為敵的 角度考慮,很有可能就是進籐裝扮的。但現在看來,這個進籐與他們一樣遭此厄運。這 樣說來,有一個他們未曾想到的奇異的人物存在著。 「怎麼回事?事情有點怪啊!」 植村也滿臉茫然。第一根火柴燒盡後,又劃著了一根。此時,進籐總算甦醒過來。 他發出呻吟聲,抬起上身,用睜得大大的眼睛吃驚地看著兩個人。隨即急急忙忙向 四周張望了一下,很快,像明白過來一樣,大罵一聲「混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火柴又熄滅了,濃厚的黑暗。黑暗中三郎與植村揣摩著那凶神惡煞的進籐的心理。 一邊怯怯地想溜,一邊窺視著對方的舉動。 「你們沒火柴了?」 透過黑暗,傳來進籐的聲音。從其語調聽來也沒什麼惡意。對方很虛弱,而且這邊 兩個人。沒什麼可怕的。植村順著他的意思又劃著了第三根火柴。 「我們竟在這鬼地方相遇了。」 他一邊說一邊遮住火柴的亮光,探出臉來。 「我們好像什麼時候在淺草見過。」男人異常鎮定,「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這個洞 中沒有逃生之路嗎?」 「你被何人推下來?那個人究竟是誰?」 植村想先問這個問題。 「什麼?我不是被推下來的!你先告訴我,這裡有沒有逃生之路?決不能就這樣, 就這樣被活埋。」 「逃生之路已經被堵死了。一不留神,我們三人都被活埋了。」 「這麼說來,倒像是那麼一會事。」 不愧是個大壞蛋,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一點也不著急。藉著就要熄滅的火柴光,他 急急忙忙地環視了一圈,似乎發現了什麼,「啊」的叫了一聲,飛奔過去。 「豈有此理,我們難道是在墳場裡嗎?快看,那裡躺著的不都是屍體嗎?」 匆匆忙忙地點著了第四根火柴。三郎和植村剛剛急於尋找逃生之路,雖說在那一帶 跑了好幾次,根本就沒注意。現在仔細一瞧,那裡地上散落著的宛如瓷器碎片的,明明 白白是人骨。其中還夾有四肢健全、活生生的屍體。也許是心理作用,他們似乎聞到了 劇烈的屍體臭味。頓時,難以名狀的死亡恐懼感越發強烈地包圍著他們。 「借給我火柴用一下。」 過了會,進籐在黑暗中說到,他摸索著從植村手中接過火柴,點著一根,開始察看 起洞穴的角角落落。很顯然,他也像三郎他們一樣,無謂地尋找著逃生之路。 他將火柴頭朝上,盡量延長燃燒時間,沿著空地周圍的石壁走著。火柴微弱的燈光 映照在濕漉漉、四方形的石壁上,一個巨大的人影晃動著。影子彷彿也在遙遠的頭頂上 方嗤笑著這些可憐的人們。奇怪的是,這場景在三郎看來是一幅壯麗的畫卷。 「啊!是定君,是定君的屍體。」 突然進籐嚷了起來。他看著石壁的凹處,將火柴指向那裡,翻動起女人的屍體。 「什麼屍體?」 三郎和柏村連吃驚的力氣都沒有了,宛如做夢一般走了過去。 「看!是定君。你們可能不知道。她是賓館老闆的老婆。」 進籐用手托起那女人的臉,那張面孔痛苦得扭曲著,由於死亡時間不長,感覺活生 生的,這反倒讓人害怕。 三郎一看到那女人的臉,就呆立在那兒,像被人澆了一頭涼水一樣。這張面孔就是 他到達稻山賓館那天,在幽暗的走廊鏡中所看到的那張女人臉。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