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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無間道I+II&終極無間》
無間道I+II序言一莊澄昨天是《無間道II》上映第一天,票房收入超越了《無間道
》的單日票房最高紀錄。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另一半則要看藝術和創作上的成就。
香港及歐美不少影評人大讚《無間道》及《無間道II》的構思與佈局,認為是一時
佳作。《無間道II》亦成為港產片史上罕有的成功續集。
《無間道》系列創造了多個人物、幾段時空和一個獨特的「無間」世界。首集《無
間道》的劇本特點在於著筆留白,《無間道II》則經營「補白」,《無間道III終極無
間》將會是真相大白。
以「鋒芒嶄露的歲月,命運交錯的里程」為《無間道II》海報點題,其實「鋒芒嶄
露」所指的不只是少年陳永仁和劉建明,還有編劇麥兆輝和莊文強。他倆的創作才華加
上劉偉強的神來之筆,催生了一個電影傳奇。藝術上《無間道》的「留白」造就了不少
創作空間。李牧童把《無間道》I及II寫成小說,用自己的想法把兩集別出心裁地融合
及延展,效果甚佳。看罷這本小說後,說不定你也可以嘗試建造你自己的「無間」世界
。
二○○三年十月二曰
序言二
劉偉強這可能是最好的時代,這也可能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我們電影的革命年代。
《無間道》的成功是香港電影製作的一個革命。以往,未及劇本齊備,有些電影就
已開拍,片場上靠口述、靠「遞紙條」拍攝,這是種文化。《無間道》開鏡,劇本是第
五稿,製作費、卡士都到了某個水平。憑一個概念便開戲的日子似乎正在轉變。
然而,這革命是否成功?我們不肯定,這仍然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我們對拍電
影的熱誠正與日俱長,這份熱忱在我們心底裡燃燒;我們堅信大家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期望香港電影的路遠比以往走過的都光明;
期望香港電影人遠比以往都振奮。
二○○三年十月八日
序言三 麥兆輝
拍電影有兩個很大的難題。它是一個群體性的工作,你要和很多不同的人配合,協
調很多不同的意見,你的工作才會順利開展。結果時好時壞,關鍵在你面對的人能否或
會否配合你。 但也是這個工作內最多變和有機性的動力,整個創作過程就在這種動力下
形成了生命。第二是篇幅的問題,你總不能拍一部五個小時的電影,老闆一定會殺了你。
但在這九十到一百二十分鐘的框框內卻有無盡的容量,你可細微到描寫主角眉毛的
跳動,你也可以用一分鐘約略帶過他的一生,方法是你怎樣講這個故事。這就是我喜愛
這個工作的原因。它總有一些東西是你意料之外,而最有神彩的。
從來覺得最完美的講故事方法一定是小說,它沒有這兩個難題,你可用文字盡情去
配合你自己,可用篇幅去橫越五千年,只要你的文字有足夠的力量。對不起,我沒有,
暫時沒有,很久之後可能有。所以還是拜託李牧童執筆。很多謝李牧童在這有限的時間
內,只和我們會面過數次便能寫成一個這樣有質量的小說。我相信很多看過《無間道》
後的疑問,在書中自會一一拆解。大家不必擔心迷路,自有牧童指引。
小說出版的時候,《無間道III》的拍攝工作應已完成,我總覺得這個三部曲會成
為香港電影的一個歷史,作為創作人我問心無愧。希望李牧童繼續努力完成《無間道
III小說》的工作,最後我想借用莊文強的一句說話,拍電影和寫小說一樣,從來都不
保證是賺錢的工作,但得到的滿足和回報確不是金錢可代替。如果想賺大錢,請向寰亞
林建岳先生取經。
二○○三年十月十日
序言 四 莊文強
世界不應該這樣,做人不應該這樣。
我很記得第一次出版電影小說,當時是二○○三年二月,《無間道》電影獲得空前
成功之後,有出版商來找我和麥兆輝商談出版《無間道》電影小說。當時,我倆為了籌
備《無間道II》,忙得天昏地暗,腦袋哪有空間思考,麥兆輝便草草答應。我是編劇,
導演說出什麼,我都要出。誰知當小說初稿送到面前,看了幾眼,便覺淡而無味,味同
嚼蠟,蠟要沿著我的嘴流了出來……因為小說版只是將劇本轉成小說體裁,要知道《無
間道》劇本與我相對一年有多,我從來都是貪新厭舊的人,《無間道》上映第二日,我
便討厭這電影。當再看一次小說初稿,我很後悔……
「我覺得世界不應該這樣,做人不應該這樣」,但當時出版程序如箭在弦,像是沒有
「HOLD住」的餘地。幸虧佛祖保佑,小說版權合約出現問題,一切出版事宜要從頭來過
,當時我吁一口氣,然後我跟自己說,在創作上,我要做個好人!
四月,《無間道II》劇本順利完成,正開始《無間道III》劇本創作,那時小說合
約終有定案,出版商又再找我們商談。我第一次和李牧童見面,一個「整天不專心好好
做事,但卻很專心看著你」的人,任何人都知道寫小說「四個人不行,就會耍賴」!我
們和李牧童傾談了片刻村上春樹,我們都知他就是「果只牌」。跟著我便將《無間道
III》的創作意念告訴李牧童,沒錯,是《無間道III》......一分鐘後,我們決定以《
無間道III》的創作意念,將《無間道》和《無間道II》的故事結合,寫成小說!
《無間道》是《喋血雙雄》、《英雄本色》、《龍虎風雲》、《暗花》、《暗戰》
、《英雄好漢》、吳宇森、杜琪峰、林嶺東、周潤發、劉德華、梁朝偉對我影響之下的
劇本。
《無間道II》是《教父》、《疤面殺星》、《MEANSTREET》、《GOODFELLAS》、《
INSIDER》、《TRAFFIC》、《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悲情成市》、《天
國與地獄》、《惡漢甜夢》、哥普拉、馬田史高西斯、黑澤明、楊德昌、候孝賢、北野
武、村上春樹、昆德拉、希臘悲劇對我影響之下的劇本。
現在將兩者合二為一,有一種完滿的感覺,像總結一樣。畢竟電影的容量,總不及
小說,希望讀者能看到更多,看得更快樂。
做創作人的,只要觀眾快樂,「我做什麼都願意。」
多謝《星島出版》與我們接洽的眾位美女同事,尤其是我老友陳婉貞姑娘,一直含
辛茹苦,等我們一改再改,三改四改,三催四請,但是不打緊吧...「做女人,只要男
人好,做什麼都願意!」
二○○三年十月九日
《無間道》電影故事大綱
佛經裡面描述,無間是一個比地獄更萬惡的地方,這裡弱肉強食,是非不分,罪孽
深重的人就會被打落無間地獄,永不輪迴。
《無間道》——講兩個身份混亂的人,他們各自身為警方及黑社會的臥底,決心要
離開這個不辨是非的處境,離開無間地獄,尋回自己,這是一個關於尋找身份的故事。
一九九一年,在屯門區迅速冒起的黑社會頭目韓琛,銳意向區外發展,韓為人沉實
有遠見,精於計算,篤信佛經命理。他早料到有朝一日定要借助到警方內的力量幫助他
的事業發展。韓從幫派內新加入的成員中挑選了數個青年,指派他們加入警隊,以備日
後之用。
同年,劉建明十八歲,屋村長大,三合會會員,聽從老大韓琛的指示,加入香港警
察,作為黑社會臥底,劉建明不負韓琛所望,用了七年時間已晉陞至警長,剛剛參加的
升級試又考獲好成績,有望升為見習督察。現為刑事情報科(CIB)一員。其實劉的提
升全因韓琛提供大量敵對幫派的犯罪情報。韓琛也乘勢擴張。現已緊握著油尖旺區毒品
的供應源頭。
一九九二年,黃志誠督察到警察訓練學校挑選臥底,執行長期性的任務,打擊黑社
會的工作,黃從過百學警中挑選了一人擔任此職務。
同年,陳永仁被警察訓練學校強逼退學,表面理由:身體狀況不適宜執行警務工作
。機密理由:執行滲透進三合會的臥底工作。兩年後,陳永仁因傷人被判警告,兩個月
後再犯被判監十日,十八日後再犯被判監三個月,六年來共八次傷人紀錄。被法庭強制
接受心理治療。陳永仁現身時職業是保鏢,老大是近三年活躍於油尖旺的下一任幫主韓
琛。
二○○二年,三月份一個晚上,尖沙咀警區,重案B隊,臥底提供的情報,一批毒
品在油麻地避風塘交收,配合CIB的支持,重案B隊已經鎖緊目標人物韓琛,他已經多次
逃脫警方的羅網。結果雙方的情報均被洩漏,警方行動失敗,毒品交易也不成功,毒品
全部倒入海中,兩敗而歸。引發雙方清除內鬼的決心。
一星期後,劉建明的陞遷獲批准,委任為見習督察,憑著他豐富的情報經驗,被調
入內務部,調查此次警隊內鬼事件。其實劉建明心中早已計劃要清洗他的身份,現正是
最好時機。多年來替韓琛的秘密工作雖換取了金錢和陞遷的機會,但也增加了劉建明的
危機感。升任督察後也要實踐他對女友Mary結婚的承諾,前途無限的警隊工作中最大的
障礙是韓琛,劉建明現已有實力清除他。
十年的臥底生活已令陳永仁的情緒到了極不穩定的狀況,他已善惡不辨,現更進退
兩難,原以為兩星期前搜捕韓琛的行動結束後可重回警界,怎料現在的處境更危險,擔
心身份被揭發以外,精神上他也實在撐不下去。重案B隊的警司黃Sir(惟一知道他身份
的人)也瞭解他的苦況,但黃Sir鼓勵陳永仁堅持下去,答應盡快找出警方的內鬼。陳
永仁現在惟一安慰是持續了五個月,每星期一次見他的心理醫生Dr.Lee,五個月來他已
和Dr.Lee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二人無所不談,Dr.Lee也相信陳永仁本質上不是一個有暴
力傾向的人。陳一直想將心中最大的秘密告訴Dr.Lee。
陳永仁與黃Sir最後一次在安全屋見面。陳提議結束任務,安全屋內,陳收到手下
的電話,說已發現到己方內鬼的行蹤,眾人已聚集在安全屋樓下,陳立即離開,黃
Sir為保護陳被殺。陳親眼目睹黃Sir的屍體,一個惟一知道他身份的人,陳永仁現已變
成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惟一的計算機紀錄在黃Sir重案組的計算機保密檔案內。但陳現
因懷疑殺黃Sir,正被警方通緝。
當天晚上,韓琛在一次毒品交易中因拒捕被殺。當日重案B隊忙於處理黃Sir被殺的
案件,內務部收到準確的情報,借調CIB的相助,成功搗截一次毒品交易,劉建明更親
手射殺韓琛立下大功。韓怎樣也估不到他十年前布下的棋子,今天竟設下圈套加害自己
。
同一晚上,走投無路的陳永仁到警署投案,決心公開自己的身份。臥底事件輾轉交
到劉建明手上調查,二人終在重案組的房間內見面。劉在盤問過陳後得知黃Sir計算機
保密檔案的密碼後,準備刪除檔案。巧合下陳也發現劉的身份原來是韓琛的臥底。陳逃
出警署。
陳永仁誓要揭穿劉建明,拿回自己的身份。劉也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借口追捕殺
黃Sir的疑犯而通緝陳永仁。圍捕過程中劉佔著先機,最後疲倦的陳永仁與劉建明在電
梯內相遇,幾聲槍響,電梯外正在部署的警員等待電梯門打開,走出來高舉著手的是劉
建明,他滿身鮮血,他大聲向在場的警員講出「我是警察」他已結束了無間行者的旅程
。
《無間道二》電影故事大綱
性格控制命運,命運決定人生。你的過去建構你的現在,你的現在導向你的未來。
《無間道》的故事由十年前陳永仁與劉建明在警校大門外擦身而過開始。現在就讓前傳
解構過去,預視未來。
一九九一年,倪氏家族當時穩坐香港的黑幫龍頭位置,旗下有五大頭目控制了不同
的地區。但龍頭倪坤突然被槍殺,掀起了驚心動魄的江湖鬥爭。當晚,四大頭目看準倪
家必定大亂,均欲伺機背叛發難,只有新晉的韓琛一人仍忠於倪家,因他深信因果循環
。重案組督察黃志誠及陸啟昌亦緊密部署防範,三方一觸即發,一場大屠殺似乎在所難
免。
倪家第二代倪永孝是個毫不起眼的會計師,但城府極深,誰也想不到竟憑他一己之
力,不費一兵一卒便牽制住四大頭目,成為新任龍頭。黃志誠對他起了戒心,派警校畢
業生陳永仁滲入倪家進行長期的臥底計劃。陸啟昌得悉仁為倪永孝的同父異母兄弟,對
好友的決定極力反對,但黃仍一意孤行。仁展開任務,遇上韓琛手下傻強,二人不打不
相識。另一方面,韓琛為鞏固勢力,亦早已安排手下劉建明考進警察部通風報信。
三年後,陳永仁取得倪永孝的信任,在家族中身居要職。劉建明亦憑韓琛提供的情
報在警隊扶搖直上,對韓琛女友Mary亦漸生情愫。倪永孝事業一帆風順,社會地位日漸
提高。野心勃勃的他決定將五大頭目一舉殲滅,令自己安枕無憂。一夜間,曾經背叛家
族的四大頭目同時被殺,韓琛亦在泰國受襲下落不明。霎時全城一片腥風血雨,驚心動
魄。
倪永孝查到其父當年被殺的證據,原來Mary為扶助韓琛上位,竟與警方的黃志誠串
通策劃暗殺倪父。劉建明得悉Mary有殺身之禍,及時將她救走。明趁機表白愛意,但不
為Mary所接受,其後更親眼目睹Mary被殺。另一方面,黃志誠亦成為倪永孝暗殺目標,
但陸啟昌卻陰差陽錯成為替死鬼。黃痛失好友,更被警隊內部調查倪坤被殺一事,決意
向倪永孝反擊。
一九九七年,韓琛重出江湖。原來當年他在槍口下逃過大難,一直與傻強等人潛伏
於泰國清邁。黃志誠找到琛,二人尋求合作。韓琛答應作為污點證人回港指證倪當年所
犯罪行,令倪社會地位一夜崩潰,各方再度激烈交鋒。陳永仁及劉建明亦因而被逼重拾
臥底身份。
韓琛經泰國一役已性情大變,比倪永孝更不受控。黃志誠知大錯已成,惟望未來可
拘捕韓琛,親手解除自己種下的禍根。陳永仁繼續不見天日的臥底工作,更因而與多年
女友May鬧翻,黯然分手;而劉建明則重新受控於韓琛,卻遇上失戀鬧事的Mary,這個
名字令他陷進回憶。此時正值香港回歸,新時代已經來臨,然而四人也在無間道中越行
越遠……
第一章
一九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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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琛
這是四月一個烈日當空的下午,放學後我直奔回家,在新發村對面的小販檔買了兩
串魚蛋,Mary說過,她喜歡吃這攤子的辣魚蛋。
走到1座大堂,看一眼樓層顯示燈,升降機正向上升,我沒耐性,衝到梯間。
爬了七層樓梯,我氣喘如牛,全身的贅肉上下搖晃,我發誓從這個暑假開始,要積
極減肥。
我在走廊迫不及待叫喊Mary的名字,掀起掛在鐵閘上的紅布探頭看,Mary正坐在廳
中央看電視,她回眸笑著望我。今天Mary身穿白色碎花背心藍色短波褲,束起馬尾,梨
渦淺笑,煞是好看。
我與Mary從小就認識,新墟村拆遷,我們兩家人一起搬進新發村,佛祖顯靈,剛好
編排了Mary住在我隔壁。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概是在兩年前我十五歲那年吧,每次看見Mary那雙明亮的大
眼睛,我的心就會砰砰亂跳。
沒錯,我愛上了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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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門外的阿琛汗流如雨,晃動著手中的褐色紙袋燦爛地笑。我抱著小明到門邊打開
鐵閘,他驀地凝住了笑容,瞅一眼正在我懷裡睡的小明。
「這個小子,又藉故來親近你。」阿琛滿臉醋意。
我嗤笑一聲:「發傻,他只有三歲。」
「就是囉,三歲還要人抱?在我三歲時,已經懂得下河打魚啦。」他揚聲說。阿琛
的聲音,不知為什麼調子會這麼高,有時聽上去比女孩的還要刺耳。
「是辣魚蛋嗎?」我問。
「嗯,六婆那個攤。」說罷阿琛斜了小明一眼,「不要給我說中,只要將魚蛋一解
開,這個小滑頭就會醒過來。」
我們進屋,阿琛緩緩拉上鐵閘,踮著腳走,深怕會把小明吵醒。他從紙袋中抽出兩
串魚蛋,遞一串給我,香濃的咖喱味撲鼻而至。
果然,小明揉揉眼睛,醒過來。
阿琛用鄙視的眼神瞪他:「相信了吧,相信了吧!我就說這小子滑頭,故意裝睡要
你抱。看!一有東西吃,便裝不下去。」
我沒好氣,低頭問小明:「要吃嗎?」
小明大力點頭,我正要把魚蛋遞到小明嘴邊,被阿琛喝止:「不!我特意買給你吃
的,至少由你先吃,然後才輪到這小滑頭。」說罷他直眼瞪著小明。
阿琛的外表,從小巧的五官到渾圓的身形都是有趣的類型,可是,每當他動怒,面
容就會散發出一種懾人的寒意,這點我從小便察覺到,也罵過他別把眼睛睜瞪得圓鼓鼓
的,然而他只一臉無辜地搔短髮,反問我真的很凶嗎?
小明不堪驚嚇,扁扁嘴巴放聲哭起來。
「阿琛!」我用責備的眼神望著他,他不高興地跺一下腳,坐下。
瞬間,小明不哭了,有滋有味地吃著魚蛋。
「裝哭!根本就沒有淚水……」阿琛歪著嘴巴喃喃自語,把魚蛋從竹籤撕下,大口
大口地咀嚼。
望著孩子氣的阿琛,我哭笑不得。
「志誠呢?」我輕聲問。
「他?唔……被老師罰留堂!」他說。
「是嗎?」我繼續逗阿琛說話,「喂,一粒也不留給你弟弟嗎?」
他低頭望一眼竹籤上僅餘的魚蛋,再望望小明:「小孩子吃什麼辣魚蛋?對身體不
好呀……」
良久,他站起來,無精打采地說:「我過去找阿包。」
阿包就是阿琛的弟弟,他拿著一粒魚蛋走到門前,我叫他,他回過頭來。
「阿琛,辣魚蛋很好吃,謝謝。」我笑著說。
阿琛聽到我的道謝,破顏為笑,興高采烈地衝出門口:「我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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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誠
我從學校趕到Mary的家,她與阿琛正在看《鐵甲萬能俠》卡通片。
阿琛家裡只有黑白電視,Mary這部是彩色的,但屏幕很小。
半年前,在每天放學後,阿琛與Mary總喜歡跑到我家看電視,我家其實就在附近,
從新樂村步行幾分鐘就到,只是,自從我與阿琛進入冷戰後,他就不肯再到我家玩。
Mary過來開門,她盯著我手中的辣魚蛋,訝異地笑說:「哈,今天是什麼日子?」
「在六婆那攤買的。」我柔聲地說。
她點頭:「這麼遲才放學,被老師罰留堂嗎?」
「不,只是補課。」聽我說罷,Mary回望阿琛,他對她擠了個笑臉,我不解。
進屋,阿琛不懷好意地瞄我,嘴角帶輕佻:「辣魚蛋嗎?Mary早吃過了。」
我望一眼Mary,她微笑:「不要緊,我還想吃。」
我從紙袋中掏出三串辣魚蛋,Mary拿了兩串,把一串遞給阿琛。
「Hold住!」我突然想起地說,定眼問阿琛,「阿琛你剛才買了辣魚蛋是吧?」
「是啊,比你快一步。」他得意洋洋地說。
「我那串呢?」我問。
阿琛一怔,結結巴巴說:「我哪知道你什麼時放學,辣魚蛋涼了就不好吃嘛……」
我瞪他:「啊!我就給你買,你卻當我不存在。」我氣憤,垂頭望向小明,「小明
,你要不要吃?」
小明點頭。
我來不及行動,阿琛已一手從Mary手中奪去魚蛋,快速地把整串魚蛋塞進嘴裡,雙
腮鼓脹地對我擠眉弄眼。
「韓琛!你給我全部吐出來!」我喝道,上前作勢打他,他趕忙竄到Mary身後。
Mary的個子比阿琛足足高一個頭,我拿他沒法子。
阿琛我與志誠從小學便認識,我這個朋友重感情,有義氣,不嫌我窮……他幾乎什
麼都好,就是在處理與Mary的關係上大錯特錯。
他竟然和我爭Mary!
Mary是我介紹給他認識的,再說,我和Mary青梅竹馬,而他們不過相識了三、四年
,他竟然想搶奪兄弟的女人?簡直天理不容。
我知道他比我高大英俊,中英混血兒嘛,自然身材比較高大,輪廓比較分明,眼睫
毛比較長,但是,斷不能因為你眼睫毛比我長,那麼世上所有女人都要給你霸佔吧?正
正因為黃志誠你夠英俊,那便更不該打兄弟的主意,我就只有一個Mary,你呢?你在外
頭大可縱橫四海呀!何必和我爭?太過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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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我知道阿琛和志誠同樣喜歡我,我對阿琛並非沒有好感,只是志誠才是我喜歡的類
型,我指在外表上。然而,志誠也有不足之處。
我清楚知道,我是一個需要虛榮感的女人,這想法或許是受到父親的影響。我的父
親性格柔弱,因為不成大器,在家裡經常被母親責罵。我不願意將來的丈夫像我父親那
般窩囊,父親是個好好先生沒錯,但除了心地好,我需要更多。
我喜歡志誠的外表,但有時他那近乎愚昧的固執,實在教我吃不消。
譬如說,有一次我們三人在家樓下公園散步,阿琛發現地上有個錢包,他環視一下
四周,跟我打了個眼色,蹲下身把錢包拾起,然後快步往花叢那邊走去,志誠一直走在
後面,不知道我們幹什麼。
我們藏匿在樹後,打開錢包一看,內裡有二百多元,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志誠得知後,一臉嚴肅地要阿琛把錢包交到警署。
阿琛跟他爭辯,說那人遺失錢包是他自己犯錯,就算誰拾到都會把錢據為己有呢。
「錢包裡有不少證件,損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幹……」阿琛理直氣壯,「這樣吧,我
們把錢拿走,錢包交到警署,說在拾到時內裡已經沒有分文。」
志誠當然不妥協,爭拗良久,最後他指著阿琛說:「你膽敢把錢拿走的話,我便舉
報你。」
我一直沒有作聲,兩人問我意見,我也不表態。
我的心底話是:假如由我作主,我會把錢掏光,不假思索便將錢包扔進垃圾箱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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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誠
很多東西我都可以容讓阿琛,但Mary我不能,正確地說,這根本不存在相讓的考慮
,一切只取決於Mary的選擇。
我也曾經忍不住跟Mary表白,但她沒有給我答覆,我也明瞭,這件事對Mary來說,
很難作出抉擇。
一旦她作出抉擇,我與阿琛十年的交情很可能便要結束,這是我們三人都不願意看
見的,因此,自那次衝口而出後,我再沒有追逼Mary。
可是,這樣的關係根本無法長此下去,我打算待阿琛考完這年的升學考試後,跟他
好好談談。
今年已是阿琛第三年讀中三,何況我也要參加高等程度會考,在這期間,我不希望
我和他的心情有太大跌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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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琛
今天在新墟碰見兩個舊同學,兩年前他們跟我一樣讀不上中四,不同的是,他們在
兩年前便決定出來工作。
我注意到兩人頸上的金鏈,手腕上的鋼表,他們打扮得十分光鮮,現在在酒樓茶館
替人停車,收入遠超我的想像。
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材料,並非說我智商有什麼問題,問題出在集中力——對於不感
興趣的事,我從來就提不起勁,要我像別的學生那樣把書本硬生生地塞進腦袋,然後到
考場沒頭沒腦地默寫一次,我不屑。
我快要十七歲了,不想再虛耗光陰,我決定輟學。
家人對我這決定只會贊成不會反對,至於志誠,早料到他會苦口婆心地勸阻我,也
罷!他這個書獃子怎會明白我的想法?惟一令我疑慮的是Mary會如何反應……她會因此
而看不起我嗎?
出乎意料,Mary竟然贊成。
「我相信讀書不是惟一出路,在香港,有錢的英國人全部是大學生,但有錢的香港
人沒幾個讀到中學畢業。阿琛,我知道你的能力不會下於別人,我覺得你的毛病只是太
過貪玩,只要你能夠找緊方向,拚搏一些,不愁沒有出頭天呀。」Mary說。
這肯定是我在十七年來聽過的最動人的一番話,我登時激動得哭了出來,不是偷泣
,而是嚎哭,我抱著Mary嚎啕大哭。
深夜,我的思緒仍然亢奮,徹夜難眠,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出走廊對天發誓:我韓
琛不要做一個藉藉無名的人,在四十歲前,我一定要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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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
夜晚,我尿急,爬起身上廁所,我看到一隻毛茸茸、深褐色的蝴蝶伏在廁所門上,
我伸手去捉它,它向鐵閘飛去。
隔著鐵閘,我看見那個叫阿琛的肥哥哥一個人站在走廊,肥哥哥望著天空在講話,
我聽不到他說什麼,不過,他好像在流眼淚。
「建明,半夜三更你站在門前幹嗎?」
被媽媽發現我了,我要回房間睡覺。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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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仁
我在一個單親家庭中長大,一九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出生,跟母親姓陳,沒有兄弟
姐妹。
關於父親的事,從小母親就不准我問,這麼多年來,她只跟我說過父親是個粵劇導
師,因為一次交通意外,父親在我出世前死了。
在我六歲那年,我偷偷搜過母親的抽屜,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中母親化了
個大家閨秀的花旦妝,站在她身旁的那個男人同樣臉上塗彩,是在扮演文武生吧,男人
比母親高許多,母親把身體向男人靠倚,頭幾乎貼近他的胸膛,笑容出奇地燦爛。
我知道母親曾經是個粵劇迷,但與粵劇相關的照片,居然只有這一張。
我想,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
這個猜測在我心裡縈繞了十年,在今天,終於水落石出。
今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報道說「警方就前天在尖沙咀星輝大廈住宅單位
內搜出的大批海洛因展開追查,昨晨兵分五路,把多位涉嫌為油尖旺黑社會核心人物的
男子帶返警署協助調查,其中包括涉嫌為幫會掌航人的五十一歲男子倪坤……」
報紙登出了倪坤坐在車廂內的照片,他木無表情地望向記者,容貌和那個與母親合
照的男人,有點相似。
母親馬上就要下班回來,我趕忙從抽屜掏出照片,把兩副面容並列對照。兩者的五
官輪廓,那雙仁慈中蘊藏殺氣的眼眸……
難道他們是同一個人?我感到頭暈目眩,我怎可能是一個黑社會老大的兒子?!
母親回來,我忍不住問她,她呆住了,略一沉吟後,否認,然後把自己關進房間。
我沒有再追問母親,因為她的反應已給了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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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倪坤這傢伙越來越離譜,他的手下竟然在大街小巷販賣毒品,目無王法,這次非要
給他一點顏色看。
記得我第一個拘捕的犯人,就是倪坤的手下。
十年前我仍是一個巡警,在河內道接報位於新世界商場前的空地有事發生,我和一
個師兄趕至現場,只見幾十人正在毆鬥,十六、七個流氓倒地呻吟,地上血漬斑斑,在
我腳邊是一隻仍緊握水果刀的斷手。
我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師兄叫我掏槍,我便伸手去掏,豈料槍袋還未打開,持槍的
師兄已倒在我面前,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子,用鐵管捅進了師兄腹部。
鮮血從喉管湧出,直噴我身,我被恐懼沖昏頭腦,狂扣扳機,待我定下神來,只見
我伸直雙手,食指仍不斷在扣槍的扳機,發出空洞的卡刷響聲,小子滿身鮮血倒臥地上
,奄奄一息。
兩天後我重見師兄,地點在殮房,師兄一家四口默然無語,臨走時,上司叫我準備
幾天後上法庭,因為那小子並沒死去。
結果那小子被判入獄多久?我已記不起……
我只知道師兄死了,但那小子仍然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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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琛哥,倪坤被警方拘捕了!」我的弟弟阿包大驚小怪地說,兄弟們幫他取了個花
名,叫「掙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哦,不如我們衝出屯門,趁機奪取倪坤的江山,好嗎?」我擠眉弄眼地說。
掙爆大力點頭:「好啊!尖沙咀這麼多夜總會,每晚去免費插插,爽死啦。」
我笑著拍打掙爆的頭殼:「你傻得真夠可愛。」
掙爆居然一臉茫然,低頭看一眼T恤上的米奇老鼠漫畫:「為什麼不成呀?和路迪
斯尼不是說過『如果你能想到,你就能做到』的嗎?是你這樣跟兄弟們說的呀。」
我湊近他耳邊輕聲道:「騙人的。」我補充,「還有,我的好弟弟,倪坤不會有事
的,沒有人敢動他分毫,包括警方。」
掙爆傻笑一下,握筷子夾起兩粒燒賣,往口裡送,一會兒,他又皺起眉頭:「但是
這次拘捕行動,你的老友不是也參加了嗎?他會放過倪坤?」
我抿嘴一笑,吸一口煙:「志誠和我一樣,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頭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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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十一年前,我與阿琛走上了對立的道路。
我的高等程度會考成績考得很好,可以順利進入中文大學,但我放棄了,因為,我
迫不及待要加入警隊。
爸媽大力反對,解釋說並非反對我當警察,但是要加入警隊,可以等到大學畢業後
才投考督察,這樣路不是更容易走嗎?爸爸其實說得對,但我不願意再等了。
原因……我想我是要早日和阿琛一較高下吧!
我順利通過為期半年的訓練,在尖沙咀區開展我的白道;而阿琛,他早在輟學後就
加入了黑道。十年間他在屯門逐鹿,從一個無名小卒躍升為一個黑幫小頭目。
為了取得今天的地位,我知道阿琛付出不少。我已記不起從Mary口中聽過多少次噩
耗,不是說阿琛被拉了去坐牢,就是說他受了重傷命懸一線。
在最初幾年,每次聽見阿琛入院,我都不能成眠,內心掙扎著是否應該去探望他,
但每次到了最後,我都把念頭打消。
因為我要阿琛知道,他一日仍是黑社會,我就一日不屑有他這個朋友,他坐牢也好
橫屍街頭也好,全是自作自受。
然而在這幾年,我的想法有所轉變。
或許因為人年紀大了,或許是我對黑白間千絲萬縷的關係瞭解深了,我開始把阿琛
接受下來。
黑白必須並存——這是我當警察十年的體會。
我這樣說,並非要向黑道讓步,黑白誓不兩立,我對這定律堅信不移,一生也不會
改變。我想說的是,在現實世界裡,白道也需要利用黑道中人來維持黑道的秩序。
曾經有一個新入行的警員問我,為何我們不把那些眾所周知的黑幫老大拘捕?
最體面的答案是:法律講求證據,我們沒有足夠證據拘捕他們。
很多時候,這其實並非真相,真相是:因為要把黑道驅逐出地球是不可能的事,因
此,白道也需要利用他們以夷制夷,來維持黑道中的秩序。
原因很簡單,把一個地區的黑幫除去後,另一批便會隨之冒起,群雄割據只會令地
區陷入更混亂的局面,腥風血雨。
黑白必須並存,就是這個意思。
就像捉黑白棋,白方的責任是要防止黑方勢力擴張,假若社會可以接受的比例是九
比一,那麼白方就要竭力維持這個九比一的比例,當黑方企圖超越十分之一這個限額,
便把它壓制回去,加以警告,倘若黑方還是冥頑不寧,白方才會大舉拘捕。這,就是遊
戲規則。
我不希望我的好朋友加入黑方,但想深一層,這是他的個人選擇,假若他企圖打亂
黑白的秩序,我會秉公辦理,但在私底下,我或許需要尊重他的個人選擇,我現在是這
樣想。
令我不無欣慰的是,從屯門區的高級督察魯Sir口中聽說,阿琛是個守秩序的黑分
子,他所以能夠冒起,就因為盜亦有道,不濫殺無辜。魯Sir還說,阿琛採用了現代管
理學來運作幫會事宜。
我和阿琛恢復見面,不經常,但總算有。我、阿琛、Mary,三個人有時會到酒吧喝
一杯。
有時喝多了,難免會談到一些工作上的問題,這是一九八六年四月某個夜晚,我被
倪坤在尖沙咀區的勢力擴張弄得頭昏腦脹,我向阿琛與Mary抱怨了兩句,還打趣說假如
尖沙咀區有一天由阿琛「主政」,或許會比較好辦。
阿琛呷一口啤酒,笑了笑:「別客氣了, 黃Sir,尖沙咀區這麼複雜,不適合我。」
Mary用棒子攪著杯中的伏特加,瞟了阿琛一眼:「胸無大志。」
「誰說我胸無大志?」阿琛轉頭看我,「黃Sir,知不知道屯門最興旺的酒樓是哪
一家?」
「不清楚,我已經很久沒去過屯門。」我說。
阿琛燦爛地笑:「大興村對面的皇宮大酒樓,我和兄弟們的停車位下星期在那裡開
張大吉,到時記得來喝一杯。」
我笑著白他一眼:「要我帶些手足來越區祝賀你嗎?」
「不用客氣嘍。」阿琛舉起瓶裝啤酒。
我們相視而笑,碰一下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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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最令人開心的事,大概就是失而復得吧。曾經以為我已失去志誠這個朋友,豈料……
世事果然難料。
正如Mary,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放棄志誠,選擇跟我。呵呵,現在的我彷彿擁有一切
,這感覺很爽,下星期停車位開張,我的事業將更上一層樓。
我生肖屬雞,七月二十一日出生,相士幫我算命,說我命裡有霸氣,適合做偏門生
意,看來,我是選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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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當年我選擇阿琛,因為我知道他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十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三個人去看午夜場,志誠與阿琛去買票,我在小巷買吃
的。突然,四個流氓過來騷擾我,阿琛與志誠趕上來,流氓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更變本
加厲,對我毛手毛腳。志誠走到旁邊的電話亭,拿起聽筒揚言要報警,兩個流氓追上去
,把他擒著拖倒到地上,朝他肚皮猛踢,志誠捧腹呻吟,阿琛被嚇得發呆。
踩了志誠兩腳的長髮流氓,回來輕蔑地拍打一下阿琛的頭殼,然後露出猙獰的笑容
向我走來,我驚慌尖叫,嘴巴隨即就被一隻手從後面掩住,長髮流氓伸出舌頭舔我的面
頰,其餘兩人在旁邊拍手大笑。
突然,阿琛不顧一切撲向長髮流氓,他的體重不輕,把長髮流氓撞飛開,與他雙雙
倒地,其餘三人見狀旋即圍攏阿琛,拳打腳踢。
阿琛血流滿面,長髮流氓怒意不消,騎在他身上摑打,志誠企圖上前援救,卻被其
餘兩名流氓攔住。
阿琛奄奄一息,長髮流氓在他臉上吐一口唾液,然後再把矛頭指向我。他摟抱我,
企圖強吻我。
一聲呼天搶地的嘶叫聲響起,流氓愣住了回頭望去。
阿琛不知什麼時候站了起來,發瘋似地怒吼,眾流氓見狀害怕,不敢輕舉妄動,阿
琛目不轉睛地瞪著長髮流氓,眼神中充滿戾氣,看上去就像要與流氓同歸於盡。
長髮流氓仍然緊貼著我,我可以感到他的身軀在顫抖,他身形高大,肩膀如樹幹般
粗大,但他顯然被阿琛嚇怕了。
流氓們裝作意興闌珊的樣子離開,阿琛再也撐不住,虛脫暈倒在地。
那晚以後,我知道我該如何選擇。
我終於明白阿琛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代表什麼。
或許黃志誠可以讓我生活無憂,但韓琛,他將會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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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當年Mary決定選擇阿琛,我無言以對。經過那晚,我知道阿琛比我更愛Mary,為了
Mary他甚至可以付出生命,而我……我不能。
韓琛沒想到停車位會弄到這個地步,開張半個月,天天給警察掃蕩,一個兄弟死了
。
高輝這兔崽子,天天來我的車位鬧事,目的就是讓警方死盯著我的場。
我找荃老大救助,他好像置若罔聞,一定是有誰在背後給高輝撐腰,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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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給高輝在背後撐腰的,肯定就是荃老大,我跟阿琛說,他死也不相信。
阿琛的死結就是太重情義,經常將心比心,唉!
荃老大所以不滿阿琛,因為他看中了我。
記得在一年多前,一個晚上在夜總會,荃老大借醉向阿琛提出要求,要我陪他一晚
,阿琛以為他在說笑,其實他對我心懷不軌已久,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淫賤猥褻,前幾天
他還藉故打電話給我,問我阿琛的事有什麼可以幫忙。
為了阿琛,我不惜犧牲,我惟一做錯的是把事情拿出來和阿琛商量。
阿琛聽罷給了我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向我動手,但我沒有怪責阿琛,我只怪自己
愚笨。
我想,我和阿琛在屯門再熬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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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九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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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今天Mary找過我,問我到哪裡可以找到倪坤,起初我不肯說,在知道她的用意後,
我叫她星期天早上到陸羽酒樓碰碰運氣。
這兩年,阿琛在屯門陷入了困境……Mary的能耐,比我想像中還要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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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停車位開了一年,阿琛死了六個兄弟,更糟的是,荃老大在年前被暗殺了,高輝取
代了他的位置,現在,阿琛是高輝的手下,高輝自然把他投閒置散。
我從沒見過阿琛這般落寞,我知道並非他力有不逮鬥不過高輝,而是眾兄弟之死磨
滅了他的戰意。
阿琛在心底裡認為,是自己連累了兄弟。太重情義,是阿琛的死穴。
從志誠口中獲悉,最近倪坤死了一個「重臣」——倪坤喜歡用這字眼來稱呼自己的
得力手下——我思前想後,決定去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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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今天傍晚,一部金色的勞斯萊斯駛到皇宮大酒樓門口,司機指名道姓說要找我。
後座的深褐色玻璃窗徐徐落下,坐在車廂中的人,竟然是倪坤!他叫我上車。
倪坤單刀直入,說有興趣進來屯門玩玩,想找個人幫手。
我呆了,低頭思索片刻:「倪生,晚輩自小在屯門長大,從第一天吃這行飯就是跟
隨顏生,轉眼十四年,坐井觀天,認識的朋友全部都是顏生的人,我想我幫不了你,抱
歉。」
「十四年嗎?」倪坤一笑,「廿多年前阿荃(他指荃老大)在油麻地打滾時,我和
他也有一點交情,現在你是跟隨那個……」
坐在助手席的黑衣男人機警地說:「倪生,那個人叫高輝。」
倪坤抽一口雪茄:「高輝待你不薄吧?」
我笑著點頭:「顏生待我們都不薄,倪生你有心。」
倪坤定眼看我,看了很久,像在審視我,我故作鎮定,其實心跳得厲害。
「最近我失去了一個人,你有興趣離開屯門,出尖沙咀闖闖嗎?」倪坤說。
驀地,我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要我欺師滅祖我辦不到,但有機會給我另辟天地,當然求之不得。
「多謝倪生。」我向倪坤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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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沒錯,我陪倪坤上床了。
在上床前,我跟倪坤說得清清楚楚,只此一次,而且我要倪坤應承我,這是我和他
之間的秘密,他爽快答應。
我相信他,其實也不由得我不相信,我最好相信。
今天,阿琛興高采烈地跟我說倪坤找他,我早已預習好該如何反應。
對著鏡子,我預習了好多遍。要在最熟悉你的人面前演戲實在太難,況且,阿琛對
倪坤突然來找他滿腹疑團,假若我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倪坤會來找我?」在床上,阿琛定眼望著我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睜大雙眼翹起嘴角說。
「什麼意思?」阿琛把眼睛瞇縫成線。
「你為人重情重義,辦事有條不紊,或許很多人覺得你不合時宜,但總會有人懂得
慧眼識英雄吧。」我一臉驕傲地說。
阿琛吃吃大笑:「方天梅,我韓琛不能夠沒有你,一天也不能。」
其實我所說的不假,倪坤在之前已跟我說得很清楚,他說我只能夠為阿琛爭取到一
個見面的機會,至於他會不會招攬阿琛,完全要看阿琛的表現。
阿琛能夠受倪坤的青睞,是他自己的本事,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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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明
聽Mary說,韓琛要出尖沙咀大展拳腳,她問我有沒有興趣跟隨他。
他這樣問我,因為我今年剛剛中五畢業,成績考得一團糟,正需要為前程作打算。
我知道韓琛是個黑社會,雖然我沒有斬過雞頭,燒過黃紙,但自小在校內就跟黑社
會分子混在一起,加入黑社會,只不過是多一個儀式罷了。
這陣子,我的家人正在搞移民,住在加拿大的外公剛在上月去逝,留下了一筆遺產
與物業給媽媽,媽媽是外公的獨生女,二十年來沒有來往,現在是一九八九年六月,香
港人對前景人心惶惶,爸媽決定帶著我的兩個姐姐與弟弟移民,至於我,他們早已認定
我是黑社會分子,為了不影響全家人的申請,沒打算帶我過去。
這樣更好,我根本不想走,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見Mary。
加入黑社會我無所謂,我只是不想跟隨韓琛。然而,想深一層,假若跟隨了韓琛,
在以後我便有更多機會接觸Mary……就按照Mary的意思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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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仁
一九九○年,媽媽病危入院。
二十年來,媽媽獨力把我養大,既要打工賺錢又要照顧我,積勞成疾,患上嚴重高
血壓,這幾年身體每況愈下,我已跟她談過許多次,要輟學出來找工作,她死也不肯,
說一定要供我讀完大學。
在醫院,我碰見倪坤,我一眼便把他認出來。
他頭髮花白,面容有點憔悴。與他同行的那個少年,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鼻樑上
架著金絲眼鏡,頭髮熨貼,身穿筆挺西裝,文質彬彬,像個書生。
當我到達時,倪坤正彎下身站在床邊,媽媽看見我大為緊張,一張蒼白的臉不住地
抽搐,她竭力揮手叫倪坤離開,倪坤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對媽媽的話仿若充耳不聞,我
驀然無名火起。
「走呀!我媽媽叫你走呀!」我攥緊拳頭吼道。
倪坤魂不守舍地眨了幾下眼睛,低頭看一眼媽媽,然後叫了少年的名字,舉步離開
。
少年的名字叫永孝。
在與我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倪坤略略放慢了腳步,嘴唇半開,像想跟我說些什么,
我睜大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識趣地挪開視線,離開。
一星期後,媽媽去世。
在媽媽臨終前,她握緊我的手,叮囑我不要憎恨父親。
我哭著點頭,不情不願地叫媽媽放心。
隔了數天後,那個叫永孝的少年,與一個身高六尺、髮長及肩的大塊頭來我家,永
孝自我介紹,說他是倪坤的二子,說爸爸一直希望可以照顧我,然後他從恤衫袋中掏出
一張支票,眼神閃縮地把支票遞給我。
我怒不可遏,把支票搓成紙團,向永孝迎面擲去,站在他旁邊的大塊頭擰眉瞪眼,
伸手推我:「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羅雞!」永孝喝止他。
兩人離去後,我從抽屜中拿出媽媽與倪坤的合照,正想把照片一撕兩半,又及時把
自己制止,我走進櫥房,劃了一根火柴,把相片點燃。
看著相片變成灰燼,一陣酸溜溜的感覺湧上喉頭,我大哭了一場。
傍晚,打開電視,看見一段警員招募的宣傳片……該如何去走接下來的人生路,我
想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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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佛教相信生死輪迴,輪迴轉生。而輪迴,共分為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
生道、餓鬼道,及地獄道。
在世界上許多講述地獄的宗教中,要算是佛教把地獄描寫得最詳盡。
地獄道,梵文Naraka,巴利文Niraya,西藏語dmyal-ba。
所謂《涅槃經》,是佛祖釋迦牟尼在涅槃之前最後的遺教,經中有述,地獄可分為
八熱地獄:等活地獄、黑繩地獄、眾合地獄、號叫地獄、大號叫地獄、炎熱地獄、大熱
地獄,以及最叫人心驚膽顫的阿鼻地獄(Avici)。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為無時間,為無空間,為無量受業報之界,故阿鼻地獄亦稱
為「無間地獄」。
根據我們在生前所犯罪孽的輕重,帶罪的靈魂將被打落其中一層,受不同程度之苦
。
譬如說在第一層的等活地獄,眾生飽受砍、刺、磨、搗之苦,被打至皮開肉綻,待
血肉經冷風吹乾,傷口癒合復生後,酷刑再次重施,直到業報受盡才能脫離苦海。
第一層地獄的刑罰已如此駭人聽聞,第八層無間地獄的苦況可想而知。
最深最重最可怕的無間地獄,距離地面足有二萬由旬,若以現代的度量標準計算,
一由旬如果等於十五公里,即距離地殼表面三十萬公里。
佛曰:「無間有三,時無間,空無間,受業無間。」眾生在此受苦,死了又活,活
了再死,週而復始,永無間斷。
到底我們要犯上多嚴重的罪行,才會被打入無間地獄?
貪贓枉法、走私販毒、殺人放火是大罪,但未必就到進入無間地獄的地步。
但倘若有人做盡了以上種種惡行,且還出賣朋友、出賣團體呢?
在佛經中,清楚說明了哪種人死後將被打落無間地獄,佛曰:「犯五逆罪者永墮此
界,盡受無間。」
我們常聽見父母罵子女五逆,所說的五逆就是指「五逆罪」。
到底「五逆罪」指的是什麼?看看下面所說,你就會明白大部分父母都言重了。
五逆者,一:殺父,二:殺母,三:殺阿羅漢,四:出佛身血,五:破和合之僧。
次序以罪行輕重排列,殺父最輕,破和合之僧最重,其中任犯一種,即墮無間地獄。
殺阿羅漢,意指殺死修行達至阿羅漢境界的僧人。
出佛身血,意指把佛祖傷害至流血。
破和合僧,就是說在一個修行道場或團體中散佈謠言,挑撥是非、造成紛爭,終使
道場或團體分崩離析。
嚴格說來,在五逆罪中,除了殺父殺母兩項,其餘三項罪行均與佛門有關。
不過,從廣義的角度看,從現代的角度來看呢?
佛教是一種信仰,道亦然。
我們把正義之道稱為白道,邪惡之道稱為黑道。在白道上存在警方這個團體,在黑
道上,有黑幫。
假如有人被安插進警方或黑幫,在團體中散播謠言,洩漏機密,企圖令團體進入混
亂或土崩瓦解,這些人,會算是犯了五逆罪嗎?
常言道,盜亦有道,就算是一丘之貉,也不會自相殘殺,不會反咬對自己有恩的人
——無論恩人是名垂千古的大俠,還是惡貫滿盈的大賊。
偏偏,這世上有這樣一種人,或者說,有這樣一種職業:他們被委派到敵方的巢穴
,費盡心機去賺取同僚的感情,去搏取領導人的信任,然後,當時機成熟,當同僚仍被
蒙在鼓裡時,他們會大開殺戒,而且,殺人不見血。
我們稱這職業為臥底,或者更地道的說法,叫「二五仔」。
或許你會感到驚訝,臥底不是警方派入黑社會竊取情報的嗎?他們命懸一線,為公
眾服務,工作很神聖啊!為何說他們要下地獄?不是應該上天堂嗎?
沒錯,本來警方臥底是正道中人,有真神聖的動機,可是,當一混入黑社會,情況
就變得不一樣。
為了說服同黨,作奸犯科的事他不得不幹,更有甚者,為了在最短時間內得到老大
賞識,做壞事,他要比誰都做得賣力,做得心狠手辣,老大叫我殺一個,我幫他殺一雙
。好心做壞事,與壞心做壞事,對受害者來說有什么分別?
當然,對閻王來說,或許是有分別的。
所以,像陳永仁這樣的一個警方臥底會有什麼下場,難以肯定。
但對於劉建明,似乎厄運難逃。
劉建明,是個黑社會臥底。
你沒聽錯,劉建明是由黑社會派入警局,負責竊取警方情報的臥底。他與陳永仁差
不多同時加入警隊,同樣機智聰明,同獲上司賞識,同樣是臥底,可是,遭遇卻迥然不
同。
兩人在死後是否要入無間地獄受罪?無人知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在人間
道已飽受無間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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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九九一年(1)
一個烈日當空的中午,在青松觀大殿上,一幫人正在進行某種儀式。
鐘聲響徹寺廟,三門殿兩旁排列著數個面目猙獰的金剛神像,有的手持金剛杵,有
的橫展雙臂,在努力扮演擁護佛法的角色。
一個中年男人正誠心站在祭壇前,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對著放在神檯上六個刻有
名字的骨灰盅跪拜。男人年約四十,身高只有五尺二寸,挺著一個大肚子,看上去與在
公園結伙下棋的百姓沒有差別,但只要看認真一點,一接觸到他的眼神,誰都會從心底
產生一股莫名的畏懼。他叫韓琛,現在仍是尖沙咀區一個黑幫小頭目。
站在韓琛背後的,除了平日慣常跟他出入的幾個彪型大漢外,還有七個稚氣未消的
少年,他們一字排開,默默在等候老大說話。
韓琛慢慢張開雙眼,回頭掃視身後的七個少年,微笑,然後從褲袋掏出一張支票,
遞到親弟掙爆手上。掙爆接過支票,恭敬地交給一個和尚。韓琛一生篤信佛學命理,同
時深信命運在自己掌握之中,每次來到青松觀,他都會毫不吝嗇地給寺院一筆可觀的香
油錢。
韓琛緩緩走近少年,少年們不期然緊張起來,把本來已挺得高聳的胸膛再往前傾一
點。
韓琛用平靜的語氣說:「五年前,屯門大興村,皇宮大酒樓門口的停車位開張大吉
,我和一班兄弟雄心壯志,豈料開張不到半個月,平均每天給掃攤一點三次,一年內死
了六個兄弟。」雖說語調平靜,但韓琛的聲音有著不怒而威的壓迫力。
這是少年們首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聽老大講話,臉上難掩緊張神色,韓琛用攝人的眼
神由左至右橫掃,最終停留在劉建明的臉上,因為他的眼神,比誰都搖擺不定。
十九歲的劉建明,在新發村長大,隨後搬往大興村,他與韓琛早有淵源,在韓琛加
入黑社會前他們已見過面,當時劉建明只有三歲,乳名小明。兩人之間沒有感情,但劉
建明與韓琛的女人Mary卻關係密切,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曖昧,當然,韓琛對此並不為意
,畢竟在他眼中,劉建明只是個黃毛小子。
韓琛轉身向壇上的佛祖叩拜,大聲說道:「佛祖保佑!」然後回身向著少年字字鏗
鏘地吐出他的命格:「我這條命稱作一將功成萬骨枯!」說罷韓琛搖動食指,「可是我
不同意。」他頓一頓,繼續說,「我認為出來行走江湖的,是生是死,該由自己決定。
」
韓琛把聲線稍微放柔:「你們跟隨我的日子最短,身家最清白,以後的路怎樣走,
由你們自己決定。」
聽到這裡,劉建明偷偷看一眼神檯上的六個骨灰盅,這就是韓琛口中六個葬生停車
位的兄弟吧,劉建明顯得更為猶豫。
劉建明在一年多前開始跟隨韓琛,動機與其他六個少年大相逕庭,其他人是為了求
名逐利,而他,只是為了爭取留在心上人身邊。
韓琛再次瞪著劉建明,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他從來沒好好看過劉建明的臉,頓感到
有點詫異。
這人就是當年在新發村的黃毛小子嗎?韓琛在心裡盤算,現在的劉建明長得氣宇軒
昂,雖說表現得膽怯,但從劉建明的眼眸中,他清楚看見幾分邪氣,以及一股隱隱透著
的野心,韓琛相信,這正是他要找的材料。
韓琛抿嘴滿意地笑,掙爆隨即捧出幾杯功夫茶,分配給各人。
「好!祝你們在警察部一帆風順!」韓琛向眾少年舉杯,「乾杯!各位阿Sir。」
劉建明拿著茶杯,心裡忐忑不安,但他明白已是騎虎難下,惟有狠狠舉杯,把茶一
飲而盡。
同日,在黃竹坑警察訓練學校的操場上,一班學警正以三行八列的排陣整齊地操練
。
操場旁建築物的樓底下站著兩個人,穿制服的是警校校長葉Sir,在他旁邊,身材
魁梧、穿白恤衫灰色西褲的,是重案組高級督察黃Sir。
「中排第三行的就是陳永仁?」黃Sir望著正在操練、袖章上打著27149號碼牌的學
警問。
「不愧是黃Sir,看一眼檔案上的照片就認出他。」葉Sir答道。
「往年你總會提供四、五個學警給我揀選,為什麼今年只有他一人?」黃Sir目不
轉睛地眺望陳永仁。
「因為這小伙子的成績太出眾,是近幾年學校罕見的,而且他的條件非常符合你的
要求,實在不需作他人之想。」葉Sir展露肯定的笑容。
黃Sir望望他,半信半疑。
一小時後,在校長室內,兩人正等候陳永仁前來面試。
陳永仁立正行禮,葉Sir正在打出一個電話,用手勢示意他稍等。
「沒問題啦,十五號晚,到時見……呀,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葉Sir一邊對著
電話筒說話,一邊在活頁夾上寫下號碼,掛線,望著陳永仁。
「27149,你進校多久了?」葉Sir問。
「二十個星期,Sir!」陳永仁朗聲答道。
「可以了,你先到外面待著。」葉Sir垂下頭說。
陳永仁一臉愕然,心想葉Sir召見他,就是為了問這個無聊問題嗎?他敬禮後走出
校長室。
十分鐘後,他再次被召見。
「27149,還有七個星期你就畢業,告訴我在這段期間你學了什麼?」葉Sir問。
「學做一個好警察,Sir。」陳永仁高聲答道,坐在一旁的黃Sir聽罷不禁皺了皺眉
。
一九九一年(2)
「27149,十分鐘前你進來,在我桌上放了多少個活頁夾?」葉Sir問。
「六個!四個米色放左邊,一個紅色與一個白色放右邊,Sir!」
「剛才我講電話,你聽到什麼?」
陳永仁的眼珠子轉了一圈,手指在腿側輕敲,動作就像在按電話鍵盤,陳永仁想說
什麼,又停住了。
「是否聽不清楚我的問題,是否要阿Sir重複一次?」葉Sir的聲音如雷貫耳,似乎
有點動怒。
陳永仁趕忙答道,面容像有點為難:「剛才那個應該是私人電話,談話內容是個人
隱私,Sir!」
「回答我!」
「葉Sir你在十五號晚有約會,地點不詳,你寫下的電話號碼是8357146。」
葉Sir聽見陳永仁鉅細無遺的答案,非常滿意。
「還有,葉Sir打出的電話號碼應該是3392051。」
葉Sir不禁愕然,回頭與黃Sir交換一個眼神,陳永仁的觀察力,比他想像中還要強
好多倍。
這次輪到黃Sir開口:「咳!……你覺得我為人怎樣?」這是個引導性的問題,黃
Sir的目的,是要看看在缺乏資料的情況下,陳永仁會不會作出一廂情願的揣測,這點
對負責提供線報的臥底來說,尤其重要。
被黃Sir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陳永仁不明所以,因為這才是他與黃Sir首次見面:「
Sorry, Sir!不太清楚,可是阿Sir你今天出門應該很匆忙,因為你穿錯了鴛鴦襪。」
黃Sir尷尬地望望自己的襪管,迅速把蹺起的二郎腿放下,望望葉Sir。
葉Sir聽罷忍俊不禁,對陳永仁的表現非常滿意:「哈哈……,27149,你先出去。
」
「Yes, Sir!」陳永仁敬禮後離開房間。
「怎麼樣?還需要見其他學員嗎?」葉Sir趾高氣揚地笑著說,攤開右手,「五百
元,多謝!」葉Sir與黃Sir打賭,說陳永仁可以看出他穿錯鴛鴦襪。
「行了行了,下個月發工資再給你!」黃Sir無奈地脫襪,把事前與葉Sir交換的一
隻襪丟回給葉Sir。
第二天,黃Sir約了一個老朋友吃飯。
在偌大的重案組會議室中,黃Sir輕輕噎了口氣,他剛剛吃飽,在抽飯後煙。坐在
他對面穿著短袖花恤衫的老朋友,仍在狼吞虎嚥。
黃Sir看著眼前一幕,不無感慨地說:「我還記得我第一個拘捕的犯人,那年是…
…」
「喂,又說這個故事?你煩不煩人?」韓琛把黃Sir的話打住。
「這個故事我跟你說過了嗎?」黃Sir半信半疑。
韓琛嗤笑一聲,把口中剩餘的食物嚥下,沒好氣地說:「不止一次。」
「不,這個故事還有下集,你聽我說。」黃Sir頓一頓,「我的師兄死了,那小子
被判監,兩年前,我再遇見他,在富豪酒店。他再不是當年蓬頭垢面的臭小子,他穿一
套筆挺的西裝,手戴金錶,好不光鮮,跟他同桌的,全是倪坤的手下。」
黃Sir吸一口煙:「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說罷把香煙用力戳滅,
「我已不太記得師兄的模樣,我只是後悔當年沒把那六發子彈瞄準小子的頭發射。這個
世界不應該是這樣,做人不應該是這樣。」
韓琛沒有答話,繼續埋頭咀嚼。
「阿琛,你來了尖沙咀多久?」
「快兩年了。」
「兩年來我都沒有拘捕過你,知道為什麼嗎?」
韓琛抬頭笑了笑:「我長得夠英俊吧?」
「大概是。」黃Sir輕笑一聲,「其實我覺得你還像個人,如果尖沙咀是由你領頭
,那我便輕鬆得多。」
說罷黃Sir定眼望著韓琛,韓琛睜眼仰視黃Sir良久,眼簾徐徐垂下,一笑。
「算了,六發子彈也殺不了那小子,你是個好人,不要胡思亂想。」
「嘿,今時今日你問我,我寧願不做好人。」黃Sir繼續向韓琛暗示,今天他邀請
韓琛來警局吃飯,顯然並非為了敘舊,其弦外之音,已隱約可見。
韓琛是個聰明人,怎會聽不懂:「黃Sir,我這條命是坤哥留下的,假若我幫你殺
他,我就不是人了,我恐怕到時你也會看不起我。」
黃Sir面色一沉,羞愧中帶點憤怒,但旋即恢復平靜,誇張地笑著:「早知道你是
這樣的人,不過,幫倪家的人辦事,不要只說義氣。」
韓琛放下筷子:「師傅說『因果報應總有時』,我怕我在最後幾年不能陪你吃飯嘛
,好,要開工啦!」說完他站起來收拾飯盒。
黃Sir揮揮手,示意韓琛不用收拾:「這麼快便開工,不用如此拚搏吧。」
「我們出來行走江湖,每天都是拿性命來搏,哪裡像你?有時有些事情不用看得太
緊,可以不干的,便歇著吧。」
說罷韓琛轉身離開,黃Sir叫了他一聲,欲言又止:「送你從後門走吧。」
韓琛不屑地笑了笑:「不用了,我習慣走正門。」他頓一頓,補上一句,「沒有條
例說我們不可以跟警察做朋友的,是嗎?」
黃Sir一笑,目送韓琛離去,心裡在暗自盤算。
韓琛走出西九龍警察總部,一架寶藍色的平治房車正在等候他,韓琛坐到後排座位
,用跟司機說話的語調說:「寶勒巷。」
坐在司機位置的不是別人,是Mary,她望望倒後鏡,不發一言下車,坐到助手席的
位置,後排的韓琛露齒而笑,下車坐到司機位。
一九九一年(3)
「寶勒巷。」Mary重複韓琛的話,韓琛伸手去掐她的耳朵,兩人發出響亮的笑聲,
開車離去。
7月14日08:20pm轉眼半個月,在夜幕低垂的彌敦道上,劉建明帶著茫然的眼神,
默默向前行。
途經一間表行,他在櫥窗前駐足,雙眼盯視櫃內的一隻RolexAirking,心想,假如
把這銀色手錶戴在一個皮膚白皙的成熟女人腕上,該有多好看。
十分鐘後,劉建明走出表行,手上多了一個膠袋,他把鼻樑上的太陽鏡摘下,塞進
襟袋,轉身走到表行旁一幢舊樓的入口,掠過三個彪形大漢,爬上樓梯。
三樓,「香江曲藝社」門前樂韻飄揚,劉建明往裡一看,只見樂師正在吹洞簫拉二
胡,在廳中央,站著一對男女的背影,正在唱出哀怨的調子。從男人的身形與髮式判斷
,劉建明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為了確認,他喊出一個名字,同時舉起手
中的膠袋。
「坤叔!」
頭髮花白,衣履光鮮,年近六十的男人轉身回望,劉建明不由分說,扣動扳機,砰
砰數聲,子彈穿過膠袋,射進男人的頭顱與心臟。
劉建明轉身飛奔上樓梯,直上天台,他急步走過已經搭架在兩座大廈間的木板,從
另一座大廈逃走。
下的士,劉建明走進一條長長的小巷,小巷兩旁堆滿紙皮箱,紙皮箱上印有電視機
的式樣,幾個赤膊的工人正在搬貨。
進入大廈穿過貨倉,劉建明來到Mary的辦公室,房間中央放了一張厚墩墩的真皮沙
發,沙發前放置了幾組揚聲器與擴音機,當中一部古董音響亮著,散發出昏黃柔和的光
線。
劉建明癱坐到沙發上,用懶洋洋的眼神望著面前的音響,對自己剛才殺了人,表現
得毫不上心。
Mary瞥劉建明一眼,繼續埋頭與工人點貨。
「今晚九點準時上船,警察那邊打點了沒有?」
「已辦妥了,Mary姐。」工人答道。
Mary俯身從地上拾起一袋東西交給工人,劉建明在旁邊偷偷看著她,陶醉於她的一
舉一動。
Mary把頭髮束成髻,身穿間條恤衫,挽起衣袖,內裡一件黑色開領線衫,米色裙,
褐色高跟鞋,打扮平實,卻難掩丰姿冶麗。
「這兩瓶酒,記住幫我送給陳總。」Mary叮囑工人。
工人接過後離開,Mary回顧劉建明,笑了笑,按動CD機,坐到沙發上。
Mary撥弄一下額前的髮絲:「這部美國古董機,有人形容它高音甜,中音准、低音
勁,簡直胡說八道!十八萬元,你說在香港有幾個人負擔得起?」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徐徐響起,音色醇和
。
劉建明木訥地笑了笑,對Mary的話摸不著頭腦。
Mary繼續說:「負擔得起的人可能有一萬幾千個,但是願意付出的可能只有幾十個
,但真正懂得欣賞,付出得值的,可能只一兩個。值不值得很難說,最重要的是心甘情
願。琛哥叫你混入警局,假若你不情願,我可以跟琛哥商量,說到底,你是我的人。」
Mary一邊說,一邊埋頭查閱進貨單。
劉建明終於明白Mary的意思。得知Mary為自己的安全耽心,他甜在心頭,然而正因
如此,他更不能示弱:「沒問題呀!」
Mary蹙起眉,關注地望他:「真的沒問題嗎?」
「真的沒有。」劉建明堅持,情不自禁地笑了。
Mary聳聳肩,不想把自己對劉建明的關切之情過份顯露,就煞有介事地解釋是自己
誤會了:「我看你這陣子魂不附體的,還以為你不想幹……」她頓一頓,接著說,「這
幾天風聲緊,你先回屯門暫住,好好鍛煉身體,等待警察訓練學校開學吧。」
劉建明點頭,側耳傾聽歌聲。
「很喜歡這首歌嗎?」Mary笑著問。
「是呀。」
Mary走到唱機旁,按鍵退出CD,並叮囑劉建明:「我給你的那筆錢,不要亂花呀。
」
趁Mary背向自己,劉建明伸手進口袋掏剛才買的RolexAirking,手錶就是用Mary給
他的錢買的。
Mary坐下,遞上蔡琴的《出塞曲》(1)CD:「送給你,不過用普通唱機聽效果差
很遠,過幾年待你賺到錢,我幫你訂購一部好的擴音機。」
劉建明看一眼CD,同時留意到在Mary的手腕上,戴了一隻簇新的鑽石表,他一怔,
趕快把手錶塞回口袋。
Mary留意到劉建明的表情變化:「不要麼?」
劉建明死死盯著Mary的腕表,一臉不悅:「琛哥送的?」
Mary揚起臉,沉聲道:「不關你事。」一會兒,她定眼望著劉建明,「還有,今天
殺倪坤的事,只有你與我知道,我不要琛哥知曉。」
「為什麼?」劉建明有點不高興。
Mary從煙包中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一口,煙末像火球般發亮:「女人其實好
簡單,只要男人好,我們幹什麼都可以,明白嗎?」
劉建明咬著嘴唇,眼神空洞,似懂非懂地點頭。
「你先走吧。」
劉建明走後,Mary仰坐在沙發上,再抽了一支煙。
望著裊裊上升的白煙,Mary想起兩年前的那件事,對於倪坤,她心中有愧。
一九九一年(4)
《出塞曲》(1):黑膠碟於1979年4月發行,蔡琴的第一張專輯,內裡首次收錄
《被遺忘的時光》。
08:30pm尖沙咀某個停車場內,一個個子不高,梳捲曲飛機頭,身穿花恤衫的流氓
正被一條皮帶捆綁雙手,繫在身後的鐵柱上。
流氓血流滿面,但仍掛著一臉堅毅的神情,他的名字叫傻強。
在傻強的左前方,停泊了一部本田思域,車門開著,一個年約十八歲的長髮女子用
手捂嘴,神色慌張。站在傻強與女子之間的少年,不無緊張地喘著氣,雙眼死盯著傻強
,少年不是別人,是陳永仁。
「有什麼大不了?人在江湖,不是人家宰你就是你反過來宰人家,算命的說我今天
有血光之災,我早料到了!」說罷他吐一口血水,不甘心地別過臉,「如果不是幾位大
陸表叔看得起我,不斷纏著我說:『強哥強哥,今天有沒有Benz坐呀?』我哪會出來偷
車?現在我早在中國城摟抱北姑,大快朵頤啦!還用說!」傻強說得激動,血流得更厲
害。
「那就別說啦!」陳永仁凶巴巴地吼道。
傻強眨一眨眼:「喂,見我流這麼多血,給我抽一口煙成嗎?」
陳永仁依然凶巴巴:「我不抽煙的。」
這時長髮女子打開手袋,戰戰兢兢地踏前兩步,把手袋遞給陳永仁,他朝內裡一看
,有個紅白煙包。
陳永仁抬頭驚訝地看著女子,眼神好像在說:「看你外表斯斯文文,竟然是個吸煙
的女人。」女子把視線挪開,有點尷尬。
陳永仁抽出一支香煙,遞到傻強口邊。
「萬寶路?太嗆了。」傻強擠出一副嫌棄的樣子。
陳永仁揚起臉俯視他,傻強趕忙把香煙一口咬住,陳永仁幫他點燃。
女子見氣氛稍稍緩和下來,向陳永仁提議:「不如算了吧,我的車子又沒有損毀…
…」說罷她欲搶回手袋,陳永仁一縮,用責備的眼神望她。
傻強見女子畏縮,趁機插嘴,望著陳永仁說:「就是囉!我看你像個讀書人,沒必
要把事情鬧大嘛!再說,你把我打成這個樣子,警察來到,肯定要控告你傷人,還有呀
,除非你以後不踏足尖沙咀,我傻強——就是韓琛的頭馬迪路的頭馬,說過見你一次打
你兩次,還用說?!」
傻強出言恐嚇,陳永仁更加怒不可遏,一手把他叨著的香煙撥掉。
這時,幾部房車同時駛到,陸啟昌與眾警員下車。
陸啟昌一見傻強,回頭盯著陳永仁,露出責怪的神情。
傻強頓時大叫大嚷:「阿Sir我流血流了半句鐘,趕快召喚救護車,吩咐醫院預備
500c.c.的O型血。」
「O什麼?你這麼愛說話,待會兒回O記(2),我和你慢慢聊。」陸啟昌單手撐著
腰說。
「什麼?我只是偷一部Civic罷了,要到O記落案?」傻強憤憤不平地說。
警員上前替傻強解開皮帶,傻強繼續喋喋不休:「喂,這位阿Sir你小心點呀,我
慢性坐骨神經痛,別碰我的尾龍骨。喂!誰佔我便宜?阿Sir,你不是非禮我吧?!」
傻強胡言亂語,陸啟昌懶得理會,他把陳永仁拉到一旁,瞪他一眼,轉過臉,再望
他:「很好啊,我教了你近半年,早知你夠勇猛,可是還有一個月你才畢業呀……假如
你可以畢業的話,」他頓一頓,「你當自己已經是皇家香港警察呀?」
陳永仁不作聲,陸啟昌指著後方說:「就算你真的當了警察,也不可以這樣,這叫
做濫用私刑!」
陳永仁搔著頭,陸啟昌歎一口大氣,幫他整理一下歪了的西裝領口,臉上徐徐泛起
微笑,「不過傻強這猴崽子的確犯賤。」
陳永仁抿嘴而笑,陸啟昌示意他上車,陳永仁看看手中的袋子,回去找女子,女子
惶恐地接過,與女警上警車,陳永仁傻傻地跟她揮手作別。
這時已被押進警車的傻強指著陳永仁,再次大叫大嚷:「啊!你們假公濟私,為何
不鎖他?」
警員令他閉嘴,警車啟動,傻強在車廂內伸出中指,被警員拍打頭殼,他哎哎叫痛
。
這時,陳永仁腰間的傳呼機響起,一看:「爸爸出事送院。」他皺起眉頭。
?O記(2):OrganisedCrimeandTriadBureau(OCTB),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
科的簡稱。
09:20pm督察會宴會廳內衣香鬢影,宴會還未開席。這晚的主人翁葉Sir正站在一
群人面前,他們用手掩住扣在胸前的警察證,陳永仁則站在眾人背後,手放額前,葉
Sir不斷窺看他舉起的手指數目。
「17402,8903,10289,6142……」葉Sir從左至右,一一說出眼前幾個駐守警校
警員的編號。
陸啟昌拍手稱讚:「我就說葉Sir記憶力驚人,十年銀雞頭(3),所有警員的號
碼都念得出來。」他轉過臉向警員說,「喂,願賭服輸。」
其中一個警員抱怨:「真是人老精鬼老靈(4)」
壽星公葉Sir立刻作出反應:「喂,什麼鬼老靈,我死了嗎?今天才剛剛四十二歲
。」
眾人散去後,葉Sir望著陸啟昌,表情有點迷惑:「喂,我們這樣算不算行騙?」
陸啟昌嗤笑:「什麼行騙?你的記憶力素來最好,我叫27149幫手只是以防萬一吧
!今晚這幾桌酒席不便宜呀。」
一九九一年(5)
「唉,人老了,記憶力衰退嘍。」葉Sir望向陳永仁,「哪能夠與你們年輕的相比。」
「老什麼?才四十二歲,喝一杯吧,生日快樂!」陸啟昌舉杯說。
「快樂?唉,在警校坐了十年,多見樹木少見人,你們這班小子,畢業後一個個無
影無蹤,不是每年搞搞壽宴,想見你們都難。」
「什麼話!我不是進警校陪了你一年嗎?」
「是呀,上星期一復職,便不知所蹤嘍!」
「葉Sir,不如向署長申請,叫他調你出來。」
葉Sir揚一揚手,示意別白費心機:「問題不在署長身上,麻麻煩煩的是那班鬼佬
,不過要等到九七年他們回老家,我都四十八歲了!算了吧,我寧願專心一意,多訓練
幾個好警察。」他呷一口香檳,看著陸啟昌與陳永仁:「是你們的世界囉,瞧你們兩個
氣宇軒昂,別說上《警訊》,被挑選出來做紙板警察的模特兒也夠資格,到時假若你們
還有點良心,一人給我幾百塊養老,我下半生便無憂囉!來,27149,乾杯!」
陳永仁自出娘胎就失去父親,從沒有長者跟他說過類似的話,他感觸良多,對葉
Sir與陸Sir的照顧心裡感激,正要舉杯,傳呼機再次響起,他趕忙把它按停。
陸啟昌睨他一眼:「響了一整晚,女朋友呀?還不回機?」
陳永仁靦腆地笑,與葉Sir碰杯,豈料用力過猛,竟然把高腳酒杯敲碎了。
陸啟昌盯著他,他神不守舍地說:「不好意思,我上廁所。」
陳永仁往大門走去,陸啟昌正要告訴他走錯方向,宴會廳內突然鈴聲四起,傳呼機
聲,手提電話聲此起彼伏,陸啟昌深知不妙,接聽電話,頓時呆住。
「不好意思葉Sir,出了亂子,要帶手下先走。」
陸啟昌率領十幾個夥計離開宴會廳,飛奔到停車場,只見在暗角一處,陳永仁正在
推撞某人。
「你們先上車。」吩咐過手下後,陸啟昌急步朝陳永仁走去,赫然發現站在陳永仁
身邊的兩個人,是倪坤的次子倪永孝與他的頭馬羅雞。
「你來找我幹嗎?那個老頭跟我毫無瓜葛,滾呀!」走近的陸啟昌聽見陳永仁對兩
人喝道。
陸啟昌指著倪永孝說:「喂,阿孝你幹嗎?這個時候還在找麻煩?」
倪永孝不慌不忙:「陸Sir,爸爸生前吩咐過,他老人家一過身,便要盡快通知所
有子女。不好意思,打擾了。」說罷倪永孝示意羅雞離開,駕車絕塵而去。
陸啟昌大惑不解,想了想,驚愕地盯視陳永仁:「你不是姓陳嗎?」
陳永仁一臉死灰,默然不語。
陳永仁是倪坤的兒子,不言而喻,陸啟昌緊皺眉頭:「我這晚什麼都沒聽見,明天
我再跟你談。」
陸啟昌轉身離開,陳永仁站在黑暗中愣怔。
待陸啟昌走遠,陳永仁忍不住大聲嘶叫,眼有淚光。
他悲憤交集,一方面為了倪坤的死而傷心,一方面身世被揭穿,他知道自己當警察
無望了。
?銀雞頭(3):或稱銀雞繩,警員獲頒發的一種榮銜。
?人老精鬼老靈(4):廣東俗語,意指老年人經驗豐富,辦事精到,等同「人老
精,薑老辣」。
09:55pm西九龍總部briefingroom內,黃Sir正在向重案組警員講解行動。
「今天是十四號,四大幫會交款給倪家的日子,倪坤一死,他們一定乘機發難,情
報科已接獲線報,四大幫會頭目國華、甘地、黑鬼、文拯剛到了尖沙咀『炭爐火鍋店』
。聽好!A、B隊負責到火鍋店監視,C隊負責……」
10:00pm炭爐燒得正紅,炭火在辟啪作響。
火鍋店外,停了數架名貴房車,眾保鑣環視四周,虎視耽耽。
火鍋店內,四大幫會頭目談笑風生,各忙各的。國華往瓦爐中加炭,甘地往豉油中
加辣椒,黑鬼拿搖控器在選台,文拯將牛肉從碟中撥進熱湯。
「喂,動筷子動筷子。」文拯嚷著說。
「牛肉很嫩啊,是不是本地貨?」甘地邊咀嚼牛肉邊說。
「湯都溢出來啦,還看電視!」國華抱怨。
「坤叔死了,看看電視新聞有沒有報道嘛!」黑鬼轉身放下搖控器,拿起筷子往湯
裡夾。
「你以為『無線』會替他做回顧特輯呀?」文拯冷笑。
眾人哄堂大笑。
「文拯……老實說,是不是你幹的?」黑鬼不高興,回敬他一句。
「你也知道我的口快,假如是我幹的,你們怎麼會沒聽到?懷疑我還不如問問他倆
吧!」文拯把視線落在國華臉上。
「這傢伙,坤叔死時,我剛從澳門回來,人不在香港,倪家會不會冤枉我?」國華
把眼睛睜得斗大,也弄不清他是信口開河還是真的害怕。
「怕什麼?倪家大少永忠是醫生,二女嫁了人,幼子永義是個二世祖,只剩下一個
做會計的三子永孝幫坤叔管帳,他們如果過分,我們有大條道理反咬一口!」甘地咬牙
切齒說。
國華擠眉弄眼,輕佻地掃視三人:「不過,今天是十四號,我們要交款給倪家啊!
」
甘地性格火爆,首先發難:「我們在尖沙咀多久便供奉了倪家多久,多年前我們狗
咬狗骨,就只管給倪家做供奉人。現在,我們四個應該商量商量了……」甘地一邊說著
,一邊掃視大家的面孔:「是時候了吧。」
一九九一年(6)
大家面面相覷,沉默半晌,文拯先發言:「這樣吧,輩分最小的是我,不好開口的
話也讓我先說吧。這個月開始,倪家的款我不交了,三位老大,你們怎麼說?」
三人看著文拯輕輕一笑,看起來傻傻憨憨卻最老謀深算的黑鬼開口:「來吧,先喝
一杯!」
10:10PM倪家眾人坐在古色古香的書房內,為倪坤的死善後。
所謂善後,環繞的都是「公事」上的問題,雖然倪坤剛剛去世,但眾人並不顯得太
多憂傷,也許是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吧。
剛才守衛在「香江曲藝社」樓下的三個保鏢,木無表情地站在一旁,頭垂得很低。
「你們三個廢物,還敢回來?」幼子倪永義對著保鏢怒吼,但從他的聲音中,卻聽
不出一絲痛心,相反,像有點雀躍。
「是我們失職,沒保護好坤叔,少爺和小姐們要如何處置我們,我們三個都心甘情
願。」站在三人中間,頭髮已有點發白的保鏢說道。
「好啊,那就剖腹吧!哎,你們懂得剖腹嗎?我看過一部黑道電影,幾十個保鏢一
起剖腹,場面很壯觀呀!」倪永義越說越興奮。
「永義你別胡鬧好嗎?」大哥倪永忠忍受不了,責怪永義。
二家姐看著三弟倪永孝,像在等待他說話,倪永孝清一清喉嚨,聲線柔弱地說:「
他們三人跟了爸爸這麼多年,一向盡忠職守,爸爸在明殺手在暗,也很難怪罪他們。」
倪永孝頓了頓,他的舉止慢條斯理,有點娘娘腔,「何況此時此刻,我們正需要可以信
任的人留在身邊,我看就算了吧。」
幼子倪永義攤攤手,完全沒打算跟二哥爭辯。在四個兄弟姐妹中,倪坤生前最不疼
愛的就是終日游手好閒的倪永義,故此對他來說,父親去世像是不痛不癢,他關心的,
只是家道的興衰:「呀!國華、黑鬼、甘地、文拯四個老奸巨滑,你猜這時他們在想什
麼呢?」
「嘿,他們幾個早就想脫離倪家,看來衝突在所難免。」大哥倪永忠說。
站在一旁的三叔,用手袖擦拭著口琴:「外頭流言四起,說四大幫會結集了眾多人
在尖沙咀各處,區內的警察全部取消休假,嚴陣以待。」
「那怎麼辦?看來四個老奸巨滑不會再交款給我們了。」倪永義慌張地說。
二家姐感慨地說:「還是阿琛講意氣,他剛才主動打電話給媽媽,表明以後照常交
款。」
眾人沉默半晌。
倪永孝揚起臉仰望天花板,感觸良多:「爸爸經常說人在江湖,不會永遠是順境,
逆境總有一天會來臨,我們順境了這麼多年,也算托福!」他頓一頓,「我們姓倪,爺
爺替爸爸取名單字一個坤,你們知道有什麼意思嗎?乾端坤倪,意思是指天地間的徵兆
。爸爸為我們四個男丁取名忠孝仁義,就是爺爺替他取的名對上下聯:乾端坤倪,忠孝
仁義。」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只有三叔在默默點頭。
倪永孝望向二家姐:「媽媽可好?」
她點點頭:「沒什麼,媽媽睡了,只吩咐我記住要帶幾包『三五』去殮房給爸爸。
」
倪永孝聽罷,摘下金絲眼鏡,輕輕挽起西裝外套。
羅雞知道倪永孝想外出,企圖阻止:「倪生,外頭兵慌馬亂……」
永孝抿嘴一笑:「我出去買幾包煙給爸爸。」說罷望向一直站著的三個保鏢,「你
們跟我去。」
眾人面面相覷,永孝用一貫的慢條斯理的語調說:「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10:45PM警察衝鋒車停在尖沙咀東部某商場對面避車處,前面停了兩輛重案
組私家車,警員紛紛下車,監視對街的火鍋店。火鍋店外停了三輛私家車,站在車旁的
幾個彪形大漢無視警員的監視,神態自若,黃Sir與軍裝警長正在衝鋒車前交談。
陸啟昌的車駛過來停下,下車走向黃Sir。
黃Sir望著氣喘如牛的他,打趣地說:「很趕時間麼?」
陸啟昌不高興:「什麼話?你又不是不知道葉Sir今晚擺壽酒,我已盡快趕來了。
」他頓一頓,「說來奇怪,幹嗎你今晚不來?」
黃Sir側一側頭,表情有點不自然:「我今晚值班嘛!哎,別說這些,收到情報,
倪永孝的車正朝尖沙咀駛來,黑鬼、甘地、文拯、國華九成已達成共識,從今晚起不交
款給倪家了。四大幫會的人馬蓄勢以待,倪家那邊也開始調動人手,所有夜場都高度戒
備。」
陸啟昌眺望火鍋店,語調中充滿疑慮:「倪永孝真的會來和四人交涉嗎?」
「不知道,已派了人跟蹤他,」黃Sir看一眼手錶,「尖沙咀沒多大,先在這裡S
tandby,有需要再出發。」
話剛說完,黃Sir的對講機響起,「黃Sir,倪永孝的車剛抵達東英大廈。」
黃Sir詫異:「東英大廈?」
陸啟昌的神情同樣驚訝:「倪永孝這個時候到國華的財務公司幹嗎?」
兩人回過身,通知各人出發。
車廂內,陸永昌問黃Sir:「你打算怎麼做?」
「你認為呢?」黃Sir反問。
「倒不如叫他們五個出來談談。」
「談什麼?四人老早就不服倪家,你認為他們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嗎?」
陸啟昌沉默半晌:「蛇無頭不行,倪家只剩下書生婦孺……喂!韓琛呢?他不是該
出來護主的嗎?」
一九九一年(7)
黃Sir把臉緩緩轉向前方,望向遠處,像滿懷心事:「韓琛是個聰明人,應該懂得看風
頭火勢,不會硬撐。」
警車抵達東英大廈,大廈外停泊了倪永孝的勞斯萊斯。陸啟昌正要下車,黃Sir搭
著他肩膀。
「等四大幫會辦完事後,我們才出來收拾殘局。」黃Sir眼神堅定地說。
陸啟昌不無驚訝地回望黃Sir:「你是想做黃雀還是漁人?」
黃Sir聳聳肩,笑了笑。
「可是一開戰,便會死很多人。」他說。
黃Sir伸手進西裝內袋,掏出一副紙牌:「抽一張。」
這是兩人慣常用來解決爭議的方法,陸啟昌自然明白:「斗大還是斗小?」
「斗大。」黃Sir說。
陸啟昌先抽,抽了一張葵扇K。
黃Sir笑著一抽,是葵扇A。
「過了這晚,這區便天下太平,自相殘殺的全是壞人,死不足惜。啟昌,我倆搭檔
這麼多年,撐我一次!」
陸啟昌苦笑,兩人相視而笑。
大廈內,升降機門在七樓打開,倪永孝走出,朝財務公司走去。
因為客路特殊,這是一間營業至凌晨一點的財務公司,站在接待處的國華手下目光
如炬,緊緊盯著倪永孝與羅雞。
與此同時,在火鍋店內,四大頭目仍在大快朵頤。
門外,兩輛黑色房車剛剛駛至,車門打開,下車的人個子不高,身形渾圓,穿著短
袖花恤衫的男人。他神色輕鬆地獨自走入火鍋店,四大頭目立刻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起,電話裡的是他的女人,他轉身面向街外。
「老公,今晚你陪不陪我吃宵夜?」女人說。
「今天有大事發生,要遲一點回家,你先睡。」男人說。
「嗯,不要緊,」女人笑著說,「男人以事業為重,老公,我一定支持你。」
掛了線,男人轉身向眾人笑了笑,從旁邊的桌子上取過碗筷,自顧自在文拯與黑鬼
間的空凳坐下,為自己斟一杯酒,灼肥牛肉。
四人頓時沉默下來,半晌,國華首先開口:「阿琛,如果你是來吃東西的,我們非
常歡迎,其他的,過了今晚再說。」
韓琛瞧了他一眼,抿嘴笑著:「好呀。」
店外,韓琛的人與四大幫會的人視線已率先交鋒,只等上頭一聲令下,劍拔弩張的
形勢將觸發為浴血戰。
店內,手提電話的鈴聲響起,國華接聽,皺眉蹙眼:「他到公司幹嗎?」一會兒,
國華繼續說:「我跟他沒話說,叫他滾吧。」
「阿頭,你非跟倪生談談不可。」聽筒另一端傳來國華頭馬阿祥的聲音,聲線有點
顫抖。
財務公司內,倪永孝依然文質彬彬,他坐在阿祥身旁,像是胸有成竹。
火鍋店內,國華面容變得緊張,其餘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只有韓琛自顧
自在吃著像拔蚌。
「阿孝,有何貴幹呀?」國華粗聲粗氣地說。
倪永孝則低聲細氣:「華哥,你在澳門開辦的那個賭場,我與政府已打通關係,有
興趣就大家一起玩。」
國華動了一下嘴角,假惺惺地說:「哎,坤叔去世了,我也沒心情了。」
「說的也是,你去澳門又不只為了做生意,你與甘地老婆投緣嗎?」倪永孝看著桌
上國華與甘地老婆的纏綿照片說,然後慢慢放下電話。
國華驚愕,虛怯地瞄了甘地一眼,強忍著怒火。
倪永孝點燃香煙,遞給阿祥,阿祥試圖叼著,但嘴唇顫抖得太厲害,香煙掉到地上
,濺起火花。
「倪生,可不可以帶我一塊兒離開……」阿祥哀求著說。
國華把電話掛上,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把杯子用力拍下,眼神閃爍地向眾人說:「
不好意思,澳門的賭廳我不可以放手,先走了。」
甘地等望著國華離去,百思不得其解。
韓琛露出笑容,下了幾片牛肉到鍋中。
11:25PM東英大廈門外,黃Sir等人仍在車上監視。
幾部房車風馳駛至,車上眾人下車,陸啟昌愣怔:「阿黃,韓琛的人來了!」
黃Sir眉頭深鎖,只見韓琛的手下迪路輕蔑地掃視一眼警方的車隊,從容不迫地抽
著煙。
這時,倪永孝與國華的手下阿祥雙雙走出,黃Sir驚訝,迪路走前兩步,與倪永孝
點點頭,然後朝倪永孝的勞斯萊斯走去。
與此同時,倪永孝向著迪路的黑色房車走去,上車。
陸啟昌愕然望向黃Sir,黃Sir正在撥電話。
「阿琛,你幹什麼?」黃Sir怒吼。
聽筒傳來韓琛的聲音:「對不起,今晚我和你沒話說。」電話隨即掛上。
陸啟昌拿起對講機通知駐守在各點的警員:「倪永孝與迪路對換了車,A隊在漆鹹
道Standby,我們尾隨!阿黃……」
這時黃Sir正在聽另一個電話,電話中的是他的線人,黃Sir臉色一沉,掛線,對陸
啟昌說道:「他們換車並非單純為了顯示友好立場,迪路的車上有玄機,快追!」
漆鹹道上,幾輛警車在路上飛馳,只見倪永孝剛才登上的房車已停泊在路邊。
陸啟昌上前往車廂內望,倪永孝已不見蹤影。
「阿孝呢?」他問。
一九九一年(8)
坐在司機位的保鏢答道:「孝哥說想下車散散步。」
陸啟昌回頭對手下說:「通知電台,這區的所有巡警留意倪永孝,全部人跟我來。
」
眾警員正要開步走,黃Sir在後面大嚷,手中握著電話:「Hold住,倪永孝正前往
甘地的卡拉OK場。」
眾人折返上車,車上,黃Sir繼續講電話:「我不要聽廢話,我要知道倪永孝幹了
什麼,何以國華的手下阿祥會跟他走?還有,韓琛是否明擺著要撐倪永孝……國華交了
款我知道,你抓緊點調查行嗎?」
黃Sir怒氣沖沖地掛線,陸啟昌在旁發問:「你在倪家有線人?」
黃Sir敷衍地點點頭。
「阿孝上樓不到十分鐘便收拾了國華,假若韓琛是真心撐阿孝,四大幫會要發難便
不容易了。」陸啟昌說。
黃Sir錯愕:「什麼意思?」
陸啟昌望一眼黃Sir:「聽說,倪坤為了防範四大幫會,一直派韓琛探查四人見不
得光的秘密,國華輕易就範,我想和者不無關係。」
黃Sir沉默半晌:「以夷制夷?」
陸啟昌點頭:「逐一擊破。」
黃Sir抿抿嘴:「只要把甘地也收伏,四大幫會二對二,加上韓琛,倪永孝便勝券
在握。」
「可是,甘地做事一向十分審慎,他會有什麼把柄給阿孝抓住?」陸啟昌疑問。
黃Sir瞇縫眼睛:「我的線人說,倪永孝剛剛取了價值幾百萬的白粉出來。」警車
到達卡拉OK夜總會對面,倪永孝與羅雞在行人道上剛剛走到,羅雞提著一個皮箱。
這時,迪路的車隊也趕到。
黃Sir喊道:「不可以給倪永孝上樓!」說罷他率眾下車,迪路等人同時下車,擋
住警方去路。
「幹嗎?黑社會封路?!」陸啟昌對著迪路大喝。
迪路笑容可掬,不發一言,陸啟昌二話不說,一巴掌打到迪路面頰。氣氛緊張,迪
路的手下一擁而上,人數比起警員多出三四倍,迪路伸手制止,依然笑容可掬,陸啟昌
再一掌打去,黑幫人馬怒目相對,有些悄悄把手伸進西裝,準備隨時拔槍。
稍一耽誤,倪永孝與羅雞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11:50PM火鍋店內手提電話響起,這次接聽的是甘地。
「倪生,國華他為何交款我不理會,總之我跟你就沒有商量。」甘地凶巴巴地說。
倪永孝在夜總會貴賓房坐下,對著話筒說:「我沒打算跟你商量,麻煩你叫黑鬼聽
一聽。」
甘地把電話遞給黑鬼,黑鬼一臉愕然,甘地說:「不知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在
我的地方打電話給你。」
黑鬼接過電話,堅定地說:「阿孝,我和甘地說的一樣,他不交款,我跟你也沒商
量餘地。」
倪永孝不慌不忙:「我知道你和甘地感情很好,早先你們一起走私那批四號仔,不
幸給人打劫,每人不見了幾百萬是嗎?別擔心!」他看一眼羅雞手中的皮箱,「那批貨
,我幸運地在你的貨倉內找到,現在就在我手裡,不如我替你交給甘地的手下好嗎?」
11:55PM火鍋店內,只剩下韓琛、文拯和甘地,文拯轉動一下眼珠子,先說
話:「尖沙咀五幫人,黑鬼、國華交了款,再加琛哥,三對二,這裡面輩份最小是我,
沒有選擇餘地,先走!」
甘地眼巴巴看著文拯離開,只餘下他與韓琛兩人。
韓琛盯著甘地,甘地以眼還眼,不一會兒,眼神動搖,歎了口氣,撥電話回公司,
吩咐手下交款。
韓琛替甘地斟酒:「吃吧,牛肉很嫩。」
甘地看他一眼,歪起嘴巴:「不吃了,沒胃口。」
韓琛訕笑:「哇,你們叫了這麼多牛肉,我一個人哪裡吃得下?你不是胃口最好的
嗎?不要浪費,吃吧。」
說罷韓琛看一眼手錶,時針分針剛好重疊,日曆顯示徐徐轉動,七月十五日。
他滿意地笑了笑。
在七月十四日之前,尖沙嘴是倪家的天下,進入七月十五日,依然是。
卡拉OK夜總會門外,迪路的電話響起,響了一下便停了。
他依然笑容可掬,揚起右手,側過身,站在後邊的手下如紅海般左右退開。黃
Sir與陸啟昌既憤且怒,率眾闖進夜總會。
持牌人笑咪咪地出來接待:「黃Sir,倪生吩咐我向你們說一聲,他去吃宵夜了。
」
黃Sir大怒,一手抓起持牌人,陸啟昌阻止:「去面檔找他們吧。」
十分鐘後,警車到達面檔,倪永孝和羅雞等人正在吃麵,黃Sir和陸啟昌上前,正
想有所行動,瞄了一眼桌面,放著剛才羅雞手握的皮箱,打開皮箱,裡面只有幾本雜誌
。
陸啟昌把視線從皮箱轉移到羅雞臉上,羅雞抬頭凝視他,默不作聲。
倪永孝沒理會兩人,繼續吃麵,黃Sir臉色一沉。
「倪生,這麼有興致呀?深夜來這裡吃麵?」黃Sir說。
倪永孝用紙巾抹一下嘴角:「有興致也好沒興致也好,這麼多年來,爸爸在收工後
都喜歡來這裡吃宵夜,今天我辦完事,就來了。」
黃Sir冷嘲熱諷:「看來這個位置以後就是你坐了,辛苦你了。」
倪永孝想起昨晚才與爸爸來過這裡吃麵,而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與爸爸過不
去的兒女,溫文爾雅的他也開始沉不住氣:「你們今晚勞師動眾,卻什麼也辦不成,我
哪比得上你們辛苦?!」
一九九一年(9)
黃Sir聞言,雙眼冒火,正要說些什麼魯莽話,陸啟昌開口:「今晚不錯呀,阿孝,最好
以後都是這樣,我們不想看見有事發生。」
倪永孝低頭一笑,也不說話。
黃Sir看見倪永孝藐視的態度,怒火中燒:「我可不是這樣想的,我想開香檳慶祝
!」
倪永孝倏然站起,一臉驚怒:「你說什麼?」
「我說倪坤死了,我想開——香——檳——慶——祝!」黃Sir歪著頭,睜大眼睛
抿嘴而笑。
倪永孝狠狠瞪著黃Sir,他發怒了:「你是不是想我向你開一槍?」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韓琛的車子剛駛到,手拿幾盒「三個五」香煙下車,急忙走到
眾人中間,擠出笑臉:「兩位阿Sir,今晚倪家已經少了個人,你們還想怎麼樣?」
黃Sir瞪著韓琛,用指頭按了他的胸口一下,韓琛以平靜的目光回望他,眼神像隱
隱透著審察的意味。奇怪地,黃Sir的眼珠子好像有所怯懦地顫動了一下,轉過臉,與
陸啟昌等回到警車,離開。
倪永孝接過香煙,拆開,抽出三支,點燃。
「爸爸往日就在這裡開字花檔(6)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盛極一時的一種賭博事業
),一元幾角的小生意,做到今天,在尖沙嘴無人不知。今天我會好好記住,爸爸的命
,我知道遲早有人要還!爸爸,乾杯……」
倪永孝先喝了一口,再向地上祭酒。韓琛、羅雞,與早就圍坐在鄰座的韓琛手下一
同站起,向倪坤祭酒致意。
眾人朝天高舉酒杯,面檔老闆看著此情此景,也和老朋友乾一杯。
一切辦妥,韓琛坐在車廂中眼望霓虹夜裡的尖沙嘴,感觸良多。
兩年前,倪坤屈尊降駕到屯門找他,原因,直到今天他依然感到茫然費解,但無論
如何,倪坤對他恩重如山,這個他不會忘記。
記得在他初到尖沙嘴時,受盡了多少同門的奚落、四大幫會中人的刁難,假如沒有
倪坤在明在暗的幫助、提攜,他知道自己早已性命不保。
有些感覺,是無法解釋的,韓琛不知道倪坤的真心是如何看待自己,但他對倪坤的
確有一份感情,一份像父與子的感情。
韓琛用掌心擦拭一下眼睛,拿起電話撥給Mary。
「老婆,吵醒你了嗎?」韓琛溫柔地說。
「不,我還在公司。」Mary的聲線有點緊張。
「做到這麼晚?」他頓一頓,「剛才說話不方便,你聽到倪坤的死訊了嗎?」
「唔,聽到了,現在情況怎樣?」
「沒事了,黑鬼他們四個想造反,現在都平息了。」
「那麼阿孝呢?」
「沒事的,只要我在一天,倪家的江山都不會有事。」
Mary握緊聽筒,沉默不語。
「喂?!」
Mary如夢初醒:「沒事就好,老公,我回家等你。」
Mary掛上電話,心裡鬱悶難消,她歎了一口氣,把文件收拾好,對著鏡子補一補妝
,關上燈,離去。
黃Sir回到住所,從冰櫃中拿出啤酒,拉開,灌下,不到一分鐘,整罐啤酒就喝光
了。黃Sir把罐子掐凹,視線不經意地移落到掛在牆上的一幅字畫。
字畫是幾年前韓琛送給他的,上面用草書寫上「一切法須要無我」七個大字,在旁
的小字這樣寫著——「若復有人,心不著相,知一切法無我,時時忍,事事忍,堅持耐
久,忍之又忍,以至忍而忘忍,無我始得矣。」
不看怒氣填胸,一看怒髮衝冠,黃Sir決意要盡快剷除倪永孝,他拿起電話,撥給
葉Sir。
電話響了很久,葉Sir聲音沙啞:「誰呀?」
「葉Sir,阿黃,麻煩你明天就把陳永仁革走。」黃Sir著急地說。
葉Sir半夢半醒,良久才懂得反應,「拜託!現在幾點啊?」
「對不起。」黃Sir沉吟片刻,「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算了吧,你已經把我吵醒了,」他頓一頓,「不是說好兩星期後才動手的嗎?與
今天的事情有關?」
「嗯。」
「那好,你總有你的理由,明天你來找我,一起吃午飯吧。」
「嗯。」黃Sir正要掛線,突然想起,「葉Sir!」
「怎麼了?」
「生日快樂!」
葉Sir笑了笑:「這傢伙!」
教室內,陳永仁立正站在黑板前,葉Sir挨在桌邊,看著操場上一群學警操練而過
。
「做警察一定要身世清白,27149,雖然你姓陳,這麼多年來沒有和倪家的人來往
,可是你的父親是倪坤,你還是犯了虛報個人資料的校規。」葉Sir垂下眼簾,心裡感
到對陳永仁有所虧欠。
半個月前,在挑選陳永仁給黃Sir面試時,葉Sir是以伯樂遇上千里馬的心態去想,
沒料到此時此刻,他卻泛起一種親手把陳永仁送進火坑的內疚感覺。他咬一咬牙,硬著
心腸把話說完:「27149,我必須革走你。」
聽罷陳永仁鼻子一酸,眼睛通紅,葉Sir垂下頭,不忍看他,他深深吸一口空氣:
「不過在你走之前,我想你見一個人,在這裡等著。」
說罷葉Sir走出課室,一會兒,黃Sir走進:「還希望做警察嗎?」黃Sir直截了當
問。
陳永仁一臉狐疑,生硬地點了一下頭。
一九九一年(10)
黃Sir點了一支香煙,吸一口:「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
陳永仁想了想:「我想做好人,Sir!」
黃Sir盯著陳永仁半晌,別個臉點了幾下頭,把煙吐出:「要做警察,除了做我的
幫手,你沒有其他選擇。」
陳永仁皺一皺眉,猜測黃Sir的意思,見他在課室內抽煙的樣子,他突然有了頭緒
,心頭一怔。
黃Sir察視陳永仁的表情變化,問:「你怕黑嗎?」
陳永仁咬一咬唇,反問:「因為我是倪永孝的弟弟嗎?」
「假若有需要,你會親手拘捕他嗎?」黃Sir再反問。
一陣沉默,在陳永仁腦海中,浮現出母親臨終時的面孔,他揚聲說:「我會,
Sir!」
黃Sir像是鬆了一口氣,把煙頭捻滅:「27149,你現在被警校革走,由今日開始,
你在警察學堂的紀錄將會被刪除,警員檔案會轉做高度機密資料,只有我與葉Sir知道
你的身份。你有三年時間,能夠做到多少,看你自己。」
「那麼,我怎樣開始?」
「等會兒警官叫你做什麼,你就拒絕做什麼。」
一個小時後,學警如常在操場進行分組訓練,陳永仁為了表示對被安排與體能較差
的學員在一起的不滿,公然用粗話頂撞警官。
半小時後,在警校大門前,陳永仁拿著行李離開,新入學的學警正在操場列隊,接
受警官訓話。
在這批剛進警校的新學員中,有一張熟悉的臉。他,正是被韓琛派遣混入警隊的其
中一個少年——劉建明。
「進到警校,就要遵守警校的規矩,不守規矩的人,就像他一樣。」警官指著垂頭
喪氣的陳永仁喝道,「被——革——走!」
在門外的陳永仁回顧警校,看見眾新生學警,悵然若失。
「你們哪一位想和他交換?」警官嚴詞續說。
劉建明看見警官裝腔作勢的模樣,再環視一眼站在四周的警察,心裡有點怯懦,他
不禁回頭,隔著鐵絲網眺望逐漸遠離的陳永仁,他在心裡叫喊:「我想和他交換。我想
!」
其實在兩星期前,劉建明仍有最後一個拒絕的機會,那晚Mary問他是否心甘情願做
臥底,但當時的他只顧逞強,現在回想,他不無後悔。
此時此刻,感到前路茫茫的人不止劉建明一個,陳永仁沿警校出口的小徑蹣跚地走
著,同樣是心事重重。
在路的中央停泊了一部房車,是黃Sir的車,陳永仁登上車,關上門。
字花檔(6):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盛極一時的一種賭博事業。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二○○二年(1)
在深水埠鴨寮街一間音響店內,兩個男人即將相遇。
首先出場的是個不修邊幅的三十二歲男人,他頭髮凌亂,長滿鬍鬚,身穿V領黑色
汗衫與一條破舊的牛仔褲,左手打了石膏。他在店中走來走去,摸摸這喇叭,拆拆剝剝
那連接到擴音機上的訊號線。
此時,一名打扮截然不同的男人走進店舖。男人三十一歲,外貌俊朗不凡,頭髮熨
貼,身穿用料上乘的黑色絨布西裝,他站在數十部音響前鑒賞片刻,環顧四周不見人影
,便開口嚷叫:「有沒有人呀!」
本來蹲著身的陳永仁從喇叭後探頭出來,臉上並沒擠出售貨員應有的笑容,劉建明
有點錯愕,笑著指了指他面前的那部音響問:「不好意思,我想試試這部。」
劉建明錯愕,並非因為覺得面前的男人沒禮貌,原因,是他感到陳永仁有點兒面熟
,可卻無法具體記起。
十一年前,劉建明與陳永仁在學校緣慳一面,以後,其實兩人碰過兩次面。
第一次約莫在九年前,那時劉建明還是個高級警員,在一次黑社會集體鬥毆中他曾
經拘捕過陳永仁,還替陳永仁打過指模,可當時陳永仁老是低著頭,所以兩人互無印象
。
第二次碰面,發生在五年前的一個晚上,在一個街上的麵攤。當時燈光昏暗,形勢
千鈞一髮,兩人都無暇掃視四周,都把焦點落在倪永孝與韓琛身上。
況且,所謂相由心生,在這幾年間,兩人的生活都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轉變,他們的
外貌,也隨之改變。
「習慣用什麼喇叭?」陳永仁問。
「沒固定的,有沒有好的介紹一下?」劉建明說。
陳永仁望著男人所指的膽機搖搖頭,上前兩步拍拍另一部膽機:「這部港產音響,
萬多元,」他邊說邊插上電源,接上喇叭線,按下CD機的播放鍵:「接近千餘元的國產
線,與十幾萬的歐洲貨不相上下,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勁,一言以蔽之,痛快!」他
輕拍劉建明的肩膀,示意他坐到沙發上,「來,過來聽聽。」
旋律響起,劉建明一怔。雖然歌曲是經過重新灌錄的版本,但這首老歌,他實在太
過熟悉,無論是什麼版本,一聽,他便能夠認出來。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掠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返回我的心坎
……像站在浮沙上,劉建明迅速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而且無法自拔。
這首歌,是Mary最喜歡的歌,她把這張心愛的CD,送了給我。
我愛Mary,而且從小就愛她,當初我跟隨韓琛加入黑社會,也是為著要守候在她身
邊吧。
十個黑社會老大,九個都愛花天酒地,我希望韓琛也是個寡情薄倖的傢伙,我希望
終有一天,Mary會發現韓琛對她不忠,轉而投進我的懷抱,是偷偷摸摸也好,是名正言
順我也不怕。為了Mary,我連倪坤也敢殺,假如她肯做我的女人,我會不惜一切——或
許你認為我的想法幼稚,但在七年前,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的確無時不刻都這樣希冀
著。
一九九五年,韓琛落難泰國,Mary在香港被倪永孝追殺,受了傷,住進我在屯門海
邊的避難屋。我替她洗傷口,照顧她起居飲食,那幾天,我與Mary過著二人世界,心裡
樂不可支。
那天,我在外頭購物回家,無意間看見Mary在房內更衣,她只戴著胸罩,我看罷,
一直壓著的慾念幾乎無法制止。
Mary看見我回來,立即破口大罵,她質問我為何要欺騙她,訛稱琛哥在泰國安然無
恙。
當時在外邊流傳甚廣,韓琛在泰國已遭逢不幸,我沒有把事情告知Mary,因為我怕
她會做出傻事。
Mary兩眼泛著淚光:「我跟你說過,我是一個很簡單的女人,現在我的男人死了,
我無論如何要為他報仇!我今晚就要乘夜機到泰國。」
當我得知韓琛的死訊後,我也掙扎過想把事情如實說出,我盼望Mary在知道韓琛死
了後,會轉為接納我。然而,最終我還是選擇不說,就是怕Mary會有這樣的反應——顯
然,為了韓琛,Mary願意豁出生命,這是我不想聽見的。
「不去可以嗎?」我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算了吧,建明,你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們。」說罷Mary把連身裙穿上,我變
得激動,推門進房。
「我是說,你不去可以嗎?」
大概我的眼神相當猙獰,Mary有點畏懼,但旋即鎮定下來,她拉起連身裙的拉鏈,
定眼望著我。
我決定豁出去:「其實你跟隨了琛哥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
Mary不發一言,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不閃不避,眼神堅決:「琛哥死了,我可以照顧你。」
她再贈我一記耳光。
「你以為你是誰?」Mary在說出這話時,沒有正眼望我,她的眼珠子畏縮地跳動了
一下,我看得出,她是愛我的。
一股巨大的勇氣湧上心頭,我轉身把門關上,緊緊摟抱著她,我……我強吻Mary。
Mary掙扎叫喊:「你幹嗎?」
「我愛你,我從小就愛你,我不准你走!」我把心底話說了出來。
突然,她用力踢我,我抬起手掌,正要一巴掌打過去,只見她的右手上突然多了把
上鏜的手槍。
二○○二年(2)
「你不會的。」我滿有信心地說。
豈料Mary真的扣動扳機,子彈射落我身旁的蒸溜水瓶,發出隆然巨響。
我愣怔,不敢相信Mary真的向我開槍,我在心裡嘀咕,到底她是刻意把子彈射到我
身旁,還是因為瞄不準呢?
半晌,Mary回過神來:「你聽好,我是你老大的女人,就算琛哥真的死了,我還是
他的女人,況且,我不相信琛哥會就此死去,劉建明,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說罷她
攜著手袋離開。
我呆站在屋內良久,把整件事情,把自身的處境好好想了一遍。
韓琛已經得知倪坤是Mary派人殺死的,假若如Mary所說,韓琛真的未死,他一定會
追問Mary暗殺的始末,那麼,她會把我的名字供出來嗎?
我知道原先的Mary不會,但現在呢?我對她作出冒犯後,她還是不會嗎?
一旦給韓琛知道下手的是我,他一定會執行家法,把我幹掉。
相反,假如韓琛已死,她定會找倪永孝報仇,萬一她被擒,在嚴刑逼供下把我的名
字招出來,那麼……因此,我作出了一個決定。
現在回想,當日支持我作出那個決定的想法,其實全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
終於意識到Mary對韓琛的情深,而且不會改變。
縱然她知道我愛她,縱然為了她我甘願冒上天大的險去刺殺倪坤,然而,她對我都
無動於衷。
她是一開始就在利用我嗎?她一開始知道我愛她,卻一直不拒絕我,就是要利用我
替她出生入死嗎?
不,並非替她出生入死,是替他的男人韓琛!
我嫉妒,我因愛成恨。
不能夠得到Mary的愛,我便要得到她的生命!
離開避難屋,我走到商店撥了一個匿名電話,把Mary的行蹤告訴了倪家的人。
我在路上飛馳,汽車音響在播放著Mary送給我的老歌,我的心情七上八下。車子到
達啟德機場,我東張西望尋找Mary的蹤影,我突然感到後悔,我撥電話給她,想通知她
離開機場。
這時老歌剛好播完,車廂內一片死寂,我聽到微弱的電話鈴聲從窗外傳來,我回望
,在一輛的士旁邊,Mary剛下車。
Mary朝我這邊望過來,她發現車上的我,沒接聽電話,只是盯視著我。
從她的眼裡,我看見了惋惜,不,我看見了拒絕。
Mary別過臉正要進入機場,一架七人車高速駛至,直撞向Mary。
Mary被撞飛開去,七人車倒駛,再衝前。Mary被車輾過,血肉模糊。
這時,老歌再次徐徐響起,我的心一陣絞痛,但我沒有流淚。
劉建明陷入沉思,陳永仁的話把他驚醒:「聽!人聲多浮,看見嗎?人聲全浮在你
面前。」
劉建明深深吸進一口冷空氣,回到現實,他抿抿嘴唇不置可否,逕自走到旁邊的陳
列櫃拿出一條訊號線,對著仍一臉陶醉的陳永仁說:「喂!試試這條線,聽懷舊歌,這
種線較好。」
陳永仁半信半疑地接過訊號線,不情不願地把它接上。歌聲再響起,他聽得目瞪口
呆。
劉建明自信地說:「成不成呀?」
「果然強勁得多!」
劉建明與陳永仁輕鬆交談,背後其實相當諷刺。
兩人都是臥底,而且都與韓琛關係密切,他們正站在繃得愈來愈緊的對立局面。臥
底,線人的一種,兩個線人走在一起,竟談笑風生討論哪條線的功能比較好,須知他們
命繫一線,假若一方的線比自己的強,另一方便危在旦夕,可笑的是,他們對對方的身
份懵然不知。
「喂!我買一套,有沒有折扣?」劉建明笑著說。
陳永仁搖搖頭:「音響在這裡買,喇叭就免了,對面街的『祥威』較便宜。」說罷
他遞上『祥威音響』的卡片給劉建明。
劉建明付款後離去,臨走前再問陳永仁一句:「喂!那邊現在有人嗎?」
「有!說阿仁介紹的,有折扣。」他答道。
店舖老闆剛巧在這時回來,聽到兩人的對話,立即上前埋怨:「大哥,我叫你幫我
看鋪,你幫我趕走生意?」
「唏!那你的喇叭是賣得貴嘛!」陳永仁沒好氣說。
「啊!我不賣貴點,哪有錢交保護費給你?」老闆聽罷更氣憤。
陳永仁暗笑著說:「不交?你儘管試試看。」說罷他隨手撿起剛才劉建明推薦的訊
號線,急步離開。
「喂!那條線呀?」老闆企圖制止。
陳永仁穿上黑色羊皮西裝褸,頭也不回:「借我用幾天。」
老闆連忙追出門口:「四千多元你借來用幾天?你匆匆忙忙的去哪裡呀?」
「送殯呀!」陳不耐煩地嚷著說,跳上的士。
陳永仁並非胡說,今天他真的要去出席一個葬禮,一個恩人的葬禮。
坐在的士上的陳永仁,不期然又想起在學校的日子,那是他加入警隊後,惟一開心
的一段日子。
的士在萬國殯儀館旁的小路停下,他急步走進一條陰暗的冷巷內。冷巷對著馬路,
他神情肅穆身軀筆挺地著,動也不動。
一會兒,兩架負責開路的警察電單車在巷子前經過,陳永仁準備就緒,待靈車駛經
巷子前的那刻,向靈車敬禮。
靈車的擋風玻璃上掛著「葉府出殯」四個大字,放在車頭位置的,是葉Sir的黑白
照片。
二○○二年(3)
「九七年後是你們的世界囉,瞧你們兩個氣宇軒昂,別說上《警訊》,被挑選出來
做紙板警察的模特兒也夠資格,到時假若你們還有點良心,一人給我幾百塊養老,我下
半生便無憂囉!」陳永仁想起十一年前,葉Sir在四十二歲的壽宴上跟他與陸永昌說的
這番話,當時,他在警校還未畢業,一心要做個正正式式的警察。
葉Sir的壽宴,那是他首次出席,也是最後一次,因為從一九九二年開始,他已喪
失資格。
沒有資格參加葉Sir的壽宴,也沒資格到靈堂前拜祭他,這正好道出陳永仁暗無天
日的人生。
在幽暗的小巷內,回想這十年的非人歲月,陳永仁覺得自己像條蚯蚓,每天在黑暗
濕濕的泥土下鑽動,竊聽著從四方八面傳來的聲音。每隔一段時間,他會被投進波濤洶
湧的大海,更近距離地觀看魚群的活動,默默地留意大魚何時出現。他的身上繫著一根
魚絲,在彷彿滲著陽光的水底,他好像看見了未來,他等待著岸上的人及時把他抽離,
然而,他漸漸發現,握魚絲的人根本並不可靠,每次在大魚快要把他吞噬時,他都得靠
自己奮力游出水面。他疲憊地爬回岸邊,這時,握魚絲的人會施施然出現,告訴他這一
帶的海域已沒有大魚,然後把他撿起,拋到另一個岸邊,叫他再次往這新的土壤裡鑽。
「27149,你現在被警校革走,你接受的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任務,你清楚沒有?」
十一年前,黃Sir在警校跟他這樣說,當時的他並非沒有猶豫過,可是擺在他眼前
的選擇只有兩個:一是離開警隊,一是接受任務。
他選擇接受,因為臥底至少在骨子裡還是個警察,他決定踏上這條遠離警隊的征途
,希望繞著地球走一圈後,最終可以回到警察部。
離開學校,十個月後他加入了三合會,在關公面前發下毒誓,效忠社團。
黃Sir的終極目標,是要利用陳永仁把倪永孝緝拿歸案,但倪永孝知道他這個同父
異母的弟弟曾經入讀警校,為了避嫌,同時為了給陳永仁充足的訓練,黃Sir決定先遣
派他到旺角打滾。當然,黃Sir並沒有把自己的部署告訴陳永仁。
陳永仁的第一個目標人物,是偷車集團的主腦喪強。
要搜集喪強的犯罪證據,陳永仁明白一定要先獲得他的賞識,他決意要在最短的時
間內獲取喪強的信任。所以,陳在加入偷車集團後,就表現得異常拚搏,他希望早日把
他緝拿,恢復自己的警員身份。
可是愈是拚搏,跟敵對社團毆鬥、被警察拘捕的機會自然愈多。旺角是警方要嚴厲
打擊的犯罪黑點,陳永仁跟隨老大從早到晚四出犯案,多次被警員追捕。
唐樓樓梯底是陳永仁慣常藏匿的地方,他不時會致電給黃Sir大吐苦水:「黃
Sir呀!我真的撐不住!出街不是被警察追,就是被流氓打。」
黃Sir安慰著說:「這陣子警方掃蕩得較嚴密,遲些會好一點,你要撐住。」
「撐?怎樣撐?不如你來撐呀,好嗎?」他氣憤說。
終於,在一九九三年的平安夜,他首次入獄。
陳永仁步過監獄走廊,兩旁的囚犯對他虎視耽耽。
進入監獄,他赫然發現當日在停車場被他毆打的矮個子男人,陳永仁依稀記得他的
名字叫傻強,傻強不懷好意地望著他微笑。
獄警關門,離開,傻強領著幾個手下圍攏陳永仁,他正要說幾句奚落話,陳永仁卻
率先發難,向著傻強腹部狠蹬一腳。
眾人登時大打出手,場面混亂一片。
半晌,獄警趕至,陳永仁一拐一拐地步出,嘴角流血,顴骨發紫,其他監獄的囚犯
見有人受傷,紛紛湊到鐵欄前七嘴八舌。緊隨著出現在走廊的是傻強,他比陳永仁傷得
更重,被醫務人員用擔架抬出,奄奄一息。
已是凌晨四時許,躺在醫療室內的陳永仁,輾轉反側。
自成為臥底後,他便患上嚴重失眠,而在僅有的睡眠中,他會不斷做夢。在夢境出
現的當然不是美好的景象,他經常夢見自己被警察追捕,警察的身份有時是社團中的同
黨,有時是黃Sir,有時,是他自己。
陳永仁萬料不到自己會有坐牢的一天,在數個月前他因傷人而被警告,這次再犯,
被判監禁二十天,他不禁惆悵,下次再犯,刑期會是二十個月,抑或二十年?
兩天後,黃Sir到監獄找他。
探訪自然不能循正規程序,在監獄公園旁邊的隱蔽一角,黃Sir隔著鐵絲網給陳永
仁遞上兩盒香煙,望望他的傷痕,黃Sir有點耽心。陳永仁一臉冷漠,對黃Sir的慰問顯
得不耐煩,其實在他的心底裡,泛起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數天後,在監獄的籃球場上,陳永仁獨自在投球,傻強撐著枴杖與一眾手下不動聲
色地把球場包圍,手中暗藏削尖了的牙刷。傻強正欲命令手下動手之際,一個彪型大漢
突然從旁走出攔路,眾人定睛一看,只見在大漢身後站著一個有份量的人物,他的雙手
放在身後,手握一支留下了歲月痕跡的口琴,眾僂羅立即肅然作揖,傻強趕忙拐過來,
恭敬地叫了一聲「三叔」。
三叔,就是倪坤的弟弟,倪永孝的三叔。
陳永仁驚訝地凝望三叔,心裡哆嗦著倪永孝是否一直在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三叔
回望陳永仁,木無表情,一會兒,邁步向著陳永仁走去。
二○○二年(4)
「倪生叫我進來看顧你。」三叔不帶感情地說。
陳永仁質疑:「就這麼簡單?」
三叔微微垂首,一笑,抬頭:「在你出獄後,倪生想繼續看顧你。」他頓一頓,「
說到底是一家人,有興趣回來幫倪生手嗎?」
陳永仁緘默不語,逕自轉身繼續投球。
凌晨時分,眾囚犯在監獄內呼呼入睡,陳永仁側臥著眺望窗外的夜空,在盤算著是
否把三叔的邀請告知黃Sir。
假若說出,黃Sir一定會轉派他混入倪家,那麼,他的臥底生涯大概會變得更漫長
。
更令他難於抉擇的是,他是否真的希望親手把倪永孝繩之於法。
突然,陳永仁聽到一陣低低的哭聲,他循哭聲望去,只見傻強把頭埋進枕頭,淒涼
啜泣。
陳永仁心軟,爬下床,坐到他的床邊,「喂,哭什麼呀?打得你很痛嗎?」
傻強淚眼紅紅地凝望陳永仁:「今天我老爸死了,我老爸很疼我的,我就哀求阿
Sir:『可不可以給我出一出去,帶一個叉雞飯拜祭老爸?』豈料阿Sir跟我說:『你知
不知道坐監是什麼?坐監就是要你們這些渣仔,在父親去世那天也無法去見他最後一面
。』」
陳永仁拍拍傻強的肩膀以示安慰,沒料到傻強竟撲起,像個小孩般緊緊摟著他,放
聲嚎哭。
那晚,陳永仁對傻強這個人瞭解多了一些,在趾高氣揚的皮囊下,他看見一顆單純
真摯的心。
在某程度上,這令陳永仁對黑道中人的看法,更加進退維谷。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1)
「路不險,則無以知馬之良;
任不重,則無以知人之材。」
——司馬遷(145—87B.C.)
在葉Sir葬禮後的一個小時,陳永仁出現在一座商業大廈的天台上,位置就在上環
港外線碼頭對面。
這是陳永仁與黃Sir慣常見面的地方,每次他收集到新的線報,就會在這個位於市
中心,但卻寥無人跡的地方告訴黃Sir。
天空萬里無雲,陳永仁坐在矮圍牆上眺望維多利亞港,海面閃著點點銀光,疾駛的
水翼船留下久久不散的白浪。
有些記憶,在陳永仁的一生中也驅之不散。
十分鐘後,黃Sir手持一個公文袋,滿頭大汗趕至。他鼻樑上架著太陽眼鏡,穿一
套筆挺的黑色西裝,昂藏六尺,看上去比年輕時更英俊。
兩人沒打招呼,他瞥一眼陳永仁打了石膏擱在欄杆上的左手,不發一言地搖著頭。
陳永仁瞅他一眼,冷冷地問:「有沒有代我送帛金?」
黃Sir透過茶色鏡片瞪他,從袋裡掏出一個上面寫著「吉儀」兩字的白信封,遞上
,別過臉望向前方,涼薄地說:「看來我快要送帛金給你嘍。」
陳永仁接過信封,歪著嘴:「說什麼?你想我死嗎?」
「你說啦!犯傷人罪你被抓過多少次?我想盡辦法向律政署解釋你精神有問題,叫
你看心理醫生,你還是要惹事生非,到處打人,」說著黃Sir上前兩步,倚著欄杆,「
別告訴我你真的心理變態了,已經記不起自己是兵還是賊?」
陳永仁自一九九二年擔任臥底,近十年來飽受精神壓力煎熬,陳永仁的心理無可避
免地出現傾斜,出現嚴重的暴力傾向。十年來他共有八次傷人紀錄,坐牢已成為家常便
飯。他開始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他是單純為了發洩才傷人,抑或這是他刻意向黃
Sir表達的一種無聲抗議,還是為了尋求頃刻安靜,而寧願坐牢?
無論如何,陳永仁在前一次傷人案件中,除被判坐牢外,還被法庭強制他需要接受
心理治療。
聽見黃Sir的譴責,陳永仁變得激動:「最初說好了做三年!」他震臂舉起三根指
頭,「三年後又三年,三年後又三年,十年都快到啦!老闆!」
黃Sir驀地站直身子,瞪著他說:「你對我的態度好一點好嗎?葉Sir過世了,現在
全香港只剩下我知道你的身份,假若我回警署把你的檔案洗掉,你從今以後就是古惑仔
,大家都不用再麻煩!」
受到黃Sir的說話刺激,多年來做古惑仔的孤獨慘況一下子湧上陳永仁的心頭,他
不甘示弱,破口大罵:「那你想我怎樣?日日提醒自己我是警察?做夢時都懂得說:『
放下槍,我是警察!』,是否這樣?」
黃Sir看見陳永仁暴跳如雷,眼泛淚光,他再接不下去。
對於陳永仁的苦況,黃Sir其實心裡明白,可是為了破案這個大前提,他不得不硬
著心腸。
「韓琛何時入貨呀?」黃Sir問。
陳永仁賭氣說:「不知道呀!」
陳永仁別過臉不理黃Sir,黃Sir無可奈何,兩人靜默不語。
半晌,陳開腔說:「一個星期內。」
黃Sir錯愕:「甚麼?」時間這麼緊逼,超出他的預計。
「一個星期內呀!」陳永仁重複,「那些泰國人已到了香港,韓琛不收貨,他們便
賣給別人。」
「查出他的貨倉位置沒有?」黃Sir焦急地問。
陳永仁再動肝火:「我怎曉得他媽的貨倉在哪?我不過跟了他三年!」
黃Sir抿一抿嘴,拍一拍陳永仁的肩膀:「完成這次任務後,你便退休。」
陳永仁的怒意並沒因此平息:「放屁!這句說話,我聽了九千多次!」
黃Sir拿他沒辦法,決定不跟他爭拗,他遞上手中的公文袋。陳永仁打開,從袋中
掏出一個竊聽器:「嘿!還是這個老款式?喂!警察部這麼有錢,換些先進點的不可以
嗎?」
黃Sir爭取這機會打圓場,打趣說:「植入體內那種可以嗎?」
陳永仁忍俊不禁,狡黠地說:「植入哪個部位呀?」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總算緩和下來,陳永仁看一眼公文袋,裡面還有些東西,掏出
,是一隻ChronoSwiss名貴腕表。
不知陳永仁是真不懂還是裝傻,他把手錶翻來覆去:「咦!針孔攝像機?針孔在哪
裡?」
送禮物給陳永仁,黃Sir有點難為情,他故意用不懷好意的語調說:「你二十五號
生日嘛!傻瓜!」
陳永仁想笑,認真想又覺得一點都不好笑,而且非常諷刺,他輕蔑地說:「啐!我
一向不喜歡戴手錶!」
話雖如此,黃Sir的心意,他心領神會。
四天後,在CIB7情報科A隊的玻璃房辦公室內,劉建明的一眾手下,正為盤問犯人
而煩惱。
劉建明回到辦公室,看見大B、楊仔、阿葉等幾個隊員,正一籌莫展地看著幾部閉
路電視。閉路電視中,阿榮和其他兩個疑犯分別坐在不同的問話室內,三人都木無表情
。
劉建明向隊員打了個招呼,輕鬆說:「進展如何?」
眾隊員看見上司,都回過神來。大B皺著眉頭看著閉路電視,向劉建明報告:「如
果五點前都不能在他們口中套出什麼,就不能向國際刑警那邊交待,我們追查這單假護
照案就等於白忙!」
(2)
劉建明凝神想了想,「唔」了一聲,像胸有成竹。此時另一名隊員Fanny拿著數袋外
賣下午茶進入辦公室:「三點一刻,下午茶時間。」
楊仔最貪吃,立刻上前並搓著雙手說:「哇,正好餓著!」
Fanny開始分配下午茶,識趣地先問上司劉建明:「阿頭,喝些什麼?」
劉建明隨口回答說要杯熱奶茶,然後走到閉路電視熒幕前,托著腮看著電視中阿榮
與其他兩個疑犯的動靜,並偷偷地笑了一下。
Fanny匯報:「這幾個疑犯怎樣都不肯招供,說他們有權等律師到來才回答提問,
真沒辦法。」
楊仔補充:「但到目前為止,還未能與律師取得聯繫。」
劉建明聽完下屬的匯報後,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任何指示,只逕自走出玻璃房辦
公室,一邊走一邊脫下外套,走進大房內,打開貯物櫃。
劉建明從貯物櫃內取了一件款式比較過時的西裝、一幅眼鏡、領帶及黑色的公文包
。然後一邊打領帶一邊再次經過玻璃房辦公室,眾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閉路電視中,只見劉建明已走進囚禁疑犯阿榮的房間,大B等人盯著閉路電視,大
家都猜不透這位上司,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問話室中,疑犯阿榮看見劉建明進來,顯得有點愕然,不過阿榮深明自己的權利,
他態度囂張說:「律師沒來,我是不會回答任何問題的。」
劉建明抬一下眉,拉了拉領帶:「我是劉律師,有沒有打過電話回家?」
阿榮奇怪律師到場,自己事前竟沒有收到通知,但他沒有細想原因,問道:「為什
麼要打電話回家?」
劉建明作出一副放心的樣子說:「你沒有打就好,上個禮拜五,就是十月二十五日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到五點這段時間,你到底去了哪裡?」劉停頓一下,湊前輕聲說:「
是毛哥叫我來,看看你家裡是否需要幫忙……」
阿榮一聽見毛哥的名字,心神定了下來,他以為這個劉律師確實是大哥派來打救自
己的,但他同時明白自己正被警方監視,下意識四周察看著。
劉建明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不用東張西望,律師在場,他們不敢錄像,因為錄了
都沒有用,不能作法庭證詞。」
玻璃房內,大B清楚聽到劉建明的說話,他機靈地將閉路電視關上。
問話室中,阿榮看到閉路電視鏡頭上的紅燈熄了,頓時放心下來。
阿榮在劉建明耳邊細語問道:「毛哥叫你來是……」
劉建明不等阿榮說完,便道:「隔壁房間的兩個小子,將工場的地址洩露了給警方
,現在警方正派人趕去現場,毛哥要我來,是叫你千萬不要亂講話,還有,如果你的親
弟在工場的話,趕快通知他,叫他逃走!」
說罷劉建明拿著手提電話,從桌子底下遞到阿榮跟前,並伸出另一隻手拍拍阿榮的
大腿,示意他可以用。
阿榮低頭看著電話,還是有些猶豫。
劉建明顯得有些不耐煩說:「怎麼了?」
阿榮顫抖著在電話上按了號碼,電話正在接通。
阿榮望著劉建明,從他的眼神中得到示意,於是大聲向著他怒吼道:「走呀!叫你
快走,聽不聽到呀!快點走呀……」阿榮的一番話,實際上當然是講給電話另一端的人
聽。
劉建明向阿榮打了個眼色說:「好!那我走先!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好自為
之吧!」
劉建明起身離去,臨出門前再次轉身望向阿榮,並露出詭異的笑容:「呀!對了,
在律師沒來之前,千萬別亂講話,明白嗎?」
阿榮被蒙在鼓裡,還加強語氣說:「還用你說!」
劉建明仍然保持著他那詭異的笑容,離開問訊室。
劉建明回到玻璃房後,將手上的電話交給Fanny,Fanny恍然大悟,說了句「是」,
然後立即翻閱儲存在手提電話中、剛打出的電話號碼追查地址,劉建明則解下領帶,走
近大B。
劉建明向大B下命令說:「打電話!」
大B應了一聲,馬上致電話給國際刑警。另一邊,Fanny已成功追查到地址。
Fanny興奮地道:「牛頭角,長輝工業大廈二樓!」
大B向國際刑警方面重複以上地址,掛線後,大B瞄一瞄閉路電視中的阿榮。阿榮正
十分輕鬆地吸著煙,被劉建明瞞騙了仍懵然不知。
劉建明向大B呶了呶嘴說:「哈,還稱自己是古惑仔!」
「阿頭,你的確厲害!」大B雖是拍上司馬屁,但也是發自內心。
劉建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唔!」
大B想了想,側著頭問道:「阿頭你怎麼知道,那個工場是阿毛的?」
只見劉建明面色一沉。
阿毛是韓琛的死敵,幾天前警方成功拘捕阿毛的親哥阿榮,就是靠韓琛暗中提供給
劉建明的資料。
劉建明在這十年間扶搖直上,由警員晉陞為CIB的高級督察,更有望在短期內升為
總督察。當中除了靠自己的努力外,關鍵在於韓琛不斷提供了大量敵對幫派的犯罪情報
給他,令他屢次立功。
劉建明沒想過大B對阿毛這個名字會這般敏銳,正當他在盤算著該如何打圓場時,
電話剛好響起,大B拿起電話轉交給他。
劉建明接過電話,走到辦公室的另一端才接聽,是重案組警司黃Sir來電,劉建明
原本輕鬆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只同他說:「是!哦,沒問題,好!」
(3)
掛線後,劉建明轉身望向眾人說:「兄弟們,不好意思!今晚得開OT!」
劉建明轉身回自己的房間,他知道韓琛在這晚與泰國人有毒品交易,連忙用另一個
手提電話撥給韓琛:「琛哥,今晚警方有大型行動,目標人物與地點未知,稍後再通知
你。」
黑白大戰,如箭在弦。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1)
「太平景象最能帶來一種危險,就是使人高枕無憂;
所以適當的疑慮還是智者的明燈,是防患於未然的良方。」
——莎士比亞(1564—1616)
夜幕低垂,劉建明帶領CIB隊員來到山東街志潔小學,昂然走進教室。
現場是學校內三樓一個教室,重案組借用了這個地方作為一個臨時指揮及監視基地
。教室內的光線非常昏暗,劉建明、CIB隊員與重案組(O記)隊員,正在凝神聆聽警司
黃Sir講述行動部署。
黃Sir站在地圖前講解:「今晚大家的目標是一個犯毒集團,情報指出在一個鐘頭
之後,該集團會和一個泰國賣家交易,交錢的地點,就在對面大廈內三樓一個單位,但
確切交貨地點暫時還未清楚,情報科的手足會負責追蹤目標、勾線,和管理通訊,O記
的手足就要等到交貨地點confirm後,才可以拘捕疑犯,現在,讓我們先看看今晚的主
角!」
黃Sir指一指貼在告示板上的照片,劉建明神色略略有異,但沒人察覺。
黃Sir鏗鏘有力地說:「這幾個就是今晚的主角:韓琛,陳永仁,迪路,傻強。我
們監視了他們很久,今晚一定要拉到人!OK?沒問題就開戰!」
黃Sir講解完畢,各人分頭行動,CIB的人開始設置各種通訊設備。
劉建明獨自走到教室外的走廊,望了望對面的唐樓,拿出電話準備致電韓琛。
此時,黃Sir突然走近,劉建明不慌不忙,仍然按下手提電話的撥號鍵。
黃Sir拍了拍劉建明的肩膀:「真是不好意思,call得你這麼急……你也知道,事
前要保密嘛。」
劉建明聳聳肩表示不介意,並且顧作關心地問黃Sir:「喂!有沒有信心?」
電話接通,劉建明向著電話一端的韓琛道:「喂,老爸嗎?……叫老爸聽!」
然後劉建明向黃Sir揚一揚臉示意他可以繼續說。
「盡力而為吧。」黃Sir說。
此時,電話另一端傳來韓琛的聲音:「怎樣?」
劉建明已是千錘百練,在黃Sir面前與韓琛講電話也能神態自若:「我沒時間回來
吃飯……,是的!」
韓琛自是聰明人,他也信口開河說著:「那也沒辦法,不過今晚煲了湯,不喝會壞
掉。回來的話就打個電話給我,我將湯熱一熱。」
掛線後,劉建明從回到信心這個話題上:「哈!真的這麼輕鬆?」
黃Sir不置可否:「工作而已,這次不行,還有下一次!」
黃Sir說完笑了笑轉身離開,留下劉建明凝望著對面大廈的目標單位出神。
同一時間,旺角某街道一架房車內,坐著韓琛,陳永仁和數個手下。
剛聽完電話的韓琛,輕鬆地掃視著窗外景物,同車的陳永仁見狀,隱隱覺得有點不
妥。
劉建明回到教室,返回放滿各種通訊儀器的座位,坐在旁邊的大B已準備就緒,黃
Sir及重案組的探員開始用數碼攝像機及望遠鏡觀察交易單位。
大B報告說:「這一區所有的手提電話和電波訊號都已經處在監控器下。」
劉建明向站在面前的黃Sir問道:「黃Sir……黃Sir,頻道?」
黃Sir答:「454870。」
黃Sir站在窗前,側身對著劉建明,此時劉建明赫然發現,在黃Sir的左耳上,隱蔽
地戴上了另外一部耳機。他驚異,自己的部門在此次行動中理應負責一切通訊事宜,難
道黃Sir在秘密跟人聯絡?
劉建明在心裡暗自盤算,同時繼續工作,向大B重複:「454870!」
大B將無線電轉到該頻道,將訊息發出。
劉戴上耳筒,各人紛紛轉換頻道。
頃刻,大B收到訊息,趕忙通知其他警員:「注意!雀仔到,雀仔到!」
旺角山東街交易單位大廈外,韓琛等人已經到達。隊員Fanny與阿葉扮成情侶在街
上互相摟抱親熱著,楊仔假裝是小巴司機在路旁看報紙。韓琛數個手下早已在大廈門外
等候,會合他一同上樓。韓琛手下傻強走在最後,一臉精明地察看過大廈入口的人群,
才走入大廈。
對面的學校內,黃Sir從所站的位置望出去,俯瞰韓琛等人在大廈入口的一舉一動
。
韓琛與眾手下走上大廈的樓梯,他早已知道四周滿佈監視的警察,但仍一副胸有成
竹的樣子。
韓琛胞弟掙爆走到一個單位前把門打開,韓琛與眾人進入屋內,這是一間老式的旅
館,數個囉羅正在玩紙牌。
手下見到韓琛紛紛站起身稱呼琛哥,韓琛吩咐:「把手提電話全部交出來!」
眾人交出自己的手提電話,放在桌上,掙爆將一個公文袋遞給韓琛。
韓琛又吩咐迪路和傻強:「你們兩個下樓先去拿車。」說著韓琛從公文袋內拿出兩
部手提電話,其中一部交給迪路。這手提電話是經過改裝的,當中記錄了韓琛將會使用
的電話號碼,除了這號碼外,電話不能打出其他號碼。
迪路接過電話後與傻強離去。
接著韓琛向陳永仁指派工作:「你去迎接泰國佬!」
陳永仁帶著兩個手下離開,此時,韓琛的手提電話傳來SMS短訊:「454870」。
韓琛滿意地笑一笑。顯然易見,SMS短訊是劉建明暗中發給他的,韓琛得悉了這頻
道,便可以竊聽到警方的所有通訊對話,從而掌握他們的一舉一動。
接獲劉建明的關鍵訊息後,韓琛把電話關掉,然後按著另一部、剛才從公文袋中拿
出來的手提電話。
學校教室內,大B及劉建明均戴上耳筒,大B負責處理內部通訊,劉建明則負責監聽
電話。劉建明一邊留意黃Sir的舉動,一邊扮作監聽電話,其實他正在搜索區內的無線
電收發,希望追查到黃Sir到底跟誰在聯絡,而這個人,他猜測,極可能就是被安插在
韓琛身邊的臥底。
此時黃Sir問道:「小劉,韓琛和他的手下有沒有打出過電話?」黃Sir一直以小劉
稱呼劉建明。
劉建明答道:「沒有,可能他們換了電話!」警方在行動進行前,已先查出韓琛等
人慣用手提電話的號碼,以便監聽。
不過,就算電話被成功監聽了也沒用,因為負責監聽的人,就是劉建明。
黃Sir身旁的重案組高級探員張Sir開口說:「不如隨機搜索一下這區打出的電話。
」
劉建明應道:「已經在搜索,這區現在有六千五百幾個手提電話正在接通,光是山
東街十二個接收站,就有二百六十七個電話在打,給我十分鐘,一定能夠搜索到。」
黃Sir滿意地讚許劉建明:「Good!」
劉建明立刻響應:「Thank you!」
黃Sir胸有成竹,一切好像已在掌握之內。
劉建明一邊觀察黃Sir,一邊留心聽著區內混亂一片的無線電訊息。
有業餘者在玩無線電,有記者的狗仔隊正在用對講機跟蹤某明星,而該明星也在用
手提電話聯絡助手,並詢問助手如何能夠脫困。劉建明聽著吵鬧的街道聲音,伴雜著一
些不均等的敲打聲,他還聽到一對日本遊客的對話,音訊縱橫交錯。
大廈外,迪路與傻強駕的車正停在警員Fanny及亞葉的視線範圍內,傻強坐在車內
目不轉睛地望著Fanny及亞葉。亞葉為了和Fanny表現得更像情侶,尷尷尬尬地環抱
Fanny的胳膊。
Fanny有些心虛地問亞葉:「喂,你說他們會不會懷疑我們?」
而車廂之內,傻強也忍不住問迪路:「那兩個傢伙是不是在看著我?」
迪路一霧頭水:「誰在看你?」
傻強向Fanny的方向呶了呶嘴說:「那兩個傢伙呀!」
迪路張望了一下:「那裡有人看著你!」
傻強不耐煩指道:「那兩個傢伙!正在纏綿的那兩個傢伙!」
迪路順著傻強指的方向望去,只見Fanny及亞葉二人已摟作一團。
傻強所以被稱為傻強,因為他平日的行徑總是傻傻憨憨的,社團中不少人都暗中取
笑他,只有迪路與陳永仁和他感情最要好。迪路不屑道:「人家是在親熱,看著你?你
以為自己是明星?」
傻強自討沒趣,作罷。
黃Sir站在教室的窗邊,閉上眼靜心聽他的耳機,突然大聲發出指令:「有雀回來
了!」
大B看一眼黃Sir,向著話筒通知亞葉:「亞葉,注意有雀到。」
監視街上的數碼攝錄機拍攝到,陳永仁與兩名手下正領著泰國賣家與一個手下剛剛
進入對面的大廈。
泰國賣家進入屋內,韓琛與這個名叫Paul的泰國賣家非常熟絡,韓琛能說一口流利
的泰文,兩人寒暄過後,Paul的手下拿出一盒雪茄,抽出其中一支,並將雪茄遞給韓琛
。
韓琛問Paul:「可是好貨?」
他豎起大拇指,用泰語說:「正!」
韓琛把雪茄交給陳永仁,招呼Paul坐下。陳永仁走到毗鄰的桌前坐下。
韓琛繼續和Paul談天,這次以廣東話交談:「香港凍不凍呀?」韓琛問。
Paul用廣東話說:「好凍呀!」
韓琛打趣說:「嘩!廣東話都會講,這麼利害?那我就不能用廣東話來趣笑你了,
哈哈哈」Paul陪著笑。
陳永仁把雪茄撕開,向韓琛的方向飄了一眼,在無意間,他看到韓琛的左耳上隱敝
地戴了一個耳機,情形就像劉建明發現黃Sir戴著神秘耳機一樣,他心裡一寒。
陳永仁把藏在雪茄中的可卡因貨掰倒到桌面,他熟練地用信用卡把攤平了的可卡因
切出一行,再用鈔票捲成的管子將一行可卡因吸進鼻內。
屋內的人都等待著陳永仁的反應,只見他抬起頭,閉緊雙眼。一會兒,他睜開眼睛
,神情十分振奮,點頭道:「是AA+貨!」並向著泰國賣家豎起姆指。韓琛雀躍萬分,
先和Paul來一個擁抱,然後打電話給迪路,吩咐道:「去葵湧碼頭!」
迪路的車正準備開出,Fanny及亞葉仍扮成情侶摟作一團,Fanny悄悄用咪高峰向基
地匯報:「汽車車牌HN397已經開出,重複,『H』elen,『N』elson,HN397已經開出
!」
大B收到Fanny匯報,立刻通過無線電發佈訊息:「注意!樓下HN397要走,重複,
『H』elen,『N』elson,397!」
劉建明看著正在沉思的黃Sir,問道:「黃Sir,用不用找輛車作跟蹤?」
黃Sir舉起手掌,示意稍候,繼續聆聽秘密耳機內傳來的訊息,然後向著對講機肯
定地說:「大象,他們的目的地是葵湧碼頭。」
對講機傳來回復:「收到,葵湧碼頭。」
劉建明聞言,全身一凜,心想在韓琛那邊果然有臥底。
學校旁停了一輛凌志農夫車,車內身型健碩的重案組警員大象已準備多時,一收到
黃Sir的指令,立即出發,後面另一架吉普車也同時駛出。
交易單位內韓琛的手下拿出一袋美金,把鈔票傾瀉到桌上,韓琛的幾名手下及Paul
的手下一起開始數錢。
剛吸完可卡因的陳永仁站到窗前,負責監視街上活動,他的目光有些呆滯。
這時,他身後的韓琛突然眉頭一皺,然後立即打出電話:「迪路,有人跟蹤,帶他
們游花園!」
陳永仁在心裡盤算,韓琛怎會比迪路更清楚車子有沒有給人跟蹤?韓琛對警方的行
動瞭如指掌,陳永仁幾乎可以肯定,在警方那邊必有他安插的臥底。
站在黑暗處的劉建明與陳永仁已經先後發現在對方的陣營中混有內鬼,然後,該輪
到黃Sir與韓琛了。
公路上,迪路的座車不斷在兜圈,駕著農夫車的大象照跟不誤。
黃sir開始懷疑,對方怎會知道大象在跟蹤他?他對著對講機說:「大象,你的車
是否跟得太近?」
大象回答:「我也不明白,我們的車跟得很遠呀!」
此時,黃Sir按一按自己的左耳,突然轉身大嚷:「對方收到我們的channel,」他
頓一頓,輕聲說,「或者是在這裡安放了偷聽器……」他趕忙拿起筆,在紙上寫著:「
轉到456855」,把紙遞給劉建明。
黃Sir接著說:「用短訊通知大家,記著,不可以說出來,用SMS短訊!」
眾人立即打電話通知手下,劉建明暗叫不妙。同時,他正努力搜尋臥底與黃Sir用
的無線頻道,卻依然茫無頭緒。
那邊,韓琛發覺耳機突然收不到任何訊息,低頭沉思。身旁的Paul開始不耐煩,用
泰語問韓琛:「琛哥!你的兩個手下去了哪裡?我的人在船上已守候多時……」
韓琛用泰語回答:「別慌,冷靜點!」
韓琛拿出電話想打,暗覺有些不妥,打量過單位內每一個人後,匆匆步進廁所,並
向陳永仁說:「幫我招呼泰國佬!」
陳永仁知道韓琛開始起疑了,韓琛走進廁所撥電話。
課室內,各隊員都靜待著黃Sir的指令。聽著耳機的黃Sir若有所思,再環視室內眾
人,眾人屏息靜氣。
此時突然有手提電話鈴聲響起,眾人面面相覷,原來是大B的手提電話,大B狼狽接
聽。
大B向黃Sir道歉:「SorrySir!」然後接聽電話,「喂,你不知道轉了channel嗎
?」
黃Sir大聲疾呼:「你講夠了沒有?」
大B繼續說:「456855!」
黃Sir大發雷霆:「還說?!」
大B趕忙收線,硬著頭皮閃閃縮縮地返回座位。
在交易場所的廁所內,韓琛正與迪路通電話:「還是跟著你嗎?……那就繼續兜圈
吧!」
轉了channel,韓琛便再接收不到警方的訊息,劉建明暗自盤算,可有別的方法可
以通知韓琛?他的視線飄到黃Sir身後,赫然發現黃Sir的手指正在打著節拍。
同時間,在對面的交易場所內,陳永仁正站窗前,以同樣的節拍敲打著玻璃窗。
黃Sir細心聆聽耳機內傳來的訊息後,輕聲向張Sir發出指示:「阿張,用回之前的
channel通知大象,行動取消!」
正在苦思對策的韓琛突然聽到耳機再傳來訊息:「大象,大象,今晚不打雀啦,回
公司!」
韓琛聞訊後狂喜,立即致電給迪路:「尾隨的車子呢?」
「啊!好像要撤退了。」迪路答。
韓琛滿意一笑:「搞定了,對方終止行動,快駛往目的地!」
交易場所內,Paul見韓琛不在身旁,輕聲用泰語埋怨:「都不知怎麼搞的!等這麼
久,想凍死我的人嗎?」
陳永仁正在盤算如何查出收貨地點,看見掙爆邊吃飯邊傻笑起來,上前問他:「有
什麼好笑?」
掙爆狡黠地笑:「我懂泰語,知道他們在講什麼。」
「是嗎?」陳永仁好奇地問。
「他們剛才在罵琛哥!」掙爆嬉皮笑臉。
陳永仁吃吃地笑:「真的嗎?」
「他罵琛哥害他的人在龍鼓灘捱凍,你知道泰國人嘛,最怕凍!」
陳永仁恍然大悟:「對!」
兩人相視而笑,陳永仁伸一個懶腰,站起緩緩踱步到窗前,趕忙用手指敲窗。
課室內,劉建明察覺到黃Sir的手指又開始在動。期間,他已鎖定了一個不斷傳出
敲擊聲的頻道,他在計算機熒幕上開出一個頻譜的窗口,頻譜的韻率,竟與黃Sir手指
打出的節奏不謀而合。劉建明幾乎可以肯定,黃Sir正與神秘人用一種敲擊的方法通訊
。
他估計,是摩氏密碼。
黃sir再次發出指令:「阿張,用新的頻道通知大象,龍鼓灘收貨!」
前往龍鼓灘的公路,沿途都沒有街燈,迪路駕駛的車子在沙灘旁停下,與傻強下車
尋找泰國人的蹤影。從漆黑的海面閃起了電筒的光暈,傻強立即用電筒回訊號,迪路趕
忙打電話向韓琛報告:「琛哥!看見運貨的船了!」
「留意四周有沒有可疑,叫傻強上船檢查一下貨物夠不夠數。」韓琛吩咐。
迪路望著黑漆一片的沙灘回話:「嘿!這裡連個鬼影都沒有!」
韓琛難掩喜色,陳永仁看在眼裡,不禁緊張起來。
黃Sir曾在天台跟他說,完成了這次行動後,就可以恢復他的警察身份,雖然當時
他表現得毫不相信,但其實在心底裡,他難免希冀,或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
(4)
成功就在眼前,陳永仁默默祈求警方可以人贓並獲,把韓琛繩之於法。
龍鼓灘那邊,迪路氣定神閒地看著傻強上船驗貨,他萬料不到,他們已被警方包圍
,一舉一動,全都在大象的監視下,只要傻強接貨後返回沙灘,警員就會採取拘捕行動
,在旺角唐樓內搖控操縱一切的韓琛,也會同時被捕。
教室內氣氛緊張,各隊員靜候著大象在龍鼓灘的情況。
大象的聲音終於從對講機傳出:「有只艇正在靠岸,應該是準備開始驗貨!」
劉建明趁眾人焦點都放了在大象那邊之際,快速地將一張無線電話發訊卡插入手提
電腦的卡槽。
龍鼓灘那邊,傻強完成點貨,向著迪路的方向大喊:「喂,點過了,可卡因夠數!
」
拿著電話的迪路怒罵他:「傻強,你是真傻啊!」然後又對著電話,「琛哥……」
韓琛笑道:「全部聽到了!」為安全計,謹慎的韓琛對迪路說,「你叫傻強再講大
聲點,說那些可卡因是他的!」
迪路傳話:「傻強!琛哥叫你大聲講,說那些可卡因是你的!」
「知道了!」傻強對著迪路喊破喉嚨,「這些可卡因是你的!」
迪路錯愕,韓琛與迪路的意思是要傻強說:「這些可卡因是我的!」但傻強沒有想
像中傻,他對著迪路大喊,意思變成了可卡因是屬於迪路的。
韓琛咯咯大笑,下命令:「收貨!」
韓琛掛線,陳永仁鬆一口氣,繼續在窗邊敲打著。
這邊,黃Sir微笑著發出指令:「他們開始收貨,準備抓人。」
劉建明一邊觀察黃Sir,一邊急急敲打計算機鍵盤。劉建明當下要解決的難題,是
如何通知韓琛取消交易。因韓琛已換了電話,而該電話的號碼,連劉建明也不知曉。
交易場所外的走廊上,重案組警員一步一步逼近。
交易場所內,韓琛以為交易成功,與Paul握手,並用泰語互說多謝。
掙爆把一袋載滿美金的旅行袋,交到泰國賣家手下。
龍鼓灘上,大象等人把配槍從槍袋中拔出。遠處,傻強正攜著一個旅行袋悠悠然踏
著海浪上岸。
教室內,劉建明急急在鍵盤鍵入七個字:「有內鬼,終止交易」。
黃Sir向包圍交易單位的探員發出指令:「孖八!泰國賣家一出門口就抓人。」
劉建明在計算機熒幕顯示的地圖上點選了最接近交易單位的電訊公司收發站,在通
訊軟件中「發放訊息」的選項中,揀選了「所有電話號碼」,然後按下enter鍵,發出
SMS短訊。劉建明心知這是個危險動作,但情況危急,他惟有「事急馬行田」,他知道
假若韓琛不幸落網,自已也劫數難逃。
交易場所樓下一帶,快富街的行人路上,數十個行人同時收到劉建明發出的SMS短
訊,路人大惑不解。
在交易場所內,韓琛也收到短訊,電話熒幕上顯示:「有內鬼,終止交易」,他大
驚,忙撥電話給迪路。
電話接通,韓琛大嚷:「將所有貨扔入海,立刻!」
迪路怔愣,有點猶豫,回頭注視岸上叢林,只見十多個黑影正在悄悄移動,迪路立
刻大聲疾呼:「傻強!將所有貨扔入海!」
傻強發呆,不解,直至看見大象等人急步衝出,他慌忙飛奔回海裡,發狂地把包裹
著可卡因的膠袋抓破,大力拋出。
交易場所內,陳永仁聽到韓琛把交易叫停,急得發慌。
教室內,黃Sir聽著大象喘著氣報告:「迪路接聽完一個電話,命令傻強把可卡因
扔進海裡!我們現在立即行動!」
劉建明趁眾人注意力分散,從計算機拔出無線電話發訊咭,並關掉SMS程序。
龍鼓灘上,大象與眾警員衝出,傻強與泰國人已將可卡因全數消滅,傻強一股腦兒
拚命向海中心游去,身材短小的他像頭海豚,游水迅速出奇地快,泰國人趕忙開船,摩
打聲噗噗響起。
站在岸上的迪路心知自己來不及逃跑,他望一望手中的電話,用盡力把電話向大海
拋擲。
迪路被大象制服按到沙灘上,幾個警員躍進海裡追捕傻強,另有警員向著對講機要
求水警協助追捕泰國船隻。
大象連忙向黃Sir報告:「擒獲迪路,正在追捕其他人,但可卡因看來沒了,全部
被扔進海裡。」
黃Sir眉頭深鎖,知道行動失敗,隨即用對講機通知在交易場所外的重案組警員:
「孖八,hold住!hold住!」
孖八等一眾警員面面相覷,把握槍的手略為放鬆。
教室內鴉雀無聲,氣氛變得凝重。黃Sir狠狠地回頭瞪眼,視線橫掃眾人,他在心
中盤算,到底誰是內鬼?
「全部人跟我走!」黃Sir怒吼一聲。
交易場所內,兩個泰國人喋喋不休,埋怨交易安排失當,韓琛知道大局既定,反而
冷靜下來,他用凌厲的眼光一掃,Paul心裡一寒,也靜了下來。
韓琛在交易場所內走了一圈,湊近盯視每一個手下,包括陳永仁。
陳永仁主動步近韓琛,欲說些什麼:「琛哥!不如……」
韓琛的視線忽然落在他打了石膏的手上,韓琛不發一言抓緊他的左手,大力擊向桌
面,石膏碎開……裡面什麼都沒有。
陳永仁劇痛萬分,強忍著不哼一聲,他轉過身望出窗外,看一眼窗邊,倒抽了一口
冷氣。
(5)
的確,陳永仁曾經想過把偷聽器藏於石膏模內,說起來,是劉建明幫他過了這關。
那天在深水埠的Hi-Fi店,劉建明介紹了一條訊號線給他,陳永仁忽發奇想,把偷
聽器藏在交易地點窗邊的水渠縫隙間,用訊號線接上咪高峰,貼到窗框上。剛才陳永仁
不斷用手指敲打玻璃窗,就是這個原因。
此時,交易場所的大門被撞開,黃Sir與劉建明率領大批警員殺到。
黑白兩道頓成對峙局面,屋內的空氣像滲滿了易燃氣體,只要輕輕劃一根火柴,便
會土崩瓦解。
黃Sir看見陳永仁安然無恙,暗地裡抹了一把汗;韓琛睨視劉建明,怨氣滿腹;陳
永仁看見劉建明,錯愕萬分;韓琛和黃Sir怒目相向,咬牙切齒,大家都緘默不語。
說起來,韓琛與黃Sir已經很久沒見面。
自一九九七年那晚,黃Sir救了韓琛一命後,他們就沒有再像朋友般見面。
是什麼令這兩位從少便認識的好朋友,漸漸疏遠?
不,不止疏遠……應該說是反——目——成——仇!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1)
這是七月九日星期日,在倪府內正舉行一個派對。今天,是倪永孝六歲女兒盈盈的
生日,倪家上下、韓琛、四大頭目與他們的家人均賞臉出席。
陳永仁姍姍來遲,走進倪家花園,倪家一家三代正在享受天倫之樂,小孩互相追逐
,倪永忠、倪永義等人圍著燒烤爐生火,倪老太與二家姐坐在樹蔭下與孫女兒逗玩,遠
處有手下站崗,構成一幅上流社會富豪家族的圖畫。
陳永仁走進屋內偏廳,只見三叔在倪永孝耳邊講了句話,倪永孝遞上一張紙條,站
在兩人身後的羅雞注視著。三叔瞥了紙條一眼,把紙條撕碎扔進垃圾筒,倪永孝徐徐轉
身對著陳永仁微笑。
倪永孝迎著陳永仁走來,搭著他的肩膀:「這兩年我經常不在香港,我聽三叔說你
幹得不錯,呆會兒,我們聊聊。」
陳永仁眺望正走出偏廳的三叔,視線掠過羅雞的臉,羅雞顯得有點心神不定。
倪永孝見陳永仁沒有反應,追問:「怎麼不說話?不想跟我聊嗎?」
陳永仁搖搖頭,表示不是。
倪永孝看著陳永仁無可無不可的表情,感慨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讓人知道你與倪
家的關係,但我們確實是兄弟,沒有什麼需要避忌的。」
陳永仁微微點頭。
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倪永孝笑著抱怨:「真的那麼討厭跟我說話嗎?」
陳永仁總算開腔,但只說了一個單字:「不。」
倪永孝抿著嘴笑了笑,大力呼一口氣,拍一拍陳永仁的肩頭,走到後花園。
約在兩年前,陳永仁在獄中遇上三叔,他把三叔的招攬向黃Sir報告,意料中事,
黃Sir立即要他放棄追查喪強,把握機會混入倪家。
跟了三叔一年半,兩個月前,在一次毒品交易中,陳永仁掌握了足夠證據拿下三叔
,豈料在最後關頭,黃Sir決定按兵不動,陳永仁幾乎氣炸了肺,黃Sir只跟他說了一句
:「我不想為一條小魚,而驚動倪永孝這條大魚。」
自此,陳永仁漸漸意識到,他的臥底生涯,或許將永無休止。
後花園的前景,是美不勝收的維多利亞港,倪永孝在雲石椅子上坐下,韓琛與四大
頭目緊隨入座。
眾人抽著雪茄,煙霧瀰漫。
陳永仁、羅雞與四大頭目的眾手下在偏廳守候,隔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後花園的
情況。陳永仁嗅到一股檀香味,循氣味望去,在偏廳一角安放著倪坤的靈位,檀香正在
燃燒,陳永仁凝望刻有父親名字的靈牌,百感交集。
倪坤已死了四年,發生在四年前倪家與四大幫會的衝突,似乎已成過去,在後花園
內,倪永孝與四大頭目談笑風生。
倪永孝呷一口紅酒:「前兩天,有經紀人來看樓,你怎也料不到他向我開了個什麼
價,一億六千萬!我說呀,到底香港發生什麼事?爸爸在十年前買下這大宅,才九百萬
元。」
文拯還是與當年一個性子,毫無忌憚地問:「倪生想換樓?」
倪永孝側著頭:「嗯,快到九七了,這陣子在想移民。」
四大頭目心裡一愕,當然是沒動聲色。
國華探詢:「也無所謂,現在很方便呀,有什麼吩咐,撥個電話回來就行了!」
倪永孝半垂著眼睛:「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怕付不起長途電話費,你們也知道電
話公司獨家經營,食水多深!」
說罷倪永孝吃吃地笑,眾人也伴著笑。
這時阿祥捧來一個水果盤。阿祥,就是在四年前變節投靠倪家的國華頭馬,他刻意
迴避國華的目光,表情羞澀,倪永孝看在眼裡。
倪永孝繼續說:「說真的,倪家的正行生意全都上了軌道,我與老媽商量過,五位
幫了倪家這麼多年,我們不想給外人罵倪家打完齋撇下和尚,所以,在我們舉家移民後
,將會把公司的生意分配給幾位,當是酬謝也好,公積金也好……」說罷倪永孝略一垂
頭,指了指面前的水果盤:「先吃點水果吧,隨便挑。」
黑鬼對倪永孝的話還是半信半疑:「倪生,依我看一九九七有什麼好怕?有我們在
,你無需考慮移民吧?」
其餘三個頭目聽到黑鬼說漂亮話,紛紛附和,倪永孝搖搖頭,隨手從水果盤中拿了
個夏威夷獼猴桃:「唉,人一生能吃多少,倪家老老少少,犯不著嘛!」他頓一頓,「
當初老爸從不叫我們幾兄弟沾手公司業務,就是不想讓我們冒險,我想,也是時候放手
了。」
韓琛一直默然不語,靜靜地觀察四大頭目的反應,四人表面上若無其事,實質各懷
鬼胎,四人舉目互望,大概已在盤算如何五分天下。
「琛呀,書房那個花瓶,老爸生前說你很喜歡,今天順便帶走吧!」說罷韓琛跟了
倪永孝進書房。
倪永孝從書架取下一個景泰藍花瓶,遞給韓琛。
韓琛有話憋在心裡,終於有機會說出口:「倪生,你一走,他們四個一定造反!」
倪永孝凝視韓琛半晌,像是希望從韓琛的瞳孔中看穿他的真心話。韓琛的眼神相當
真摯,倪永孝眨一眨眼,微笑道:「琛,你信佛的,你應該知道最難就是放下。今天我
可以放下,你應該替我高興!」
倪永孝所言非虛,韓琛無言以對,他繼續說:「我替你想過了,今後一定是可卡因
的世界,他們四個只懂得一小包一小包的從南美偷運,根本不成氣候。我在泰國已搭通
天地線,到時獨家入口,利字當頭,沒人敢動你一根毫毛,下星期你飛過去一趟,斟酌
一下細節便可以開攤。」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2)
韓琛還是滿腹狐疑:「倪生,你是否打算剷除他們四人?」
倪永孝依舊展露著那副謙和的微笑:「其他東西你不用操心,總而言之,相信我。
」
韓琛抱著花瓶,眉頭深鎖,倪永孝拍一拍他臂膀,送了他出房門。
一會兒,三叔領著陳永仁進來。
三叔退下,書房內只剩下倪永孝與陳永仁兩兄弟,倪永孝正站在窗前,看著家人在
花園中共享天倫。
倪永孝轉過身,忽然問了陳永仁一個摸不著頭腦的問題:「阿仁,你覺得韓琛這個
人怎樣?」
陳永仁錯愕,這問題這處境像是似曾相識:「不清楚,我跟他很少講話。」
倪永孝看見陳永仁在答話時挺直了胸膛,語氣也變得有點官腔,不禁搖頭髮笑:「
我又不是叫你進來問話……」說罷他走到陳永仁跟前,「阿仁,倪家已很久沒有像今天
這般齊人。」他垂下眼簾,「只可惜爸爸不在。」
陳永仁咬一咬牙:「你真的打算移民?」
倪永孝露出一絲溫暖的微笑:「在我身邊有很多人,但可以信任的不多,大哥他們
做正行,以後你要多幫我。」
陳永仁點點頭。
倪永孝語重心長地說:「爸爸在世時,做任何事都是為了家人著想,我也是,我希
望你也一樣,下星期有一件事,我希望與你一起去辦,到時我會找你。」
窗外,眾人向倪永孝招手,他揮手響應:「是時候切蛋榚了,阿仁,一起來吧。」
倪家眾人團聚切蛋榚,拆禮物,陳永仁站在後面,趁眾人不覺彎下身,從垃圾筒中
拾起剛才三叔扔掉的碎紙。
陳永仁把碎紙塞進袋裡,發覺身旁有一小童盯視著自己,陳永仁裝了個鬼臉,小童
一笑。
兩天後,一部行走郊區的公共巴士,上面只坐了兩個人。
黃Sir坐在陳永仁的後面,正在看著那張經過重新拼貼的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日期
:七月十四日。
黃Sir望著前方喃喃自語:「倪永孝要你和他親自去辦這件事……,七月十四日是
倪坤的忌日……,他可能打算在那天剷除四大頭目,但是……知道他為何要擺開韓琛嗎
?」
「這點我也想不通,韓琛對倪永孝忠心耿耿,留他在身邊,應該萬無一失呀?!」
陳永仁回頭說。
黃Sir驀地陷入沉思。
這時,巴士停站,不一會兒,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爬上樓梯,男子頭戴鴨舌帽,把
帽簷拉得很低。
「除非倪永孝想一網打盡,把韓琛也剷除!」漢子站在兩人面前說。
這把聲音,黃Sir熟悉不過,他愕然憤怒:「陸啟昌?!你跟蹤我?」
陸啟昌露出誇張的笑容:「跟蹤了數天啦!我是你們上司,有責任知道你們下一步
的行動。」說罷他一臉嚴肅地盯著陳永仁:「27149,姓倪的是你的家人,你究竟知不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對陳永仁的任務安排,陸啟昌曾與黃Sir激烈爭執過,他認為黃Sir不該派陳永仁到
倪家,然而黃Sir一意孤行。
陳永仁已經多年沒見過陸啟昌,重遇陸Sir本來叫他快慰,但陸Sir的質問,頓然令
他的心情沉重下來,他咬一咬牙,堅定地說:「陸Sir,我是警察。」
陸啟昌吁一口氣,瞄一眼黃Sir,沒奈何:「那麼,你還不給我敬禮?」
兩人相視而笑,坐在後面的黃Sir卻一臉憂慮。
「喂,你怎能聽到我們的對話?」黃Sir不高興地問陸啟昌。
陸啟昌狡黠地笑,指了指戴在左耳上的耳機,再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殘舊的撲克。
這疊撲克牌,黃Sir一看就認得出來,就是他經常隨身攜帶的那副。他吃驚地伸手
進西裝內袋,掏出一個撲克盒子,打開,內裡藏著一個偷聽器。
「衰仔,怎麼偷天換日的?」黃Sir滿肚子氣。
陸啟昌吃吃大笑,黃Sir瞅他一眼,別過臉,也忍不住嗤笑起來。
陳永仁看見他尊敬的兩位上司像頑童般在鬥法,心裡泛起一絲暖意。
凌晨時份,倪永孝身穿金色的絲質睡袍,頭戴耳機,獨自坐在倪宅大廳的沙發上。
掛在中央的巨型水晶燈並沒亮起,在這三千平方尺的大廳中,只有幾盞壁燈昏昏地
散發著混濁的黃光。
不,還有發自電視熒幕一閃一閃的微弱白光。
從倪永孝鼻樑上架著的眼鏡片,可以看見如沙塵暴的灰白倒影,他已坐在沙發上良
久,錄像帶播完,他仍呆呆地看著這毫無意義的畫面,耳畔傳來沙沙的聲響。
良久,倪永孝舉起搖控器,把錄像機內的帶子按停,退出,電影熒幕變成一片湛藍
。
他抽出錄像帶,關掉電視機,把耳機摘下,走進書房。
摁下台燈,坐進大班椅,他用鑰匙打開書桌右邊第一個抽屜,裡面放著一本鱷魚皮
面的日記薄。
倪永孝有寫日記的習慣,他攤開日記薄放在案頭,翻閱了兩頁。
一九九五年七月六日星期四晚聽說國華、甘地、黑鬼和文拯四人近來經常聚頭,是
在計劃什麼秘密行動嗎?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四年後的今天,我已把倪家的江山鞏固
下來,我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記得爸爸你跟我說過:「先亂敵心而後取」,我假裝移民,說把地盤分給眾人,
就是要唆使他們四個人起私心,這樣一來,我要下手就較容易;二來,在事後我有一個
堂而皇之的理由置身事外。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3)
爸爸,聽三叔說,阿仁幹得不錯呀。收伏四大幫會後,我打算把更多的重任交給他。
有三叔、阿仁、阿祥幫我手,倪家的天下定能固若金湯。至於阿琛,我仍未想好該如何
對待他。
爸爸,早先我聽到一個傳聞,說阿琛與黃志誠是謀殺你的幕後黑手,可是,我還沒
有實質的證據。阿琛一直表現得對倪家忠心耿耿,我怕冤枉了他,但是,「寧錯殺,不
放過」……爸爸,我該怎麼辦?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一日凌晨我一直懷疑倪家有內奸,昨天盈盈生日,我故意與三叔
做了場戲去套那個內奸,結果令我痛心疾首。
我暗示行動日在爸爸你的忌日,他看著我把寫上日期的字條交給三叔,三叔看罷把
字條撕碎扔進垃圾筒,生日會後我發現字條的殘骸不翼而飛,然後在今天阿琛跟我說,
他收到可靠消息,警方正部屬於七月十四日有所行動。爸爸,當時他就站在我與三叔後
面,緊緊盯著字條,我一向善待他,他竟然恩將仇報……那個內鬼,就是跟了我五年的
羅雞。
至於阿琛,他令我更困惑了,倘若他對倪家有不軌企圖,為何要把消息通知我?那
個日期,除了三叔,我沒有向任何人提過呀?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凌晨爸爸,今天我證實了一件事,在這世上,除了家人外,
任誰都不能相信。
的確,在四年前你撒手塵寰那天,是他幫我把倪家的江山保下來,我還以為世上真
的仍有忠義,仍有飲水思源的忠臣,卻原來,表面越像個忠臣,內裡越是個奸賊。
說實在,到了今天,我仍無法洞察韓琛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但我想,他的胃口,一
定比國華、甘地他們更大。
國華、甘地他們想四分天下,而韓琛,要一統江山。
當年他沒有這個能力,於是用盡千方百計來贏取我的信任,蟄伏,坐大,伺機反噬
,我想情況就是這樣。
在看錄像帶前,我對傳言還是半信半疑,是否在泰國幹掉阿琛我仍猶豫不決,現在
,我非殺他不可。
韓琛要死,他的女人Mary要死,黃志誠,更加要死無全屍!
黑白兩道,勢不兩立。以往我尊重敵人的立場,以往我對自己出於淤泥之身是有所
羞怯的,但爸爸,現在我清楚明白,那些白道中人,只是一頭頭披著羊皮的野狗豺狼,
在骨子裡,他們比誰都黑,黑得令人渾身發抖。
爸爸,有一件事你並不知道,韓琛與黃志誠原來早在兒時便認識,他們一個入黑,
一個入白,想聯手把我們倪家趕盡殺絕嗎?爸爸,今天,我就要大開殺戒,替你報仇,
替倪家除去所有後顧之憂。
7月12日10:20am啟德機場候機樓內,韓琛呷著咖啡,傻強拿著登機證左看右望。
「傻強,到泰國有什麼消遣呀?」韓琛神態輕鬆。
「吃翅,按摩,插插,還用說?!」傻強輕佻地說。
韓琛不發一言盯著他,傻強深怕自己在老大面前說錯了話,眼神變得閃縮,此時韓
琛開懷一笑:「傻強你真是傻的吧!不過,記住帶我一起去。」
被老大認同,傻強心花怒放:「啊!琛哥你壞呀!我給阿嫂打報告。」
韓琛立即舉起拳頭,作勢打傻強,電話鈴聲響起,是Mary。
Mary正駕車往機場方向飛馳,她抱怨:「為何去泰國也不通知我?」
韓琛有點心虛:「我不是留了字條給你嗎?今天早上倪生才通知我,我見你還在睡
……放心吧!我只是過去幹活,沒其他。」
Mary急得發瘋,嚷著說:「倪永孝打算剷除國華他們,你知道嗎?」
韓琛有點詫異:「我知道……」
Mary打斷他的說話:「那麼,你知道他連你也要幹掉嗎?」
韓琛嗤笑一聲:「怎會有這回事?你別聽人胡說!」
「我現在正趕來機場,十分鐘內到,等我!」
Mary掛線,韓琛握著電話發呆。
傻強側著頭望他:「琛哥,被阿嫂發現了你要去泰國插插嗎?」傻強指一指頭頂上
的廣播器,「時間到了……上機了。」
傻強拿起行李,韓琛依然坐著,猶豫不決,傻強不知所措:「琛哥,別愁,最多不
去插插吧……」
韓琛咬一咬唇,關掉手機,倏然站起來:「走吧。」
十分鐘後,Mary在機場遍尋韓琛不獲,電話又無法接通,詢問職員,說航機剛剛起
飛。
4:00pm曼谷公路上,韓琛與傻強坐在泰國賣家Paul的轎車上,前往製毒工場。
「哇!Paul哥,剛才那間餐廳的冬蔭功真正點,辣得我慾火焚身。」傻強擠眉眼,
「喂,今晚可否帶小弟去出出火?否則明早一定長暗瘡。」
Paul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只笑不語,韓琛連忙拍打傻強的頭殼:「真的不好意思,
要你破費,其實我們隨便吃兩道小菜便可以,你卻幾乎把整間餐廳的菜都叫來了,真是
……下回你來香港,我請你吃滿漢全席。」
Paul還是笑而不語。
韓琛從行李袋中拿出一盒中藥,遞給Paul:「你上回來香港時,說阿嫂的肝有事,
我幫你問過,這種藥醫治肝病很有療效,試試看。」
Paul凝望韓琛,感激中像帶著歉意,韓琛看在眼裡,感到有點不妥。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4)
約兩個半小時後,轎車到達目的地,一個露天的漁市場。韓琛疑惑:「我們不是去
工場的嗎?」
「嗯,Sunny在裡面拜神,順道接他,」Paul頓一頓,「我知道你也是信佛的,不
要看這地方好像很僻陋,裡面有座金壁輝煌的廟宇,所以特意帶你來參觀參觀。」
韓琛雀躍地說一聲「好」,在經過漁市場時,他悄悄從路邊的攤檔拿了什麼,藏在
袖裡。
來到廟宇,只見Sunny正在跪拜四面佛,傻強的電話響起。
「琛哥,阿嫂找你呀!」
韓琛皺一皺眉,用左手接過電話。與此同時,幾十個泰國人從四方八面走出,分不
清是前來歡迎兩人,還是另有企圖。
「阿琛!」電話傳來Mary氣急敗壞的聲音,「快走呀,倪永孝要殺你!」
韓琛支吾以對,Mary搶著說出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話:「阿琛,你聽清楚,坤叔是
我殺的!」
韓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若木雞之際,Sunny已朝著他步近。韓琛向四周掃視
一眼,只見除了在Sunny與Paul的臉上掛著笑容外,其餘的人全部目露凶光。
韓琛已無暇去理會電話中的Mary,他全神貫注留意Sunny的舉動。
Sunny展開雙臂,像要跟他來一個擁抱,然而當Sunny將要靠近時,韓琛察看到他把
右手垂到腰間,像要拔出什麼……直覺告訴韓琛Sunny要拔出一支手槍,他當機立斷,
垂下手讓藏在袖管裡的切肉刀墜落,握緊刀柄,不由分說向Sunny伸出的右手劈下。
Sunny發出一聲痛苦嘶叫,韓琛定神一看,落地的斷手果然握著一把手槍!
韓琛立即拋下手中的電話與切肉刀,按下仍站著發呆的傻強,自己同時蹲下拾槍。
在電話另一端的Mary不斷叫喊韓琛的名字,卻沒有響應。她聽到一聲慘酷的嘶叫,
然後是顛簸的撞擊聲,人潮的吶喊聲,跟著,是一連串的槍聲。她拿著聽筒的手不住顫
抖。
8:30pm晚上,黃Sir喘著氣趕回西九龍總部,在休息室內,陸啟昌正向眾警員講解
行動。
黃Sir把陸啟昌拉到一旁:「你怎會知道倪永孝今晚有交易?」
陸啟昌嗤笑:「只有你懂得派人入倪家嗎?我的臥底跟他五年了。」
黃Sir蹙一下眉,微微轉過臉,再迎向陸啟昌:「陸上司,先說清楚,到底今晚是
你主事?還是我?」
陸啟昌指了指黃Sir的胸膛:「老規矩。」
黃Sir一笑,從西裝內袋中取出撲克:「斗大還是斗小?」
「斗大,不計花。」說罷他隨手抽了兩隻牌,叫黃Sir揀選其中一隻。
黃Sir一抽,是紅心A,餘下那隻,是梅花A。
「打和。」
「OK!一起主事。」
一會兒,休息室房門打開,幾十個重案組警員準備出發,在樓梯間,穿著軍裝的劉
建明為之側目。
8:45pm陳永仁正呆坐在泊車檔發愣,倪永孝的勞斯萊斯與尾隨的一部保鑣車駛到
。
陳永仁走近,倪永孝按下電動車窗:「走吧。」
他詫異:「去哪裡?」
倪永孝抿著嘴笑了笑:「交易日期改了今晚,有問題嗎?」
陳永仁臨危不亂,看穿這是倪永孝給他的一個試探。
在生日派對中,倪永孝只說過在短期內會找他幹一宗事,但從沒跟他表明在何時,
他連忙裝傻:「改期……是什麼意思?」
倪永孝開懷地笑了笑,像鬆了一口氣:「上車吧。」
陳永仁吩咐手下一聲,坐進助手席。
在車廂內,陳永仁把右手塞進褲袋,有節奏地搞打著。坐在駕駛席的羅雞看一眼陳
永仁微微起伏的手背,沒有任何表情。
半晌,陳永仁的手靜止下來,他偷窺一眼倒後鏡,只見倪永孝看著窗口外,躊躇滿
志。
警方的指揮車上,陸啟昌的耳機久無訊息,黃Sir的耳機傳來咯咯響聲,他看了陸
啟昌一眼,把倪永孝的行蹤說出,警員將路線記錄在地圖上。
眾警車繞道而行,尾隨倪永孝的勞斯萊斯駛進沙田。
途中,待警車駛過後,靜候在路旁的三叔彈掉手中的香煙,發動汽車引擎,朝反方
向駛去。
十分鐘後,倪永孝的車隊到達沙田區某個停車場,倪永孝與眾手下靜坐在車廂上,
像在等候什麼。
片刻,一輛黑色房車駛到,兩個外籍大漢下車,其中一個提著皮箱。
倪永孝緊隨下車,兩個洋漢走過來,倪永孝向陳永仁打個眼色。
陳永仁從車廂中取出一個皮箱,與洋漢交換,另一個洋漢遞上一條鎖匙給倪永孝。
倪永孝接過鎖匙,交易完成,眾人分別登上汽車。
在發動引擎的一剎,警車驀地從四方八面駛出,眾重案組警員持槍靠攏,陸啟昌用
擴音器大嚷:「全部別動,你們已經被警方包圍。」
9:30pm警署CID大廳內,眾警員繁忙穿梭,替倪永孝的手下錄口供,劉建明坐在大
房靠入口處,心不在焉,陳永仁與羅雞坐在最裡面的位置。
問話房內,坐著黃Sir、陸啟昌與倪永孝,桌上放著兩個皮箱,一個打開了,裡面
放著數疊,另外一個仍未打開。
倪永孝把手錶放在台面,專心盯著,不瞅兩人一眼。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5)
陸啟昌先開口:「怎麼樣?非要等律師來到才肯打開皮箱嗎?阿孝,合作點吧。」
倪永孝眨了眨眼:「別這樣說,今晚應該是我多謝你們合作。」
黃Sir不滿地瞪他:「倪永孝,你說什麼?」
「爸爸生前經常說,天理昭彰總有時,今日是時候了。」
黃Sir與陸啟昌交換一個眼神,感到不對勁。
9:30pm文拯獨自在尖沙咀「炭爐火鍋店」內吃火鍋,店主隨口問句:「文生,你
的三位朋友呢?」文拯瞪著店主,歪著嘴嗤笑:「嘿!朋友?」,店主識趣地閉嘴。一
個男人手拿一瓶白酒邊走邊喝,男人欲進火鍋店,文拯的手下把他截住,搜他的身,確
認沒有攜帶武器後才放他進去。
國華與眾手下離開位於油麻地的財務公司分店,走出升降機,掠過後巷內一間水族
店,一個禿頭男人正在凝神觀賞熱帶魚。
甘地在自己的卡拉OK夜總會內,赤膊躺臥床上,一名舞女被帶進,騎到甘地身上,
開始替他指壓背部,甘地閉目養神。
三叔的坐駕駛到郊區,只見跟在後面的車上,神色慌張的黑鬼被脅持著。
9:33pm警署大廳內,幾個警員下班,向劉建明道別,劉建明坐在自己的位置,用
左手托著腮,偷偷聽著耳機,微笑向同事道別。
「別故弄玄虛了,你現在人在這裡,還可以幹什麼?」耳機傳來陸啟昌的聲音。好
一個劉建明,竟然在問話房內藏了偷聽器!
倪永孝在問話房內正襟危坐,對陸啟昌的說話像充耳不聞,他仍然盯視著放在台上
的手錶,彷彿手錶是一個將要引爆的定時炸彈似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黃Sir再也按捺不住,打開問話房的門向外吼道:「聯絡上倪
永孝的律師沒有?」
黃Sir的得力助手張Sir迎上前,盡量壓低聲線道:「黃Sir,那兩個洋漢是私家偵
探,他們說……」張Sir結結巴巴,欲言又止。
黃Sir心急如焚,氣惱叫喊:「說什麼?快說呀?」
這時倪永孝的手提電話響起,他沒有接聽便掛線:「黃志誠,別為難你的屬下了,
這樣的醜事,你叫他怎說得出口?」
說罷倪永孝把放台面的手錶戴上,響起的電話鈴聲,彷彿是一個行動訊號,他伸手
從口袋掏出鎖匙,插進皮箱的匙洞。
黃Sir怔愣,對倪永孝的一舉一動,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謎底,似乎就藏在皮箱內。
9:33pm男人進入「炭爐火鍋店」,把手中盛滿高濃度白酒的瓶子擲向文拯,蹬腿
將桌子踢翻。火苗在文拯身上迅速蔓延,霎時間他便浴血火海。
國華與眾手下談笑甚歡,還未及把笑容收起,剛才看熱帶魚的禿頭男人倏然衝出,
拿著自動步槍向眾人掃射,國華全身中了多槍,血肉模糊。
甘地身後的舞女突然發難,用膠袋套住甘地的頭,用力勒緊他的脖子,甘地掙扎,
呼叫聲卻被封在膠袋內。待甘地斷氣後,舞女悠悠然走出,門外的守衛仍懵然不知,還
淫笑著摸一下舞女的臀部。
在四野無人的叢林,手腳被綁、口封膠布的黑鬼正躺在一個地坑內,涕淚縱橫。站
在前方的三叔,倚在車邊,把口琴放到唇邊,吹奏著《AuldLangSyne》。後面的數個囉
羅開始揮動鐵鏟,把泥土撥落到黑鬼身上,直至將他完全掩蓋。
「三叔,一切都辦妥了。」僂羅走到三叔身邊報告。
三叔掏出手提電話,撥電給倪永孝,電話響了一聲,三叔把線掛斷。
在倪永孝被警方拘留的當兒,四大頭目同時遇害。
四大頭目之死,必然會在黑白兩道引起一陣騷亂,倪永孝這樣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
據,心思之細密,可見一斑。
不單單如此,身在警署的倪永孝,將有進一步舉動。
9:45pm倪永孝打開皮箱,裡面藏著一盒錄像帶。
黃Sir與陸啟昌錯愕萬分,所謂交易,要買的就是這盒錄像帶嗎?
黃Sir擰眉瞪目:「倪永孝,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倪永孝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轉過臉彬彬有禮地詢問陸啟昌:「能不能借錄像機一
用?」
陸啟昌一臉茫然,接過錄像帶,塞進機槽內。
此時,黃Sir的電話響起,接聽,傳來Mary的聲音,她泣不成聲:「阿琛他……他
在泰國可能出事了。」
黃Sir一臉驚愕,抬眼一看,陸啟昌與倪永孝都在注視他,他轉過身,閃縮地說:
「我現在不方便說話,等會兒打給你。」正要掛線,他突然想起地說:「喂,你千萬不
要亂來,等我電話。」
黃Sir回過身,赫然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熒幕上,熒幕右上角顯示著錄像時間:
11/7/199517:30,就是黃Sir與陳永仁在巴士上見面當日的下午。背景是一間酒店房間
,坐在黃Sir身邊的,是Mary!兩個人都愁眉不展。
「四年前,本來阿琛可以乘勢而起,不過他……,這幾年來,我真的沒有一覺睡得
甜。」Mary惱忿忿地喃喃自語,「現在怎麼辦?阿孝終於要算帳了。」
「倪永孝是否要動阿琛還未能肯定,只要你勸阿琛別去泰國就沒事,在香港,倪永
孝沒奈他何。」黃Sir說。
Mary光火:「勸?怎樣勸?阿琛以為阿孝對他完全信任,阿琛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
楚。」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6)
Mary咬牙切齒,繼續說:「阿孝計劃在十四號下手……,先下手為強,我明天就找人
殺死阿孝!」
黃Sir震驚:「你別亂來!」
「我不是亂來,」Mary直瞪著黃Sir,「我只記得在四年前,是你叫我殺坤叔的!
!」
黃Sir一怔,攤攤手:「你這樣說什麼意思?要脅我?」
「那你教我怎麼辦吧?說呀!你有什麼好提議?」Mary大發雷霆,逼黃Sir表態,
「志誠,現在我和你都沒轉彎餘地。」
黃Sir沉默半晌,從床邊坐起:「我會調走一些人手!」
說罷,黃Sir湊近坐在床邊的Mary,用手托一下她的下巴,Mary眼神晃動地望他,
一會兒,黃Sir轉身離開。
出現在電視熒幕上的影像終結,紛飛雪花沙沙作響,黃Sir頹然坐著,頭垂得不能
再低,陸啟昌的視線依然滯留在電視熒幕上,啞口無言。
在問話房外一直竊聽著的劉建明,心緒不寧,站在他面前的張Sir正在接聽電話,
驚訝叫喊:「什麼?文拯與國華死了?」
仍坐在大廳的陳永仁聞訊愕然,與羅雞四目相對,同時間,劉建明倏然站起,衝出
門外。
問話房內,倪永孝悠悠然說:「那兩個洋漢是我請的私家偵探,替我偵查謀殺爸爸
的兇手。」
黃Sir與陸啟昌依然木無表情,倪永孝繼續說:「想不到有人身為警務人員,知法
犯法,與人勾結,主使謀殺。黃志誠,你算是什麼警察?」
陸啟昌別過臉望黃Sir,黃Sir無地自容。
「陸Sir,這錄像帶算不算是證據?」倪永孝頓一頓,攤攤手,「抓不抓這位好警
察,由你自己決定,」他從椅子站起,「兩位阿Sir,大概我也可以走了吧?」
倪永孝大模廝樣步出問話房,陳永仁愕然。陸啟昌緊隨走出,瞄一眼房外的陳永仁
與羅雞,再凝望房內仍垂頭喪氣的黃Sir。
10:05pm一部車頂亮著警察訊號燈的藍色房車在馬路上飛馳,連闖了幾次紅燈,正
全速朝九龍灣駛去。坐在駕駛席的劉建明滿頭大汗,一邊駕車,一邊忙著重撥電話。
九龍灣德福花園一個單位內,Mary正在講電話。這地方是韓琛與Mary的安全屋,地
址只有迪路、傻強與劉建明知道。
「有琛哥的消息沒有?」Mary向著話筒說。
「嗯,我剛收到一個消息,說琛哥與傻強搶先脅持著Paul,乘船離開了漁市場,現
在泰國佬正在搜找他。」電話另一端的迪路說,「Mary姐,琛哥吉人自有天相,你別太
擔心,我和幾十個手下現正趕往機場……」迪路頓一頓,「Mary姐,需要派人過來保護
你嗎?」
Mary略一思索,堅決地說:「迪路,幫我買一張機票,我馬上過來。」
「Mary姐,這太危險了,你……」迪路嘗試勸阻,Mary已把線掛斷。
Mary正要動身,手提電話響起。
「喂,Mary姐嗎?」電話傳來傻強結結巴巴的聲音,Mary一聽便認得出來。
「琛哥呢?」她搶著問。
「喔,琛哥和我在曼谷中央火車站,琛哥叫我打給你報平安,他現在很忙,走不開
。」
「走不開?」
「嗯,他在火車站咖啡室,用槍指著Paul……,Mary姐你知道誰是Paul嗎?他是
Sunny的大哥,我的意思是Paul是Sunny的親生大哥,而Sunny就是Paul在組織中的大哥
……唉,好複雜,Mary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說這些幹嗎?琛哥有沒有受傷?」
「哎,琛哥左肩膀中了槍,大腿……唔……對不起,Mary姐,我忘了是左腿還是右
腿……好像是右腿,右邊大腿給子彈擦傷了。」
「你們在中央火車站幹嗎?」
「這個我清楚,琛哥說我們現在出不了境,所以要乘火車到鄉間地方暫避,Mary姐
,有很多泰國佬正在搜找我和琛哥,我們必須避一避。」
「你跟琛哥說,我現在和迪路立刻趕到泰國,你到了鄉間安置好後,立即給我打電
話,知道嗎?」
「不!!Mary姐,琛哥就是要我跟你說千萬別過來!琛哥說他應付得來,叫你留在
那個地方,別四處跑,倪生可能會對付你。」
「不!我馬上就過來,迪路會保護我。傻強,你要好好照顧琛哥,知道嗎?」
「這當然!我傻強拚了自己的命也會保護琛哥……呀!Mary姐,你千萬別誤會琛哥
,我和他的手提電話都在漁市場掉了,所以這麼晚才能夠向你報告,琛哥沒有去插插…
…不,我的意思是琛哥沒有去花天酒地,我知道在機場琛哥只是跟我鬧著玩,傻強跟了
琛哥這麼多年,就從沒見過琛哥有對不起Mary姐,一次都沒有……」
儘管Mary不完全明白傻強在說什麼,她的心泛起了一陣悸動,她好想哭出來,強忍
著:「成了,傻強,好好照顧琛哥。」
掛線,Mary深呼吸了一口氣,她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叫自己鎮定下來。
此時,單位的大門卡嚓一聲打開,Mary沒有察覺,她走到貯物櫃前打開抽屜,掏出
護照,身後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向她逐步移近,男人手上握著尖刀。
電話突然響起,Mary轉身,驚喊。
男人戴上手套的手利落地摀住她的嘴巴,把她推跌在沙發,男人舉起尖刀,正要刺
落Mary頸上的大動脈之際,一把鐵錘重重擊落男人的後腦,他手上的尖刀一斜,刺中了
Mary的鎖骨。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7)
Mary發出一聲痛苦呻吟,迷糊中看見來者正是劉建明。
劉建明木無表情,一錘一錘擊打男人的頭顱,血花四濺。
他把Mary胸前的尖刀拔出,此時,男人身上的電話響起。
劉建明恐怕還會有殺手到來,隨手拿一件T-恤替Mary包紮,匆匆抱起Mary,離開單
位。
他把Mary帶到屯門海邊一所鐵皮屋暫避,當年劉建明把倪坤刺殺後,同樣是藏身於
此。
10:20pm曼谷中央火車站裡的露天咖啡室內,嘴唇發白的韓琛與Paul在靠邊的一個
座位對坐,傻強坐在韓琛旁。
Paul顯得神色慌張,原來在桌底下,韓琛正持槍向著他。
這樣的局面已維持了近一分鐘,傻強不明白老大在想什麼,焦急說:「琛哥,不見
有泰國佬追來,快些走吧……」
Paul強擠出笑容,明顯在故作輕鬆:「韓琛,你心知肚明,這裡是我們的地頭,你
們根本逃不了!」
韓琛沉默不語,像在等候什麼。
約半分鐘後,十幾個泰國打手趕到,露天咖啡室在火車站的二樓,韓琛與Paul能夠
清楚看見他們的出現。
韓琛暗笑一下,別過臉凝望Paul:「Paul,我的女人在香港情況很危險,我不能就
這樣死去,我希望你幫我一次。」
Paul嗤笑一聲:「我為什麼要幫你?」
韓琛立刻回答:「因為我幫了你。」
Paul不解,韓琛接著說:「我幫你殺死Sunny,以後幫會便由你當家作主。Paul,
你不是一直心有不甘的嗎?不甘心被弟弟騎在頭上,經常被他呼呼喝喝。」
Paul沉默不語,額前的青筋在微微跳動。
「還有,我相信我韓琛不會就此玩完,我相信我——我是指我自己,倪家和Paul你
在未來還可以有許多大交易。我韓琛是一個講義氣的人,誰幫過我……」說罷韓琛大力
拍打一下胸口:「我銘記於心。」
Paul的面容明顯沒剛才那麼緊張,他軟化下來,但依然猶豫不決。韓琛當機立斷,
將手槍反轉,槍口向著自己,把槍遞給Paul。
在旁的傻強見狀大嚷:「琛哥,他靠不住的呀!」
韓琛沒理會傻強,依舊伸直手臂,Paul歎了口氣,接過手槍,輕聲說:「對不起,
琛哥!」
說罷Paul站起來,向著韓琛開了兩槍,一槍擊中他的右胸,一槍擦右肩而過,擊中
韓琛身後的欄杆,擦出火花。樓下Paul的手下聽見槍聲,紛紛抬頭望來,韓琛被轟得連
人帶椅翻倒到地上。
手下正要上來,Paul大喝一聲,跨過咖啡室的欄杆,從二樓一躍而下,眾手下立即
迎上前護駕。
火車站登時一片混亂,人群尖聲叫囂,慌忙逃散。
「韓琛給我幹掉了,走!」Paul嚷道,率眾離開。
10:30pm離開警局,倪永孝帶著陳永仁與羅雞到達面檔——他爸爸倪坤在生前最愛
到的那個攤位。
在面檔後面濕漉漉的巷子中,只見倪坤當年的三個保鑣雙手被綁,跪在地上,旁邊
站著三叔。
倪永孝劈頭第一句便問:「四年前,你們三個收了韓琛的女人多少錢?」
跪在中間的保鑣哀求說:「倪生,給我們一次機會……」
倪永孝點點頭,伸手從三叔的腰間拔出手槍,瞄準保鑣的眉心,扣動扳機,保鑣應
聲倒地。
倪永孝把臉轉向另一個保鑣,繼續以平和的聲線問:「當年射殺爸爸的兇手是誰?
」
兩個保鑣已被嚇得屎滾尿流,趕忙說:「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臉長長……頭髮
染成褐色……」
「對,之前從沒見過的……」另一個保鑣附和著。
「我的問題是,行兇者是誰?」倪永孝重複。
「這……」兩人啞口無言。當年的劉建明,只是個初入黑道的小子,兩人怎會曉得
他是誰?
倪永孝再次點頭,對著羅雞揚一揚臉,示意他把懷裡的手槍交給陳永仁,陳永仁接
過。
「阿仁,」倪永孝望著他說,「這回輪到你替爸爸報仇。」
陳永仁騎虎難下,咬一下牙,踏前兩步,向著兩個保鑣胸膛各開一槍。
這是陳永仁首次開槍殺人,他強自鎮定,怯懦地把視線從保鑣的身上挪開。視線落
在地面倪永孝的投影上,陳永仁赫然發現,影子正緩緩把手伸向前,手中像持著槍!與
此同時,倪永孝說了句話,嚇得他幾乎跳起。
「枉我這麼信任你,原來你是黃志誠的走狗!」
倪永孝的聲音顫抖,陳永仁從沒聽過倪永孝說話如此激動,他知道自己大難難逃。
他慢慢轉過身,意想不到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倪永孝的槍不是指向自己,而是向著羅雞。
羅雞愕然:「倪生你說什麼?」
羅雞的驚詫反應也不是全然裝出來的,他的確不是黃志誠的人,他是陸啟昌的人。
倪永孝不由分說,趨前扯開羅雞的恤衫,在他的胸前,貼著一個咪高峰。
兩人四目交鋒,倪永孝向上指了指,羅雞朝他所指的方向抬頭望去,只見在巷子的
牆上兩旁,放了一些無線電的裝置,羅雞想,是用來干擾偷聽器發放訊息的吧?
羅雞自知難逃一死,他苦笑了一下,凝視倪永孝,像想說些什麼。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8)
倪永孝擺一擺持槍的手,示意他有屁便放。
羅雞吞一口唾液,說了簡單的幾句話,出乎倪永孝的意料,羅雞並非哀求自己放過
他。
「倪生,我和你各有立場,這是我的職責。」他頓一頓,「不過,我想站在朋友立
場,我應該向你交待一聲……」羅雞垂下頭,咬一咬牙,抬起頭,「對不起,阿孝。」
說罷羅雞眼睛一陣緋紅,他不想給任何人看見,迅速轉過身,把雙手垂在背後,逕
自跪下,像個被捕的士兵般等候處決。
先是呆住,接著倪永孝的身體開始顫抖不已,持槍的右手幾乎無法挺直,他眉頭深
鎖,瞇縫了眼,抖動的嘴巴發出兩聲牙齒碰撞的微響,扣住扳機的食指無從發力。他別
個臉,把扭作一團的五官放鬆,他板起臉,命令自己不可心軟,自信凝聚了足夠的勇氣
後,他回頭狠狠瞪著羅雞這叛徒的背,他用盡力氣扣動扳機,奈何子彈還是沒有從槍管
一洩如注。
淚水竟然從倪永孝的眼眶流了出來,他感到難以置信,用手摸一摸自己的面頰,的
確,他在流淚。
三叔見狀,步到倪永孝身邊,拍一拍倪永孝的肩膀,伸手從他僵硬的手中拿去手槍
。
三叔踏前幾步,走到羅雞身後,像安慰般拍拍羅雞的左肩,把槍口壓著羅雞右邊的
太陽穴,砰的一聲,結束了羅雞的生命。
子彈從太陽穴進入,貫穿腦袋,相信是最爽快的一種死法吧。
槍聲響徹巷子,站著的三個人,與躺下的四具屍體,同樣沉默無聲。
三叔為了「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江湖事而唏噓,倪永孝為了羅雞的死而難過,而陳
永仁,他的不安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
自己真的可以……或者說真的希望親手把倪永孝拘捕嗎?他不禁懷疑。他寧願這個
同父異母的哥哥,是個十惡不赦的黑社會老大。
首先回過神來的是三叔,他吩咐站在巷外的手下把屍體收拾,陳永仁吁一口氣,走
到倪永孝身旁,候著,倪永孝轉身搭著他的肩膀,點點頭,沒說話。
走出面檔,倪永孝望向勞斯萊斯的駕駛席,這是羅雞經常坐的位置。他的視線徐徐
移落到方向盤前的超人太郎香晶座,香晶座是羅雞送給他的,兩個人在兒時都喜歡超人
太郎。
倪永孝感觸良多:「阿雞跟了我五年,我知道他是個真正重情義的人,只可惜,他
跟了一個卑鄙無恥的上司……」
陳永仁在心裡嘀咕,他是在說自己,還是黃Sir?
倪永孝轉頭望向他:「阿仁,你還不知道吧?爸爸是被黃志誠與韓琛合謀殺死的。
」
陳永仁錯愕,難掩驚恐神色:「你說什麼?」
此時,一架電單車駛過馬路,車上的人對著倪永孝開槍掃射,站在前面的兩個僂羅
應聲倒地,陳永仁本能地擁抱倪永孝,把他壓倒地上。出乎殺手意料,這時三叔與眾手
下從面檔另一端衝出,開火還擊,電單車失控傾倒,在混凝土地面上擦出長長的火花。
一男一女兩殺手中槍倒地,氣息奄奄,三叔率眾上前。
「說!誰派你們來的?」三叔揪起男人問。
男人不瞅他一眼,只顧盯視著身邊傷重倒臥的女人。
三叔見狀,立刻放開男人,轉移目標,一手抓起女人腦後的長髮,轉頭向著男人怒
吼,「說出來,我答應給你和她死得痛快,否則……」說罷三叔把女人拖拉了半尺,女
人嘶聲慘叫,一張臉被磨擦得血肉模糊。
「住手呀!」男人用盡全身的力氣叫喊,「我不肯定委託人是誰,只聽見事務所的
人說她是韓琛的女人。」
男人說完,三叔遵守諾言,對著兩人發射致命一擊。
另一邊,倒地的倪永孝凝神察看壓在自己身上的陳永仁,陳永仁面容痛苦,倪永孝
伸手捉摸他的背,手被染紅了。
在旁的手下把陳永仁扶起,攙扶他走向勞斯萊斯,神智開始模糊的陳永仁焦急地把
手伸進褲袋,在上車前的一剎,及時把袋中的竊聽器扔進車底。
5:30am孤寂是什麼?
孤寂,就是一個人與窗對望,由午夜望到天亮,五個小時,悄然不覺便過;
孤寂,就是身邊的朋友音訊杳然,但你卻感到自己沒資格問;
孤寂,就是一個自命正義的警察,突然認識到自己原來是個卑鄙小人。
黃Sir一夜沒睡,在自己的寓所中坐著發呆。
在離開警署返回寓所途中,他打過電話給Mary,給韓琛,然而都找不著人。
最要好的兩個朋友正站在生死邊緣,可是,黃Sir只感到自己在隔岸觀火。
在問話房時,黃Sir想過衝口而出:「倪永孝,倪坤的死與韓琛無關,是我主使
Mary同謀,韓琛並不知情!」結果,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是因為陸啟昌在場,怕醜上加丑,因此才什麼也不說吧?此刻的他這樣質疑自己的
人格。
「黃志誠,你不可以這樣……」他搖著頭喃喃自語。
「四年前,我用旁門左道的手段剷除倪坤,現在,惟有以同樣的方法去補救。」他
的目光呆滯,繼續自說自話,「對自己,對朋友,總要有一個交待。」
家裡的電話再次響起,黃Sir知道是陸啟昌,只有陸啟昌會打電話到他家。
安慰的話他不想聽,阻攔的話他更不願意聽……他已經有了決定,縱然是九死一生
,他也在所不惜。
一九九五年,大屠殺發生前三天(9)
或許,他的真正目的,就是希望送死吧。
有時,名譽比生命更加重要,他可以忍受別人說他魯莽,說他愚蠢,但不可以接受
別人說他出賣朋友,貪生怕死。
沒錯,現在似乎惟有死,才可以替自己減輕罪名,減輕心中的內疚感。
他把手槍的輪盤褪出,確認內裡有六發子彈,把所有的後備彈匣塞進口袋。
他披上外套,瞥到牆上韓琛送他的字畫,咬一咬牙,離開。
在家的樓下,只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倚站在黃Sir的車子旁邊,黃Sir一眼就認出是陸
啟昌。
「你不會是來拘捕我吧?」黃Sir冷冷地說。
「如果你打算去殺阿孝,我會毫不猶豫。」陸啟昌轉過身堅決地說。
黃Sir心頭一酸,眼前的這個搭檔,實在太瞭解自己,他嚥下一口唾液,不容許自
己示弱:「是嗎?那我跟你無話可說。」
陸啟昌垂首,把手上的香煙扔掉,用鞋底戳滅,抬頭:「我與阿頭談過,他們說一
定會撐你。」
黃Sir冷笑:「怎麼撐?我不是隨地拋個煙頭,我是教唆謀殺呀!」
陸啟昌的語調也變得激動:「聽清楚,阿頭不願意看見警察部給倪家耍得團團轉,
現在是整個警察部撐你,這還不夠嗎?」
黃Sir沉默不語。
陸啟昌氣惱:「那副撲克牌,給我!」
黃Sir依然毫無反應,陸啟昌上前,伸手進他的西裝內袋掏出撲克,隨手便抽出一
張牌,是葵扇A。
「由我作主,現在就跟我回去與阿頭開會!」陸啟昌說。
黃Sir吁一口氣:「算了吧,還嫌我不夠丟臉嗎?我不想再連累大家。」
陸啟昌不跟他爭辯,將手中的一疊撲克牌像扇子般攤開,在當中抽出三張,打開,
全部是A。
陸啟昌說:「這副撲克牌,是我們在一個地下賭場的老千局中收回來的,四張A的
背面有記號。」
黃Sir愣住,陸啟昌接著說:「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拆穿你,因為在大多數情況
下,我比較相信你的判斷,我相信你的判斷能力比我強,然而我不願意明示這點,不想
每次都無條件把主事權拱手相讓,所以一直沒將你這把戲拆穿。」他頓一頓,「黃志誠
,儘管你辦事的手法有時比較刁猾,比較魯莽,但我相信你的出發點,百分百相信,你
一定也要相信自己。」
黃Sir凝視陸啟昌,他感到喉頭哽著,眼眶澀澀地,有點刺痛。
陸啟昌體貼地把視線挪開,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想拍一拍屁股便走嗎?哪有這麼
便宜?!你不記得還有個陳永仁嗎?那小子麻煩多多,我不會替你照顧他呀!」
說罷陸啟昌睨著黃Sir,嘴角慢慢向上翹,黃Sir垂下眼簾,搖著頭苦笑一聲。
陸啟昌見黃Sir終於懂得笑,儘管是苦笑,也偷偷舒一口氣:「走吧!」
走了兩步,陸啟昌突然回頭問:「喂!你的證件呢?」
黃Sir掏一掏西裝袋,再拍拍褲袋:「大概忘了拿。」
「你也知道阿頭最討厭下屬不配戴證件,上去拿吧,免得他借題發揮,罵你忘了自
己是警察。拿車鑰匙來,我在車上等你。」
陸啟昌接過車鑰匙,轉身朝車子走去。
黃Sir也回過身,正要走進大堂,從背後突然傳來轟隆巨響,熱流隨之襲來!回頭
一看,他被嚇呆了。
火光熊熊,他的車子燃燒得像個焚屍爐,陸啟昌呢?黃Sir茫然左顧右盼,奢望陸
啟昌不在車內。
黃Sir撲向前企圖營救,可是在車子十尺之外已感到全身滾燙,他走到駕駛席的旁
邊,把眼睛瞇成一線,咬緊牙關再踏前兩尺,他的臉已被灼傷,頭髮與眉毛髮出燒焦的
味道。
他看見坐在車廂內的陸啟昌已一動不動,火舌在他身上吞來吐去,但他絲毫不動。
「出來呀,爬出來呀——!」黃Sir聲嘶力竭地叫嚷,眼睛被熏得幾乎喪失視力。
「滅火筒,滅火筒……」他喃喃自語,回身向著大廈走去。
此時,車子再次發生爆炸,洶湧的氣流把黃Sir轟倒地上,後腦受到猛然一擊,他
的理智終於恢復過來。
陸啟昌已經死了,從火勢判斷,在車上埋下的炸彈份量相當驚人,在第一次爆炸中
,陸啟昌就立刻身亡了。
仰躺在地上的黃Sir崩潰了,像個小孩般嚎啕大哭,跺手跺腳。
任誰都沒見過黃Sir這個樣子,任誰都不能想像平日臨危不亂的黃Sir會哭成這個樣
子。
陸啟昌剛拯救了他迷失的靈魂,接著竟然還以生命拯救了他的肉身。
本來葬身於熊熊烈火中的,應該是他自己,摯友卻無辜做了他的替死鬼,他感到傷
心欲絕,內疚感把他的五臟六腑扭作一團。
「不應該是這樣,不可以是這樣……」黃Sir的臉朝天,哽咽重複只有他自己聽得
懂的發音。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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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Mary為何要派人刺殺倪坤,我想我能夠理解。
她的野心,比我更大,她的心腸,比我更狠,她深信勝者為王,她希望她的男人,
能夠為王。
在倪坤生前,她不止一次和我談論過倪家的江山,倪家的未來。她問我假若倪坤退
休,倪家有誰可以接任他的位置?我說這確實是個難解的問題,倪坤的兒子不是做正行
的文弱書生,便是好吃懶做的二世祖,至於三叔,也是力有不逮。
「不過……」我挨著床頭跟Mary說,「坤叔今年只有五十五歲,距離退休還有好一
段日子,而且他老人家身體壯健,這個問題,十年後才去想也不遲呀!」
Mary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十年後……你幾歲?」
我瞅她一眼:「啊!連我的出生日期也忘了!」
Mary嬌嗔地拍打我一下:「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十年後,你已四十四歲了。
」
我瞇起眼睛望她,Mary說話中的含意,我明白,我不希望她有這想法:「Mary,假
若不是坤叔的提攜,大概我還在屯門渾渾噩噩,假若不是他幫我出頭,我在初來尖沙咀
時,已被國華殺了。」我垂眼,抬眼,「我是倪家的人,現在是以後也是,我有今天的
成就已很滿足,而且,我知道坤叔會善待我,你別想這麼多。」
Mary睨我一眼,呶呶嘴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責罵我沒出息,她選擇了另一個方法
說:「阿琛,我知道你在未來的成就,一定可以超越倪坤。」
我笑著問她:「何以見得?」
她揚起臉說:「因為你是方天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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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Mary在啟德機場門前被車輾死,陸啟昌被炸死,阿琛他……從泰國那邊傳來,那晚他
逃亡到曼谷中央火車站,最終被泰國毒販Paul射殺了。
羅雞殉職,陳永仁中槍,生死未卜……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
哈,我還有什麼資格做警察?
我想剷除倪坤,所以在四年前的那天,我相約韓琛到西九龍總部吃午飯,暗示我可
以幫他坐上倪坤的位置,然而,他拒絕了我,我還記得他說的那句話:「假若我幫你殺
坤叔,我就不是人啦,我恐怕到時你也會看不起我。」
現在,我看不起自己。
阿琛拒絕我,但我並沒就此罷休,我知道Mary可以幫我,我約了她到酒店見面。
「Mary,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你會怕有一天,當年的事給阿琛知道嗎?」
Mary愕然望我:「你到底在說什麼?」
「為了阿琛,你在兩年前不是向倪坤付出過嗎?」
Mary瞪眼望我:「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要脅我?」
我一笑:「千萬不要這樣說,我只是想幫助你和阿琛,」我頓一頓,「開門見山吧
,我認為你希望殺死倪坤,因為你想除去這個後患,因為你想阿琛坐上倪坤的位置。」
Mary訕笑,「啊!我的想法完全給你洞悉了?嘿!黃志誠,你是否太自信?」
「Mary,雖然我當不了你的男人,但你的性格,我很清楚。」
她沉默半晌:「就當給你猜中了,那又怎樣?」
我皺一皺眉:「我知道倪坤每逢週日傍晚都會到佐敦道一間粵劇社練曲。我知道他
有三個保鑣,其中兩個最近在澳門葡京輸了很多錢,欠債纍纍。我還知道我可以在下星
期日,即七月十四日的傍晚,調走巡守該區的警員。」
Mary思索了不到十秒,便堅決說:「好,你有什麼條件?」
本來是我要找Mary幫忙,現在突然變成了是Mary要找我幫忙,我呆住,一個歪念頭
在腦海中閃過。我不懷好意地望Mary幾眼,話脫口而出:「你知道我仍然愛你的,是嗎
?」
Mary斬釘截鐵:「不可能,我不會離開阿琛。」
我嗤笑:「我不是要你離開他,只是……」說到這裡,我沉默下來。
Mary深深吸一口氣:「你想要我?」
我繼續沉默,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Mary不發一言,把外套脫掉,用倔強的眼神望我。
我的心砰砰亂跳,幸而在最後關頭,理智戰勝了慾念,我站起來,走到Mary前面,
用手托起她的臉,凝望她片刻:「記好,七月十四日下午八時至九時。」說罷我咬緊牙
關,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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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我的女人死了。
我幫她在泰國辦喪禮,請一班高僧為她頌了三日經。三日內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直到上山那天,仵作竟然將Mary的棺木放在我家的大廳中央,我光火,正要衝上前打他
們,大師從後按著我,解釋說這是泰國人的習俗,用意是讓死者與親人生活一段時間,
這樣死者才得以安息。
聽罷我登時崩潰,我以為我的淚早已流乾了,在打後的人生也欲哭無淚了,原來不
然,我拉住大師的手,卻久久說不出話:「大師,棺木是空的,我的太太不在裡面,那
麼……」
我再次說不出話,我跪趴到地上,用盡力氣也無法把嘴巴合上,我無法發音,良久
,我哽著咽叫喊出來:「那麼……她是否無法安息?」
大師把我攙扶起,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撫著我的心,他說:「不要緊,只要你太
太在這裡,棺木中有沒有人,都不打緊。」
正所謂「一命賠一命」,假若倪坤真的是Mary所殺的,那麼,這算是扯平。
是的,道理是這樣,但我會以不同的方法去演繹。
倪永孝殺死Mary,這個仇,我無法不報!
所以,坤叔的命,會由我來填;Mary的死,倪永孝一定要填命!
沒錯,兩命賠兩命,這也算是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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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兩年間,我放了幾次漫長的休假,我沒法乾脆辭掉警察部的工作,因為我正在接受
內務部的調查,像是永無休止的調查。
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地接受幾個內務部警官的查問。
「檔案編號IO3142,黃志誠高級督察教唆謀殺案。今天是一九九七年六月十八日,
現由三位警司進行第十一次內部聆訊,由本人內務部林文博警司記錄,黃志誠高級督察
,你有沒有問題?」
我淡然答:「沒有。」
梁高級警司說:「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七日,投訴科收到這盒錄像帶,指控你與黑幫
中人勾結,合謀於一九九一年七月十四日謀殺中國藉男子倪坤……」
「我認罪,梁Sir,麻煩你翻查之前的調查紀錄,我已經認了七次罪。」
梁高級警司趕忙向負責記錄的林Sir打了個眼色,林Sir立即停筆。
「現在停止記錄。」梁高級警司搖搖頭,對頑固不化的我表示失望,「阿黃,我不
知道你為何變成這樣,如果我現在跟你說,這所謂證據,這卷偷拍回來的錄像帶,根本
就沒有法律效力,那麼,你願不願意重新開始過?」
不願意,我不願意,「對不起,我的確犯了法。」
三位警官頓時語塞,我繼續說:「梁Sir,其他三位長官,你們怎樣對我,我心裡
明白,可是我再沒信心,在六年前我使橫手謀殺倪坤時,我已經輸掉。」
梁高級警司變得激動:「你輸掉了信心,那麼陸啟昌呢?你這樣自暴自棄,便可以
解決問題嗎?誰來還陸啟昌一個公道?難道你要他白白送死?阿黃,這場仗,還未打完
,你何時才肯清醒過來?」
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梁高級警司振振有詞:「我們希望這案件有一個滿意的了結,我不想外間對警察部
閒言閒語,你知道現在倪家的人有多囂張拔扈嗎?這裡是一個國際警察組織檔案,你看
完再作決定,假若你仍然堅持認罪,好,我放棄。」
我打開檔案一看,當場呆住了。
原來阿琛還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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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明
約在半年前,韓琛突然聯絡我。
在這之前,有一年半的時間,我以為自己擺脫了黑社會,真的成為了一個警察。
我是在昏天暗地的環境中長大的,加入了警隊近六年,我愈來愈發現,光明的白道
,對我有著無可抗拒的吸引力。
以往的我終日蹓蹥街上,一直對生活漫無目的,當上警察後,我獲得一股前所未有
的充實感。
市民的尊重,犯人的敬畏,上師的嘉許,我感到自己的社會地位提升了,現在,在
下班後我偶然會與洋人同事到酒吧喝一杯,說說自己擁護那支英格蘭球隊;偶然會跟隨
上師到高級法國餐廳吃鵝肝,呷紅酒;我對衣著開始講究,開始追求生活藝術,我喜愛
上莫扎特,喜愛上奇斯洛夫斯基,我感到重獲新生,我知道這才是屬於我的世界。
韓琛再次找我,提醒了我原有的身份,我曾經以為已擺脫的黑暗,原來只是去了泰
國放一個悠長的假期。
韓琛要我幫他留意倪永孝的一舉一動。蟄伏兩年,我知道他正在籌備復仇大計,他
打算捲土重來。
兩星期前,他要我暗中發放一個消息給interpol,洩露自己在泰國未死……假若我
沒估計錯誤,在短期內,他將會大模廝樣地重返香港。
我根本無法擺脫他的魔掌,我想做好人,然而我有心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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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今天,志誠飛來泰國找我,這兩年香港警察的辦事效率,似乎進步了。
沒見兩年,志誠明顯滄桑了,發線再向後移了一寸,昔日炯炯的眼神不知往哪裡跑
了。
我想,是陸啟昌的死,倪永孝的逍遙法外,令他自信盡失吧?
「Mary的死,不好意思。」他煞有介事地向我道歉。
我凝望他,勉強擠出笑容:「算了吧,倪永孝深謀遠慮,誰能預料?況且,你們警
方不是最喜歡看見黑幫中人狗咬狗骨的嗎?借刀殺人,以逸待勞嘛。」
我向志誠胡亂發洩,豈料他竟然不吭一聲,這令我詫異。
他把話題轉到此行的目的:「阿琛,這次警方引導你回香港,是要你指證倪永孝,
你的處境將會相當危險,你想清楚沒有?」
志誠的語調很官腔,我嘀咕究竟志誠有什麼不妥?我逗趣說:「你這般英俊,我對
你有信心哦。」
他釋然一笑:「很久沒有人這樣跟我說話,多謝。」
我也一笑:「打算怎麼辦?」
志誠沒正面回答我:「我會盡力而為。」他抬頭望向大海,「把事情辦妥後,我打
算離開香港。」
我望望他,忍不住問:「陸啟昌的死,對你打擊真的這麼大嗎?」
他沒回答,我沒追問,我與志誠在沙灘漫步了一會兒。
看著成群飛翔的海鷗,我突然感觸良多。記得兒時放暑假,我、志誠與Mary經常結
伴跑到屯門的三杯酒游泳,Mary總愛從家裡帶來白麵包,把麵包撕成小塊,拋到半空中
引海鷗飛過來吃,遇上成群海鷗向她圍靠,她便高興得手舞足蹈。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只剩下我與志誠,我們再踏足沙灘,大概,將會是最後一次吧
。
沒錯,這次回香港,我已作好了與倪永孝同歸於盡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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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看見成群的海鷗,我想起Mary,海面捲起數米的巨浪,聲若雷鳴,我的思緒變得激
動,我倒抽一口涼氣,決定把真相向阿琛道出。
突然沙灘上狂風大作,一張開嘴巴,沙粒便飛進口腔,耳膜同時被烈風吹得呼呼作
響,阿琛把手臂架在面前,別過臉,推一推我肩膀,示意趕快離開。
天空開始下雨,不稠密但豆大的雨點,打得皮膚隱隱作痛,我們一鼓作氣跑回他海
邊的家。
「哇!很久沒被如此淋過,內褲也濕透了。」阿琛笑著說,一臉稚氣。全身濕透的
我感到有點冷,剛才的霎時衝動被冷卻後,我再沒勇氣把真相說出來。
這時,一個泰籍女人從屋內走出簷廊,在她懷中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我納悶
,「你……再婚了?」
阿琛訝異地望我,眼珠子轉了一圈,像在想如何回答我,也像在想什麼詭計。頃刻
,笑容在他的臉上綻放,他豎起姆指對我:「哈哈,虧你想得出來。」
我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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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航機降落香港,踏出機艙,感覺恍如隔世。
除了唏噓,還泛起了一股亢奮,我手心有點汗,這反應,我始料不及。
在泰國的兩年,我感到自己的鬥心已被泥土埋葬了,僅餘的衝勁,就只是要替
Mary報仇,其他的江湖事,我已沒興趣沾手。
然而,當我再次踏足香港這遍土地,沉睡的鬥心好像再次甦醒了,我搖晃兩下頭顱
,不讓自己想下去。
志誠替我安排的安全屋,在酒店一間套房,他的神態,比起前兩天初見面時自如了
不少,他替我倒了一杯咖啡,遞上聖安娜西餅。
我嗤笑:「你這樣客氣,會嚇倒我。」
志誠的目光恢復撩逗:「喂,即溶咖啡而已。」
「我是說這套房呀,多少錢?」
「四萬多一個月。」
「哈,我在泰國那間寓所,五萬元港幣——售價!香港人,遲早要墮落。」
「無所謂啦,英國政府的錢。」
「什麼英國政府的錢?還不是香港人的血汗錢?為了我這種人,值得浪費公幣嗎?
」
「值的。」
「是嗎?真的值得嗎?就算我出庭作證,倪永孝聘用頂級大律師替他辯護,最多不
過坐幾年監吧。」
志誠苦笑一聲,打趣說:「你想他坐一世,除非他殺了你吧!」他收斂起笑容,態
度變得嚴肅,「別擔心,我會找其他人幫手,這次倪永孝未必可以輕易過關。」
我不跟志誠深究,我自有對付倪永孝的辦法:「阿黃呀,沒有你,我便無法回來,
謝謝啦!」
他站起來,拍一拍我的肩膀:「不跟你說了,這幾天我會很忙,由CIB的警員負責
保護你,我跟你介紹一下,小劉!」
「這位劉Sir,警隊中的後起之秀,我指定申請他來保護你,儘管放心。」
我笑著凝望劉建明,兩年不見,這小子又成熟了不少:「哇,比你還英俊,我當然
放心嘍。」
志誠笑了笑,我繼續說:「呀,我想打個電話回泰國,問候一下我的老婆囡囡。」
志誠沒好氣:「隨便,不用替我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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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明
韓琛的回來,對我來說也並非完全負面的。
這麼多年來,韓琛提供了不少敵對幫會的犯罪資料給我,憑借這些線報,我立下了
不少功勞。假若用一帆風順來形容我在警察部的際遇,那麼,背後的風,最少有一半是
韓琛給我煽的。
在他離去的兩年間,我的破案率相對下降了,這使我不無憂慮。假若韓琛能夠在江
湖上重新立足,那對我來說,也未嘗沒有好處。
富貴險中求,這道理,我懂。
「琛哥。」韓琛與我一先一後走進廚房。
「唔,你可好?」
「蠻不錯,被調派到情報科一年多,下個月晉陞見習督察,呀,我幫你添咖啡。」
他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地問:「Mary在去世之前,有沒有找過你?」
在這幾年間,我已很懂得控制自已的情緒,喜怒能夠不形於色,我凝視他,拍一拍
他的肩膀:「琛哥,節哀順便!」
看來,韓琛只知道倪坤是被Mary所殺,對於我有沒有參與,他只存在著極表面的猜
疑;對於黃Sir的惡行,他同樣被蒙在鼓裡。
當日我竊聽問話房中的對話,知道黃Sir才是殺死倪坤的主謀。我曾經考慮過把事
情跟韓琛說,但想深一層,還是不說為妙。
不是嗎?說出來,對我丁點兒好處都沒有,反而有壞處。
理由很簡單,因為黃Sir賞識我,我知道他對我在警察部的前途有幫助。
靠山,沒有人會嫌多,韓琛是其中一座,黃Sir,或許是另一座。一座可以在黑暗
中做我的踏腳石,一座可以在白天助我步上青雲,兩者兼得,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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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仁
撕開包裝可卡因的膠袋,把少量倒到桌上,取出信用卡,割出一行。
捲起鈔票,用鼻子吸索,閉目,睜眼,傾囊,我轉身抓阿祥,用力把他的臉埋到可
卡因中,他鼻血直流。
「貨被混稀了!你有什麼話說?」我光火。
阿祥無言以對,看見他那副好像受盡委屈的樣子,我的怒火燒得更烈,我把他的臉
再次壓到桌面:「沒話說是嗎?桌上的可卡因,你給我全部吸光!」
我拂袖而去,三叔緊隨,他勸我。
「阿仁,阿祥是做錯,但沒需要去到這地步吧?給下面的看見,哪裡還有心機拚搏
?」
我不屑地斜睨他:「這件事是倪生吩咐的,不喜歡的話,你幫他叫救傷車好嗎?」
三叔垂下眼,一臉狼狽。
「嘿!自討沒趣。」我在心裡說。
走出曾經是屬於韓琛的卡拉OK的士高,阿孝已在車上等我。
「幹嗎?」他察看著我說。
我擠出微笑,不理會他。
他繼續說:「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他終究是長輩,還有很多事情你要向他學習
!」他頓一頓,「三叔也快要退休了,忍耐一點吧!」
唉!又要跟我說教了嗎?請別經常裝出一副智者的面容成嗎?我有什麼要向那老鬼
學習?你以為你們這些社會渣宰有什麼值得我學習?真後悔在兩年前為你擋子彈,你死
了,我便自由了。
我對他敷衍一笑,大概也同時在笑自己吧。
他們是社會渣宰,我何嘗不是?我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黑社會了,心狠手辣,殺
人也不當作什麼一回事了。麻木吧!再麻木下去,可能有一天我心念一轉,會想爭做老
大也說不定。
黃Sir有多久沒找我了?聽葉Sir說,自那晚後,他變得萎靡不振,葉Sir叫我忍耐
點……,我呸!
我回過神來,發覺車子所駛的路線與我所想的有出入:「我們去哪兒?」
他嘴角帶笑:「去勞工體育會吃回歸飯,邀請了所有政協候選人出席,唔……阿仁
,麻煩你在車上等等我吧,我會盡快離開。」
政協候選人?倪永孝竟然可以候選政協?這世界,簡直不知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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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阿琛已順利回港,本來可以待我與阿仁聯絡過後,看看他在這兩年間搜集到什麼證
據才拉人,然而我想趁今晚的宴會,給他來一個名譽上的重擊。
倪永孝想從政?妄想!
我帶同十個手下走入宴會廳,倪永孝與眾富豪言談甚歡,梁高級警司冷眼旁觀。
「倪永孝先生……」
倪永孝把我的話打住:「黃Sir,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干了壞事要償還,我知道,你也應該知道。」
站在倪永孝身旁的男人企圖護主:「我是倪生的律師,今晚是慶回歸酒會,有話留
待酒會後再說可以嗎?」
梁高級警司出言相助,瞪著律師:「我說不行,有沒有問題?」
我繼續:「倪永孝先生,現在懷疑你與一九九五年多宗謀殺案有關,這是拘捕令,
請你跟我返警署協助調查,你有權保持緘默,你所說的話將成為法庭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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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仁
阿孝被警方扣留二十四小時後獲保釋,旅行證件被沒收。這晚,眾人在倪宅的書
房內商討對策,洪律師先發言。
「警方明顯證據不足,不然你不會獲保釋,謀殺罪一定不成立,不過三合會龍頭的
身份,看來無法洗脫。」
二家姐放下聽筒,憂心地說:「阿孝,幾個工會與政黨打電話來,要收回回歸晚會
的請柬。」
永義接著說:「港澳辦有消息,說他們正找人頂替你的政協候選人位置。」阿孝不
發一言,冷靜地點頭。
洪律師按捺不住:「你們還在想政協?別天真吧!他們連死了的人也找出來了,韓
琛有多熟悉倪家的生意大家都清楚,他轉做污點證人,這官司無法打!對不起,我幫不
了你們。」說罷洪律師竟然逕自離開。
哈哈,大難臨頭各自飛!我看得心涼。
書房內一片沉寂,電話突然響起,阿孝接聽。
「三叔,怎麼樣?」
一會兒,阿孝垂下聽筒,用淡然的語調跟眾人說:「三叔查出韓琛有老婆、囡囡在
泰國。」
眾人頓時磨拳擦掌,永義大嚷:「他媽的!叫三叔生擒他們,看韓琛如何上庭!他
奶奶的!」
阿孝再把話筒放到嘴邊,像是漠不關心地說:「三叔,如何處理,由你作主。」
我把阿孝的表情看在眼裡,如鯁在喉,差點便嘔吐大作。
在剛接到三叔的電話時還緊張兮兮地追問,聽罷想聽的好消息後,卻扮作淡然,然
後裝模作樣等待別人替他下擄掠令。哈哈哈!倪永孝,你以為自己真的是個正人君子、
政協委員嗎?我越看越覺得他不知所謂!
阿孝從大班椅站起來,走到永忠與二家姐身後:「阿哥,家姐,弟弟沒用,幫不了
倪家,你們盡快帶同媽媽與一家大小到夏威夷暫住,等事情過後再作打算。」
永忠安慰著說:「也好,很久沒到過那裡住了。」
我的白癡細佬永義嚷著說:「哇!那麼明天我要去買條泳褲。」
眾人紛紛離開,只剩下我和阿孝,這時,電話響起,是我的手提電話。
我接聽,竟然是黃Sir,我餵了兩聲,他才肯說話,彷彿要慎重確認我的身份似的
:「明天下午三時,陸啟昌墓前見。」
黃Sir掛線,阿孝望我一眼,我若無其事。
黃Sir我在陸啟昌與羅繼賢的墳前,各放了一束百合,羅繼賢,就是羅雞。
跟陸啟昌傾談過後,我點起香煙,等待陳永仁到來。我怕陳永仁對我的憤恨未消,
於是叫了葉Sir一起前來,他悄悄站在遠處,假如我與陳永仁鬧翻,便會現身勸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兩個小時後,他來了。
「還以為你不來了。」
「哈!為何認為我不會來?」他冷冷地問。
我無言以對。
他瞟我一眼:「你等我兩個小時,我等了你兩年,如何?因為參與謀殺倪坤,感到
自己卑鄙無恥,所以不敢找我,是嗎?」
我沒神沒氣地望他一眼,坦白承認:「是。」
「韓琛回來了,你硬著頭皮找我,只是為了搜集倪永孝的犯罪證據吧?」
這個問題很難答……這到底是我的目的?還是借口呢?我也搞不清楚,「大概是吧
。」我回答。
阿仁怒火中燒,用力踢一下腳邊的雜草,我轉過頭望著陸啟昌的墳墓。
良久,陳永仁抓起我的右手,將一把鑰匙大力拍落我的掌心,不忿地說:「保險箱
內,全部是倪家這幾年來的犯罪證據,我做了檔案,用日期排次序。」
我愕然,問他為何還要幫我?
他冷笑一聲:「呸!你以為我還會幫你嗎?」雙眼炯炯有神,「我是警察,我答應
過陸Sir調查倪家,我就一定會辦妥。」
他別過臉,望一望遠處,再回過頭來:「還有,我不要再做臥底,再做下去,過兩
年我就成為尖沙咀黑幫龍頭。」他歪一歪嘴巴,「現在麻煩你趕快把案件辦妥,然後還
我身份,調我回總部,安排一間好的房間給我坐,我要望到海景的,但別給我看見你。
」
我叫他放心,他該不會看見我,原因我沒對阿仁說。
我已作好打算,在完成案件後,便會辭掉工作,飛去英國陪伴父親。
阿仁轉身走了兩步,回頭說:「喂!有些字我忘了怎樣寫,你看不懂就問我。千萬
記住別搞亂檔案的次序,我整理了幾年,你搞亂了,我一槍打死你!」
「好呀,然後一起葬在這裡,好嗎?」
他訕笑:「操!你想得美!」
我暗笑:「喂……辛苦你了,警察!」
良久,陳永仁朝我的方向敬了一個禮,但並非看著我,禮是敬給我身後的陸啟昌的
。
我轉過身,也向著陸啟昌與羅雞敬禮,然後維持著姿勢,回身轉向阿仁。
我眺望葉Sir,他向我點點頭,釋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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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我這次回香港,不是要倪永孝坐幾年牢便算,我要他賠命。
要他死,訴諸法律根本不可能,填命的只會是倪家的僂羅。要他死,我惟有靠自己
。
我的命,早已豁了出去,從Mary離世那天開始,我只是在苟延殘喘。
我想過僱用殺手,但我不放心,萬一失手,不單是打草驚蛇,還會讓他有大道理要
求警方保護,那麼,事情便更難辦。
有什麼方法可以接近倪永孝呢?在這個非常時期,他身邊一定有很多保鑣,護衛森
嚴。
我難以接近他,但是,我可以讓他反過來接近我。
我的供詞將會讓他變成階下囚,說急,他應該比我更急。
我想找他,他應該更加想找我,但他不會愚蠢到在這個時候殺我,倘若他會,我就
不用煩惱了。
要他肯找我,我一定要有把柄給他抓著,當他以為自己有談判本錢時,他才會放心
找我。
我有什麼把柄可以給他抓呢?那天,我被志誠一言驚醒!
在那個下雨天,他誤會了我的傭人和她的女兒是我的太太和囡囡,既然志誠有這個
誤解,其他人一樣會有呀!
從我離開泰國後,我便吩咐傻強等人散佈謠言,並且要他們好好保護兩人,擺出一
副嚴嚴密密的姿態。
阿Tai是個啞巴,服侍了我一年多,這樣做我是有點於心不忍,然而,我沒有其他
選擇。
我打電話給傻強,他說阿Tai與她的女兒在三個小時前被綁架了,我要傻強幫我打
電話給倪永孝,約他現在就出來交涉。
黃Sir阿仁所搜集的資料,可說是鉅細無遺,我看得鼻子發酸。
這個晚上,我和一班手下正在總部會議室中整理資料,梁高級警司前來慰問:「今
晚又要通宵?」
「梁Sir,已經差不多了,呈遞律政司批閱,如無意外三天後可以上法庭。」
「有沒有信心?」
「有!」
「Good!盡力而為,這次不成下次再來。阿誠,你和我都是打工的,不是來拚命的
,understand?」
「Thank you,Sir!」
梁高級警司離開不久,我的手提電話響起,小劉說,阿琛從安全屋潛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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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明
為何韓琛潛逃卻沒跟我說?他……是開始懷疑我嗎?
黃Sir飛快乘衝鋒車趕到,我和眾CIB同事上車。
「黃Sir,韓琛應該是從套房的側門逃脫的。」我說。
「那崗位由誰負責看守?」他問。
坐在後排的大B自首:「Sorry Sir,我拉肚子,匆匆上廁所,沒立刻……」
「別說了。」黃Sir眉頭深鎖。
「黃Sir,在韓琛失蹤前,他打了個電話回泰國的家……」
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他接聽,面色一沉,一會兒,大嚷:「U-TURN!立即趕
去面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陳永仁我把手插進外套口袋,摸到了袋中的手提電話,按了選項鍵三下,按下確認
,再按六下向下鍵,確認,用指頭感受從聽筒傳來的震律,響聲停止,電話被接聽,是
打給黃Sir的,我開始用指頭敲打話筒。這一連串動作,我已訓練有數,做的時候手部
的起伏很輕微,旁人無法察覺。
眼前的阿孝正一個人坐著吃麵條,韓琛走到,在路口被阿孝的保鑣攔截,我望一望
阿孝,他向我點點頭,我吩咐保鑣搜韓琛的身,一會兒保鑣向我點頭,我揚手示意他們
讓開,韓琛坐下。
「倪生,不知道有何吩咐?」他擠出笑臉。
阿孝神色安然:「是你約我,應該是你說給我聽,你可以怎樣幫我?」
韓琛依然一臉笑容:「殺了我吧!除了這樣,我想不到其他方法。」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痞子嗎?」說罷阿孝為韓琛斟啤酒,一邊斟一邊說,「一命
填一命,以往的就當扯平,仍有什麼不妥的開門見山說出來,總能解決。香港這麼大,
你肯回來幫我,大家一起風雲再起。」
韓琛不作聲,笑容慢慢褪卻,他瞪著阿孝說:「你會殺我的,今晚你一定會!」
阿孝冷笑:「殺了你,那麼你的老婆和囡囡怎麼辦?」
韓琛的神態自如,保鑣撥了個電話,遞給韓琛。
韓琛聽罷,一笑,掛線,然後逕自打出一個電話。
他握著電話對阿孝說:「這兩年來,我能夠保住性命,全賴有一班泰國朋友關照。
」說罷他把話筒湊近嘴邊,用泰文叫對方等等,再抬頭跟阿孝說,「我想請你聽一個電
話,電話打到你在夏威夷的大宅,你全家人都在,我的朋友也在。」
倪永孝怔愣,趕忙搶過電話,聽著,眼睛瞪得愈來愈大,全身顫抖,不一會兒,他
對著話筒嘶叫:「No—————!」
我從沒見過阿孝如此激動,我的心跳得厲害,韓琛的手下,是在屠殺我的……不,
阿孝的家人嗎?!
阿孝依然緊握電話不放,不一會兒,他再次大聲咆哮,叫聲變得更淒厲更瘋狂,淚
開始從他的眼眶流出,韓琛對阿孝的反應似乎也感詫異,嘴巴微微張開。
阿孝扔掉電話,倏然站起,從身上抽出手槍,用槍口緊緊壓著韓琛的大動脈,手槍
上鏜。
韓琛完全沒有反抗,他閉上眼睛:「早說了你今晚一定會殺我!」
我大嚷,企圖上前阻止:「阿孝!別上當!」
阿孝叫喊:「別過來!」
此時,黃Sir率領警員趕到,眾人紛紛舉起槍戒備。
阿孝走到韓琛身後,箍緊他的脖子,槍口抵著他的太陽穴,隨時就要扣動扳機。
「倪永孝!你別亂來!」黃Sir大聲勸阻。
韓琛說話:「罷了,阿黃,他殺過我一次,我大難不死,何妨給他再殺一次!各位
阿Sir,等會兒待倪永孝開槍打死我後,各位開不開槍,隨你們決定!」
韓琛這句話,顯然是說給黃Sir聽的,阿孝大笑:「好呀!韓琛與黃志誠,你們這
兩個狐朋狗黨,以為我不敢開槍是嗎?好,我殺一個是一個!」
我來不及出言勸止,耳邊響起轟隆槍聲,背向我的阿孝頭顱一仰,我的臉頰有一點
涼。
阿孝往後倒,我上前扶持,他伏到我的胸口,抓緊我的前臂,我的恤衫袖子被拉扯
得歪扭,內藏的偷聽器接頭露了出來。
被子彈戳穿眉心的阿孝顫顫地抬起頭,雙眼像是魚眼般盲然地盯著我。
他死不瞑目。
我知道這一幕,將永遠留在我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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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耳畔響起轟隆巨響,我以為自己的生命要結束了,在極短極短的時間裡,心裡泛起
一陣喜悅,一陣懊悔。
喜悅的,是我替Mary報仇了,而且,我有望和她再聚。
懊悔的,是我的生命在三十九歲便結束了,記得在二十三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向天
發誓,立志要在四十歲前出人頭地。
懊悔的,是我違反了Mary的意願,我知道,我肯定,她不願意看見我為了替她報仇
而犧牲,她想看見的,是我終有一天,能夠雄霸尖沙咀這個地盤。
我慢慢睜開眼睛,只見志誠、劉建明、大B都站在我面前,他們都持槍向著我,而
在志誠手中的槍,槍口冒著白煙。
在最後關頭出手救我的,是志誠。
我沒有死掉,經過這生死關頭,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慶幸我沒有死掉,我幾乎高興得
笑了出來。
志誠怒氣沖沖地把我拉到衝鋒車旁。
「你是否真的殺了他全家?」
「沒有!我只是叫泰國朋友嚇唬他。」
志誠瞇縫眼睛望著我,咬一咬牙:「你利用我開槍殺阿孝,你早就預料到我會開槍
,是嗎?」
聽到志誠這樣看我,我頓時怒不可遏,直眼瞪他:「我說不是,你信嗎?我說我一
心用自己的命去換阿孝頓一輩子監獄,你會信嗎?!」
志誠不忿地喊道:「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少時間去搜集倪永孝的犯罪證據?現在我
手頭上的證據,足以送他坐十次終身監禁!」
我譏笑:「你跟我說了嗎?」
志誠別過臉,想了想,指著我的鼻頭說:「我明白了,你自始至終根本沒打算出庭
作證,你是利用警方引導你回香港,給你私下報仇!」
我坦然承認:「是,我對皇家香港警察沒信心,假若你們真有本事,當年就不會連
一個女人都救不了!」
話脫口而出,我自己也感到錯愕,或許,對Mary的死,我在心裡深處是有點惱志誠
的,至於為何,我也搞不清楚。
志誠聽罷不發一言,拂袖而去。
凌晨時分,我才知道倪家的人在夏威夷全部死光了,年紀最少的那個——永義的女
兒,只有四個月大。
我打電話給Paul大興問罪,他反過來教訓我:「琛,你叫我幫忙,倪永孝的死我就
有合謀的份,留下活口,倪家的人不單單會找你報仇,也會找我,你是聰明人,怎會連
這點也想不到?」他頓一頓,「琛,我不是要教你做人,你的婦人之仁遲早會累死你,
出來行走江湖,不夠心狠手辣,就等於每天在慢性自殺。」
我無言以對,腦海中浮起Mary曾親跟我說過不少類似的話。
Paul繼續說:「喂,別發愁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呀,現在倪家的江山就是你的囊中
物,以後我們搭檔賺錢,我的貨獨家供應給你,你不用傷腦筋找別的賣家嘍。」
Paul越來越懂得說話了……,還有不足一個月我便四十歲,大概,我也是時候作出
改變吧。
「琛,再過幾天香港就回歸祖國,在這裡,先預祝你風雲再起,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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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今夜,狂風暴雨。
還有十幾分鐘,便是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Mary,是在七月一日出世的。我坐在自
己的房間內,桌上放著新的特區警章,我不打算回英國了。
沒錯,是韓琛讓我打消了離開警隊的念頭,我打開一個活頁夾,裡面全是倪家十七
口在夏威夷被殺的照片,其中倪永忠的妹妹,和他十二歲的女兒,被先輪姦然後虐殺。
打開抽屜,掏出一張8R的照片,照片上有三個好朋友,我把最左邊那個人——笑得
彷彿最天真爛漫那個人,撕了下來。我走到告示板前,把倪永孝的照片取下,換上韓琛
的照片。
煙花開始在昏黑的天空中爆發,我跟自己說,過了今天以後,一切都不一樣;過了
今天以後,我最要好的、我所認識的三個朋友︰Mary、陸啟昌、韓琛,都已經不再存在
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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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琛
「Mary,Happy Birthday!」我看著窗外光輝燦爛的煙花,舉起手中兩杯香檳說。
香檳杯內盛著的是Catier的ClosduMoulin,Mary最喜愛的香檳酒。我把其中一杯一
飲而盡,淚不住流淌。
「老公呀,你猜在回歸那天,有沒有煙花匯演呢?」一九八九年她三十歲生日那天
,她這樣問我。
「傻豬,你生日嘛,當然有。」
她莞爾一笑,笑得多麼漂亮:「嘩!到時全香港的人都會為我歡呼鼓掌?」
「當然。」
「那麼,你會帶我到哪裡看煙花?」
「唔……外頭一定擠得水洩不通,留在家裡看吧。」
她嘟噥著抱怨:「有沒有搞錯?看電視……」
「誰說看電視?我不是說過要在四十歲前出人頭地的嗎?到那時候,我們在半山區
已擁有一間豪宅,我可以陪你在花園看,假若你怕熱,在室內看也可以。」
她興致勃勃,像個女孩般高聲說:「啊!我當你應承了我,假若你到時辦不到,我
就……我就跟你離婚。」
「嘩!這麼嚴重?好!我韓琛應承你的,一定能夠辦到。」
她雀躍地叫好,一會兒收斂起笑容,抿嘴望我:「不,勾手指頭,勾了就不可以反
悔。」
回想著那些甜蜜的時光,往昔已不能回去了。
我拭去淚水,跟自己說,今後再不一樣了。
以往我重情,在愛情與友情中尋找到生趣,現在,情已捨我而去,生存的意義,我
需要在其他方面尋找。
不愛江山愛美人,我惟一的美人已死。江山,是我餘下的選擇。
我曾經以為命運掌握在我自己的手裡,原來不然。或許當年的相士說得對,「一將
功成萬骨枯」就是我的命格,我為何要逆天而行,以後,誰敢阻我,我便殺誰。
我抖擻精神,轉身走出房間。
門外的大廳佈置得金壁輝煌,這是我在家裡舉行的私人派對,眾賓客見我走出,紛
紛鼓掌迎接。
傻強第一時間走過來,遞上一杯香檳,興奮叫喊:「各位,一起敬琛哥一杯,以後
誰不服琛哥,就是與我傻強過不去,我跟他拚命!」
傻強說話不經過大腦,站在他身旁的迪路立即拍打他的頭殼,輕聲說:「傻強你又
亂說什麼呀?」
我笑著舉杯:「總而言之,以後是大家的世界,乾杯!」
把杯中物喝光,我望向縮在大廳一角的陳永仁。
整個倪家,就剩他一個。正如Paul所說,斬草要除根,但他對我來說,暫時還有利
用價值。
「阿仁!過來。」我叫他,他木無表情地走過來,這反而令我安心,假若他對著我
笑臉迎人,擺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我大概早就把他幹掉。
我抱著陳永仁的肩膀:「傻強,你也過來。」
傻強用手指一指自己的鼻頭,感到奇怪。
「傻強,你和阿仁好像一向談得來,是嗎?」
傻強也不傻,他顯得不知所措,連忙用救助的眼神望迪路,希望迪路可以教他怎樣
回答,迪路也是一臉茫然。
陳永仁的身份特殊,大家都心知肚明,傻強不知我在想什麼,當然不敢貿然回答。
氣氛變得凝重,眾人屏息靜氣,我就是要利用這種氣氛,提醒以往跟隨倪家的部下,別
想聯群結黨來挑戰我的權威。
「傻強, 你幹嗎呆了?我見你們兩個合得來,所以打算安排阿仁跟隨你,有問題嗎?
」
以往陳永仁在倪家身居要職,名義上是跟隨三叔,實際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選擇把他留下,就是要告訴倪家的黨羽,連陳永仁也給我控制得貼貼服服,還有誰敢
不服?
傻強鬆一口氣,然而還是一臉為難:「琛哥,阿仁他比我……」
我要陳永仁跟傻強,明顯就是要挫倪家之人的銳氣,傻強顯得結結巴巴,正是我想
要的反應。
我怒瞪傻強一眼:「比?有什麼好比的?」轉瞬間,我破顏為笑,「從今以或,大
家就是一家人嘛,我不要看見任何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我慢慢將語氣變得嚴厲,掃
視眾人,「不論你以往是國華、甘地的下屬,還是倪家的親信,我韓琛都一視同仁,從
今天起,這裡所有人,都是我韓琛的人。」
我把視線回落到傻強臉上,輕聲說:「傻強,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琛哥的說話我明白了,就像香港回歸祖國一樣,無論你是在香港出生,
還是從台灣移民過來,從今開始,不論你來自何方,只要有香港身份證的,都是中國人
!」說罷傻強戰戰兢兢地望我。
傻強呀傻強,你實在太可愛了,這比喻再好不過,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把他擁進懷
裡:「好!傻強說得好!」
眾人立刻拍掌附和。
我把臉轉向陳永仁:「阿仁,你有問題嗎?」
「一切聽從琛哥吩咐。」他說。
「好!大家今夜不醉無歸!」
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一種快感,一種做霸主的快感。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支配自己的命運需要大智慧,計劃的執行只需要笨人就行了。」
——摘自《24個比利》丹尼爾.凱斯
時間回到二○○二年,在重案組的會議室內,韓琛正坐著吃外賣晚餐,像吃得津津有
味。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彷彿在十一年前也上演過,然而,今天的會議室已非當年韓
琛與黃Sir用來聊天的地方,環視四周,站著近二十個人。
站在左邊韓琛身後的,是黑道中人;黃Sir坐在會議桌右邊,警員在身後一字排開
。
楚河漢界,壁壘分明,不,應該說看似壁壘分明,因為有兩個人正藏身在敵方陣營
。
倪永孝死後,陳永仁向黃Sir取回警員身份被拒,他跟隨傻強五年,傻強經常在韓
琛面前力讚他,在三年前開始漸漸獲得韓琛信任,近半年躍升為韓琛最器重的人。
一九九八年晉陞見習督察,現為高級督察,四年間劉建明得到韓琛的幫助,還有望
在短期內晉陞總督察。
旺角山東街一役曲終人未散,黃Sir把一干人等帶返警署。雖然在龍鼓灘當場拘捕
了迪路與傻強,但物證被毀,警方根本無法起訴任何人,帶他們回警署,不過是個小動
作而已。韓琛當然心知肚明,故此顯得氣定神閒。
「喂!琛哥!飯菜可以嗎?」黃Sir笑著說。
「不錯呀!」韓琛冷漠應答。
「我們查清楚了,」黃Sir指了指被鎖上手銬的迪路與全身濕透的傻強,「你兩個
手下只是在沙灘吹海風。」
韓琛沒正面望黃Sir一眼:「那就放人吧!」
「得!隨時都可以,別浪費琛哥時間,你貴人事忙。」
韓琛冷笑一聲:「大家都是熟人,客套話便省下吧,我也很久沒在這裡吃過飯。」
黃Sir微笑一下:「你喜歡的話,隨時歡迎,明天好嗎?」
韓琛吃吃地笑:「免了吧,我兩手空空,怎好意思。」
「別客氣!我才不好意思,連累琛哥你今晚掉了幾千塊。」
終於言歸正傳,韓琛沉不住氣,把右手鬆開,筷子徐徐跌落地面。他一言不發拿起
手帕抹嘴,突然站起,把桌上幾盒飯菜掃向黃Sir。站在黃Sir身旁的張Sir怒瞪韓琛,
上前,像要還擊,仍然坐著的黃Sir不慌不忙,伸手示意張Sir別衝動。
韓琛瞪視黃Sir:「以為放一隻狗在我身邊,就可以趕絕我呀?!」
黃Sir神態自若:「彼此彼此。」
韓琛拿起紙杯,用飲管啜奶茶,回頭掃視身後的手下,黃Sir也照辦煮碗,在場的
每一個人都緊張起來,特別是陳永仁和劉建明,當然,他們不會就此露出馬腳,他們都
是最出色的演員。
韓琛與黃Sir的眼神再次接觸,黃Sir先開口:「呀!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話說有
兩個痞子到醫院換腎,但腎臟只有一個,那麼兩個人便協議,各自將一張撲克牌放進對
方口袋,哪個先猜對口袋裡的牌,那人便贏。」
韓琛板起臉說:「你知道我能夠看穿你的牌!」
黃Sir垂下眼簾,微微點頭:「我也相信是如此。」
韓琛囂張地笑,邊笑邊說:「我一定贏!」
黃Sir不打算和他作無謂的空談:「成了!那麼……大家小心。」
韓琛輕蔑說:「好呀!」
黃Sir皺一皺眉,神色故作凝重:「呀!忘了提醒你,誰輸了,誰就性命不保!」
韓琛把雙眼睜得斗大,立刻作出結論:「那我看你何時死。」
與爛仔作口舌之爭,一向態度像個紳士的黃Sir自然吃虧,他顯出風度,站起身湊
前欲與韓琛握手,韓琛不給他面子,橫眉瞪眼說:「你可曾見過有人到殯儀館會與死屍
握手?」
黃Sir狼狽乾笑。
韓琛大喊一聲「走」,率眾離開。警員忙著替迪路與傻強解開手銬。
第二天,劉建明向上司請了三個小時假。袖子挽起、恤衫下擺揪出的他領著工人,
把家俬從電梯間搬進一個二千餘尺的住宅,這裡是高級警員的宿舍,他與Mary的新居。
所指的Mary,當然不是方天梅,她叫張秀嫻,五年前跟劉建明在警署認識。
那晚,張秀嫻坐在警署嚎哭,神智不清,劉建明從報案室走進大廳,只見兩位同事
正坐在一個女子面前搖頭歎氣,就走上前查問。
「這位小姐酒後鬧事,打破了一架平治房車的擋風玻璃。」架著眼鏡的同事說。
「她哭不成聲,怎麼錄口供?」另一位同事說。
戴著眼鏡的同事攤攤手:「哎!算了,還是召個女警來服侍她吧。」
劉建明望向女子,她長髮披臉,看不清楚面貌,然而,她身上的直條子恤衫,與
Mary常穿的那件款式十分相似,這點,吸引了他:「等我來。」
戴著眼鏡的同事狡黠地望他,站起身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你這句話,我剛才
也說過。」
劉建明好奇地望他一眼,他繼續說:「我見這妞兒蠻漂亮的,所以……豈料惹屎上
身。」說罷他拍拍劉建明的肩膀,大聲說,「祝你好運!」
劉建明一笑,兩位同事退開,他坐下。
劉建明看一眼案頭的口供記錄簿,空白一片,抬頭望向女子,只能看到披髮下的嘴
巴,不大不小,唇線清晰。
他放柔聲線:『小姐,我姓劉,你叫什麼名字?」
(2)
女子在模糊中聽見一把溫柔的聲音,她偷偷透過發縫望去,男人的臉,好英俊。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哭得更激動,劉建明見狀,回身取了一盒紙巾,遞上,
她一張接一張地抽出,垂頭擦拭眼淚,輕力擤了一下鼻涕。
「麻煩你別過臉……你看著我,我擤不了。」她用沙啞的聲音說。
劉建明識趣地拿起口供簿,把臉遮掩,如沖廁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偷偷笑了一
下。
半晌,女子叫他:「喂!」
劉建明把簿垂下放平,女子的面容呈現眼前:修長的眉毛,翦水的瞳仁,分明的輪
廓,皙白的皮膚。
「剛才你是否在偷笑我?」女子忽然問道。
劉建明連忙否認:「沒有……哪有?」
女子微微俯前,定眼望他:「真的沒有?」
劉建明把嘴巴抿成一線,快速地搖了兩下頭。
女子斜著臉,皺一皺眉,好像在懷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聽。
劉建明清清喉嚨:「小姐,你……」
「叫我Mary,M—A—R—Y……Mary。」女子一邊說,一邊凝望著眼前某一點,自顧
自思索什麼。
劉建明怔懾,眼前這個令他一見傾心的女人,名字又叫Mary?
兩人各自發呆,Mary忽然說:「你問我什麼?」
劉建明定過神來:「沒有呀,我沒問你什麼……」
「那我可以走了嗎?」
「不……」
「你不是說沒問題了嗎?」Mary呶呶嘴。
「不,Mary小姐,你的中文姓名是……」
Mary指了指壓在口供簿下的身份證,劉建明尷尬地笑了笑:「張秀嫻小姐,你剛才
毀壞了一部……」
Mary害怕地說:「你們要抓我去坐監獄嗎?」Mary說話時身軀微微搖晃,顯然醉意
未消。
劉建明正要解釋,只見Mary凝望他,淚水在眼眶內打轉,隨時就要滴下來。
「張小姐,你……別緊張……我……」劉建明結結巴巴。
「我——失——戀——呀!」Mary放聲叫喊,然後嘩一聲哭了出來。
從那刻開始,劉建明便決定要追求Mary。
Mary年齡比劉建明少三歲,在貿易公司當文員,工作沉悶,所以她把整份心思都放
在男朋友身上。男朋友是他的同事,公司的營業員,每月為了怕最低營業額而擔憂,順
利過關便拉著Mary到酒吧喝一杯慶祝,沒什麼出息,但Mary從不介意。只要男朋友對她
好,她便心滿意足。
拍拖一年多,男朋友另結新歡,與她提出分手,新歡是一間零售公司的太子女。
Mary拍拖的次數可算頻繁,十六歲初戀,七年來拍了六次拖,雖然每段戀情都不長
,但每次她都盡情投入,幾乎不能自拔,因此,儘管在別人眼中她失戀就像家常便飯,
但她每次都傷心欲絕。沒錯,Mary是個愛情主義者,她不可以忍受沒有戀愛的生活,一
天都不能。
Mary對自己的問題很清楚,男朋友們均異口同聲向她提出投訴,她不可能不清楚。
她的問題是過份癡纏,纏得男人透不過氣。
然而,像她這類型的女人,正是劉建明所需要的。
劉建明從少就缺乏家庭的溫暖,嚴格地說從沒拍過拖,他真心喜愛的女人就只有一
個方天梅,但他從未擁有過她。臥底工作令劉建明缺乏安全感,他需要別人關心,更需
要有人去給他關心,這時,名字叫Mary的張秀嫻像一頭受傷的小動物出現在他眼前,無
論在象徵意義上與本質上,張秀嫻都是他渴求的女人。
Mary相信感覺,對劉建明的追求毫不矯情,很快,兩人便成為情侶。
劉建明對Mary呵護備至,惟一令她感到不快的,是劉建明的工作太不定時,不知有
多少個晚上,Mary為了見他一面,在家中等他等到零晨夜半,幸而,劉建明做了一件極
對的事,這件事不單是實現了Mary的夢想,而且,為Mary澎湃的感情找到了傾洩的渠道
。
Mary喜歡看愛情小說,自小學六年級便想當一個作家,在認識劉建明之前,她嘗試
過投稿到出版社,可是杳無回音。
劉建明暗中幫助她,找了幾間出版社洽談,由他支付小說的宣傳費與印刷費。其中
一間規模較小的出版社看過Mary的稿件,認為素質可以,既然保證不會虧本,也就樂意
去試。結果,Mary的第三本小說大賣,女作家的地位從此被肯定。
兩口子既深愛對方,在相處上亦取得和諧,今年初劉建明向Mary求婚,兩人決定在
十二月步入教堂,這所新居,就是他們的愛巢。
「小心點,放在沙發旁邊。」劉建明指示工人擺放家俬,Mary正站在牆邊點算搬運
箱,各忙各的。
劉建明脫去恤衫,裡面穿著白色背心:「喂,老婆,裝修師傅電話號碼多少?」
Mary轉過頭來,仰眼望天,努力在想:「裝修師傅呀,902550……」
「啊,我想起來了,thankyou老婆。」
Mary一笑,回身望著紙箱,一臉茫然:「哎喲!我數到第幾箱呀?」
「24!」身後的劉建明高聲說。
她狐疑地望他:「24?Are you sure?」
「Sure!喂,拿電話給我。」
Mary正要拿起手提電話,電話突然響起,Mary聳一聳肩,接聽。
(3)
「請等一等。」Mary說罷,劉建明已走到她身旁,劉建明這個人有太多秘密,自然
無時不刻都懼怕被Mary識破。
他笑著接聽,摟抱身邊的Mary,Mary逗趣地湊近,偷聽劉建明的電話。
電話另一端的人是韓琛,劉建明向著話筒,故作輕鬆地說了一聲「入伙呀」,然後
笑著責怪Mary偷聽,輕輕鬆開她,逕自步出大門,「你等等,這裡很多人。」
「我整批貨泡了湯,你幫我調查誰是內鬼。」韓琛苦惱地說。
劉建明走到梯間,背向著家的大門。大廈的間隔一梯一夥,樓梯與單位的距離相當
接近,劉建明感到渾身不自在,壓低聲線說:「可是,臥底的檔案我無法查閱。」
韓琛有點動怒:「我不管有多難!」
這時Mary送走搬運工人,在劉建明身後掠過,他心虛地轉身站到牆邊,擠出不太自
然的笑臉望Mary一眼:「我只知道他們用摩氏密碼通訊。」
韓琛不發一言,表示不滿。
劉建明無法推卻:「那好吧,你幫我收集昨晚所有人的資料,姓名,身份證號碼,
帳戶號碼,今晚在L13給我。」
韓琛掛線,劉建明回身站到門旁,探頭往屋內望,只見Mary正站在紙箱前發呆,她
瞧瞧劉建明,一臉懊惱,眼神帶點不安。
劉建明心中有鬼,惟恐自己跟韓琛的對話給Mary聽見:「幹嗎?」
Mary依然緘默,劉建明叫自己鎮定下來,掃視一眼紙箱的數目:「29呀!」
Mary喃喃自語:「28呀。」
劉建明再望一眼紙箱,肯定地說:「29呀!」
「我在說我的小說呀,我想到該怎樣寫了!」Mary走上前拉劉建明的手,「過來過
來!」
兩人坐到仍套著膠料的沙發,對坐:「可以寫男主角有28種性格。」Mary認真地說
。
劉建明嬉皮笑臉:「哎喲!你在說我?」
Mary瞪眼:「正經點呀!」
劉建明笑說:「是是是……」
Mary斜斜抬頭:「你想想,一個人有28種性格,就是說他每天醒過來便要與自己演
戲,演到連自己也忘了哪個才是自己的真性情。」
劉建明聽著,一副趣味盎然的樣子:「咦……嘩!」
「是否很可怕?」Mary追問。
「很可怕!」
「了不起吧?」
「了不起,一定很暢銷呀。」劉建明附和著。
「慢著!」Mary突然低頭叫喊。
劉建明愕然:「怎麼了?」
Mary盯視著自己坐著的沙發組件:「為什麼椅子會這麼大?」
「哪一張呀?」
Mary驚訝地來回察看:「哎呀!我想我量錯尺寸!」她眉頭深鎖,一副自責的樣子
。
劉建明不知所措,安慰著說:「別生氣……」
Mary還是很懊惱,厭惡叫喊:「噫——!」
「別生氣吧,哎,你們這些女人,小小事便發脾氣……」劉建明邊說邊站起,也叫
Mary站起,把兩張沙發的組件合攏,看個清楚。
「沒問題!我立即打電話到家俬店,叫他們更換。」劉建明安撫著說,場面溫馨。
陳永仁正在中環交易廣場外的行人天橋上,一邊走一邊講電話,電話另一端是黃
Sir,他約陳永仁見面。
「見面?」陳永仁叫嚷,「你想我死嗎?現在警局有內鬼嘛,你捉了鬼再說。」
「已經在辦啦。」黃Sir氣憤說。
「那麼你回答我,誰是內鬼?」
「仍在調查……」
「呸!我不跟你說了。」陳永仁想要掛線。
「喂,你剛才人在哪裡?為什麼不聽我的電話?」
「我去了看跌打醫生呀。」
「那現在呢?」
「現在去看心理醫生。」陳永仁突然怒吼,「我心理變態呀!就這樣!」
陳永仁大力掛線,繼續往前面的商業大廈走去。
走出升降機,他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接待員叫他稍候,辦公室的裝修看似律師樓
,其實是李心兒醫生的診所。
一會兒,陳永仁走進李醫生的房間,跟正在埋首看文件的她打過招呼,逕自走到窗
前一張皮革臥椅上坐下,李醫生按下桌上定時器,望向陳永仁。
「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她問。
陳永仁已躺臥到椅上,笑著搖頭。
「需要我縮短你的治療時間嗎?」
陳永仁再次搖頭,把眼睛合上。
李醫生垂下頭,繼續閱讀桌上的文件。
李心兒年齡二十六,執業兩年,看上去不太像心理醫生,比較像一個社會工作者。
長直髮,眼大,看上去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陳永仁對她傾慕,但從沒說出口。
李心兒試著閱讀,然而文字開始讀不進腦袋,她揚臉看陳永仁,心想這個不修邊幅
、因犯傷人罪而被法庭指定接受強制治療的男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蓋在陳永仁眼皮下的眼珠子仍在不住顫動,疲憊不堪的他並未能立刻入睡。剛才進
房時李心兒對他笑,笑臉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不明所以地令他想起另一個人,和他分手
多年的May。
初次遇見May,在一九九一年葉Sir生日那天。
說起來,傻強算是我們的媒人,假若不是他,丘比特的箭大概不會射中我倆。
(4)
那天在尖沙咀某個停車場,我剛把車子停好,透過擋風玻璃,看見傻強一個人鬼鬼
祟祟地靠近一部平治房車,他掃視一眼四周,從口袋裡掏出一串百合匙,笨手笨腳地揀
選合適的鑰匙,對著門鎖插插拔拔,時不時伸手拉一拉門柄。我靜靜地候著,等待傻強
將車門開啟,證據確鑿,便上前抓人。
傻強的名字也真夠名副其實,弄了十分鐘,平治房車的門依然固若金湯,他不忿地
踢了房車一腳,弄得自己哎哎叫痛。他仍未罷手,把目標轉移到一部紅色思域,思域就
停泊在我的前方,車尾對正我車頭。
故伎重施,這次不消兩分鐘,門便卡嚓一聲被開啟了,傻強張大嘴巴,露出驕傲的
笑容。
我正準備下車,此時一個長髮少女從思域的另一面步來,她的耳孔中塞著聽筒,哼
著歌曲,搖頭擺腦,秀髮在空中舞蹈。
我被她的風姿吸引住了,動作慢了幾拍,此時傻強也察覺到她,趕忙縱身躍進思域
的後座,躺下,門依然打開。
長髮女子也真夠冒失,竟然沒注意到左後座的門打開了,她開啟駕駛座的門,準備
進入車廂。我立刻喊停她,同時飛奔過去。
傻強心知不妙,滑稽地從後座爬出,企圖逃走,我追上前,把他撲倒到地上。
我們糾纏起來,拳來腳往,我制服了他,用皮帶把他雙手捆綁在鐵柱上,打電話給
陸Sir。
結果傻強被捕,我把手袋交還給長髮女子,想問她的名字卻又開不了口。
數個月後,在旺角百老匯電影院門外,我竟重遇May。
這天她的打扮與當天截然不同,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裝套裙,攜著公文包,我們幾乎
在同時看見對方,她竟然主動迎我走過來。
「Hi,認得我嗎?」她笑著說。
我點點頭。
「去喝一杯好嗎?」
我們到了運動場道一間酒吧,我終於明白May有何企圖。
「稱呼你阿仁好嗎?阿仁,這是我的卡片。」她把卡片雙手遞上。
我接過,May的名字叫蕭欣嵐,是位保險推銷員。
「開門見山,你買了保險嗎?」
我喜歡率直的女人,這樣反而令我更欣賞她:「沒有呀。」我回答。
「那麼,可以幫我買一份嗎?」她嫵媚一笑。
May的笑容十分動人,我神魂顛倒,沒細想,便點頭應承。
聽罷她舉起啤酒,與我碰瓶:「多謝。阿仁你是警察?」
我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沒錯我是警察,但這句話,只可以在心裡說,我面有難色
。
「怎麼了?」May歪著嘴。
「嗯……不瞞你,我是……做保鑣的。」
她揚起臉「啊」了一聲,對我的話似乎有所懷疑,「是私人性質的還是公司性質的
?因為公司對投保者的職業會比較緊張。」
我難於解釋,又不想再說更多假話:「May,不如這樣吧,你替自己買一份人壽保
險,我負責供款,而受益人就寫我的姓名,不知道這樣可以嗎?」
May定神望我,好像在懷疑我的腦筋是否有問題,她用手指劃著:「你的職業……
不方便?」
我靦腆地點點頭。
她聳聳肩:「那便算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我說好了幫你買,就要守承諾。」我堅持。
她微笑:「真的沒關係,你不用介意。況且,你的提議是不行的,假若這樣……」
她頓一頓,神色凝重地說,「你可能會殺了我。」
我緊張兮兮:「不會!我怎會?」
她嗤笑:「跟你說笑罷了,不過,就算我相信你也沒用,公司明文禁止的。」
我思索一會:「那麼,受益人便不要寫我的名字,我幫你供款就是。」
May訝異,大概我的話嚇怕了她:「陳先生,你不會是在跟我暗示什麼吧?」
「不不!」我擺手搖頭,「我沒任何企圖。」
她蹙起眉頭看我:「這不可能。」
我一時說不出話,的確,我對她是有企圖的:「我沒有什麼不軌的想法,只是,我
希望能夠與你……,怎麼說呢,我希望可以再見到你。」
May垂下頭,用雙手轉動著瓶子,眼盯著瓶子:「你是黑社會,是嗎?」
我既感到委屈,又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自慚形穢。良久,我從口袋掏出二百元,
說了句:「對不起,我先走」,逕自站起,正欲離開。
May把我叫停:「我的爸爸當年也是個黑社會,但他對我和媽媽都很好……我們交
個朋友吧。」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
表面上,May是個職業女性,性格獨立,實質上,她極為缺乏安全感,May是雙魚座
的。
她的父親在她十八歲那年去世,病死,與江湖仇殺無關。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渴望
我能與伯母融洽相處,這對我來說也不錯,家的感覺,我也久違了。
May的母親很喜歡我,寂寞的她希望我和May經常陪著她,漸漸地,我們獨處的機會
少,三人行的時間越來越多。
一九九三年底,我在警告期間再度傷人,裁決那天May來旁聽,結果我被判監二十
日。我一邊走入監獄,一邊想到May在聽判時的失落神情,我對自己深感厭惡,在庭上
那刻,我多麼想衝口而出,向著May大喊:「我不是階下囚,我—是—警—察!」我想
得失魂落魄,突然傻強率眾向我圍攏,我在心裡說來得正好,結果我把鬱悶都發洩到傻
強身上。
(5)
我明明是個警察,卻被所有人誤解,被所有人看不起,出獄後我的脾氣並沒收斂,
傷人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再入獄的次數自然也增加,漸漸地,May不再到法庭聽審了,伯
母對我的態度也變得冷漠。
我開始有自殘傾向,在萬籟俱寂的失眠夜,我想得頭痛欲裂,我索性把頭用力撞牆
,撞得頭破血流,這已發生過不止一次。
我的情緒失控令May逐漸對我心生恐懼,終於在一年多後,發生的一件事令我與
May走上分手之路。
那是一九九五年六月某天的下午,當時我還是三叔的手下,倪永孝與兩個泰國賣家
到了韓琛的卡拉OK的士高,正在貴賓房中傾談生意,我、羅雞、傻強等在大廳中候著,
我的手提電話響起,是May找我。
「我想見你。」May劈頭第一句便說。
「現在?我在忙,不如……」
「不,我現在就要見你,我有事跟你商量。」May的聲音有點喘急。
我緊張起來:「不會是BB出了事吧?」沒錯,May有了我的骨肉,懷孕兩個多月,
得知這喜訊,我不安的情緒平伏了不少。
「你在哪裡?我過來找你。」May堅決地說。
十五分鐘後,May到達,我與她進了廚房,她直接說出重點:「昨天我把BB打掉了
。」
我震驚:「你說什麼?」
「我說我去墮胎,我們的孩子沒有了。」May的眼睛變得通紅。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只懂得瞪著她,良久,我問:「為什麼?」
May咬一咬牙,裝作平靜地說:「因為我無法與你繼續。」說罷她的淚水無聲地淌
下。
我再難以控制自己,撕心的痛楚令我發狂咆哮,將身旁一箱箱啤酒推倒落地,
May慌張地瑟縮一角,抽泣起來,我怒目瞪著她,傻強聞聲趕至,擋在我面前。
「喂喂,冷靜點,有事好說,慢慢來……」
「她把孩子打掉!」我指著May喝道。
「沒什麼呀,沒了便再生一個,還用說……不……」傻強語無倫次。
蹲在傻強身後的May也按捺不住,高聲抱怨:「與你一起四年,到警局保釋了你十
幾次,與媽媽喝茶,一個電話你就走,走去殺人!」May泣不成聲,鎮定過來,堅定地
說,「我不要BB受罪,我不想他長大後像你這樣!阿仁,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以為我可
以……原來我不能,我好辛苦,你明白嗎?」她撫著自己的胸口,冷冷地說,「我們分
手吧。」
李心兒
終於聽到陳永仁發出細細的打鼾聲,她鬆一口氣,把計算機鼠標的浮標移到「接龍
遊戲」的圖標上,按了兩下。
半句鐘後,桌上的計時鬧鐘響起,李心兒迅速把它按停,心想不如給眼前這個疲憊
不堪的男人多睡一會兒。
---------------
陳永仁
多希望自己可以像別人一樣,每次在睡醒前都可以賴賴床,然而他沒有這種
權利,他是個失眠者,既難入睡,卻又容易睡醒,一丁點的聲響,就足以叫他醒過來。
他看一眼腕表,喝半杯清水,坐起身,伸展雙臂,扭一下頸,望向李心兒:「你這
張臥椅真的頂刮刮!」說罷站起走向她。
李心兒沒有望他,繼續凝視計算機熒幕:「你應該買一張回家,那便不用特意來這
裡睡。」
「不,你這裡舒服點,別那麼小器!」陳永仁在李心兒的對面坐下,「這四個來月
,若非我每星期上來睡一睡,那你又沒時間打計算機遊戲啦!」
李心兒向他抿嘴一笑:「是五個月!還有一個月你的強制性治療就完畢,到時你可
以回家睡個夠。」
「五個月了嗎?但是……我好像沒什麼進展啊。」他裝出一臉疑惑,「不如你寫個
報告,延長治療期……呀!說起來,這陣子我經常感到頭有點裂,不知我是否精神分裂
呢?」
李心兒沒好氣:「這叫做頭痛,我給你開一點Panadol。」
陳永仁苦笑一下:「唉……其實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但又不好意思……」他窺
視一眼李心兒,「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李心兒定眼望他,他繼續說:「就是……你覺得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她低下頭寫藥方:「我根本不清楚你是什麼人。」
陳永仁靜了一靜:「告訴你一個秘密,」說罷俯身向前,神秘兮兮地說,「你不要
告訴別人。」
陳永仁凝視李心兒,直至她肯抬頭望他,他輕聲說:「其實我是警察。」
這句話,不知在陳永仁心中反覆過多少遍,這句話,他不知有多少次說到嘴邊,但
終究沒勇氣在May面前說出口。對著李心兒,他終於把心聲吐露,原因……一來李心兒
不是他的什麼人,二來,眼前的女人,有一副既倔強而又關懷的臉孔。
聽罷陳永仁的話,在李心兒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眼珠子跳動了兩下,然而她很快
便明白這只是個笑話,一句出自一個流氓口中的逗笑說話,她輕佻地說:「我——也是
。」
陳永仁揚一下眉,指了指她,兩人相視而笑,李心兒先開腔:「下星期繼續吧,除
了做夢自己是警察外,也把其他做過的夢記下來,告訴我。」
陳永仁定眼望她,站起來,把皮衣穿上,嬉皮笑臉地說:「記得,夢見你嘛!」
李心兒不理會他,遞上藥方:「下星期見啦。」
(6)
陳永仁接過,一看:「真的只是Panadol?」
李心兒只笑不語,把視線移到計算機熒幕上,眼神隱隱透著忐忑。
陳永仁俯視她,跟她說再見,依依不捨地回望她一眼。
確定陳永仁離去後,李心兒輕輕吁一口氣,整個人鬆弛下來。
每次與這個男人的眼睛接觸上,她便會從心底裡緊張起來,她擔心自己的反應會不
會被對方看透。
正走向升降機的陳永仁,面容恢復憂鬱,彷彿剛才經歷的快樂,只是另一個不真實
的夢境。
他可以在李心兒面前故作不羈,但他沒勇氣把那些聽似花言巧語的真心話付諸行動
,因為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處境。經歷過與May的傷痛後,他知道自己根本沒資格談戀愛
。
烈日當空,在高爾夫球練習場上,梁總警司正在揮動球桿,穿著整齊西裝的劉建明
站在他身後。今天是劉建明接受升職面試的日子,他剛從家裡趕回總部,卻被梁總警司
拉了來這裡。
梁總警司眺望著球的落點,滿意地笑了笑,轉頭跟劉建明說:「你的晉陞沒問題了
,我會調派你到內務部,不過,在重案組上班。」
劉建明愕然:「我不懂。」
「韓琛的案件泡了湯,聽黃Sir報告,我懷疑有內鬼,想讓你去調查一下。」
劉建明眼珠子轉了一圈:「為什麼是我?」
梁總警司垂首彎身,繼續打球:「我與張警司、陳警司討論過,你的檔案乾淨,在
情報科破案又多,做內部調查你可以接觸更多管理階層,這是個機會。」他頓一頓,「
對了,下個星期我安排了你上《警訊》,打扮得帥一點。」
劉建明笑了笑,低頭,抬頭:「嗯……梁Sir,那麼我什麼時候見board?」
梁總警司不以為然:「剛剛不是見了嗎?來吧,你也來試一下。」說罷他遞出球桿
。
劉建明脫去外衣,把西裝掛在旁邊待用的球桿上,接過梁總警司手中的三號木桿,
向梁總警司道謝。
「對了,你的婚禮籌備得怎樣?」
「差不多了。」
「很好呀,快點結婚,人成熟一點,給人的印象又好,你有機會再升的。」
劉建明一揮桿,球兒飛到老遠,站到身後梁總警司贈他一句:「對了,眼光要放遠
一點。」
劉建明瞰視眼前蔚藍的天空,他喜歡這種「高高在上,見到天日」的感覺。他忽發
奇想,假如韓琛是個高爾夫球,給他揮一桿就可以擺脫,那多好。
陳永仁離開商業大廈,拍打一下自己的頭殼,阻止自己繼續想李心兒,他跳上的士
,回到韓琛的大本營——尖沙咀一間卡拉OK的士高,當年,他與May就在這裡分手。
的士高仍未開始營業,幾個跳舞女郎正在舞池練舞,舞池一旁迪路與傻強等人狀甚
苦惱地在填寫什麼,他上前問個究竟。
「喂,你們在填寫什麼?」
迪路一邊寫一邊回答:「琛哥叫我們補交個人資料。」說著他從公文袋掏出一份表
格,交給陳永仁,陳永仁有點愕然,思索韓琛這樣做有何用意。
站在他左邊的傻強發表高見:「一定是用來報公積金啦,MPF呀!」
「啊。」陳永仁唯唯諾諾,瞄一眼傻強的表格,「喂,要照片嗎?我沒有呀。」
「哈,你們個個都沒有,只有我有,」傻強得意洋洋地說,「MPF哦,來錢的,有
照片比較穩當。」
陳永仁望著傻強的照片訕笑:「你這張照片什麼時候拍的?」
「十年前吧,仁哥,那時的我是不是更英俊?」儘管傻強當過陳永仁多年老大,而
且論年紀比陳永仁大,論資歷比陳永仁深,可不知從何時開始,傻強由「阿仁」改了口
叫他「仁哥」,這連傻強自己都沒察覺。
陳永仁沒好氣,好奇地看傻強在職位一欄填寫什麼,寫著:「保表」。
陳永仁嘩然:「嘩!你多大了?竟然連保鑣的鑣字也寫錯!」
「不是這個嗎?」傻強問。
「當然不是啦!」說著陳永仁意氣風發地奪去傻強手中的圓珠筆,在公文袋上寫出
一個「金」字,停了下來,仰頭想了想,才意識到自己也忘了,他硬著頭皮,惟有胡亂
寫了個「標」字,還用教訓的語氣說,「木字部嘛!」
傻強看了看,「對,是這個呀!」
迪路與眾人湊近,看看公文袋上的「標」字,把自己填寫的刪改。
未幾,韓琛從房間走出:「喂,填好沒有?」
「OK了,琛哥,」傻強嚷道,把彙集了各人資料的公文袋遞給韓琛,「幸而仁哥教
我們寫個『標』字,否則都填錯了。」
韓琛面無表情接過公文袋,不發一言離開的士高。
傻強有點不安,喃喃自語:「琛哥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他回頭瞪著迪路,「是不
是琛哥怪我把可卡因扔掉?」
迪路訕笑:「假如你不扔掉,琛哥不單止生你氣,琛哥和我都會殺了你。」
「那為什麼琛哥不理我?」傻強惘然若失。
「剛才琛哥找Paul交涉,Paul說貨已交到我們手上,一分錢也不肯少收,這次琛哥
不見了幾千萬,你說心情怎會好?」迪路說。
傻強光火:「Paul這個狗嵬子,當年琛哥應該一槍斃了他。」
陳永仁在旁聽著兩人對話,心裡卻在想那個公文袋,到底韓琛搜集他們的資料來幹
嗎?
(7)
他想到一個可能性,連忙向傻強說聲「要出去辦點事」,隨即離開的士高。
他決定跟蹤韓琛。
韓琛在戲院售票處買了一張票,獨自走進漆黑的放映院,電影幾乎沒有人看,他在
L-13的座位坐下,隔兩分鐘後,陳永仁走入,隨便找了個後排的位置坐。
韓琛把手上的公文袋放到椅下,用右腳輕輕一掃,後排一個人身影俯拾,慢慢坐直
身子。
坐在最後面的陳永仁見多了一個人,不期然緊張起來,他知道,這個人極可能就是
被韓琛派入警局的臥底。
兩人開始交談,臉一直向著熒幕,陳永仁連那人的側面也無法看見。
「下星期再接貨。」韓琛說。
劉建明感到錯愕:「現在重案組盯得很緊……」
韓琛不耐煩,劉建明所說的他當然心裡有數,可是他根本沒有選擇,就算他自己不
急著賺回損失,也必須盡快供貨給上回訂了貨的拆家:「你忙你的吧,我這邊不用你擔
心。」
劉建明難掩焦慮:「上頭已勒令調查誰是內鬼,我怕我辦不來……」
韓琛冷笑一聲:「原來你不是擔心我,是擔心自己,劉Sir!」他挖苦著說,然後
故作漫不經意地談到眼前的電影來,「嘩!這個妞兒真醜!」
劉建明深明自己的處境,他仍未能擺脫韓琛的魔掌:「我盡快幫你搞定。」
韓琛起身離去,對劉建明愈見敷衍的態度深感不滿。
待韓琛的身影消失於右邊的出口,劉建明從左邊出口離開,陳永仁尾隨。
追出通道,陳永仁放慢腳步,避免腳步聲把神秘人驚動。
神秘人身高約五尺八寸,穿黑色西裝,這樣的身高打扮實在太普通,對方是誰陳永
仁茫無頭緒。
太平門被打開,陳永仁立刻加快腳步,走到街外,神秘人向著路口邁步,與自己距
離約二十米,突然,陳永仁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
身後突然傳來電話鈴聲,劉建明感到有些不妥。剛才走出太平門時,沿途不見有任
何人影,劉建明幾乎可以肯定,鈴聲是來自剛從戲院走出的某人。
在這個位置,他有兩個選擇,一是轉身回望,二是繼續前行,然後把自己藏匿到路
口的轉角處。假若選擇前者,他大概可以望見敵人的正面,然而,敵人也同時可以看見
他。況且,到底電話鈴聲是不是一個刻意製造的陷阱,劉建明並沒頭緒。
考慮了兩秒,劉建明選擇迴避,繼續向前走。
陳永仁的情況其實大同小異,他可以選擇不閃不避,待對方自揭真面目,結果,他
還是選擇以自保為上,陳永仁轉身接聽電話,電話中的是迪路。
「喂,仁哥呀,琛哥剛打過電話回來,說有事要和我們商量。」
「啊,我立即回來。」陳永仁輕聲說。
在陳永仁掛線的同時,劉建明已經站到轉角處,他背靠牆壁,同時側耳耹聽著是否
有腳步聲從後傳來。
背後一片死寂,劉建明把臉貼近牆,慢慢探出半張臉回望,並沒有人。敵人可能已
離開,也可能正藏身某處,為免被敵人反過來監視,劉建明並沒有回過身,他循剛才面
向的同一方向離開,心裡忐忑不安。
情況,比他想像的更危險,他知道自己必須速戰速決,但是,可以怎樣解決呢?
陳永仁回到的士高,韓琛正在等他。他預計韓琛會問他去了哪兒,因此答案他早就
設想好。
出乎意料,韓琛並沒有問,這反而令他更感不安。
「阿仁,你跟隨我多久了?」韓琛搓著佛珠,一看見他就這樣問。
「從可以和你同桌吃飯那天算起……三年了。」陳永仁故作風趣,強自鎮定。
「哈!這麼久了嗎?」
陳永仁靦腆一笑。
「下個禮拜,我打算再進一批貨,不過這回我會用一班新面孔的兄弟,好讓你們休
息休息。」
陳永仁大為緊張,望向身旁的傻強:「那麼,傻強他們呢?」
韓琛嗤笑:「傻強?傻強是傻的嘛!跟我來。」他搭著陳永仁的肩膀,走進他的辦
公室。
陳永仁走到酒吧台,韓琛脫下西裝,隨手從內袋掏出一部微型錄音機,打開,將帶
子抽出,拉開寫字桌的抽屜,把帶子放進去。在抽屜中,放滿了一排一排的錄音帶。
整個過程陳永仁看得清清楚楚,他大惑不解。
韓琛是個非常小心的人,假若他不想別人看見的,別人斷不能輕易看到,如此推敲
,韓琛是刻意給他看見那些錄音帶的嗎?
陳永仁不及細想,韓琛揚臉跟他說:「公司有內鬼,你該知道了吧?」
陳永仁一邊倒酒,一邊點頭。
「你覺得我該如何處理?」
「我搞定他。」陳永仁口快快答。
韓琛盯視他:「如何搞定?」
給這麼一問,陳永仁答不上話,韓琛向他移近,他遞上酒。
韓琛依然盯著他:「在這兩、三天內我會抓他出來,你隨機應變。」
陳永仁支吾以對。
突然,韓琛把凌厲的目光柔化下來:「阿仁,在你們當中,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他頓一頓,「說真的,你怪過我害死你的哥哥嗎?」
陳永仁一怔,苦笑:「他也算不上是我的哥哥……」他畏縮地說,「坦白說,在最
初是有一點。」
(8)
韓琛開顏一笑,好像很滿意陳永仁的答案,他舉起酒杯,兩人碰杯。
「假如有一天,我遇上什麼不測,你會替我報仇嗎?」韓琛問。
陳永仁感到韓琛這夜怪怪的,以往的他一定不會說這種話,大概這一回,他是真的
恐懼了:「琛哥,你……」
「可以了。」韓琛笑著打斷陳永仁的話,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出去吧。」
次日,劉建明搖動著手中的車匙,精神奕奕地步進重案組辦公室,眾人對他報以不
友善的目光。這是他第一天到重案組上班。
正站在吸煙房的黃Sir叫他,他迎上去。
「早安,大部分同事你也認識,不用介紹吧。」黃Sir說。
劉建明點點頭,結結巴巴地笑問黃Sir:「為什麼會……」說著他向外頭的警員指
了指,示意眾人似乎不歡迎自己到臨。
黃Sir爽朗地笑:「唉,你這時候進來,任誰都知道你要調查內鬼。」然後安撫著
說,「你要他們怎麼樣呢,斟一杯咖啡歡迎你嗎?不招人妒是庸才,對嗎?不過說到底
,他們也希望盡快能夠查出誰是內鬼,你想查哪位,跟我說一聲。」
「好的。呀!有什麼頭緒了嗎?」
「前天,我的線人差一點便查出那內鬼是誰,可惜到最後關頭給甩掉了,但是,我
相信韓琛要出貨的話,一定會找那內鬼幫忙,你可以找人跟蹤韓琛,或許會有收穫。」
聽罷劉建明登時神色一變,然而一閃即逝,黃Sir自顧自抽煙,並沒察覺。
「說的也是,真的要好好向你學習。」
「唏!別說客氣話,上頭當然是認為你行,才指派你負責調查,別以為內務部的事
容易辦。」黃Sir見劉建明打開房門探頭出外透氣,識趣地說:「喂!這裡空氣污濁,
出去吧。」
劉建明笑了笑,開門走出。
「嘗嘗重案組的咖啡,整個總部最棒的,我幫你斟一杯。」
「自己來吧。」
黃Sir領劉建明到他的房間,待黃Sir離去後,他回想剛才黃Sir的說話,不禁抹一
把汗。
換句話說,那個跟著他走出戲院的人,就是警方安插在韓琛身邊的臥底。
那人到底是誰?他會不會把自己認出來?不,一定要盡快揪出他,遲一天自己的情
況便危險一點——劉建明陷入沉思。
慢著!那人的電話鈴聲……只要想起他所用的手提電話鈴聲,便可以縮窄搜索範圍
……無奈想不起來。
劉建明打開公文袋,拿出韓琛交來的資料,將姓名輸入警員檔案庫程序中搜尋:徐
偉強、張迪豪、陳永仁……搜尋結果均顯示「無此人」。
劉建明感到挫敗,不,他跟自己說,不能夠坐以待斃。他開始翻查重案組警員的檔
案,首先讀黃Sir的檔案。
「黃志誠,出生日期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七日,一九七五年加入警隊……」
劉建明正在埋首閱讀,黃Sir突然出現在房門前。
「喂,小劉,有沒有約人?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好嗎?」
「好呀。」劉建明強裝鎮定。
「在看什麼?需要幫忙嗎?」說著黃Sir想要走進房間。
劉建明立即站起身,隨手從桌面拿起一個公文袋,將公文袋扔進放在門邊的廢紙筒
。他這樣做,目的為了阻攔黃Sir進房,因為在他的桌上,不單放著黃Sir的文件袋,更
有韓琛屬下的資料頁。
「哇!」黃Sir突然叫了一聲,俯身把公文袋從廢紙筒中拾起,「喂,在CIB那邊,
公文袋和信封用一次便扔掉的嗎?我們這邊不同呀!貼一張表格在袋面,可以用來做內
部文件袋,環保嘛!」黃Sir笑了笑,隨手把拾起的公文袋拋到靠門邊的矮身文件櫃上
,「放這裡便可以,OA會處理。」
劉建明尷尬地笑:「那你們這邊幾點鐘吃飯?」
「十二點半,等會兒過來叫你。」說罷黃Sir正要轉身,頓一頓,「喂,不好意思
,下次你查閱機密文件,我想關上門會比較方便,免得給同事們看見胡思亂想。呀!我
幫你順手關門。」
下班,我回到新居,Mary不在。
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灌了兩口,按著從深水村購買的音響,坐進沙發,莫扎特的
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響起。
這幾天,我的心情糟透了,那個臥底一日未被剷除,我便無寧日……我擔心他會把
我認出來。
我拆開剛從書局買的書,是一本講解摩氏密碼的書,原理原來相當簡單,不同的字
母以不同敲擊長短與節奏代替,看來,那個臥底的英文水平蠻不錯的。
讀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竅門都已在我掌握之中,我歎一口氣,學懂摩氏密碼又如何
?
打開公文包,取出黃Sir、陸啟昌、張Sir的檔案,檔案我已看了兩遍,仍毫無頭緒
,再看多一遍會有用嗎?
迪路、傻強、陳永仁、掙爆、大塊頭,這五人的關係與韓琛最密切,其中以資歷最
短的陳永仁與大塊頭嫌疑較大。唉!其實我完全無法確定,惟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臥
底是黃Sir的線人。
慢著!轉一個角度去想,那臥底需要通過黃Sir才能夠發揮威力呀!假若黃Sir消失
了,那麼,他的威脅也自然土崩瓦解!
那臥底是誰,絕大可能只有黃Sir一個人知道,失去了黃Sir的引證,無論他說什麼
,都不會有人相信。
(9)
沒錯,黃Sir才是關鍵!我想通了,結論是:黃——Sir——要——死!
當然,我不會愚蠢到自己去動手,假若把這提議跟韓琛說,他會如何反應呢?
不,我沒必要去做主謀,更沒必要自投羅網,給韓琛多一個把柄去箝制,須知謀殺
警察,罪大惡極。況且,黃Sir與韓琛的關係我還是看不通,他們曾經是刎頸之交,韓
琛會下手殺黃Sir嗎?始終是一個疑問。
除非……除非給韓琛知道當年的真相——殺死倪坤的主謀並非Mary,而是他的好兄
弟黃Sir!
倘若不是黃Sir,當年他就不會落難泰國;不是黃Sir,Mary就不會死。只要韓琛得
知這個真相,他便一定會殺黃Sir。
明天,我就叫大B二十四小時跟蹤黃Sir,把他的行蹤報告韓琛,倘若在這期間黃
Sir與那個臥底見面,那便更妙,一箭雙鵰。
「我相信韓琛要出貨的話,一定會找那內鬼幫忙,你可以找人跟蹤韓琛,或許會有
收穫。」今早黃Sir不是這樣跟我說的嗎?他說得沒錯,韓琛會與我見面,黃Sir自然也
要跟那個臥底見面。
黃Sir,對不起了。
我答應你,待這件事結束後,我會做回一個好警察,一個好市民。
想到這裡,我豁然開朗,我撥電話找Mary。
「喂,還在寫稿嗎?」
「唔,你呢?」
「等你回來囉,喂,睡床送來了。」
「哦,舒服嗎?」
「我也想知道,你要不要試試?」我笑著說。
「發傻,趕交稿呀!」
我嗲聲說:「考慮一下吧。」
Mary甜絲絲地笑:「不考慮呀,不考慮呀!……下個星期日吧,星期日才跟你試。
」
「星期日,好呀。」
「不跟你說了,拜拜!」
結果在兩個多小時後,星期日的零時十分,Mary來了。
到我醒過來時,她已坐在床上,埋頭對著手提電腦打稿。
「睡醒了嗎?」她說。
我看一眼座鐘,伸手抱她的腰:「哇,六點多就開工?」
「要努力嘛!」
「唔……你寫到哪裡?」
「這裡囉。喂!想深一層,其實這個男人怪可憐的。」Mary在說她那個擁有二十八
種性格的小說男主角。
「唔,我也覺得。」
「那麼……給他寫得好一點,好嗎?」
「好呀!好呀!」
「寫他做回好人。」說罷Mary凝視我,我點點頭。
「但是,他是好人,卻又做錯事,那結局該怎樣寫?」
「結局嘛……的確是一個問題,留待你們這些文人去想吧!」說罷我躺下。
「睡吧睡吧,你也累了,今天要上班嗎?」
我點點頭。
「啊,真可憐,等會兒我叫醒你,你放心睡吧。」
我合上眼睛,心裡在嘀咕,Mary是否開始在懷疑我了?
兩個小時後,Mary把我喚醒。在臨出門前,我打電話給大B。
「大B,由即日開始,二十四小時跟蹤黃Sir。」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1)
「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於他人的記憶中,生命彷彿就加長一些;
光榮就是我們獲得的新生命,其珍貴,實不下於天賦的生命。」
——孟德斯鳩(1689—1755)
在韓琛的的士高門外,代客泊車的接待處,迪路與傻強正坐著傾談。這陣子在幫會
中談論得最沸騰的話題,自然是「誰是臥底」。
傻強瞇縫著眼,環視四周:「迪路呀,我終於知道怎麼去辨認警察了。」
迪路敷衍著說:「怎麼?」
傻強皺一皺眉,像為合適的形容而搜索枯腸:「總而言之,誰一邊在幹一件事,一
邊卻很不專心地看著我們,那人就是警察。」
迪路歪著嘴望傻強,傻強朝前方揚一揚臉,一個送外賣的老伯攜著食物走過,望了
兩人一眼;對面街二樓的髮廊裡,髮型師一邊為顧客吹頭,一邊俯視他倆。
傻強別過臉,輕聲說:「還有那邊。」
迪路再次循傻強的視線望去,看見正在填停車表的送貨工人,在電話亭講電話的男
人,派信的郵差……全部都在望他們,迪路作出結論:「對啊,那豈非滿街都是警察?
」
傻強誇張地說:「真的有很多呀!」
「這樣說來,我也是警察呀,我一邊在代客泊車、抽煙、喝啤酒,一邊跟著一個傻
瓜在東張西望。」
驀然,傻強錯愕地盯著迪路,聲音顫抖:「迪路原來你……」
迪路沒好氣,不理睬他。
這邊兩人在無聊閒談,那邊,在的士高內,韓琛正忙於招呼客人。
韓琛看見陳永仁,喊了他一聲,陳永仁回頭應一聲「琛哥」,繼續埋頭吃他的腸蛋
面。
韓琛進房,陳永仁在心裡盤算,這幾個客人是另一泰國毒品賣家在香港的接頭人,
他估計韓琛與他們要商談一段時間,他決定把握時機,與黃Sir見面。
他步出的士高,走近迪路:「在望妞兒呀?」
迪路盯著他:「你是警察。」
陳永仁差點被嚇破膽:「什麼?」
傻強插嘴:「我們在猜誰是警察。」
陳永仁鬆一口氣,斜眼望向前方,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嘿!這般無聊,這個時候
有警察監視我們,有何出奇?」
「喂,仁哥!」傻強突然大叫一聲,指向對面行人路。
陳永仁望去,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女人的打扮較以往成熟了不少。
陳永仁像不太關心似的,問迪路:「我去按摩,來不來?」
「唏!最討厭。」迪路嗤之以鼻。陳永仁早就知道迪路不喜歡按摩,才會這樣問他
。
「我去!」在旁的傻強立刻嚷著說。
「去什麼?留下我一個人看檔,想悶壞我嗎?」幸而被迪路制止。
陳永仁警告兩人:「喂,別說給琛哥聽呀!」說罷他邁步離開。
傻強不忿氣,待陳永仁走遠後,慫恿迪路:「就說!」
「我不說。」迪路冷言相向。
傻強呶呶嘴。
迪路看見陳永仁向那個女人走近,問身旁的傻強:「喂,那妞兒是誰?」
傻強神氣地望他:「你不知道嗎?仁哥的舊女朋友May呀。」
陳永仁走到May跟前,停下,May挽著兩個購物袋,凝望他,輕輕一笑。
陳永仁也靦腆一笑:「這麼巧?」
「是呀,剛巧在這附近買東西。」
「很久沒見。」
「六、七年了。」
「近況如何?」
May像煞有介事地說:「我結婚了,你呢?仍在黑社會混?」
陳永仁沉默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一個女傭人拖著一個女孩,走到May身旁,陳永仁望著活潑可愛的女孩,湊
前摸一下她的臉蛋。
「你的女兒?」
「唔。」May簡單回答,像不想多說。
「幾歲了?」
May急急回答:「五歲。」
陳永仁點點頭,凝視女孩,在心裡慨歎:假若不是自己當了臥底,女孩的父親可能
是自己吧。
看著陳永仁凝望女孩,May有點焦急:「我丈夫的車子快要到了,所以……」
陳永仁連忙打圓場:「啊,我也趕時間。」他頓一頓,像有點依依不捨,「拜拜。
」
May應道:「拜拜。」
陳永仁轉身離開,May的女兒拉一拉母親的下擺:「媽媽,我今年六歲了。」
May燦爛地笑:「Sorry呀,媽媽真健忘,記錯了。」說罷她抬頭凝望漸漸走遠的陳
永仁,感觸良多。
陳永仁與May,是在一九九五年六月分手的,當時,May懷有陳永仁的孩子兩個月,
在分手時,May對陳永仁說,她把孩子打掉了。
這是陳永仁第一次看見May的女兒,也是最後一次。
陳永仁橫過馬路,從口袋掏出電話,撥電給黃Sir,他只「喂」了一聲,等待對方
響應。
良久,電話另一端的聲音說:「可以說了。」
「現在可以出來嗎?」陳永仁問。
「現在?」黃Sir沉默片刻,「在電話不方便?」
「嗯。」
「好吧。」說罷黃Sir掛線。
十五分鐘後,坐在辦公室的劉建明的手提電話響起。
(2)
「阿頭,他乘地下鐵過海。」坐在地下鐵車廂內的大B,鬼鬼祟祟地探頭望向前面
第二個車廂說。車廂內,戴上太陽鏡的黃Sir獨自站著。
「繼續跟。」劉建明對著話筒說。
時間四時十五分,黃Sir走進上環一幢商業大廈,這幢商業大廈的天台,就是他與
陳永仁慣常見面的地方。
大B尾隨進入大堂,抬頭看著升降機的樓層顯示,撥電話:「阿頭,上環粵海商業
大廈,他上了二十四樓頂樓,要我跟上去嗎?」
「稍等,先在樓下監視。」劉建明說。
劉建明掛線,從口袋取出另一部手提電話:「琛哥,跟蹤到了。」
電話另一端的是韓琛,從這端聽,聲線一點不像是劉建明的,顯然,劉建明所用的
電話,是經過改裝的,內藏了變聲器。
「是誰?」韓琛問。
「還不清楚,但已確認他到了那裡。」
同時,一部房車駛至商業大廈入口,駕車的人,是CIB的隊員楊仔,大B上車,「先
留在這裡監視。」他吩咐隊員。
天台上,黃Sir與陳永仁談話。
「怎樣?有什麼消息,非要出來見面不可?」黃Sir說。
「剛才泰國賣家的香港接頭人現身,我想那批貨在這兩天便到,時間、地點還不知
道。」
「韓琛一直不是向Paul買貨嗎?」
陳永仁搖搖頭:「上次的事韓琛大動肝火,韓琛要還Paul一點顏色。」他頓一頓,
「這次交易對韓琛不容有失,假若再出亂子,香港許多拆家大概不會再向他訂貨。」
黃Sir皺一皺眉:「機會是個機會,不過……內鬼是誰有眉目嗎?」
「叫你出來就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他頓一頓,「前天跟你說在戲院看見的那人,
我想起他有個小動作,他在走路時不停用公文袋拍打自己的大腿。」說著陳永仁模仿了
幾下,「可有頭緒?」
黃Sir的眉心皺得更緊:「身高五尺八寸,約二寸長的黑色短髮,黑色收腰西裝,
姿態優雅,拍公文袋……」他搖搖頭,「不會吧……」
陳永仁大為緊張,正想追問,他的手提電話響起,是迪路。
「喂?阿仁呀?琛哥說已經找到那個內鬼,叫我們搞定他,我們快到了,上環粵海
商業大廈天台。」迪路在飛馳的房車中打電話給陳永仁。
陳永仁震驚:「我立即趕來。」
掛線,陳永仁瞪著黃Sir說:「大事,迪路他們正前來。」
黃Sir立即打電話給張Sir。
頃刻,三部房車在大廈前停下,迪路領著眾黑衣大漢下車,衝進商業大廈。
已在車上守候多時的大B看在眼裡,急忙向劉建明報告。
「他們有多少人?」劉建明問。
「約二十人。」大B答。
「我們呢?」
「三個。」
「別輕舉妄動,我現在趕來。」說罷劉建明立即動身,衝出大廳呼喚眾人,「黃
Sir……」
話未說出口,剛放下話筒的張Sir差不多在同時叫嚷:「阿頭有難,全世界出動!
」說罷張Sir瞪劉建明一眼,也不及質問他為何會知道黃Sir出了事,便領著大批重案組
警員出發。
這時,迪路站在大廈大堂環視四周,大廈有四部升降機,因為是星期天,運作的只
有兩部,迪路指揮眾人行動,兵分四路:「大塊頭,左邊樓梯;波牛,右邊;傻強,左
邊升降機。」說著他自己與三個手下走到右邊升降機前,待升降機到達。
陳永仁及黃Sir已離開天台,走到電梯間。
「有誰知道你今天來這裡?」陳永仁邊走邊問。
「沒有。」黃Sir肯定地答。
兩人急步走下樓梯,赫然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從下層傳來,聲音愈來愈近,走在前
頭的黃Sir示意陳永仁掉頭,折返頂樓升降機大堂。
回到二十四樓升降機大堂,黃Sir與陳永仁盯著樓層顯示燈,只見兩部升降機同時
上升,一部在十二樓,另一部在九樓。兩人立即走到左邊的樓梯,然而情況與右邊一樣
。
兩人心感不妙,再次折返大堂,今天是星期天,目下所見全部辦公室都沒亮燈,要
找個地方藏匿根本不可能。
升降機內,迪路身後的手下亮出手槍,上膛,迪路瞅他一眼:「喂!你幹嗎?鎮定
點,收起它啦!」
另一部升降機內,傻強的表現與神態自若的迪路截然不同,他抬頭瞪著樓層顯示燈
,緊張地吞著口水。
頂樓升降機大堂,黃Sir仍然保持鎮定,在心裡快速盤算,他知道只餘下兩個選擇
:一是與陳永仁一起上回天台,乘搭清潔工人用來抹窗的「飛船」離開,但是這樣做,
陳永仁的臥底身份便可能會曝光(他過分執迷地這樣認為),況且飛船的負重量他並不
清楚……,他這樣說服自己,結果作出了第二個選擇。
「你上去坐飛船走。」黃Sir說。
陳永仁像個小孩般大力搖頭:「那你呢?」
黃Sir擠出一副自信的表情:「我坐升降機走。」說罷他隔著西裝拍拍胸前的委任
證,表示自己是警察,「放心吧,難道他們敢殺警司?他們的目標是你呀。」
陳永仁覺得黃Sir的話不無道理,雖然有點半信半疑,但形勢已不容許他婆婆媽媽
:「小心呀!」
陳永仁奔向電梯間,黃Sir突然叫他:「喂!」
(3)
他回頭,黃Sir欲言又止:「沒事。」
陳永仁推開門,朝天台走去。架著太陽鏡的黃Sir臨危不亂,看見置於大堂中央的
桌上放著一份大陸房產的售樓書,他心生一計,把售樓書攤開,舉在眼前,同時歪著頭
,用肩膀托著手提電話,緊貼耳朵。
「叮」的一聲,升降機門徐徐打開,黃Sir不待眾人走出,已開始說話:「喂,老
婆呀!觀瀾湖的大單位不錯呀,落地玻璃窗視野廣闊……」黃Sir故意把視線集中在售
樓書上,以示他看不見眾人,否則,平日他假如看見迪路,不可能不盤問兩句,他一邊
說電話一邊走進升降機,「正對高爾夫球場,加送會員證,售價不到一百萬……」
黃Sir的魁梧身形,獨特外表,以及一把雄厚的聲線,迪路不可能認不出來,只是
在霎時間,他被黃Sir自若的神態搞得糊塗了,黃Sir真的只是來看地產展銷會嗎?
猶豫片刻,當他定過神來,韓琛下的格殺令登時響徹腦袋,他回身伸手把快要關上
的升降機門架開,氣定神閒叫了一聲:「黃Sir!」
黃Sir一怔,欲伸手往腰間拔槍,迪路與眾手下不由分說,一湧而上。
與此同時,陳永仁已跨進「飛船」,按動電掣,「飛船」徐徐吊落。
過了漫長的數分鐘,陳永仁到達地面,他立即衝出馬路截停一部的士,跳上車,掏
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司機,繞到大廈的正門。」
一會兒,的士在正門停車,陳永仁下車,快步走向大廈入口。
仍坐在車廂的大B正在與劉建明通電話,立即報告:「阿頭,陳永仁剛到來,他…
…」
隆!!
大B的話說不下去,眼前的景象把他徹底嚇呆了。
同時,陳永仁聽見身後轉來轟隆巨響,地面傳來震盪,他愣住。
回首一看,他的心臟頓時停止跳動,世界彷彿也同時停頓。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塌陷的的士車頂上,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
那個人是黃Sir嗎?我踏前,湊近,他的臉朝天,向著我。
我從未試過從倒轉的角度看黃Sir的臉,臉孔很陌生,這個人……會是黃Sir嗎?
「喂!」
十分鐘前他還在叫我。
「沒事。」
十分鐘前他還說沒事的。
他是重案組警司,堂堂六尺身形魁梧的警察,韓琛更瘋更狂,也不會明目張膽去殺
一個警司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眼睛半閉,盯視著我,盯視得太久了吧,為什麼眼睛還不眨?
他嘴巴微張,欲語還休,說話呀!你不是很喜歡和我貧嘴的嗎?
我知道了,這裡眾目睽睽,他是怕我們的關係被識破,所以一動不動,不肯和我說
半句話,寧死都不肯說。
那麼,我也要表現出專業呀,我的喉嚨哽噎,但我不可以吭一聲,我的眼睛很乾涸
,但我不容許淚水去把它濕潤,否則我們的關係便會洩露,我應該把你視為陌生人,我
應該馬上把我的視線從你身上挪開……但是我辦不到呀!
我的眼睛沒法移開,我的面皮開始在抽動,我要力竭聲嘶地叫嚷,黃Sir,對不起
呀,我是否不夠專業?
沒了,我要被取消資格,我知道這樣會令你白白犧牲,我知道你感到好失望,可是
沒有辦法,我失控了,我要呼天搶地痛哭一場。
「仁哥,走呀!有很多警察呀!快走呀!」
突然有人過來拉我的手,他叫我走,我大力甩開他,他再過來抓住我,他是傻強。
傻強一臉慌張,他的慌張喚醒了我,我魂不附體地被他拉扯著,耳畔傳來槍聲,大
批警察從右邊抵達,我的同黨從大廈擁出,向左邊撤退,負隅頑抗,我跟傻強上了車。
透過擋風玻璃,我抬眼呆望橫陳的黃Sir,他的四肢懸垂到車頂外,頭向後仰,像
一頭放在祭壇上的獵物,祭壇兩邊的人一個一個倒下,迪路中槍了,子彈大概貫穿了他
的心臟。
車子駛離了槍林彈雨,一直往前駛。
往前駛……傻強開始喋喋不休。
「你不知道剛才有多險,你一去了按摩,琛哥就吩咐我們出動。嘩!要殺警察,我
真的怕,你也知道我的為人……我很想和大家說,我有事要先走……哈……」
我心不在焉。
「唉……前幾天,琛哥叫我進房,琛哥問我:『喂!傻強,你跟隨了我多久?』我
說六、七年罷,琛哥笑著說:『傻強,你已跟隨了我十年,在這十年間,你很拚搏,如
果我要你幹掉一個兄弟,那兄弟是警方派來的內鬼,你夠不夠膽?』」傻強轉頭望我一
眼,我沒吭聲,也沒正眼望他。
「琛哥這樣問我,我自然要拍著胸口說沒問題,你以為我真的是傻瓜嗎?結果如何
?內鬼抓不著啦!」傻強咳嗽,繼續說:「那個黃Sir骨頭夠硬,揪他上天台,足足給
我們揍了十分鐘……十分鐘……十分鐘………一句話也沒說……」
傻強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話說不下去,我回望他,只見他面如死灰,單手握著方向
盤,左手按著胸腹之間,紫紅色的血從他的指縫間滲出……與此同時,車子顛簸得厲害
,一聲鈍響,我探頭一看,車子衝出馬路,擱淺到一個小山丘上。
(4)
傻強伏到方向盤上,我把他扶起,用手壓著他冒血的傷口。
進入半昏迷狀態的傻強喘著氣,仍有話要說:「……琛哥說,那警察逼得他很緊…
…剛才誰不出現,誰就是內鬼……」
我看著傻強暗啞的雙瞳,嘴巴不住抖動,他繼續說:「……我沒有……我沒有供你
出來!給琛哥知道這個時候你去了按摩,他一定宰了你……」
傻強是識破了我的身份嗎?我不禁懷疑。
「仁哥……我很想問你,那個按摩女郎美不美?……因為……你也知道,按摩女郎
不美,便是大事……」
我強顏歡笑了一下,心一抽一抽,血不住從傻強的傷口流出,他的嘴唇白得像兩條
垂死的春蠶。
「快走吧!撞車會驚動很多警察……總之你要記住,如果你在做一件事,卻很不專
心地望著別人,那麼,你可能就是警察……」
說罷,傻強斷了氣。
我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思考的能力久久才能恢復過來。
在白色的世界裡,我最好的朋友是黃Sir,在黑色的世界裡,是傻強。
一天之內……不,一小時內,兩個好朋友都離我而去了。現在四周並沒有人,我想
我應該可以大哭一場了吧。
無奈,我已經哭不出來。
梁Sir的車子比我早一步到達現場,前面的大B背向著我持槍發彈,槍戰剛剛開始。
下車,我站到打開的門後,手持著槍。我的視線瞄準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呆站在黃
Sir的屍體旁,驚魂未定。那人,我在深水村的Hi-Fi鋪見過,在旺角智潔小學的行動中
見過,他叫陳永仁。
從他的黯然神傷的面容,不難推敲,他就是混入韓琛幫會的警方臥底!雖然我不能
肯定,但我相信是。
以我的槍法,我有信心可以一槍轟下他,然而,此刻的我奇怪地想,我是否該這樣
做?我心裡有一個計謀,但是這計謀的風險很高……稍一猶豫,他的同黨過來喚他了,
我沒時間細想,還是向他開了一槍,在千鈞一髮間,他的同黨大力拉扯他,兩人位置改
變,子彈,誤打在那人身上。
我大概可以再補一槍吧……我的視點不經意地對焦到黃Sir身上,他肯定已經死了
……算了吧,這個險,我還是要冒的,只要過了這關,我便一勞永逸。
我決定要殺死志誠,最好在他與那個內鬼會面時,把兩人雙雙送到黃泉。前天,劉
建明說在他調查內鬼時,無意中找到一本倪永孝的日記,他把影印本給我看。
倪永孝的字跡我認得出來,我決定要把志誠置諸死地。
嘿,平日假裝正義之師,想不到志誠為了立功,可以這樣卑鄙無恥。他陷我於不義
,我可以不跟他計較;他害死Mary,卻是罪無可恕。
換成是當年的我,在得知真相後一定會不顧一切衝去找他,親手把他殺死……,然
而在這幾年,我變了,我變得計算,我變得怕死。
我的改變,現在算起來,都是志誠給我帶來的吧?
我變得麻木不仁,以往我奉若神明的道義,現在我覺得不值一哂;我變成一個利字
當頭的毒梟,被功利沖昏頭腦……這些你以為我不瞭解嗎?但是你知道我為何明知故犯
嗎?
我不斷爭名逐利,逐鹿中原,不是擔心打後「何以為生」,我清楚我有多少財產,
我的財產已足夠我安享下半生。我所以不能停下來,因為我怕一停下來,在每個醒過來
的清晨,我都會反覆問自己「為何而生」。
很麻木吧?做人就是要想方設法去避免自己陷入反省,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路,已不能回頭,只得向前走,至死方休。
電話響起,是大塊頭:「琛哥,黃Sir死了,但內鬼抓不著,」他喘著氣,「剛才
發生激烈槍戰,迪路當場倒下,許多兄弟也倒下了,我現在藏身屯門……」
「阿仁呢?傻強呢?」我問。
「我不知道,情況好混亂,我不知道。」
我沉默半晌,大塊頭催促:「琛哥,琛哥,你還在嗎?」
「我沒事,你就藏匿起來,暫避風頭。」
我掛線,一陣陌生的酸楚感覺直透鼻喉,我強笑兩聲,把感覺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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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
我來不及將手槍拔出,迪路與三人已一湧而上,如螻蟻般把我纏繞,我奮力還抗,
一拳打在其中一個囉羅臉上,他鼻血直噴,但仍然死死地拉著我的右手不放。其餘三人
向我掄拳撞膝。我強忍痛楚,大喝一聲,後腿往牆壁一蹬,使盡吃奶之力把四人推撞出
升降機,五人一塊兒跌倒到大堂。
我率先跪起,伸手到腰間掏手槍,手指才剛觸到槍柄,右肘便中了一記重擊,跟著
是後腦,我向前傾仆,仍然躺在地上的迪路朝我的臉猛力蹬腿,我被踢得身體翻側,像
一團爛泥般塌到地上。
我頭昏目眩,仰躺著環視四周,眼前又多了幾個囉羅,剛才襲擊我的,大概就是從
另一部升降機衝出來的僂羅吧。
一支槍管壓落我的眉心,持槍者是迪路:「說,那個內鬼是誰?」
我不吭一聲。
他冷笑,用手輕掃我的領口:「黃Sir,殺警司很大罪的,你不要逼我,說出來,
大家好辦。」
我依然不吭一聲。
迪路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站起身,命令手下:「這裡太暗,拉黃警司
上天台吹吹風吧。」
(5)
說罷他探手到我腰間,取走手槍,牽起我的右手,朝我的手肘撞膝,我的手骹應聲
脫臼,然後他吩咐手下照辦煮碗,我的左肘也脫臼了。
四個囉羅擒住我的腳,把我從電梯間拖拉上天台,我的後腦被梯級的邊角連擊,頭
破血流。
上到天台,囉羅的人數不知從何時又增多了,看來足有二十人。
「哇,這裡好空曠,就像一個足球場。」迪路垂頭望我,「黃Sir,喜歡踢足球嗎
?」
頭部經過連翻撞擊後,我的意識已變得稀裡糊塗,迪路不知又要耍什麼花樣。
「殺了我。」我喃喃地說。
迪路俯下身,側著耳問:「黃Sir,你說什麼?」
「殺——了——我。」我重複。
他冷笑:「哈哈,你不把名字供出來,我如何殺你?」一會兒,他問,「說,還是
不說?」
陽光好猛烈,我閉上眼睛。
「喂,兄弟們,有踢過人肉足球嗎?」不久我聽到迪路高聲叫喊,「過來,把黃
Sir踢下樓。唏!不准踢頭呀,免得把他踢暈。」
接著,我感到透心徹骨的痛楚,四十隻腳吧,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被毆擊,也不
知道自己在地上滾動了多少米後,驟然停了下來,他再問我同一個問題,我還是一聲不
吭,攻擊再度發動,直至我身體緊貼到天台邊沿的石牆。
他再問我一次,他說是最後一次,然後我的半個身體被駕空,搖搖欲墜,我睜開幾
乎睜不開的眼睛,知道自己再不說便要墮樓身亡,但我只感到痛快,心想終於可以完結
了吧。
聽過不止一次,人在臨終時會想起在這生中最難忘的人和事,如快速搜索般在腦海
呈現,我想起四個人。
最先出現的是韓琛,他以少年時的相貌出現。我不恨他,真的,在心底裡,我知道
我對他有所虧欠。
接著是Mary,她束起馬尾,不施脂粉,身穿印有碎花的白色裙子,對著我莞爾而笑
。
陸啟昌,我這生中最對不起的人,我看見汽車爆炸的場面,他瞇縫眼睛在抽撲克牌
的容貌,在火焰中浮現。
最後是陳永仁,一雙憂鬱的眼睛,對著我謾罵時的嘴臉。我這才發現,我喜歡給他
唾罵,或許,每次被他指責,也能令我減輕一點點內疚感吧。
剛才,在他從升降機大堂準備返回天台時,我想跟他說一句對不起,他父親倪坤的
死,我從沒跟他道過歉。或許是第六感吧,那時我感到再不說,可能便再沒機會說……
「真的不說是嗎?」迪路再次問我。
我驀然感到非常憤怒,力竭聲嘶嚷道:「操!你這個婆婆媽媽的娘娘腔,還要問多
少遍?根本就不敢殺我吧?」
「我不敢殺你?」聽得出他在咬牙切齒。
「迪路,這樣推他下去,不怕把事情鬧得太大嗎?射殺他算了吧。」另一個聲音說
。
「操!沒有的東西!」我嚎叫。其實我是個怕死的人,死,大概誰都會怕吧?但這
一刻,我真的一點也不怕。
接著,誰在背後把我一推,離魂的感覺籠罩腦袋。
再見了,混沌的世界。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1)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惟獨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盤失措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死路上
去!」
——魯迅(1881—1936)
晚上六點半,在九龍西區總部重案組辦公室內,氣氛凝重,眾人正圍著觀看電視新
聞報道。
「今天下午,在上環發生嚴重的警匪槍擊案,一名警員與三名兇徒死亡,另外有多
名兇徒、警員與市民受傷。警方證實殉職警員的身份為有組織及三合會調查科警司黃志
誠,黃志誠從大廈墮樓,兇徒行兇動機未明,警方不排除有仇殺成份,現正通緝多名活
躍於油尖旺區的黑社會人物,警務處長髮表聲明,對黃志誠警司的死表示沉重哀悼,並
承諾盡快破案。」
眾人聽著報道,黯然神傷,難忍奪眶而出的淚水。
在會議室內,梁總警司、陳高級警司、劉建明、高級督察大象正坐著聽張Sir講述
案發情況。放在張Sir右邊的電視熒幕正在播映大廈閉路電視拍攝到的,黃Sir在升降機
內的情況。
張Sir語氣沉重:「根據閉路電視的錄像,黃Sir於四時十五分進入大廈,兇徒於二
十分鐘後到達,在四時三十八分我收到黃Sir的通知,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他亦接獲
線報。」張Sir指著劉建明,瞪他一眼,一會兒,繼續說,「在我們到達大廈前,黃
Sir墮樓……」張Sir頓了頓,腮頰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在槍戰中,三個兇徒中彈身亡
,五個受傷被擒,我們傷了四個兄弟,一個路人被流彈擦傷,一個不堪驚嚇暈倒,估計
有十多個兇徒逃脫了。」
「韓琛呢?」陳高級警司問。
「派了手下到他的窩,暫時找不著人。」張Sir答。
「就算證據不足,也要抓他回來!」梁總警司憤怒說,「公然謀殺警司,擺明要挑
戰特區警察。」
「Yes Sir。」
「知不知道黃Sir為何要獨自到那幢大廈?」陳高級警司問。
張Sir回頭瞪著劉建明:「問他吧。」
「是我叫CIB跟蹤黃Sir,但黃Sir為何到那幢大廈,我們也不清楚。」劉建明鎮定
地說。
張Sir破口質問:「你們CIB為何要跟蹤黃Sir?」
劉建明緘默,梁總警司替他解圍:「這是內務部的事……」
張Sir大動肝火,也不管頂撞上級:「不關我們重案組的事?現在黃Sir死了,黃
Sir是我們最敬重的上司,你說關不關我們事?」
「你這算是什麼態度?」被下屬公然質問,梁總警司也光火了。
張Sir依然毫不退讓:「黃Sir盡忠職守,你找人調查他,你們內務部又算是什麼態
度?」
梁總警司拍案大罵:「我們高層的決定,你沒資格過問!」
張Sir理直氣壯:「現在是你們的人做錯事,否則黃Sir就不會白白送死,你究竟明
不明白?」
陳高級警司出言相勸:「阿張,你冷靜點,黃Sir的死與CIB的調查並無關連,
CIB調不調查,與黃Sir是否獨自前往大廈並沒關係。」
張Sir依然堅持立場:「誰知道有沒有關連?警察部有內鬼,你們就一口咬定是重
案組出了問題,為何內鬼不能夠是CIB的人,為何內鬼不會是他!」說著他用力指向劉
建明。
劉建明心裡一寒,虛怯的神色差點兒就敗露,幸而梁總警司適時的震怒,替他把眾
人的焦點分散了:「警員張開希,我和你在談公事,你要潑婦罵街,等下了班才去發洩
!」
張Sir還是振振有詞:「我現在和你談私事!」
氣氛僵住,劉建明開口:「黃Sir殉職,沒人想看見的,OK?你在這裡大吵大鬧,
給你個人發洩完後於事又有何補?省下來全力緝捕韓琛等人吧!」
張Sir終於靜了下來。
劉建明繼續說:「Sorry Sir,我的確有疏忽的地方,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sorry……」
劉建明上前拍拍張Sir的肩膀,給他狠狠地甩開,劉建明只好返回座位。
梁總警司理解張Sir的心情,也不跟他計較:「聽好,在阿黃的檔案內,有他派往
韓琛那邊的臥底檔案,檔案被密碼鎖上,計算機部的同事無法解開,劉Sir,你暫時接
管黃Sir的職務,與CIB合作,盡快搞定它,把我們的兄弟救出來!OK?」
「Yes Sir。」
「還有,」梁總警司掃視各人,「黃Sir是一個好警察,他的葬禮,一定要辦得風
光體面,OK?」
「Yes Sir。」眾人齊聲答道,包括了張Sir。
劉建明回到自己的房間,呆坐著沉思。
對於黃Sir的死,劉建明不無歉疚,甚至,他感到有點後悔。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韓琛的手下竟然如此高調地把黃Sir推下樓,這件事定會成
為社會焦點,在公眾壓力下,警察部將會把案件調查得徹徹底底,只要他稍有差池,後
果堪憂。
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個秘密電話,打給韓琛。
「琛哥!幹嗎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呀?」
韓琛正身處某個隱蔽的貨倉,他緊閉一下眼睛,審慎地說:「迪路說那個警察死盯
著他,不是他亡就是那個警察死。」
「現在正處風頭,那批貨……」劉建明欲言又止。
「貨已經收了,今天下午收的,別說太多,免得你提心吊膽。」
(2)
「琛哥,警方正在全力搜捕你,那你……」
「哈,我現在忙於處理貨物,辦好後就會返回的士高,兇殺案的主謀迪路死了,這
案件根本與我無關,我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不跟你說了。」
韓琛掛線,劉建明藏起手提電話,看一眼桌上的證物,他拿起黃Sir的警員委任證
,若有所失地凝視證件上黃Sir的相片,他偷偷感歎了一聲,抖擻一下精神,重新思考
對策。
他知道現在他急需要做的,是聯絡那個臥底。
這時一個重案組警員敲他的門,用敷衍的語調向他報告,一個綽號叫傻強的韓琛手
下,被發現伏屍在一部失事的房車內。
警員離去後,劉建明把線視移到一個證物膠袋上,袋中放著染滿了血跡的黃Sir的
手提電話,他靈機一觸,隔著透明的證物袋將電話激活,在菜單選項中選擇通話記錄。
在剛打出的電話記錄中,有一個沒有名字的顯示,他按下確認鍵。
此時,陳永仁正在乘公共小巴,他也不清楚小巴的目的地,他從山路徒步回市中心
,見到小巴便把它截停,跳上。
他的手提電話突然響起,看看來電顯示,陳永仁呆住了,是黃Sir的電話號碼。
陳永仁按下接通鍵,把聽筒放到耳邊,他不作聲,對方也緘默不語,他把電話掛斷
。
劉建明思索一會兒,再打出電話。
陳永仁看著電話,有點猶豫不決,還是決定接聽,這次,聽筒傳來了陣陣敲擊聲,
陳永仁一聽便知道,是摩氏密碼。
「C—A—L—LB—A—C—K2—7—2—1—0—1—……」
密碼打完,電話隨即掛線。
劉建明不能表明自己是誰,一來他無法肯定對方是否就是那個臥底,畢竟這個電話
,只是他從黃Sir的手提電話記錄中挑出來的;二來,他也不知道對方現在的處境,假
若對方的身份已被韓琛識破,那他豈非自投羅網?
陳永仁下了小巴,在猶豫著是否該回神秘人的電話。
這個人懂得他與黃Sir的溝通方法,大概是黃Sir告訴他的吧。然而,從另一個角度
看,這個人知道得愈多,愈有可能就是韓琛派入警隊的臥底……孤立無助的陳永仁,決
定冒險,他撥了對方透過摩氏密碼留給他的電話號碼,劉建明手頭的直線電話響起。
「你找過我嗎?」陳永仁小心翼翼地問。
「沒錯。」
「找我幹嗎?」
「你就是那只牌?」劉建明反問。
「你是誰?」
劉建明抿一抿嘴,既然對方聽得懂摩氏密碼,他的疑慮大概可以放下了吧,他決定
表明身份:「重案組劉建明。」
陳永仁沉默半晌,他百感交集。
一方面,一個陌生的警員主動找他,證明他的警察身份並沒有石沉大海,他應該可
以鬆一口氣了。
黃Sir死了,代表他的臥底生涯也隨之終結,等了十年,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當
回警察,他應該感到快慰才是,然而,他完全開心不出來。
他決定要替黃Sir報仇。這程序無須得到上司同意,因為他惟一的上司已經死了;
這程序也不必告知警察部,因為這是他與韓琛之間的私人恩怨。
歷史彷彿在重演,當年黃Sir對倪坤無計可施,才想出「以黑之道,還施黑幫」的
下策,現在,陳永仁再次身處這白與黑的臨界點,儘管他明知不智,但仍然決定重蹈黃
Sir的覆轍。
這刻的陳永仁,終於能夠體會當年黃Sir的心情。
「黃Sir過了身,我們與你同樣傷心。」劉建明這個人實在太厲害,他總能在適當
的時候,說適當的話,他這句說話,不偏不倚地安撫著陳永仁的傷口。
陳永仁的聲線不禁顫抖,他估計劉建明找他是要召他返回警隊,他一口拒絕:「我
還有些事情未辦妥。」
聽著這句說話,陳永仁的動機更加呼之欲出了,奇怪地,劉建明力圖阻止他:「我
想黃Sir不希望看見你犯法。」
這確實奇怪,站在劉建明的立場,假若可以借陳永仁這把刀,去把他的大患韓琛殺
掉,他應該舉手贊成才對呀?
劉建明很清楚自已在做什麼,他勸陳永仁不要亂來,自然不是為陳永仁著想,他只
是不相信陳永仁可以順利刺死韓琛,他不想失去這只棋子。
沒錯,現在陳永仁已非他的敵人,只要善於利用,陳永仁將會是他最具殺傷力的一
隻棋子。
他要連帶著,在這個晚上,他就要勝出這盤下了超過十年的棋局,只要勝出,他不
單單可以剷除韓琛,他還可以立下大功,從此,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回好人。
劉建明深信人是健忘的,只要從這刻開始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好警察,那麼以往的
事,以往自己幹過的傷天害理事,誰會去記住?
就正如黃Sir一樣,他當年不是也犯了大錯嗎?只要他在死前是一個大義凜然的人
,蓋棺定論,他就是一個大義凜然的人。
劉建明想得入神,陳永仁也在思忖他話裡的意思,電話兩端沉默半晌。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陳永仁自嘲地問。
「合作。」劉建明頓一頓,「今晚是一個大好時機,我們合作把韓琛殲滅。」
「有甚麼辦法?」陳永仁半信半疑。
「利用傻強。」
(3)
「傻強?」
「假如你能夠配合,在一個小時內,警察公共關係科將會發放一個消息給傳媒:傻
強是警方的臥底探員。」
聽罷劉建明道出計劃後,陳永仁打電話給韓琛:「琛哥。」
「阿仁,你沒事吧?幹嗎打電話給你不接聽?」韓琛聽見陳永仁的聲音,喜形於色
,迪路死了,他不願意再失去另一個得力助手。
「我的手提電話留在了車上。」
「傻強呢?聽手下說你跟他一塊兒走的。」
「琛哥,我救不了他。」陳永仁頓一頓,「我們被警車追捕,傻強駕車,他被槍擊
,車子撞了,我只有逃命的份兒。」
韓琛歎一口氣:「生有時,死有時,別責怪自已,回來吧。」
韓琛告訴陳永仁他的藏身之地,掛線。
四十五分鐘後,電視新聞作出了有關傻強殉職的報道。
「今天下午在上環發生的槍擊案,警方於個多小時前發現其中一名在逃疑犯伏屍於
一部房車內,經警方證實,該名疑犯的真正身份,是被警方派往執行職務的臥底探員徐
偉強。警方對徐偉強的殉職深表惋惜,承諾會盡力追查……」
電視畫面的右上角出現了一張傻強穿著警察制服的照片,相貌看上去比現在年輕。
不用說,這是劉建明吩咐計算機部合成的圖片,原本的相片,取自韓琛交給他的屬下資
料。
韓琛對著電視皺眉頭,難以置信地斜著頭,然後搖搖頭,多年來傻強與他出生入死
,陪他在泰國落難兩年,傻強怎會是內鬼?然而,電視上的照片又如何解釋呢?
這時,陳永仁回來:「琛哥。」
韓琛仍在沉思,他抬眼凝望著陳永仁,一臉迷惑,陳永仁心裡一寒,以為韓琛在懷
疑自己。
「傻強的事,你知道了沒有?」韓琛問。
「什麼事?」陳永仁裝作渾然不知。
「新聞報道說,傻強是警方的臥底。」
「什麼?」
韓琛的眼珠子轉了一圈:「剛才你逃脫時,傻強氣絕了沒有?」
陳永仁搖搖頭:「他氣息奄奄,還平白無故地跟我說了句對不起……我以為他是指
失控撞車……」
韓琛睜一下眼,站起來轉身走開,撥了個電話:「是我,方便說話嗎?」
電話另一端是劉建明:「方便。」
「關於傻強的報道,是真的還是煙幕?」
「嗯,應該是真的,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劉建明頓一頓,「聽說傻強在臨死前交
了一把鑰匙給在場的警員,憑形狀大小估計,可能是保險箱鑰匙,現在他們正全力在調
查。」
韓琛驚愕:「有新消息立即通知我。」
韓琛掛線,踱步回到陳永仁身邊,陳永仁像突然想起似的,緊張兮兮地說:「琛哥
,傻強知不知道貨倉的所在地?」
韓琛怔愣,一直以來,他對傻傻戇戇的傻強戒心是最輕的,傻強的確到過貨倉,韓
琛不期然聯想到保險箱內,可能藏有貨倉的地址。
然而在一瞬間,他又冷靜過來,喃喃說道:「傻強不是今天才知道貨倉的地點,假
若他要通知警方,早就該通知了吧?況且,在上一次的交易中,是傻強把可卡因扔掉的
,假如他是臥底,他不需要這樣做啊……」
陳永仁想不到韓琛在這危急關頭,心思仍然如此細密,他不禁慌張起來,他知道不
可以給韓琛繼續推敲下去:「琛哥,會不會……」
陳永仁頓一頓,韓琛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他繼續說:「傻強的確是警方臥底
,但是在跟隨你多年後立場變得動搖,他並沒全力配合警方的行動,你也知道他膽子小
,可是,在臨死關頭……,他可能會把一切所知的供出!」
韓琛震懾,陳永仁所說的把一切疑點解釋過來,他突然叫喊:「立即出發去貨倉,
把貨運走!」
韓琛與眾人分乘兩部房車,他自已坐在黑色President,陳永仁坐在凌志GS,一前
一後在公路上飛馳。途中韓琛的行蹤被發現,兩部警方的農夫車緊追不捨。韓琛見狀,
立即打電話給劉建明。
「喂,我現在要去貨倉,幫我想辦法支開你的兄弟。」韓琛說。
「你用不著自己出馬吧?」
「我不想給別人知道貨倉的密碼。」
「明白,我設法調走他們。」
劉建明趕忙走進會議室,張Sir、大象等人正在監察韓琛的行蹤。張Sir看見劉建明
走進,立即轉頭,面向貼在白板上的地圖,對著電話的話筒喊道:「有機會索性截停他
們。」
「張Sir,張Sir!」劉建明叫他,他充耳不聞,圍坐在會議桌旁的眾人也隨即低下
頭。
劉建明吸一口氣,敲打一下桌面,向眾人發出命令:「叫跟蹤韓琛的手下收隊!」
說罷他走到指揮台,回頭一看,眾人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他回身走到張Sir跟前:「我跟你說,我收到可靠消息,韓琛正前往貨倉,假如你
找人跟著他,他不會去的。」
張Sir仍然不理睬他,背著他在地圖上畫記號。
劉建明生氣,轉過臉向著眾人說:「你們收隊吧!這樣才是為黃Sir做事,你們幫
幫忙好嗎?」
大象與眾警員態度不改,劉建明心急如焚,向張Sir大喝:「你說句話!」
張Sir雙手交迭在胸前,態度冷漠:「這案件不關我事,陳Sir叫我別碰這案件,如
果他們肯收隊便收隊吧。」
(4)
劉建明別過臉,苦口婆心向眾人說:「我知道我要對黃Sir的案件負上部分責任,我
與大家一樣,我也是警察,我只是想破案。」
張Sir按捺不住,上前不屑地跟劉建明說:「你不是想升職的嗎?」
眾人竊笑,劉建明決定來硬的:「你們現在找韓琛回來有何用?最多扣留他四十八
小時。」
他頓一頓:「聽好,消息是黃Sir的線人給我的,你們信不信?過了今晚,可能就
再沒機會,你們要不要賭?啊?」
劉建明態度堅定,張Sir開始動容,眾人也隨之冷靜下來。
張Sir向大象揚一揚臉,大象向著話筒說:「聽好,行動結束,立即收隊。」
韓琛從倒後鏡中看著警方的兩架農夫車撤走,滿意地笑,心裡在稱讚劉建明真有辦
法。
在另一部車上的陳永仁也不知道貨倉的所在地,他一直留意著公路上的路牌,左手
不住敲打褲袋內的手提電話,發出摩氏密碼。
劉建明一邊聽著電話,一邊登上警察指揮車,張Sir坐到他身旁。他細心耹聽密碼
,手指頭同時在跳動。對摩斯密碼不算熟練的他,這動作有助他去譯碼。
他在紙條上寫上「三號幹線」,然後遞給負責地圖的警員,警員隨即在地圖上畫點
畫線。而另一個戴著耳機的警員,就負責把韓琛的位置通知給其他警車上的手足。
「大家注意,目標車輛現在由廣東道轉上三號幹線。」
「三號碼頭U-turn,回到龍翔道往觀塘方向。」
半小時後,指揮車到達目的地,把車頭燈熄掉,靜靜停在大廈對面的街角。
「目標人物上了大廈四樓停車場,逗留約二十分鐘。」
劉建明聽著大象的匯報,假裝心神恍惚地望一眼張Sir,張Sir見他戰戰兢兢,得意
洋洋地說:「幹嗎?陳Sir不給我碰這案件,有問題,由你自己來承擔。」
張Sir這樣一說,劉建明高興壞了,立即向著對講機發出行動指令:「目標人物於
四樓落貨,大象,你負責在三樓的出口位standby;孖八,看守二樓的入口;魚蛋與張
Sir在樓下standby,所有人等我的signal!」
眾人紛紛透過無線電回話,劉建明首次聽到重案組眾警員向自己心悅誠服地說:「
YesSir」,這感覺令他異常滿足。這刻的他更能體會到指揮若定的樂趣,他要做一個真
正的警察,而且,他要在不久的將來,介入重案組的事務,終有一日,他要做黃Sir的
「接班人」。
相反,張Sir看在眼裡,感到相當沒趣。
停車場四樓,韓琛正領著手下回到房車,手下打開兩部車的尾廂,把四箱可卡因放
進去。陳永仁側身倚在車旁,發出密碼,確定韓琛已取貨上車。
兩部車發動引掣,準備離去。
劉建明收到陳永仁的信號,連忙發號施令:「大象,目標車輛正往三樓駛去,
Hold住,待目標車輛經過,你才action;孖八,當目標車輛到達二樓,你便駛出攔截,
前後夾攻,understand?」
大象與孖八感到劉建明的策略正確,再一次心悅誠服地高聲答道:「YesSir!」
韓琛乘的President先行,進到三樓,陳永仁趁President轉彎,假裝突然想起地向
司機說:「唉!忘了琛哥吩咐我留守最後,停一停,讓我下車。」
司機沒有懷疑,陳永仁順利下車,轉身急步離去。
大象見狀,趕忙向劉建明報告:「劉Sir,有一個人在三樓下車,好像是陳永仁。
」
「別管他,我們的目標是韓琛。」
「Yes Sir!」
韓琛與尾隨的房車到達二樓中央,他隱約察看到兩部沒有亮燈的車子從後駛出,正
感詫異,回頭一看,前方同樣有兩部沒有亮燈的車子駛出,他心知不妙。
說時遲,那時快,四部車子的車頭燈同時亮著,紅藍警訊燈隨之亮起,警員持槍迅
速下車。韓琛大驚,命令司機全速衝過去。
攔在前路的警員立即開火,President緊急轉向,右邊車身中了數槍,
President撞向牆壁,被重重包圍,韓琛的手下負隅頑抗,開槍還擊。
混亂中,矮墩墩的韓琛爬出車外,竄進側門逃命。大象眼巴巴看著韓琛溜走,槍林
彈雨,他也無可奈何。
韓琛逃到三樓,他已很久沒這般膽喪心驚過,這般首尾狼狽過,他一邊拔足,一邊
打電話給他的救星劉建明——他天真地這樣認為。
聽筒傳來等候接聽的訊號聲,然而,在韓琛的耳畔,同時響起了電話的鈴聲,鈴聲
在空曠的停車場中引起迴響,就像是死神的定時器在倒數,他大惑不解,四處張看。
有一條身形倏然從柱後步出,是劉建明。
韓琛大悅,嘴角正要向上翹,但他的笑容隨即僵化了。
劉建明單手插袋,英姿颯爽,臉上流露的,是驕傲的笑容……不,是勝利的笑容。
這表情不該在這個場合出現,他的老大正面臨危急存亡的關頭,作為下屬的他怎會
如此神采飛揚?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韓琛在心裡叫嚷,除非……
砰——————!!
在這混沌的世界,我們要如何去區分好人與壞人呢?
一個很簡單的方法:當一個好人死時,有許多人會替他傷心落淚,唏噓惋惜的心情
久久不散;當一個壞人死時,我們或許也會替他流淚,然而,流的,只會是憐憫之淚。
(5)
「大象,二樓的情況如何?」收拾韓琛後劉建明致電大象。
「劉Sir,全部人被制服,除了韓琛,」大象的聲音非常自責,「在混亂中被他逃
掉了,請指示下一步行動,要加派警員封鎖停車場嗎?」
「不用了。」劉建明望著伏屍在水窪旁的韓琛,徐徐道出,「你和隊員現在上三樓
C區,還有,call救護車,替韓琛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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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陳永仁:「我是警察。」
劉建明:「我是警察。」
深夜,西九龍警察總部內,劉建明正從樓梯間走上重案組辦公室。眾人辦過扣留韓
死黨的手續後,已返回崗位繼續工作。
把韓琛這個大患也剷除了,劉建明的心情大好,他抬頭一望,發現眾人看他的目光
不同了。張Sir向他走來,眾人同時圍攏過來,出乎他意料之外,張Sir竟然帶頭向他鼓
掌,眾人見狀,也鼓起掌來。
辦公室驟然掌聲雷動,劉建明從未有過這種被簇擁的經歷,他一臉靦腆,同時笑逐
顏開,「多謝。」
張Sir遞上一杯咖啡,由衷地說:「這杯咖啡,敬你的!」
劉建明連聲多謝。在三個多小時前,他仍是眾人的眼中釘,現在,他搖身一變成為
眾人心中的英雄,劉建明從幾位女同事眼中,更看見幾分傾慕的神色,這感覺,太暢快
了。
從地獄走到天堂,誰能夠不沉醉?
劉建明接過咖啡,輕飄飄地走回房間,隔著玻璃,赫然發現裡面坐著一個人,頭髮
蓬鬆,黑色皮衣……這背影有點熟,他回頭問張Sir。
「他等你很久了。」張Sir帶點感慨地說。
劉建明進房,坐著的是陳永仁。
「哈,原來是你呀?」劉建明訝異地走回座位,脫下外套。
陳永仁的表情比他更驚詫,一笑,「那部音響可以嗎?」
「不錯呀。」
「聽音響要等它升溫,啟動後等候十數分鐘,出來的音質會更純厚。」陳永仁略一
猶豫,「我要不要向你行禮?」
劉建明笑著搖頭:「喂!你當了臥底多久?」
「差不多十年了。」
「十年?應該我向你敬禮才對。」
陳永仁苦笑:「恢復我的警察身份就可以了,我只是希望做回正常人。」
陳永仁這句說話,在劉建明心中激起了陣陣迴響,他明白陳永仁的痛苦,非常明白
,這種焦慮不安、不見天日的感受,他也深切體會了八、九年。
望著眼前的陳永仁,一股澎湧的親和力不期然在劉建明體內流動。劉建明從小就沒
有什麼朋友,在他接受了韓琛委派的任務後,傾側的心理令他更不願意打開心扉去認識
朋友。一個月前在Hi-Fi鋪遇見陳永仁,劉建明對他已存有一份好感,粗略地可以形容
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當時他不明所以,現在豁然開朗,因為他與陳永仁,有著非常
接近的經歷——無間受苦的經歷。
「厭倦了做臥底的生活嗎?」劉建明裝作無知地問。
陳永仁長吁一聲:「你沒做過臥底,你不會明白!」
聽罷劉建明心裡一酸,這反應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的確,他有種想哭的感覺。
大概我可以和陳永仁成為朋友吧?他這樣想。在往後的日子,在工作上,我會盡力
幫助他,說不定我們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組合,劉建明這樣想。
陳永仁繼續說:「可惜抓不著那個內鬼,給我知道他是誰,我一定會殺了他。」黃
Sir的面容再次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劉建明心頭一顫,他頓時清醒過來,恢復戒備狀態:「別想太多了,恢復你的身份
,我幫你開啟檔案,但是……我沒有密碼。」
陳永仁向劉建明湊近一點,雙肘支到桌面:「臥底的摩氏密碼是什麼?」
劉建明恍然大悟:「Undercover的摩氏密碼?就是如此簡單?」
陳永仁一笑。
劉建明帶點自嘲地大笑,雀躍站起:「喂,用英文字母還是符號代表?」
「符號。」陳永仁答。
「好,現在就幫你辦。」說罷劉建明步出,走進黃Sir的房間。
陳永仁舒一口氣,感到新生活將在他面前展開,一張臉浮上他的腦海,這次不是黃
Sir,是李心兒。
------------------------
陳永仁
「啊?原來你真的是警察?」李心兒瞪大眼睛,驚詫地叫了起來。
我側著頭,抿嘴而笑,用微微瞇起的眼睛凝望她:「真的,我真的經常夢見你。」
李心兒的臉唰地緋紅,但仍然在努力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然而她的嘴角不自覺地
微微向上翹了,我繼續用電力十足的眼神凝望她,終於,她含情默默地低下頭:「我也
是。」
陳永仁想著想著,心往神馳,像個傻瓜般笑了出來,他靠著椅背,坐著轉身,手不
小心碰散了放在背後文件櫃上的一疊公文袋。這些用過的公文袋,待OA回收整理後可以
循環再用。
陳永仁連忙把公文袋重疊好,他赫然發現,在其中一個黃褐色的公文袋上,有他的
字跡!
是他的字跡,肯定沒錯,這個「標」字,是他教傻強寫「保鑣」的「鑣」字時,隨
手在公文袋上寫的。
這個公文袋用來裝載過韓琛手下的個人資料,韓琛在那晚把它交給他的線人。
為何公文袋會出現在劉建明的房間?陳永仁大惑不解。當然,他不會知道,假如那
天不是黃Sir阻止劉建明把公文袋扔掉,今天他就不會發現這個線索。
冥冥中自有安排,那天黃Sir對這公文袋的重要性根本懵然不知。
陳永仁一臉茫然,抬頭向劉建明身處的房間望去。
劉建明面向計算機熒幕,輸入一組以線(—)與點(.)構成的密碼,按下確認鍵
,陳永仁的檔案被打開,他按下打印鍵,站到打印機前等候。隔著兩個房間的玻璃牆,
陳永仁觀察著劉建明的背影。劉建明垂下右手,拿著一個活頁夾,在拍打自己的大腿,
陳永仁震驚,這個小動作,他怎可能認不出來!
(2)
劉建明就是韓琛安插在警隊中的內鬼?!陳永仁的思緒混亂到極點。
此刻的他該怎辦?扮作懵然不知,等待劉建明替他證實警員身份後,才想辦法對付
他嗎?陳永仁在思量,以他多年來訓練有素的演技,應該可以強自鎮定下來,將劉建明
瞞騙過去的。
他垂下頭,不經意地看到自己的手,手不住在顫抖……,他不禁懷疑,自己真的假
裝得來嗎?
那天下午,當黃Sir伏屍在他面前時,他也應該保持冷靜呀,然而,假如不是傻強
在旁拉扯著他,叫喚著他,他大概就在當場崩潰了。
想到這裡,陳永仁幾乎信心盡失……留下來……不,現在就走……不……,他掙扎
著。
他再抬頭看一眼劉建明,劉建明正彎下身軀,在埋首弄著打印機,打印機的機門被
打開,有紙張卡住了,他伸手進去掏出一張皺折的紙,一手把它捏成一團,這動作,刺
激陳永仁產生一種想法———劉建明從他口中得悉了密碼,因而可以把檔案打開,這代
表劉建明可以替他恢復身份,但同時也代表劉建明可以將他的身份從數據庫中永——久
——刪——除——!!
沒有密碼,陳永仁的檔案是一個黑盒,內裡載著甚麼無人知曉,但黑盒終究存在,
有待揭開。可是,假如劉建明把他的檔案刪除,就等如把黑盒捏成一團,黑盒已不存在
,存在的,只是一團稀巴爛的紙張,一團沒有意義的0與1亂碼。
陳永仁想著想著,劉建明已把打印機的機門關上,陳永仁望向大廳中的警員,當中
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
在這多年的臥底生涯中,他曾經被這些面孔追捕過,拘押過,他感到愈來愈不安,
彷彿能夠看見劉建明從房間步出,命令眾人把他拘捕的畫面。
劉建明從黃Sir的房間步出,發現陳永仁已不在,他頓感不安。
隔著自己房間的玻璃牆,劉建明像在觀察一個案發現場般細心,他察覺到放在文件
櫃上的公文袋亂了,再湊近一點看,只見在其中一個公文袋上,寫了個「標」字,這個
袋,有點眼熟。
不需要多久,劉建明便聯想出端倪。韓琛交給他那些個人資料,在職業一欄中,幾
乎所有人都填寫「保標」。劉建明心知不妙,他的身份極可能已被陳永仁悉破。
劉建明倒抽一口氣,眾人看見他失神地呆站門前,紛紛報以奇怪目光,劉建明心念
一轉,當機立斷。
他確認握在手中、內藏陳永仁資料的公文夾嚴嚴密密後,放聲喊道:「大象!立即
出發追捕陳永仁,他應該跑得沒多遠,快!」
大象大惑不解,見劉建明一臉焦急,也不多問:「Yes Sir!」
「發生了什麼事?」站在旁的張Sir問。
「陳永仁並非黃Sir的線人!」
「什麼?」
「剛才陳永仁跟我說出檔案密碼,我輸入系統,豈料一輸入,那檔案便自動被刪除
了。」
「怎會這樣?是病毒什麼嗎?」
「不知道,我怎知道?陳永仁並非臥底探員……」劉建明頓一頓,這樣把事情解釋
過去似乎不甚合理,他連忙改口,故弄玄虛,「不,陳永仁或許是黃Sir的線人,但不
知為何他不想給我們發現他的臥底身份……,又或是檔案內隱藏了某些不能曝光的秘密
,」劉建明裝出震驚的神色,「他是一心來毀滅證據的。」
張Sir大驚:「孖八,你也帶人出發。Fanny,準備隨時頒布通緝令。」
趁張Sir忙於分配工作,劉建明趕忙閃進黃Sir的房間,計算機熒幕上顯示著陳永仁
的檔案資料,他把鼠標坐標游到刪除鍵上,按下,計算機畫面出現重複確認的提問:「
是否要將檔案永久刪除?」
劉建明咬一下牙,按下「確認」。
陳永仁跳下的士,用鎖匙打開的士高的卷閘。
韓琛的死訊很快便傳遍江湖,守在的士高內的僂羅早已作鳥獸散。進入的士高,他
從壁龕掏出一把手槍,走到韓琛房間的門前,開槍打破門鎖,這樣做是有點魯莽,但陳
永仁知道警方隨時會追來,他不能怠慢。
他摸黑走到韓琛的木製辦公桌,又開了一槍,用硬物撬開抽屜,就是那個放滿了錄
音帶的抽屜。
剛才,在逃離警局那刻,陳永仁仍在惆悵該往哪兒,他隨意跳上一部的士,的士司
機問他往哪兒,他不明所以地說中環,然後司機便開始嘮嘮叨叨,陳永仁也搞不清楚司
機是在說話還是唱歌,他自然也沒心思去理會,突然,喇叭傳出一聲像牛的鳴叫,正在
播放的音樂停止,司機的聲音變得響亮。
「唉,看來我這部老舊的卡式錄音機也要扔掉了,修理過許多次,隔幾個月便舊病
復發,總愛吞帶子,算起來,花來修理的錢足夠買一部激光唱機了,真是……唉!其實
我不更換激光唱機並非不捨得花這個錢,只是聽了幾十年錄音帶,我是捨不得家裡的三
百多盒珍藏罷了。」
陳永仁被一言驚醒,立刻叫司機改道前往尖沙咀。
陳永仁隨手拿起排在最外頭的錄音帶,插入錄音機,按回帶鍵,播放。
他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韓琛有意無意地給他窺視到這些錄音帶,然後問了他一個怪怪的問題。
「阿仁,假如有一天我遇上什麼不測,你會替我報仇嗎?」
(3)
顯然,帶子是韓琛為了防範劉建明而偷錄下來的。
時間是凌晨三時。
「喂?」一把沙啞的聲音應道。
「喂,是我。」陳永仁對著話筒說。
聽筒傳來一陣沉默,半晌:「你在哪裡?」
「不好意思……現在可以見你嗎?」
又是一陣沉默:「上我的診所?」
半小時後,一架白色的開蓬跑車在萬籟俱寂的中環停下來,穿白色束腰恤衫的李心
兒下車,四處張望。
暗角處,在陳永仁腳邊放著一個紙箱,他迎著李心兒走過去:「李醫生,我還以為
你不會來……」
李心兒憂心忡忡:「知道你被警方通緝嗎?」
陳永仁直視她,充滿鬱結,半晌:「可否借你的臥椅睡一覺。」
診所內,陳永仁躺在臥椅上,合上眼睛,李心兒坐在他身旁。
時間已接近凌晨五時,兩人傾談了近一個小時。
李心兒一臉迷茫:「你真的是警察?」
「本來是,現在……不知還是不是。」
「那你有什麼打算?」
「還未想好。」陳永仁慢慢把眼睛睜開,凝視李心兒。
有些話,陳永仁一直不敢說出口,這些話,這晚不說,陳永仁怕再沒機會。
「李醫生……我可以叫你李心兒嗎?」
她點點頭。
「我經常打趣說在夢中看見你,其實……是真的。」
兩人四目交投,李心兒看著眼前這個落難的男人,沒打算再掩飾自己的情感:「其
實我也是。」
她握緊陳永仁的手,陳永仁釋然一笑。
李心兒主動俯前,兩人緊緊相擁,陳永仁激動得差點哭了出來。
能夠與夢中情人相擁,陳永仁的夢想算是實現了吧?然而,他這股表白的勇氣,多
少是向死神借來的。
不明白?旁人的確很難理解,但陳永仁清楚明白。
晨曦照進診所,在臥椅上躺著的李心兒睡醒過來,陳永仁已經離開,在旁邊的椅上
放了一張字條:「記住我的秘密,再見。」
「喂,是我,陳永仁。」
「嘩!大哥!現在幾點鐘?」
「記得我早先替你賣了一部港產音響嗎?」
「大哥!你一大早打來就是問我這個?」
「我要借那張發票,還有,你的店舖有沒有刻光盤?」
「有……喂,那條訊號線,你何時還我?四千多塊的呀,大哥!」
「三十分鐘後,在你的店舖見。我警告你,你不來,我毀了你的店。」
半小時後,在深水村的Hi-Fi店內,陳永仁把一袋東西交給店主:「按照這個地址
,立刻幫我寄速遞。」
「嘩!什麼東西啊?毒品呀?」
「錄音帶呀,寄去西九龍警察總部,寄最快那種,今天中午就要送到。」說著陳永
仁掏出一張一千元鈔票,塞進店主的口袋。
店主憂心忡忡:「仁哥,這樣不太好吧……」
「幫我最後一次,我說過以後不再煩你。還有……」說著陳永仁從口袋掏出另外一
盒錄音帶,「替我刻到CD上。」
店主支支吾吾,陳永仁怒目相向,大喝:「快呀!我趕時間呀!」
接著,陳永仁按照發票上的電話號碼,打出電話:「喂,請問劉先生在嗎?」
接聽的是Mary:「啊,他不在,你是誰呀?」
「天域影音,劉先生買的那部音響,今天公司有師傅可以替他調音,這個早上方便
嗎?」
「啊,幾點?」
「九點半可以嗎?」
「嗯,可以。」
九點,陳永仁出現在劉建明家門前。
「早安,天域影音。」陳永仁舉起發票。
「嘩,這麼準時?」Mary說。
陳永仁笑了笑:「劉生在嗎?」
Mary搖搖頭,打開門。
走進大廳,陳永仁把拿來的CD放進碟盤,裝模作樣地調較Hi-Fi,一邊拆拆合合,
一邊跟Mary閒談。
「你是劉太太嗎?」
Mary靦腆地笑了笑:「我們月底結婚。」
「啊,准新娘,恭喜。」他回望Mary,不經意掃視到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書,「劉生
有本事呀,年紀輕輕便當上高級督察。嘩!」他指了指茶几上的書,「原來做警察也要
懂得摩氏密碼的嗎?我以為做間諜才需要。」
Mary抿一抿嘴,不置可否。
這時,從喇叭播出一句背景嘈雜的人聲,陳永仁緊張兮兮地把它按停。
「是什麼聲音來的?」Mary好奇地問。
「沒什麼,人聲測試。」他拍一下手,站起身,「可以了。」
「這麼快?」Mary詫異。
「唔,例行檢查吧,新機多沒什麼問題。那麼劉太太,劉生回來後,叫他試聽一下
,有問題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給你?」
陳永仁解釋:「他有我的名片。」
Mary送陳永仁出門,她總覺得這個人古古怪怪的。
約兩個小時後,忙了一整晚的劉建明回到家,只見Mary傻傻地倚牆坐在階梯,劉建
明不明所以,循她的視線望去,音響的碟盤退了出來,上面放著一隻CD。
劉建明摸摸Mary的頭殼:「幹嗎?壞了嗎?」他一邊說一邊走到擴音器前,按下「
播放」鍵,CD盤返回原位,未幾歌曲響起,仍是那首歌,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
(4)
當年劉建明與另一個Mary離別時,耳畔傳來的也是這首歌。
劉建明回頭看Mary:「沒有壞啊。」他發覺Mary神情呆滯,近乎沮喪,他心裡一涼
。
「今早Hi-Fi店的人來過,一個長了須的男人,他替Hi-Fi調了音,留下這張CD給你
試機,我聽了。」
劉建明震懾,Hi-Fi店?長了須的男人?
Mary盡力擠出笑容,然而徒勞無功,她的眼光渙散得像一個失掉生存動力的人:「
你吃了早餐沒有?我幫你買……凍奶茶?……菠蘿油?」
劉建明勉強笑著答:「好的。」
Mary支起軟弱無力的身軀,轉身欲走,可是憋著的鬱結叫她無法承接,她掙扎著是
否應該扮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緊張地摳手指。
沒處出氣的難堪叫Mary無法忍受,她轉身望向劉建明:「那部小說我無法寫下去呀
……」
Mary稍作遲疑,她知道接著的話一說出口,淚水便會奪眶而出:「我根本不知道那
個是好人還是壞人,」她咬一下牙,「這一點,我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說罷Mary轉身離開,劉建明欲追上前安慰,這時從喇叭傳出韓琛的聲音。
「下星期再到貨。」
還有劉建明自己的聲音:「現在重案組盯得很緊……」
「你忙你的吧,我這邊不用你憂心。」
「上頭已勒令調查誰是內鬼,我怕我辦不來……」
「原來你不是擔心我,是擔心自己,劉Sir!」
劉建明憤怒到極點,他把領帶扯下,大力摔到地上。
明明美麗的果實已經觸手可及,為何在瞬間又變得遙不可及了。
希望,失望,希望,失望,這種週而復始像是永無間斷的煎熬,到底在何時才肯撤
離?
「呀——————!」劉建明高聲咆哮,發洩不忿,他在心裡咒罵陳永仁愚蠢,自討苦吃。
不是嗎?假如陳永仁沒有發現那個公文袋,假如陳永仁不再追查下去,那麼,他就
可以做回好人,而陳永仁也可以取回警察身份,大家各得其所。
這時,廳中的電話響起。
「如何?那部音響播放人聲是否不錯?你的珍貴錄音我手上還有許多,要我拿去警
局給大家欣賞嗎?」陳永仁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從這裡,可以看見劉建明所居住那幢
大廈的出入口,十多分鐘前他目睹劉建明回家,剛才看見Mary哭著離開。
「不用嚇唬我,你想怎樣?」
「我要取回身份。」
「如何還給你?」
「在家裡等我電話。」
陳永仁掛線,劉建明叫自己冷靜下來,盤算對策。
劉建明思前想後,陳永仁擺明不會放過他,他知道自己只餘下一個選擇——幹掉陳
永仁。他是逃犯,處決他後要解釋一點不難,困難只在於他必須單獨行動。
陳永仁也並非傻瓜,他約劉建明出來,當然沒想過他真的會還他身份,何況他的身
份根本不在他手上,是在警員數據庫內——假如還未被刪除的話。
他的目的,是要把劉建明脅持,然後握著這個籌碼與警方的更高層談判,爭取機會
把事情抽絲剝繭。
他吩咐Hi-Fi鋪店主寄出的帶子,收件人是梁總警司。
一個小時後,陳永仁再致電劉建明:「時間三點鐘,地點黃Sir被推下樓的天台。
」
劉建明到達大廈,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跟在背後,劉建明所乘的升降機門關上,男
子步入大堂,抬頭看著樓層顯示。
在升降機內,劉建明探手到腰間,把槍袋的鈕扣鬆開。
步出天台,他環視四周,空無一人。突然,他隱約看見一個身影閃過眼前,定神一
看,原來是對面大廈玻璃幕牆的反映,劉建明趕忙回頭察看,可沒有人,待他再回過神
來,只感到腰背已被一支似乎是槍管的硬物頂著。
這個天台的地形佈局,陳永仁當然比首次前來的劉建明熟悉,他約劉建明到這裡會
面,是先佔了地利,而且,他還相信自已佔了人和,他相信在這裡枉死的黃Sir,會助
他一臂之力。
劉建明慢慢舉起雙手,顯得氣定神閒。
陳永仁右手持槍,用左手撥開劉建明的西裝褸下擺,從他腰間拿走手銬,把他的雙
手扣在背後。接著陳永仁從他的槍袋中拔出手槍,用單手退出彈盤,把內裡的六發子彈
傾卸到地上。
劉建明側著臉,注視身後陳永仁卸彈的手法,讚歎道:「十分純熟啊。」
陳永仁不屑地說:「我也讀過警校的。」
劉建明故作輕鬆:「你們這些臥底真有趣,選擇見面的地方,總是天台。」
「而你選擇伸手不見五指的戲院,」陳永仁冷笑,「因為我與你不同,我見得光。
」
劉建明頓然語塞。
「我要的東西呢?」陳永仁問。
劉建明轉過身,訕笑著面對陳永仁:「我要的東西你也不會帶來吧。」
陳永仁不以為然:「那又怎樣?約你上來曬太陽?」
劉建明抿一抿嘴,誠懇地提出請求:「給我一次機會。」
「如何給你機會?」
劉建明由衷地說,儘管聽起來近乎幼稚:「我以前沒有選擇,現在我希望做回好人
。」
陳永仁心頭一軟,做臥底的無奈他當然明白,然而這是兩回事,他咬一咬牙:「那
好!你跟法官說吧,看看他會否給你機會。」
(5)
劉建明目露凶光:「那你就是要我死。」
陳永仁輕蔑地說:「對不起,」然後鏗鏘地吐出四個字,「我是警察。」
劉建明立刻出言挑戰:「誰知道?」
這句說話狠狠擊中了陳永仁的傷口,他想到自己默默受了十年的苦,目的只是為了
維護法紀;可是十年過後,倪永孝與韓琛相繼得到應有的下場後,他不單單得不到任何
榮譽,竟然連最基本的身份認同也得不到。
他可以接受別人批評他這十年的工作幹得一團糟,他可以接受警務處立即削去他的
職銜,他甚至可以忍受別人說他連累黃Sir送命,但他不能夠不拿回警察這個身份,拿
不到,就等於這十年間他的工作都是白幹的,拿不到,就等於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黑社
會,這當中的象徵意義大於一切,「我是警察」這四個字的意義,對陳永仁來說比任何
東西重要,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陳永仁舉起手槍,槍口抵著劉建明的眉心,假如把扳機一扣就可以取回身份,他會
毫不猶豫地做殺人兇手,可惜,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他倒抽一口涼氣,叫自己鎮定下來,這時,他發現背後有人向他逐步逼近。
陳永仁立刻繞到劉建明身後,槍口抵著他的後腦,一個男人持槍步近。這個男人,
陳永仁見過,是劉建明的下屬,名字他不清楚。
「別動!警察!」大B喝道。
陳永仁也喝道:「你上司是韓琛的線人,我有證據。」
大B不退讓:「放下手槍!放了劉Sir再說。」
陳永仁解釋:「十分鐘前我報了警,警察應該快到了。」
大B聞言錯愕,劉建明面色一沉,他猜不到陳永仁有此一著,也不明白為何大B會突
然出現。
「我為何要相信你?」大B說。
「不信你call回總台問。」陳永仁說。
「不用多說,你放了劉Sir再說。」
兩人對峙,僵持不下。陳永仁在心裡盤算,天台四面空曠,沒遮沒掩,不是與警員
談判的好地方,他決定脅持劉建明下樓。
「我要帶劉建明下樓。」說罷陳永仁一步一步前進,大B一步一步往後退。
三人到達頂樓升降機大堂,陳永仁繼續脅持劉建明擋在前面,大B繼續舉槍相向。
「你小心一點,手槍別走火。」大B警告陳永仁。
陳永仁一臉鎮定:「擔心你自己吧。」
陳永仁伸手去按掣,升降機徐徐上升,他的計劃是這樣的:乘升降機落到地下大堂
,脅持劉建明留在升降機內,開著門等待警察前來,然後要求他們,召喚總警司到來,
進行談判。他估計梁總警司已收到那些錄音帶,就算不翼而飛,在他袋中仍有一盒,這
未必可以成為呈堂證物,但已足以令警察部對劉建明展開更深入的調查。
「叮」的一聲,升降機到達頂樓,門打開,陳永仁跨步進入,這動作令他的臉從劉
建明身後稍稍探了出來。
砰——————!!
陳永仁一臉錯愕,在他的眉心,多了一個洞!
陳永仁的跨步動作或許有點魯莽,但他萬料不到眼前這個警務人員,竟然會在這種
沒必要的情況下向自己開槍!
陳永仁往後倒,當即死亡!他的大半個身體伏屍到升降機內,雙腿被不斷關上的門
推夾。
劉建明的震驚程度不比陳永仁輕,他回首看倒下的陳永仁,再回頭看大B,大B抹一
把汗,平日怯怯懦懦的表情也隨之被抹掉。
「不用驚慌。」大B平靜地說。
劉建明茫然瞪著大B,大B從口袋掏出鎖匙,替他解開手銬。
大B繼續說:「大家同門師兄弟,琛哥死了,以後要你多多關照。」
劉建明依然大惑不解。
大B走到陳永仁身前,再開了兩槍,神態自若地把自己的手槍塞到劉建明手中,「
我在九四年加入學堂,可惜這麼多年來也得不到琛哥賞識,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大
B搖搖頭,一臉不忿,「其實我很出色的,是琛哥不識貨吧。」
大B將陳永仁的屍體移進升降機,抬頭說:「呀!那些錄音帶我幫你搞定了,以後
我就跟隨你。來吧,他報了警,夥計也該到了,下樓吧。」
劉建明還是未能安心:「你怎知道我在這兒?」
大B垂眼望陳永仁的屍體:「他夠倒霉,錄音帶落在我們手上。」說著升降機的門
關上,大B續說,「聽過錄音帶後,知道你是自己人,打算找你商量,重案組同事說你
請了假。去到你家,你剛巧出門,便跟蹤你來到這兒。」
劉建明蹲下搜陳永仁的身,從他的口袋中掏出一部錄音機,放進自己的西裝內袋。
大B稱讚說:「呀,老大你果然夠小心。」
劉建明站起身,臉上流露出陰森的笑容。
四個軍裝警察剛到達大廈地下大堂,突然聽到從電梯糟傳來幾下槍聲,眾人大為緊
張,紛紛向著升降機舉槍戒備,上鏜。
樓層顯示燈由1跳到G,「叮」的一聲,升降機門徐徐打開。
眾軍裝警察只見升降機內漆黑一片,顯然內裡的照明光管被誰刻意破壞了,淡淡的
火藥味從內散發。軍裝警察正要揚聲發出警告,驀然看見一個警員委任證高舉於漆黑中
。
委任證上的警員名字是劉建明,職位是高級督察。
(6)
眾軍裝警察鬆一口氣,劉建明高舉雙手緩緩步出,不徐不疾地吐出四個字:「我是
警察。」
軍裝警察趨前察看升降機內的情況,只見一個身穿黑皮褸、眉心中彈的男人倚躺在
右邊,手中握著槍。而在左邊,一個穿西裝、胸前掛著證件的男人幾乎以同樣的姿態倚
躺著,面無血色,胸口中了兩槍,亦是握著手槍。
領頭的軍裝警察緊張兮兮地望著劉建明,劉建明把委任證掛到西裝襟袋,未發一言
。
「劉Sir,是兩人互相射殺嗎?」警察一臉惶恐地問。
劉建明抿一抿嘴,指了指警察左肩上的對講機:「還不call回台報告?」
「Yes 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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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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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在陳永仁出事那天,我接過囡囡放學,在家午睡片刻,做了一個夢。
我身處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天色是曖昧的灰,在前方不遠處草坪的中央,有一個斗
室,說是斗室其實不大正確,該怎麼說呢?那是一個高八尺、寬六尺、深六尺的大箱子
吧。大箱子的開口對著我,裡面非常幽暗,我只能隱約看見一個身影在當中移動。
我好奇地湊前察看,一個赤膊的男人蹲坐在一盤肥皂水後,低下頭把衣物在洗衣板
上用力揉搓。看他急速的動作,可想而知他的情緒極為不安。
好奇心驅使我俯身去看男人的臉,奈何光線實在太暗。我嘗試叫喚他,然而他像充
耳不聞。
男人用雙手把衣物舉在眼前,胸腔急速起服,他放下衣物,拿起一個瓶子,把瓶中
的液體傾瀉到衣物上,一股刺烈的氣味撲鼻而至,那液體顯然是漂白水。
男人繼續揉搓,未幾再揚起衣物察看,他無力地垂下手,站起來,一腳把盛滿肥皂
水的盤子踢翻。
他大發雷霆,拿著手中的衣物左摔右拋,絕望地蹲伏到地上,握起拳頭捶打地面,
雖然我聽不到他發出的任何聲響,但我知道他在嚎哭。
然後他又停了下來,坐起,從腰間掏出什麼,好像是一把手槍,他用那東西抵著自
己的左手背,發出了一瞬即逝的火光。我看得手心冒汗,但是他好像不痛不癢,身體沒
抖動一下,他把衣物鋪展到地上,用左手掌心在上面塗抹,然後再拿起衣物看,大力搖
頭。再放下衣物,他伸左手去摸自己的頸,用手槍壓著自己的脖子,我大驚,我猜他不
滿意掌心流血太少,未能把衣物染紅,於是打算轟破自己的大動脈!
我企圖上前阻止,手撫著牆,踏進箱子,我的手觸摸到牆上突起的一個小正方形,
我想那是燈掣,按下,光明大放。
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那個男人竟然是阿仁!他一動不動地倚躺在牆角,眉心…
…在他的眉心開了一個洞。
我感到雙腿無力,蹲到地上,視線落在阿仁手中的衣物,那是一個件染紅了的恤衫
,恤衫原來的顏色……是白色。
恤衫是白色的,從一開始恤衫就是白色的,看上去是黑色,只因為我沒有把燈按亮
。
我一直以為是黑色的,因為我只懂得去看表象,我並沒嘗試找出照明的開關……我
從惡夢中甦醒過來,摸一摸自己的臉頰,沾濕了,我失笑一聲,只是一個惡夢吧。
這時,囡囡慌張地走進我的房間,撲進我的懷裡,囡囡說,她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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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兒
那天清晨陳永仁離去後,我就坐著發呆,護士在十時回到診所,她盯著我不無驚訝
地問:「李醫生,你身體不適嗎?」
我說是,然後叫她把當天的預約全部取消,她問需要駕車送我回家嗎?我說不用了
,然後叫她先走。
我坐到臥椅上,手不自覺地撫摸充滿質感的水牛皮,我在想他現在在哪裡?在幹什
麼?
迷糊中,我驚醒過來,我覷一眼手錶,時間是下午三時半,我有沒有睡過去呢?昨
晚我幾乎一夜沒睡,是甚麼把疲憊不堪的我驚醒過來?答案在傍晚浮現,翌日得到確認
。
陳永仁的死令我哭了三天,傷心的程度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甘心,一個教我心儀
的男人才剛剛鼓起勇氣向我表白,卻原來開始就是終結;我不甘心,我相信他,我相信
他是警察,並非如傳媒所說的三合會成員。
新聞報道說與陳永仁一起身亡的警員被葬於浩園,從電視熒幕可以看見他的靈柩被
蓋上特區區旗,我的心不住悸動。
陳永仁不可以死得不明不白,我決定要替他討回公道……經過半年的追查,我終於
從已故的警校校長葉Sir的遺物中,找到了陳永仁的警員檔案,證實了他的警員身份。
今天,是陳永仁舉殯的日子,在浩園內一片彷彿架在半空的草坪上,二十多個穿上
整齊禮服的警員井然地排列,前方,巍立著陳永仁的墓碑。
生於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五日,終於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陳永仁,英勇損
軀,浩氣長存。
一個警察獨自步前,挺拔地向陳永仁敬禮,他轉過身來,我看見他的正面,他的臉
飽歷滄桑,甚至可以說瀰漫著一股生不如死的抱憾,他黯然地走到一個長髮女人與一個
女孩的面前,向兩人再敬了一個禮。
長髮女人的名字叫May,是陳永仁的舊女朋友,那個女孩,是陳永仁的女兒。
假如沒有May的幫助,我根本無法完成調查。
還有,在這半年間,一直有個人在暗中協助我,那個人……會否就是這個警察?
儀仗隊的風笛再度響起,我凝視那幅貼在石碑上的黑白照片,他的笑容總是蘊含著
一抹神秘色彩。
今天是他的葬禮,也是他接受一級警察榮譽的日子,他的心情該是如何的呢?
「你好嗎?警察。」我笑著向他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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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我和劉建明如期結婚,不到半年後,在我終於把那本小說完成那天,我作出了
一個決定。小說的名字叫《無意間》,引言是這樣寫的:有意,我有意與她朝夕相對無
意,我無意墮落日月無光回頭間,我希望洗心革面巡指間,我變成窮凶極惡小說是以第
一人稱寫的,「我」就是那個擁有二十八種性格的男主角。
至於結局嘛……男主角死了,女主角患上了失憶症,她在某國度遇上另一個男人,
男人是個充滿正義感的警察,一個真正的好人,而且,男人與男主角長得一模一樣。最
後,女主角嫁給了男人,兩人從此開心快樂地生活。
沒錯,小說有一個happy ending。
然而在現實中的我,根本無法選擇性地把往事忘記,我更無法說服自己他死而復生
了。
我,只能夠選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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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
筆者的話
在這十多年間,外語片的總票房拋離港產片,要解釋這現象原因可以非常簡單,大
概隨便在街上問一個人,用四個字便能蓋棺論定:優勝劣敗。
香港的電影人真的力有未逮嗎?嘗試去把這簡單的答案複雜化,的確,上映外語片
的平均質素比港產片高,但並不等於外國電影人比香港電影人強。
觀眾害怕「花錢買罪受」,付出幾十塊換來一百分鐘的自縛,怎不教人聞風喪膽?
偏偏,在我們的印象中,十出「爛片」有七部是港產片,風險太高,寧願在家裡看影碟
,勢頭不對便快播,大不了來個腰斬,損失金錢省回時間。
其實「爛片」充斥全球,能夠成功在香港戲院上映的外語片,全部經過篩選,情形
恍如初賽佳麗vs決賽佳麗,後者勝算自然較高。況且,香港只有一個,香港電影人決戰
聯合國精英,當然難打。
外語片比港產片好看,這結論,下得未免草率。
忽發奇想,假如舉行一個全球性的電影比賽,又或者明年奧斯卡改變遊戲規則,先
根據製作費與時間把電影劃分,然後競逐,我想比賽結果將會嚇壞美國人。
香港市場細,製作電影資金少時間短是先天缺陷,然而有缺陷並不代表本地電影人
就要自怨自艾,史提芬?霍金幾乎全身癱瘓,但他的視野比誰都廣闊。
港產片先天不足,製作人避重就輕,特技場面不及別人浩大?可以拍真功夫;劇情
計算不及別人細密?可以拍喜劇鬧劇。
但是,在這兩年間,有兩部港產電影把我嚇呆了——二○○一年的《少林足球》與
去年的《無間道》,我認為前者的勝券在特技場面,後者在劇本,而特技與劇本,正正
是港產片多年來的死穴,這突破,實在叫人振奮。
原來只要在特技上加進新元素,港產的特技片也可以很好看,我甚至懷疑在《
Matrix》第二集中,奇洛李維斯一個打一百個的場面是參考自《少林足球》。
原來像《Die Hard》般,像《教父》般精采的劇本,在香港並非遙不可及,借用陳
永仁的一段對白,萬多元的港產音響,加上一條千多塊的國產線,可以與十幾萬的外國
貨一較長短,分得清算你識貨。
在與莊文強通電話前,我以純屬觀眾的身份看了電影三次,在落實負責把電影改編
成小說後,我把《無間道》重複看了十數遍,每次看,都有新的理解,新的體會。
《無間道》是一部密度很高的電影,單單是第一集,片長九十七分鐘,共有五十八
個場景,場景再細分成小節,例如在毒品交易那場戲,便有高達四十二個分鏡頭小節。
更厲害的是,電影有許多暗場,許多隱喻,在緊密的畫面中,這些隱喻觀眾未必看
得出來。看不到的,無損劇情發展,看得到的,更覺精采。
我的任務,就是讓讀者看得更清楚,把不適合在電影中交代的情節,用文字去表達
。
這是我首次執筆改編小說,寫電影小說與自己原創的小說有很大差別,後者可以天
馬行空,而前者,最重要是揣摩原著的神髓,沿這條骨幹詮釋鋪展,再加上合適的創作
,目的只有一個:令觀眾/讀者能更立體化地體味原著的藍圖———由麥兆輝、莊文強
與劉偉強精心設計的藍圖。
用十二萬字把《無間道》第一、二集剖析、重組殊不簡單,希望我辦得到,也希望
「劉麥莊」這個鐵三角能夠給觀眾帶來持續的驚喜。我想我和許多香港觀眾一樣,我們
喜歡看本地演員,我們不喜歡一邊看畫面一邊讀字幕,其實,我們都寧願愛看港產片。
最後,多謝劉偉強先生、麥兆輝先生與莊文強先生給我執筆這部小說,亦感謝《星
島出版》。
李牧童二○○三年九月二十日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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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泛華
出版日期:2003 年 11 月 05 日
定價:3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