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大部分人沈湎於一種雙重信念的幻覺,他們相信記憶的持久性以及補救的可能性, 這兩個特性同樣不真,事實正好相反:一切都將被遺忘,什麼也不會得到補救,補救的 角色將由遺忘執掌。沒有人可以補救已犯下的謬誤,但所有謬誤都將被遺忘。 ——米蘭?昆德拉(1929–) 2009年 Mary坐在病房中,一臉倦容地呆望著床上瘦骨嶙峋的男人。 在她身旁蹲著一個男孩,自顧自在地板上推一部玩具警車,口中發出「嗚噫嗚噫」 的仿笛聲。 「前面的賊車立刻停下來,否則我們就開火!」男孩圓鼓鼓的雙眼炯炯有神,盯著 前方某一點叫嚷。 Mary回頭俯視一眼男孩,欲言又止。 「報告警長,賊車沒有減速。」說著男孩把聲線壓低,彷彿在扮演另一個角色,「 嘿!冥頑不靈,fire!」 「Yes Sir!」男孩把聲線回復正常,幹勁十足地答話,並舉起小小的右手,把拇指 和食指伸展成直角,其餘三指捲曲,「砰—砰—砰!」 「呀——!」男孩掩著胸口,把眼睛瞇成一條線,作痛苦狀,「你……幹嗎,開槍 ……射我,我是你們的人,我是臥……底……」 Mary一怔,禁不住叫喊:「小落你靜下來可以嗎?這裡是醫院呀!」 小落抬頭仰望母親,扁著小嘴:「但是媽媽,我們在房間內,哪裡會吵到人?」 「你看不見爸爸在睡覺嗎?」Mary心煩氣躁。 小落呆望著母親,瞄了一眼床上插滿喉管的男人,不解道:「他哪裡聽得見?」 Mary鼻子一酸,答不上話。 2003年11月27日,劉建明中槍入院,子彈從他的下顎射進頭顱,腦部嚴重受損。送 醫院經醫生搶救30多小時後,他近乎奇跡地存活下來,但全身幾乎癱瘓,只餘下雙眼能 眨,右邊三根手指能微動,卻無法提筆。 說來奇怪,雖然劉建明的手指只能微幅活動,而且動起來甚為吃力,但除非是睡著 了,他的指頭都不停地在敲打著。 每次他看見Mary,就會牢牢地望著她,並敲擊出同樣的節奏,不斷重複。 對此Mary不解。儘管不解,但那節奏她已經聽過成千上萬次,耳熟能詳。 2006年11月27日,剛好過了3年,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劉建明的病情突然在一天內 惡化,變成了植物人。 事後Mary回想,病情的急轉直下也並非毫無先兆的——在這之前的一天,劉建明敲 擊的節奏驟然改變。Mary感到好奇,把節奏用心記了下來,但當中是否有什麼含意,她 茫無頭緒。 Mary吁一口氣,摸摸小落的頭:「小落乖,媽媽要替爸爸抹身,可以幫我向護士姐 姐拿兩條濕毛巾嗎?」 ※※※ 醫院的2號升降機門打開,Mary拉著小落走進,裡面一位13歲的少女正攙扶著一位 穿白色病人服的女人。女人束著馬尾,年齡近40,與少女的樣貌相似。 從門開啟的那刻,小落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少女。升降機到達地下大堂,眾人走出, 小落甩開Mary的手,繞到少女面前,抬頭微笑,笑容竟帶著幾分曖昧。 少女錯愕,靦腆地報之一笑。 小落雙手插進褲袋:「嗨,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難以置信,眼前這個只有幾歲的小孩分明在撩逗自己,她不忿:「小朋友,你 是在跟姐姐說話嗎?」 小落揚一下左邊的眉:「我姓劉,叫我磊落吧,我們可以做個朋友嗎?」 少女不知好氣還是好笑,瞄一瞄旁邊的Mary,Mary笑了笑,向小落招手:「小落過 來,別煩著姐姐。」 被少女攙扶著的女人望向Mary:「不打緊,他是你的孩子嗎?」說著女人俯身去撫 摸小落的頭,「你叫磊落嗎?幾歲了?」 「五歲。」 「長得多俊逸啊。」 「多謝太太誇獎,」小落抿嘴而笑,「太太貴姓?」 對小落的故作老成,女人興趣盎然:「我姓蕭,有何貴幹?」 「蕭太太,她是你的女兒嗎?」 「嗯。」 「我可以跟她交往嗎?」小落一臉誠懇地說。 「什麼?」女人忍俊不禁,笑著仰望Mary。 「小落不准亂說話!」Mary湊前蹲下,瞪了一眼小落,趕忙向姓蕭的女人解釋,「 不好意思,他的意思是想跟你的女兒交朋友。」 女人笑著點頭示意Mary別緊張:「你的孩子真的很可愛。」 「哪裡可愛?可惡!」說著Mary掐一下小落的鼻頭。 小落呶呶嘴:「蕭太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女人斜著頭瞥一眼女兒:「我不反對,但是詠音肯不肯,你可得自己問她啊。」 小落雙眼發亮,向著少女踏前兩步,拉一拉她的裙擺,抬頭問道:「蕭詠音,可以 跟我交往嗎?」 少女見小落一臉哀求,也感到他蠻可愛的,她故意皺起眉頭說:「噢……可是你連 我的名字也叫錯了,我怎麼跟你交往?」 「你不是叫詠音嗎?」 「是詠音沒錯,可我姓陳。」 這時姓蕭的女人與Mary的眼神接觸上,解釋說:「我本人姓蕭,唔……不如叫我 May吧。」 「May你好,我叫Mary。」 (2) 門鈴響起,一個女孩跑去開門。 女孩七歲,褐色短髮,湛藍眼睛,穿黑色裙子。 「UncleCheung!」女孩興奮地大叫,撲進門外男人的懷裡。 男人蹲下摟抱女孩,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綻放:「深秋,有掛念叔叔嗎?」 「阿張,我們經常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一個年約50的英國婦人從大廳走出來。她 束髻,穿黑色套裝,臉容雖憔悴,卻散發著雍容華貴之氣,廣東話說得極地道。 「師母你別客氣。」 3人上張Sir的車,深秋一馬當先坐進助手席,婦人只有坐到後座。 「UncleCheung,快說故事給我聽。」一路上深秋對張Sir纏擾不休,要他說近來發 生的警匪故事。張Sir不時望望倒後鏡,察視婦人的表情。 車子到達浩園,張Sir與婦人拿著祭品下車,走了15分鐘,在一個墓碑前停下。 張Sir肅然向墓碑敬禮,深秋站在旁邊照樣學,婦人黯然神傷。 「黃Sir,你好嗎?」 「Daddy,你好嗎?」 「丈夫,你好嗎?」 今天是黃Sir的死忌。在7年前,2002年11月26日,黃Sir被韓琛的手下從大廈天台 推下樓,壯烈殉職。 處理過祭品,張Sir掃視四周。從左到右,排列著陸啟昌、羅雞(羅繼賢)、葉 Sir、黃Sir、陳永仁與楊錦榮的墳墓。每次看見此情此境,他都悲慟不已。 婦人從袋中取出5束白菊,3人走到陸啟昌的墳前放下一束,敬一個禮,最後站到楊 錦榮的墳前。 「阿張,」婦人頓一頓,「陸啟昌、羅雞和葉Sir的生平,志誠都跟我說過,陳永 仁的我也相當瞭解,關於這位楊Sir的,我一直沒問,可以告訴我嗎?」 張Sir望一眼婦人,再瞄一瞄深秋,有點猶豫:「現在?」 婦人摸摸女兒的頭:「有關志誠的事,以往我不想讓深秋知道得太多,怕她會有陰 影,然而我越是要隱瞞,她就越感興趣,」她苦笑一下,「我想通了,深秋今年已經 7歲了,關於她父親的事,她有權知道。」 張Sir不置可否。 「阿張,假如再給你一次選擇,你還會當警察嗎?」 張Sir凝神望著婦人,沉思片刻,肯定地答道:「我會。」 婦人一笑:「我想志誠的答案也是一樣。」說罷,她望向黃Sir的墳墓,「每個人 都有權選擇自己的路,假如深秋長大後要加入警隊,我不反對。」 張Sir點頭。 「我曾經選擇逃避,結果反被困擾不休。」婦人吁一口氣,「阿張,上星期我和深 秋見過李心兒醫生,然後跟May與陳永仁的女兒也碰過面了。」 張Sir愕然,婦人解釋道:「我希望走進志誠的世界,盡量瞭解他,讓他完整地與 我和深秋一起存活著。」 張Sir聽得眼睛泛紅,抬頭深吸一口氣,清一下喉嚨:「我與楊錦榮沒有交情,對 他的背景並不太清楚,他是保安部的總督察,為人囂張跋扈,重案組的同事都不喜歡他 。」他望向墓碑上楊錦榮的照片,「其實到現在,我仍無法肯定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警察 。」 婦人詫異:「能夠被安葬在這裡的,不是全部都是好警察嗎?」 張Sir抿一抿嘴唇:「但願如此。」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1) 我的內心像一個有許多抽屜的木櫃,每個抽屜裡都裝著一個不同的我,就是自己也 不知道當中有多少個,更不知道其中底細。寫作時我會把其中一個抽屜拉開,看看裡面 是誰,有時自己也感到驚訝,因為有些抽屜非常幽暗…… ——村上春樹(1949–) 2002年5月,陳永仁殉職前6個月尖沙咀某夜總會內,在舞池旁的座位坐著兩個中年 台灣男人,身邊沒有女伴。 「兩位先生看起來不開心,不如叫幾位小姐來陪你們喝酒吧,我們……」媽咪生硬 地說著蹩腳的國語,上前招呼。 「你聾了嗎?說不用了,滾開!」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揚手怒吼,媽咪急忙閃開,另 一個男人繼續忙著打電話。 「他媽的那個吳松,等了他兩個小時,電話又不接,耍我們嗎?」 與此同時,戴金絲眼鏡、穿筆挺西裝的楊錦榮打著手提電話,踏進夜總會:「韓先 生,吳松他人在哪兒?」 「OK,再見。」楊錦榮關上電話,走到兩個台灣人的跟前,一言不發坐下。 台灣人相視一眼,感到來者不善,於是靜觀其變。 楊錦榮拿起桌面上的香煙包與打火機,拔出一支點燃,叼著,把煙包與打火機塞進 西裝口袋裡,順手掏出委任證,掛在襟前,上面寫著「ChiefInspector」。 兩人心感不妙,倉皇站起,幾個警員持槍而至,舞女和客人紛紛驚呼散開,警員上 前搜兩人全身,什麼也沒有發現。 「這位長官,有什麼得罪?」台灣人既驚且怒。 楊錦榮冷冷地說:「沒什麼,只是心血來潮,想揍人!」 夜總會經理趕來調停:「楊Sir,有何貴幹?」 楊錦榮掐熄香煙:「這兩位台灣大哥專門走私軍火,客人爽約,我見他倆憋悶,便 陪他們玩玩,沒什麼不對吧?」 經理擠出笑臉:「對!一起玩才高興。」說著經理揚手吩咐侍應生,「替我簽半打 紅酒!」 楊錦榮摘下金絲眼鏡,用手巾抹抹再戴上,拍一拍經理的肩膀:「你也知道我們保 安部最不想看見這類人打扮光鮮招搖過市,但我是警察,不能夠胡亂打人,經理你人多 勢眾,不如幫幫我。」 經理眉頭緊皺,勉強一笑:「楊Sir,不要為難我好嗎……」 楊錦榮站起,拉他到一旁,從袋中掏出一包白粉,塞進他的口袋:「這樣會好辦一 點嗎?」 經理強作鎮定:「阿Sir,你想冤枉我?眾目睽睽之下,有這麼容易嗎?」 楊錦榮冷冷一笑:「放心,我和一班手足早已把報告寫好,這裡只有半公斤白粉, 坐十年八載便出獄。和你相識一場,我會幫你向法官求情!」 肉隨砧板上,經理無奈向手下使個眼色,眾手下一擁而上,圍攏兩個台灣人拳打腳 踢。 楊錦榮搭著經理的肩膀,坐到後面包廂:「等一會兒找兩個小的跟我返回警署,說 他們看見兩個台灣人肆無忌憚亮出一包白粉,於是見義勇為揍他們,我會向警民關係科 申請一個好市民獎頒發給你,你說好不好?」 經理表情木訥:「好。」 楊錦榮向警員發號施令:「拘捕兩人!喂!記得斯文一點。」 警員上前推開打得起勁的夜總會職員,湊熱鬧般地朝台灣人的小腹踢上兩腳,台灣 人的要害受襲,慘聲嘶叫。 ※※※ 「呀——!」 與此同時,在夜總會樓上的芬蘭浴室內,慘叫聲與摔撞聲更是此起彼伏。 只見大廳中的傢具七零八落,玻璃碎片散落滿地,幾個打手倒地痛苦呻吟,站在中 央的男人手握水喉鐵管,眼腫嘴歪,臉上一片紅一片青,他凶狠地盯著持牌人,步步進 逼。 「喂……我已經報了警,你還不走!警察就要來了,喂,你別亂來。」持牌人怔怔 地說,一邊說一邊退至牆角。 「停手!阿仁,我們走吧!」穿浴袍的傻強在旁邊叫嚷。在他的臉上,有三道抓痕 。 ※※※ 陳永仁、傻強與一幫傷者被警察押到醫院,在急症室接待處等候。 陳永仁用消毒紗布按住流血的傷口,卻封不住傻強絮絮不休的嘴巴。 「知不知道什麼叫出事?剛才那個按摩女郎,竟然和琛哥家裡那條松獅狗一個模樣 ,我要換人,豈料換來的那個跟琛哥如同孿生兄妹!天啊!雖然我出了名的飢不擇食, 也嚥不下呀!」 「陳永仁,請到二號房。」喇叭傳來廣播聲,陳永仁倏然站起,舉起手指,盯視傻 強,「我想清靜一下,你留在這裡,OK?」 「不成!這件事因我而起,我要照顧你。」傻強一臉堅持。 急症室內,陳永仁躺下,醫生替他的額頭傷口縫針,傻強坐在身旁,繼續說下文。 「豈料那個按摩女郎還把臉湊近,問我她漂不漂亮,我被嚇得三魂不見七魄,失聲 大嚷:『我的媽呀!你好醜呀!』她奶奶的,我說的是事實,她竟然抓我的臉!我傻強 一向不打女人,但那隻怪物橫看豎看都不是女人,我一拳轟過去,打得她人仰馬翻。本 來一人中一招算是扯平,但那個婊子卻找人出頭,真是……她懂得找人出頭,難道我不 懂得找你幫忙嗎?」 傻強不無感慨地搖頭:「不過這樣還不算糟糕,阿仁你大發雷霆打爛人家的東西, 要我賠幾萬元才是件大事,所以說按摩女郎不漂亮就出事。」 (2) 陳永仁一臉厭煩,沒看傻強一眼。傻強繼續說:「阿仁你知不知道,剛才你真的像 瘋了一般,把我也嚇壞了。只是一宗小衝突吧,你不用激憤到這個地步呀。」 傻強突然定眼看著陳永仁,「其實阿仁你是不是有病?會不會是躁狂症?就是……」 陳永仁終於憋不住望向傻強,勾勾手指示意他湊近,傻強滿懷好奇地俯前,以為陳 永仁要告訴他什麼秘密,然而在耳邊響起的,只是一句髒話。 藥房外,傻強和陳永仁坐在一旁等候取藥。 「其實阿仁,你經常對我不理不睬,是不是對我這個做老大的有什麼不滿意?」 陳永仁回轉頭盯他:「我跟你快5年了!5年來每天吃喝玩樂,沖涼跳舞,什麼都沒 幹過。」 傻強不解,錯愕瞪眼:「慢著!你加入黑社會,不就是為了什麼也不用幹嗎?」 陳永仁沒好氣,拿藥後轉頭就走。傻強跟到升降機大堂,又開始嘰哩呱啦:「阿仁 ,知道為什麼我只有你一個下屬嗎?因為我這個人專一,也欣賞你夠專心!做人最要緊 的是專心你知道嗎?你看琛哥平日辦事有多專心就明白,今天的事你千萬別告訴琛哥, 你也知道……」 警員將兩人鎖上手銬,陳永仁被傻強煩得要死,哀求道:「你放過我可以嗎?」 升降機門「叮」一聲打開,傻強仍在追問陳永仁什麼意思,跟在後面的警員也看不 過眼,推一下傻強:「你說夠沒有?嘴巴不累嗎?電梯到了,走呀!」 傻強回頭斜看警員:「阿Sir你推我呀?你知道我有坐骨神經痛嗎?知不知道哪個 部位叫坐骨神經?」 「閉嘴啦!再絮絮叨叨信不信我揍你?」陳永仁喊道。 兩人與警員進入升降機,門關上。 ※※※ 升降機內,只有楊錦榮一人。 「楊Sir,揍得人家這麼慘呀?」聽筒裡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吳松在你頭上動土,你不是要恫嚇台灣那邊的賣家,以後乖乖跟你交易的嗎?」 楊錦榮以一貫冷漠的語調對著話筒說。 「哈哈,楊Sir,你有這麼聽我的話,有這麼替我設想嗎?」 「韓先生,你打電話來就是要說這些廢話?」 「聽說過沈澄這個人嗎?」 楊錦榮略沉吟:「韓先生,你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這麼說,你是聽過了?」 「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大陸商家,買賣軍火的。」 「唔,可以幫我調查一下他嗎?」 「幫你?我有什麼好處?」 「楊Sir,我什麼時候虧待過你?」 ※※※ 劉建明正駕著車在三號幹線上飛馳,身旁的Mary托著頭在發呆。 「喂。」劉建明喊她,她充耳不聞。 「喂——!」 Mary回過頭來:「什麼?」 「你在想什麼想得入神?」 「小說題材。」 劉建明瞄她一眼:「不剛寫完了一部作品嗎?又在想?」 「你以為我是Rawling(英國女作家,暢銷童話《哈里波特》系列的作者)嗎?在 香港做作家就是這樣,幾個月就要完成一部作品,否則會餓死。」 「餓死?」劉建明笑著擠眉瞪眼,「堂堂高級督察劉建明的夫人,需要為生計擔心 嗎?」 Mary白他一眼:「誰是你夫人?」 「喂,之前跟你說的那件事,考慮好沒有?」 「什麼事?」 「那件事呢,終生大事呢!」劉建明模仿女人嬌聲道。 Mary強忍著笑,斜眼望他,搖搖頭。 劉建明不禁皺眉:「為什麼呀?」 「我怕。」 「怕什麼?」 「Warllace說作家結婚後便會失去創作靈感,遲兩年吧,OK?」 「不。」 「哎呀,別扁嘴啦,乖啦。」 劉建明一言不發,踏緊加速器,房車的速度不斷爬升。 「喂!」Mary的笑容凝住,劉建明板著臉孔望向前方,不理睬她。 「喂——!」 「嫁不嫁我?」 「這算什麼意思?逼婚嗎?」 「嫁不嫁我?」他繼續加速,速度計上的紅針攀爬上120公里。 Mary把雙手交疊在胸前:「劉建明,我覺得你這樣做很幼稚,你再不減速,我會惱 你。」 劉建明慌張地瞄Mary一眼,同時把加速器放鬆:「喂,我這樣做不浪漫嗎?」 「浪漫個屁。」 劉建明不忿:「大作家,這招我學自你的小說呀。」 Mary一怔:「哪有寫……」她的眼珠子晃動一下,想起來了,的確是她在首部小說 中寫過的情節。 Mary登時皺起眉,慘聲呼叫:「哎喲!我怎會寫出這種東西來?」 劉建明見Mary一臉厭惡,知道她又要發脾氣,連聲安慰:「這情節沒不妥呀?我覺 得很好呀……」 「噫——!俗不可耐!不知有多少讀者看過呢?」Mary懊惱地搓手跺腳,「哎喲, 出版社在去年把我的書重新編版推出,噫——!」 劉建明不知所措:「喂,別生氣啦,哎,你們這些女人,一點小事便發脾氣。」 這時,電話鈴響起,劉建明接聽,是韓琛,他的面容頓時繃緊起來。 (3) 「有個問題,知道誰是沈澄嗎?」韓琛問。 劉建明故作輕鬆,微笑著說:「不知道呀。」 「幫我留意一下。」 「好呀!」 韓琛感到他的語氣怪怪的:「和女朋友在一起?」 「對。」 他冷笑一聲:「不妨礙你了,劉Sir。」 ※※※ 半個月後,大嶼山天壇大佛下,鐘聲悠揚,陳永仁與傻強爬上陡斜的樓梯。在頂端 ,有幾個黑衣大漢嚴密看守。 傻強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揚手示意陳永仁站到一旁等候,陳永仁甚覺沒趣。 平台上,韓琛環視眼前簇集的佛像,虔誠合十。站在不遠處留一頭清爽平頭裝、鼻 樑上架著黑色太陽鏡、穿黑色長風衣的中年男人背向大佛,俯瞰大海。 男人的名字叫沈澄,他的親弟弟沈亮踱步到韓琛身邊,用帶北京口音的國語說:「 你知道嗎?大陸是沒有黑社會的,國家現在需要的是財富,黑社會談的是生死,而搞生 意談的是生財,今天,我們是要跟韓大哥你談生意!」 韓琛不以為然地瞄沈亮一眼:「可我的確是個黑社會!」 沈亮擺擺手:「在我心目中,韓先生是個最好的生意人,我大哥也是這麼認為。」 韓琛訕笑,回頭看沈澄,只見他表情沉著,抬頭仰望大佛。 沈亮有點不忿,加強語調:「我們手頭上有一億現金不知往哪裡放,想放在韓大哥 你那盤生意上!生意的內容,我們絕不過問,一國兩制嘛!只要能夠生財,悉聽尊便! 」 韓琛仍然不為所動:「一國兩制?你相信行得通嗎?」 沈亮的面容變得嚴肅,語調倔強:「我相信我們在內地的關係是你沒法拒絕的!難 道你相信當一個香港黑社會會比做一個大陸生意人活得長命嗎?」沈亮把臉稍稍湊近韓 琛,「沒有我和大哥的關係,你現在在大陸的生意,我看也做不長吧!」 韓琛嗤笑,沒看沈亮一眼,再回望沈澄,沈澄還是在看風景,對兩人的談話顯得漠 不關心。 韓琛正要回頭,沈澄說話了:「韓先生,你信佛的,對嗎?」 韓琛點一下頭。 「你看這裡風水怎麼樣?」 「非常好!」 沈澄走上前:「我想在這裡放個長生位!」 韓琛轉過身:「是府上哪一位?」 「我的妻子在半年前過身了……,」沈澄垂頭凝視韓琛,「還有我自己。」 韓琛有點愕然,不期然想起自己的妻子。說了半天的廢話,他終於真心地說了一句 :「這小事,就包在我身上。」 沈澄和藹地笑了:「這對我來說可是大事,生意才是小事,小事應該讓晚輩去談, 看他們能夠談出個什麼來。」 韓琛凝神察視沈澄的雙眼,像要看穿他說話的真偽,他笑著揚手,歡送沈澄與眾手 下離去。 沈澄與沈亮掠過傻強跟前,他向兩人鞠了個躬,抬頭,發現韓琛不懷好意地盯著自 己。 「傻強,你就代表我與沈澄的下屬談談生意,好嗎?」韓琛笑著說。 傻強大為緊張:「琛哥,我是傻B,你叫我去談,除非你想把生意給搞砸,不如… …叫迪路去吧。」說著他退後兩步,竄到迪路身旁。 韓琛冷笑兩聲,瞄一瞄迪路,垂頭略一思忖,別過臉望向倚站在欄杆前的陳永仁, 揚手叫他過來。 「阿仁,你跟了傻強多久了?」 「快5年了,琛哥。」 「開心嗎?」 陳永仁摸不透韓琛的言下之意,但直覺告訴他這是靠近韓琛的機會,他刻意擠出一 個極為勉強的笑容。 從1997年7月加入韓琛的集團,一晃5年,陳永仁卻未能得到韓琛的信任。假如說韓 琛對他毫不賞識,似乎又並非如此,因為在好幾次毒品交易中,韓琛都吩咐他試貨;偶 然他缺席集會,韓琛也會問傻強他去了哪兒。 大概,韓琛對陳永仁的倪家身份,還多少存有戒心吧。 ※※※ 銀行保險庫內,職員替黃Sir打開保險箱,裡面放著兩幅照片。黃Sir把照片取出, 發現下面還有一封紅包。 銀行內,陳永仁正在填寫提款單,黃Sir故作漫不經心地走到他身旁,放下剛才用 來裝載照片的公文袋。 台面上放著陳永仁的存折,黃Sir伸手輕輕揭開,存款有百多萬元,陳永仁急忙把 存折搶回。 「這麼多錢?」黃Sir詫異。 「羨慕還是妒忌?」陳永仁冷言相向。 「是不是見不得光的?你別亂來呀。」黃Sir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 陳永仁斜看他一眼:「我有多少存款你會不知道?別作弄我了,想借錢便開口,不 用嚇唬我。」 「照片裡的兩人是何方神聖?」黃Sir問。 陳永仁白他一眼:「我知道還用問你?別這麼懶,你的工資不知高出我多少倍,幹 點事吧。」 黃Sir不跟他辯:「那個紅包呢?」 「給你女兒的,別揩油!你呀!剛剛做了爸爸,就多待在家裡陪她。」 黃Sir略沉默,「為何對我這麼好?」 「哇,你何時變得這般肉麻?」說著陳永仁突然氣上心頭,把存款單捏作一團,「 你得搞清楚,我不是對你好,我只是擔心你的女兒終日看不見爸爸。」 (4) 陳永仁的話裡有骨,黃Sir垂頭喃喃,「還在生我的氣嗎?」 「操,我什麼時侯說過原諒你?」說罷,陳永仁拂袖而去。 黃Sir呆站著,一個婦人走近:「先生,不填表便讓一下吧。」 ※※※ 幾天後,陳永仁在街上走,對著空氣講話。 「喂,通知你一聲,我現在一個人去見沈亮。」細心一看,原來他戴著耳機,在打 手提電話。 「什麼?」 「沈澄想和韓琛合作,韓琛叫我去聽聽他有什麼話說。」 「你現在才通知我?」 「屁話!給你預早知道,難道你會派人來保護我呀,老闆?」 「你對我態度好一點成不成?」 「唉,我不跟你說啦!」 「聽好!沈澄是山西太原人,民營企業家,當過兵,在大陸搞古董買賣及運輸白手 起家,現金充裕。一年前開始來香港發展,他的親弟沈亮最近才跟他拍檔,負責出面辦 見不得光的交易。這幾年韓琛計劃在大陸大搞,一個覬覦香港,一個想進軍大陸市場, 姣婆遇到脂粉客,讓他們接上頭,我們就更頭痛了。」 「我掛線啦。」陳永仁走進法國餐廳,來到貴賓房,沈亮一個人坐在圓桌後喝紅酒 。 「陳大哥,只有你一位嗎?」沈亮笑容可掬地說。 「沈先生不也是一個人嗎?」 「想吃些什麼?這裡的煎鵝肝很棒,我以前最愛吃潮州的凍鵝肝,現在覺得味同嚼 蠟,哈哈哈。」 「隨便吧。」 沈亮滔滔不絕:「我們在國內的幾十家夜場,由各省的有力人士關照,到時候,你 們的貨將暢通無阻。我們跟你們談的,是11個城市的生意呀……」 電話響起,陳永仁接聽,是韓琛。 「怎麼樣?談得合拍嗎?」 「不錯呀!」 「你前面有一個煙灰缸,看見了嗎?」 陳永仁不明白韓琛想幹什麼。 「拿起它,給我大力砸他的腦袋!」 陳永仁笑容僵住,瞄一瞄沈亮。 「繼續砸!我叫你砸呀!」 陳永仁咬一咬牙,迅雷不及掩耳抓起煙灰缸,向著沈亮的額頭擊下。 沈亮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上,頭破血流。 在陳永仁的耳畔繼續傳來韓琛的聲音:「繼續打,打到我叫停為止。」 一頭霧水的陳永仁被韓琛逼得發瘋,他把憤怒都發洩到沈亮身上。 這時,貴賓房的門打開,幾個作侍應打扮的警員衝進,正要有所行動,楊錦榮現身 阻止。 楊錦榮盯著陳永仁,先是一怔,繼而不發一言,取出警員委任證,慢條斯理夾到襟 袋上,揚手示意陳永仁繼續。 「別停下,繼續!」韓琛仍在他耳邊催促,陳永仁望向一臉囂張的楊錦榮,感到自 己像個傻子,他索性關上電話,坐下。 韓琛叫他出手傷人,然後警察立刻出現,這顯然是一個局,一個韓琛要他踩進去的 陷阱。 問題是,陷阱要捕獵的目標是誰——韓琛是要利用他去把獵物拖進陷阱,抑或他就 是韓琛的目標呢? 陳永仁不寒而慄,難道他的臥底身份被韓琛揭破了? ※※※ 在1個小時之前,楊錦榮接獲韓琛的吩咐。 「今天下午兩點,銅鑼灣亞密絲法國餐廳,我的人會跟沈澄的人談生意,你去拘捕 他們吧。」 楊錦榮冷笑:「是現貨交易嗎?我憑什麼拘捕他們?」 「嚴重傷人,可不可以?」 楊錦榮沒作聲,韓琛繼續說:「還有,我那個手下,麻煩你給我好好招呼他。」 「為什麼?」 「沒什麼,我想他或許是個可造之材。」 ※※※ 警察總部保安部問話室內,陳永仁倒臥在地上咳嗽不止,口中流血。 黃Sir、張Sir和幾個下屬攜著文件,來到保安部大廳,楊錦榮正坐在計算機前打報 告。 「阿黃,很久不見!」楊錦榮迎上前向黃Sir問好。 黃Sir敷衍地笑了笑。 身後傳來腳步聲,黃Sir回頭一看,臉色大變,只見韓琛帶同沈澄、傻強等人前來 ,神態自若地坐到沙發上。 黃Sir強作鎮定:「這麼熱鬧?」 韓琛只笑不語。 楊錦榮在旁解釋說:「這陣子我們保安部盯著這位沈先生,沒料到扣下了這位韓先 生的人。我對韓先生不及你熟,反黑又不關我們部門的事,這次拘捕行動又沒什麼發現 ,按例也要告訴一聲你們重案組。」 黃Sir木然地望向韓琛:「要勞煩你親自出馬呀?」 韓琛抬頭斜望黃Sir,嘴角向上翹:「陪朋友來。」 楊錦榮繼續解釋說:「韓生的夥計與沈先生的親弟有些爭拗,兩人是來保釋他們的 。」 黃Sir瞟一眼沈澄,他垂著頭,一貫地沉實。 「犯人呢?」黃Sir問。 楊錦榮向旁邊指一指,只見陳永仁與沈亮被四個保安部警員押出。 黃Sir見陳永仁被打得口腫面青,心頭一凜,傻強連忙上前慰問。 楊錦榮走到頭紮紗布的沈亮跟前,遞上一個活頁夾,上面有一份和解聲明:「他打 成你這個模樣,你真的不控告他?」 (5) 沈亮望沈澄,沈澄沒看他一眼。 「怎樣?不告便簽名吧。」楊錦榮說。 沈亮氣憤不已,把活頁夾扔到方桌上。 沈澄慢慢抬頭望向弟弟,打一下響指,指著文件,沈亮不吭一聲撿起,沉住氣簽了 文件。 楊錦榮把臉轉向陳永仁:「我打成你這樣,你有沒有投訴?」 傻強如遭雷擊:「啊!阿Sir,原來是你幹的,你濫用私刑……」 韓琛從沙發站起:「傻強,走!」 傻強立即噤聲,攙扶陳永仁跟韓琛走。 「等等!」楊錦榮突然揚聲,盯著陳永仁,「認得我嗎?」 陳永仁怒目相向,不發一言。 「我認得你,以後小心一點。」說罷,楊錦榮轉向黃Sir,「黃Sir,案件我算 over了,帶不帶兩個犯人返重案組,你自己決定!」 韓琛轉頭望黃Sir,他揚一下眉:「我沒問題。」 韓琛一笑,率眾離去,門外一個人影跑過,與韓琛撞個正著,這人正是劉建明。 「不好意思!」劉建明錯愕,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對著韓琛親切地笑。 這倒把韓琛嚇了一跳。並非怕他會露出馬腳,只是韓琛從沒見過劉建明笑得如此燦 爛。 劉建明向情報科飛奔,衝入辦公室歡天喜地叫嚷:「下午茶、晚飯、宵夜全部我請 ,不用替我省錢。」 眾CID手足看見上司興奮莫名,面面相覷,大B第一個開口:「阿頭,你不會是又升 職吧?」 「Mary終於答應嫁給我,各位同事,請!」說罷,劉建明展開雙臂,示意各人鼓掌 助興。 ※※※ 韓琛位於尖沙咀的卡拉OK的士高內,包紮好傷口的陳永仁正坐在酒吧台前吃東西, 傻強湊近,瞄一眼碗中物。 「喂,還不多謝我!」傻強得意洋洋地說。 「幹嗎要多謝你?」 「這次你好運啦!」 「你是在取笑我嗎?我給揍成這個樣子……」 傻強揚一揚臉:「看你在吃什麼?」 陳永仁不明他的意思。 「你在吃魚翅呀!吃魚翅等於好運囉。記得上次我與琛哥去泰國吃魚翅,之後便被 賞識了。琛哥這人出名的小氣,平白無故怎會請你吃魚翅?」 陳永仁感到傻強的話也有幾分可信性,不及細想,韓琛領著一班人馬回來,嚇得傻 強手足無措。 更令兩人吃驚的是,緊隨韓琛走進的還有沈澄與沈亮,更有一班凶神惡煞的嘍囉隨 後。 「沈先生,我的手下真丟人,你想怎樣對付他,悉聽尊便!」韓琛說。 沈亮的手下旋即上前把陳永仁抓住,傻強企圖阻止:「琛哥,他們幹嗎?喂!這裡 是香港,你們別亂來!」 「傻強,隨他們便!」韓琛愛理不理。 傻強繼續糾纏,「琛哥,阿仁給這班大陸仔挾走,死定的呀!」 「這也沒法子呀,你先問他為何砸爆人家的頭。」韓琛一臉懊惱地說。 陳永仁聞言怒火中燒,狠狠盯著韓琛,韓琛氣定神閒地望他,像在觀察他的表現。 「老大,行走江湖不是你揍我,就是我揍你啦!有什麼大不了?阿仁砸爆他的頭, 那麼……我砸爆自己的囉!」說罷傻強隨手拿起放在桌面的紅酒,狠勁擊自己的額頭, 登時頭破血流。 「傻強!」陳永仁見狀大嚷,沈亮的手下毫不動容,繼續挾持陳永仁。陳永仁早已 被楊錦榮的手下打至重傷,無力反抗。 這時韓琛回頭斜看沈澄一眼,眼神中像帶一點不屑,更像是拭目以待。 「沈亮,你是在演鬧劇還是談生意?」沈澄不緊不慢地說。 韓琛回過身,凝視沈澄:「你認為我們還能夠談嗎?」 沈亮正要辯駁,沈澄反手拿起另一支紅酒,擊陳永仁的頭殼,陳永仁當場暈倒。 「這樣,還有什麼不可以談?」沈澄說。 韓琛嗤笑一聲:「好!聽說沈大哥的軍火生意很大,如果你讓我插一手,我看大家 會合作得愉快一點,你說對嗎?」 沈澄臉色一沉,冷笑:「你的戲演得這麼精彩,原來是這個意思!」說罷,沈澄拂 袖而去,韓琛輕輕一笑。 ※※※ 凌晨時分,韓琛在吧台自斟自飲,睡了幾個小時的陳永仁走到韓琛旁邊,韓琛倒一 杯酒遞給陳永仁,陳永仁接過,一口沒喝便放下。 「怎麼樣?對我這個老大不滿意?」 陳永仁憋了滿肚子的氣:「為什麼要我揍沈亮?」 韓琛冷笑一聲:「我想看清楚他是什麼人。」他把臉轉向陳永仁,「可有遇過一些 人,這一刻跟你稱兄道弟,下一刻跟你反目成仇?你以為他無論如何仍視你為朋友,原 來他只想宰了你。」 韓琛像憶起許多往事,難掩心中感慨,舉杯啜一口酒:「你是我的人,難道你也不 幫我?」 韓琛在說誰,陳永仁怎會聽不明白? 儘管眼前這人惡貫滿盈,但韓琛的無奈陳永仁多多少少能夠體會,他的怒意驟然退 減:「那麼,琛哥你有什麼看法?」 韓琛閉閉目,睜一睜眼,像叫自己無所謂的事別多想,他的神態回復輕鬆,「你無 緣無故打傷他的弟弟,他息事寧人。我得寸進尺要在他的軍火生意上插一手,假如他仍 然肯答應,那麼……」他頓一頓,輕聲說:「便證明他是一個好人囉!」 (6) 韓琛把酒一飲而盡,將杯大力擊到桌面,「阿仁,以後沈澄的生意由你來跟!」說 罷,他從褲袋掏出一大捆千元紙幣,拋給陳永仁。 ※※※ 數天後的一個中午,黃Sir在辦公室內打電話。 「保安部正在調查沈澄,該與他偷運軍火有關。沈澄的背景很不簡單,他出身軍人 家庭,韓琛對他格外小心。大概就因為他的背景,這陣子韓琛把大陸的生意全部暫停, 像在籌備什麼重大事情似的,看來他倆很快便會合作大搞!」 陳永仁懷疑:「但是韓琛說過把沈澄的生意交給我辦,可自那次以後我再沒見過他 們。」 「哈,這麼大的生意韓琛會放心給你搞?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天真的?」 陳永仁有點不忿:「那下一步該怎樣走?」 「下一步你去看心理醫生。」 「看什麼心理醫生呀?」 「上個月你在芬蘭浴室一個打十個,知不知我暗中幫你做了多少事,律政署才免你 坐牢,判你接受心理治療?」黃Sir頓一頓,「喂,你不會是忘記了吧?那你告訴我, 你現在在中環幹嗎?」 陳永仁環視四周,像迷了路般神情茫然。 ※※※ 在保安部辦公室內,楊錦榮的手下陳俊正在敲上司的房門:「楊Sir,有報告!」 「說。」 「沈澄於5年前曾經被捕,公安局對此低調處理,沒有向外界透露半句。半個月後 沈澄被釋放,理由是證據不足,無法提出起訴。」 「有沒有沈澄在5年前的照片?」 「沒有,我們聯絡的是沈澄一個舊下屬,他說沈澄從不拍照。」 楊錦榮的眼珠子晃動兩下:「這怎麼可能?沈澄是個知名的民營企業家,傳媒豈會 沒拍過他的照片?」 「沈澄的知名度是在這數年間才冒升的。」 「那你有把沈澄現在的照片給你的線人辨認嗎?」 陳俊搖頭:「多年前他在一次槍戰中被子彈擊中前額,從此失聰失明,辭黨還鄉。 」 「有跟他形容過沈澄的外貌嗎?」 「嗯,這倒完全吻合,不過,有一點比較可疑,」陳俊頓一頓,「我的線人跟隨了 沈澄兩年,卻從沒聽過他有一個叫沈亮的弟弟。」 楊錦榮揚一下左眉,手提電話在這時響起。 「楊Sir,出來見見面好嗎?」電話裡的是韓琛。 「有何貴幹?」楊錦榮神態自若地望陳俊,毫無避忌。 「很久沒見,敘敘舊吧。」 「又是關於沈澄?」 韓琛冷笑一聲,沒說話。 「哪裡?」楊錦榮問。 「到我的卡拉OK廳來,我請你飲紅酒。」 「別說無聊話,哪裡?」 「怕見光……那戲院吧。」 「見不得光的是你,哪裡?」 「又要見得光,又怕碰到黑白兩道,圖書館囉。」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1)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 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 在這裡嗎?」 ——張愛玲(1921–1995) 聽過不止一次,人在死時會想起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仿如快速搜畫般在腦海掠過 ,然而我只想起兩個人——May與李心兒。 並非因為在我生命中舉足輕重的人只有兩個,而是仍然活著的,就只有她們兩個。 兩個令我抱憾,令我放不開的女人。 我看見May與一個女孩坐在睡床上,兩人滿頭是汗,May在哄那個女孩,說只是發噩 夢吧,別慌。女孩依偎著她,抬頭問她昨天在街上碰見的那個男人是誰?May沒開口說 話,但我卻能聽到她的話,像是一種心聲什麼的傳進我的耳中:「那個是你的爸爸。」 然後我看見李心兒,她坐在診所那張水牛皮臥椅上,喘著氣。 大概她也是剛從夢中驚醒,她心神恍惚地站起,東翻西撿地不知在找些什麼,口中 喃喃自語。 翻了半天,終於在臥椅下撿出一張字條,是我在臨走前寫給她的字條:「記住我的 秘密,再見。」 她把字條放在掌心,貼到胸前,鬱鬱地抬頭閉目。我多麼希望能夠迎上前緊緊把她 擁抱,然而我的靈魂不斷往後退,她的影像逐漸被刺眼的白光吞噬。 餘下的只有記憶,我怕再過一陣子,連記憶也會被一碗湯沖洗乾淨……我要好好把 她想一遍。 ※※※ 跟她第一次見面是在5個月前,當時我正忙於調查韓琛與沈澄的交易,律政署強制 我接受心理治療,而我的心理醫生,就是李心兒。 我不情不願地到達她位於中環的醫務所,按下門鈴,沒有反應,正要離開,電動門 鎖「卡」一聲打開,我推門走進。 坐在接待處的小姐凝神望著我,我說來看醫生,她禮貌地問我有預約嗎。我從褲袋 掏出律政署發給我的信,小姐像帶點惋惜地瞄我一眼,叫我稍候。 那位小姐領我進入Dr.Lee的房間,原來Dr.Lee是個女人。 女人年齡約二十五、六歲,長直髮,大眼睛,穿一條杏色的連身裙,身材勻稱,小 腿修長,給我一種泰然而潔淨的感覺。 她站在書架前翻書,回頭瞥我一眼,叫我稍等。我隨便找一張椅子坐下,目不轉睛 地看著她。 一會兒,她把書放回架上,朝我這邊走過來,我的心跳竟然在加速。 她從辦公桌上撿起一個活頁夾:「陳永仁先生,對嗎?」 我傻傻地點頭。 「請到那邊躺下。」說著她伸手指向窗前的一張臥椅。 我坐到那張偌大的水牛皮臥椅上,感到不自然。 「坐就可以了。」我擠出笑容。 她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我,木無表情:「脫掉鞋子,躺下。」 我無奈照做,這才發覺椅子相當舒服。 「陳先生,我是李心兒醫生,我有義務告訴你,你現在接受的心理治療是由律政署 轉介的。在未來的六個月,你需要完成一個療程,完成後我會向法院提交報告,法官會 根據我的報告對你作出評估,決定你是否需要接受監禁。」 「什麼?監禁?」我激動得坐直身子,「不是看完醫生就沒事了嗎?」 她並沒理會我,繼續說話:「療程期間,閣下必須遵照醫生,即我的指示,否則律 政署有權推翻之前的判決,將閣下直接送入拘留所裁決。」 我差點氣炸了肺,霍地站起,背向著李心兒破口大罵:「你奶奶的黃志誠,還說幫 我?!」 說罷我才覺得自己的聲量不低,稍作考慮,還是決定頭也不回,奪門而去。 離開診所我立即打電話給黃Sir找晦氣,卻被他反咬了一口。 「你回答我,李醫生漂不漂亮?」 「關你屁事!」 「關我屁事?我向律政署推薦醫花李心兒給你,你也沒一句多謝?Fine!你寧願坐 牢的話,我立刻幫你向律政署撤銷治療,如何?」黃Sir大動肝火。 我登時語塞,敷衍說:「哎!算了。」 黃Sir不甘被我無理取鬧,不放過我:「算什麼算?這次你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 幫你撤銷治療!」 我毫不退讓,囂張地說:「好呀!我坐了牢,看誰幫你盯著韓琛!」 黃Sir略沉吟:「真是佛都有火,陳永仁你得搞清楚,你是警察,你幫的不是我! 不想幹的,便別幹!」說罷,黃Sir大力掛線,我呆了一下。 回想起來,我掛斷他的電話是司空見慣,相反他卻是首次而已。 我有點內疚,盯著電話良久,想按下重撥鍵,卻又不甘心。 電話在這時響起,我以為是黃Sir,原來是律政署的職員。 「陳永仁先生在嗎?」 「我是。」 「我們剛剛收到李心兒醫生的電話,說你在接受治療期間擅自離開,是否真有其事 ?那你有什麼解釋?」 ※※※ 第二天下午,我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到達醫務所。 「李醫生,昨天我忘記了跟你說拜拜,你也用不著報警吧,害我差點被警方通緝。 」 心兒不瞅我一眼,回身進房,我跟著走。 (2) 她坐到昨天的椅子上,我識趣地躺到臥椅上。 「陳先生,我是李心兒醫生,你所接受的心理治療是由律政署轉介的,在未來的五 個月內,你將要完成……」心兒板起臉說。 「成了,昨天不是說過了嗎?」我不耐煩打岔。 「明白的話,便簽字。」說著她遞上一份文件。 我看也不看便簽了。 「陳先生,根據律政署的資料,以及法官對你的評語,我初步懷疑你有嚴重的暴力 傾向,療程將包括催眠治療……」 我被嚇得直跳:「催眠?」 心兒淡然望我:「沒錯,你已簽了同意書。」 「慢著!我還未看清楚。」 心兒聳聳肩:「你有權拒絕,那麼律政署將有權……」 又是律政署,我宣佈投降:「好!明白!催眠對嗎?來吧!」 心兒喝一口水,也倒了一杯給我:「那我們開始吧。陳先生可否先簡單介紹一下你 自己,例如你的性格,家庭狀況……陳先生?陳先生!」 我故意裝睡,誇張地打鼾。 心兒氣惱:「陳先生,請你合作一點。」 我睜開眼,裝模作樣:「我還不夠合作?你說催眠,我便立即眠過去了,喂,你別 太過分喔!」 我以為可以逗她笑,然而她一本正經地望我,像在看一個冥頑不靈的學生,我乖乖 閉上嘴巴躺下。 「陳先生,可以告訴我你的家庭背景嗎?」 我揚一下眉:「其實我並非姓陳,我是一個私生子,我爸爸是賣白粉的,唔……我 就住在製毒工場內,每天放學後要趕回家幫家人包裝白粉,十克一包。不知不覺間,我 從七歲開始便染上毒癮……」 我一句真兩句假地在大話西遊,心兒卻十分認真地聆聽,不時聽得眉頭緊皺。 這個女人,真有趣。 ※※※ 治療每星期進行一次,在第三次見心兒之前,我與黃Sir在一間日本百貨公司會面 ,在嬰兒用品部陪他購物。 「韓琛知道你去看心理醫生嗎?」黃Sir看著手上的吹氣搖鈴問我。 「嗯,傻強好像跟他提起過。」我歎一口氣,「都是你,現在她要催眠我,萬一我 把身份說了出來,是否從此可以洗手不幹?」 他氣定神閒:「哎,你想些別的分散注意力,她便拿你沒辦法。」 「談何容易?人家李醫生是個好人,推搪得多我也不好意思。」 我越說聲音越輕,黃Sir凝神望我,像要看透什麼:「這麼快?」 「說什麼呀?」我有點不好意思地逃避他的目光。 「這麼快便愛上了她?」 「發神經!」 ※※※ 輕音樂在室內飄揚,拍子機的鐘擺「的答的答」地搖晃,心兒柔聲說:「在你眼前 是一片寧靜的大海……」 我舉起手指:「阿李醫生呀,這首曲叫什麼名字?」 她深吸一口氣:「Schubert的Symphony6。」 「什麼?」 「舒伯特的第六交響曲。」 「啊!舒伯特,是不是貝多芬的朋友來著?」 心兒瞪我:「你看沒看見有個大海?」 我趕忙合上眼睛,連連點頭。 「你被暖和的海水包圍,在湛藍的海中蕩漾,身體沒有一點重量,你慢慢張開眼睛 ,頭上是一片蔚藍的天空,天空和你越來越接近,你是一片雲,隨風飄浮……」 心兒說得非常投入,半閉著眼,我也被她感染了,有點昏昏欲睡。我感到驚恐,連 忙從袋中掏出一片蝦餅,大口大口地咬。 咯吱咯吱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再次向我瞪眼:「你幹嗎?」 我扮作可憐地說:「肚子餓嘛,肚子餓不吃東西很傷胃的。」 心兒被氣得鼓起兩腮,我放下零食,乖乖閉上眼:「不吃了,你繼續。」 她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你是一片雲,隨風飄浮……」 這時,鬧鐘聲響起,我舒一口氣,俯身把放在茶几下的鬧鐘按停。 「陳先生,你又在幹嗎?」 我抱著鬧鐘:「時間到了嘛!我特意買的,免得累你超時,阻你做生意。」說罷, 我趕忙套上鞋子,連鞋帶也不系便起身走,「李醫生,下星期再見!」 ※※※ 好不容易才等到第五次會面,我的心情相當複雜,一方面很想看見她,一方面又怕 不知怎麼去拒絕她的催眠。 今天,我是有備而來——從早上開始,手下給我電話我一概用沒空接聽來推卻,並 吩咐他們全部在3點後再來找我。結果,我從踏進醫務所一刻開始,電話便響個不停。 「喂,那幾部車你們分清楚,LandCruiser運往珠海,兩部平治E-Class運往湛江, 搞亂了我宰了你!」 電話剛關上,又再響起:「說好了幾部大飛要全新摩打,不要二手!髹粉紅色?走 私呀,你以為出海滑水?什麼?」我回頭望雙手交疊在胸前的心兒,「李醫生,借傳真 機一用可以嗎?」 心兒沒有反應,我逕自走到傳真機前,把號碼讀出,「什麼?E-mail address?你 說我有沒有?慢著,李醫生……」 我再回望她,她憋不住惡言相向:「陳先生!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3) 心兒咬牙切齒,我愣怔了,趕緊把手提電話的電源關上,坐到臥椅上:「不好意思 ,這陣子比較忙……」 心兒深吸一口氣,叫自己鎮定下來:「陳先生,今天我想和你談談你與家人的關係 ,你說你父親有三個老婆,你有十六個家姐,那麼你與十二家姐……」 這時我腰間的傳呼機響起,心兒怒不可遏,雙手因過於激動而顫抖,臉上的肌肉也 在微微抽搐。 我見狀也被嚇得緊張兮兮,連聲安撫:「李醫生,你別太過激動,你聽我解釋…… 」 劈啪一聲,心兒座椅的一隻腳竟然折斷了!她整個人摔倒地上。 「哎喲!」她慘聲呼叫,我看得心裡一抽,寧願跌的是我。 我攙扶她坐在臥椅上,她的手肘紅了一片,我替她按摩,她痛得哇哇大叫。 「不按摩不會散瘀的,你忍耐一下,有沒有急救箱?」 「嘩,你的急救箱內沒有散瘀膏,沒有跌打酒,沒有驅風油,只有一支無比膏,唉 !無比膏……勝過沒有。」 「叫了你別激動,你又不聽。真不懂你們這些人在想什麼,買這些又殘又舊的傢具 回來當古董。來!把手給我。」 「不用了。」她一臉倔強。 「來吧,你弄傷了,我多多少少有責任。」我捉住心兒的手,替她塗藥膏。 心兒突然堅決地抬頭,像忘記了自己的傷勢:「律政署的報告怎樣寫,對我來說沒 大不了,我是醫生,我只是想醫好你,假如你認為我幫不了你,你以後不再來也可以, 我幫你捏造一份報告也可以……」她憂心忡忡地望我,「有些話我想說了很久……,陳 永仁,你連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也不肯對人坦白,難道你不認為自己很有問題嗎?」 我凝望心兒,無言以對。 ※※※ 每次與心兒見面都離不開醫務所,但有一次,我們終於在別處相遇。 我想這證實了我們有緣,不過,那次的遭遇頗為驚險。 那天我在卡拉OK的士高內百無聊賴,傻強硬要替我用撲克占卜。他說依牌面看,今 天我將有重大收穫,我追問他是哪一方面的收穫,他又答不出來。 一會兒,韓琛從房間走出,瞄了我們一眼,獨自上路。我忽發奇想,難道傻強所指 的收穫與韓琛有關? 我藉故說出去買雜誌看,見韓琛沒有拿車,徒步離去,心裡更覺奇怪……結果我跟 蹤他。 起初我期望揭發他有什麼重大秘密,跟著跟著,心態隨之改變,我變成希望進一步 瞭解他的為人。 韓琛在街邊買了串咖哩魚蛋,吃得甚有滋味,我忍不住也買了一串來吃,沒啥特別 。 然後他在水果檔要了杯甘荀汁,大口大口地喝,喝完,很有公德心地把紙杯扔進垃 圾筒。 在影碟鋪門口,他停下來抬頭看了一會電視,播放的是一部警匪電影,他嗤笑一聲 ,繼續前行。 經過投注站,他看一眼六合彩的告示牌,視線落在累積多寶獎金的數字上,八百萬 元,他竟然進去買了幾張計算機票。 接著他進地鐵站,乘搭往上環方向的列車,在金鐘站轉車,車廂內,一個高頭大馬 穿低胸背心的外籍女人站到他跟前,他有意無意瞄了幾眼女人的大胸脯。 這是我初次感到韓琛與平常小市民沒有什麼分別,我忍不住偷笑。 韓琛在銅鑼灣站下車,沿怡和街走出高士威道。 我不禁瞪一瞪眼,「哇」了一聲,韓琛竟然走進中央圖書館! 圖書館內,他走到一個位置頗為隱蔽的書架後駐足,我藏身到前一列書架前觀察。 一會兒,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走到韓琛面前,兩人隔著書架在交頭接耳。男人轉過身 ,竟然是楊錦榮! 我登時豎起耳朵,希望聽到片言隻語。 「看書,有什麼好介紹?」韓琛問。 「《如何一日致富》。」楊錦榮答。 「我不缺錢,你呢?」 然後的一段話兩人壓低聲線,我全然聽不見。 「各取所需吧,你幫我,我幫你。」韓琛稍稍揚聲說。 「琛哥你這般神通廣大,我知道的,你怎會不知道?」楊錦榮說。 「別說無聊話,你會幫我的,對嗎?」 「你在幹嗎?」耳畔突然傳來一句女聲,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心兒!我趕忙舉指在 嘴唇前,示意她別張聲。 我從書本的隙縫間再偷看,韓琛正要離去,楊錦榮繼續低頭翻了幾頁書,突然回首 ,我趕忙蹲下,拉心兒到坐滿學生的長桌坐下。 過了一會兒,心兒拍拍我的肩膀,我抬頭左顧右盼,問心兒那個男人呢?她說走了 。 「他是什麼人?」心兒反問我。 「馬伕!」我胡扯。 心兒斜著頭:「你偷看他幹嗎?」 「我……其實我也是個馬伕,我看看他有沒有打我妞兒的主意。」 她點頭:「那有沒有?」 我忍不住嗤笑:「別作弄我吧,李醫生。」 「別作弄我啦,馬伕!」 我靦腆地笑了笑,隨便說些話:「你來這裡幹嗎?」 她拍拍放在桌上的一疊書:「借給你看的。」 我不解,她解釋:「你不願意對我開放自己,看些心理書籍或許能夠幫助你。」 (4) 我心裡感激,卻忍不住貧嘴:「在你的醫務所內不是有許多心理書嗎?」 她笑著白我一眼:「陳先生,英文書你看得懂嗎?」 說罷,心兒一手奪回披在我身上的外套,伸手去取放在桌上的心理學書籍。 我按著她的手背:「這些粗重活,讓我來吧。」 心兒的手背好滑,微熱,我愛不釋手,她凝望我片刻,靦腆地把手縮回,迅速轉身 。 我察覺到她的耳背有點紅。 想不到傻強的占卜很靈喔! ※※※ 不久後,我被迫停止了兩星期的心理治療,因為在與沈澄的交易中我受了槍傷。交 易砸了,然而自那次後我卻得到了韓琛的信任,我終於可以直接跟隨他了。 4個月後,我與迪路及傻強在社團中的身份已是平起平坐,與泰國毒品賣家Paul也 開始混熟。我與黃Sir蓄勢待發,準備在下一次交易中把韓琛繩之以法。 一天突然傳來噩耗,葉Sir在家中心臟病發悴死,收到黃Sir的通知時我正在心兒的 醫務所接受治療,我忍不住哭了。她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只交代說一個曾經對我很 好的老師,在昨晚過了身。 然後我與心兒發生了一些事,到底是真是假,至今我仍然搞不清楚。 當時我躺在臥椅上,李心兒用雙手撐住椅柄,居高臨下地凝望著我,我垂眼逃避她 的目光,發現她的恤衫打開了兩顆鈕扣,我看見一些令我熱血翻滾的景物。我吻她,我 應該確實吻過她,她沒反抗,我繼而抱她的腰,她壓貼我,我的手開始在她身上遊走… …當鬧鐘把我吵醒時,我一個人側臥在椅上,我揉揉眼睛,四周的擺設如常地整整齊齊 ,只是放水杯的茶几面濡濕了一片。 我的喉嚨乾涸,拿起杯子把所餘無幾的水灌下。 心兒如常地坐在辦公桌,臉向計算機屏幕聚精會神地在玩接龍遊戲,我走到她面前 ,結結巴巴地問:「李醫生,我剛才……做過些什麼?」 「你每次上來無非是睡覺。」她冷冷地說,沒瞅我一眼。 我點點頭,還是憋不住追問:「除了睡覺,我……有沒有做過些什麼?」 心兒仰望我:「自己做過什麼,你不記得的嗎?」 她的表情有點激動,我更惶恐:「其實……你對我是否……特別好?」 她似笑非笑:「陳先生,你有妄想症。」 「我有妄想症?」我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樣。」 我釋然一笑,走到心兒旁邊,瞧瞧計算機屏幕:「果然又在玩接龍,哇,很差勁啊 !等我幫幫你。」我自顧自在研究牌局,指指屏幕,「這條A應該放在那行,J移到這行 。」 屏幕忽然變黑,我回望心兒,她的手剛放開計算機主機的開關。 「哇!你到底懂不懂用計算機?這樣關機很容易壞,你應該用鼠標點擊……」 她抬頭瞪我:「陳先生,時間到了,下星期見。」 我有些迷惑:「李醫生,你是否在生我氣,有什麼開誠佈公……」 「再——見——!」她把放在案頭厚厚的書本大力合上,再抬頭瞪我,這次她目露 凶光,我被嚇得急忙溜走。 我一頭霧水地離開,之後再沒深究。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會不厭其煩地把事情弄清楚。 假如我能夠預知自己時日無多,我更不會思前想後,猶豫不決……我會大聲而肯定 地告訴心兒:「我愛你!我要我們在一起!!」 可惜,這根本不可能。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1) 謊言已走了半個世界,真話才開始動身。 ——馬克?吐溫(1835–1910) 2003年10月,陳永仁殉職後10個月新警察總部大樓的裝修工程仍未完工,空氣中瀰 漫著刺鼻的天拿水味道。大堂處處鋪蓋木板,塵土飛揚,暫時只有3輛升降機在正常運 作。 升降機門打開,楊錦榮走出,與走進的劉建明擦身而過。楊錦榮注視著他,他自顧 自垂頭沉思。 門關上,當年發生在另一輛升降機內的情景,像快速搜畫般一幕接一幕在劉建明的 腦海中浮現。 劉建明的視線不安地在四壁的鋼板上遊走。他看見被扭曲了的自己,垂下頭俯視兩 邊的牆角,彷彿各倚坐著一具屍體,屍體用不忿的目光盯著他。他怯懦地抬頭閃避,視 線落在天花板的一角,他知道內裡隱藏著鏡頭,鏡頭接駁到某部閉路電視,有人正在監 視他。 像害怕腦中的影像會被誰窺視似的,他猛力拍打自己的頭殼,命令自己不可以再想 下去。 門「叮」一聲打開,他匆匆步出,舒一口氣。 會議室內,梁總警司與其餘三名高級警官正在等候他前來,他鎮定地步進房間,正 襟危坐,展露一副自信的笑容。 坐在梁總警司左邊的高級警官讀出報告:「檔案編號IO143,有關PC27149陳永仁警 員殉職及林國平身亡事件,內務部作出以下報告。2002年11月26日,內務部高級督察劉 建明聯絡臥底探員陳永仁,並根據陳探員提供之線報,聯同有組織罪案調查科破獲以韓 琛為首的販毒集團,查出價值港幣六千萬元的毒品可卡因。」 劉建明凝望桌上的報告,目光漸漸變得迷惘。 警官繼續說:「2002年11月27日,陳探員約會高級督察劉建明到上環區四方商業大 廈天台見面,提供有關由韓琛差使混入警方作臥底的疑犯的線索。根據劉警官的供詞, 當天他到達天台,看見林國平持槍指向陳探員……」 這時在劉建明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非常真實的畫面。同時,他記起在第一次接受 內部調查時所作的供詞。 不,並非供詞,是當時真實的情況。 ※※※ 陳永仁被一支曲尺手槍抵著眉心,仍然毫無懼色,他堅毅地說:「對不起,我是警 察。」 大B冷笑一聲,用輕蔑的語調說,「誰知道?」 兩人似乎談判破裂,眼見大B就要開槍,我立即舉槍上前,喝道:「大B!」 大B迅速繞到陳永仁身後,槍口壓著陳永仁的後腦,不住地喘氣。 我繼續說:「你與韓琛的事我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跟我回去,我會幫你求情!」 大B驚慌失措,脅持陳永仁一直往後退:「放下手槍!」 我猶豫,大B的情緒變得非常激動,「我叫你放下手槍,你聽不見嗎?你是不是要 迫我殺了他!」 大B言之鑿鑿,我唯有把手槍放到地上。 豈料他仍不能安心:「不!把子彈全部卸出來!」 我照做,再把手槍放下。 大B箍住陳永仁的脖子,脅持他到了頂樓大堂,背貼近升降機的門,我亦步亦趨。 「你打算怎樣?」我問。 「我只是想逃,可否給我一次機會?」 「可以。」我安撫他。 大B聽後稍稍鬆懈,這時升降機到達,當他拉扯陳永仁進入之際,曲尺手槍的槍口 移位,陳永仁乘機發難,撞向大B。 大B的曲尺飛脫,落在升降機外大堂的雲石地板上,我縱身去拾。 與此同時,升降機的門徐徐關上,從內裡傳來兩下槍聲,我拾起曲尺手槍,同時伸 腿去阻止升降機門合上。 我坐在地上,雙手握曲尺,門被擋開,從隙縫間已隱約看見大B正舉槍指向我,我 不待門完全開啟,便向著大B開槍。 大B中槍倒下,我這才發現陳永仁倚坐在升降機的另一角,眉心上開了一個洞。 ※※※ 在接受第三次內部調查時,劉建明受到多位高級警司的質問。 「劉建明高級督察,在你的供詞中我們發現了一些疑點,希望你解釋一下。首先, 你說林國平在天台上命令你棄械,我不明白為何你會聽從他的指示?你有沒有考慮過, 在你棄械後他不單可以輕易殺死陳永仁,連你自己也會陷入險境?」 「當時的情況根本不容許我作出理性的分析,大B的情緒相當激動,我的判斷告訴 我假如不放下手槍,他會立即把陳永仁擊斃。」 「你所講的大B就是林國平對嗎?」 「對,對,我還有補充。我是大B的上司,我知道他對我有一份敬畏,這令我偏向 相信他不會向我開槍。」 「根據你的供詞,林國平警員在天台上用來脅持陳永仁的是這支格萊克自動手槍, 而他用來射殺陳永仁的是這支點三八口徑警槍,對嗎?」 「對。」 「鑒證科的同事在這支格萊克自動手槍上除了發現有你和林國平警員的指模外,還 有陳永仁的指模,這點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那支曲尺本來就是陳永仁的手槍。」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這……嗯,這純粹是我的估計。我估計在我到達天台前,大B奪去了 陳永仁的曲尺。你們明白嗎?大B要殺陳永仁,當然不會用自己的配槍。」 (2) 「為何陳永仁要約大B到四方商業大廈?」 「這個……我不知道,我怎會知道?」 「那你為何會到四方商業大廈?」 「我收到陳永仁速遞給我的錄音帶,帶子錄下了大B與韓琛的對話,這個我不是交 給你們了嗎?然後我接到陳永仁的電話,他叫我到那裡拘捕大B。」 「就是說陳永仁約會大B到四方商業大廈,是要通知你前往拘捕他?」 「對,就是這樣。」 「那剛才你又說不知道原因?」 「這……陳永仁是這樣對我說,但他的真正動機我無法肯定。」 「而你在出發前並沒有咨詢上級,也沒有通知重案組的下屬,對嗎?」 「對,因為陳永仁要求我單獨前往,他……他說恐防在警隊中仍有其他內鬼,他說 只相信我一個。」 「而你在欠缺真憑實據下完全相信陳永仁,相信他是臥底探員?」 「我的確曾經懷疑過他,但當我收到他寄給我的錄音帶後,我相信他,否則他沒必 要這樣做。」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假如他不是好人,不是黃Sir派進韓琛那裡的臥底,他冒險寄 錄音帶給我幹嗎?」我深吸一口氣,叫自己鎮定下來,「Sorry Sir……對不起,我承認 當時我太過衝動,我的推論過於武斷。」 「最後一個問題,根據在場警員PC51132的作證,當升降機落到大堂,門打開,他 目睹在林國平警員的手上握著這支警槍,而在陳永仁警員的手上則握著這支格萊克自動 手槍;可是根據你的供詞,這支格萊克自動手槍是你用來槍擊林國平警員的。關於這點 ,你有何補充?」 對於這個問題,我早有準備:「我記得在擊倒大B後,我匆匆走上前去檢查陳永仁 的傷勢,我蹲下,俯前去聽他有沒有心跳,把曲尺手槍放下,應該就放在陳永仁身旁, 可能就在他手掌附近,大概因此而令那位警員產生了錯覺吧,哈哈。」 聽罷,梁Sir對著我皺一皺眉,會議完畢。 1個小時後,我在走廊上再碰見他,我藉故上前探聽他的口風。 「梁Sir,我的案子是否很麻煩?」 「其實我也想找你,」他顯得憂心忡忡,「小劉,我看你近來心神恍惚,大B的事 對你的打擊是否很大?」 「是有一點,畢竟他跟隨了我多年。」 梁Sir凝望我:「有需要接受心理輔導嗎?」 「不,」我失笑,「我沒問題呀,只是情緒有點低落吧。」 梁Sir略一思忖:「小劉,我個人絕對相信你,但是案件的確有不少疑點,可惜當 天大廈的閉路電視系統碰巧失靈。還有,陳永仁的身份仍然是個謎,假如可以證實他是 臥底探員,那麼不少動機上的疑點就能夠得到解釋,你槍殺大B的理由也變得更加充分 。」 ※※※ 經過調查,我知道一個叫李心兒的心理醫生正透過法律程序為陳永仁的身份翻案, 據她給予的口供,她曾經替陳永仁進行過多次催眠治療,在催眠期間,陳永仁多次向她 透露了他的警察身份。法院要求李心兒醫生呈交相關證據,例如在催眠期間的錄音紀錄 ,可她無法提供,事件不了了之。 在我的手頭上,其實有一份陳永仁的臥底身份檔案,是當天他來警署找我時,我在 得悉檔案密碼後從計算機打印出來的。 如何把這檔案公開,我想到把文件混入黃Sir的遺物中。 我聯絡黃Sir的遺孀,告訴她她丈夫的一個下屬在早前殉職,我們懷疑他可能是黃 Sir委派到黑社會的臥底,希望搜查一下黃Sir的遺物,看看從中可否尋獲蛛絲馬跡,為 那探員恢復身份。 然而,黃Sir的遺孀說為了逃避追憶的傷痛,早把丈夫的遺物全部燒燬了。 我轉移尋找葉Sir的家人。葉Sir就是陳永仁當年在學警中的導師,我偷偷把文件放 進用來盛載葉Sir遺物的木箱,然後打了一個匿名電話給李心兒醫生。 一個月後,陳永仁的警員身份得到證實,警務處把他的屍體運送到浩園安葬。 在那天,我向陳永仁的墓碑誠摯地敬禮,並認識了李心兒醫生。 今天是案件的最後審訊,眾警司將裁定我是否有罪。 我屏氣斂息。 「以上供詞,由內務部高級督察劉建明提供,現獨立調查小組兩位總警司及助理警 務處長一致信任劉總督察所有供詞,並裁定劉建明擊斃林國平實屬合法!林國平也證實 為受韓琛所操控、混入警隊的內鬼。」 ※※※ 升降機門在13樓打開,劉建明走出。在長廊上,幾個警員向劉建明敬禮,劉建明面 色陰沉,低頭一直走。 「小劉!」一個聲音叫喚他,是梁總警司。 劉建明失魂落魄地抬頭回應,梁總警司摟著他的肩膀:「這段時間要你留在庶務部 ,我知道很委屈你。」 劉建明笑了笑,搖搖頭。 「煙消雲散了!下個月你便可以返回內務部,如果感到疲累,可以放一個月假,和 Mary去散散心……」 「不用了。」 梁總警司握一下他的肩膀:「提起精神,我仍然看好你。」 劉建明獨自走進庶務部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裝修尚未完成,偌大的空間裡只擺放了 兩三個座位,地上堆滿紙皮箱,氣氛蕭瑟。 (3) 劉建明坐下,望著凌亂的桌面發呆。 內線電話響起,他攤開停車場的車位圖,接過一個又一個的查詢。 「你的車位申請我已經收到。是,我明白,不過我希望你也明白,我們才入伙兩個 星期,以前這些手續要辦理一個月,現在三個星期便可以,麻煩你再等一下,你等等。 」 劉建明摁下電話上閃亮的按鈕,接聽另一個查詢:「我知道你貴人事忙,你那套制 服其實在一星期前已經洗好,啊!那我等會兒親自送給你好嗎?你等等。」他再接聽另 一條線,「是,電表房的電箱我在中午派了工人去修理,我幫你催催。」 忙了半天,剛剛可以舒一口氣,手提電話的鈴聲響起。 「我記得,明早九時上律師樓簽字,對嗎?」劉建明一臉死灰地說,表情漸漸變得 激動,「我知道,什麼都可以分,就是BB不可以嘛!對嗎?!」 說罷,他憤而掛線,上前把桌上的文件一掃,拿起咖啡杯,用力摔向牆壁。咖啡杯 應聲破碎,咖啡濺濕了一地的文件。 半晌劉建明冷靜下來,把殘局收拾好。一套乾洗後仍未開封的冬季督察制服攀在椅 背上,他正要把制服掛回衣架,鐺的一聲,一把鑰匙從中跌了出來。 劉建明不以為然,把鑰匙放回制服的口袋裡,掛上,從衣架拿下另一套制服,準備 送到保安部。 ※※※ 劉建明拿著制服來到保安部,只見一名便衣女警向他示意停步,不能稍越雷池一步 。 劉建明環視四周,辦公室內空蕩蕩的,眾警員擠在同一角落,一雙雙焦急的眼睛同 時望向楊錦榮的房間。劉建明見狀也退到牆角。 從房間突然傳出一聲嘶叫,是督察陳俊的聲音:「你這是要我死?!」 房間的窗垂著百葉窗簾,簾子的鋁片並沒合上。從某個角度望進去,可以隱約看見 室內的情況。 陳俊背向眾人,身子顫抖,雙手架在前面,估計是握著手槍。 楊錦榮坐在他前面,神態自若,手臂搭在長椅背上,右手輕輕扣著手槍。對陳俊的 質問,他置若罔聞。 「楊錦榮,假如我有事,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陳俊咬牙切齒,楊錦榮不以為然 地搖頭。 機動部隊握著盾牌趕到,領頭留鬍子的男人大喊:「房間內的人,立即放下手槍。 」 陳俊知道自己被包圍,倍添緊張。 「陳俊督察,楊錦榮總督察,我是機動部隊Bteam隊長岳得群,我身上並沒有槍械 ,我現在開門進來。」鬍子男人宣告。 岳得群慢慢推開門,劉建明從門縫間瞥見陳俊有所動作,「砰」的一聲巨響,陳俊 癱軟地向後倒。 在這一瞬間,重疊的影像閃進劉建明的腦海,房間的門變成了升降機的門,中槍倒 地的男人,是陳永仁。 劉建明驚悸,手軟,楊錦榮的制服墮地。 他感到房間內的楊錦榮,正遙遙地盯視自己。 ※※※ 1個月後的今天,是劉建明重返內務部的日子。 時間是早上7點,劉建明精神奕奕地踏進辦公室,久違了的燙貼髮型,容光煥發, 筆挺西裝,今天都能夠在他的身上尋獲,彷彿時光倒流。 並非如此,近看他掛在襟前的委任證,職位已由一年前的高級督察,晉陞為總督察 。 假如不善忘,1年前劉建明在高爾夫球練習場會見梁總警司,那是一個升級面試, 劉建明說說笑笑便過了關。若非禍從天降,他在9個月前已升為內務部總督察。 劉建明環視四周,辦公室內空無一人。他看一眼手錶,早上7點。 在這1年間,劉建明患上嚴重的失眠,噩夢連綿。 他緩步走到自己的房間,門上嵌著自己的名牌。推開門,曙光從窗戶透射進室內, 他凝視光線中紛飛的微塵,苦笑一下。 劉建明坐進座位,他這才發現在房間的左邊放了一個櫃子,厚墩墩沉甸甸的,一副 非常牢固的模樣。櫃子的門敞開著,他上前,從中掏出說明書翻閱。 耳畔傳來咯咯兩聲,他抬頭望去,張Sir站在門外,手上捧著兩杯咖啡。 「重案組送外賣?」他打趣說。 張Sir抿一抿嘴唇,遞上一杯咖啡:「由兩星期前開始,我與重案組的咖啡便一起 調到內務部。」 劉建明接過,沒喝一口便擱到桌上:「戒掉了!喝了無法入睡。」說罷,他掏出一 個小小的鐵盒,晃了晃。 「什麼來的?安眠藥?」張Sir問。 「類似,鎮定劑。」 張Sir深吸一口氣:「那件事,還沒放下?」 劉建明訕笑:「一個是自己下屬,一個是臥底探員,被我下令通緝過的臥底探員。 」 「世事難料,在以前我最討厭內務部,豈料今天給調派了進來。」張Sir凝神望了 劉建明一眼,「做人,只要問心無愧便是。」 劉建明的眼珠子跳動了一下,擠出笑臉:「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寫報告替你申請調 回重案組。」 張Sir瞪他一眼:「嫌棄我嗎?我肯調過來,也是看在你的份上呀。」他頓一頓, 「其實自黃sir離去後,重案組的人事便變得複雜起來,我不想傷及兄弟間的感情,你 明白嗎?」 劉建明點點頭,看一眼手錶:「其他夥計呢?」 (4) 「不用幹活嗎?昨夜他們做到凌晨,看見你案頭堆積如山的文件嗎?就等你核批 呀!這陣子我們正在調查幾宗大案。」 說著張Sir撿起一個活頁夾,打開,內裡全是陳俊自殺案的資料:「這個督察在舊 上司楊錦榮面前自殺,子彈從下顎轟進腦袋,當場死亡。」 劉建明接過活頁夾,「當時的房間內只有他兩人,onetoonesituation,口供有沒 有可疑的地方?」 「保安部搞政治的,幾乎任何事情都說是高度機密,錄口供有問無答。不過,」張 Sir用炯炯的眼神望著劉建明,神秘兮兮地壓低聲線,「我們知道楊錦榮在陳俊的座位 中找到一封信,內裡裝著一盒錄音帶。」 張Sir伸手把劉建明手上的活頁夾翻到最後一頁,一個透明膠袋內載著一盒錄音帶 ,4cm長6cm寬的微型錄音帶,「你猜帶子裡錄了什麼?」 一股不祥的感覺直透劉建明的脊背,他愣怔地凝神望著張Sir,張Sir續說:「是陳 俊與韓琛的談話內容,陳俊原來是韓琛的人!」 劉建明聞言如遭雷擊,面色頓時變得鐵青。 「喂,你沒事吧?」劉建明的懼色過於明顯,張Sir不可能察覺不到。 「沒事,沒事……」他強顏歡笑,「只是沒想到除了大B,原來韓琛還在警隊中安 插了一個陳俊。」 張Sir微微搖頭,怔怔地說:「更恐怖的,韓琛的人還不止陳俊一個。」說罷,他 再打開另外兩個活頁夾,當中同樣各附有一盒錄音帶:「除了陳俊,在這幾個月來還有 幾個警員畏罪自殺或失蹤,共同點是均發現了他們與韓琛談話的錄音帶。」 劉建明想不到韓琛死後仍然陰魂不散,他愈越想越驚慌,捉住張Sir的手臂問:「 除了這些,還有發現其他人的錄音帶嗎?啊?」 張Sir吃驚:「據我所知暫時沒有。」他好奇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頭緒?」 「不,不……」劉建明用雙手抹一把臉,叫自己鎮定下來,「我只是擔心事件會像 雪球般越滾越大。」 張Sir抿一抿嘴:「上頭的擔憂跟你一樣,梁Sir在放假前再三叮囑我們這案件屬於 高度機密,要盡快找出其他疑犯。」 劉建明大力點頭,低頭看見一個封面上貼有YeungKamWing的活頁夾,撿起打開一看 ,內裡只有一頁表格,上面填寫了日期、姓名、職位,其他項目均沒資料,斜斜蓋上紅 色的CONFIDENTIAL字樣。 「楊錦榮是什麼人?」他問。 張Sir聳聳肩:「我所知道的,都已顯示在這張表格上。」 如謎一般的人物,劉建明想起當日陳俊自殺時,楊錦榮盯視自己的表情。 越是迷糊,他頭痛欲裂,用手指壓自己的太陽穴,當影像再度清晰起來時,他彷彿 看見了楊錦榮把陳俊槍斃的真相。 就像當天自己把陳永仁擊斃一樣。 「不,不,當天轟陳永仁的是大B,我是怎樣了?」他在心中喃喃。 劉建明回過神來,看一眼陳俊的檔案,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瞥一眼張Sir,隨即打 了一個電話。 「喂,我是內務部的劉督察,我遺下了一些東西在庶務部,現在可以過來拿嗎?啊 !好!」說罷,他轉身便走。 ※※※ 劉建明神不守舍地來到庶務部,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走到衣架前,在伸手去尋找陳俊的制服的一剎那,他才發現自己仍拿著陳俊的檔案 夾。 制服不在衣架上,劉建明轉身去搜查辦公桌旁的紙皮箱,終於找到,並在口袋中掏 出一把鑰匙。 正欲離開之際,喀嚓喀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彷彿在預告一場凶兆。門打開,是楊 錦榮,手上拿著一個公文袋。 「你就是劉Sir?」他似笑非笑地問。 劉建明點點頭。 楊錦榮自我介紹,解釋自己早先申請了一個車位。 也搞不清楚劉建明是心虛,還是習慣了庶務部的工作,他說了句稍等,便俯前敲打 計算機鍵盤,替楊錦榮查看。 「車位我在一個月前已經打了報告,我不是要催促你,不過想知道究竟要等候多久 ?」 劉建明瞥他一眼:「楊Sir,其實我從今天起就到內務部。」 「我知道,劉—建—明—總—督—察,」楊錦榮把字一個一個吐出,凝神望著他, 充滿弦外之音,「其實庶務部的同事也叫我找你,說你會比較清楚。」 劉建明不跟他糾纏:「你的申請其實在一個星期前已經辦妥,只是找不著你。」 「是嗎?真的不好意思,」他再次展露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放了1整個月的假 期,被內務部調……呀!差點忘了你是內務部的。」 劉建明沒有反應。 「怎麼樣?今天來調查庶務部?」 劉建明向桌上的制服揚一揚臉:「拿回這個罷了。」 「督察制服?」他抬眼望他。 劉建明一怔,輕輕泛起一個微笑,反守為攻:「陳督察的制服,就是在你面前自殺 的那位,他跟隨了你這麼多年,去得這樣突然,你沒什麼吧?」 楊錦榮神態自若:「不是已經closefile了嗎?」 「當然,否則你今天大概仍在放假。」 楊錦榮微微垂頭,凝視半蓋在制服下的檔案夾:「麻煩你了,車位在三樓A6,對嗎 ?」 (5)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起,劉建明接聽,是張Sir。 「劉Sir,手足們調查到一些線索。陳俊居住的千尺豪宅,屬一間名叫金菊投資有 限公司的物業,公司由沈澄持有,相信就是那個內地的黑幫沈澄。」 劉建明握著聽筒,一言不發。楊錦榮咬了咬下唇,視線沒離開過他。 「還有,陳俊是警隊的保齡球隊成員,常到南華會練習,前天手足去那裡查問,陳 俊在那兒有一個貯物櫃,今早法院出了搜查令,櫃裡藏了幾張相片,相片中的兩人,竟 然是沈澄與楊錦榮!」 劉建明愣怔,陷入沉思。 約在1年多前,韓琛曾經向他探問過沈澄的底細……陳俊是韓琛的人,韓琛與沈澄 有關,想不到楊錦榮與沈澄也有關連。那麼說,難道四個人全是一夥的?難道……楊錦 榮也是韓琛的人? 劉建明幾乎無法掩飾心中的恐懼,怔怔地直視楊錦榮,楊錦榮在這刻卻輕鬆地向他 揮揮手,轉身走了。 目送身穿筆挺西裝的楊錦榮逐漸走遠,看著他輕快地用公文袋拍打腿側,這背影, 令劉建明想起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忽然,楊錦榮的腳步慢了下來,抬頭,回身,有點茫然地望他:「我們在這之前… …是否見過面?」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1) 由於美德而出色是一回事,由於惡道而著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伊索(古希臘) 忘記了是誰告訴我,還是從哪出警匪電影或哪本書中看到,說願意接受臥底任務的 警員,全部壓根兒都是犯賤的人。 表面上,他們堂而皇之的理由是為了行俠仗義除惡揚善,不惜深入虎穴;實際上, 他們感到被人忽視,被社會離棄,因此才孤注一擲,走上孤獨的路,回頭一臉憂鬱地跟 別人說:「誰能明白我?」然後頓一頓,補充一句:「還有,是我主動離開你們,不是 你們離棄我。」 更嚴重的例子,是那些患有憂鬱症的人。 他們感到厭世,感到討厭自己,因此想方設法去翻天覆地,去把自己虐待,去把自 己為難。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傢伙嗎?說不定,我的暴力傾向正好反映出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吧。 那人、那書或那電影還說,做臥底等於被綁架,然而綁架你的不是黑社會,而是你 的上司。 你是人質,對你作出諸多勒索的人,就是你的好上司,他是綁匪。 大約在我跟隨了傻強3年後,我曾經向黃Sir認真地提出辭職。 「你耐心一點吧,韓琛是個十分謹慎的人,他並非針對你。」黃Sir不耐煩地說。 「3年了!老闆!我跟隨那個傻強3年,一籌莫展,雖說韓琛在這一年間偶然也會找 我試貨,但平時他連看也沒看我一眼。」我憤慨,「當初他安排我跟傻強,擺明就是對 我有戒心,我是倪家的死剩種呀,他怎會不怕我找他報仇?」 黃Sir吸一口氣,沒好氣地說:「假如韓琛顧忌你,當初就不會把你留下。」他看 一眼手錶,「我要走了,別胡思亂想。」 「走?!你奶奶的你今天不說清楚,我明天就不幹!」我光火,「你當我是3歲小 朋友嗎?他當年留下我只是為了服眾,公告天下連倪坤的兒子、倪永孝的弟弟也對他惟 命是從。韓琛會對我不顧忌?你以為每一個人都像我這樣白癡,對著殺父殺兄的仇人還 可以有說有笑嗎?」 我越想越冒火,把手上的啤酒瓶大力擲向石屎牆:「操——!」 黃Sir眉頭深鎖,咬一咬牙;「你對我態度好些可以嗎?信不信我明天回警署把你 的檔案刪除,那打後便大家都不用煩!」 我一怔,被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黃Sir知道自己失言,示弱,低聲下氣解釋:「我只是說說吧,你說『操』難道你 真的要操我嗎?」 「脫下褲子!」我指著他。 他也怒了,青筋暴跳:「來真的嗎?」 「是!」 「好呀!你先脫!」他揚起臉。 「我脫了你脫不脫?」 「脫!」 「不,你這個老奸巨猾,一起脫!」說罷,我從褲頭圈子裡抽出皮帶,鬆開皮帶扣 ,「怎樣?來呀!」 黃Sir不發一言,低頭也把皮帶扣鬆開,抬頭瞪我:「來呀,繼續呀!」 「怕你不成?」 我把褲頭鈕扣鬆開,他照辦。 在四下無人的天台上,我和黃Sir各握著褲頭互瞪,一陣寒風吹來,捲起塵土,以 及一個粉紅色的手提膠袋。膠袋掠過我們的中央,差點兒撲到我的臉上。 氣氛相當蕭瑟,像兩個高手正在對峙,可比鬥的方式是脫褲子。 我看著面前一臉嚴肅身形魁梧的他,卻滑稽地用左右拇指與食指牽住褲頭,我終於 忍俊不禁。 他也頓時爆出笑聲。 兩個年齡加起來超過70歲的小男人,再次一笑泯恩仇。 ※※※ 「認得我嗎?」 曾經在牢獄中遇上一個約30歲、染一頭白髮的男人,他這樣問我。 我茫然地望著他,思忖良久,毫無頭緒。 他說他在數年前拘捕過我,在一次集體毆鬥中。 我再努力地想,腦海仍然空蕩蕩。 「你當過警察?」我問。 他沒反應,吸一口香煙:「還當了3年臥底。」 我心一凜,提高戒備,嗤笑一聲:「你在說笑吧?做臥底也可以跟人說的嗎?」 他笑得更響亮:「因為我不再是臥底,我現在是徹頭徹尾的一個黑社會。」 我的眼珠子轉了一圈;「你是說真的?」 他定眼看我:「我像在說笑嗎?」 接著,他跟我訴說了自己的故事,千篇一律老掉牙的臥底故事。 「為何當初要接受任務?」我開始相信他。 他沉吟良久:「任性吧。」 我沒作聲,他繼續說:「給上司讚賞幾句,便飄飄然地以為自己是救世主,能人所 不能,哈!現在回想只是一個騙局吧,與那些黑社會老大哄騙無知少年去赴湯蹈火根本 沒兩樣。」 「但是……可以脫離嗎?」 「你說脫離警隊?」他詫異。 我點頭。 「哈!你這問題真夠奇怪,難道要做壞人也要警務處長批准嗎?他們又不敢殺人滅 口。」 我垂眼傻笑一聲,的確,是我想得太複雜。 當我再抬眼望他時,只見他幽幽地凝視著我,持續地。 「要過的就只有這一關,」說罷,他按著自己的胸口,半晌,「我沒有親人沒有朋 友,要葬心,也不是太難。」 (2) 我沒作聲。 他露出苦澀的笑容,悠然站起:「算了吧,我經歷過的非人生活,你根本不會明白 。」 他離去後,剩下我一人在籃球場一角呆坐,頭上猛烈的陽光令我頭暈目眩。稍後, 我真的暈倒了,監獄醫生說我輕度中暑。 這段往事,是我在那天離開警署後,在車上想起的。 那天我因為打傷沈亮而被捕,然後在問話房被楊錦榮的手下圍著毆打。在離去時, 楊錦榮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認得我嗎?」 我突發奇想。 一個臥底探員可以埋沒良心去成為黑社會分子,那麼,假如在警隊中有臥底黑社會 分子,他會不會有一天良心發現,洗心革面去成為一個真正的警察? ※※※ 「看完醫生春風滿面,笑得像頭烹熟了的狗,怎樣,她說你明天就要死呀?」傻強 駕著車,問身旁的陳永仁。 他笑得合不攏嘴:「沒什麼,那個八婆說我可能患有精神分裂。」 傻強大力點頭:「對呀,她說得對。」 陳永仁不以為然;「她還說要催眠我,哈!以為自己是大衛高柏飛?」 傻強瞥他一眼:「錯!是弗洛依德。」他娓娓而談,「心理學家說,透過催眠能夠 進入人類的潛意識,在潛意識的世界可以瞭解一個人的黑暗面,有助治療潛藏的心理創 傷,還可以尋找出圖像記憶,發掘腦部潛能……」 傻強轉頭望陳永仁,發現他呆呆地望著自己。 「幹嗎?我說得不對嗎?」傻強問。 「你從哪裡學來的?」 「我從小就愛看《讀者文摘》,就現在仍每期追看,是千錘百煉的知識寶庫啊!你 要不要借閱?借給你也可以,不過要好好保存,我全部包了書套。」 「讀者什麼?」 「文摘!很有深度的文摘!」 陳永仁掀一掀嘴角:「很有深度?那你看了這麼多年,為何……」他指一指自己的 太陽穴。 傻強洋洋得意地笑:「那你說愛因斯坦看上去像不像一個瘋子?」 「哈!」陳永仁訕笑。 「明白就好,這就稱之為大智若愚。」 陳永仁沒好氣:「喂,智者,你是否走錯了路?」 「沒有呀。」 「我們不是回卡拉OK嗎?」 「不,我們去談生意。」 「談生意?又是和沈澄談?」 「對。」 車子駛入一個船塢,船塢中停泊了幾部大飛,其中一部被起重機吊在半空,徐徐落 下。沈澄雙手放背後,在旁視察。 傻強和陳永仁下車,沈澄沒看兩人一眼,傻強擠出笑容上前。 「沈大哥,以前是阿仁不對,他痛定思痛,說要鄭重跟你道歉。」說罷傻強用手肘 碰碰陳永仁。 沈澄依然眼望遠方:「有沒有聽過從來都是事情改變人,不是人改變事情?要發生 的一定有它的原因,要不然我們今天都不會站在一起。」 「謝謝沈大哥。」陳永仁謙遜地說。 沈澄回頭冷笑一下:「韓大哥呢?」 「啊,他今天有一點忙,叫我們兩個來聽聽沈大哥有什麼吩咐。」 「是嗎?」他瞟了傻強一眼,「剛巧我今天也有一點忙,改天再談吧,失陪。」 ※※※ 「喂,沈澄與韓琛的交易有什麼進展?」黃Sir的語氣帶點急躁。 「你再催促我也沒用,韓琛這次不知為什麼,好像對交易完全提不起勁,前幾天還 差遣我和傻強去跟他談,沈澄看見我們兩個蝦兵蟹將,說不到兩句便打發我們走。」 黃Sir感到難以置信:「這真奇怪,有機會在大陸市場大展拳腳,韓琛會沒興趣? !喂,看你最近心神恍惚的,不會是整天想著泡妞,無心工作吧?」 「發神經!我是黑社會來的,稍為正經的女人看見我也趕快逃啦!」 黃Sir打量他:「那個心理醫生呢?你不是說人家很好的嗎?」 「嘿,你們一個只顧著催逼我,一個就想催眠我,催生催死,兩個都討厭死。我會 泡她?發神經!」 黃Sir冷眼望他:「你需要這麼激動嗎?欲蓋彌彰。」 「唉!我不跟你說啦。」說罷,陳永仁拂袖而去。 「喂!」黃Sir把他叫住,「看緊一點呀!這是一箭雙鵰的好機會,有消息記得立 即通知我。」 陳永仁回頭:「你辦好你的分內事後,再跟我說!」 「什麼分內事?」 「楊錦榮呀!我叫你調查他跟韓琛有何瓜葛,你查到了沒有?」 黃Sir眨了兩下眼睛,「楊錦榮與韓琛見面並不代表什麼呀?以往我也經常與韓琛 見面,難道我跟他也有串通嗎?」 陳永仁靜了下來,回到黃Sir面前,暗笑:「你是想過跟他串通,只是人家不領你 的情吧。」說罷,陳永仁轉身就走。 黃Sir愕然,到意識到該反應時,陳永仁已走遠。 「喂!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喂!」黃Sir叫嚷。 這次,陳永仁頭也不回。 ※※※ 兩個星期後的一個傍晚,目光呆滯的陳永仁回到卡拉OK的士高內,只見傻強緊張兮 兮向眾人分派差事,迪路坐在一旁,神色有點不安。 (3) 傻強一看見陳永仁,頓時叫嚷:「喂!你去了哪裡呀?電話又不聽,今晚與沈澄交 易呀!」 陳永仁錯愕之際,韓琛神色凝重地從房間走出:「全部人把手提電話交出。」然後 他讓迪路從一個公文袋中取出幾個電話,分派給一部分人。 「阿仁,等會兒你乘阿祥的船出發,千萬小心,大陸人的軍火全部在船艙內,出了 什麼亂子,他們會殺了你。」 「知道了,琛哥。」陳永仁應道。 「傻強,你駕駛我的車,我們先到船廠。」 傻強點頭,同時望迪路一眼:「迪路呢?他不用去嗎?」 韓琛笑了笑:「我有定數。」 「這宗買賣這麼大,有迪路在會比較篤定……」傻強據理力爭。 韓琛收起笑容:「我說我有定數。」 傻強用求助的眼神望迪路,迪路別過臉,回身坐到酒吧台喝酒。 ※※※ 警察總部重案組的辦公室內,眾人說說笑笑;黃Sir正在房間內側耳聆聽耳機,一 臉沉重。 一會兒,他衝出大廳,高聲下令:「今晚有大事發生,全世界立即到 briefingroom!阿張,大象,幫我call其他手足回來,還有,通知水警……」 會議室內,黃Sir向眾探員解說行動。 「收到非常可靠的線報,今晚韓琛與沈澄的珠三角線正式運作,對方很可能有重型 武器,大家穿戴防彈衣,分佈在地圖上顯示的三個位置監視,阿張,水警那邊OK了沒有 ?」 「已經standby,等候我們進一步order。」 「Good!阿張你帶領A隊到point1,大象,你負責B隊……」 這時,會議室的大門被撞開,只見楊錦榮率領保安部的探員闖進。 「今晚的行動取消!」楊錦榮不由分說,發號施令。 黃Sir愣怔:「你說什麼?」 楊錦榮神態自若,不緊不慢重複一次:「我說今晚的行動取消。」 黃Sir勃然大怒:「楊錦榮你是否去錯地方?這裡是重案組!」 「這是上頭的命令。」說罷,他舉起一份文物,「要不要看?」 黃Sir湊近他,橫眉瞪眼:「是上頭的命令還是你的命令?」 楊錦榮聳聳肩:「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黃Sir再踏前一步:「我調查了韓琛這麼多年,你跟韓琛的瓜葛,是否應該向我解 釋一下?」 在楊錦榮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驚愕,但很快便冷靜下來:「這是保安部的 topsecret,如有疑問,你可以去信或致電副警務處長直接查詢。」 黃Sir怒火中燒,向張Sir喝道:「替我打電話到內務部!」 「不用了。」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重案組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來者是梁總警司。 「阿黃,楊Sir說的話,你照辦吧!」 黃Sir不假思索,喝道:「不成!」 梁總警司闔一闔眼:「阿黃,這案子並非如你想像那樣簡單。」 黃Sir毫不退讓;「我的案子十分簡單,我的夥計正在外頭拚命!」說罷,他掃視 一眼重案組的眾探員,拿起西裝往門外跨步走,眾人立即跟隨。 梁總警司見狀,高聲下令:「今晚重案組的警員全部留下來,準備接受內務部紀律 調查!」 黃Sir咬牙切齒:「我們有什麼紀律問題?」說著他指向楊錦榮,「他跟韓琛的事 你不去調查,你反過來調查我們?」 梁總警司瞄一眼楊錦榮,回望黃Sir:「我在跟你說當下的事,你們不遵守上司命 令,紀律就有問題!」 黃Sir理直氣壯;「我在跟你說走私軍火的事,我在跟你說把韓琛繩之以法的事, 我在跟你說是非黑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這時內務部與保安部的更多探員趕到,把房門堵塞。 梁總警司別過臉不去理會黃Sir,嚴詞警告重案組眾人:「今晚誰違反命令,我保 證你們將被立即拘捕!Tryme!」 ※※※ 四周漆黑一片,微弱的燈光探射著如魑魅般的大海,陳永仁站在船板上,向著船塢 進發。 他的右手插進褲袋,指頭在敲打摩氏密碼,思緒被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 看著眼前像要把一切吞噬的海浪,他不期然想起了李心兒。 每次嘗試把他催眠,她所描繪的藍天碧海是多麼地愜意。 這邊陳永仁在觸景思人,那邊韓琛與傻強等人的車隊正浩浩蕩蕩在馬路上飛馳。 車廂中的韓琛正在沉思,眉頭時松時緊,像是有點猶豫不決。 他仰視天上的月亮,皎圓的月,他鬆開緊斂的眉。 一會兒,一片厚厚的雲驟然把月亮徹底遮蓋,他皺緊眉頭,拍拍前座傻強的肩膀: 「叫其他人尾隨你,駛下天橋,拐彎到油站旁停車。」 傻強驚訝:「什麼?琛哥你別耍我吧。」 「我叫你折返。」 「這……不成呀,阿仁去交貨了呀!」 韓琛冷冷地說:「不用理會他。」 儘管不情不願,傻強也唯有聽命。 車子駛下天橋,在迴旋處兜一個圈,車隧尾隨。 ※※※ 大副把粗麻繩索綁到碼頭的鐵錐上,繞上幾圈,拉緊,貨船在船塢泊岸。 (4) 叼著煙的沈澄深吸一口,把煙蒂彈到老遠,站在前面的沈亮正指揮眾手下準備上船。 陳永仁從船艙現身,等了一會兒,依然只有他與身後的幾個嘍囉,沈亮不禁問:「 韓先生呢?」 陳永仁一怔,韓琛從尖沙咀夜店直接出發,該比他早到達船塢呀,他連忙取出電話 :「我打電話找他。」 他上岸,打了幾回均未能接通,沈澄瞇縫眼睛盯視他,陳永仁手心冒汗。 「剛才電台說青山公路發生嚴重交通意外,一定是塞車。」陳永仁強作輕鬆,「呀 ,琛哥的電話大概沒開,我打給傻強,他與琛哥同車。」 陳永仁按鍵,這時沈亮的驚叫聲從船艙傳出:「大哥!」 沈澄回頭一看,在船板上,沈亮與眾手下圍著幾個木箱站著,木箱是從船艙抬出來 的,內裡裝載的只有奶黃色的泡棉,軍火槍械不翼而飛。 沈澄臉色大變,陳永仁震懾,然而他的一個手下比他更驚慌失措,眼看大事不妙, 率先拔出手槍。 一人拔槍,其他人自不會坐以待斃,連鎖反應一觸即發,槍聲劃破長空。 ※※※ 油站旁,幾輛黑色房車停泊在路邊,眾人倚站在車子旁一邊抽煙,一邊對老大突然 停止行動議論紛紛。 President房車內,傻強表現得非常激動。 「什麼?琛哥你……那批軍火價值超過一千萬,你還給人家啦!大陸人很狼胎呀, 我們得罪不起呀,會死人的!」 這晚的韓琛並不如平日般冷靜,眼神猶豫不定。 大陸黑幫不是好惹的,這個他當然心中有數,然而他有他的理由:「昨天我收到消 息,說幾年前沈澄曾被公安拘捕,然後便人間蒸發了一段時間。」他定眼望著傻強,「 假如他是來設陷阱給我踩的,假如他不是沈澄,那怎麼辦?」 傻強不以為然:「哪個三八告訴你的?」 韓琛把目光從天上的月亮移落到傻強的臉上:「我的命告訴我的!」 傻強並未妥協:「跑江湖的,誰沒被拘禁過?琛哥你也被捕過不知多少次啦!不過 每次都沒證據起訴你而已。」 「不,我總覺得事有蹊蹺,」韓琛略沉吟,「我三番四次刁難他,他卻對我忍氣吞 聲……沈澄赫赫有名,他有必要卑躬屈膝來找我談生意嗎?」 「這……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無論他在大陸勢力有多大,來到香港還是不及地頭蛇 ,他要搭通天地線,對你謙遜一點也不足為奇呀!再說,大人不記小人過,或許他有大 將之風,不跟你計較呢!」 每每在危急關頭,傻強的慧根便會發揮威力,他的分析不是沒道理,只是他的說法 太過直接,令韓琛聽起來感到不是味兒。 觸怒了韓琛,就算更有道理,他都聽不進耳:「不用再說,我決定了的事沒人能夠 改變。」 傻強不服氣:「如果沈澄就是沈澄,那如何?」 「我會把所有貨物還給他,額外再加二十巴仙,以後與他合作。」 「那麼阿仁呢?你有替他設想嗎?無論你的估計是對是錯,他都是死路一條!」 韓琛沒有回答。 「喂!你說句話呀!」傻強平日膽小如鼠,但說到情義,他會不惜頂撞老大,他會 不平則鳴。 「這條路是他自己選擇的。」韓琛冷冷地說。 「你說什麼呀?別扮高深好嗎?你明知那條是黑路,你叫他走,然後在後面感慨萬 千,搖頭歎喟:『路是他自己選擇的?』琛哥,你以為在拍戲呀?」 韓琛理虧,怒吼:「下車!」 傻強震懾,乖乖下車,可是他並未放棄,隔著車窗繼續說服韓琛:「琛哥,別耍我 們啦!究竟阿仁如何?我這一生只有一個直屬手下,你不是這樣對我吧?說到底,我和 你也出生入死過。」 韓琛沒好氣,回頭向站在後面的手下示意,眾人立即上前把傻強挾著,拉到老遠。 ※※※ 爆發一輪槍戰後,船塢看似恢復平靜。 在碼頭上與船板上,躺臥著沈亮與雙方的嘍囉,死傷嚴重,不過陳永仁與沈澄都不 在其中。 持槍的陳永仁正藏身在船塢的一幢建築物內,他從貨架中探頭出來,看見在漆黑的 盡頭有一線光,他急步往前,證實是個出口,偷偷舒一口氣。 沙沙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陳永仁擔心是否是自己鞋底與地面的磨擦聲,他保持著步伐不變,側耳細聽,證實 在他身後不遠處有人。 步行到一等腰高的大鐵筒後,他藉故需要繞道,急速轉身,開槍。 槍火劃破黑暗,然而不止一道光,是兩道。 陳永仁與身後的人同時開火,那人正是沈澄,他腳部中彈,跪倒地上,手仍然挺拔 地舉著手槍。 反觀陳永仁,他的右手背中彈,手槍飛脫。 沈澄強忍痛楚,一拐一拐走到陳永仁面前,槍口向著他的前額。 「韓琛把我們的東西弄到哪兒去了?」他微微喘息。 「你自己去問他!」肉隨砧板上,陳永仁懶得去辯解,他自己也是滿肚子氣。 沈澄沉默片刻:「剛才你為什麼不瞄準我的頭?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交手?」 陳永仁想了想,的確,剛才他回身開槍之際,手槍本是握在視平線上,只因他刻意 把發射的角度往下移,才會慢了一拍,給沈澄成功還擊。 (5) 「那你呢?你為何不向著我的頭開槍?」 在幽暗的氛圍下,兩人沉默互看,希望洞察到什麼。 室內的光線驟然起了變化,沈澄看見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出口處,手舉著槍。 沈澄下意識認為來者是韓琛的人,遂伸手把陳永仁翻過身,拉到自己身前作擋駕, 然後用左臂箍緊他的脖子,槍口壓著他的太陽穴。 陳永仁也在努力察看來者是誰,他希望是黃Sir。 按道理,黃Sir在1個多小時前已收到他的訊號,無論如何也該抵達了吧?! 結果兩人都錯了,至少在表面上是錯的。 沈澄認得出來者是一名警察——在沈亮被捕當日,他在保安部見過的一名態度囂張 的警察。 「你們是一夥的?」沈澄問。 楊錦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隨便開槍吧,讓我省下一顆子彈!」 陳永仁愣怔;「喂!你算是什麼警察?教唆殺人?」 他似笑非笑:「別替我擔心,讀學堂時,我寫report成績拿A的!」 陳永仁苦笑一下,不明白楊錦榮在這時候,何以會提起讀學堂的陳年舊事來。 「怎麼了?沈澄,你究竟開不開槍,別浪費我時間。」楊錦榮說。 「假如我說不呢?」沈澄說。 「那我來幫你!」 喀嚓一聲,楊錦榮將手槍上鏜。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1) 不要怕!定定心!我們已在更好的路上了;不要後退,發展你的力量罷。 ——但丁(1265–1321) 藍天白雲下的浩園,氣氛肅然,李心兒與劉建明站在陳永仁的墳前,神情哀傷。 「你真有心,一回來就探望他。」劉建明說。 李心兒望著墓碑上陳永仁的照片,苦笑一下:「有心卻不中用,沒有你,他死了也 無法恢復警察身份。」 劉建明垂首:「這只是我的分內事,而你,為了他連醫生執照也險些被吊銷。」 李心兒吁一口氣,「只認識了他5個多月,見過21次面,就是無法把他放下……」 劉建明見李心兒雙眼泛紅,也感觸起來:「假如有一個像你這樣的紅顏知己,我會 死而無憾。」 李心兒回頭,知道他想起太太Mary,對著劉建明莞爾一笑。 兩人走出浩園,李心兒從肩袋中掏出一個包了花紙的長形小盒,遞給劉建明。 「手信?」劉建明說,李心兒笑了笑。拆開,是一個水晶勳章。 「這麼破費……多謝。」 「我弟弟說要在布拉格買手信,不二之選是波希米亞水晶,我本來有點抗拒,覺得 太慣例,不過當一看見這個,便感到最適合你不過。老闆說,這是仿照捷克軍人的最高 榮譽勳章雕制而成的。」 劉建明把勳章放在掌心,在日光下折射出奪目耀眼的光芒,他無法直視,怔怔地把 勳章放回盒中。 「你去了多久?」劉建明說。 「3個多月,不太習慣。」她頓一頓,「原來去到哪裡都是一樣。」 「把事情告訴你弟弟了嗎?」 「嗯,他跟我談了一大堆哲學,叫我讀他偶像昆德拉的《玩笑》,我看完了,卻一 點幫助也沒有。」 「以後有什麼打算?」 「還是回來繼續做心理醫生吧,我想在替別人醫治的同時,我會潛移默化地得到治 療。」 劉建明點頭:「去喝一杯好嗎?」 兩人登上房車,沒察覺到在不遠處,一個剪平頭裝的中年男人正在觀察他們。 房車朝男人的方向駛去,男人一拐一拐的轉過身,發出陣陣鐵石磨擦的聲音。 他從口袋中掏出手提電話,按鍵,對著話筒說話。 「我回來了。」 「你猜我在浩園看見誰?」 「劉建明。」 「他與一個長髮女人來看陳永仁,女人有點面熟。」 「不,他妻子的照片你給我看過,不是她。」 「對!就是那個李醫生。」 ※※※ 黃昏,醫務所的大門打開,信件撒滿一地,室內的傢具全部蓋上白布。 李心兒的步履有點輕飄,面頰緋紅,顯然是喝醉了,她拉開舖在桌上的白布,塵埃 飛揚,她咳嗽不止。 「你沒事吧?」在旁的劉建明關心地問。 「放心啦,我的酒量頂刮刮。」 她傻傻地笑,按著計算機,在鍵盤上按了幾下,打開陳永仁的檔案,把一張磁盤塞 進讀碟機。 「你在幹嗎?」劉建明看見陳永仁的檔案,不期然緊張起來。 「下個月這裡租期就要滿了,我要搬了。」 「你還保留著他的檔案?」 她微笑著抬頭,「他雖然死了,但仍是我的病人。」說罷,把鼠標移動到儲存鍵上 ,按下。 劉建明看著讀碟機的顯示燈一亮,心裡七上八落。 李心兒的這一連串動作叫他忐忑不安,他神經質地猜度她特意把陳永仁的數據備份 到磁盤上,究竟有何企圖? 「你的計算機……和這裡的傢具都不要了嗎?」他故作輕鬆地旁敲側擊。 「誰說的?我這部計算機不過買了一年多吧,還很新呀!」李心兒的身子搖搖晃晃 ,語調明顯比平日輕飄。 劉建明擠出調皮的笑容:「那你幹嗎把他的檔案儲到磁盤上?」 李心兒欲言又止,嬌羞地說:「不關你事。」 劉建明避免太刻意,不再追問,他已暗自盤算出一個計謀:「是了,今晚你打算留 在這裡?」 「當然不是!我在辦公室睡不著的,不像他……」說到這裡,李心兒心情急墮,她 怔怔地朝窗邊的水牛皮臥椅望去,臥椅被白布覆蓋,但在她的眼中,她不但能夠清楚看 見它的形狀,她還能看見躺在上面的他。 李心兒喃喃自語:「他說自從當上臥底後就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只有在這裡才能夠 酣睡!」她深吸一口氣,「我記得他在那晚說明天要去找你,過了明天就沒事,豈料他 在那天便……」 她無法說下去,斗大的淚珠滑下臉龐,劉建明拍拍她的臂膀。 「可以借你的肩膀一用嗎?」李心兒哽咽說。 劉建明在她身旁蹲下,她像個小女孩般抱著他放聲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李心兒拭去淚水,抹抹劉建明被弄濕了的肩頭,靦腆地笑,說了句 不好意思,然後回身從計算機取出磁盤,站起。 「走吧。」 劉建明點頭,隨手從桌上的名片盒拈一張。 「想以後光顧我的診所?走吧!」 「嗯,我幫你鎖門。」 劉建明跟在李心兒身後,鎖門時,將名片卡在門框與門之間的鎖槽上。 (2) 15分鐘後,醫務所的門被輕輕推開,劉建明拿著電筒走進,走到寫字檯坐下,按著 計算機,計算機屏幕上顯示:請輸入密碼。 他反手握電筒,小心翼翼地檢視鍵盤上的塵埃,在「B」、「8」和「3」三個鍵上 的灰塵較其他的少。 劉建明略一思索,按下B83,輸入。 屏幕顯示密碼不符,請重新輸入。 劉建明顧盼四周,翻翻桌上的文件,沒有線索,他再嘗試,鍵入38B。 屏幕上顯示紅色的警告字眼:密碼不符,再一次輸入錯誤,系統將被封鎖。 劉建明看著屏幕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信心盡失,決定放棄。 ※※※ 第二天,警察總部內務部裡,劉建明拿著楊錦榮與沈澄的照片在察看,坐在他對面 的是張Sir,桌上堆滿文件。 照片共有三張,仰角拍攝,地點相同,背景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在左邊僅能看見一 座大廈的玻璃幕牆。從兩人身上的衣物推斷,拍攝時間應該在冬季。 三張照片,其中兩張兩人站著傾談,另外一張楊錦榮跪在地上,沈澄站在旁邊,抬 頭望遠方。 「知道拍攝地點嗎?」劉建明問。 「背後大廈的能見範圍太小,難以估計。」張Sir答。 「是一個杳無人跡的地方吧?」 「可能是空曠的廣場,可能是天台。」 天台?劉建明心裡一凜,但並未形於色。 經張Sir一說,劉建明想起來了。一年多前的那天,他從那幢大廈的玻璃幕牆瞥見 陳永仁的倒影,在轉身之際,被陳永仁制服。 這是四方大廈的天台。 兩人到那裡幹嗎?劉建明大惑不解,難道……是企圖搜索他的犯罪證據? 他暫停思索,問:「沈澄與韓琛的關係呢?有什麼頭緒?」 「韓琛與沈澄在一年多前註冊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但公司從沒正式運作過,可能 是故弄玄虛的把戲。」 「什麼意思?」 「在一年多前的一個晚上,黃Sir接獲線報,相信就是陳永仁給他的線報,說韓琛 與沈澄要進行軍火交易,豈料在出發時,楊錦榮突然殺到,勒令我們把行動取消。」 「這……但是以黃Sir的性格,他怎會同意?」劉建明很驚訝。 張Sir冷笑一聲:「後來連梁Sir也出現幫楊錦榮,你說能不從命嗎?」 劉建明滿腹疑團,喃喃自語:「楊錦榮到底是什麼人?」 「告訴你,一年前,在黃Sir出事前,我們不是發現了警局有韓琛的內鬼嗎?當時 我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楊錦榮;然後在黃Sir殉職那晚,我大發雷霆,在會議室內質 問你與梁Sir為何要查黃Sir,你知道當時我何以情緒如此失控?因為我懷疑你與楊錦榮 一樣,都是韓琛的人。」 劉建明嗤笑,笑得十分誇張:「哈!你的想像力真夠豐富,那你有懷疑過梁Sir嗎 ?」 「有呀。」張Sir坦然,說罷,也忍不住取笑自己。 劉建明拍拍他的肩膀,舉起拇指揶揄他。 張Sir有點不高興,攤開手解釋說:「喂!也難怪我會這樣想呀!楊錦榮要阻止黃 Sir拘捕韓琛,梁Sir撐他;你派人調查黃Sir,然後黃Sir被韓琛的人殺了,他又撐你! 你平心而論,他是否有可疑?」 「唔,的確有點可疑。」劉建明嘻皮笑臉地說,「喂!倒一杯咖啡給我可以嗎?」 張Sir雙眼圓鼓鼓的:「你又說喝了會失眠?」 「對呀,不過今晚我不打算睡覺。」 張Sir突然放底聲線,微微俯前:「你要調查楊錦榮?」 劉建明聳聳肩。 「梁Sir提醒過我們,任何涉及保安部的調查,事無大小,都要預先通知他。」 劉建明不置可否。 「喂!真的要調查他,記得留我的份兒!」 劉建明暗笑一下:「當然。」 張Sir離開房間,劉建明的笑容驟然僵化,他的面部肌肉失控抽搐,無法把視線從 照片中楊錦榮的臉上挪開。 楊錦榮究竟是什麼人?他和我一樣,是眾多被韓琛指派入警隊的臥底嗎? 我能夠想出他的身份,他同樣能夠得悉我的身份呀。 這……要將自己的過去埋藏,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把對方埋葬。 對!韓琛的人,在這世界上只能夠活一個,不,並非如此,應該是一個都不能活。 只要把其他同類剷除,那麼昔日的劉建明自然會被消滅淨盡,不留痕跡。 當天我狠下心殺死大B,不就是基於同樣的想法嗎? 對了,楊錦榮的想法與我相同,陳俊就是因此而被他剷除的。 陳俊早料到大難將至,於是找私家偵探拍下了這數張照片作為自保的籌碼,那天他 就是要和楊錦榮談判,可是楊錦榮不跟他妥協。 這也理所當然,以梁Sir對楊錦榮的信任程度,這幾幅照片根本無法動他分毫;相 反,楊錦榮卻取得了他與韓琛交談的錄音帶。 楊錦榮拿著一塊一百萬的籌碼,陳俊卻只有一個一百塊的籌碼,哪有得賭? 陳俊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一怒之下以自己的命孤注一擲,楊錦榮沒理會他,結果他 自殺。 如此推敲,其他韓琛的餘黨,極可能也是被他舉報的。 第六章(3)現在,或許只餘下我一人。 只要他把我也剷除,那麼他就再無後顧之憂。 關鍵是,在他手上,會有我和韓琛交談的錄音帶嗎? 該沒有吧,假如有,他應該早就向我動手了。 不,並非如此簡單,他對我和其他同類不排除有所顧慮,因此才會採取逐一擊破的 策略。 在眾多韓琛派進警隊的臥底中,以他的職位最高,打後的……就是我嗎?!然後是 陳俊? 陳俊是督察,較早前自殺的莫文暉是見習督察,再之前的劉兆祥是警署警長……我 明白了! 縱然他集齊了我們的錄音帶,但他也不能排除在我們手上會有他的錄音帶,假如他 貿然發動清洗行動,難保不會引火自焚,作繭自縛! 在理論上,職權越低的警員,手上掌握了他帶子的機會越低,於是,他便因循這個 推論,把同類逐一擊殺。 那麼說,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我!! 我再不能怠慢,他的權力比我大,形勢比我好,我要先下手為強。 我要快楊錦榮一步,把他的帶子弄到手。 不單是這樣,我還要把我落入到他手裡的錄音帶奪回來。 「喂!喂!」捧著咖啡的張Sir站在劉建明面前叫喚他,「你想什麼想到入了定? 」 劉建明擠出笑容:「沒什麼。呀,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什麼呀?說好了並肩作戰嘛。」 「我知道,但是我習慣了一個人思考……這樣吧,我今晚把思緒整理好後,明天再 跟你談,好嗎?」 「這……」 「就這樣吧,明天見!」 ※※※ 夜闌人靜,內務部的辦公室內只餘下劉建明一人。面容憔悴的他一邊喝著咖啡,一 邊在研究警局的平面地圖。 一會兒,劉建明把塗得亂七八糟的地圖捲起,穿上工程部維修人員的裝束,挽起工 具箱,神態自若地經過保安部的門口,鴨舌帽下的一雙眼睛掃視門旁的智能卡出入系統 。 劉建明在庶務部待了近1年,職務上經常要與工程部的人員合作,他清楚知道所有 閉路電視的位置,他貼近牆邊,沿著監察範圍以外的盲點行走。 成功進入位於保安部旁邊的電表房,因新警察大樓的裝修工程尚未完成,電表房內 的閉路電視仍未運作,他大模大樣地拿出手提電話,撥電。 聽筒傳來電話錄音:「 Security Wing.We are not available to answer your call at this moment? Please leave a message。」 等了一會兒,劉建明再重撥,聽筒傳來同樣的留言。 收起電話,打開工具箱,拆開一條電線喉管,從喉管的連接位置掏出電線,劉建明 蹲下窺視在小孔另一邊的情景,確認是楊錦榮的房間。 房間內燈火通明,可以斜斜地看見計算機屏幕仍亮著,而在寫字檯旁,放了一個櫃 子,型號及大小與劉建明房間內的那個一摸一樣。 他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微型的無線鏡頭,安裝到小孔的位置,把角度瞄向櫃子。 ※※※ 穿著西裝的劉建明走入停車場,瞄一眼A6的車位,開走他的SAABWagon,在街角停 下,從這裡可以清楚看見警署的入口。 約兩個小時後,楊錦榮駕車返回警署。十分鐘後,劉建明驅車入進,把車子停在楊 錦榮的房車旁邊。 劉建明下車,迅速竄到楊錦榮的房車後面,躺下,鑽進車底,裝上一部追蹤器,摁 下開關。 這時,楊錦榮突然折返,劉建明聽到腳步聲傳來,趕忙爬起身,不巧手提電話響起 。 楊錦榮走向車位,聽到電話鈴聲,抬頭一看,只見劉建明站在柱後,在說電話。 「陳律師,麻煩你跟她說一聲,上次我提出的問題,她一天不給我答覆,我也不會 簽字。」劉建明望一眼楊錦榮,「我知道,她有了答覆你再給我電話,我說她有了答覆 你再打電話給我,就這樣!」 楊錦榮打開車門,笑著回望劉建明:「劉Sir,這麼晚?」 劉建明笑了笑,取出汽車遙控器,按下。 楊錦榮迎上他走近:「與老婆吵架嗎?」 「不好意思,有沒有嚇到你?」 楊錦榮歎一口氣:「做人並不容易,你小心點。」 楊錦榮的話別有用心,像在譏諷自己,劉建明無名火起:「小心什麼?」 楊錦榮愕然:「別誤會,我只想提醒你我的停車技術很差,小心你的名貴旅行車我 被損。假如有什麼損毀,記得向我追討。」 劉建明訕笑:「放心,我一定會。」 「呀,你的律師真能幹,凌晨兩點還找客戶談公事,以後如果我有需要,介紹給我 好嗎?」 「好呀,他最擅長替黑社會打官司。」說罷,劉建明登上車,刺耳的輪胎磨擦聲響 徹停車場。 楊錦榮目送劉建明離去後,探手進車廂取出一部手提電話,電話內裝置攝錄功能, 楊錦榮按下播放鍵,畫面上出現了劉建明的影像,他站在車尾窗前,鬼鬼祟祟地蹲下身 軀。 楊錦榮嗤笑一聲。 剛才他把房車駛進警署時,從倒後鏡中發現了坐在旅行車上的劉建明。 ※※※ 這晚劉建明幹的事已經夠多,但他像吃了興奮劑般無法把自己控制下來。 (4) 他把車子駛出警察總部,拐了個彎,來到總部後面的一條暗街。 劉建明下車,走到警察總部的後門,用智能卡進入。 劉建明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桌上的計算機開啟,將一部訊號收發器連接到計算機的 顯示卡上,啟動程序,楊錦榮房間的畫面在計算機屏幕上呈現。 劉建明戴上耳機,把杯中餘下的少許咖啡一飲而盡,咖啡已冷,苦澀如藥,但他像 沒感覺到,骨碌一聲喝下,眉頭沒皺一下。 畫面中,楊錦榮正在使用計算機,一點沒察覺到頭頂上的冷氣槽與身旁的牆腳裝置 了微型鏡頭。 劉建明按下鍵盤上的方向鍵,將鏡頭的電子放大倍數,嘗試觀看楊錦榮正在看的計 算機屏幕,然而角度太斜,再放多大也是徒然。 這時有人來敲楊錦榮的門,叫他去開會,他走出房間。 劉建明頓時焦躁不安,拿起空杯子來喝,然而他感覺不到有液體流進口腔,他低頭 詫異地盯視杯的內壁良久,杯子是黑色的,從杯的底部他看見一張扭曲了的面容,他震 慄,驚叫一聲把杯子大力扔掉。 他揉搓眼睛,認定是自己眼花,於是從抽屜中拿出兩盒用完即丟的隱形眼鏡,把舊 的脫掉,配戴上新的,俯身拾起落在地氈上的杯子,沖了即溶咖啡,緊張兮兮地再往裡 看,這次那張恐怖的面容不見了,他心安理得地坐回座位,等待楊錦榮再度出現。 一分一秒過去,疲憊不堪的劉建明再也撐不住了,他不情不願地闔上一雙佈滿血絲 的眼睛,伏在桌邊。 一會兒,半睡半醒的他感到屏幕的光線有所變化,趕忙抬頭觀看。 一看,他差點兒被嚇得魂不附體,連人帶椅退後了兩尺。 只見屏幕中的楊錦榮正盯視著自己。 再看一會兒,原來楊錦榮只是在抬頭沉思,接著他在房間來回踱步,最終在櫃子前 停下。 劉建明轉看從另一個鏡頭拍攝所得的畫面,放大,楊錦榮伸手去扭動夾萬的密碼盤 。劉建明想把讀數記下,奈何畫面的清晰度不足。 櫃子被打開,劉建明隱約瞥見裡面藏著一排排的錄音帶,格式與韓琛所用的一模一 樣!楊錦榮從中取出一盒,放進一個信封,在上面寫字,關掉計算機,關燈離去。 劉建明飛快地從椅子躍起。 ※※※ 楊錦榮的房車駛出警察總部,同時劉建明已登上停泊在暗街的紳寶旅行車。 啟動GPS導航系統,在楊錦榮的房車底部的跟蹤器發出訊號,系統畫面上一閃一閃 的紅色圓點開始移動,劉建明發動引擎。 劉建明駕車在小路上行駛,跟蹤在大路上楊錦榮的車子。 楊錦榮在車上打出一個電話,說了兩句便掛線。 紅點停下,劉建明扭動方向盤,駛出大路,楊錦榮的房車在一個郵箱前停下。 楊錦榮將一信封投入郵筒,然後驅車離去。 兩分鐘後,劉建明從車廂拔出點火器,下車步行至郵箱,環視四周,從口袋掏出一 張鈔票,點燃,投進郵箱。 劉建明回到車上,郵箱冒出濃煙,他正要駕車離開,瞥見一個人影出現在郵箱前, 人影面向郵箱,一動不動,身上穿的大概是西裝,身形好像比他高大,又好像差不多, 髮型與他的十分相似,也是梳平頭裝。 人影徐徐回頭,劉建明相信他是在看自己,縱然對方的臉孔黑作一團。 敵不動,我不動,兩人就這樣遙遙相望了一回,然後那人從身上掏出什麼,放到耳 邊,劉建明的電話響起。 劉建明驚愕,接聽,對方沒有說話,聽筒只傳來陣陣敲擊聲。一聽,他便知道是摩 氏密碼。 「w-ec-o-o-p-e-r-a-t-eiw-i-l-lp-r-o-v-ey-o-u-ri-d-e-n-t-i-t-y」(我們合 作,我替你取回身份) 劉建明驚顫,指頭反射性地跳動:「w-h-oa-r-ey-o-u」(你是誰) 對方回答:「a-s-ky-o-u-r-s-e-l-f」(問你自己) 劉建明頓感天旋地轉,他緊閉上眼睛,大力而急促地搖晃頭顱,再睜開眼,人影已 不知所蹤。 然而,他聽見陣陣金屬的鈍音,從郵箱旁邊的小巷子傳出來。 劉建明立即鬆開離合器,掛倒檔,大力踩下油門,在路口轉掛一檔,扭動方向盤, 他知道那巷子很短,打算繞到另一頭追截那人。 在巷口前煞車,金屬磨擦聲越見響亮,巷內有一個身影在移動,劉建明跳下車,上 前一看,只見一個老婆婆拖著一串鐵罐在拾荒,那人已經不知所蹤。 ※※※ 兩天後,幾名軍裝警察在李心兒的醫務所內進行調查,內裡一片凌亂,遺留下被爆 竊的痕跡。一名女警替李心兒落口供,劉建明匆匆趕到,向女警出示委任證。 「發生了什麼事?」劉建明問。 「今早一回來就是這個樣子,最慘是計算機被抬走了,裡面有許多病人的病歷。不 過偷了也沒用,用密碼鎖上了。」她頓一頓,「或許是第六感吧,所以我才會把陳永仁 的檔案預先備份了。」 劉建明露出緊張神色:「那麼你的密碼寫在哪兒?不會被一併偷走了吧?」 被一言驚醒,李心兒不期然慌張起來,她在桌上摸索了片刻,垂頭往垃圾桶一看, 釋然一笑,從中拾起一個相架。 (5) 劉建明看著相架裡的照片,也笑了。 照片中的她,倚坐在車頭上,車牌是BB833。 李心兒突然定眼望他:「你怎麼了?雙眼通紅,失眠呀?」 「沒什麼,最近在忙一件案子,兩天沒睡。」 「這樣不成呀,案件天天發生……先睡一覺再算吧。」 「不用了,再多忙兩天,就應該解決了。」 李心兒一臉關注,心懷感激:「你沒空便不用跑來嘛,真是。」 劉建明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 在劉建明房間的桌子上,多了一部計算機,李心兒的計算機。而另一部,繼續在監 視楊錦榮的房間。 劉建明在李心兒的計算機上輸入密碼BB833,陳永仁的檔案被成功開啟了。 在屏幕上出現陳永仁的病歷表,按到下一頁,是他的治療紀錄,李心兒詳細描述了 陳永仁每週說過的話,他的動靜,她對他的病程評估,她對他的身世揣測,還有感情溢 現的結論,以及充滿了憂慮、憤恨、快樂、悲傷、思念的附註。 說是病歷,倒不如說是李心兒的感情日記,難怪她回港後急著要做的第二件事,就 是到醫務所把這些資料備份。 讀著李心兒的日記,劉建明不禁想起自己與Mary瀕臨決裂的關係,他不禁失聲苦笑 。 與陳永仁、黃Sir、韓琛等經過連場惡鬥後,屹立在屍骸中舉起勝利手勢的是自己 沒錯,然而得勝的獎品,原來是人間地獄的盟主寶座。 此刻的他忽然很羨慕陳永仁,他的身份是被蓋棺定論的好警察,「英勇捐軀浩氣長 存」八個金漆大字將永久刻在他的墓碑上,而且,他所愛的人將永遠愛他。 李心兒擁抱著他痛哭的情景縈於腦海。 他突然很希望自己是陳永仁……房間中只有從屏幕與台燈發出的微弱光線,電話鈴 聲響起。 劉建明清清喉嚨:「InfernalAffairs。」 「喂,韓琛跟沈澄到底什麼時候交易?」聽筒傳來黃Sir的聲音。 他閉上眼睛,捏一下眉心:「我不知道。」 電話的另一端驀然靜了下來,劉建明把眼睛睜開:「喂?喂——?」 握著聽筒良久,他深吸一口氣,把電話掛斷,繼續看李心兒的日記。 2006年6月24日,我在中央圖書館碰上陳永仁。 陳永仁這個人太過於自我保護,我想先介紹他看些心理書籍,然後再逐步打開他的 心扉……在圖書館內,我發現陳永仁鬼鬼祟祟在窺看兩個男人,一位是身高六呎的英俊 青年,一位是染了一頭金髮,身材矮而胖的中年男人,兩人站在書架前竊竊私語……事 後我問陳永仁,他說那個青年是個馬伕,我相信他才怪。 陳永仁就像個小朋友,表面逞強,經常愛搗蛋,其實非常渴求別人的關懷……註: 在半年後的今天,我才知道那個青年叫楊錦榮,是保安部的總督察。 我在電視新聞報道中看見他接受記者提問……「果然是這樣,哈哈哈,果然是。」 劉建明喃喃自語,像為事情一如他所料而高興,他幹勁十足地回身觀望另一個計算機屏 幕。 屏幕上貼了一張A4大小的透明膠紙,膠紙上用筆畫了一個紅圈,繞著圈畫有類似時 鐘的刻度。 他把安裝在冷氣槽上可作一百八十度轉動的鏡頭調校至最小的角度,楊錦榮的房間 沒有關上門,可見門外不遠處有一座蒸餾水機,他把鏡頭拉近,機座上還有大半瓶蒸餾 水,劉建明不耐煩地抿一抿嘴。 電話再度響起,他怔怔地凝視了一會兒,才拿起聽筒:「InfernalAffairs。」 「剛才你為何不吭聲?」在電話另一端的是李心兒。 他愕然:「剛才的電話是你打來的嗎?」 李心兒倒抽一口氣,略沉默,用顫抖的聲音說:「陳永仁寄了一盒錄音帶給我。」 劉建明震驚,眼睛睜得斗大:「什麼?」 「我收到一盒錄音帶,信封底寫了陳永仁的名字及一個地址,我核對過他在醫務所 的登記,的確是他的住所地址。」 「你留在醫務所等我,我馬上過來。」說罷,他像一枝箭般衝出房間,走了數步, 折返把門鎖上,再往前衝,張Sir見他神不守舍慌慌張張的,忍不住上前抓緊他的臂膀 。 「劉Sir……」 他像充耳不聞,繼續東張西望。 「劉——Sir——!」張Sir加倍提高聲線,劉建明終於回望他。 「你沒什麼不妥吧?」 劉建明牽強地笑一下:「我要出去……辦點事。」說罷,他大力甩開張Sir的手, 跨步走。 「慢著!」張Sir喝道,「你回來後這幾天,除了我以外,內務部的同事你一位都 沒見過。」 劉建明抬頭瞪他,目露凶光:「那麼,我需要逐一跟他們打招呼嗎?今晚我請吃聯 誼宴好嗎?啊———!!」 他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聲量震天,部門內的所有人都朝他這邊望過來,劉建明瞥 一眼身後花容失色的女警,才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問題,他湊前輕拍她的肩膀:「是我 嚇到你嗎?對不起。」 張Sir好言相勸:「我不清楚你何以終日把自己困在房間內,不過,有事的話可以 拿出來跟我們商量嗎?別把難題一人承擔。」 (6) 劉建明搖搖頭,輕聲說:「沒事,過了這關便沒事,給我一點時間。」 ※※※ 李心兒手持一杯威士忌,力圖鎮靜。 劉建明凝望桌上的信封與錄音帶,如臨大敵。 「聽過了嗎?」 李心兒用力搖頭:「我沒有適用的錄音機。」其實她是過度驚慌,根本不敢一個人 聽。 劉建明暗自吁一口氣:「交給我,我拿回警署。」 他取去錄音帶後轉身就走,被李心兒喊停:「我也想聽,可以嗎?」 ※※※ 旅行車在路上飛馳,劉建明目光渙散,像隨時就要倒下。 李心兒看著面容憔悴、唇上下鬍子叢生的劉建明,憂心忡忡:「你有多少晚沒睡了 ?」 劉建明只笑不語。 車子一直加速,超越了一輛貨車,李心兒捉緊左額旁的扶手,嚷叫:「你駛慢一點 可以嗎?」 劉建明沒有理會,把油門越踩越緊,眼看前面彎位的石墩越來越接近,他卻全無減 速的意圖。 「劉建明!」李心兒大喊,他沒反應。 「小心呀!警——察——!」 劉建明這才意識到該煞車,可惜為時已晚。 石墩被撞到七歪八倒,幸而只是為進行修路工程臨時架設的流動型,車頭的損毀程 度不算嚴重,車內的氣袋也適時彈出,李心兒暈倒,劉建明仍然清醒,甚至比起在撞車 前顯得更加清醒。 ※※※ 深夜,急診室登記處只有寥寥幾位求診的病人,陳永仁走到靠牆的第二張長椅,坐 下,身後戴著太陽鏡的人是黃Sir。 「韓琛大概在後天與沈澄交易,到時有十多部失竊汽車,可卡因數量不清楚,還有 一批軍火,出發前我會再通知你時間地點。」陳永仁一邊說,一邊把藏在掌心的接收器 反手遞給黃Sir,他接過。 「大概?」黃Sir不滿,「看來韓琛還沒完全信任你。」 陳永仁不痛快,「楊錦榮的事你查個水落石出了嗎?這麼多抱怨,你先做好本分, 專心盯著他吧!」 「我會!」黃Sir敷衍回答。 陳永仁不滿:「喂,你到底有沒有打算捉拿他?」 黃Sir沒好氣:「你說看見他與韓琛在一起,這不能證明什麼呀?」 陳永仁光火:「啊,我幫你拚命,你翹起二郎腿跟我說風涼話?」 「楊錦榮就由我來搞定。」我說。 兩人很詫異地轉頭看我,我坐到陳永仁身邊。 「是你?」陳永仁凶巴巴地瞪我。 黃Sir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小劉很能幹的,他絕對幫得上忙。」 陳永仁勃然大怒:「你知不知道自己說什麼?不是他,你會橫屍街頭嗎?」 我趕忙解釋:「那次是意外……真的。」 「意外?你把我哥哥的日記給韓琛看,他才會下革殺令,還有,大B救了你,你恩 將仇報,把他殺死,意外?虧你說得出口。」 我無法辯駁:「我只希望做回好人,你們有看我太太寫的小說嗎?我是身不由己, 我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以嗎?我求你。」 陳永仁倏然站起,在我面前拔出手槍,槍口對準我的眉心:「對不起,我是警察。 」 我無話可說,我絕望,我哭了。 砰的一聲,我的腦袋被轟個稀巴爛。 一切終於可以來個了斷。 陳永仁坐回長椅上,身邊的黃Sir不知所蹤,抬頭一看,只見李心兒站在醫療室的 門口,一臉震驚。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焦急地問:「你在幹嗎?」 「什麼我在幹嗎?」他不解。 「你剛才在自言自語,臉向那邊站起來,然後臉向這邊坐下……」 他嗤笑:「是嗎?我看你是大腦受到震盪,產生幻覺,要不要找醫生再檢查一次? 」 李心兒氣憤,指著他的臉,「那你為何哭了?」 「我哭了?」他摸摸自己的臉頰,詫異,「咦?怎樣會有淚水,哈哈,我是太累了 ,不自覺在流眼淚。」 李心兒知道事態嚴重,不再迫他,強擠出微笑:「唔,我們走吧,送我回醫務所好 嗎?」 「不,我要回警署工作。」 李心兒吸一口氣,故作輕鬆:「現在凌晨一點,我是一個受傷的女人,你不打算送 我一程?警察。」 他用手掐掐下巴上的鬍子,抬頭,露出燦爛的笑容:「不用發脾氣,送,馬上就送 。」 ※※※ 他脫去西裝外套,捲起恤衫的袖子,閉起雙眼躺在水牛皮臥椅上。 李心兒坐在他旁邊,用柔和的聲線說了一個美麗的意境,意境中天色湛藍,水清沙 淨。 說著,李心兒察覺到在他的手腕上,戴了一隻似曾相識的手錶。與陳永仁那只一樣 ,同樣是Chronoswiss的手錶。 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 李心兒倒了一杯水走到陳永仁身邊,他睡得像一頭豬。 她把陳永仁懸垂到臥椅外的手輕輕挽起,放回他的懷裡。 陽光從窗外透進,照射到陳永仁那只簇新的腕表上,發出耀目的白光。李心兒留意 到在陳永仁的臂上傷痕纍纍。 沿著前臂向上察看,在他的鎖骨上,他的臉龐,鼻樑,額頭,都遺留下創傷。 (7) 數著陳永仁的傷痕,李心兒不禁搖頭,她回身拿了一張印有卡通圖案的消毒膠布,貼 在他的前額。 膠布與陳永仁格格不入,她訕笑,這時,陳永仁甦醒過來,她立刻板起臉孔。 「早安 李醫生,你好像……有點緊張?」 她眨眨眼:「不是緊張,是替你擔心。」 陳永仁露齒而笑:「呀,其實……你認為我的病情有沒有好轉呢?」 她把手交疊胸前:「你說呢?」 陳永仁嘻皮笑臉:「有,你的催眠很靈光,催一催,我便身心舒坦。呀!既然進度 良好,看來我也不用坐牢了?!」 李心兒氣鼓鼓,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陳先生,催眠治療需要我們互相合作 ,你不肯說真話,我根本無法幫助你。」 陳永仁的笑容變得尷尬,知道她又要來真格的了。 「為何加入黑社會,你不說沒問題,但是就連跟你閒話家常,說說喜歡到哪裡吃飯 ,愛看那齣電影你也要兜圈子,難道你不認為自己有問題?我真的無法理解。」 室內的光線幽暗,睡在臥椅上的他說:「你不是我,你怎會明白?」 李心兒一怔,抬頭凝視他:「你和他說話的內容,語調,真的很相似。」 「你是說劉建明?」眼睛仍闔上的他問。 她困惑:「我是說陳永仁。」 「李醫生,」陳永仁的笑容比以前更尷尬,「你經常對我這麼……客氣,其實你是 不是對我特別好?還是……還是對每個病人都這麼照顧?」 李心兒沉默半晌,咬一咬牙,抬頭:「初中時,我在超級市場偷了一排巧克力,被 經理抓到。我哭得好厲害,求經理給我一次機會,他放過了我。自此之後,每次陪媽媽 到那裡購物,我總覺得那個經理在盯視我,媽媽注意到我的神情。被追問下,我說了一 個很過分的謊,說那個經理非禮過我,媽媽報警。」她頓一頓,「在警署我不停地哭, 警察問我什麼我都只是哭,他們帶我去驗身,之後警察跟我媽媽說這樣無法提出起訴。 結果,那個經理被釋放……,他自始至終沒有把我偷竊的事說出來。第二天,他從超級 市場消失了,聽說是被解雇。」 李心兒皺起眉頭,陳永仁用安慰的眼神望她,她繼續說:「直到上了大學,我終於 把這段往事告訴了一個同學。說出來以後,我感到自己如重獲新生。」她長吁一聲,「 我對你是認真的,我相信我可以幫你。」 聽罷李心兒的這番話,躺在臥椅上的他胸腔急促起伏,眼睛仍然緊閉,但思緒躍動 :「真的?我真的可以重新做人?」 看見他開始有反應,李心兒也緊張起來:「你不相信我?」 「我信。」他說。 「你說信,就要完全相信我。你是在何時加入警隊的?」 「十年前,我根本沒有選擇權。」 「為何?」 「我沒想過加入黑社會,我討厭黑社會,但他要我加入。」 「黑社會?」 「對,是他要我加入。」 「他是誰?」 「Mary。」 「你太太?」 「不……」 「那麼他是誰?」 「黃Sir。」 「黃Sir?」李心兒想起在浩園與陳永仁毗鄰的墳墓:「黃志誠?」 「唔,他要我對付韓琛……,他是琛哥的人。」 「黃Sir是韓琛的人?」 「Mary是韓琛的人。」 李心兒迷惑,她感到在劉建明的體內,有兩個人存在。 「劉建明,你冷靜一點,慢慢說……」 他打斷她的話:「我是警察,劉建明是韓琛的人,我是警察。」 李心兒震懾,她意識到他的思想進入了極度混亂的狀態,情況危急,她決定終止催 眠:「很好,劉建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話我全部明白,現在我們先休息一下, 你累了,什麼都不用去想,你跟著我深呼吸……」 然而他對她的話像是充耳不聞,他全身冒汗,肌肉繃緊,攥著拳頭不斷在搖頭。 「劉建明,你累了,你聽我說……」 突然,他睜開眼睛,坐直身子,脖子上青筋暴現,用極端兇惡的眼神瞪視李心兒, 歇斯底里地叫喊:「別叫我劉建明,我不是劉建明,我是陳——永——仁————!! !」 李心兒被嚇得心膽俱裂,椅子傾側,跌坐到地上。 他站起身,氣喘如牛,稍稍定神後,拿起皮鞋與外套,不發一言離開醫務所。 李心兒想阻止他,卻有氣無力。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獵人終日馳驅踐蹂於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於羅網而後取也。 ——蘇軾(1036–1101) 2003年11月26日,黃Sir的死忌。 保安部辦公室內,楊錦榮正在向眾警員講述行動內容。 「今日祖國公安來港辦理疑犯移交手續,麻煩各位提高警覺,辦得妥妥當當,我不 要看見有任何出錯!阿暉,Damon留在這裡負責controlcentre,全部人把對講機調校至 channel34879。Bill,通知了交通部沒有?OK,現在對時間,7時40分,20分鐘後出發 。」 在不遠處,手握一部微型錄音機緊貼著耳朵的劉建明,正在監視保安部內的一舉一 動,楊錦榮的說話內容他無法聽清楚,但保安部即將有大行動,這個顯而易見。 他知道今晚就是下手的黃金機會。 他把鏡頭再次對焦到那部蒸餾水機,膠瓶內的水所剩無幾。 他按停錄音機,撥了一個內線電話到庶務部。 一放下聽筒,電話鈴聲便響起。 「喂?」聽筒傳來持續的「嘟」聲。 稍一定神,原來是他的手提電話在響。 「劉先生,你太太同意明天下午與你見面,你有沒有問題?」電話的另一端是替他 辦理離婚手續的律師。 他感到困惑,垂頭苦思。 「喂!喂?」律師喊了兩聲。 「啊,沒問題,3點鐘嗎?我一定準時到。」 掛斷,電話再次響起。 「睡醒了嗎?」這次是李心兒醫生。從今天凌晨到現在為止,李心兒一共打了5個 電話給他。 「噢,剛剛醒來,精神好多了。」他說。 聽著他那沙啞的聲線,李心兒半信半疑:「真的嗎?」 「嗯,昨晚真的不好意思,把你嚇倒了,我想是太疲倦的原因吧。」 「吃了東西沒有?我陪你吃晚飯好嗎?」 「不!」他把喘急的聲線緩和下來,「呀,我約了Mary吃晚飯。」 「那好,我明天再找你。」 「嗯,再見。」說罷,他匆匆把電話掛斷,全神貫注地凝望計算機屏幕。 庶務部的陳伯出現。 ※※※ Damon打開保安部的門,陳伯拿著一個蒸餾水瓶站在外邊。 「嘩,陳伯,這個時候還來換水?想拿勤工獎呀?」 站在Damon身後的楊錦榮感到有點異樣,回頭一看,蒸餾水機上的瓶子空空如也: 「陳伯你真行,我們剛剛把水喝完你也知道?」 陳伯白他一眼:「還說?半夜三更打電話來說沒水喝,害得老闆罵我在日間沒好好 巡邏……,幫手啦,說風涼話。」 Damon感到奇怪:「打電話要水?我們剛才全部人在開會,誰打電話到庶務部?」 楊錦榮略一思忖:「呀,是我在開會前打的電話,連我自己也忘了,來來來,陳伯 ,我幫你。」 在遠處的他聽不到眾人的對話,只見楊錦榮有點手忙腳亂,猜想楊錦榮是被陳伯罵 了,他笑了笑,看一眼放在桌上的空瓶子,瓶子上印著「Flunitrazepam」,一種強力 的安眠藥。 楊錦榮看一眼手錶,拍一下手掌,高聲說:「全部人ready?出發!」說罷,他回 頭望向Damon和阿暉,「你們兩個沒精打采的,狂抽煙也沒用,快衝杯咖啡來提提神。 」 楊錦榮帶領一眾探員離開。 5分鐘後,劉建明站到窗前看著保安部的車隊離開,再回頭看見計算機屏幕中 Damon與阿暉正在加水,他把貼在屏幕上的膠紙收進工具箱,從衣櫃裡拿出一套維修部 的工人服,穿上。 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副頭髮散亂不修邊幅的樣子,他展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 打開門,只見辦公室內坐滿了人,他趕忙關上門,慶幸沒被看見。 望一眼手錶,原來只是8點多,他狼狽地脫去工人服,穿回恤衫西褲,從工具箱取 出那張膠片與少量工具,把工人服與工具塞進公文包。 他整理一下儀容,不斷用手撥弄只有半寸長的頭髮——手指沿一雙耳朵繞一圈,撥 撥前額,分分發線,抓抓後頸。 開門。 ※※※ 保安部的門鈴響起,拿著咖啡杯叼著香煙的Damon步伐不穩地過去開門,眼前站著 笑容可掬的他。 「幹嗎?」Damon發音含糊地問。 「你們這裡的煙霧探測器發出警示,我來看看。」 「是嗎?我沒聽見啊。」 「是最輕微的警示,警鐘不會響的,我可以進來檢查一下嗎?」 神智不清的Damon沒心思去深究,讓他進入。 只見阿暉已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打著鼻鼾,Damon見狀半走半爬的上前叫喚他, 然而自己也是有氣無力。 「喂,onduty呀,快醒……過……來。喂……」Damon氣若游絲地說。 「你這樣死撐也不是辦法,他們才剛剛出發,睡10分鐘吧,我臨走前叫醒你。」他 說。 Damon的意志一鬆懈,登時昏睡過去。 他走到楊錦榮的房門前,正要取出開鎖工具,可輕輕一按門柄,房門根本沒有上鎖 。 走到櫃子前,他駕輕就熟地掃出密碼盤旁的指紋,一個拇指,一個食指。 從工具箱取出那張畫了紅圈的透明膠片,貼近櫃子,與膠片上拇指與食指的位置對 應,他深呼吸一下。 (2) 膠片上的刻度,是他根據楊錦榮在開櫃子時的扭動幅度與方向所記錄的,他小心翼 翼地扭動,一次,兩次,三次,還是未能成功。 單憑從計算機屏幕上的觀察去判斷密碼,不免有誤,他嘗試了老半天,雙手顫抖, 滿頭大汗,但仍未能把櫃子開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他靜止下來,閉上眼睛,倒抽一口大氣,他跟自己說再嘗試多 三次,假如還是失敗,便拿起手槍去幹掉他。 「卡嚓」一聲,櫃子被打開了! 他喜上眉梢,拉開門,裡面只藏著一盒錄音帶。 這時,手提電話鈴聲響起,他趕忙接聽。 電話另一端的人,竟然是楊錦榮! 「喂,你在我房間幹嗎?」 他心驚膽顫,不發一言把電話關上。 ※※※ 楊錦榮在保安部門外,用智能卡刷下閱讀機。 辦公室內,阿暉與Damon在沙發呼呼大睡,房間內空無一人,櫃子被打開,窗戶也 被打開了。 楊錦榮望出窗外,一個身影剛從清潔工人用的吊車走下,踉蹌地奔竄。 楊錦榮冷冷一笑。 ※※※ 在他的桌上堆滿了錄音帶,他手握錄音機聽著其中一盒,臉上綻放出興奮莫名的笑 容。 他昂首闊步走出房間,向著內務部的眾警員發號施令:「全部人,隨我出發!」 張Sir愕然:「出發到哪兒?」 他高興得差點兒就要呵呵大笑起來,囂張地說:「今晚我們要請保安部的老大回來 喝咖啡!」 張Sir聞言色變。 劉建明領著內務部的警員浩浩蕩蕩逼近保安部,保安部的警員完成疑犯移交手續, 紛紛回到警局。阿暉與Damon坐在一旁,神情恍惚,仍未完全清醒過來,直至密集的腳 步聲傳進耳中。 站在大廳中央,為今晚的行動作出總結的楊錦榮停止了發言。 劉建明一馬當先:「楊錦榮先生,現在懷疑你與韓琛集團有不尋常的勾結關係,請 你到內務部協助調查。」 楊錦榮把身軀完全轉向他,一臉輕蔑:「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文件也沒有 一份,要我跟你回去協助調查?」 他展示信心十足的笑容:「無須文件,因為你的犯罪證據已經落在我手上。」說著 他從口袋中掏出錄音機,高舉於楊錦榮的面前。 楊錦榮依然神態自若:「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他冷笑一聲:「聽了你便明白。」 一陣金屬磨擦聲從眾保安部探員的後面傳來,沈澄從人群走出。 沈澄是執行這次移交罪犯手續的公安代表。 「哈,連你也來了,那更好。」說罷,他大力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 所有人屏息凝氣,都想知道在他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下星期再入貨。」這是韓琛的聲音。 「這陣子重案盯得很緊。」這一句是誰人的聲音? 「你忙你的吧,我這邊不用你擔心。」 「上頭已勒令調查誰是內鬼,我怕我辦不來。」 「原來你不是擔心我,是擔心自己,劉Sir!」 「OK,我盡快幫你搞定。」 這是1年多前,韓琛與劉建明在一間影院中的對話。 劉建明竟然在播放劉建明與韓琛的對話錄音?!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更出人意表的是,在錄音帶播出之後,他面不改容,不,應該說他的氣焰有增無減 。 這荒誕的處境,任誰看見後都不知該如何反應。 「張Sir,拘捕他!」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楊錦榮,同時滿有威嚴地呼叫身後 的張Sir採取行動。 張Sir幾乎無法抬起雙腿走路,他魂不附體地走到他旁邊,激動得渾身發抖。 「劉Sir……」張Sir連發音也變得困難。 他毫無反應,置若罔聞。 「劉——建——明!」張Sir在他耳邊嘶喊。 他同時望著楊錦榮喝道:「劉建明,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 張Sir感到被愚弄,憤怒得全身發燙,吼道:「劉建明,你已經被拘捕!」 劉建明仍然面向楊錦榮,大力點頭。 忽然,他感到手腕有一點涼。 劉建明低頭瞄一瞄自己的手,發現手腕被套上了手銬,他順著握著手銬的手抬頭看 去,把自己扣上的,竟然是張Sir! 他大惑不解:「你在幹嗎?」 張Sir看見他一臉迷惘,哭笑不得:「劉建明,你是否瘋了?」 他也感到哭笑不得,「該是我問你是否瘋了才對,劉建明是他呀!」他直指楊錦榮 。 他見張Sir毫無反應,一股介乎恐懼與憤怒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用力推開張 Sir,同時拔出手槍。 眾人見狀,紛紛退後兩步,同時拔槍戒備。 只有沈澄與楊錦榮氣定神閒,沈澄開腔說話。 「你以為自己是誰?陳永仁嗎?認命吧,劉建明。」 沈澄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字字有力。 他心頭一凜,仍然不肯相信。 楊錦榮湊近,嗤笑一聲:「我不是提醒過你要小心的嗎?劉建明!」 他突然呆住了。 他目瞪口呆,並不是因為他相信楊錦榮的話,而是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3) 他從楊錦榮的眼鏡鏡片中,看見了自己的真正面目。 他的五官扭作一團,痛苦萬分。 「不,不……」他抱著頭喃喃自語,口雖然硬,但記憶仍如不速之客闖進他的腦袋 。 他憶起當日在四方大廈升降機內的真實情況。 ※※※ 大B開槍擊斃陳永仁,把陳永仁的屍體拖進升降機,替我解開手銬,把手槍塞進我 手裡。 我驚魂未定,大B卻神態自若,我問他怎知道我在這兒,大B解釋他到我家找我,然 後跟蹤我。他找我,因為他收到一盒速遞包裹。 「嘿,今天多險!大清早就有個速遞包裹送到內務部,寄給梁Sir的,你也知道我 和梁Sir同名,郵件中心的人把包裹給了我,你知道裡面是什麼?」他用陰森的眼神望 我,「是我們與琛哥的談話錄音帶,我翻看郵包的抬頭名稱,寫著LeungKwokPing(大 B叫林國平),字體龍飛鳳舞,你說多險?!」 我聽得心驚膽喪:「那個包裹呢?」 大B抬起臉:「放心啊!如此重要的東西,我當然不會留在警局,在我的車上。」 然後,然後我殺了大B,取走他的鑰匙。 錄音帶總共有32盒,其中有4盒是從1998年至今我與韓琛的談話錄音,其餘28盒, 收錄了11個人與韓琛的對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幫會內的部分手下也被錄了音,當中包括陳永仁。 不過,陳永仁的錄音到2002年7月便終止。 韓琛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我估計他是從1998年穩住了倪家的江山後,想出這偷錄的 玩意,把所有或許會成為他心腹大患的人錄音。 我把錄音帶整理,剔除韓琛的黨徒,餘下7人是被派進警隊的臥底,我以職級區分 ,在7個人當中,我排行第一或第二。 我不能夠肯定,因為有一個人的錄音帶只有一盒,盒面寫著:「楊錦榮,I, 1999」。 I代表Inspector,督察。錄音帶內只有一段噪音。 我在警察部的計算機系統中輸入楊錦榮,搜尋結果顯示有兩人,一個是水警支持科 的楊錦榮督察,一個是保安部的楊錦榮總督察,兩人在1999年初職級同樣是督察。 原來除了我和大B之外,韓琛在警隊中還安插了5個人。 想起來,其實這不足為奇。 10年前在青松觀的儀式中,不是有7個少年嗎?儘管我不肯定是否就是他們,但韓 琛的臥底,絕對不止我和大B兩人。 我盤算下一步該怎樣走。 一方面,有其他「同黨」在警隊中存在使我安心不下,另一方面,我想也是贖我的 罪孽還債的時候了。 我與Mary的婚禮如期舉行,但她對我的態度變得如同陌路,我跟她賭咒發誓說會重 新做人,她沒瞅我一眼。 她是覺得我在空口說白話吧?那我就要證明給她看。 我決定把其他韓琛的餘黨逐一剷除,他們全部都是壞人,罪有應得。 由職級最低的開始,我將錄音帶逐一寄出,署名陳永仁。 一個月後,一名警長落網,三個月後,一名小隊副指揮官畏罪潛逃,我將我的「成 績」跟Mary報告,她表面上顯得漠不關心,但我察覺到她背著我偷偷地笑了。 不,這絕對不會是幻覺。 我再接再勵,寄出第三盒錄音帶,沒多久一名見習督察因抵受不住內部調查的壓力 ,自殺身亡。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Mary,她不發一言凝視我,眼眶變得濕潤。 她感動了,Mary終於能夠感受到我痛改前非的誠意,她刻意把情緒壓抑,是因為怕 我自滿,怕我就此停下腳步。 我的情緒亢奮,我在她面前滔滔不絕,手舞足蹈,當我湊前去親她時,她……她竟 然狠勁地把我推開。 她怒瞪我:「你要把韓琛的所有餘黨繩之以法嗎?」 我大力點頭:「對,現在只差一個陳俊,我今早已把錄音帶寄出,很快便可以把他 們一網打盡!」 「那你自己呢?你會如何對付自己?」她笑著問我。 我結結巴巴:「我……不,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辦,陳永仁與黃Sir死了,我 有責任延續他們的遺志,維護法紀……我是警察,我是警察……呀!說不定除了這四個 人外,還有其他韓琛的人,我要留在警隊中好好看守,一秒都不能鬆懈……對,我有責 任。」 我擠出笑容,Mary的眼淚沿臉頰滑下:「我的小說在昨天出版了,你讀過了嗎?」 「嗯,我已經看了三遍,寫得無法再好了!女主角與男主角重新開始,兩人終究可 以得到幸福,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他們會白頭偕老。」 Mary拭去淚水:「你知道這本小說是寫給誰看的?」 我心裡一甜:「我知道,Mary,多謝你能夠……」 「給我自己。」她打斷我的話,情緒變得激動,「我想透過寫這本書來催眠自己, 說服自己我和你可以重新開始……」 然後我們陷入了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她垂下頭,不時用掌心揩擦眼眶,深吸一口氣,抬頭:「但是我不能。」 我呆住了,想說些什麼反駁,卻又開不了口。 我感到情況不妙,欲藉故退下,Mary把我叫住:「建明……」 我故意不去看她,擠出輕鬆的笑容,抓起一把頭髮:「呀,昨晚才洗過頭,今天頭 又癢了,老婆下次替我換一種洗髮水好嗎?我的頭皮越來越敏感……」 (4) 「建明。」她加重語氣。 我索性轉過身,望向牆上的掛鐘,誇張地說:「哇,11點多了,老婆我要去洗頭… …」 「劉——建——明!」Mary喊叫。 我維持著背向她的姿勢,停下所有動作,一句比死更冷的話傳進我的耳裡。 「我們離婚吧。」 驀地,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覺,如同一個在子午線上排隊等候上帝輸入靈魂的空殼 。 等到靈魂被注入軀殼後,我變成了一個瘋子。 我聲淚俱下,去哀求去要脅去命令Mary收回那句話。 「成!我明天就去自首,告訴他們黃Sir、陳永仁、大B、韓琛……所有所有人都是 我殺死的,等我被判終身監禁,等你終身守寡,好嗎?」 她只冷漠地說了一個字。 「好。」 我感到窒息,我竭盡全身的氣力嘶叫:「好——!」我退後兩步,舉手指向門口, 「我現在就去,我—現—在—就—去!」 Mary並沒阻止我,我衝進書房,從一個暗格掏出四盒錄音帶,舉在Mary面前:「這 就是我的犯罪證據,我現在就回警署交給梁Sir,你想我死嗎?我現在就去死!」 Mary依然沒阻止我。 我難以置信,瞪著Mary不斷點頭,然後,我真的飛車回警署找梁Sir。 時間是凌晨一點多,梁Sir不在,我回到庶務部,把值班的員工趕走,我坐進辦公 桌,拿起電話筒打給梁Sir。 梁Sir接聽,一聽見他的聲音,我便連呼一口氣的勇氣也殆盡,我趕快把線掛斷。 我在庶務部坐到天亮。 當晨曦照進室內,刺眼的陽光叫我無法面對,我閉上眼睛,用雙手去把眼睛掩蓋, 那黑暗,令我毛骨悚然。 我怎麼可能在牢獄中度過餘生?根本不可能。 我怕光,也怕黑,我怕生,也怕死。 我可以怎樣? 突然,我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我漸漸分不出真實與虛幻。 我是劉建明嗎? 我可不可以不是劉建明? 砰——!! 陳俊在楊錦榮面前倒下的一剎那,劉建明與陳永仁的臉在我腦中閃過。 在讀李心兒寫的病歷時,我想像自己是他。 每次在信封上寫上陳永仁的名字,我感到一陣舒坦。 站在郵箱旁的那個黑影,用摩氏密碼跟我聯絡;在黃Sir墮樓身亡那天,劉建明同 樣用摩氏密碼跟陳永仁聯絡……黑影是劉建明嗎?那我是誰? 我與李心兒坐的車子失事,我抱著她跳下的士飛奔進醫院,她甦醒過來,緊緊握著 我的手,像不能失去我。李心兒不能夠失去的,是陳永仁,是陳永仁……我把她放到病 床上,護士推她進房,在與她分離前我問她,假如陳永仁真是一個黑社會,你還會愛他 嗎?她不假思索答:「會。」 她會。 我不祈求什麼,只希望擁有一個能夠愛我、包容我的女人。 我坐在散發著冰冷白光的急症室登記處,像進入了一個異度空間,我看見黃Sir, 我看見陳永仁,我看見劉建明,我用槍壓著劉建明的眉心……砰——!! 我殺死了劉建明。我親手殺死了劉建明。 我把壞人殺了,我是好人,我……我是誰? 李心兒帶我到她的醫務所,我躺在那張水牛皮臥椅上,那觸感,很親切。 她坐在我跟前,向我描述湛藍的天,湛藍的海,她要把我催眠。 她問我問題,同時在自言自語,在訴說有關陳永仁的事。 他說我們兩個很相似。 很相似?很相似。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他的影像,不,是他的心像。 他是劉建明。 我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甚至他的心情,他說自己很後悔,很困擾,我冷笑,我 譏諷他罪有應得。 他問我是誰,我說:「我不像你,我是警察。」 他說:「我也是警察。」 慢著! 劉建明原來還未死,他仍然對我糾纏不休。 這惡貫滿盈的傢伙,我要把他繩之以法。 劉建明在哪兒?對,他一定仍然在警隊中顛倒黑白,撥弄是非。 我要去對付他。 回到警署,我的座位在哪兒? 依稀的記憶指引我回到內務部的房間,在桌上計算機屏幕中有個男人。 我正在嚴密監視這個男人,對,他一定就是劉建明。 我從口袋裡掏出李心兒給我的錄音帶,在信封上寫著:「寄件者:陳永仁」。 錄音帶是我寄給李心兒的嗎?我望著信封上的字跡低頭沉思,我隨手拿了張紙,寫 上我的名字,對照,這是我的筆跡。 對,我曾經寄出過幾盒這樣的錄音帶給梁Sir,結果陳俊等韓琛的餘黨逐一得到應 有的下場。 但是,何以我要把這盒錄音帶寄給李心兒?而非寄給梁Sir? 我知道了,錄音帶一定與劉建明有關。 我曾經寄過他的錄音帶給梁Sir,結果被誰人截收了,劉建明這傢伙太過神通廣大 ,我怕重蹈覆轍,因此把錄音帶寄給李心兒保管。 我把錄音帶播放,聽罷,我知道該怎樣做。 我潛入保安部,找不到劉建明的房間,只有一間門牌上寫著楊錦榮的房間。 (5) 我推門進去,發現裡面的間隔與我在屏幕上看見的一模一樣。 楊錦榮?這名字有點熟……印象中,我曾經見過一盒寫有楊錦榮這名字的錄音帶… …啊!我明白了! 嘿!虧他想得出來。 劉建明這個狡猾的混蛋,竟然把姓名也改掉了! 我花了許多時間才把櫃子打開,從中取走錄音帶,返回自己房間。 一聽,那錄音帶的內容,竟然與李心兒給我的一模一樣。 我大惑不解。 我環視房間,發現桌上有一個翻倒的相架。 翻起,相片中是一名穿紅衣的女人,我一眼就認出她是劉建明的太太。 我有見過她嗎?為何我會認得她? 不管了,但是……在我的房間裡怎會放了她的相片? 我打開門,看看上面的門牌,寫著劉建明高級督察。 我關上門,感到匪夷所思。 原來這也是劉建明的房間,怎麼可能?不管了。 我走到櫃子前,在思索密碼,幾組數字躍進我的腦海。 我儘管一試。喀嚓!櫃子應聲被打開,裡面放了四盒錄音帶。 是劉建明與韓琛的對話錄音!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找到劉建明的罪證。 我立即動身,到保安部拘捕他! ※※※ 劉建明終能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他頓感身軀軟弱無力,頹然垂下雙手,搖搖欲墜。 自信的楊錦榮認為劉建明已是敗兵之將,打一下響指,向保安部的手下示意上前把 他鎖上。 豈料劉建明突然挺直身軀,回頭向眾人怒吼:「我已經剷除了韓琛的人,我想做好 人,為何你們都不給我機會?為何你們全部都想讓我死?」 他轉了一圈,再次面對楊錦榮,楊錦榮堅定地說:「對不起,我是警察!」 這四個字,對劉建明來說是最煽動的挑釁,最劇毒的詛咒,他怒火沖天,大聲疾呼 :「我也是警察!」 而在同一時間,他向楊錦榮開槍。 楊錦榮冷不防劉建明突然發難,正要舉槍之際,「噗」一聲胸膛中彈,他本能地扣 動扳機,只擊中劉建明的左腿。 劉建明、沈澄與楊錦榮的位置剛好在眾警員的中央,眾人一方面懾於劉建明的瘋狂 ,一方面怕會傷及圍繞在對面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把劉建明制服的重任,便落在沈澄身上,他開槍射中劉建明的右手與胸膛。 劉建明中槍往後倒,在倒地之前,儘管他的右手已經中了槍,但仍能再開一槍。 這一槍,竟然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楊錦榮的眉心。 楊錦榮一臉不相信,沒想到自己過分自信的性格,會吞噬了性命。 他的記憶隨著血與腦漿流瀉,決堤而出。 ※※※ 我分別對陳永仁和劉建明表示見過他們,我並不是胡扯的。 12年前,我和陳永仁是同一屆的。 從投考到第一天踏進警察學校,教官們都對我另眼相看,這對我來說沒丁點兒特別 。 我在中學會考中拿了九個A,那些一臉傻笑的傳媒記者前仆後繼來訪問我,我只跟 他們說一句:「這有什麼特別?值得大驚小怪?」 多所名校希望招攬我入讀他們的學校,原校的校長緊張兮兮說服我留下,我對他們 所有的人說:「我要讀警察學校。」 我的父親母親想盡千方百計勸告我收回成命,我說:「我已在中學忍受了五年,讀 那些無聊透頂的課本,你們不用多說,我已經決定了。」 我投考,我知道一定會被錄取,我進入警校,我知道成績必然名列第一。 結果竟然不是。 在警務程序、法例、步操中我成績最好。 在體能訓練、武器處理、和急救中我竟然敗給他。 這對我來說簡直匪夷所思,每次看見他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我更是氣上心頭。 我不服氣,我不眠不休加緊鍛煉,發誓要在終期考試中把陳永仁擊敗。 豈料,我根本沒有機會。 眼看畢業考試還有兩個星期便到臨,陳永仁卻突然被警校革除了。 我看著他離開警校,心裡憤怒到極點。 一個月後,在畢業典禮中,校長葉Sir頒發銀雞頭給我,在台上我忍不住問他:「 假如他沒有被革走,這榮譽是不是該由他獲得?」 葉Sir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沒說話。 這算是什麼?默認嗎? 做了兩年多軍裝警員,我悶得發慌,當初以為加入警隊工作富挑戰性,有發揮機會 ,原來一樣要循規蹈矩,對上司唯唯諾諾。 聽說陳永仁加入了黑社會,而且泊了倪坤這個大碼頭。 難道在正道的體制下工作,就一定要看年資,論年齡嗎? 有能者居之,不是最健康的遊戲規則嗎? 每次對著我那個無能的上司,我就想揍他一個痛快。 到底我何時才能夠擺脫他? 終於,機會來了。 在我的小隊中有一個笨蛋拍檔,外表精明能幹,實際上只是個空心皮囊。 那天我心情惡劣,那笨蛋邀我下班後到酒吧喝一杯,我百無聊賴,就跟他去一次。 他喝得醉醺醺,不斷在說風涼話,大概我的眼神相當不屑,他突然湊近問我:「知 道我何以屢建奇功,小朋友,你循規蹈矩如何出頭?」 (6) 他說中了我的心事,從他的眼神,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麼旁門左道的方法。 我灌醉他,阿諛奉承地稱讚他,終於給我套出了他與韓琛的關係。 韓琛,不就是倪坤的手下嗎?我立即想起陳永仁。 第二天,我直接要求他帶我去見韓琛,他錯愕,完全忘記了昨晚自己說過什麼。 起初他不肯,我要脅他要向上司告發他的惡行,他膽小如鼠,只有應承。 其實我沒證沒據,根本奈他沒辦法。 當然,我明白此舉非常危險。要帶我去見韓琛,陳俊他當然要先問准韓琛,韓琛一 追問原因,他就會把我要脅他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韓琛有三個選擇,一是見我,二是幹掉我,三是連陳俊這個口沒遮攔的傢伙也一併 幹掉。 韓琛選擇見我,他比我想像中平易近人,說難聽一點我覺得他像個公園阿伯,這令 我感到有點失望。 當然,往後我才領教到他的厲害。 後來的發展,令陳俊措手不及。 跟了韓琛兩年後,我在警隊中晉陞為警長,陳俊成了我的手下。 原因,自然是韓琛認為我比陳俊幹得出色。他開始把陳俊投閒置散,變成我的後備 。 我憑借韓琛提供的線報與自己的才能,在警隊繼續扶搖直上。 我發覺韓琛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差,也不排除是我對他的態度改變了。 1998年,我進入保安部做督察,我開始對韓琛的指指點點感到忍無可忍。 令我最反感的,是他竟然偷錄我和他的對話。 我知道,因為在進入保安部後,我身上長期攜帶著一個防窺錄儀器。儀器不單能夠 以震動警示在我身邊10米範圍內有沒有錄音設備在運作,還可以干擾磁帶記錄器進行錄 音。 韓琛偷錄我和他的對話,是想掌握我的把柄,永遠把我控制於股掌之上吧。 我怎會給他得逞? 我估計韓琛在警隊中的各科都安插了人,但在保安部能夠真正幫助他的,就只有我 一人。 我認為這是我跟他談判的籌碼。 沒錯,我要擺脫他的控制。 「我的聲音動聽嗎?」在跟他會面時我這樣問他。 他瞄我一眼,「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從磁帶播放出來的聲音,與真人的聲音有分別的嗎?動不動聽?」 他狠瞪我,想了想,垂下眼簾微笑一下:「做保安部的果然格外安全,怎樣?不喜 歡我錄你音嗎?楊Sir。」 我笑了笑,然後迅速板起臉孔:「是。」 韓琛一怔,萬料不到我會用這樣的態度跟他說話,他的笑容依舊,然而目露凶光: 「對,我差點忘了楊Sir現在是堂堂保安部督察,今非昔比了。」 我微笑:「沒有琛哥,我那有今天,」我頓一頓,「昨晚我看 DiscoveryChannel,看到一部講述美洲豹的紀錄片,那些豹媽媽把子女養育成人後,便 要驅趕他們離開。琛哥和我非親非故,我受了琛哥你這麼多年的照顧,我想也應該自力 更生了。」 韓琛忽然大笑:「那麼節目上有沒有說,在豹小子離去後,當豹媽媽有天再遇上它 們,還會認得它們嗎?」 「這個倒沒有說。」我在暗自盤算他的言下之意。 韓琛仍然笑得合不攏嘴,「那我告訴你,」他驟然把笑臉收起,露出陰森恐怖的表 情:「不止不認得,豹媽媽還會大開殺戒,把豹小子生吞活剝。」 我強自鎮定,點點頭,凝住:「也不盡然,節目說如非必要,豹是不會自相殘殺的 。我想假如豹小子在遇上豹媽媽時,可以提供豹媽媽她想吃的食物,那我看豹媽媽便沒 必要大開殺戒,畢竟殺豹與殺人一樣,存在風險,萬一豹媽媽一不留神被豹小子反咬一 口,多麼不值?」 韓琛瞇縫眼睛,睜眼,抬起臉,「別再跟我兜圈,說,你想怎樣?」 「繼續與琛哥合作,我是警察,你是黑幫,兩個個體,沒有高低,合作的形式:交 換情報。」 韓琛冷笑:「哈!說來說去就是想擺脫我,但又稀罕我的情報。」 我謙遜地垂頭一笑:「彼此彼此,當然琛哥可以拒絕給我情報。」 韓琛瞟我一眼:「而你也可以拒絕給我,對嗎?」 我微微搖頭:「不,我從不拒絕金錢。」 韓琛嗤笑,像恍然大悟:「原來你除了陞官,還想發財!」 我只笑不語。 「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是警察。」 「聽好!」他湊近我,指著我的鼻頭,「我不跟警察做交易的。」 「有什麼分別?」我迅速地問。 「因為警察會出賣我。」 「你給我的線報全部是有關其他幫會的犯罪證據,我只會助你剷除敵人,我那有能 耐出賣你?」 「難保你不會給我假情報,設下陷阱給我踩。」 我攤攤手:「我不會與金錢作對。」 「不用說了。」 「就因為要花錢?」 「哈,你認為呢?」他頓一頓,「因為你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人,就會出賣我。 」 我加強語氣:「琛哥,你也曾經是倪家的人。」 韓琛一時語塞,我趁機搶著說:「琛哥,恕我直言,是你的人也好不是你的人也好 ,你根本就不會相信任何人,所以你才需要錄下與臥底的對話,藉此來控制、要脅他們 ,我說得對嗎?」 (7) 韓琛用既憤怒卻又帶幾分欣賞的眼光望著我。 我繼續說:「琛哥,分別只在金錢和錄音帶吧。」 他微微把臉傾斜,待我說下去。 「錄音帶是他們的犯罪證據,金錢是我的犯罪紀錄。你用錄音帶來控制你的臥底, 用金錢來控制我,我們同樣被你控制,只是我比他們貪心或聰明吧!」我補充,「況且 ,用利益來控制人,從來比用要脅有效。」 韓琛抿著嘴笑,用雙眼打量我,像要對我作出重新估計。 我垂下雙眼:「回歸後,香港的政治環境不可避免將出現大大小小的轉變,我想我 在保安部的情報,」我抬起頭,伸出手,「一定能夠幫助韓先生你大展鴻圖。」 韓琛凝神望我,沒有任何舉動。 待我的手懸空超過10秒,待我堅定的表情開始退化,變得靦腆,他才大笑一聲,緊 握我手,「合作愉快,楊Sir。」 別人說一日為臥底,便一世都擺脫不了,我對這句話無法理解。 只要你仍有價值,要扭轉局勢,有何難? 或許你會問我:到底你所幹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我會答你:為了證明我的能力。 假如你再問我,你究竟是好人或是壞人? 我大概會說句11個字的粗口打發你走。 因為我覺得這個問題無聊透頂。 2002年5月21日,相隔10多年後,我終於與陳永仁再次見面,在一間法國餐廳,他 正在痛快地毆打沈亮。 他那副神氣的樣子叫我看得牙癢癢,我很想衝上前揍他一頓。 我把他帶回警署,韓琛在電話中托我「好好招呼」陳永仁,不用他說,我也義不容 辭。 我不是心理變態,只是當年他在畢業考試前逃之夭夭,令我不戰而敗,這口氣憋在 心裡多時,非要一洩而快。 1個多月後,我們在船塢中再見面,這次他更狼狽,被沈澄用槍脅持,但我絲毫不 感到痛快。 「你們是一夥的?」沈澄問。 我說:「隨便開槍吧,讓我省下一顆子彈!」 陳永仁愣怔:「喂!你算是什麼警察?教唆殺人?」 我說:「別替我擔心,讀學堂時,我寫report成績拿A的!」 我突然提起舊事,也許是我一時感觸,也許我希望陳永仁在死前能夠把我認出來, 也許……我想證實一件事:陳永仁究竟是不是臥底探員? 對於當年他被警校革走,我一直感到疑惑。 他被革除學籍的理由是不服從分組安排並用粗言穢語辱罵警官,但據我觀察,陳永 仁是個善良的人,他並不會為了一己的表現,而令組員難堪。就算他心裡不爽,也不會 宣之於口。 更奇怪的是,他突然離開警校,然後加入了黑社會。 「怎麼了?沈澄,你究竟開不開槍,別浪費我時間。」我說。 沈澄的身份是大陸公安,我在來之前已從上司的口中得悉,因此我才會踩到重案組 ,勒令黃Sir終止那晚的拘捕行動。 「假如我說不呢?」沈澄說。 「那我來幫你!」 我說了這麼多虛張聲勢的廢話,而且在這個時候才把手槍上鏜,為的就是要製造緊 張氣氛,迫使陳永仁說出他的真正身份——假如他真的另有身份的話。 然而死到臨頭,陳永仁依然沒說。 開腔的,反而是沈澄。 「他不是韓琛的人。」他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 我鬆一口氣,向著沈澄說:「你也不是真正的沈澄。」 我攙扶兩人坐進我的房車,陳永仁與沈澄各自按住傷口苦笑。 「你們兩個真的不去醫院?」 沈澄吁一口氣:「臥底就是見不得光,上面的警察庭已經盯了韓琛多時,想誘使他 回內地,把他捸捕,卻又不能張揚。」 陳永仁同聲同氣:「我也要回去跟韓琛交差,流多一些血,可以多加些信任……你 呢?空手而回,交待得來嗎?」 我不以為然:「報告一份,我怎樣寫也可以。」 陳永仁透過倒後鏡望我:「為何我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而你卻認得我?」 我訕笑:「你?那時的你好像患了自閉症般,誰個你看得上眼?相反,你是我的假 想敵,1991年的警校銀雞頭,對我來說是個恥辱,就是拜你所賜。」 陳永仁不解:「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透過倒後鏡睨沈澄一眼,「何以沈澄會知道你的身份,你明白嗎? 」 陳永仁立即望向沈澄:「我正想問。」 沈澄聳一聳肩,輕描淡寫地說:「直覺。」 陳永仁不屑地說了一句國語:「他媽的!」發音倒相當準確。 我回頭瞪了沈澄一眼,烏鴉學舌:「他媽的,說呀!」 沈澄傻傻地瞪眼;「哪有黑社會開槍,會刻意打對方的腿呀?」 我望向陳永仁:「他說得對呀,你這個臥底演技太差,小心給韓琛識破。」 陳永仁不忿還擊:「擔心你自己吧,與韓琛交換情報,小心走火入魔呀!」 這次輪到我聳聳肩:「有什麼不妥?我借助他的情報拘捕了許多罪犯,」我頓一頓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給韓琛獨大吧,機會到時,我給他一個假情報,要他的整 個集團永不超生。到時,或許我們可以合作也說不定。」 (8) 陳永仁望著楊錦榮堅定的眼神,點點頭。 「喂,你何時回北京?」我問沈澄。 「明天就走。」他說。 「下星期我要陪董先生上京,到時找你吃頓飯。」說罷,我回頭望陳永仁。 「不要看著我,做臥底哪有假期?你們吃得開心一點。」 沈澄突然感觸道;「不知道我們三人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陳永仁嘻皮笑臉,用國語說:「很快呀,不死就可以啦。」 沈澄皺眉:「哇,原來你只懂說一句『他媽的』,你的國語說得……」沈澄轉用廣 東話說:「好難聽呀!」 三人哄堂大笑。 這時接送沈澄離開的房車駛至,他與我倆告別。 「喂!冒牌沈澄,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名字!」我嚷道。 「臥底哪有名字?叫我影子吧!」他回頭說。 陳永仁訕笑:「哈,夠老套!」 沈澄頭也不回,豎起中指,笑著上車離去。 4個月後,11月27日,我在護駕港府官員北上開會時,收到陳永仁的電話。 「你在哪兒?」他的聲音很急速。 「上海。」 「黃Sir殉職的事你知道了嗎?」 「什麼?」我驚詫。 「昨天他被韓琛的人從大廈天台扔下……」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 「還有,我想你對重案組正在調查內鬼一事也有聽聞,我知道內鬼是誰。」陳永仁 頓一頓,「是情報科的劉建明。」 「你有證據?」我問。 「我手上有他和韓琛的對話錄音。」 我一怔,「你打算怎樣做?」 「我要替黃Sir報仇,我要取回身份。」 「如何報仇?」 「放心,非必要時我不會動手殺他。」 「可以等我回來再從長計議嗎?」 「不,他在通緝我。」 我略一思忖:「為何不將錄音帶交給他的上司?」 「我會,但我不放心。」 我再無法說什麼,只能說:「你自己小心。」 「其實……」他沉默半晌,「你可以替我證明身份嗎?」 「我可以盡力,所以,我想你還是等我明天回來後再採取行動,我可以幫你。」 又是一陣沉默,「不用了!」他堅定地說,「黃Sir和我的事,等我自己來解決。 」 說罷他掛上電話。 到我回香港,陳永仁已經遇害。 我把死訊告訴沈澄,他說無論如何也要來一趟,拜祭陳永仁。 靈堂內冷冷清清,只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來拜祭他的朋友,就只有我和沈澄 。 其中一個女人說她姓李,是陳永仁的心理醫生,她問我們是陳永仁的什麼人,我和 沈澄互望一眼。 我想問他知不知道陳永仁的真正身份,可最後還是沒問。 紅顏禍水,我怕節外生枝。我只說是他的朋友。 我和沈澄到了陳永仁殉職的四方大廈憑弔。 我找兩塊石頭,在石縫間插下三柱香,站起。 「人死了,我們還能幹什麼?」沈澄說。 我遠眺:「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 他斜眼望我:「你會幫他證明身份嗎?」 我苦笑:「憑什麼?憑我的一面之詞?」 他直眼望我:「那你所指的是……」 我抿嘴而笑:「你說呢?」 3個月後,一個警長因被揭發與韓琛串謀竊取警隊內機密資料而被捕,我在暗查下 ,得悉梁Sir收到一盒署名由陳永仁寄出的錄音帶。 6個月後,一個小隊副指揮官畏罪潛逃,原因相同。 9個月後,一個見習督察畏罪自殺。 10個月後,陳俊拿著我與沈澄的合照,來要脅我。 「楊Sir,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他的表情像哭喪。 我瞅他一眼:「對不起,你與韓琛串通,證據確鑿,我幫不了你。」 「楊Sir,我和你是同一類人,我有事,你也不會好過。」 我不解地望他:「你的話,我不明白。」 他咬一咬牙,打開一個公文袋,抽出數張我和沈澄的合照,扔到桌上。 我拾起瞄一瞄,神態自若:「相片拍得不錯。」 「你別裝蒜了,沈澄是韓琛的生意夥伴,加上我的證供,你一樣是泥菩薩過江。」 「你要找梁Sir嗎?」我看一眼手錶,「他3點半有會議,45分鐘後吧。」 陳俊怔怔地望我。 我站起走到文件櫃前:「假如沒有別的事情,請回。」 陳俊軟化下來:「楊Sir,念在我以往幫過你,你就幫我一次吧。」 我沒理會他。 他大力拍台,嘶叫起來:「你這是要我死?!」 他以死威脅我,然後開槍自殺,然後機動部隊來到現場,把照片拿走,然後我接受 了1個月的內部調查。 在這期間,我查看過寫在4個信封背後的「陳永仁」字樣,我拿這筆跡與劉建明的 對照,非常吻合。 我思索劉建明的動機,相信他是為了免除後顧之憂,而滅絕同類。然而,我不明白 為何他要在信封寫上「陳永仁」的名字,難道他認為有人會相信陳永仁陰魂不散,還陽 復仇? (9) 不可能。 可是,他為何不寄上一個白信封?而要愚蠢地留下筆跡? 對呀,就算他要刻意故弄玄虛,也犯不著連筆跡也不改動一下呀? 在警署中我偶然會與他碰上,他的表情,就像一個精神病患者。 我懷疑他在某程度上,把自己當作是陳永仁。 這假設是空泛,但不排除有這個可能性。 要對付劉建明,可見的唯一證據就是他與韓琛的錄音。 假設這些錄音帶仍然存在,哪會在誰人手上呢? 答案明顯不過。 我能夠做的,就只有迫劉建明自——投——羅——網——保安部,負責保護顯要人 物,統籌保安工作,包括對付恐怖分子。 對付恐怖分子,需要嚴密的監視,在他們行動前先發制人;假如敵人潛伏不動,有 時需要主動出擊,誘導危機到適當的地方引爆。 我把劉建明視為恐怖分子。 在劉建明返回內務部復職前,我在他的房間內安裝了五個隱蔽的收音鏡頭。 後來,他來我的房間裝置兩個鏡頭,對此我扮作渾然不知,只暗地裡把計算機顯示 屏調校到他無法看見的角度。 因為在我的計算機屏幕上,顯示了他房間內更詳盡的情況,包括他在看的那個屏幕 。 他在留意我什麼,我一清二楚。 我所看見的是真像;相反,他看見的,許多是我的演出。 我刻意放了一些錄音帶在櫃子中,每次開啟時放緩動作。 我把一盒錄音帶取出,放進信封,到附近一個郵箱把信寄出。這些是我希望他看見 的。 他看不見的,是我事先通知了運輸處把郵箱旁邊的一盞街燈熄滅,然後叫沈澄在那 裡出現,給他打電話,發送誘導性的摩氏密碼。 他看不見的,是我真的寄了一盒錄音帶給李心兒醫生,在信封寫上陳永仁。 錄音帶的內容,是一連串的摩氏密碼:「現在的陳永仁聽好!你要找的錄音帶,就 在劉建明房間的櫃子裡。」 稱呼他「現在的陳永仁」,因為這是過去的陳永仁委託他的任務。 不過,我不肯定李心兒對劉建明的信任程度有多高,換言之,我不知道李心兒在收 到錄音帶後會否通知劉建明。 慎防萬一,我在自己房間的櫃子裡,也放了這盒錄音帶的拷貝。 這陷阱,是要他以陳永仁的身份,把劉建明的罪證親手交給梁Sir。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把我當成是劉建明! 他的精神分裂症,比我想像中的更嚴重。 他帶領重案組的探員來拘捕我,我先是一愕,繼而感到啼笑皆非。 看見他那副嫉惡如仇的模樣,我想他對以往所做過的事,是真的感到咎悔的。 然而一切已經太遲。 當他終於醒覺自己是劉建明後,他垂頭喪氣。 從他頹敗的目光,我相信他認命了,我自信他將會束手就擒。 豈料……砰——!! 心機算盡,一時大意,我無話可說。 ※※※ 「楊錦榮!」沈澄撲前,楊錦榮眉心中槍,已是奄奄一息。 「救護車!」沈澄抬頭喝令仍在發呆的警員,只見跪在楊錦榮身旁的阿暉突然面色 一變。 「小心!」阿暉叫喊。 沈澄回頭,已倒下的劉建明坐了起來,用槍驅趕身旁替他進行急救的警員。 沈澄舉槍準備開火,劉建明同時大嚷:「不要理我,你們去救陳永仁!」說著,他 指向地上的楊錦榮。 沈澄氣上心頭,「你這個瘋子……」 劉建明目光散漫,繼續說:「我不要坐監,我想做好人。」說罷,他突然舉槍抵著 自己的下顎,扣動扳機。 子彈從他的下顎射進頭顱。 這次,劉建明真的倒下來了。 湊近看一眼他的手錶,時間,剛好是11月27日零點零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1) 有些人看到事物的現狀,問為什麼會這樣。而我幻想著事物從未有過的面目,並 要問為什麼不是這樣。 ——蕭伯納(1856–1950) 夕陽斜照,落日的餘暉染紅了浩園。 「對於楊錦榮的為人,沈澄有說過什麼嗎?」黃Sir的遺孀問。 張Sir搖搖頭:「在事後的調查中,沈澄幾乎一句話也沒說。所以,劉建明的死到 底是他心中有鬼引火自焚,還是被楊錦榮逼瘋的,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那麼,楊錦榮究竟是不是韓琛的人?」 「是否韓琛的人無從稽考,但他與韓琛肯定有金錢上的瓜葛。」張Sir頓一頓,「 從1998至2003年這5年間,韓琛不定期存錢進楊錦榮的一個銀行戶口,總數超過1千萬元 。」 她為之側目,張Sir繼續說:「不過,根據銀行紀錄,五年來楊錦榮沒有從戶口提 取過一分一毫。」 「這麼說,在楊錦榮死時,那筆錢仍然原封不動在戶口內?」 「不,他本人沒提過款,但每月均把款項自動轉帳到十個不同的戶口。你猜那些是 什麼戶口?」 「他親屬的戶口?」 張Sir苦笑一聲:「是無國界醫生,世界宣明會,苗圃行動,紅十字會,聯合國兒 童基金,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防治愛滋病基金,保良局,護苗基金及中國助學基金。 」 兩人沉默下來,黃Sir的女兒深秋抬頭問:「那麼說,楊錦榮叔叔不只是個好警察 ,還是一個好人,是嗎?」 張Sir蹲下,輕撫深秋的頭:「希望是吧。」 「而劉建明叔叔不止是個壞警察,而且是一個壞人,對嗎?」 張Sir咬一咬牙:「對,他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深秋根本不用稱呼他叔叔。 」 三人慢步出浩園,張Sir用遙控器開啟房車的門鎖,深秋一馬當先奔往,黃Sir的遺 孀問了張Sir一個奇怪的問題:「你還恨他嗎?」 張Sir不大明白,略一思忖:「你是說劉建明?」 她點頭。 他別過臉在鼻子裡笑,回頭怔怔地望她:「這還用說?」 她垂眼,略沉吟:「他還未死?」 「嗯。」 「或許因為我是基督徒吧,我相信誰都犯過錯。」她深深歎一口氣,「他自殺不遂 ,癱了3年,昏迷了3年,接著或許還有許許多多個3年……」 張Sir仍然充滿怒意:「他是罪有應得。」 她淺笑:「沒錯,罪有『應得』,阿張,」她抬頭望向他,「你不認為劉建明已經 得到了『應得』的懲罰?」 張Sir抿一抿嘴,想起劉建明在自殺前的模樣,他微微張嘴,歎一口氣。 ※※※ May走出醫院大堂,陳詠音迎著一個長髮女人跑過去。 「心兒阿姨!」詠音歡天喜地。 李心兒戴著口罩,瞇彎了雙眼。她牽著詠音的雙手,親暱地搖擺。 「心兒阿姨今天為何不說話?」詠音嬌聲問。 李心兒把她的右手翻過來,指頭在她的掌心輕輕敲擊著。 「你們又在說什麼悄悄話?」 May的聲音從後而至,李心兒與詠音回頭望她。 「心兒阿姨說她喉嚨發炎,說不出話。」詠音向母親解釋。 「心兒你的感冒惡化了嗎?!真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May歉意地說,「我 看不如改天再去吧,他不會介意的。」 李心兒搖搖頭,又在詠音的掌心敲了幾下。 這時一個男孩走到詠音身旁,興趣盎然地凝望李心兒的指法。 「喂,你別多事好嗎?」詠音輕罵男孩,男孩就是他剛剛在醫院大堂認識的劉磊落 。 劉磊落沒有理會詠音,皺著眉抬頭望李心兒。李心兒覺得這孩子的樣貌跟誰有點像 ,卻又想不出是誰。 詠音轉身跟May說:「媽媽,心兒阿姨說她精神很好,只是喉嚨痛,叫你放心。」 她走到May跟前,眼神堅決,「媽媽,明天是爸爸的死忌,我無論如何也要去探望他。 」 這邊,劉磊落神色凝重地問李心兒:「你們可以透過這個通話嗎?」 李心兒感到這孩子十分有趣,大力點頭。 「我爸爸也懂得這個。」說著他用小小的手捉住李心兒的食指,示意她把手掌翻向 上,然後用另一隻手在上面敲打著。 在一瞬間,李心兒的臉色大變。 「姐姐,這是什麼意思?」劉磊落問。 即使李心兒今天沒有失聲,這刻的她,大概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姐姐,快說呀!」劉磊落牽著她的手追問。 李心兒心亂如麻,抬頭望向May,只見May的身旁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李心兒從劉建明的結婚照片中見過。 「小落,你又在麻煩姐姐是嗎?」Mary靦腆地笑,向李心兒湊近,「對不起,這個 孩子頑皮得很。」 李心兒不懂反應,劉磊落趕忙告訴Mary:「媽媽,她懂得爸爸敲打的節拍是什麼一 回事,你快問她!」 Mary登時呆住。 詠音不知事態嚴重:「小落,你爸爸也懂得摩氏密碼嗎?」 聽罷,Mary終於想起來了:曾幾何時在家裡,的確有一本關於摩氏密碼的書……原 來劉建明所敲打的,就是摩氏密碼! (2) 謎的節奏纏繞了她足足6年之久,Mary再顧不了唐突不唐突,她走上前捉緊李心兒 ,在她的手掌上敲打著。 「這是什麼意思?」Mary焦急萬分。 儘管李心兒有口難言,在旁的詠音卻能洞悉密碼。 「對不起,Mary。」詠音說。 Mary聽著,淚水失控地從她的眼眶決堤而出。 從2003年到2006年這3年間,劉建明不斷重複的話,他希望跟自己說的話,原來就 是對不起。 Mary感到心臟一陣陣絞痛,她強自振作,拭去淚水,在李心兒的掌上把第二句話敲 出。 在2006年11月26日,劉建明變成植物人的前一天,他敲出這一組摩氏密碼。 密碼相當複雜,詠音無法看得懂。 李心兒的雙眼泛紅,她深吸一口氣,望一眼Mary,再望向站在後面的May。 May像能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搭著詠音與劉磊落的肩膀說:「磊落的媽媽與心兒阿 姨有話要說,我們在這裡等候她們,好嗎?」 兩人很懂事,點點頭。 李心兒與Mary走了數10步,在籬笆下的一張長椅上下。 李心兒從肩袋掏出一支筆和一本記事簿,寫下那句話,遞給Mary。 Mary怔怔地接過。 「我很害怕,我感到明天再無法看見你和磊落了。沒有你倆,我不要活者,Mary, 請原諒我,我想死。」 看畢,Mary木無表情。良久,李心兒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臂膀上,她抬頭牽強地笑一 下,眼睛不住眨動。 李心兒想了想,在小小的記事簿上寫了一張又一張紙,撕下,遞給Mary。 「我是李心兒,是陳永仁的心理醫生,一個愛上了她的病人的醫生。」 「May是他的太太,詠音是他的女兒。」 「上星期我們剛與黃Sir的太太見過面,她與我們一樣,都已經原諒了劉建明。」 「他已得到應有的懲罰,相信陳永仁與黃Sir,也是這樣想。」 Mary垂首,闔上眼睛咬著嘴唇,胸腔抽動了兩下。良久,抬頭向李心兒說聲謝謝, 正欲站起來,才發現自己雙腿軟弱無力。 李心兒伸手扶她,兩人的身體接觸上,眼神接觸上,一股鬱悶從內心深處洶湧而來 。 夕陽斜照,落日的餘暉把極端的色彩變得柔和。 ※※※ 午夜,劉建明的病房內,小落在沙發上酣睡,Mary坐在床邊,手握呼吸機的喉管與 生命儀的駁線,在跟劉建明說話。 「我終於得悉你的想法。」 「我今天碰到李心兒醫生,她把你的意願告訴了我,」她頓一頓,「其實在你送院 那天,我已經原諒了你,只是一直沒說出口。」 「我會幫你的。」 「建明,我愛你。」 說罷,Mary正欲把喉管拔掉,從心電儀傳來響聲。 嘟——————————Mary看著劉建明,感到他的樣子很安詳。 她回想他最後的話:「我很害怕,我感到明天再無法看見你和磊落了。沒有你倆, 我不要活著,Mary,請原諒我,我想死。」 「Mary,請原諒我,我想死。」 「請原諒我」 「我想死」 3年,又3年,原來,只待她說一句原諒,劉建明便可以脫離塵世的無間道,在人間 得到安息。 【完】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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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星島 出版日期:2004 年 01 月 05 日 定價:32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