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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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楔子】 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1981-1940),二十世紀傑出 俄羅斯小說家與劇作家,他對時代生活之精妙絕倫的「顯微」藝術,他的 文學世界中那豐厚凝重「象徵」蘊藉,堪稱現代經典。這些在《魔障》、 《孽卵》、《狗心》這樣一些篇幅較小的歷史中,也有獨出心裁的呈現。 未來的《大師與瑪格麗特》的作者,在這些奇詭的故事裡已經開始訴說那 些「最可怕而又最無畏的問題」。這裡有對當下現實的深切憂患,更有對 全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九日至八月二十日這一夜,一股寒流襲來了,這可是空 前罕見的氣象,久居本地的老人們都從沒有經歷過這等天氣。這寒流驟然 降臨,一連滯留了兩晝夜,氣溫陡然間就降到零下18℃。已然變得狂暴肆 虐的莫斯科也為之一變,家家戶戶的門窗都嚴嚴實實地關閉了。只是到了 第三個晝夜即將過去之時,居民們這才恍然悟出,正是這股寒流拯救了首 都,也拯救了這首都所主宰的、一九二八年那一年遭受那場可怕的災難席 捲的那片遼闊無垠的大地。莫扎伊斯克郊外,騎兵軍的人員傷亡已高達這 支部隊總兵力的四分之三,已經落入潰不成軍的困境,幾支空投瓦斯的航 空大隊也阻擋不住那些可惡又死硬的爬行動物的挺進,它們正在從西方、 西南方和南方三個方位上構成半個圓環而向莫斯科步步進逼。 寒流一下子就使它們沒命了,這一群群極其齷齪...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晚間,第四國立大學動物學教授、莫斯科動物研究所所長佩 爾西科夫,來到位於赫爾岑大街的動物研究所,走進他自己的辦公室。教授開亮那帶有 磨砂玻璃罩的球形吊燈,朝四周掃了一遍。 --------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1原作中「生平」一詞系拉丁文。 應當認定,那場駭人聽聞的災禍正發端於這個撞上了厄運的夜晚,同樣,也該認定 ,那場災禍的直接肇事人就是這位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佩爾西科夫教授。 他已整整五十八歲了。腦袋碩大得過人,其形狀頗像一個推輪,已然禿頂,只有幾 小撮淺黃色的頭髮還支稜在兩側。臉刮得光溜溜的,下嘴唇向前呶著。由此,這張成熟 的桃皮般的面孔上便永恆地烙上了幾分任性。那紅紅的鼻樑上架著一副老式銀邊小眼鏡 ,那雙眼睛雖然不大,卻炯炯有神。他個頭高而有點駝背,說起話來吱吱哇哇,嗓門尖 細,頗像呱呱的蛙叫,在他這人所有的其他種種怪癖當中還有這樣的一種:每當他有把 握而有份量地說起什麼來之際,他那右手的食指便要彎成一個小鉤,並且總要瞇起他那 雙小眼睛。而他這人說起什麼來總是有把握的,這是因為在他那個領域他的博學乃是十 分罕見的,這一來,那個小鉤便十分頻繁地出現在佩爾西科夫教授的交談者眼前了。而 在自己的領域之外,也就是說在動物學、胚胎學、解剖學、植物學與地理學之外,佩爾 西科夫教授則幾乎是什麼話也不說的。 佩爾西科夫教授這人是不看報不看戲的,教授的妻子在一九一三年就拋開他,而跟 濟明歌劇院1的一位男高音演員私奔了,行前她給教授留下一張有著這樣的內容的字條 :-------- 1濟明歌劇院——俄國戲劇活動家濟明(1875-1942)於1904年在莫斯科創辦的私 立劇院,1917年收為國有。1924年關閉。 「你那些蛤蟆直讓我厭惡得渾身打起實在受不了的冷戰。由於它們我終生都會不幸 。」 教授後來沒有再婚,因而也沒有子女。他這人脾氣很躁,不過他的火氣倒也容易消 去,他喜歡喝那種浸泡著雲莓果的茶,他住在普列齊斯堅卡大街一套五居室的寓所裡, 其中一間由一位乾瘦的老太婆佔用著,那是女管家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她照料著教 授的生活,就像保姆那樣。 一九一九年,教授的那套五居室的住房中有三間被徵用了。其時,他對瑪麗婭·斯 捷潘諾夫娜揚言道:——要是他們不中止這類不成體統之舉,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 那我可就要去國外啦。 毋庸置疑,倘若教授果真將這一計劃付諸實施,他便可以非常輕易地在這世界上任 何一所大學的動物學講堂上獲得一個教席,這是因為作為學者他可完全是一流的,而在 那多少涉及兩棲爬蟲與無毛爬蟲的領域,若是不算劍橋的威廉·韋克利與羅馬的詹阿科 莫·巴托洛米奧·貝卡裡那兩位教授,可以說就再沒有什麼人能夠與他佩爾西科夫比肩 匹敵的了。 除了用俄文,教授還能用四種文字閱讀,而他講法語講德語跟講俄語一個樣。佩爾 西科夫並沒有將自己的出國打算付諸實施,一九二○年比一九一九年更糟了。出了幾起 事件,況且是接二連三地發生的。先是大尼基塔街易名為赫爾岑大街。接著便是鑲在赫 爾岑大街與莫霍瓦亞大街之拐角處的那幢大樓牆上的座鐘出事了,它走到十一點一刻便 不動了,就在那地方停了擺。最後一個事件是發生在動物研究所飼養室裡的——想必是 經不住這著名年月的種種動亂,先是八隻挺帥的雨蛙嚥氣了,接著是十五隻普通蟾蜍斃 命了,最後連那只堪稱珍稀動物的蘇裡南蟾蜍也一命嗚呼了。 這些蟾蜍的死去,乃意味著那個被正確地命名為「無尾爬蟲綱」的無毛爬蟲的「第 一目」已然遭受空前絕後的毀滅了,緊跟著這毀滅接踵而來的,便是研究所裡那位晝夜 連值的看守,那個名字叫弗拉斯而並不屬於「無尾爬蟲綱」的老頭也遷居於極樂世界了 ,不過,他的死因與那些可憐的爬蟲都是同一種,佩爾西科夫當即將它判定為:「飼料 匱乏!」 學者的判斷完全正確:必須讓弗拉斯有麵粉吃,而蟾蜍呢——則必須有麵粉中生的 蠕蟲來餵養,但既然麵粉都消失得不見蹤影了,麵粉中生的蠕蟲自然也就無影無蹤了。 佩爾西科夫嘗試過改用蟑螂來餵養那殘存的二十隻雨蛙,可是那些蟑螂也都隱身到什麼 地方去了,像是欲以此舉來展示它們對戰時共產主義的兇惡態度,這一來,不得不把最 後殘存的那幾隻雨蛙都扔進研究所後院裡的污水池。 這些動物的一一死去尤其是那只蘇裡南蟾蜍的斃命,對於佩爾西科夫所造成的心理 刺激是難以描述的。不知為什麼,他將這一系列的死亡完全歸咎於當時的教育人民委員 1。 -------- 1其時的教育人民委員是阿·盧納察爾斯基(1875-1933)。 戴著棉帽穿著套靴的佩爾西科夫,站在這已然變冷了的研究所的走廊裡,對自己的 助手伊萬諾夫——一個蓄著一副淡黃色山羊鬍子風度雅致至極的紳士——說道:——要 知道僅此一條,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可就是死有餘辜喲!要知道,他們這是在幹什 麼呀?要知道,他們這可是在毀掉研究所喲!啊?舉世無雙的公蛙,堪稱珍稀的美洲負 子蟾,體長有十三厘米哩……往後的景況是愈來愈糟。弗拉斯一死,研究所裡的雙層玻 璃窗便全都凍透了,連裡層官的玻璃表面上也結上了冰凌花。家兔呀、狐狸呀、狼呀、 魚呀,均紛紛斃命,統統死光了。佩爾西科夫變得終日緘默不語,接著便患上了肺炎, 但他沒有病死。當他康復之後,他每週到研究所來兩次,在圓形大廳裡——也不知是什 麼緣故,這大廳裡的室溫一成不變:不論室外氣溫多少總是零下5℃——穿著套靴,戴 著有護耳的棉帽的他,一邊咳嗽著,一邊噴吐著白茫茫的熱氣,給八位聽眾講課,那是 總題為《熱帶爬蟲綱》的系列講座。餘下的所有時光呢,佩爾西科夫全都是在他那位於 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寓所裡,在沙發上躺著而度過的,在四壁滿是書直堆到天花板的那 個房間裡,他蓋著那帶穗的方格毛毯,不時地咳嗽著,執著地衝著那燃燒著的小壁爐的 爐口發愣,——這小壁爐可是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用那些描金的木椅而生旺著的哩— —懷念著那只蘇裡南蟾蜍。 然而,世上的一切都有終結之時。一九二○年與一九二一年都相繼成為過去,而到 了一九二二年,某種柳暗花明的復甦氣象出現了。首先,已故的弗拉斯的崗位上出現了 一個名叫潘克拉特的,這人還年輕,但卻是頗可屬望的動物看守;接著,又開始向研究 所稍稍地供暖了。而這年夏天,佩爾西科夫在潘克拉特的幫助下,到克利亞濟瑪河1上 捕捉了十四隻野蟾蜍回來。飼養室裡重又沸騰起少許生機……及至一九二三年,佩爾西 科夫已經是每週講課八次——三次在研究所裡,五次在大學裡。一九二四年,他每週授 課為十三次,此外,他還得去工農速成中學講課。而在一九二五年那年春天,他佩爾西 科夫由於在考試中一次便讓七十六名大學生全都不及格,而成了出名人物,那些考生一 個個全是在「無毛爬蟲目」上沒過關。 -------- 1克利亞濟瑪河系俄羅斯歐洲部分中部的大河奧卡河的左支流,其上游流經莫斯科 遠郊。 ——怎麼,您連「無毛爬蟲目」在「爬蟲綱」中的特殊之點都不清楚?——佩爾西 科夫問道,——這簡直可笑,年輕人。無毛爬行動物沒有後腎。它們沒長。就這麼回事 。您該覺得害臊才是。您,想必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吧? ——是馬克思主義者。——被置入窘境的考生垂頭喪氣地回答道。 ——那就請秋天再考一次啦。——佩爾西科夫不失禮貌地說道。接著便精神抖擻地 衝著潘克拉特喊道:——讓下一個進來! 就像那兩棲動植物歷經久旱之後而初逢透雨之際其生機便勃然復甦,佩爾西科夫教 授在一九二六年便全然恢復了活力。在這年裡,一家美利堅一俄羅斯聯營公司在莫斯科 市中心,也就是說從報館巷與特維爾大街的拐角處開始,一連建起了十五座每座十五層 的公寓大樓,而在市郊呢,則一下子就建成了三百幢每幢八套住房的工人住宅樓,此舉 終於一勞永逸地結束了那個可怕又可笑的住宅危機,而這個危機在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 五年那年月裡曾經讓莫斯科人備受折磨。 總而言之,這是佩爾西科夫一生中一個十分美好的夏天,有時候,一回想起他和瑪 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磕磕碰碰地擠住在兩個房間裡的那種情形,他便會搓著雙手而發出 那悄悄的、滿意的嘻嘻笑聲。如今教授把五個房間全部收回來了,住得寬敞多了,他便 把那兩千五百本書,以。各種標本呀、圖表呀、實驗用的切片呀,都一一擺出來,他把 書房裡寫字檯上那盞綠罩檯燈又開亮了。 研究所的面貌也變得讓人難以認出了:奶油色塗料給它披上了新裝,由專用送水管 道往爬蟲飼養室送水,所有的窗子上普通玻璃全都換成了有反射性能的特種玻璃,還撥 來五台嶄新的顯微鏡,幾個玻璃標本製作台,一些帶反光的2000瓦球形燈、反射燈,還 有幾個陳列櫃。 佩爾西科夫全然恢復了活力,全世界都不期然地獲悉這一訊息,這僅僅緣起於一九 二六年十二月教授的一本小書面世了:《再論帶甲爬蟲或曰有鎧類動物的繁殖》, 126頁,(第四大學通報)。 而到了一九二七年,秋天,教授的一部長達350頁的巨著問世了,它被譯成六種語 言,其中還有日文:《負子蟾科、鋤足蟾科與蛙科的胚胎學》。3盧布;國家出版社版 。 然而,在一九二八年的夏天裡,卻鬧出了那件令人難以置信的、駭人聽聞的事……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就這樣,教授開亮那球形吊燈,朝四周掃視了一遍。他把那長條狀試驗台上的反射燈 也開亮,穿上白罩衫,用手撥弄試驗台上的那些器具,而使它們發出嘩啦啦丁零零的響 聲在一九二八年這年頭,莫斯科城裡馳騁著三萬輛機動車,其中有許多輛總是要穿過赫 爾岑大街,沿著那平滑的木磚路面沙沙地飛碾過去的,而每隔一分鐘便總有一輛有軌電 車——16路,22路,48路,或者是53路——帶著轟鳴聲與軋軋聲由赫爾岑大街向莫霍瓦 亞奔馳而去。那些色彩斑斕的燈火的折光,拋灑在研究室窗戶上具有反射性能的玻璃上 ,基督大教堂1那昏黑而沉重的圓頂旁,遙遠而又高高地懸著一鉤朦朧而蒼白的彎月。 -------- 1這裡指的是五圓頂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始建於1838年,竣工於1883年。在 1924年的莫斯科,該教堂是全城的最高建築之一。後被拆除。 然而,不論是這鉤彎月,還是莫斯科春日的喧鬧,均沒有讓佩爾西科夫教授有一絲 一毫的分神。他端坐在那三腳旋轉凳上,用他那兩根被煙草熏得棕黃的手指頭,在扭動 那出色的「蔡司牌」顯微鏡的調焦螺旋,在這顯微鏡鏡頭下放著的,乃是一塊普通的、 未著色的阿米巴蟲活體切片。就在佩爾西科夫把放大倍數從5000調到1的那一片刻,門 微微啟開了,出現的是一副尖尖的山羊鬍子,一條皮圍裙,接著,便聽見他的助手喚道 :——弗拉基米爾耶伊帕季耶維奇,我把腸系膜固定好了,您要不要過來看一下? 佩爾西科夫撂下那已調到半途中的調焦螺旋,利索地從旋轉凳上爬下來,一邊緩緩 地捻動著手中的那支帶嘴煙卷,一邊朝助手的研究室走去。那裡,在玻璃試驗台上,一 隻由於恐懼與疼痛已然接近窒息而昏死過去的青蛙被釘在一個軟木座上,它那透明的呈 雲母色的內臟則已經從其血淋淋的腹腔中被拉出而置於顯微鏡鏡頭之下了。 ——很好。——佩爾西科夫說道,將自己的一隻眼睛湊近顯微鏡的目鏡。 顯然,在青蛙的腸系膜裡是可以檢閱到某種非常有趣的東西的,在這裡,那些在河 網般的血管裡洶湧地奔流著的血球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佩爾西科夫把他的那些阿米 巴蟲都給忘掉了,而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期間裡,與伊萬諾夫輪流著把眼睛湊近那台顯 微鏡的目鏡。在做這種觀察之際,這兩位學者還不時地用一些頗為熱鬧的、可是普通人 卻聽不懂的話語交換著各自的看法哩。 後來,佩爾西科夫的身體終於離開了那台顯微鏡,在做出這一舉動之前,他聲言道 :——血液在凝固,毫無辦法啦。 那青蛙艱難地顫動了一下腦袋,在它那雙漸漸的黯然無光的眼睛裡,分明可以識讀 出這樣的話語:「你們可是混蛋喲,這就是……」 佩爾西科夫一邊活動了一下他那雙發木的腿,一邊站起身來,折回自己的研究室, 他打了個哈欠,用手指頭揉了揉那雙總是在發腫的眼皮,坐到旋轉凳上,朝顯微鏡瞅了 一眼,便用手指頭去捏住調焦螺旋,這就要去扭動那螺桿了,但卻沒去扭。佩爾西科夫 的右眼看到了一個有點渾濁的自圓盤,那圓盤上有些模模糊糊呈淡白色的阿米巴蟲,而 在圓盤當中則端坐著一個彩色的渦紋,就像女人的一綹卷髮。對這種渦紋,不論是佩爾 西科夫本人,還是他的幾百名學生,都已經見識過許多次,誰也不曾對它感興趣,也確 實沒有什麼必要。這種彩色的小光束只會干擾觀察,只表明切片不在焦點上。因而,人 們總是毫無憐憫心地將螺桿一扭,一下子就將它抹掉,讓均勻的白光照亮視界。這一回 ,這位動物學家那兩根細長的手指都已經緊緊地按住螺桿的螺紋了,突然間,它們哆嗦 了一下而滑了下來。此舉的動因在於佩爾西科夫的右眼,這隻眼睛突然間警覺起來,露 出驚訝的神色,甚至充滿了惶恐。端坐在這台顯微鏡前的此公,可不是那類讓共和國遭 殃的平庸之輩喲。不,此間端坐的乃是佩爾西科夫教授!整個生命,他的全部心思,都 凝聚於這只右眼上了。大約有五分鐘的光景,這一最高等的生物一直以那種石像般的緘 默姿態,觀察著鏡頭下的最低等生物,他那隻眼睛緊盯著位於焦點之外的那塊切片,肌 肉緊張,備受折磨。周圍一片沉寂。潘克拉特已經在前廳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入睡了,只 有一次,從遠處傳來櫃子上的玻璃門關上時所發出的那種音樂般動聽而溫柔悅耳的響聲 ——那是伊萬諾夫臨走時鎖上了自己的研究室。隨後便是那入口處的門呻吟了一聲。後 來已經可以聽見教授的聲音了。他那是在問誰呢——不得而知。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一輛已晚點的大卡車由赫爾岑大街轟隆 隆地奔馳而過,研究所那有了年頭的!日牆被它震得晃了一晃。試驗台上扁平狀的玻璃 小碗裡的那些鑷子也發出嘩啦啦丁零零的響聲。教授的臉色都發白了,他伸出雙手去護 衛顯微鏡,其神情其姿態,就像是母親去護衛她那遭遇險情威脅的孩子們。此刻可是根 本也談不上讓佩爾西科夫去扭動那螺桿了,絕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擔心有什麼外來之力 會把他已看到的東西從其視界裡給碰出去。 當教授離開顯微鏡,拖著他那已然發木的兩條腿走近窗口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的 清晨,一道金燦燦的晨光已橫亙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門廊上。他用顫抖的手指頭按住電鈕 ,於是,一面面嚴嚴實實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擋在外面,而在這研究室裡,智慧的學者 之夜便全然恢復了活力。面色蠟黃但心情興奮的佩爾西科夫叉開雙腿,他那雙熱淚盈盈 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木地板,他開腔道:——可怎麼會是這樣的呢?這可真是怪異至極 !……這的確怪異至極呀,諸位。——他衝著飼養室裡的那些蟾蜍又說了一遍,可是那 些蟾蜍都在睡覺,它們對他未報以任何應答。 他沉默了片刻,過後便走到那電鈕跟前,捲起了窗慢,關掉了所有的電燈,朝顯微 鏡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緊張起來了,他皺起那兩道比較濃密的黃眉毛。 ——嗯,嗯,——他嘟噥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瘋瘋癲癲地 拖著嗓門說道,興沖沖地望著頭頂上已經熄滅的球形吊燈,——這很簡單。 於是,他把那絲絲作響的窗幔重又放下來,把那球形吊燈重又開亮。他朝顯微鏡上 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兇惡地咧開嘴笑了。 ——我會把它捕捉住的,——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得意洋洋而神氣活現地說道,— —我會捕捉到的。或許,就源自太陽光哩。 窗幔重又捲了上去。現在可是能見到太陽了。瞧,陽光已拋灑到研究所的牆壁上, 斜射在赫爾岑大街的木磚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著白天裡太陽光會照射在什麼 地方。他邁著那輕盈的舞步,忽兒離開窗口,忽兒又走近窗前,後來他終於在窗台上趴 下來。 他這就著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個玻璃罩把顯微鏡罩起來。他在煤氣 噴燈那藍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塊火漆,用這火漆把這鍾形玻璃罩的邊口密封在桌面上 ,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則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後,他熄滅那煤氣噴燈,走了出 來,用那把英國鎖鎖上了研究室的門。 研究所的走廊裡燈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間門口,朝那門上敲 了好一陣也沒人答應。後來,那門裡終於傳來了活像是條被鏈子掛著的公狗才發出的呼 哧聲、大雷鳥的呼嚕聲與牛的陣眸聲,只見身著那種紮緊褲腳的條紋內褲的潘克拉特出 現在一塊亮光中。他那兩隻眼驚恐地注視著學者,他還在繼續著那夢境中的輕聲嘶叫。 ——潘克拉特,——教授從他那眼鏡框上邊望著他說,——請原諒,我把你給叫醒 了。瞧,是這麼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絕對不要進我的研究室。我有個實驗留在那兒了 ,可絕對不能去動它喲。明白了嗎?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實他是什麼也 沒有明白。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的,嘴裡呼嚕呼嚕的。 ——這可不行,你聽著,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動物學家說道,隨即輕輕地捅 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這一來,後者的臉上便呈現出一份驚懼,眼裡也透出些許清醒的 神色。——我把研究室給鎖上了,——佩爾西科夫繼續說道,——這就是說,我到之前 不必去打掃它了。明白了嗎? ——是,——潘克拉特用乾啞的嗓子應答著。 ——喏,這就太好了,還去睡吧。 潘克拉特一轉身就消失在門裡,當即撲到床上倒頭便睡;教授呢,這會兒才在前廳 裡開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夾大衣,戴上那頂軟呢帽。隨後,他想起了顯微鏡裡的那 個景觀,目光直愣愣地注視在自己那雙套靴上,衝著它們瞅了好幾秒鐘,彷彿是頭一次 看到這雙靴子。過後,他穿上了左腳的那一隻,隨即又想起把右腳的那一隻套到左腳上 去,可那一隻怎麼也套不上。 ——是他喚我過去的,這是一種多麼怪異的偶然機遇呀,——學者說道,——否則 ,我可是怎麼也不會注意到它的。可是,這預示著什麼呢?……鬼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 ! 教授冷冷一笑,衝著那雙套靴瞇起了眼睛,左腳上的那一隻還穿著,而去套上右腳 的那一隻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無法設想出其種種後果喲……」教授鄙 夷地將本應穿在右腳的那只靴子踢開,這一隻可是惹他生氣了,它就是不願套到左腳上 去,於是他便只穿著一隻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這時,他把手帕給弄丟了。只聽見他 使那沉重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而走了出來。在門口的台階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著各個 衣兜,許久地尋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邁開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著的那 支煙並沒有點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這學者是一個行人也沒遇見。走到那裡,教授仰起頭來,目光立 時就被那圓盔形金頂吸引過去。太陽光正從一側在甜蜜地舔著它哩。 ——怎麼我早先就沒有看到過它呢,多少偶然的機遇呀?……呸,真是個笨蛋,— —教授瞅著自己那穿得不一樣的兩隻腳,垂下頭而思忖起來,——嗯……究竟該怎麼辦 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這可惡的東西 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著得了。——於是,他脫下那只靴子,嫌惡地提著它。 有三位坐著一輛樣式已不那麼時興的小汽車,從普列齊斯堅卡大街開出來。那三位 中,倆人是醉漢,而坐在他倆膝上的,則是一個濃妝艷抹的、穿著一件一九二八年風行 的綢料燈籠褲的女子。 ——嘿,老爺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點兒嘶啞的嗓門叫喊道,——你怎麼竟把 另一隻靴子換酒喝啦? ——看得出,這老頭在「阿里卡扎酒館」灌得夠多的啦。——左邊那個醉漢號叫道 。右邊那個則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喊叫道:——老大爺,怎麼,伏爾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館 還開著嗎?我們就去那兒! 教授從眼鏡框上邊嚴厲地瞪了他們一眼,吐掉嘴上叼著的煙卷,當時就忘掉了這幫 傢伙的存在。普列齊斯堅卡林蔭道上,泛出了斑駁的陽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圓盔形金頂 則開始熠熠生輝了。太陽升起來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就在教授將他那只天才的眼睛湊近顯微鏡目鏡的時候,他有 生以來頭一次注意到這樣一種現象:有一束光因其特別明亮與粗壯而顯得凸出。這束光 的顏色是鮮紅鮮紅的,它從那渦紋中凸出來,就像一根小小的刺兒,喏,這麼說吧,就 像是一根又尖又細的針,也就那麼一丁點兒大。 然而,這束光把這位造詣極深的專家那只訓練有素的眼睛吸住了好幾分鐘,這卻實 在是一件莫大的不幸。 在它之中,在這束光之中,教授看出了一種其意義要比這束光本身,比這個由於顯 微鏡的反射鏡與物鏡之鏡頭移動而偶然誕生的並不穩定的產物本身,還要重要千百倍, 還要重大得多的東西。由於助手把教授喚了過去,那些阿米巴蟲得以有一個半小時持續 承受這束光的作用,結果便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圓盤上那些位於這束光之外的粒狀阿米 巴蟲一個個萎靡不振地癱在那裡,顯得軟弱無力,而就在這時,就在那把紅色的利劍穿 射之處,卻發生了一些奇詭的現象。紅色光帶上,生命在沸騰。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蟲一 個個都伸出偽足,使出全部氣力朝著紅色光帶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帶上便(就像是著了 魔似的)立即顯得生機勃勃,充滿活力。像是有一種力量激活了它們身上的生命氣息。 它們成群結伙蠕動著,為在那光帶上佔得一席位置而彼此互相爭鬥著。那光帶上,進行 著瘋狂的——找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了——繁衍。它們將那些為佩爾西科夫瞭如指掌的 所有法則打破了,推翻了,就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以閃電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它們 在那光帶上不斷地分裂著,分裂出來的每一個在兩秒鐘裡就生成為一個新的、鮮活的有 機體。這些有機體在幾個剎。那間就長大而成熟,而這只是為了隨後其自身馬上也產生 出新一代。於是,先是紅色光帶上,而隨後便是整個圓盤上都越來越擁擠了,一場不可 避免的爭鬥開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來的,彼此之間兇猛地互相攻擊,互相廝咬,互相 吞食。新生者當中便橫臥著一些為生存而鬥爭的犧牲者的屍體。獲勝的,則是那些強而 壯的。而這類強壯者卻是可怕的。首先,它們的體積甚大,大約是那些普通的阿米巴蟲 的兩倍;其次,它們都擁有某種特別的凶狠勁與機靈勁。它們動作急切,它們的偽足比 那些正常的要長得多,而它們使用起這些偽足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就像那章魚使 用其腕足那麼自如。 第二天晚上,已然消瘦而面色蒼白的教授,不吃也不喝,只靠一支接一支地吸著那 粗大的自製煙捲來強打著精神,觀察著阿米巴蟲的新生代,而到了第三天,他便轉而對 起源,也就是那束紅光展開研究了。 煤氣燈在靜靜地燃燒著,發出絲絲的聲響,大街上重又傳來車來馬去的嘈雜與喧鬧 ,已領受了上百支煙卷之煙霧熏燎的教授,微微閉起雙眼,身子一仰,便靠在轉椅椅背 上。 ——沒錯,現在一切都清清楚楚。是那束光把它們的生機給激活了。這可是一種新 的、未被任何人研究過、未被任何人發現的光。首先得弄清楚的乃是,這種光——它是 僅僅從電能中就可以獲取的呢,抑或也可以從太陽光中去獲取。——佩爾西科夫自言自 語地嘟噥道。 及至下一個不眠之夜,這個問題便被弄清楚了。在三台顯微鏡裡,佩爾西科夫捕捉 到了三束光,而他從太陽光中卻是什麼也未捕捉到,他作了這樣一番闡釋:——應當認 定,太陽光光譜裡是不會有它的……嗯……喏,簡而言之,應當認定,只可以從電光中 去獲得它。——他用愛撫的目光朝著頭頂上那盞磨砂玻璃球形吊燈瞥了一眼,興沖沖地 遐想了一會兒,然後他把伊萬諾夫邀到自己的研究室裡。他把一切都對伊萬諾夫講了, 並且還讓伊萬諾夫看了看那些阿米巴蟲。 身為編外副教授的伊萬諾夫驚訝不已,打心眼裡直覺得十分壓抑:怎麼如此簡單的 東西,這麼細細的一根指針,早先怎地就不曾被發覺呢,真見鬼!其實,隨便什麼人, 即便是他伊萬諾夫,本來都是能夠將它發現的,這的的確確可謂怪異之極!您只需要瞅 一眼就……——您來看看呀,弗拉季米爾·伊帕季耶維奇!——伊萬諾夫驚恐地把一隻 眼湊到目鏡上說道,——這是怎麼回事呀?!它們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生長哩……您瞧 ,您瞧……——我這已經是第三天在觀察它們哩。——佩爾西科夫興沖沖地應答道。 接著,這兩位學者進行了一場交談。談話的要旨可以歸納如下:編外副教授伊萬諾 夫承攬的工作是,用透鏡和反射鏡去製造出一個分光箱,在這種箱子裡,將可以獲得既 放大了倍數又外在於顯微鏡的那種光束。伊萬諾夫認為,甚至完全確信,這項工作非常 簡單。他一定會獲取那種光束的。弗拉季米爾·伊帕季耶維奇對此大可不必懷疑。談到 這兒,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冷場。 ——我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我發表論文時,我一定會寫明,分光箱是由您設 計製造出來的。——佩爾西科夫覺得這一小小的冷場是應當予以及時消除的,於是他插 話道。 ——哦,這倒並不重要……不過。當然……於是,那小小的冷場立刻便消除了。從 這時起,那光束便也把伊萬諾夫給吞噬了。就在佩爾西科夫儘管日漸消瘦愈發憔悴還整 天整天地、半宿半宿地端坐在顯微鏡之前守望著的時候,伊萬諾夫則在那間用許多盞燈 照明著的物理實驗室裡,終日忙碌不停,在一次又一次地組裝著那些透鏡和反射鏡。有 一個機械師給他做幫手。 經過教育人民委員部出面查詢,從德國給佩爾西科夫寄來了三件郵包,郵包裡裝有 反射鏡、雙面凸透鏡、雙面凹透鏡,甚至還有一些既凹又凸的磨光玻璃片。這一切的結 果是伊萬諾夫終於造出了那個分光箱,在那箱子裡他果真捕捉到了那種紅色光束。還應 當說句公道話,他是技藝高超地捕捉到了:那光束顯得粗粗的,直徑達到四厘米,又尖 銳又強烈。 六月一日,這個分光箱在佩爾西科夫的研究室裡給安裝上了,於是,他便滿腔熱望 急切迅速地開始了以一顆受過那種光束照射過的青蛙卵子為切片的實驗。這種實驗獲得 了令人震驚的結果。在兩晝夜的期間裡,從那些小小的卵子裡就孵化出幾干只蝌蚪來。 不過,這還算不上什麼,只消一晝夜的工夫,那些蝌蚪便異常迅速地長成了大青蛙,而 且它們一隻隻都是那般凶狠與貪食,弄得它們當中的一半立時就被另一半給活活吞食掉 了。然而,存活下來的那一些卻開始那種實在毫無任何期限可言的產卵活動,在兩天裡 已不用任何光束的照射,它們就孵出了新一代,況且是完全不計其數的一代。只見這位 學者的研究室裡開始出現了一種莫名其妙鬼才知道的景觀:一群又一群的蝌蚪不斷地爬 出研究室,爬遍整個研究所,於是,在各個飼養室裡,甚至乾脆就在地板上,在所有的 角落裡,都響起了尖銳刺耳的蛙聲合唱,活像在沼澤裡那樣。那個本來就對佩爾西科夫 有三分懼怕、見了這教授就像撞見火把一樣避之不及的潘克拉特,如今他對這教授便只 有一種感覺了:死亡的恐懼。一周過後,連這學者本人也感覺到自己的頭腦在發昏。研 究所裡瀰漫著乙醇和氰化鉀的氣味,還沒有到時候就摘下防毒面罩的潘克拉特險些被毒 死。後來,大量地繁衍出來的沼澤生物終於得以被毒劑消滅了,各研究室才終於得以通 風換氣。 衝著伊萬諾夫,佩爾西科夫這樣說道:——您知道,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種光 束對原生質的作用,以及一般說來對卵細胞的作用,乃是驚人的。 伊萬諾夫,這個向來冷漠而矜持的紳士,用一種非同尋常的語調打斷了教授:——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您怎麼還在談論這些細枝末節,談論什麼原生質呢。就讓 我們直截了當地來說吧:您可是發現了一種前所未聞的現象。——看得出來,伊萬諾夫 是在竭力克制著,可是他到底還是把心裡憋著的話給吐露出來,——佩爾西科夫教授, 您這可是發現了生命之光呀! 只見教授那蒼白的、鬍子拉碴的臉頰上泛出一抹淡淡的紅暈。 ——哪裡,哪裡。——他喃喃地說。 ——您哪,——伊萬諾夫繼續說,——您將會獲得那樣高的聲望……我的腦袋都會 發暈呢。您明白,——他熱烈地繼續說,——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威爾斯1筆 下的主人公們與您相比都簡直是微不足道的了……可我曾經以為,這不過是童話而已… …您還記得他的《上帝的食物》嗎? -------- 1威爾斯·赫伯特·喬治(1866-1946),英國著名科幻小說作家,著有《時間機 器》(1895)、《莫洛博士島》(1896)、《隱身人》(1897)、《星際戰爭》( 1898)等;《上帝的食物》是威爾斯的作品之一,於1904年問世。 ——哦,那是一部長篇小說呀。——佩爾西科夫回答道。 ——沒錯,正是,天哪,可是一部名著喲! ——我把它給忘了,——佩爾西科夫回答道,——我記得,我讀過,可忘了。 ——您怎麼會不記得呢,可您來看一看,——伊萬諾夫拎著一隻大得不可思議的肚 子脹得鼓鼓的死青蛙的一條腿,把它從那張玻璃試驗台上給提了起來。這青蛙的臉部甚 至在死後還顯露出一副凶狠相,——這正可謂怪異之極呀!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天知道是什麼緣故,或許這要怪伊萬諾夫,或許這是因為那些聳人聽聞的消息會 隨著空氣而自行流傳開來,但這一點已屬事實:在龐大而沸騰的莫斯科城,人們突然間 都紛紛議論起那光束,談論起教授佩爾西科夫。的確,這種議論還都像是在不經意中順 帶提起,而且說得影影綽綽,含含糊糊。關於這一奇蹟般的大發現的消息,就像一隻被 人射傷的小鳥,在亮晶晶的首都,一會兒消失,一會兒重又騰起,這種時隱時現的狀況 ,持續到七月中旬,直到《消息報》第20版在《科技新聞》的標題下刊出一則報道那光 束的短訊。這則報道含糊其詞,稱第四大學的一位名教授發明了一種光束,這種光束能 不可思議地提高那些低等生物的生命活力,又稱這種光束的性能尚需加以驗證。發明者 的姓氏,自然是被弄錯了的,印成:「佩夫西科夫」。 伊萬諾夫帶來了這張報紙,給佩爾西科夫看那則短訊。 ——佩夫西科夫,——佩爾西科夫一邊在研究室裡擺弄那分光箱,一邊嘟囔著,— —這些游手好閒的傢伙都是從哪裡瞭解到這一切的呢? 唉,那個被弄錯了的姓氏也並沒有能使教授倖免於一個又一個事件的干擾,這些事 件從第二天就開始出現了,一下子把佩爾西科夫的全部生活都給攪亂了。 預先敲了敲門的潘克拉特,走進研究室,往佩爾西科夫手裡遞過來一張印製得極為 華麗、緞子般光滑的名片。 ——他就在外面呢。——潘克拉特怯生生地補上一句。 那名片上,排印著幾行優雅的花體字:阿利弗雷德·阿爾卡季耶維奇·布隆斯基莫 斯科的雜誌——《紅火星》、《紅辣椒》、《紅色雜誌》、《紅色探照燈》及報紙《紅 色晚報》的撰稿者——轟走他,叫他滾開吧。——佩爾西科夫用他那單調的嗓子說道, 隨即便把那張名片撣到桌子底下去了。 潘克拉特轉過身,走了出去,五分鐘過後,他滿臉苦相地折回來,手裡拿著那同樣 的一張名片。 ——你這是怎麼回事,在開玩笑嗎?——佩爾西科夫聲音嘶啞地說道,其神色變得 可怕了。 ——人家是政治保安局的,人家說的。——潘克拉特回答道,其臉色變得煞白了。 佩爾西科夫伸出一隻手猛然抓住那名片,險些兒將它扯成兩半,另一隻手則把鑷子 往桌上一扔。那名片上,又添上了用花筆字體寫出的幾行小字:「我懇請您並請您原諒 ,極為尊敬的教授,撥冗接見我,就報刊的社會事務談三分鐘,諷刺雜誌《紅烏鴉》, 國家政治保安局的出版物之撰稿人。」 ——那就叫他上這兒吧。——佩爾西科夫說道,直喘不上氣來。 只見從潘克拉特背後頓時鑽出一個臉刮得光溜溜面孔油光發亮的年輕人。此人那兩 道就像中國人一樣的總是高挑的眉毛,眉毛下那兩隻一秒鐘也不去正視交談者的瑪瑙般 的小眼睛,著實令人刮目。這年輕人那身穿戴則全然無可挑剔。甚為時髦。上面套著一 件緊身的、瘦長而直及膝蓋的上裝,下面穿著一條極肥大的鍾形喇叭褲,那活像是蹄子 的腳上則蹬著一雙寬得打破了自然感的漆皮鞋。這年輕人拄著文明棍,拿著尖頂帽和一 個筆記本。 ——您有什麼事嗎?——佩爾西科夫用那樣一種腔調發問道,弄得潘克拉特頓時退 到門後邊去了。——不是對您說過了嗎,我正忙著哩? 這年輕人並不回答,而是朝著教授一左一右地接連行了兩個鞠躬禮,隨後,他那兩 隻小眼睛就像輪子似的在整個研究室裡轉游了一圈,而且這年輕人當時就在他那筆記本 裡作下了記號。 ——我正忙著哩。——教授用厭惡的目光盯著這客人的那兩隻小眼睛而說道,然而 他是什麼效果也沒達到,因為那兩隻小眼睛乃是捕捉不到的。 ——我一千次地請求原諒,至尊至敬的教授,——這年輕人拉開了他那尖細的嗓門 ,——原諒我闖到您這兒來,佔用您寶貴的時間,可是,那個關於您的世界性大發現的 消息,那個已震撼了全世界的大發現,迫使本刊來請求您就此作出某些說明。 ——什麼對全世界,什麼作出某些說明?——佩爾西科夫尖聲哀叫起來,臉色都黃 了,——我可沒有義務要向你們提供什麼說明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正忙著哩…… 我可是忙得要命。 ——那您究竟在忙些什麼呢?——這年輕人用甜滋滋的語調詢問道,隨即他第二次 在筆記本上作了記號。 ——我呀……您這是怎麼回事啦?您是想發表什麼嗎? ——是的。——這年輕人回答道,隨即突然在筆記本上唰唰地寫了起來。 ——首先,在我把這項工作結束之前,我是不打算發表任何東西的……何況是在你 們這些報紙上……其次,您這是從哪兒瞭解到這一切的?……——佩爾西科夫忽然感覺 到自己就要張皇失措了。 ——關於您發明了一種新的生命之光的消息是否確實呢? ——什麼新的生命?——教授大怒起來,——您在瞎扯些什麼呀!我目前正在觀察 的這種光束,遠遠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總體說來,還是什麼都不清楚呢!有可能的是 ,它能將原生質的生命活力加以提高……——多少倍?——這年輕人急切切地追問道。 佩爾西科夫徹底地張惶失措了……呵,這傢伙。真是鬼才知道這玩的是哪一招! ——他暗自思忖道。 ——怎能提出這等庸俗的問題呢?……姑且就算可以這麼提吧,那我可以告訴您, 喏,一千倍!……只見這年輕人那雙小眼睛裡掠過一絲貪婪的快意。 ——那就能培養出一些龐大的有機體啦? ——不,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喏,的確,我所培養出來的有機體比平常的是要大一 些……喏,它們擁有某些新的品質……但是,要知道,這裡主要的並不是形體的大小, 而是那種不可思議的繁殖速度。——佩爾西科夫說出了這句將讓他自己大吃苦頭的話, 隨即頓時大吃一驚。那年輕人已經寫滿了整整一頁,將它翻過來,又唰唰地往下寫去。 ——您可是別再寫了呀!——佩爾西科夫已經有點服輸了,並且感覺到他是被這年 輕人攥在手心裡了,在絕望中,他以嘶啞的嗓子叫道,——您這是在寫些什麼呀? ——說是在兩晝夜的期間裡從蛙卵裡可以培育出二百萬隻蝌蚪來,這是真的嗎? ——用多少個蛙卵呀?——佩爾西科夫再次勃然大怒起來,高聲嚷道,——您什麼 時候見過蛙卵沒有……喏,譬如說,——雨蛙的卵? ——那麼是用半磅1嗎?——這年輕人毫無窘色地反問道。 -------- 1這裡指俄磅,一俄磅相當於409.5克。 佩爾西科夫的臉漲成紫紅色的了。 ——又有誰這樣計量的呢?呸2您這是在胡扯些什麼呀?喏。當然,要是果真去採 用半磅蛙卵……那樣一來,大概……見鬼啦,喏,差不多能獲取這個數目吧,而興許還 會多得多! 這年輕人的眼裡像是有兩顆鑽石間燃出了熠熠的光芒,他一口氣又寫滿了一頁。 ——這將在畜牧業中引發出一場世界性的大變革,是不是? ——這可是報紙才青睞的問題,——佩爾西科夫哀叫道,——總而言之,我是不允 許你們胡編亂寫的。從您這張臉上我就看得出來,您寫的肯定是一些惡劣不堪的東西! ——請給出您的一張照片,教授,我十分懇切地請求您。——年輕人一邊啪的一聲 合上筆記本,一邊說。 ——什麼?要我的照片?要把這照片刊在你們那類雜誌上?就同您剛才所寫的那些 荒唐不堪的東西刊登在一起?不行,不行,不行……我還忙著哩……我請求您哪! ——即便是舊的也行。而且我們會馬上就將它還給您的。 ——潘克拉特!——狂怒不已的教授叫喊了起來。 ——那我就不勝榮幸地告辭啦。——年輕人說出這句話就溜走了。 潘克拉特並沒有召之即來,門外倒是傳來一陣奇怪的。有節奏的、只有機械才能發 出的吱嘎聲和鐵鞋掌踩擊地板而發出的鏗鏘聲,不一會兒,只見研究室裡出現了一個胖 得出奇的傢伙,此人上身穿一件短上衣,下身套著一條做被子用的厚呢料做的褲子。他 左邊的那條已然是機械的假腿,直發出吱吱嘎嘎嘈雜聲,而他的雙手卻抱著一個公文包 。他那刮得光溜溜的、像是灌滿了米黃色肉凍似的圓臉上,堆出了一副慇勤的微笑。他 像軍人那樣朝教授行了個鞠躬禮,隨後便挺直了身子,這個舉動使他那條左腿彈簧似的 「嘎吱」了一聲。佩爾西科夫怔住了。 ——教授先生,——這陌生人用那種有點兒乾啞但令人愉快的嗓音開腔了,——敬 請原諒一個凡夫俗子攪擾了您的幽靜。 ——您是位記者?——佩爾西科夫詢問道,——潘克拉特!! ——絕對不是,教授先生,——那胖子回答道,——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吧—— 本人是遠洋輪船長,兼人民委員會主辦的(工業導報)的撰稿人。 ——潘克拉特!——佩爾西科夫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就在此刻,牆角里亮起了一 個紅色信號,隨即響起一陣柔和的電話鈴聲。——潘克拉特!——教授又喊了一聲,— —我在聽呢。 ——請原諒我,教授先生1,——話筒裡響起一個嘶啞的、說著德語的聲音,—— 打擾了,我是《柏林日報》的撰稿人2 -------- 1原文系德文的音譯。 2原文系德文的音譯。 ——潘克拉特!——教授衝著話筒叫喊起來,——我這會兒非常忙,我實在無法接 待您!1……潘克拉特! -------- 1原文系德文的音譯。 而在研究所的大門口,此時卻已經是門鈴聲大作了。1 ——鎧甲大街發生了可怕的兇殺啦!——一些很不自然的、已經乾啞的嗓音號叫起 來,在那熱浪蒸騰的六月的馬路上,在那縱橫交錯於滾滾車輪之間的燈火稠密處,在那 若明若暗的路燈的閃爍中,都迴盪著這些號叫聲,——牧師的寡妻德羅茲多娃家鬧起可 怕的雞瘟啦,瞧一瞧,這兒還有她的照片!……佩爾西科夫教授發現了可怕的生命之光 啦! 佩爾西科夫的身體是那麼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險些兒就栽到一輛正在莫霍瓦亞大街 上奔馳著的小汽車車輪底下,他滿腔憤怒,一把奪過一份報紙。 ——三戈比啦,公民!——報童一邊喊叫著,一邊擠進人行道上人群中,重又號叫 起來,——(紅色晚報)來了,發現愛克斯光啦! 驚愕不已的佩爾西科夫打開那張報紙,往一根路燈桿上倚過去。在這張報的第二版 左邊的一角,在那模糊不清的花邊框裡,有一個禿子一下子落入他的眼簾。這傢伙的那 雙眼睛充滿了瘋狂,像盲人那樣視而不見,他的下頜則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這,顯然是 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藝術創作的成果。「發現了神秘的紅色光束的弗·伊·佩爾西 科夫」這張照片的下方就有一行題詞作了提示。再往下,在(世界級之謎)這一標題之 下,有一篇文章,那正文是由這樣的幾句話開頭的:「您請坐,——德高望重的學者佩 爾西科夫和藹可親地對我們說道……」 正文下邊則是字體花哨的簽名: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阿隆佐)。 大學的樓頂上,騰起一道綠幽幽的光;天空中,躍出幾個火紅火紅的大字:《廣播 報》;莫霍瓦亞大街上頓時擠滿了人群。 ——您請坐!——樓頂上的大喇叭裡突然嘶叫起來,那個極為令人不快的、尖聲尖 氣的嗓音,同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嗓音一模一樣,只不過是放大了一千倍,——德 高望重的學者佩爾西科夫和藹可親地對我們說道!——我早就有心要把我這一發現的成 果介紹給莫斯科的無產階級……一陣輕輕的、機械才有的嘎吱聲在佩爾西科夫的背後響 起,隨即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轉過頭去,便看見了那條機械腿的主人那張又圓又黃 的臉。此人的兩眼淚水汪汪,上下嘴唇哆嗦個不停。 ——教授先生,您就是不情願把您那驚人的發現的成果披露給我,——他悲慼戚地 說道,深深地歎了口氣,——我那十五個盧布眼睜睜地丟掉了。 他憂傷地朝著大學的樓頂望去,那個隱身的阿利弗雷德就在那裡,就在那黑洞洞的 喇叭口裡猖獗地嘶叫著哩。佩爾西科夫不知怎的有點可憐起這個胖子來了。 ——我,——他嘟囔著,恨不得去把那空中飄來的每個字眼給截住,——我可是根 本就不曾對他說過什麼「您請坐」!這簡直就是一個伎倆罕見的厚顏無恥之徒!您且原 諒我吧,——不過,說句實話吧,你正在工作的時候,有人闖了進來,那關口上也會… …我這不是在說您,當然,我說的是……——興許,您會對我,教授先生,會向我披露 一點哪怕只是您那個分光箱的情況?——裝著機械腿的那個人用討好的口氣悲悲慼戚地 說道,——如今您可是也無所謂了……——用半磅蛙卵在三天之內就能孵化出大量的蝌 蚪,其數量之多多得絕對無法計數。——那個隱身的傢伙在喇叭裡吼叫著。 ——嘟——嘟。——莫霍瓦亞大街上的那些小汽車在低沉地鳴叫著。 ——霍——霍——霍……你瞧,霍——霍——霍……——人聲鼎沸,人頭攢動。 ——這傢伙怎的這麼卑鄙?啊?——氣憤得直哆嗦的佩爾西科夫,衝著裝著機械腿 的那人狠聲狠氣地開腔道,——您能喜歡這種行徑嗎?我可要去控告他的! ——令人憤慨!——那胖子附和道。 一道極為眩目的紫光直射到教授的眼睛上,四周的一切——那根路燈柱子呀,那片 木磚路面呀,那面黃色的牆壁呀,那些好奇的面孔呀,——霎時全都亮了起來。 ——這是在給您拍照呢,教授先生。——那胖子以十分讚賞的口吻小聲說道,並把 他自己的整個身子都懸吊到教授的一隻胳膊上,就像掛秤砣那樣。空中傳來什麼東西發 出的卡嚓卡嚓的聲響。 ——但願它們統統見鬼去吧!——佩爾西科夫憂心忡忡地叫嚷著,急切切地帶著那 秤砣躥出人群,——喂,出租車。去普列齊斯堅卡! 一輛「24年型」的、漆皮已然斑駁剝落的舊式汽車在人行道旁停了下來,教授往車 廂裡鑽去,竭力要把那胖子給甩開。 ——你們這是在妨礙我呢。——他壓低嗓門恨恨地埋怨道,用兩個拳頭擋住那束紫 光。 ——都看報了嗎?!那邊為什麼在大喊大叫呢?……佩爾西科夫教授與孩子們都被 人在小鎧甲街上給砍殺了!……——周圍人群裡有人在喊叫。 ——我可根本沒有什麼孩子呀,狗崽子。——佩爾西科夫怒吼起來,突然間,他落 入那黑色攝像機的焦點,那攝像機攝下了他的側面,攝下了他那張開著的嘴與充滿憤懣 的眼睛。 嗚……嘟……嗚……嘟……——出租汽車吼叫起來,旋即鑽入車流深處。 那胖子已然端坐在車廂裡,正用其體溫在暖熱教授的那半個身子哩。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有一個非行政中心的縣轄小鎮,就是過去的特羅伊茨克,如今則易名為斯捷克洛 夫斯克,它屬於科斯特羅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縣。小鎮裡有一條街,就是往日的教堂街 ,如今則易名為全體員工街。從這條街上一座小房子裡,走出一位紮著一塊小頭巾、身 穿一件灰色印花布連衣裙的女子,她走到門口的小台階上,就號啕起來。這位女子,就 是從前的教堂裡的從前的大司祭德羅茲多夫的遺孀,她是那麼高聲地號啕著,只見一個 蒙著一塊毛絨大頭巾的娘兒們的腦袋很快就從街對面一間小屋的窗戶洞裡探了出來,大 聲地問道:——你怎麼啦,斯捷潘諾夫娜,難道還在鬧? ——第十七隻啦!——這位從前的德羅茲多娃現在痛哭流涕地回答道。 ——哎喲喲——哎——喲,——蒙著大頭巾的那個婆娘也哀怨地哭泣起來,直搖晃 著腦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老天在發怒了,真的喲!難道那一隻的確已經斷氣 了? ——那你就過來瞅一瞅,瞅一瞅吧,瑪特廖娜,——牧師的妻子嘟噥著,一邊高聲 而沉重地啜泣著,——你就過來瞅一瞅它是怎麼回事吧! 那扇灰溜溜的、歪歪扭扭的籬笆門「砰」的響了一聲,這婆娘那雙光腳丫子,就吧 噠吧噠地穿過滿是塵土的街道的路脊,那個被淚水淋得濕漉漉的牧師的妻子呢,便領著 瑪特廖娜直奔自己的雞捨去。 應當說一句,大司祭薩瓦季·德羅茲多夫神父的這位遺孀,在神父由於那些反宗教 行徑而引發的悲傷而於一九二六年去世之後,並沒有灰心喪氣,而是辦起了一個極為出 色的養雞場。她的事業剛剛有些起色,重稅就弄得她的養雞場幾乎就要倒閉,要是沒有 一些好心人的幫助,它一定會倒閉的。那些好心人開導寡婦,讓她向當地有關部門提出 申請,陳述她的要求:她,一個寡婦,要成立一個養雞勞動互助組。這個互助組的成員 包括她德羅茲多娃本人,她的忠實的女傭瑪特廖什卡,還有寡婦的一個聾侄女。寡婦的 稅給免了,她的養雞業便蒸蒸日上,及至一九二八年開年前夕,在寡婦那塵土飛揚的小 院子裡,——其四周搭建了一個挨一個的雞捨——跳來跳去的雞已達二百五十隻之多, 其中甚至有九斤黃雞。寡婦家的雞蛋,每逢星期日都會出現在斯捷克洛夫斯克的集市上 ,在唐波夫都有人做起了寡婦家的雞蛋買賣,有時候,這些雞蛋會擺到那從前是「莫斯 科奇奇金奶酪和黃油商行」的商店的玻璃櫥窗裡。 喏,且說那從早晨算起已然遭殃的第十七隻雞,那只可愛的鳳頭母雞,它在院子裡 跳來跳去,突然,它就嘔吐起來。「唉爾……爾……嗚爾……嗚爾……咯……咯……咯 ,」——這隻鳳頭母雞揚起它那大冠毛,衝著太陽翻動著那雙憂傷的眼睛,其神態是那 樣悲涼,彷彿它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太陽了。互助組的成員瑪特廖什卡端著一碗水,蹲在 這母雞的雞喙前,手腳不停地忙乎著。 ——小鳳頭兒。親愛的……咕咕,咕咕,咕咕……喝點水吧。——瑪特廖什卡央求 著,端著那碗水緊追著鳳頭雞喙轉來轉去,可是那風頭雞就是不願喝。它大張著喙,直 挺挺地昂著頭頸。隨後,它就開始咯起血來。 ——救世主啊!——這女客一拍大腿就喊叫起來,——這是怎麼搞的呀?這可全是 鮮血呀。我可是從來也沒見過——要不是這樣,那就讓我當場就死在這兒!——雞像人 一樣鬧什麼絞腸痧。 這幾句竟成了給這只可憐的鳳頭母雞送終的話。只見它突然間就向一側翻倒過去, 它用喙無助地戳了戳泥土,就翻起了白眼。隨後它仰翻過來,雙爪朝上直挺挺地伸出, 隨即便一動也不動了。瑪特廖什卡手裡端著的那碗水一下子潑濺開來,她嗚嗚地慟哭起 來,牧師妻子——互助組主席本人也用低沉的嗓音哽咽著,此時,這女客則向她俯過身 來,湊到她耳邊,悄聲悄氣地說起來:——斯捷潘諾夫娜,這是有人把你的雞給毀了。 上哪兒能見到這等事!連雞也會鬧出這樣的病,可是壓根兒也沒見過!這準是有人對你 的雞施用魔法妖術。要不,我就把泥土吞下去。 ——我的那些冤家對頭呀!——牧師妻子仰天疾呼,——他們難道真是非要折騰我 ,讓我在這世上活不下去嗎? 回答她這幾句話的是一隻公雞那高聲的啼叫,隨即便有一隻羽毛蓬亂的瘦公雞從雞 捨裡趔趔趄趄地竄了出來,它那模樣活像一個從小酒館裡跑出來的瘋瘋癲癲的醉鬼。它 ,蠻野地衝著她們瞪著眼珠,在原地直打轉,將翅膀大大地張開著,簡直像鷹一樣,但 沒有向任何方位飛去,而是開始在院子裡兜著圈子跑起來,就像那繫在調馬索上的馬兒 。到第三圈上,這公雞停下不跑了,它突然嘔吐起來,隨後,它開始喘粗氣,嘶嗚,咯 血,將它身體周圍咯吐得血跡斑斑,隨即它翻倒在地,雙爪挺直,直指太陽,像一對桅 桿那樣。女人們的嚎叫聲響徹了院子。與之相呼應的,則是雞捨裡的一片躁動與混亂— —「咯咯咯」的雞叫聲,「辟辟啪啪」的翅膀扑打聲,亂成一團;上蹦下跳的喧鬧聲, 匯成一片。 ——哦,這不就是中了邪啦?——那女客以得意的口吻發問道,——去叫謝爾蓋神 父來一趟,讓他來驅驅邪吧。 傍晚六點,當太陽那火紅的面龐低低地懸浮在那些幼嫩的向日葵之橙黃的面龐之間 的時候,在養雞場的院子裡,教堂堂長謝爾蓋神父做完了彌撒,便低頭脫去了長巾1。 其時,一張張好奇的面孔從古舊的圍牆上邊,從圍牆的間縫裡探伸出來。悲慼戚的牧師 妻子緊緊地倚著那枚十字架,將一張被淚水沾得透濕而又破破爛爛的、顏色已然發黃的 一盧布紙票子遞到謝爾蓋神父手裡,對此舉動,神父報以一陣歎息。 -------- 1長巾:神父法衣的一部分,垂在胸前,繡有十字架。 同時他向她說了些諸如上帝震怒於我們之類的話。神父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其神 態是那樣的,就好像他十分清楚上帝究竟為何而震怒,只不過他並不將它說出。 之後,街上的人群便紛紛四散而去,因為雞總是早早就上架,所以誰也不知道,牧 師妻子德羅茲多娃的鄰居家的雞捨裡一下子也有三隻母雞和一隻公雞死掉了。它們也像 德羅茲多娃家的雞那樣突然間嘔吐起來,只不過它們的死亡發生在關閉的雞捨裡,而且 是安安靜靜的。那只公雞從架上倒沖頭栽到地上,也就以那個姿勢而一命嗚呼了。至於 說寡婦家的那些母雞,它們在神父做過彌撒之後立刻就一個個地死去,及至傍晚,那些 雞捨裡已是死氣沉沉,寂然無聲,那些僵直冷硬的傢伙已經是成堆成堆地躺在那裡。 次日清晨,全鎮都像遭了雷擊似的震驚了,因為事情發展到了稀奇詭秘而駭人聽聞 的程度。在「全體員工街」上,及至中午,只有三隻母雞存活下來,這三隻還是躲在城 邊的一座小屋裡,那是縣裡的財務稽核員租賃的一套住宅,不過,就是這三隻也沒能捱 到午後一點就嚥氣了。而到了黃昏時分,斯捷克洛夫斯基鎮便簡直就像一個蜂房那樣轟 然鼎沸開來,全鎮到處風風火火地傳播著一個令人戰慄的詞:「瘟疫」。德羅茲多娃的 姓氏,上了當地的報紙《紅色鬥士》,見諸於那篇標題為《難道真是雞瘟?》的文章裡 ,而從那裡,這事便傳到了莫斯科。1 佩爾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變得有些奇詭而古怪,已顯出幾分躁動不安難以平靜的異 彩。一句話,要在這樣的環境中進行工作,簡直是不可能的了。在他擺脫了阿利弗雷德 ·布隆斯基的第二天,他就不得不將他在研究所裡的那個研究室的電話話筒給摘了下來 ,將電話線給掐斷了,而晚上,當教授乘有軌電車經過「圍獵場」大街時,他看見他本 人的尊容出現在那座豎著黑色標語牌《工人報》大廈的樓頂上。但見他,教授,渾身發 抖,臉色發綠,眨著眼睛,直往一輛敞篷出租車的車廂裡鑽,而緊隨其後竄上去的,則 是一個掛在他胳膊上裹在被子裡的機械球。教授正在樓頂上,在白花花的銀幕上,伸出 雙拳,抵擋紫光。隨即躍出一行火紅色的字幕:「就要坐上小汽車而出行的佩爾西科夫 教授,要向我們著名的記者斯捷潘諾夫船長披露內情。」果然下一個畫面就是:從基督 大教堂旁邊,沿著伏爾洪卡大街,駛過來一輛搖搖晃晃的小汽車,教授正在這車上手慌 腳亂地掙扎著,其時,他那副樣子活像一隻被獵犬追得精疲力竭的狼。 ——這可是一群惡鬼呀,哪裡是人!——動物學家咬牙切齒地嘟囔著,乘著電車而 駛過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折回自己在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寓所時,動物學家收到出自女管家 瑪麗婭·斯捷潘諾娜的手筆的十七張記有電話號碼的字條,那些電話全是他不在家的時 候打來的,他還聽到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本人的一則口頭聲明,聲稱她可是被折騰苦 了。教授本想把這些字條統統撕掉,可他卻打住了,因為在一個電話號碼的前面,他看 見了一行提示:「衛生人民委員」。 ——怎麼回事呢?——古怪的學究誠然大惑不解了,——他們這是搞的什麼把戲呢 ? 當晚十點一刻,門鈴響了,於是,教授不得不接受某個衣著華麗服飾考究得令人刮 目的公民的訪談。教授之所以接待這一位,乃是由於他那張名片——名片上(沒有名也 沒有姓)赫然印著:各國政府駐蘇維埃共和國商務代辦處全權首席代表。 ——但願讓他見鬼去,——佩爾西科夫恨恨地吼了一句,將放大鏡和幾張圖表往那 綠呢桌布上一扔,轉而對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說道,——去叫他上這兒,上書房來吧 ,就是那位全權代表。 ——我能用什麼來效力呢?——佩爾西科夫以那樣一種口吻來發問,弄得首席代表 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佩爾西科夫將眼鏡從鼻樑推上腦門,隨即又拉了回來,仔細地打量 這位來訪者。這一位外表浮華至極,渾身珠光寶氣,右眼上還戴著一枚單眼鏡。「一副 多麼鄙俗的嘴臉」,——佩爾西科夫不知怎的這樣在心裡過了一遍。 來客遠非開門見山而是要兜圈子,恰恰是先請求允許他抽上一支雪茄,此舉使得教 授請他落座時已然是極不情願。接著,來客就他這麼晚來造訪作了一番冗長的道歉,— —可是,白天裡實在是怎麼也無法抓住……嘿嘿……帕爾東1……無法遇見教授先生的 (來客發笑時活像一隻鬣狗在嗚咽)。 -------- 1法語「對不起」的音譯。 ——沒錯,我可忙了!——佩爾西科夫那麼乾巴巴地回答道,弄得來客渾身再次哆 嗦了一陣。 儘管如此,他還是壯起膽子來打擾著名的科學家:——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 這雪茄不妨礙教授吧? ——嗯——嗯——嗯。——佩爾西科夫這麼含糊其詞地回答道。他允許了。 ——教授可是發現了生命之光啦? ——得了,哪裡有什麼生命之光?!這都是那些小報記者的胡編亂造!——佩爾西 科夫的談興勃發了。 ——啊,不,嘿——嘿——咳……——來客深知,這份謙遜乃是所有真正的學者最 地道的門面……——不必客套啦……今天已經有一些電報……在一些世界級的大城市裡 ,比如在華沙在裡加,這種光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整個世界都在風傳佩爾西科夫教授 的大名呢……整個世界都在屏氣息聲地注視著佩爾西科夫教授的這項研究……不過,所 有的人也都非常清楚,在蘇維埃俄羅斯,科學家們處境艱難。安特爾奴蘇阿吉1……這 裡沒有什麼外人吧?……——唉,此間不懂得重視科學家們的勞動,因而他便有心要與 教授進行談判……有一個異邦國家欲向佩爾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無私的援助,以支持他 那實驗室裡的研究。何苦還在此間對牛彈琴,就像聖經裡所說的那樣。那個國家很清楚 ,教授在一九一九年在一九二○年在那……嘻……嘻……革命時期所經歷的艱難遭遇。 喏,當然啦,這可是要嚴格保密的……教授將研究成果披露給那個國家,那個國家就會 為此而資助教授。教授可是已造出一個分光箱啦,要是能瀏覽一下這個分光箱的設計圖 紙,那將是挺有意思的……-------- 1法語的俄文音譯,意思是「這話只在我們之間說說」。 其時,來客當即從上裝內側的衣兜裡掏出一疊白花花的鈔票……區區一點小意思, 五千盧布,且算是一筆定金吧,教授滿可以當場收下……也不必開什麼收條……要是教 授談起什麼收條之類的事,他反倒會讓這位全權首席商務代表感到委屈的。 ——滾!——突然間,佩爾西科夫是那麼令人生畏地厲聲大吼,客廳裡鋼琴上的幾 個高音鍵都發出了一陣共鳴。 來客竟是那麼迅疾地消失了,弄得憤怒得直發抖的佩爾西科夫本人一分鐘過後也心 生疑竇:那訪客他是否真的來過,抑或這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那可是他的套靴?!——又過了一分鐘,佩爾西科夫在門廳裡咆哮道。 ——人家給忘了。——渾身直哆嗦的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應答道。 ——把它給扔出去! ——我能把它往哪兒扔呢。人家會來取走它的。 ——那就將它交到房管會去。要個收條。一定別讓我看見這雙套靴!交到房管會去 吧!讓人家收管這間諜的套靴得啦! 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畫著十字,收拾起那雙華麗漂亮的皮套靴,拿著它上後門去 了。到了那裡,她在那門後稍稍站了一會兒,隨即便把套靴藏進那小貯藏室裡。 ——交去了嗎?——佩爾西科夫怒沖沖地問道。 ——交去啦。 ——把收條給我。 ——對啦,弗拉基米爾·伊帕季奇。房管會的主席可是一個文盲呀! ——馬上。立刻。一定。要來。收條。且讓隨便哪個識字的狗崽子替他開一張! 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只好搖搖頭就離去了,一刻鐘過後,她拿著一張字條折回來 ,那字條上面寫的是:「今收到佩爾西科夫教授交來奮靴!(一)又,1充作公用儲備 。科列索夫。」 -------- 1此處本應是「套靴一雙」,但寫成兩個別字,其俄文意思是「舞步、糞便」。作 家以此顯示人物文化水平低劣。 ——那這是什麼? ——取物牌呀,先生。 佩爾西科夫真想用雙腳去跺去踩那塊取物牌,他將那收條壓到鎮紙下藏好。隨即忽 然有一個念頭給他那高高隆起的額頭罩上了一片憂鬱的陰影。他奔到電話俞,費了好大 勁兒才叫通了研究所裡的那個潘克拉特,而向後者詢問道:——一切都還順利嗎?—— 潘克拉特衝著話筒唔唔呶呶地說了一遍,倒是也還可以明白一點,那就是,照他看來, 一切順利。佩爾西科夫這才寬下心來,不過也只有一分鐘。隨即他就皺著眉頭,對準話 筒,一口氣說出了這一番話來:——請給我接這個……它叫什麼來著……盧賓揚卡1。 麥爾西2……此刻該對你們當中的哪一位說話才是呢……我家裡剛才來了那麼一個穿套 靴的形跡可疑的傢伙,沒錯……第四大學教授佩爾西科夫……-------- 1盧賓揚卡:莫斯科市中心的一個廣場名,十月革命後蘇俄國家政治保安局總部所 在地。 2法語「謝謝」的俄文音譯。 聽筒裡猛然中斷了交談,佩爾西科夫走開了,一邊透過牙縫嘟囔出幾句罵人的話。 ——您喝茶嗎,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依奇?——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探頭向書房 裡望望,怯生生地詢問道。 ——什麼茶我都不喝了……保安——保安——保安,且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好 像全都一個樣兒地發瘋了。 整整十分鐘之後,教授又在他自己的書房裡接待一批新來的訪客。其中的一位頗招 人喜歡,胖乎乎的,非常彬彬有禮,身著那種質料素樸縫製簡便的弗倫奇式軍上裝和緊 腿褲。他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水晶蝴蝶般的夾鼻眼鏡。總體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個穿著 漆皮靴的天使。另一位呢,個頭矮矮的,神情極為陰沉,一身便服,可是那便裝套在他 這人身上竟是那樣,好像倒正是它讓他感到很是不便。還有一位客人,其舉止很特別, 他並沒有走進教授的書房,而是滯留在光線昏暗的門廳裡。在這個位置上,那燈光明亮 但瀰漫著縷縷煙霧的書房裡的一切,反倒都收入他的眼簾。這第三位、也是一身便服的 訪客的面孔上也不乏裝飾,一副煙色的夾鼻眼鏡赫然架在他的鼻樑上。 在書房裡的那兩位,翻來覆去地查看那張名片,沒完沒了地盤問那五千盧布的事兒 ,千方百計地迫使人家來描述那位訪客的相貌,著實把佩爾西科夫折騰苦了。 ——鬼才清楚他是個什麼模樣,——佩爾西科夫嘟嘟噥噥地說道,——喏,反正是 一副令人生厭的嘴臉,一個敗類。 ——那麼,他有一隻眼是不是玻璃的?——那小個頭嗓音嘶啞地問道。 ——鬼才清楚它是什麼樣兒的。不,可不是玻璃的,兩隻眼都是賊溜溜的呢。 ——是魯賓施坦?——那天使轉向那一身便服的小個頭輕聲地設問道。可是後者卻 皺了皺眉頭,不以為然地搖了搖腦袋。 ——魯賓施坦是不會不要收條的,絕對不會的,——他甕聲甕氣地開腔了,——這 可不像是魯賓施坦的手筆。這件事上有個更有份量的人物。 有關那雙套靴的情節,立即引起訪客們興趣的勃然爆發。那天使撥通房管會的電話 ,只輕聲吐出寥寥數語,——國家政治保安局,傳房管會書記科列索夫,要他馬上攜套 靴,到佩爾西科夫教授的寓所。——只見那面色蒼白的科列索夫,雙手抱著套靴,旋即 出現在書房裡。 ——瓦先卡!——天使用他那不高的嗓門喚坐在門廳裡的那一位。那人無精打采地 站起身,拖著他那副就要散架了似的身子,慢騰騰地晃進書房,那副煙色的眼鏡把他的 一雙眼睛全然給吞沒了。 ——嗯?——他睡眼惺忪言語簡短地詢問道。 ——套靴。 那雙煙濛濛的眼睛衝著這雙套靴掃視了一遍,就在這一舉動中佩爾西科夫感覺出, 從那兩片煙色玻璃片後面,在一剎那間,斜側著而閃爍出亮光的,絕對不是那種惺忪的 睡眼,而是正相反,乃是一雙刺目驚人的眼睛。不過,這雙眼睛的亮光轉瞬之間就熄滅 了。 ——怎麼樣?瓦先卡? 那個叫瓦先卡的用其無精打采的嗓音回答道:——喏,這還有怎麼樣。佩連日科夫 斯基的套靴唄。 充公物品儲備庫房裡立即少了佩爾西科夫教授的贈品。那雙套靴被裹在一張報紙裡 就失蹤了。已然極度地高興起來的那個身著弗倫奇式軍裝的天使,站起身來,握住教授 的手,甚至還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致詞,其大意可歸結為:這可是教授立下的功勞……教 授可以安心了……往後,不論是在研究所裡,還是在家中,都不會有人再來騷擾他了… …會採取一些措施的,他的那些分光箱是絕對安全的。 ——那麼,能不能把那些採訪記者統統都給斃了呢?——佩爾西科夫從其眼鏡框上 邊探望著,詢問道。 這一詢問逗得這幾個訪客異乎尋常地樂起來。不單是那個神情陰沉的小個頭,就連 戴煙色夾鼻眼鏡的那一位也在門廳裡笑了一聲。那天使則滿面微笑容光煥發地解釋說, 這可是不可能的。 ——那麼,到我這兒來的混蛋是個什麼人呢? 其時,這幾位訪客全都立刻收起了笑容,那天使閃爍其詞地回答說,此人嘛,一個 以投機勾當而營生的小騙子而已,不值得理睬……儘管如此,他卻懇請教授公民對今晚 的這件事絕對守密。隨後,這批訪客便離開了。 佩爾西科夫折回書房,走到那些圖表前,可是他仍然不能投入工作。電話機將其火 紅色的圓圈形的信號拋入他的眼簾,一個女性的聲音在向教授提議說,要是他有心娶一 位富有情趣心腸火熱的寡婦為妻,他便可以得到一套七居室的住宅。佩爾西科夫衝著話 筒吼起來:——我倒是建議您上羅索利莫教授1那兒治一治才是……——接著,他聽見 了又一陣電話鈴聲。 -------- 1格·伊·羅索利莫(1860-1928):蘇聯著名神經病學家,醫生,莫斯科大學教 授。 佩爾西科夫立刻就變得溫和了三分,因為這個電話可是一個相當有名望的人物從克 里姆林宮裡打來的,那要人許久地用同情的口吻詢問佩爾西科夫的工作情況,並表示了 要來造訪實驗室的願望。佩爾西科夫從電話機旁走開,拭去腦門上的汗珠,又走過去將 話筒摘了下來。這時,頭頂上那層樓的一套住宅裡響起了一些怪聲怪氣的圓號聲、喇叭 聲,飛出瓦爾基利亞女神們1的號啕聲,——那是呢絨托拉斯的經理家的收音機在播放 大劇院裡的一台瓦格納音樂會。佩爾西科夫就在這般從天花板上紛紛襲來的號叫聲與哀 鳴聲所構成的喧囂之中,向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聲言,他要去控告那位經理,他要把 那位經理的收音機給砸碎,他要離開莫斯科而隨便去什麼鬼地方,因為,顯而易見,人 家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給攆走。他摔碎了放大鏡,躺到書房的沙發上,就在那些從大劇 院裡飛來的著名鋼琴演奏家所彈出的一串串柔和的滑音之中,他沉入了夢鄉。 -------- 1即歌劇音樂《瓦爾基利亞女神們的飛翔》,德國著名作曲家裡·瓦格納(1813- 1883)的作品。在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女神們為英雄助戰,並且把陣亡將士的英魂引 進瓦爾加拉宮,饗以酒宴。 一件件意外在繼續發生,第二天裡也是接瞳而至。乘有軌電車上研究所的佩爾西科 夫,走到所門口的台階上,就碰見一個戴著時髦的綠色圓頂禮帽、為他所陌生的一位公 民。此人仔細地打量著佩爾西科夫,但並沒有向他提出任何詢問,因而,佩爾西科夫尚 且還能容忍這陌生人。可是,在研究所的門廳裡,除了那個慌慌張張的潘克拉特朝佩爾 西科夫迎上來,又有一個戴著圓頂禮帽的也起身相迎,此人還彬彬有禮地向他問候道: ——您好,教授公民。 ——您有什麼事?——佩爾西科夫用令人生畏的聲音發問道,一邊讓潘克拉特幫他 脫下大衣。可是,戴圓頂禮帽的很快就使佩爾西科夫定下神來,他用十分親暱的口氣悄 悄地嘀咕了一句:教授無需分心,他,戴圓頂禮帽的,守在這裡正是為了讓教授得以擺 脫那些形形色色的糾纏不休的造訪者……他還說,教授滿可以放下心來了,不僅是對研 究室的門外,而且甚至可以對窗外。說完這些,這陌生人立即在一剎那間將其上裝的衣 襟撩翻過來,向教授亮出一枚什麼樣的小徽章來。 ——哦……你們的工作安排得倒也挺出色呀,——佩爾西科夫嘟噥道,還天真地補 了一句,——那您守在這裡吃什麼呢? 對這個問題,戴圓頂禮帽的報以粲然一笑,他解釋說,會有人來換班的。 這之後的三天過得好極了。克里姆林宮來人看望過教授兩次,還有一次,來的全是 一些大學生,佩爾西科夫考他們。那些大學生一無例外統統都沒能考及格,從他們臉上 的神色就能看出來,如今,光是佩爾西科夫這一姓氏,就要在他們心目中激起那種簡直 是迷信般的恐懼。 ——去當列車員得啦!您這樣的人是不能從事動物學的。——從研究室裡傳出這類 揶揄。 ——他這人夠嚴厲的吧?——戴圓頂禮帽的向活克拉特探問道。 ——喔唷,——但願你不要撞上,——潘克拉特回答道,——要是有個什麼樣的真 能考下來,親愛的,你就瞧著吧,那他也一準是搖搖晃晃地走出研究室。他會汗流浹背 的。他還會馬上就奔啤酒館去的。 忙乎著所有這些瑣碎事務的教授,在不知不覺之中過了三天三夜,可是到了第四天 ,他重又被拉回到那真正實在的生活裡。使他回歸現實生活的是那從大街上傳來的一聲 尖細而刺耳的叫喊。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這聲叫喊從赫爾岑大街上穿進研究室那扇打開 著的窗戶。這聲叫喊算是走運了:佩爾西科夫最近這幾天實在過於勞累,此刻他恰好在 休息,他那雙熬出一層又一層小紅圈的眼睛,無精打采疲憊乏力地張望著,他坐在圈椅 裡一個勁兒地抽煙。他再也支撐不住了。故而他甚至懷著幾分好奇朝窗外瞅了一眼,於 是便瞥見了人行道上的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從那只尖頂帽與那個筆記本上,教授立 刻將那張印有顯貴頭銜的名片的持有者給認了出來。布隆斯基親熱而恭敬地衝著窗戶行 了一個鞠躬禮。 ——哦,是您?——教授問道。他連發怒的氣力都沒了,他反而似乎都有點好奇了 :接下去又會有什麼事呢?有窗戶做掩體,他覺得自己置身在安全地帶,而不至於受到 阿利弗雷德的侵害。守在街上而從不換班、也戴圓頂禮帽的那傢伙立刻扭過頭來衝著布 隆斯基豎起耳朵。站在街上的後者臉上綻開了那種極盡媚態的笑容。 ——請給出兩分時間,親愛的教授,——布隆斯基拉開嗓門而開腔道,——我只有 一個小小的問題,而且純粹是動物學方面的。您讓提嗎? ——提吧。——佩爾西科夫以簡短而譏諷的口吻回答道,心裡暗自過了一遍:這混 蛋身上畢竟還有點美國式的作派哩。 ——您能為了母雞而談點什麼嗎,親愛的教授?——布隆斯基雙臂交叉而抱著肩膀 ,大聲問道。 佩爾西科夫不由得一怔。他坐到窗台上,隨即又爬下來,按了按手鈴,伸出一根手 指頭戳向窗外面喊起來:——潘克拉特,放人行道上的這一位進來。 當布隆斯基出現在研究室裡時,佩爾西科夫竟把他那份和藹表現得那麼過分,以致 於衝著來人扯開嗓子大喊了一聲:——您請坐! 布隆斯基欣欣然地微笑著,坐到那只旋轉凳上。 ——請對我講明,——佩爾西科夫說起來,——您是給你們那些報紙寫東西嗎? ——正是。——阿利弗雷德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那我可就弄不明白了,您怎麼還能寫東西,既然您連俄國話都不會講。什麼叫 「兩分時間」?什麼叫「為了母雞」?您哪,大概是想詢問「關於母雞」的事,是不是 ? 布隆斯基有氣無力但畢恭畢敬地笑笑說:——瓦連京·彼得羅維奇會改的。 ——這個瓦連京·彼得羅維奇是什麼人? ——文學部主任。 ——喏,得啦。我也不是一個語文學家。且讓你們那個彼得羅維奇一邊玩去吧。關 於母雞,您一心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呢? ——一切,凡是您能告訴我的,教授。 布隆斯基立時就掏出鉛筆而嚴陣以待。佩爾西科夫的眼睛裡閃出一些勝利的火花。 ——您來找我可真是徒勞一場,我並不是鳥類專家。您最好還是去找葉梅利揚·伊 萬諾維奇·波爾圖加洛夫教授,他在第一大學執教。我本人則知之甚少……布隆斯基欣 然一笑,欲以此讓人家明白,他可是領會了親愛的教授的這種玩笑。「好一個玩笑—— 知之甚少!」——他一邊在心裡暗暗過了一遍,一邊在筆記本上往這句話下面勾出一道 波浪線以示強調。 ——不過,要是您感興趣,那就讓我講一點。雞,抑或是有冠的家禽……乃是雞形 目其中的一種禽類。屬於雉科……——佩爾西科夫高聲講起來,他並不去注視著布隆斯 基,而是朝遠處的什麼地方望去,似乎那裡有上千人在面聽他演講……——屬於雉科… …法吉阿尼澤1。它們乃是一種具有肉冠與下頜底下長著一片肉髯的禽類……嗯……。 雖然有時卻也只長著一片肉髯且在下頜當中……喏,還有些什麼樣的特徵呢。其翅,短 而圓;其尾,中等長度,稍呈梯形,我甚至都寧願說是屋脊型;其中部的羽毛,像鐮刀 那樣彎曲著……潘克拉特……你去模型室一趟,把705號模型,就是那只可拼組的公雞 ,給我拿過來……不過,您不需要這個吧?……潘克拉特,那你就不用去把模型拿來了 ……我向您重申,我可不是專家,您且去找波爾圖加洛夫。喏,我本人知道有六種野生 雞……嗯……波爾圖加洛夫知道得要多些……在印度呀,在馬來群島上的呀。譬如說, 班基夫的公雞,抑或叫卡津圖雞,它生長在喜馬拉雅山麓,全印度都可以見到,其阿薩 姆邦有,緬甸也有……彈尾公雞,抑或稱作加魯斯·瓦裡烏斯雞,則生長在印度尼西亞 的龍目島、松巴哇島和弗洛勒斯島上。在爪哇島上,還有一種名叫加留斯·恩涅烏斯雞 的良種公雞,我可以給您介紹一種非常漂亮的宗奈拉特公雞,它生長在印度的東南部… …過後我給您看這公雞的素描。至於說到錫蘭,我們可以在那裡遇見一種叫「斯金利」 的公雞,那種雞,別的地方哪兒也不產。 -------- 1「雉科」一詞拉丁語學名的俄文音譯。 布隆斯基圓睜雙眼,端坐在那兒,唰唰地揮筆記錄著。 ——還有些什麼可告訴您的呢? ——我倒想瞭解一些有關雞病方面的知識。——阿利弗雷德低聲低語地說道。 ——嗯,我可不是專家……您去問問波爾圖加洛夫吧……不過也……喏,諸如絛蟲 呀,吸蟲呀,疥?呀,蠕形?呀,雞虱,抑或稱作羽虱呀,跳蚤呀,雞霍亂呀,哮喘性 並發白喉性粘膜炎呀……肺黴菌病呀,結核病呀,雞癬呀……有可能患染上的,可多得 是啦……(佩爾西科夫的兩隻眼睛迸射出火花)……譬如說,中毒呀,毛囊蠕形?呀, 腫瘤呀,軟骨病呀,黃疽呀,風濕病呀,申萊因氏毛髮真菌……那可是一種很有意思的 病:雞一旦患上這種病,它們的冠上就會出現那些像是發了霉的小斑點……布隆斯基掏 出一塊花手帕,拭去腦門上的汗水。 ——那麼,在您看來,教授,現如今正在發生的這場災難其起因究竟何在呢? ——什麼災難? ——怎麼,難道您沒看報,教授?——布隆斯基驚訝不己,隨即從公文包裡掏出一 頁皺巴巴的《消息報》。 ——我這人一向不看報。——佩爾西科夫回答道,皺起眉頭。 ——可這是為什麼呢,教授?——阿利弗雷德柔聲細語地問道。 ——就因為他們總是寫些胡說八道的東西。——佩爾西科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但怎麼會是這樣的呢,教授?——布隆斯基溫和而低聲地說道,隨即展開了報 紙。 ——怎麼回事?——佩爾西科夫詢問道,甚至都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現在是布隆斯 基的兩眼裡閃起火花來了。他用他那根尖尖的、染得亮晃晃的手指頭特地指戳著報上那 一條特大號通欄標題:《共和國鬧雞瘟》。 ——怎麼啦?——佩爾西科夫詢問道,一邊把眼鏡推到了額頭上……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它通體發亮,海洋般的燈火在恣意舞動。一片熄滅了,另一片又燃亮。「劇院廣場 」上,好幾輛公共汽車的白色燈光與好幾輛有軌電車的綠色燈光纏繞在一起,交相輝映 ,旋轉搖曳;在先前那個「繆爾一梅裡利茲大廈」1上面,在後來於這大廈上擴建成的 第十層的樓頂上,一個由彩色電燈泡排列而成的女人在跳動著,她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 撒出那五彩繽紛的標語牌:「工人信貸」。在大劇院對面的街心公園裡,在那個彩色噴 泉徹夜通宵地開放著的地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溜躂著,用低沉的嗓音交談著。而在大 劇院的樓頂上,則有一個巨大的喇叭號叫起來:-------- 1「繆爾—梅裡利茲」是一家大型商貿聯營公司的名稱。 ——抗雞瘟接種疫苗在列福爾托夫獸醫研究所已獲卓越的成效。今日死雞的……數 量已減少一半……隨後,那喇叭的音色就變了,像是有什麼樣的動物在裡面發威吼叫了 一陣,一束綠光在劇院樓頂上明滅不定地閃爍著,於是,那喇叭用一種男低音訴說道: ——防治雞瘟非常委員會已經組建,其組成人員有衛生保健人民委員、農業人民委員、 主管畜牧業的普塔哈—波羅修克1同志、佩爾西科夫教授和波爾圖加洛夫教授……還有 拉比諾維奇同志!……來自外國的新的武裝干涉的企圖……——那喇叭又是哈哈大笑又 是泣不成聲,簡直像胡狼那樣。——就是與這場雞瘟相關的! -------- 1「普塔哈—波羅修克」,此乃作家自造的姓氏,其詞義和發音近似於「家禽豬崽 」。 「劇院巷」、「涅格林」與「盧賓揚卡」大街,猶如一道道白色的和紫色的光帶, 向四面八方迸射出一束束光線,警笛聲此起彼伏刺耳驚心,馬路上煙塵滾滾一片喧囂, 一堆堆人群麇集於一面面牆根下一塊塊偌大的佈告欄之前,那些佈告欄均被刺眼的紅色 反光燈照得雪亮:「禁止居民食用雞肉與雞蛋,對違禁者要追究其最嚴重的責任。個體 商販,若有在市場上出售雞肉雞蛋,一經發現,必將追究其刑事責任並沒收其全部財產 。所有手頭儲有雞蛋的公民,都得盡快將它們送交其所在區的警察分局。」 《丁人報》報社大樓樓頂的那塊銀幕上,浮現出那一堆一堆地碼放著而就要把天給 戳破的公雞母雞,一隊身著淺綠色制服的消防隊員,敏捷麻利地散開來,頭盔發出閃閃 的亮光,他們舉著水龍帶,朝那些雞堆上噴灑汽油。緊接著,那紅色的火浪便在銀幕上 滾動起來,晦暗的硝煙騰散開來,裂成碎塊而向上下飄擺,一縷縷一股股地向四下蔓延 ,一行火紅的字幕凸現出來:「在霍登卡焚燬雞屍。」 在那些營業到凌晨三點、在午餐和晚餐時才關門兩次的商店裡,掛著「出售禽蛋, 質量有保障」招牌的窗口,一個個全都被封住被釘死了,在那些流光溢彩的櫥窗之間, 它們看上去便活像一個個被堵死的窟窿眼。那些帶有「莫斯科市衛生局·急救車」標牌 的汽車,一邊發出令人揪心的嘶鳴,一邊超行到笨重的公共汽車的前頭,風馳電掣地從 那些警察身邊嗖嗖地飛掠過去。這情形,愈來愈頻繁。 ——又有什麼人貪吃那劣質雞蛋了。——人群裡叨叨咕咕地議論起來。 馳名世界的「帝國之風大飯店」,用它那些草綠色的。桔黃色的綵燈,把彼得羅夫 那一片街道照得亮光閃閃,就連這家大飯店裡的那些餐桌上,那些移動式電話機旁,也 一一擺著那種濺滿甜酒斑跡的硬紙牌子:「奉上面指示——雞蛋餅,停止供應。新鮮牡 蠣,本店現備。」 在「埃爾米塔日大飯店」裡,在那毫無生氣的、令人窒息的一小片綠陰中,掛著一 串串中國式小燈籠,它們淒涼地閃爍著,而在那以其刺目的亮光叫人睜不開眼來的戲台 上,諷刺歌曲演唱者施拉姆斯和卡爾曼齊科夫則正在演唱一首諷刺歌,那是由詩人阿爾 多和阿爾古耶夫聯手創作的一首短歌:唉呀,媽媽,叫我怎麼辦沒有了雞蛋?!——他 倆一邊唱著,一邊咚咚地跺著腳,跳著那「切喬特卡」舞1 -------- 1一種類似於踢踏舞的舞蹈。 以已故的符謝沃洛德·梅耶荷德1——眾所周知,此公是於一九二七年,在排練普 希金的《鮑裡斯·戈都諾夫》之際,由於那清一色的大貴族所打的鞦韆徑直砸到頭頂上 而亡故的——的名字命名的劇院,則推出一幅用五彩繽紛的各色電燈泡串連而成的活動 廣告牌,它預告將公演由作家愛倫道編寫的話劇《母雞之死》,該劇由梅耶荷德的學生 、共和國功勳導演庫捷爾曼執導。在近旁,在玻璃宮裡,廣告燈光以不同花樣明明滅滅 地變幻著,一個半裸的女人閃露著她的肉身;在戲台的綠陰中,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作 家列尼甫采夫的時事短劇《雞媽媽的孩子們》正在上演。而在特維爾大街上呢,此時則 可見到幾匹頭部兩側都掛著小燈籠的馬戲團用的毛驢,它們馱著一些閃閃發光的宣傳畫 ,列成一隊,魚貫而行。在科爾什劇院,羅斯丹2的《尚捷克勒爾》正重新上演。 -------- 1符·埃·梅耶荷德(1874-1940),蘇聯著名戲劇導演。這裡關於他死亡的情節 系布爾加科夫的虛構。 2羅斯丹·艾德蒙(1868-1918),法國詩人,劇作家。他的《尚捷克勒爾》一劇 的俄譯名是《公雞》。 一些報童在各種機動車的車輪之間竄來竄去,嗓門忽高忽低地號叫道:——駭人聽 聞的地下發現!波蘭在準備駭人聽聞的戰爭!佩爾西科夫教授在做駭人聽聞的實驗! 在先前的尼基金馬戲院裡,在那令人快意地飄散著糞便氣味的、寬敞的棕色的演技 場上,臉色像死人那樣煞白的小丑鮑姆對另一個穿花格子衣服的、虛胖的小丑比姆說: ——我可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傷心! ——為的是哪樁?——比姆尖聲尖氣地問。 ——你把雞蛋埋在地下了,可是,那第十五路段的警察們把它們給找出來啦。 ——哈——哈——哈——哈。——整個馬戲院哄然大笑,笑得血管裡的血液都因這 份悲喜交加而凝住了,連懸吊在那古舊的穹頂下的吊槓與蛛網都輕輕地飄蕩起來。 ——啊——嘿!——這兩個小丑尖聲一喚,一匹餵過食料的白馬便馱著一位奇美的 女子跑了出來,她兩腿長得標緻,穿著深紅色緊身衣。 榮獲意外聲譽的佩爾西科夫,其時正興沖沖而又孤零零地穿過莫霍瓦雅大街,而向 練馬場旁邊的紅色夜光鍾走去,他是對誰也不看一眼,對任何人也不注意,對那些妓女 的引誘拉扯與輕聲輕氣、溫柔可親的召喚,更是不予理睬。就在這大鐘下面,目不環顧 、沉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的他,同一個怪模怪樣、一身老派裝束的人撞了個滿懷,他的手 指頭一下子戳到了那木製的手槍匣上,這槍匣就掛在那怪人的腰間,直把他戳得疼極了 。 ——哎喲喲,見鬼啦!——佩爾西科夫尖叫一聲,——對不起。 ——向您道歉。——迎面來的那一位用令人生厭的聲音應答道,他倆好歹錯開各自 的身子而隱入稠密的人流中裡。教授當即就忘了這次碰撞,而朝著普列齊斯堅卡大街奔 去。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1作家自造的這一姓氏其詞根是厄運、劫運、劫數的意思。 搞不清楚,列福爾托夫獸醫研究所研製的接種疫苗是否確實見效,薩馬拉的防疫隊 所採取的隔離措施是否真正得力,在卡盧加,在沃羅涅什,對於那些雞蛋收購商的嚴厲 懲處是否真的奏效,莫斯科的那個非常委員會的工作是否卓有成效,然而,這一點卻是 非常清楚:在佩爾西科夫與阿利弗雷德最近的那次會晤之後又過了兩周,整個共和國聯 盟境內就雞這種家禽來說,已然是完全徹底地乾乾淨淨了。在一些邊區城鎮的農家小院 裡,偶然尚有一些孤零零的雞毛掉落在地上,而招得人家眼裡噙淚,即便在醫院裡,那 最後一批貪嘴的人也都漸漸止住便血與嘔吐,而康復起來。至於死亡的人數,說來幸運 ,整個共和國還沒超過一千。也沒有招來什麼大的騷亂。沒錯,在沃羅科拉姆斯克,是 出現過一個預言家,此公揚言,招致公雞母雞大批量染疫而病死的,並不是別人,而正 是那些人民委員,可是此公也並未獲得什麼特別大的成功。在沃羅科拉姆斯克的集市上 ,那幾個從農婦們手中搶奪母雞的警察被人家揍了一頓,再有,就是當地郵電支局的窗 玻璃被砸碎了。幸好,辦事幹練的沃羅科拉姆斯克政府機關各部門及時採取措施,其成 果有,其一,那位預言家中止了他的活動,其二呢,郵電局的窗玻璃給換上了新的。 在北方,這場瘟疫流行到阿爾漢格爾斯克,流行到休姆金移民村,便自行收場了, 其緣由就是再往前它可是無處可去了,——眾所周知,白海裡是養不了雞的。瘟疫到了 符拉迪沃斯托克也中止其流行,因為前面也是海洋。在遙遠的南方——這疫情在奧爾杜 巴特、朱利法和卡拉布克那一帶,在那種被烈日烤荒了的大漠地帶的一個什麼地方,也 就銷聲匿跡了,而在西方呢,它令人驚奇地正好被擋在同波蘭同羅馬尼亞接壤交界的邊 境線上。興許就因為那裡的氣候是另樣的,興許是由於那兩個鄰國政府採取的邊境檢疫 隔離防範措施發揮了作用,反正事實就是:瘟疫沒再向前蔓延。國外的報刊上一片喧嘩 ,喋喋不休地議論著這一史無前例聞所未聞的瘟疫,蘇維埃共和國的政府則在不動聲色 的狀態中手腳不停地工作著。「防治雞瘟非常委員會」更名為「在共和國內振興養雞業 非常委員會」,該會充實了三名新的非常委員而由十六位同志組成。「愛雞協會」也建 立起來了,佩爾西科夫與波爾圖加洛夫以該會名譽主席的身份進入了該會。在報紙上, 在他倆的頭像的下方,出現了這樣的標題:《從國外大批量購進雞蛋》和《尤茲先生企 圖阻撓雞蛋運動》。記者科列奇金的那篇用語刻薄的小品文,一下子轟動整個莫斯科, 該文的結束語是:「別瞧著我們的雞蛋就眼紅,尤茲先生,——你們有自己的嘛!」 近三周以來,佩爾西科夫教授完全精疲力竭,被過度的工作累垮了。雞瘟事件使他 的工作脫離了常軌,將雙重的負荷推到他肩上。他不得不整晚整晚地參加雞瘟委員會的 會議,不得不時不時地耐著性子而去同人家——或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或是那個 裝有機械腿的胖子——進行冗長的談話。他還不得不同教授波爾圖加洛夫、編外副教授 伊萬諾夫以及一個叫波侖加爾特的一道去解剖瘟雞,將它們置於顯微鏡下細細觀察,以 尋找出雞瘟桿菌,他甚至不得不接連開了三個晚上的夜車,急就章式地趕寫出一本其書 名為《論道瘟疫感染的雞之肝臟的病變》的小冊子。 佩爾西科夫對雞病理研究這方面的工作並不特別熱心,這也可以理解,——他的頭 腦已經全然讓另一件——那可是主要的、重要的,雞瘟這場災難卻迫使他將之放下了的 ——也就是那束紅光,給裝滿了。佩爾西科夫消耗著自己那原本就已備受損害的身心健 康,從睡眠與吃飯的時間裡爭分奪秒,有時都不回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寓所裡,而就在 研究所裡,就在研究室那個漆布沙發上湊合著打個盹,一夜一夜地守在分光箱旁,守在 顯微鏡前,通宵達旦地忙碌著。 及至七月底,這份忙亂算是緩下來幾分。那個更換了名稱的委員會的事務也走上了 正軌,於是,佩爾西科夫便回到那徒遭干擾的工作上來。一台台顯微鏡的鏡頭下均放上 了新的切片,分光箱裡的魚卵和蛙卵,在光束的照射下以童話般的神速發育成熟。從哥 尼斯堡空運過來一批特地訂購的透鏡,就在七月份那最後的幾天裡,由伊萬諾夫監造, 機械師們組裝出三個新的巨型分光箱,在這三個分光箱裡,光束根部的寬度達到了香煙 盒那樣的規模,其喇叭口呢——則有整整一米寬。佩爾西科夫興沖沖地摩拳擦掌,而開 始著手一項機密而複雜的實驗。種種準備工作之中的第一件——他要通過電話與教育人 民委員商定,只聽見對方在話筒裡呱呱地對他說了一通極為客氣的話,許下給予種種協 助的承諾,接著,佩爾西科夫又通過電話向普塔哈一波羅修克同志作了通報,此公是主 管最高委員會直屬的畜牧業局的負責人。佩爾西科夫得到了來自普塔哈那邊的最為熱忱 的關注。說的事情是:要在國外訂購一大宗設備以供佩爾西科夫使用。普塔哈在電話裡 說,他馬上就往柏林往紐約發電報。這之後,克里姆林宮便打來電話查問佩爾西科夫的 工作進展情形,一個既莊重而又親切的聲音詢問佩爾西科夫,是否需要給配備一輛小轎 車。 ——不用了,謝謝您。我情願坐有軌電車呢。——佩爾西科夫回答道。 ——那為什麼呢?——那個神秘的聲音詢問道,寬容地微微一笑。 一般來說,大家同佩爾西科夫談話時,不是畢恭畢敬而誠惶誠恐,就是伴以一份親 切的微笑,就像跟那種年紀小小可是身份大大的小孩子說話時那樣。 ——有軌電車反而走得更快些。——佩爾西科夫回答道。隨後,那個洪亮的男低音 在電話裡應答說:——好吧,那就悉聽尊便了。 又過了一周。這些日子裡佩爾西科夫得以更加遠離那些漸漸消停下來的雞瘟問題的 纏繞,而全身心地沉潛於那種光束的研究。一個個不眠之夜,超負荷的過度勞頓,反倒 使他的頭腦變得清澈了,愈加透明而又輕盈。那兩道紅圈,如今總是不見從他那雙眼睛 上消失掉,他幾乎是每一天都要在研究所裡過夜。他倒是從動物研究所這一隱身之處離 開過一回,那是為了到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大會堂去 作報告,去講講他那種光束及其對卵細胞的作用。那一次,這位古怪的動物學家可是大 出風頭了。圓柱大廳裡掌聲如雷,震得天花板上都有什麼東西往下墜落,燃得絲絲作響 的弧光燈,將光芒傾灑在那些前來聽講的科學家們的黑色晚禮服與女士們的白色衣裙上 。在主席台上,在講台旁邊,擺著一張玻璃桌,那桌子上擺著一個盤子,盤子裡坐著一 隻濕漉漉的、體積有貓那麼大的青蛙,它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喘氣,顯露其灰乎乎的形體 。有些人不時地往台上拋紙條。其中有七張都是求愛的,佩爾西科夫均把這些字條給撕 了。「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主席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教授拽到主席台上來向 聽眾致謝。佩爾西科夫十分激動地行了個鞠躬禮,他的雙手汗涔涔濕乎乎,那條黑色領 帶不是垂在下頜之下,而是都歪到左耳後邊去了。在他眼前,在茫茫一片呼出的熱氣之 中,在朦朧一縷騰飛的煙霧之中,幾百萬個蠟黃面孔雪白襯衣的男人的身影在晃動,一 隻黃色的木製手槍套突然間問了一閃,隨即就在白色圓柱後邊的什麼地方消失不見了。 佩爾西科夫恍恍惚惚地注意到那只木製手槍套,可隨即便把它給忘了。然而,當他作完 報告而離開大廳,踏著深紅色的地毯下樓梯之際,他忽然感到身體不舒服。剎那間,前 廳裡那明亮的校形吊燈被一層黑霧給遮蔽了,佩爾西科夫便覺得神智模糊起來,有點兒 噁心……他彷彿嗅到一股焦油味兒,直覺得他頸部血管和血液流得稠乎乎而熱乎乎…… 教授伸出一隻直哆嗦的手,一把抓住樓梯扶手。 ——您這是身體不舒服吧,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一些驚恐不安的聲音 從四周紛紛急切地詢問道。 ——沒事,沒事的,——佩爾西科夫強撐著回答說,——我這不過是太累了點…… 沒錯……請給我一杯水。1 陽光燦爛的八月裡的一天。燦爛的陽光對教授的工作有干擾,因此窗幔都放了下來 。一台帶有可調支架的反光燈將一小束強光投射到玻璃桌上,桌上堆滿了種種器具與透 鏡。倚靠在轉椅背上的佩爾西科夫,在疲憊不堪的狀態中一個勁兒地抽著煙,透過縷縷 煙霧,他用那雙累得死氣沉沉但已然滿意的眼睛,守望著分光箱上那個微微啟開著的小 門,那裡面靜靜地躺著那束紅光,它將研究室裡原本就悶人而污濁的空氣微微地燻熱。 有人敲了敲門。 ——喏?——佩爾西科夫發問。 門「吱」的一聲輕輕地響了一下,只見潘克拉特走了進來。他雙手筆直地垂立於褲 縫邊,出於對眼前這座尊神的恐懼,他的臉色直髮白,他這樣開口道:——外面,教授 先生,有個羅克1找您來了。 -------- 1羅克,其意見第54頁注。此句又可讀作「劫運找您來了」。 只見科學家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種類似於微笑的表情。他瞇起那雙小眼睛就開腔了: ——這倒頗有趣哩。不過,我正忙著呢。 ——人家說,是帶著公文從克里姆林宮來的。 ——羅克還帶有公文1?這可是一個罕見的搭配喲,——佩爾西科夫脫口而出,又 補上一句,——那好吧,且讓他進來吧! -------- 1此句又可讀作「劫運還帶有公文」或「公文還帶著劫運」。小說故事和進程表明 ,這公文和這羅克的確帶來了劫運。 ——是,先生。——潘克拉特應答道,旋即就在門後邊消失了。 過了一分鐘,門又「吱」地響了一聲,門坎上出現了一個人。佩爾西科夫轉了一下 他身下的轉椅而使之發出吱吱的一響,他側著腦袋從眼鏡框上邊打量著來人。佩爾西科 夫這人對生活是脫離得太遠了——他向來對生活是不感興趣的,然而這會兒,甚至他佩 爾西科夫的眼簾裡也接納了走進來的這人的基本的與主要的特徵。此人的一身衣著之不 合時尚,著實令人奇怪。要是在一九一九年,此人的這身裝束在首都的街道上還算是完 全得體的,即便是在一九二四年,在那年年初,也還可以說得過去,但到了一九二八年 ,他這身裝束就顯得怪異了。在那年月,就連無產者隊伍中最後進的那部分——麵包工 人——也都已然穿上了西裝,那時,「弗倫奇式」1在莫斯科已屬罕見,它已成為一九 二四年底就徹底被淘汰的舊式服裝,而這個來人身上卻穿著一件雙排扣的皮夾克,一條 草綠色的軍褲,還裹著綁腿,蹬著一雙繫帶的半高腰皮鞋,而在腰間呢,則別著一支粗 大的老式毛瑟槍,這手槍塞在那破舊的、黃色的木製槍套裡。來人的那副面孔,對佩爾 西科夫也產生了那種會給所有人都留下的——極為不快的印象。那雙小眼睛望著整個世 界的時候總顯出驚訝的神色,同時又顯露出那份自信,那兩條短腿,那一雙形狀扁平的 大腳,表露出某種放肆而隨便的品性。那張臉,刮得光溜溜的直髮青。佩爾西科夫頓時 就皺起眉頭。他硬邦邦地扭動轉椅,使之吱吱作響,已經不再從眼鏡框上邊,而是透過 鏡片盯著走進來的這人,發問道:-------- 1「弗倫奇式」:以英國元帥弗倫奇命名、有四個貼兜、帶扣帶的軍上衣。 ——您是帶著公文來的嗎?那麼,它在哪兒? 看來走進來的這人是被他眼前所見的一切給震懵了。一般說來,他這人是很少會感 到窘迫的,可是這會兒他給窘住了。從他那雙小眼睛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是那個隔成十 二層的大書櫥最先讓他感到震驚了,這書櫥之高,直戳天花板,整個兒讓書給塞滿了。 接著,當然要推那幾個分光箱,那裡面,猶如地獄裡似的,熠熠發亮地閃動著經由透鏡 放大了的深紅色的光束。佩爾西科夫本人呢,就置身於由反光鏡拋射出來的那束紅光的 尖端之外的這片昏暗之中,而端坐在轉椅上,這就顯得相當神奇壯麗而高深莫測。這來 人緊盯著佩爾西科夫,那目光中透過那份自信分明又閃動著一些欽敬的火花,他並沒有 遞上什麼公文,而是說:——我就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羅克! ——喏?那又怎麼樣呢? ——我已被任命為為國營「紅光」示範農場的經理了。——來人解釋道。 ——喏? ——這就上您這兒來了,同志,帶來一封機密公函。 ——倒是有興致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請說得簡短些,如果可以的話。 來人解開他的皮夾克,掏出那份打印在一張十分考究而厚實的公文紙上的命令,將 它遞交給佩爾西科夫。隨後,他也不去等主人邀請,就逕自坐到了那只旋轉凳上。 ——別碰桌子!——佩爾西科夫恨恨地說道。 來人惶恐地回過頭朝桌子上看去,在桌子那邊的一個角上,在一個潮濕而晦暗的小 孔裡,不知是何物的一雙眼睛就像綠寶石那樣在毫無生氣地熠熠閃亮。從這對眼睛中飄 散出陣陣寒意。 佩爾西科夫一看完那份公函,就從凳子上一躍而衝到電話機前。幾秒鐘過後,他就 已然在急切切地、極為衝動地講話了:——請原諒……我無法明白……怎能這樣呢?我 ……不經我同意,不與我商量……要知道,鬼才曉得他會幹出些什麼樣的事來! 其時,那陌生人極為委屈地轉了一下他身下的旋轉凳。 ——我向您道歉,——他開腔了,——我可是經理……但佩爾西科夫舉起一個勾著 的手指頭衝他晃了晃,而繼續打電話:——請原諒,我無法明白……我呀,說到底吧, 我是堅決反對的。我是不會同意用雞蛋進行試驗的……我自己目前也不會去作這種嘗試 的……聽筒裡有人在哇啦哇啦地說了一通,卡嚓卡嚓地敲了一陣,甚至從遠處都能聽出 來,聽筒裡傳過來的那個聲音,顯示出那種居高臨下的寬容,他這是在跟一個年紀小小 的小孩子在交談哩。結局是,臉漲得發紫的佩爾西科夫砰的一聲掛上了聽筒,繞過聽筒 而衝著牆壁說道:——我可要洗淨雙手。 他轉過身來走到桌前,從桌上抄起那張公函,從眼鏡框上邊將公函自上而下又通讀 了一遍,隨後,則透過鏡片將它自下而上地再看了一遍,突然間,他號叫起來:——潘 克拉特! 潘克拉特在門口出現了,就好像是在歌劇中乘升降梯而浮上舞台。佩爾西科夫瞥了 他一眼,發出了一聲怒吼:——你給我出去,潘克拉特! 只見這潘克拉特臉上未流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就消失了。 佩爾西科夫這才朝那來人轉過身來說道:——那好吧……我遵命。這與我並不相干 。而我對它也沒興趣。 教授的這番話與其說讓那來人生氣了,勿寧說讓他驚愕了。 ——我向您道歉,——他開腔了,——您哪,是同志吧?……——您怎麼老是同志 來同志去的……——佩爾西科夫皺著眉頭嘟囔出這麼一句,可是就此也就打住了。 ——可是……——從羅克的那副表情可以識讀出這個意思,——我向您道……—— 就這樣,得啦,——佩爾西科夫打斷了他,——這是一檯球形弧光燈。你們可以移動它 的目銳而獲得,——佩爾西科夫朝那個就像照像機的小箱子的頂蓋上敲了一下,繼續說 ,——獲得一束光線,而移動物鏡,你們便可以把這束光線聚集起來,這是1號鏡頭… …與2號鏡頭,——佩爾西科夫切斷了那束光,然後在分光箱的石棉底板上重又讓那束 光燃亮,——而在這底板上,在這束光線下,你們就可以鋪滿你們所喜歡的一切東西, 來作試驗。極為簡單,不是嗎? 佩爾西科夫一心想表露出那份譏諷與鄙夷,可是那來人並沒有聽出來,他那雙炯炯 發亮的小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分光箱。 ——不過,我得提醒一下,——佩爾西科夫繼續說,——不要將手伸進這光束裡, 因為據我觀察,它會引起上皮組織增生的……至於這類增生是否屬惡性的,很遺憾,我 尚不能判明。 其時,那來人麻利地將雙手藏到了背後,這一舉動使他手拿的皮帽都掉到地上了, 隨即他朝教授的那雙手瞅了瞅。那雙手的表皮整個兒都被碘酒燒得發黃了,那右手腕上 呢,還纏著繃帶。 ——那您是怎麼對付的,教授? ——你們可以上庫茲涅茨橋大街施瓦貝的店裡去買些橡皮手套嘛,——教授氣呼呼 地回答道,——我並沒有義務操這份心呀。 說到這裡,佩爾西科夫就好像是透過放大鏡看切片似的,對那來人打量了一眼:— —你們這是從哪兒動起這個念頭的呢?總而言之……你們這是出於什麼動機?……這個 羅克終於極為生氣了。 ——我向您道……——要知道,總該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你們就對 這一光束抓住不放了呢?……——就因為有一件意義極其重大的事……——啊哈。極其 重大?那樣的話……潘克拉特! 而當潘克拉特出現時:——等等,我想一想。 於是,潘克拉特馴順地消失了。 ——我呀,——佩爾西科夫說道,——我無法明白的是這一點:為什麼需要這份匆 忙與這份機密呢? ——教授,您都已經把我給搞懵了,——羅克回答道,——您可是清楚,公雞母雞 都死得一隻也不剩了。 ——那又怎麼樣呢?——佩爾西科夫大聲叫了起來,——難道你們要讓那些雞一剎 那間就復活起來,是這樣想的嗎?又為什麼要借助於尚未研製出來的這種光束呢? ——教授同志,——羅克回答說,——說實話,您可把我搞糊塗了。我要對您說的 是,我們必須恢復自己的養雞業,因為國外的報刊上有些報道在說我們的種種壞話。情 況就是這樣的。 ——且讓他們在那裡說去吧……——喏,您可要知道喲。——羅克詭秘莫測地回答 道,晃了晃腦袋。 ——我倒想知道,是誰想出這樣的一種用雞蛋來繁殖雞的點子來的? ——是我。——羅克回答道。 ——噢霍……是這樣的……那麼,請問,憑什麼呢?您是從哪兒得知這種光束的特 性的呢? ——我呀,教授,我聽過您的報告哩。 ——我對雞蛋還沒有做過什麼試驗呢!……我只是有這個打算! ——真的,會成功的,——羅克突然間用令人信服而又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道,—— 您這種光是如此了不起,即便是大象,它也能培育的,而不僅僅是小雞。 ——您知道嗎,——佩爾西科夫開腔了,——您不是動物學家吧?不是?可惜喲… …您倒是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大膽的實驗家的……沒錯……不過,您這可要冒……遭受失 敗的危險的……而且您這可是在奪走我的時間呀……——我們會把這些試驗箱還給您的 。這有什麼呢? ——什麼時候? ——也就是在我把第一批小雞孵出來之後吧。 ——您這話說得多麼有信心!好吧。潘克拉特! ——我自己帶著人呢,——羅克說,——還有警衛……及至黃昏時分,佩爾西科夫 的研究室已然冷清……那些桌子都空空的了。羅克手下的人把那三個大的分光箱運走了 ,只給教授留下那個小的,他開始實驗時最早用的那一個。 七月的黃昏漸漸地襲來,灰暗的暮靄籠罩著研究所,在一條條走廊裡瀰漫開來。研 究室裡,響起單調的腳步聲——這是佩爾西科夫在踱步,他沒有開燈,在窗子和門之間 走來走去,度量著這偌大的房間……情形奇詭:這兩天晚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憂鬱情緒 ,統攝住了棲居於這個研究所裡的人與動物。那些蟾蜍不知怎的鬧起了一場特別憂傷的 音樂會,那種呱呱的叫聲在預告著不祥,播發著警告。一條游蛇從它的小屋裡鑽了出來 ,潘克拉特不得不滿樓道地追捕它,而當他把它捕捉住時,那條游蛇的神態竟是那模樣 ,彷彿它是抱定主意要走開,上哪去都行,只要能離開此地。 遲暮的黃昏中,佩爾西科夫的研究室裡傳出一陣鈴聲。潘克拉特出現在門坎上。他 看到一個奇怪的場面。科學家孤單單地站在研究室當中,兩眼望著桌子出神。潘克拉特 咳嗽了一聲,就屏聲靜氣了。 ——瞧這,潘克拉特。——佩爾西科夫說道,指著那張騰空了的桌子。 潘克拉特大吃一驚。他直覺得,教授的兩眼在黃昏中是哭過的。這可是太非同尋常 ,太令人可怕了。 ——的確也是呀。——潘克拉特悲慼戚地應答著而暗自尋思道:最好你還是衝我吼 叫一通得啦! ——瞧這。——佩爾西科夫又說了一遍,他的兩片嘴唇那樣哆嗦了一下,同一個被 無緣無故地奪去了心愛的玩具的小孩子一模一樣。 ——你知道嗎,親愛的潘克拉特,——佩爾西科夫繼續說,一邊把身子轉向窗口, ——我那個妻子,就是十五年前離去的那一個,她進了輕歌劇團,現在呢,她死了,原 來……這可說來話長呀,親愛的潘克拉特……有人給我寄來了一封信……蟾蜍在怨聲怨 氣地號叫著,層層暮靄把教授整個兒給籠罩住了……——瞧,這就是它……——黑夜。 莫斯科……窗外的某個地方,一些雪亮的球形燈燃亮了……潘克拉特惶惶不安憂傷不已 ,恐懼地將雙手筆直地垂在兩側的褲線上……——你去吧,潘克拉特,——教授沉重地 吐出這麼一句,揮了揮手,——你去睡吧,親愛的,老弟,潘克拉特。 夜幕降臨了。潘克拉特不知怎的踮著腳尖而從研究室裡跑了出來,跑進他自己的那 間斗室,把角落裡的那堆破爛扒開,從那底下掏出一瓶已開過口的俄羅斯伏特加酒,一 口氣就將那大約一茶杯的白酒灌下肚去。又啃了幾口撒上鹽的麵包,他的眼裡這才流露 出些許的快意。 很晚了,已經將近子夜時分了,潘克拉特光著腳坐在那燈光昏暗的前廳裡的一條長 凳上,一邊將手伸進他那印花襯衫底下的胸脯上搔癢癢,一邊衝著在值夜班的戴圓頂禮 帽的那人嘮叨著:——倒不如打死我得啦,真的……——難道他哭了?——戴圓頂禮帽 的好奇地問道。 ——真的……真的呀……——潘克拉特一心要讓人家深信不疑。 ——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呀,——戴圓頂禮帽的贊同道,——眾所周知,青蛙替代不 了妻子。 ——怎麼也沒法替代的。——潘克拉特同意道。 然後,他想了想補充道:——我一直在尋思給我的老婆辦個准住證讓她上這兒定居 ……說實在的,她呆在鄉下有什麼意思呢。不過,她可是怎麼也受不了這些個爬蟲的喲 ……——那還用說嗎,這可是一些太讓人噁心的東西。——戴圓頂禮帽的附和著。 科學家的研究室裡,一點動靜都沒有。那裡面,連燈光也沒有。門底下,一道光線 也沒有露出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真是再沒有比成熟的八月還要更美好的時光了,即便在斯摩稜斯克省也是這樣。 還在春天裡就下了幾場及時雨的這個一九二八年的夏天呢,眾所周知,更是美妙無比, 陽光充沛,十分炎熱,莊稼長勢喜人至極……先前的捨列梅捷夫家族的莊園裡,蘋果熟 透了……森林鬱鬱蔥蔥,溢出一片綠色,一塊塊的田野綿延著,泛出一塊塊的金黃…… 在大自然的懷抱裡,人都會變得要好一點。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看上去似乎就已然不 像在城裡那樣令人不快了。他也不穿那件讓人生厭的夾克了,他的臉透著古銅色,那件 印花布襯衫敞開著,將他那長滿濃密的黑毛的胸膛袒露著,下身套著一條帆布褲子。他 那雙眼睛也安靜下來,變得和善些了。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興沖沖地從柱廊前的台階上跑下來,——那柱廊上面,釘著 一塊在上方掛有一顆星的招牌:國營「紅光」農場,——徑直奔向那輛可兼當貨車用的 小汽車,在衛隊的監護下,這車把那三個黑色分光箱運來了。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與他的助手們忙乎了一整天,才把這幾個分光箱安裝在先前 的冬季花園——捨列梅捷夫家的暖房裡……及至傍晚時分,一切就緒到位了。玻璃頂棚 下懸掛著的白色磨砂球形燈亮了,那幾隻分光箱被一一安放在磚地上,隨著分光箱一道 前來的那位機械師,使他手中的那把螺旋鑽發出一陣卡嚓卡嚓的聲響,然後又讓它轉動 了一會兒,於是,那幾個黑箱子裡面的石棉底板上便都燃亮起那束神秘的紅光。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忙乎著,親自爬上樓去檢查電線。 次日,還是那輛小貨車又從車站開了回來,卸下來三個箱子,這幾個箱子均是用那 光滑得令人刮目的膠合板製作的,箱子四周都貼上了標鑒,那上面黑底白字地書寫著: Vorsicht——Eier!!1 -------- 1德文:小心輕放——蛋品!! ——怎麼就運來這麼一點?——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驚訝地問了一句,不過,他 當即就忙乎起來,動手拆卸包裝。拆包開箱這活兒全是在那個暖房裡進行的,參加這工 作的人有: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本人;他那胖得出奇的妻子瑪妮婭;昔日的捨列梅捷 夫家的莊園裡昔日的那個獨眼的花匠,如今則是國營農場裡召之即來的看門人;那個命 中注定要在這農場裡過日子的警衛;還有清掃工杜妮婭這可不是莫斯科,這裡的一切都 更為隨意而有家庭般的、和睦友愛的氣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支派著,親熱地端詳 著這些箱子,這些箱子正披著那透過暖房的玻璃頂而拋灑下來的柔和的夕陽的餘輝,看 上去還真像是一份上檔次而精緻的禮品。那警衛,——他那支步槍這會兒正倚著大門靜 靜地打瞌睡哩,——用鉗子撬掛鉤,撬那些金屬的包裝帶。響起一陣吱嘎聲……飛落一 片塵屑,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拖著雙涼鞋,吧噠吧噠地在這些箱子周圍忙乎開來。 ——您動作輕點,好嗎,——他對警衛說,——小心點兒,您怎麼回事,沒看見這 是蛋品?……——沒關係的,——這位來自農村的軍人一邊在鑽孔,一邊用嘶啞的嗓子 說道,——這就打開……嘩啦啦……飛落一片塵屑。 蛋品原來包裝得非常瓷實:木箱蓋下面是一層蠟紙,蠟紙下面是一層吸水紙,吸水 紙下面是密密匝匝的一層刨花,刨花下面呢,則是一層鋸末,在這些鋸末裡才隱隱露出 那些蛋。 ————人家國外的包裝,——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親熱地說道,一邊用手在鋸 末裡刨著,——這給您的感覺還就是不像咱們這兒。瑪妮婭,小心點兒,你會把它們打 碎的。 ——你呀,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你可是給怔呆了,——妻子回答說,——你尋 思這是什麼金子,是不是?我怎麼啦,我這人從來沒見過雞蛋,是嗎?哎呀呀!……多 大的出息! ——人家國外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一邊把刨出的蛋一個一個地擺在木桌 子上,一邊說,——這難道是我們農家的雞蛋能相比的嗎……這大概全都是什麼布拉馬 普特雷出產的,真是不得了!這些德國人……——那還用說。——那門衛也欣賞著這些 蛋而附和道。 ——只是,我還不明白,它們怎的都這麼髒兮兮的呢,——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 若有所思地說道……——瑪妮婭,你給我盯一會兒。讓他們接著卸車,我可要打個電話 去。 於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穿過院子,直奔這國營農場的辦公室,打電話去了。 晚上,動物研究所的研究室裡,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佩爾西科夫教授捅亂了頭髮, 走到電話機前。 ——喂?——他問道。 ——馬上有一個從外省打來的電話找您。——聽筒裡傳來一個女人的靜悄悄而絲絲 的聲音。 ——喏,請講吧。——佩爾西科夫衝著電話機上那黑洞洞的話筒厭惡地說道……那 裡面先是響起一陣卡嚓卡嚓的聲音,然後則是一個遙遠的男人驚惶不安的聲音衝著他耳 邊說道:——雞蛋要不要洗洗呀,教授? ——什麼事?什麼?您要問什麼?——教授氣沖沖地說道,——這是從哪兒打來的 電話? ——從尼科爾斯克,斯摩稜斯克省。——話筒裡答道。 ——我什麼也不明白。我不知道什麼尼科爾斯克。這是誰在說話? ——羅克。——聽筒裡那個聲音嚴肅地說。 ——什麼厄運?噢,對啦……這是您呀……那您這是要問什麼呀? ——要不要把它們洗洗?……從國外給我運來了一批蛋品……——喏? ——可它們都帶有那麼一種髒斑……——您像是有點糊塗了……它們怎麼可能帶有 一種「髒斑」呢,就像您所說的那樣?喏,當然,可能會粘著點……雞糞也會幹了的… …或是還沾著點什麼……——這麼說來,不用洗啦? ——當然,不用……您怎麼啦,這就要將那些蛋裝進分光箱裡去嗎? ——我這就要裝的,沒錯。——話筒裡的那個聲音回答道。 ——嗯哼。——佩爾西科夫甚為不快地哼了一聲。 ——回頭見。——聽筒裡傳來光當一響便沒聲了。 ——「口頭見」,——佩爾西科夫轉向編外副教授伊萬諾夫恨恨地重複了這句話, ——您能喜歡上這號人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伊萬諾夫大笑起來。 ——剛才是他?我滿可以想像出,他在那裡會用那些蛋匆匆忙忙地搞出些什麼名堂 來。 ——是……是……是呀……——佩爾西科夫惡狠狠地說起來,——您是可以想像出 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喏,好極了……很有可能,那種光束對於雞蛋的滋養質也 能產生像對蛙卵那樣的作用的。很有可能,他在那裡會使那些雞蛋孵出小雞來的……可 是要知道,不論是您還是我,都還難以說出這將是些什麼樣的雞呀……也許,它們都是 毫無用處的一些雞。也許,它們活了個一兩天就一一死去。也許,它們都不能被食用呢 !而我又能擔保它們一個個都能站得起來嗎?也許,它們的骨質就是易於脆折的。—— 佩爾西科夫進入了激昂狀態,又揮動著手掌,又屈起手指。 ——完全正確。——伊萬諾夫同意道。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能擔保它們會有後代嗎?也許,這個傢伙在那裡培育 出來的是一種沒有生殖力的雞。他能把它們催育成狗那麼大,可要讓它們繁殖出下一代 ,這你就得等到基督再世了。 ——這是無法擔保的。——伊萬諾夫同意道。 ——而且,多麼輕率放肆,——佩爾西科夫已是自己在激怒自己了,——多麼膽大 妄為!而且,您可要注意到,人家還交代說要我對這個混蛋給予指導哩。——佩爾西科 夫指著那份由羅克帶來的公文(它被扔在試驗台上了)……——可我又怎麼去指導這個 不學無術的傢伙呢,我自己在這個課題上還不能說出什麼頭緒來哩。 ——那您當時是無法拒絕嗎?——伊萬諾夫問道。 佩爾西科夫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抄起那份公文就遞給伊萬諾夫看。後者看了一遍, 面帶譏諷地冷笑了一聲。 ——嗯,倒也是呀……——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而且,您可要注意到……我等我那批定貨都已經等了兩個月了,一點音訊也沒 有。可給這個傢伙的蛋品立馬就運來了,總的看來,是在給他千方百計地扶持……—— 他可是什麼也鼓搗不出來的,弗拉季米爾·伊帕季伊奇,到頭來還不是把分光箱還給您 了事。 ——但願能快一點才好,不然的話,他們這些人可要把我的試驗給耽誤了。 ——這才是糟糕的事哩。我這兒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您得到了密封防護服? ——是的,今天得到的。 佩爾西科夫這才稍稍平靜些,且有些振奮了。 ——嗯,那好……我想,我們就這麼辦吧。手術室的門可以完全關死的,我們把窗 戶打開一扇就行了……——當然了。——伊萬諾夫同意道。 ——有三個護面罩嗎? ——有三個,沒錯。 ——喏,這就行了……那麼,您,我,此外還可以在學生中叫來一個。我們把第三 個面罩給他用。 ——可以把格林姆特叫來。 ——就是現在跟著您研究蠑螈的那個學生嗎?……嗯哼……他還行……儘管,—— 請允許我直言相告,——春季考試中,他可是沒能答出裸齒爬蟲的鰾的構造來。——佩 爾西科夫不忘舊怨地補充道。 ——不,他還行……他是一個好學生。——伊萬諾夫袒護道。 ——看來還不得不一夜不睡了,——佩爾西科夫繼續說,——只是還有一件事,彼 得·斯捷潘諾維奇,您去檢查一下瓦斯,鬼才知道他們這些化工志願隊都是些什麼人。 會把某種偽劣品給運來的。 ——沒事的,沒事的,——伊萬諾夫也擺起手來了,——昨天,我已經測試過了。 應該為他們說句公道話,弗拉季米爾·伊帕季伊奇,可是頂好的瓦斯。 ——您是用什麼動物測試的呢? ——用的是普通蟾蜍。你放出一小股氣——它們在剎那間就都死了。沒錯,弗拉季 米爾·伊帕季伊奇,我們還可以這麼辦的,您給政治保安局寫封公函,讓他們給您送支 電槍來。 ——可我不會用那玩藝兒啊……——我來負責,——伊萬諾夫回答道,——我們曾 經在克利亞濟馬河上用這種槍射擊過,打著玩的……那兒有個政治保安局人員當時同我 是鄰居……這可是個特別好的玩藝兒。簡直就是不凡……它使起來沒有一點聲響,百步 之內一槍致命。我們用它獵過烏鴉……我看,連瓦斯都不需要了。 ——嗯哼……這倒是一個很妙的主意……非常之妙。——佩爾西科夫往房間的一個 角落走去,抄起話筒,甕聲甕氣地開腔道:——請給我接這個,它叫什麼來著……盧賓 揚卡……1 白天裡天氣異常炎熱。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股濃郁而透明的暑氣在田野上蒸騰。而 夜晚則是美妙的,變幻不定、無奇不有的,一輪明月拋灑著清輝,給這個昔日的捨列梅 捷夫家的莊園營造出這樣美麗的景觀,簡直叫人無法形容。宮殿似的國營農場,彷彿是 由一個個糖塊建造起來的,晶瑩透亮。花園裡,樹影在浮動在搖曳,池塘裡,水波開始 平分兩種顏色,——一半是被折射的月光那潔白的光柱,另一半則是無底深淵般的黑暗 。在月光的光斑中,是可以不費力地閱讀(消息報)的,只是要將那用小六號字排的象 棋棋譜欄除外。不過,在這樣的夜晚,當然誰也不會看《消息報》的……清掃王杜妮婭 就已經置身於這農場後面的小樹林子裡,這時,那個蓄著紅褐色小鬍子的司機——農場 裡那輛破舊的載人與運貨兼用的小卡車,就是由他開著的——出於巧合吧,也在這片小 樹林子裡。他倆在那裡幹了些什麼——無可奉告。他們走到一棵榆樹那搖曳不定的樹陰 裡,把司機那身皮大衣那麼痛快地往地上一鋪開,就那麼安頓下來了。農場裡的廚房裡 ,這時還亮著燈,兩個菜園工還在那裡吃晚飯,羅克的夫人呢,她身著一件寬腰身的白 色連衣裙,坐在那圓柱涼台上,仰望著天空的月美人,而沉浸於幻想之中。 晚上十點多鐘時候,位於這農場後面的康住卡夫村上,一切聲響都消停下來了,這 時,一陣優雅溫柔的長笛聲袒露出這片田園詩般的畫境,對於那片小樹林子,對於昔日 的捨列梅捷夫宮的這些圓柱,這長笛聲是多麼相適相宜,其和諧之境,簡直叫人無法形 諸筆墨。只聽見《黑桃皇后》裡柔弱的莉莎,在二重唱中將自己的歌聲與熱情的波麗娜 的歌聲融為一體,直往那高遠的月空飛去,它就像那古老但卻依然無限令人可愛、使人 迷醉得不禁流淚的生存狀態的幻影。 它們在消逝……它們在消逝……——長笛忽兒厲聲呼嘯,忽兒婉轉悱側,忽兒沉重 歎息。 小樹林聽呆了,杜妮婭,這個就像林中女妖那樣厲害的女子,這時也把她的臉蛋貼 在司機那粗糙的、棕紅色的、有著陽剛之氣的臉頰上,傾聽起來。 ——嘿,瞧這狗崽子,笛子吹得還真不賴。——司機用他那只剛健的手臂摟著杜妮 婭的腰說道。 吹長笛的那人,正是國營農場的經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羅克本人,也該為他 說句公道話,他吹奏的水平的確頂呱呱。原來,這長笛還曾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當 年的專業呢。直到一九一七年,他一直在藝術大師佩圖霍夫的著名樂團裡供職,那年月 裡,這個樂團每天晚上都要使葉卡捷琳諾斯拉夫這座城裡,那舒適的電影院「神奇仙境 」的休息廳裡,響徹和諧悅耳的音樂聲。然而,那斷送了不少人的前程的偉大的一九一 九年,也把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引上了新的道路。他拋開了「神奇仙境」,拋下了電 影院休息廳中那落滿塵土的緞面星花制服,投身到戰爭與革命的汪洋大海中,把長笛換 成了能毀滅生命的毛瑟槍。他被潮水的浪頭拋來拋去,折騰了許久,不止一次地時而被 衝到克里米亞,時而被捲往莫斯科,時而被拋向突厥斯坦,時而甚至被推到符拉迪沃斯 托克。正是需要發生革命,才能讓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大顯身手。事實表明,這個人 著實非同小可,當然,要他僅僅坐在「仙境」的休息廳裡吹長笛,那可是太屈才了。我 們不想沉入那些冗長的細節,這裡且說這最近的一年,一九二七年以及一九二八年初的 情形吧。這一段時期,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是在突厥斯坦度過的,他先是在那裡編一 份大報,後來便出任公用事業最高委員會的地方委員,而以自己在突厥斯坦邊區的灌溉 工作上的驚人舉措而聞名四方。一九二八年,羅克來到了莫斯科,得到了他這人完全理 應享受的一次休假。那個組織的最高委員會——而這個外省來的,顯得很土氣的人衣兜 裡正光榮地揣著這個組織的會員證呢,——肯定了他這人的政績,任命他去擔任一個既 安閒又榮耀的職務。悲哉!悲哉!共和國注定要遭難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那熱 血沸騰的頭腦並沒有消停下來,在莫斯科,羅克又碰上了佩爾西科夫教授的發明,就在 特維爾大街「紅巴黎」飯店的房間裡,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的頭腦裡孕生出一個創意 ,借助於佩爾西科夫的那種光束,在一個月之內就重振共和國的養雞業。畜牧養殖業委 員會聽取了這位羅克的報告,同意了他的方案,於是,羅克便帶著那張厚實的公文來找 這位性情古怪的動物學家了。 那個在鏡面般的池水上空,在小樹林上空,在花園上空舉行的別具一格的音樂會, 就要進入尾聲了,這時,一件突發事故,使它提前中斷了。原來是康佐夫卡村裡的那些 狗——其時本是它們也該睡覺的時候——忽然間令人揪心地狂吠起來,漸漸地,這狂吠 聲變成了一片痛苦至極的哀嚎。這哀嚎聲,愈來愈響,響徹了野外四方,而且,突然間 ,大大小小的池塘裡的青蛙又以其千千萬萬個響亮脆快的呱呱聲所組成的音樂會,來與 這些狗的哀嚎聲唱和著。這一切是那麼讓人毛骨悚然,甚至使人剎那間就覺得這神秘兮 兮的魔幻之夜似乎頓時就失去了光彩。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放下長笛,來到涼台上。 ——瑪妮婭,你聽見了嗎?瞧這該死的狗……它們怎的這樣瘋叫起來了,你說呢? ——這我怎知道?——瑪妮婭望著月亮回答道。 ——我說,瑪涅奇卡,我們去看看那些雞蛋吧。——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提議道 。 ——真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你可完全讓你那蛋呀雞呀的給迷住了。你還是 稍稍歇一會兒吧! ——不,瑪涅奇卡,我們還是過去吧。 暖房裡,晶瑩的球形燈燃亮著。臉蛋兒燒得紅撲撲眼睛裡直閃著亮光的杜妮婭也趕 來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溫柔地打開監視孔玻璃,大家便紛紛朝分光箱裡面看去。 白色石棉板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排已然烤得鮮紅的滿是斑點的蛋,分光箱內一點動 靜也沒有……只聽見那15000支燭光的球形燈在頭頂上悄悄地發出絲絲的聲響……—— 咳,我一定能孵出小雞來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興沖沖地說道,一會兒從箱子 一側的小監視孔裡,一會兒又從箱子頂部的大通風孔往裡看,——你們瞧著吧……怎麼 ?我孵不出來麼? ——可是,您知道嗎?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杜妮婭微笑著說道,——康佐 夫卡村上的莊稼人說,您這人是個敵基督者1。人家說,您這些蛋是魔鬼蛋。用機器來 繁殖可是罪孽。人家都想殺死您呢。 -------- 1敵基督者——基督教教義中所說的基督的對頭。他在世紀末出現,由撒旦派到人 間,干下各種壞事,後為基督所敗,墮入深淵。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哆嗦了一下,轉身而望著妻子。他的臉色都發黃了。 ——喏,您是怎麼看的呢?瞧這些百姓!您又能拿這樣的百姓怎麼辦呢?啊?瑪涅 奇卡,應當把他們召集起來開個會才是……明天我就從縣城裡叫幾個幹部來,我也要親 自給他們講一講,總的看來,在這件事上應當做些工作才行……要不然,這個偏僻的地 方可真的……——愚昧。——那個倚在暖房門口坐在自己的軍大衣上的警衛開腔道。 次日,一些最為令人發怵而又莫名其妙的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清晨,在太陽發 出其第一道霞光之際,小樹林通常總是以其勢頭強勁的百鳥齊鳴來歡迎這個天體,可是 今兒迎接這朝陽的卻是一片寂靜。這情形讓所有的人都絕對地注意到了。就像是要面臨 著一場大雷雨。但是,大雷雨的兆頭是一點也沒有。國營農場裡的那些議論,讓亞歷大 山·謝苗諾維奇聽起來都有些奇詭而蹊蹺的意味了,尤其是那個綽號叫山羊脖子的大叔 ,那個來自康佐夫卡村的有名的搗蛋鬼與萬事通所散佈的那一說法——好像所有的鳥兒 都成群成群地集合起來,在黎明時分就離開這捨列梅捷夫莊園,朝北方的什麼地方飛去 了,——這簡直就是愚蠢之見。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的心緒亂糟糟的,這一整天,他 全都泡在往格拉契夫卡鎮上打電話這一件事情之中。那邊答應兩天之後給亞歷山大·謝 苗諾維奇派兩個演講人來講兩個專題——國際形勢與愛雞問題。 晚上也少不了要鬧出一些意外。既然早晨小樹林的沉寂已經十分清楚地表明樹林中 鴉雀無聲會使人多麼疑慮而不快,既然正午時分農場院子裡的那些麻雀又全部一溜煙兒 地飛走了,及至黃昏,連捨列梅捷夫莊園的池塘裡的喧鬧也消停下來了。這情形著實令 人驚訝不已,因為捨列梅捷夫莊園出眾的蛙鳴可是這方圓四十俄裡的居民們人人都極為 熟悉的。而現如今這些青蛙像是一下了都死光了。池塘那邊沒有傳來一點點聲音,那片 苦草地上也是沒有一點點動靜。應當坦言,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的心緒已是全然亂套 了。人們已經開始對這些怪事說三道四了,而且還是以那種最令人不快的方式,也就是 說,是在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的背後閒言碎語。 ——的確,這事真有些怪,——午飯時,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對妻子說,——我 弄不明白,這些鳥兒為什麼一定要飛走呢? ——我怎麼知道?——瑪妮婭回答說,——說不定,就是因為你的那種光? ——哎呀,我說你這人呀,瑪妮婭,可是一個平庸之極的糊塗蟲,——亞歷山大· 謝苗諾維奇把羹匙一扔,回擊道,——你——你同那些莊稼漢是一般見識。這跟那種光 有何相干? ——這我可不清楚。你別煩我。 夜晚又出了一件意外——康佐夫卡村上的那些狗又號叫起來,而且其勢頭可凶啦! 那沒完沒了的嗚咽,那惡狠狠而又悲慼戚的呻吟,在披著月光的原野上空許久地盤旋。 還有一件意外——已是件令人愉快的意外,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可以視之為對自 己的些許的犒賞,這意外則發生在暖房裡。在分光箱裡,從那些紅蛋裡面已開始傳出那 種接連不斷的啄擊聲。「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忽兒是這個蛋裡響 了一下,忽兒是那個蛋裡響了一下,忽兒是另一個蛋裡響了一下,啄擊聲一個接一個。 這些蛋內的啄擊聲,對於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來說無疑就是凱旋的敲擊聲。小樹 林裡的、池塘裡的那些怪事立時都被忘得一千二淨。所有的人都聚匯到暖房裡來了,瑪 妮婭來了,杜妮婭來了,看門人來了,警衛把他那枝步槍扔在門口,也湊過來了。 ——喏,怎麼樣?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以勝利者的 口氣發問道。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把耳朵貼到第一分光箱的小門上去聽動靜。 ——這可是它們在用小嘴啄蛋殼哩,這些小雞,——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喜形於 色地繼續說,——你們還能說我這人孵不出小雞來嗎?不能說了吧,我親愛的朋友們。 ——由於過分的得意,他拍了警衛的肩膀,——我要孵出那樣的,都會叫你們大吃一驚 的。現在呢,你們可要給我加倍留神仔細觀察,——他以嚴厲的口吻補了這麼一句,— —只要它們一開始破殼,立即來向我報告。 ——好的。——看門人、杜妮婭與警衛齊聲回答道。 「篤篤……篤篤……篤篤……」——第一分光箱裡,忽兒是這個蛋裡忽兒是那個蛋 裡鬧騰起來了。的確眼看著這些新生命在這種閃閃反光的薄殼裡茁壯成長,這個景觀是 太有趣了,於是,大傢伙兒便久久地坐在那幾個倒置的空木箱上,好好地觀看著這些深 紅色的蛋在神秘地閃爍著的那束光線的照耀下孕育成熟的情景。大家回去睡覺之時已是 相當晚了,其時這國營農場及四周已然完全披上了這無奇不有的夜色。這一夜是神秘莫 測的,甚至可以說是令人發怵的,這大概就是因為它那完全的靜謐,時不時由康佐夫卡 村上那一陣陣無根無由地就爆發的悲慼戚而揪人心的狗的號叫而打破了。那些該死的狗 何以瘋叫——完全不得而知。 次日一大早,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就遇到一件不快的事。警衛顯出極其窘迫的樣 子,他把兩手按在心口上,又起誓又賭咒,聲稱他並沒有睡覺,可是什麼情況也沒發現 。 ——莫名其妙的事兒,——警衛一心要讓人家相信他,——我在這事上可沒什麼過 錯呀,羅克同志。 ——謝謝您啦,我由衷地感謝您哩,——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訓斥這警衛,—— 我說,同志,您是怎麼想的?派您守在那裡是幹什麼來著?是叫您盯著。那麼,就請您 告訴我,它們在哪兒?它們不是破殼而出了嗎?那就是說,讓人家給偷走啦。那就是說 ,您就那樣讓大門開著而擅自溜開了。給我把那些小雞找回來! ——我沒地方可去。我這人怎麼啦,連自己的職責也不清楚嗎?——這軍人終於覺 得受委屈了,——您怎麼平白無故地責備我呢,羅克同志! ——它們究竟往哪兒去了呢? ——這我憑什麼知道,——這軍人終於也發火了,——難道我是為它們站崗放哨的 嗎?派我來是有任務的,是要盯著這幾個分光箱別讓什麼人給弄走,我就是在履行自己 的這一職責。瞧,這幾個分光箱我都給您看住了。至於說去捕捉您的那些小雞——按規 定,我可並沒有這個義務。誰知道您孵出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小雞,也許,騎自行車都 追不上它們呢!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有點兒卡殼而說不出什麼來了,他還嘟噥了兩聲,就陷入那 種驚訝得出神的狀態。這事還的確有點蹊蹺,在最先裝上蛋品的第一分光箱裡,放在光 束根基部最近處的兩隻蛋破殼了。其中的一隻甚至滾到一旁去了,蛋殼還躺在石棉底板 上,落在那道光束裡。 ——鬼知道是怎麼回事,——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嘟噥道,——窗戶全關上了呀 ,它們莫不是穿過屋頂飛出去了吧! 他仰起頭往屋頂那兒瞅了瞅,玻璃格子的頂柵上是有幾道寬縫兒。 ——您這是怎麼啦,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杜妮婭十分驚訝地說,——難道 到您這兒小雞會飛起來了?它們該是就在這附近什麼地方的……咕咕……咕咕……咕咕 ……——她開始喚起雞來,朝暖房的邊邊角角尋摸著,那些地方堆放的都是些落滿了灰 塵的花盆花體呀、廢舊的木板與無用的破爛。哪兒也沒聽到什麼小雞的叫聲。 全體職工足足折騰了兩小時,在這國營農場的院子裡搜尋那伶俐的小雞,哪兒都搜 過了,什麼也沒找到。這一天是在極度不安的氛圍中度過的。給那些分光箱又增添了一 個看守,並且對那看守下了一條極嚴格的命令,每隔一刻鐘就得向分光箱的小窗內觀察 一番,發現一點情況都要去叫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過來。警衛把步槍夾在兩膝之間, 愁眉苦臉地守在門口。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前前後後地張羅著,十分忙碌,到了下午 一點多鐘才吃午飯。飯後,他在一個陰涼的地方——先前捨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發上 ——小睡了個把小時,醒來後,飽飽地喝一通這農場自產的飲料——用麵包干釀製的克 瓦斯,然後上暖房去了一趟,確信現在那邊是一切正常平安無事。擔任看守的那個老頭 正趴在那張粗席上,眼睛一眨一眨地貼著第一隻分光箱的監視孔,留神地盯著呢。警衛 精神抖擻,沒有離開大門。 然而,還是有些新鮮事的,最後裝上蛋品的第三隻分光箱裡開始傳出一種「吧嗒吧 嗒」的咂嘴聲與短促的啼囀聲,彷彿有人在裡面啜泣似的。 ——霍,它們就要成熟啦,——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說,——瞧,這一箱就要成 熟啦,這回我可看見了。看見沒有?——他衝著那看守問道。 ——是呀,這事是不一般。——那看守搖搖頭,並以完全模稜兩可的語氣回答道。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在分光箱旁蹲了下來,守看了一會兒,可是他在場時並沒有 小雞破殼而出,他站起身來,活動活動了膝蓋,他聲稱,他不會離開莊園,他哪兒也不 去,而只是上池塘裡去洗個澡,如果有什麼情況,就立即去叫他。他跑進這座貴族宮, 跑進了臥室,那臥室裡擺著兩張很窄的彈簧床,床上堆著一些揉得皺巴巴的內衣,地板 上則是一大堆尚未熟透的蘋果與一大堆黍子,這是為解出的小雞而準備的,他披上了那 塊絨頭長的大毛巾,尋思了一下,又把長笛帶上了,心想一得空暇就在平靜的水面上奏 一曲。他興致勃勃地從貴族宮裡跑出來,穿過農場的大院,沿著一條柳蔭匝匝的小徑直 向池塘奔去。羅克腋下夾著那根長笛,手裡揮舞著那條毛巾,興沖沖地往前走去。老天 將炎熱的暑氣從柳枝之間往下撒落,肉身問得難受死了,渴望著鑽進水裡泡著。羅克的 右側路旁已是一片牛蒡叢生的野草地,他邊走邊往牛蒡叢裡吐著唾沫。這時,從枝蔓纏 繞的草叢深處,突然傳來一種沙沙的聲響,就像是有人在拖一根大圓木。亞歷山大·謝 苗諾維奇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有那麼一剎那挺難受,他朝草叢 那邊扭過頭去,吃驚地瞅了瞅。池塘已經一連兩天沒有鬧過任何動靜了。沙沙聲消停了 ,這片牛蒡上閃出了池塘那誘人的平靜水面與更衣室那灰色的屋頂。幾隻蜻蜓從亞歷山 大·謝苗諾維奇面前飛過。他都已經打算轉過身來往木橋那邊走去,突然間,那綠草叢 中又響起了沙沙聲,這一回還添上一種短促的絲絲聲,就像是蒸汽車在吸油與放汽。亞 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警覺起來,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一堵牆似的雜草叢。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就在這一剎那,響起了羅克妻子的嗓音,她那件 白短衫閃了一下,不見了,可是過後又在馬林叢裡閃了一下,——等等我,我也去洗個 澡。 妻子急匆匆地朝池塘走來,可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根本就沒搭理她,他在全神 貫注地盯著那牛蒡叢。一根有些發灰的橄欖色圓木從那濃密的牛蒡叢中升起來,眼看著 它越升越高。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還覺得,一些濕乎乎的淺黃色的斑點,佈滿了那圓 木的表面。那圓木開始往上伸,它扭動著,晃悠著,往上伸得那麼高,都超過了一棵不 太高的歪脖柳樹……然後,那圓木的頂端彎折下來,稍稍前傾,於是,亞歷山大·謝苗 諾維奇的頭頂上就出現了一個高得好像莫斯科城裡的電線桿那樣的東西。只是這東西卻 有電線桿的三倍粗,而且也比電線桿要好看些,這是由於它表面上還有鱗片似的花紋。 什麼也沒明白,但已經覺得渾身直打冷顫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剛一抬頭朝這可怕 的柱桿看了一眼,他那顆心臟猝然間就停跳了好幾秒。他直覺得,這八月的天氣裡突然 襲來一陣嚴寒,而眼前馬上就變得那樣昏暗,就像他這是在透過夏季的單褲布料直視太 陽。 那圓木的頂端原來是一個腦袋。它是扁平的、尖尖的,那橄欖色的底色上還帶有一 些黃色的、渾圓的斑點。那兩隻沒有眼皮的、裸露在外的、寒氣逼人、又小又細的眼睛 ,坐落在頭頂上,這雙眼睛裡熠熠地閃爍著一種空前罕見的仇恨。那腦袋做出了這樣一 個動作,像是啄了一口空氣,接著這整個柱桿又縮進牛蒡叢裡,只露出那兩隻眼睛,一 眨也不眨地瞅著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這會兒已是渾身直冒冷汗的他,喊出了幾個詞 ,這幾個詞完全難以使人置信,只有那種嚇得魂飛魄散的人才會喊出的。要知道隱沒在 樹叢裡的這一雙眼睛著實是夠好看的了。 ——這是在開什麼玩笑……緊接著,他想起的是那些江湖術士……沒錯……沒錯… …印度……籐簍與圖畫……唸咒。 那腦袋又扭動著伸出來了,接著露出來的是軀幹。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把長笛貼 到嘴唇邊,乾啞地咳了一聲,就吹奏起《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那支圓舞曲來,他心 急如火每秒鐘都要喘一口氣。綠草叢中那兩隻眼睛立時燃燒起兇惡的火焰,像是對這部 歌劇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怎麼啦,犯傻了,是不是,這種大熱天裡吹什麼笛子?——傳來瑪妮婭嬌嗔 的聲音,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用他的眼角在其右側的什麼地方還掃見了那白色的斑點 哩。 緊接著便有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尖叫響徹整個國營農場,它擴散開來,騰空而起, 而那支圓舞曲卻像是被打斷了一條腿似的亂跳起來。綠草叢裡的那個腦袋向前方衝過去 ,它的目光離開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就像是暫且放開他讓他的靈魂先去仟悔似的 。一條蛇——一條大約有十五俄尺長、有一人粗的巨蛇——像很大彈簧似的從那牛蒡叢 中竄了出來。那條道路上騰起一團塵霧,那支圓舞曲也就此中止。這巨蛇從國營農場經 理身邊嗖的一聲遊走了,逕直朝著道路上的那件白短衫撲過去。羅克清清楚楚地看見: 瑪妮婭的臉色變得黃一陣白一陣,她的長髮頓時就像一根根青絲似的在頭上豎起來,足 有半俄尺高,羅克眼睜睜地看到,這巨蛇在一剎那間就張開血盆大嘴,那嘴裡躥出個叉 子似的東西,隨即它便用牙齒一下子就咬住直往地上癱下去的瑪妮婭的肩膀,一晃頭就 把她甩起了離地一俄尺多高。這時,瑪妮婭又發出一聲垂死掙扎的直揪人心的慘叫。這 巨蛇一扭動就把它那五俄丈1的身軀扭成螺旋,它那尾巴旋風似的向高處騰起,而開始 絞纏瑪妮婭的全身。瑪妮婭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羅克只是聽到她渾身骨骼的斷裂聲 。只見瑪妮婭的頭溫存地偎依在這巨蛇的臉上,高高地騰空而起。瑪妮婭的嘴裡噴吐出 鮮血,一條被絞斷了的胳臂甩了出來,每根手指指尖裡,血也像小噴泉似的噴射著。然 後,巨蛇扭了扭它的下巴,張開大嘴,一下子把自己的頭套在瑪妮婭的頭上,接著便一 點點把她的頭往裡套,就像往手指上戴手套那樣。這巨蛇呼出的那股灼熱的氣流向四周 擴散開,那熱浪都撲到羅克的臉上,這巨蛇的尾巴則差一點兒就把他從這塵土騰飛十分 嗆人的道路上給掃下來。也就在這一剎那,羅克的頭髮全白了。他原先那簡直如黑皮鞋 似的黑髮,這會兒先從左邊接著便是從右邊,完完全全地變成銀白色了。在噁心得要命 的狀態中,他終於把身子從那條道路上挪開,他什麼也不看,誰也不看,用他那充滿野 性的哭叫聲淹沒這四周的原野,瘋狂地逃命……-------- 1一俄丈等於三俄尺,約等於2.12米。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國家政治保安局駐杜吉諾車站上的特派員休金可是一個什麼也不怕的勇夫。他胸 有成竹地對他的同志、那個紅頭髮的波萊吉斯說道:——喏,那有什麼呀,我們走一趟 吧。啊?你去推摩托車,——接著,他沉默了片刻,轉向那坐在長凳上的報警者說道, ——您把那長笛放下吧。 可是,坐在國家政治保安局駐杜吉諾車站派出所里長凳上、滿頭白髮渾身哆嗦的這 一位,並沒有把那笛放下來,倒是哞哞地號啕起來。這時,休金與波萊吉斯都明白了, 得把那長笛強行拽下來。那人的手指頭粘在長笛上了。幾乎像馬戲團裡的大力士那樣力 大無窮的休金,便將那人的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掰開。全都掰下來了,那長笛這才得以被 放到桌子上。 這是瑪妮婭死後第二天的清晨。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 ——您跟我們一起去吧,——休金衝著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說,——給我們指指 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 但是羅克驚恐地避開休金,用雙手摀住臉,就像是在躲避一個可怕的幽靈。 ——必須指出現場。——波萊吉斯厲聲地補充道。 ——不必了,讓他留下吧。你看,這人都不能自制了。 ——請把我送往莫斯科吧。——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哭著哀求道。 ——難道您再也不想回國營農場去了? 然而羅克並沒有回答,他又一次用雙手摀住臉,只見那份恐懼從他的眼裡流露了出 來。 ——喏,那好吧,——休金決定道,——您這人的確是不行了……我看得出來的。 信使這就要去了,您就跟他一道兒去吧。 然後,就在這站上的門衛給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餵水喝而後者的牙齒把那個斑痕 纍纍的破茶缸磕得咯咯響的那麼一會兒,休金和波萊吉斯倆人進行了會商。波萊吉斯認 為,壓根兒這種事就沒有發生,只不過這羅克有精神病,而在他這人的腦子中產生了可 怕的幻覺。休金則傾向於這樣一種想法:眼下那格拉契夫卡鎮上正有個馬戲團在巡迴演 出,是從那裡跑出一條大蟒蛇。聽到他倆這種懷疑性的低聲交談,羅克欠起了身子。他 多少鎮靜了些,就像聖經裡的先知那樣,向前伸出兩手開口道:——你們且聽聽我的。 且聽我說。你們怎麼就不信呢?那是真的。要不然,我的妻子哪兒去啦? 休金不言語了,一臉的嚴峻,立即就往格拉契夫卡發了一封電報。另一位特派員, 遵照休金的吩咐開始寸步不離地守在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身邊,他是應當將羅克護送 到莫斯科的。休金與波萊吉斯這二人呢,則開始作出征的準備。他倆總共也只有一支電 手槍,但就這也已經算是相當好的自衛武器了。這是1927年型的50發手槍,法國技術的 驕傲,適用於近戰,只打一百步遠,可是它能生成一個直徑達兩米的電場,它能將處於 這個電場之內的一切生物當場擊斃的。要想不擊中倒是很難的。休金將這個挺漂亮的電 氣玩意兒佩掛在自己身上,波萊吉斯則帶上一挺普通的225發掛帶式輕機槍,拿上幾夾 子彈,這倆人騎上一輛摩托,踏著清晨的露水,迎著早上的冷風,沿著公路,朝國營農 場駛去。摩托車只消十五分鐘就跑完了車站到農場之間這二十俄裡1路程(羅克則走了 整整一夜,在極度的恐懼之中,他的驚恐一陣陣發作,時不時就躲到路旁的草叢裡), 當太陽開始火辣辣地灼人時,在小河從它下面婉蜒而過的那座山崗上,在一片綠叢中那 個帶有圓柱的晶瑩潔白的宮殿已然依稀可見。四周籠罩著一片死寂。快到農場大門口的 時候,這兩位特派員的摩托超到了一個農民趕著的一輛大車的前面。這大車滿載著一口 袋一口袋的什麼貨物,慢吞吞地往前爬行著,很快就落在後面了。摩托車從一座小橋穿 越過去了,波萊吉斯吹起了號角,想召喚出什麼人來。但是,哪裡都沒有什麼人來響應 ,惟一可以聽見的便是康佐夫卡村上那些隱隱約約地發了瘋的狗叫聲。摩托車減慢了速 度,朝著那有著一對已經發綠的銅獅子看守著的大門駛去。這兩個風塵僕僕的特派員, 穿著那黃色的護腿套,跳下車來,用鐵鏈將摩托拴在柵欄上,鎖上了,便走進院子。一 片寧靜使他倆不勝吃驚。 -------- 1一俄裡等於106公里。 ——喂,這裡有人嗎?——休金拉開嗓門喊了一聲。 可是,沒有人回應他這男低音。兩位特派員在院子裡繞了一圈,越發覺得蹊蹺。波 萊吉斯皺起眉頭。休金認真地查看起來,他那兩道淺色眉毛越擰越緊。他倆透過關閉著 的窗子往廚房裡瞅了瞅,那裡也沒有一個人影,可是整個地板上卻到處可見一些白色的 餐具的碎片。 ——你看,他們這裡的確是出了事。現在我看出來了。一場慘禍。——波萊吉斯開 口道。 ——喂,那兒有人嗎!喂!——休金喊起來,但回答他的只有廚房屋簷下的回聲。 ——鬼知道是怎麼回事!——休金嘟噥道。 ——那傢伙總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他們統統都吞下去吧。或許他們是逃散了。走,進 屋去看看。 這座有圓柱迴廊的宮殿的大門是敞開著的,它裡面也完全空無一人。這倆特派員甚 至都鑽到閣樓上去看了看,對所有的門都敲了敲並且將它們一一打開了,但結果還是一 無所獲,於是他們又從死寂的門廊走出來,重又回到院子裡。 ——繞四周查一遍。上暖房去看看,——休金吩咐道,——把所有情況都摸清,過 後就可以打電話匯報了。 這倆特派員踏上了那磚砌的小徑,繞過幾個花壇,來到後院,一穿過後院便看見暖 房那閃閃發光的玻璃了。 ——等一等。——休金低聲說地說道,並從腰間解下那支電手槍。波萊吉斯警覺起 來,從肩上摘下了輕機槍。一種令人發怵、非常刺耳的怪聲,從暖房裡以及暖房後面的 什麼地方傳過來。那聲響就像是蒸汽機車在什麼地方絲絲地放氣。 喳呼——喳呼……喳呼——喳呼……絲——絲——絲——絲——暖房裡有什麼東西 在絲絲作響。 ——喂,當心!——休金耳語道,這兩個特派員極力不讓鞋後跟弄出聲響,躡手躡 腳地向玻璃棚靠近,朝暖房裡面看去。 只見波萊吉斯立時就縮回脖子,臉色變得煞白。休金大張著嘴,緊握著槍,呆住了 。 整個暖房活像一個蛆蟲窩。暖房的地板上有無數條巨蛇在爬動。或纏成一團,或蠢 蠢扭動,發出慘噬聲響而鑽來鑽去,或搖頭晃腦而瞠目張望。地板上一堆堆蛋殼被壓在 它們身下而發出卡嚓卡嚓的脆折聲。棚頂上那盞特大功率的球形電燈發出慘白的亮光, 這使得暖房裡面得到了很不自然的、拍攝電影才用的那種照明。地板上還戳立著三個黑 乎乎的、就像照相匣子似的大箱子,其中的兩個已經被挪動過,歪歪斜斜的,裡面的燈 光也熄滅了,另一個裡面呢,還有一個稠密的馬林果色的光點在亮燃著。一條條大大小 小的蛇,順著電線爬上窗戶,又從門窗往上爬,從棚頂上的通風孔鑽出去。就在那球形 電燈上還掛著一條通體漆黑的斑紋蛇,它有好幾俄尺長哩,它的腦袋在球形燈上不住地 晃動著,就像鐘擺似的。幾條尾巴能像玩具似的發出響聲的蛇在絲絲地叫著。從這暖房 裡還飄散著一種怪異的、腐朽的,就像是池塘裡的淤泥那種氣味。這兩位特派員還模模 糊糊地看到,在落滿灰塵的角落裡有幾堆白蛋,一隻模樣很怪的、體形巨大的長腿鳥一 動也不動地臥在幾隻箱子旁邊,而門口則有一具身著灰軍裝的人屍,屍體旁還有一枝步 槍。 ——撤。——休金喊了一聲,便向後退去,他用左手把波榮吉斯推開,右手則把那 支電手槍舉了起來。他還來得及在暖房旁弄出了卡嚓卡嚓的響聲與綠幽幽的閃光,而連 射了九槍。只見那絲絲叫聲驟然間驚人地大起來,回答休金這一陣射擊的,是整個暖房 都進入了那瘋狂的蠕動狀態,一個個扁平的蛇頭在各個洞孔裡閃動起來。雷鳴般的吼叫 立刻就在整個農場滾動,反光不時地映射在牆壁上。噠噠,噠噠,——波萊吉斯一邊往 後撤一邊用機槍掃射。背後傳來一種令人發怵的、那種四腳爬行動物發出的沙沙聲,波 萊吉斯突然間一聲慘叫,就仰面跌倒了。一個四隻腳向外翻著、通體呈褐綠色、腦袋又 大又尖、尾巴呈鋸齒狀、活像一隻巨型晰蜴的傢伙,從棚子的一個角落裡竄了出來,兇 猛地咬住波萊吉斯的一條腿,而把他掀翻在地了。 ——救救我!——波萊吉斯喊了一聲,他那條左臂立時就落入那怪物的大嘴裡,隨 即咯吱響了一下,他還想抬起右臂,但已是徒勞,那右臂只能在地上拖著那機關鎗。休 金扭頭一看,不禁也惶然了。他還來得及開了一槍,但他那是遠遠地朝一旁射擊的,因 為他擔心把自己的同志也擊中了。第二槍他是衝著暖房那邊打過去的,因為那邊從許多 小蛇中間冒出來一個大蛇頭,它是橄欖色的,緊接著,它的身軀已竄出來並直向他自己 這邊撲過來。休金用這第二槍擊斃了這條巨蛇,又在波萊吉斯身旁跳躍著轉了幾轉,— —波萊吉斯已被那大鱷魚叼在嘴裡而奄奄一息了——他要選准一個合適的位置去開槍, 好用這一槍既擊斃那可怕的爬蟲而又不傷了特派員。他終於成功了。那支電手槍先是用 它那綠幽幽的閃光把四周照得雪亮,緊接著它砰砰連響了兩下,只見那大鱷魚蹦了一下 ,挺了挺身子,便僵直不動了,而鬆開了的波萊吉斯的袖口裡,血在往外流淌,他口裡 也在流血。他倚著那只健全的右臂,吃勁地拖了拖那條已經斷了的左腿。他的兩眼暗淡 無光了。 ——休金……你快跑。——他嗚咽著,低聲嘟噥道。 休金朝暖房那邊連放了好幾槍,那裡有好幾塊玻璃飛落下來。但就在此刻,一條巨 大的彈簧似的、橄欖色的、很靈活的大傢伙從後面,從地下室的一扇窗子裡竄了出來, 它滑過院子時,它那足有五俄丈長的身軀頓時把整個院子都堵住了,它在剎那間就纏住 了休金的兩腿,一下子就把他掀翻在地,那支很漂亮的手槍立即飛到一旁去了。休金拚 命地大喊了一聲,馬上便嚥了氣,緊接著那一個個箍環便把他整個身子都裹沒了,只有 腦袋還露在外面。那箍環圍著他的腦袋繞了一圈,頭蓋骨便被掀掉了,只聽見那腦袋啪 的一聲裂開了。此後,這國營農場裡再也沒傳出一聲槍響。那絲絲作響的、鋪天蓋地的 叫聲吞沒了一切。呼應著這懂懂聲的,便是那康佐夫卡村上隨風飄來的、隱隱約約的號 叫聲,但如今已經分辨不清,這是誰在號叫呢,是狗是人?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消息報》夜班編輯部裡燈火通明,胖乎乎的發排編輯在那張落滿鉛塵的桌子上拼 排那專載「各加盟共和國巡禮」電訊稿的第二版版面。一條校樣落入他的視線,他透過 夾鼻眼鏡仔細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他把校對科的幾個校對員和幾個排版 工都叫了過來,讓大家看看這條校樣。這張細長條的墨跡未乾的校樣上印著這樣一條消 息:「斯摩稜斯克省,格拉契夫卡城。本縣發現一種巨形母雞,體大如馬,也像馬那樣 愛尥蹶子。沒有尾巴,其尾部生有資產階級的太太們愛插戴的那種羽毛。」 排字工們捧腹大笑。 ——想當年,——發排編輯打開他那粗嗓門嘻嘻地笑著,開腔道,——我在《俄羅 斯言論報》的瓦尼亞·瑟京1手下工作那會兒,也有人喝醉了酒胡編起什麼白象的新聞 ,確實鬧過這笑話的。現如今呢,更有甚者,都編造起什麼鴕鳥的新聞來啦。 -------- 1即伊萬·德米特裡耶維奇·瑟京(1851—1934),俄國著名出版家,自1897年起 主辦《俄羅斯言論報》(1895—1918)。 排字工們哄堂大笑。 ——可不是嘛,就是鴕鳥唄,——那個排版工說,——那麼,要不要將這則消息排 上版面呢,伊萬·沃尼法季耶維奇? ——你怎麼啦,犯傻了?——發排編輯回答道,——讓我奇怪的是,秘書是怎麼把 關的,——分明是篇醉鬼胡編的電訊稿。 ——人家小聚了一回狂飲了一頓,準是這麼回事。——幾個排字工附和道。那個排 版工便把這篇關於鴕鳥的報道從版面上給撤掉了。 這一來,儘管《消息報》在次日是正常出版了,像往常一樣,內容豐富,有著大量 有趣的材料,但它對格拉契夫卡的鴕鳥這事卻是隻字未提。編外副教授伊萬諾夫,這人 向來是天天都讀《消息報》的,這會兒在自己的研究室裡合上報紙,打了個哈欠,嘟噥 了一句:「一點有趣的事也沒有。」就起身去穿上白大褂。沒過一會兒,他的研究室裡 便燃亮了煤氣燈,響起了蛙叫聲。而佩爾西科夫教授的那個研究室裡,則是一片混亂。 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潘克拉特愣愣地站在那裡,兩手緊貼褲縫。 ——明白了……遵命。——他說。 佩爾西科夫將那加了火漆封印的一包東西交給了他,吩咐道:——你就直奔那畜牧 處去找該處處長普塔哈,你就直接衝著他說一句,他就是一頭豬。你告訴他,是我,佩 爾西科夫教授這麼說的,就是這麼說的。然後就把這包東西交給他。 ——一份好差事喲……——臉色煞白的潘克拉特思忖道,接過那包東西,走了出去 。 佩爾西科夫怒不可遏。 ——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在研究室裡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不住地搓著那 已戴上手套的雙手,嘮嘮叨叨地發牢騷,——這簡直就是對我對動物學界一次空前罕見 的嘲弄!那些該詛咒的雞蛋都能運到農場,可是我整整兩個月都不能得到那些必需的東 西。好像美洲就那麼遠!總是亂糟糟的,總是毫無體統可言。——他掰著手指頭計算起 來,——捕捉……喏,頂多有十天就足矣,喏,好吧,——就算要十五天吧……喏,好 吧,給它二十天吧,加上空運所需的兩天,從倫敦飛到柏林是一天……從柏林飛到我們 這兒是六小時……多麼不像話呀,簡直是無法形容了……他氣勢洶洶地撲向電話機,往 什麼機關打起電話來。 他的研究室已經為進行那類神秘而又極其危險的實驗而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封門 窗用的紙條都已裁好備齊,帶導管的潛水帽都已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還準備出好幾個 像水銀般閃光的小罐,罐面上貼著標籤——「化工建設志願隊」、「嚴禁觸摸」以及那 種畫著骷髏和兩根交叉的白骨的劇毒品標記。 要使教授的心神平靜下來並著手做一些細小的操作,至少得花去三個小時。這一回 他也是這樣。今兒他在研究所裡一直工作到了晚上十一點,因而這奶黃色的牆外世界所 發生的一切,他便一無所知。不論是那個在莫斯科全城沸沸揚揚地傳開來的什麼大蛇之 類的荒唐流言,還是賣晚報的報童大聲叫賣時所宣揚的那條奇怪的電訊槁,教授均無知 曉,因為副教授伊萬諾夫這天晚上上藝術劇院看《費奧多爾·約安諾維奇》1去了,這 一來,也就沒有人向教授通報新聞了。 -------- 1即俄羅斯詩人阿·康·托爾斯泰(1817—1875)的劇作《費奧多爾·約安諾維奇 》(1868)。 午夜時分,佩爾西科夫才回到普列齊斯堅卡街的寓所裡就寢,睡前,他還躺在床上 看了刊載在《動物學導報》上一篇用英文寫的文章,這份雜誌是從倫敦寄來的。然後, 他才入睡了。一直忙乎到深夜的整個莫斯科城也入睡了,沒有入睡的也只有特維爾大街 上那座灰色的巨型大樓,在那座樓房的院子裡,《消息報》報社的輪轉印刷機正在可怕 地隆隆作響,震得整座大樓都顫顫巍巍。發排編輯的辦公室裡,出現了難以想像的亂糟 糟的局面。他像完全發瘋了似的,圓睜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急得在室內團團轉,不 知道如何是好,把所有的人都罵了個狗血噴頭,那個排版工跟在他身後,滿嘴酒氣地說 道:——還有什麼辦法呢,伊萬·沃尼法季耶維奇,也沒什麼大不了,明兒早上出張號 外就是了。總不能把已開印的報紙從機器上撤下來吧。 排字工們沒有回家去,他們三三兩兩地走來走去,聚在一堆閱讀電訊稿,如今這些 電訊稿可是沒完沒了,整夜不斷,每隔十五分鐘就來一篇,而且是一篇比一篇荒唐出奇 ,駭人聽聞。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尖頂圓帽在印刷廠那亮得刺目的玫瑰色燈光中閃 來閃去,那個裝上了一條假腿的胖子一瘸一拐地竄來竄去,不時地弄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報社的大門砰砰啪啪地響個不停,一整夜都有採訪記者出出進進。印刷廠所有的十二 部電話都有人在打,總機幾乎已是在機械地對那些神秘的話筒一律給予這樣的回答:「 占線」。「占線」,而接線台上那些通宵值班的小姐們面前,信號還在閃爍,呼叫聲一 直不斷……排字工們將那個裝有假肢的胖子給圍住了,於是,這位遠洋輪船長對他們說 道:——得派幾架飛機運一些瓦斯去才是。 ——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排字工們回答說,——這可不是件小事。 接下去,便響起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娘聲,不知是誰的尖細嗓門喊叫道:——應當 把那個佩爾西科夫斃掉才是。 ——佩爾西科夫同這事又有什麼相干呢? 人堆裡另一個聲音持異議,——應當追究的是國營農場那個狗崽子——該把那個傢 伙斃掉的。 ——本應設崗哨派衛兵看守好的。——有人這麼嚷嚷道。 ——沒錯,也許,那些蛋品根本就不是什麼雞蛋呢。 輪轉印刷機的運轉震得整個大樓在顫悠在轟鳴,這情形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彷彿這 座灰色的、樣子難看的巨型樓房馬上就要因電線短路而鬧出場火災來。 繁忙的白晝也沒能阻止住這場災難。相反,它倒是在催化這場災難的爆發,儘管電 燈全部熄滅了。摩托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進了這地面已鋪上柏油的大院裡,夾雜於其間的 還有一些小汽車。整個莫斯科城都睡醒了,一張張雪片似的報紙像一隻隻小鳥一樣,在 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裡飄飛。報紙飛落到每一個人手裡,所有的人都在沙沙地翻閱報紙 ,不到上午十一點,報童手裡的報紙已供不應求,儘管《消息報》這個月的印數已高達 一百五十萬份。佩爾西科夫教授是乘公共汽車離開普列齊斯堅卡來到研究所的。所裡, 有一個消息在等待他。衣帽間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三個用金屬條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木箱 子,每個箱子上面貼滿了進口品的標籤,那標籤均是德文的,而凌駕在每一條標籤上方 的又有一行用粉筆寫的俄文標示:小心輕放——蛋品。 教授頓時高興得心花怒放。 ——終於到了!——他喊道,——潘克拉特!你馬上拆開箱子,小心點兒,別碰碎 了,拿到我的研究室裡來。 潘克拉特立即執行了命令,一刻鐘之後,在教授那已是滿地鋸末和碎紙的研究室裡 ,卻響起了教授惱怒的嗓門:——他們這究竟要幹什麼呢,要捉弄我嗎,是不是?—— 教授晃動著拳頭,轉動著蛋,號叫道,——這傢伙真是個畜生,而不是什麼普塔哈1。 我可不允許人家來取笑我。這都是什麼玩意兒,潘克拉特? -------- 1俄文中「普塔哈」這個姓氏含有小鳥的意思。 ——是蛋呀。——潘克拉特難過地回答道。 ——是雞蛋呢,你看出來沒有,但願鬼把他們掐死才好!這些雞蛋對我有什麼鬼用 場!且讓他們把這些雞蛋運往那個渾蛋的國營農場送給他去用得啦! 佩爾西科夫向牆角的電話機那邊奔過去,但他並沒有來得及打電話。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研究所走廊上轟隆 隆地響起了伊萬諾夫的大嗓門。 佩爾西科夫頓時離開了電話機,潘克拉特一個箭步閃向一旁,給這位編外副教授讓 出了道。後者也顧不上他平日素有的那種紳士派頭了,匆匆地闖進了研究室,他連扣在 後腦勺上的那頂灰色禮帽也沒摘下來,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就進來了。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可知道,出事了。——他嚷嚷道,在佩爾西科夫 面前揮了揮那張報紙,這張報紙標有《號外》兩個大字,報紙版面的正當中有一幅色彩 鮮艷的彩色照片。 ——不,您且聽我說說,那些傢伙都幹了些什麼來著,——佩爾西科夫並沒有去聽 伊萬諾夫的通報,而是以這樣的叫嚷來作答,——他們居然要用這個來讓我開開眼。這 個普塔哈真是一個十足的白癡,您來看看! 伊萬諾夫完全怔住了。他驚懼地將目光投向那幾個打開的箱子,接著又把目光收回 到這張報紙上,然後——只見他的眼珠子幾乎就要從臉上蹦出來了。 ——原來如此,——他喘著粗氣嘟噥起來,——現在我可明白了……不,弗拉基米 爾·伊帕季伊奇,您只需看一眼,——他在剎那間就打開那張報紙,用他那直哆嗦的手 指頭指示著那張彩色圖片給佩爾西科夫看。在這圖片上,就像一根巨型消防水龍帶似的 ,在一片被揉壓得狼藉的綠草叢中,盤曲著一條渾身為橄欖色而帶有黃色斑紋的大蛇。 這照片是從天空拍攝的,是一架輕型飛行器在小心翼翼的低空飛行之中而攝下來的。— —弗拉季米爾·伊帕季伊奇,您看這是什麼動物? 佩爾西科夫把眼鏡往額頭上推了推,然後又將它挪到眼睛上,端詳著這幅圖片,過 後,他極其驚訝地說道:——什麼鬼東西呀。這是……這可是森蚺,一種水生蟒蛇…… 伊萬諾夫扔掉禮帽,在椅子上落坐下來。用拳頭敲著桌子一字一頓地說道:——弗拉基 米爾·伊帕季伊奇,這種森蚺產自斯摩稜斯克省。這可是一場魔魘。您看出來沒有,那 個渾蛋沒孵出小雞而是孵出了大蛇,您看出來沒有,這種蛇可是像青蛙一樣具有驚人旺 盛的產卵能力! ——這說的是什麼呀?——佩爾西科夫回答道,他的臉都成了褐紅色……——您這 是在開玩笑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是從哪兒說起? 伊萬諾夫霎時間啞然卡殼了,過了一會兒才恢復言語能力,他伸出一個手指頭,朝 一個打開的箱子戳了戳——那裡,黃色的鋸末中正門露著一些白花花的蛋尖哩——說道 :——就從這兒說起。 ——什麼,噢?!——佩爾西科夫號叫起來,他開始琢磨了。 伊萬諾夫十分有把握地揮了揮他那兩隻緊握的拳頭,叫嚷開來:——毫無疑問,他 們是把您訂購的蛇蛋與鴕鳥蛋轉運到國營農場裡去了,而把雞蛋誤送到您這兒來了。 ——上帝啊……上帝。——佩爾西科夫連聲驚呼,臉都發綠了,頓時就癱落到那個 旋轉凳上。 潘克拉特守在門旁完全懵了,臉色煞白,啞然發呆。伊萬諾夫跳起身來,抓起那張 報紙,用他的一根尖指甲勾出一行字,衝著教授的耳朵嚷起來:——喏,眼下他們可是 要鬧出一場開心的戲來囉!……馬上就要出現怎樣的一幕,我是絕對地設想不出。弗拉 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看看,——他拉大嗓門高聲念出那張皺巴巴的報紙上最先落入 他眼簾裡的第一個句子……——蛇成群結伙地朝莫扎伊斯克方向游動……一路上產下其 數量多得不可思議的蛋卵。這種蛋卵,在杜霍夫斯克縣境內也已經被發現……出現了一 些鱷魚和鴕鳥。特種部隊……還有國家保安局的部隊,已經焚燬維亞濟馬城郊的大片森 林,這才阻止住那些爬蟲的推進,而平息了該城的騷亂……佩爾西科夫的臉色青一陣白 一陣,整個兒已是一張大花臉,眼睛裡也透出那種發瘋了似的茫然,他從那旋轉凳上站 起身來,氣喘吁吁地喊起來:——森蚺……森蚺……水生蟒蛇!上帝啊!——他現在這 副樣子,不論是伊萬諾夫還是潘克拉特,都是從來不曾見過的。 教授一把扯下領帶,一下子就把襯衫上的紐扣全都扯掉了,臉上漲出了那種癱瘓病 人才有的可怕的綠紫色,瞪著那完全木然無神的玻璃球似的大眼珠,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向什麼地方奔去。研究所那石砌的圓頂下迴盪著他的慘叫聲。 ——森蚺……森蚺……——回聲在轟鳴。 ——截住教授!——伊萬諾夫衝著那嚇得在原地瑟瑟發抖的潘克拉特尖聲喊叫道, ——給他喝點水……他要中風的。 莫斯科這一夜可真是瘋了,無數只電燈形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海。所有的燈光都是 徹夜通明,一戶戶住所裡沒有一個角落沒亮起那摘去了燈罩的電燈。在這個擁有四百萬 居民的莫斯科城裡,家家戶戶沒有一個成人就寢,入睡的只是那些還不識人事的孩子們 。戶戶家家,人們的茶飯都是隨隨便便地湊合一下;戶戶家家,都有人時不時地喊叫出 什麼來;所有樓層的窗戶裡,都時不時地探出一張張扭曲的面孔來,那些面孔都紛紛把 目光投向天空,投向那承受四面八方的探照燈柱切割著的蒼穹。天空中時不時地迸射出 一道道白光,這些白光,將一個個就要消融的、蒼白色的圓錐體投射到莫斯科城上,然 後便消失了,熄滅了。天空中不斷地轟鳴著超低空飛行的飛機所發出的噪音。特維爾一 亞姆大街那一帶的情景尤其可怕。亞歷山大火車站上每隔十分鐘就有一列火車進站,這 些列車都是由貨車車廂、各種等級的客車車廂,甚至還有油罐車而湊合著編組起來的, 但每一列火車上都是擠滿了已然發狂的人們;在特維爾一亞姆大街上,人們也像一鍋粥 似的在狂奔,一些人乘上了公共汽車,一些則趴在有軌電車的車頂上,人們互相推擠著 ,一些人掉落到車輪下面了。火車站上,時不時地就有一陣令人驚慌的砰砰的槍聲在人 群頭頂上響起,——這是部隊的軍人們在鳴槍示警,他們在制止那些發了瘋的人群的慌 恐,這些人沿著斯摩稜斯克省通往莫斯科的鐵路線逃難;火車站上,時不時地就有一些 窗玻璃帶著那種輕微的哽咽聲瘋狂地飛落下來,所有蒸汽機火車頭都在悲鳴。所有的街 道上鋪滿了那些被拋棄被踐踏的告示,同樣的告示還在熾熱的、馬林果色的反光鏡照射 下,從牆壁上瞪著大眼。它們早已為人人所熟知,誰也不去看它們。這些告示上寫的是 :莫斯科已宣佈進入戰時狀態。告示上還寫道,要對製造恐慌者嚴懲不貸,還向大家通 報,裝備著瓦斯的紅軍部隊已經一支接一支地開往斯摩稜斯克省。然而這些告示並不能 制止這個騷亂不寧的黑夜的襲來。家家戶戶都有人摔碎了盤子,打碎了碟子,碰碎了花 瓶,都有人在慌慌張張地奔跑而撞在牆角上,都有人在打點行裝,捆包裹呀裝箱子呀, 徒勞地希冀著能設法奔往卡蘭契夫廣場,奔往雅羅斯拉夫火車站或是尼古拉耶夫火車站 。嗚呼,通往北方與東方的那幾個火車站,都已被步兵們一層又一層嚴嚴實實地給包圍 住了,一輛輛重型卡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弄得鐵鏈聲鏗鏘作響,這些卡車滿滿當當 地裝載著一些大箱子,箱頂上端坐著一些頭戴尖頂盔的軍人,這些軍人手持刺刀對準各 個方位,他們這是在押運財政人民委員部地下金庫儲備的金條金磚,在押運那些貼上了 「小心輕放。特列季雅科夫畫廊」標籤的特大箱子。汽車在整個莫斯科城到處轟鳴,滿 街馳騁。 遙遠遙遠的天邊,大火的反光在顫動,隆隆不斷的炮聲,沒完沒了地傳過來,這八 月的濃重深沉的夜色,也隨著這響聲在不住地浮動。 拂曉時分,一支列成長蛇陣的騎兵部隊,在這完全徹夜不寢的,一盞燈火也不曾熄 滅的莫斯科城裡穿行,這支千軍萬馬的部隊沿著特維爾大街,浩浩蕩蕩地向前挺進,千 萬隻躍動不息的鐵蹄「篤篤篤」地敲擊著用木塊鋪成的地面,雄赳赳勢如破竹地列陣把 迎面而來的一切過往行人與車輛統統掃進馬路兩側,迫使它們避入門洞裡,退到櫥窗邊 ,擠破了玻璃。只見深紅色的圍巾帽上那兩條長長的帽耳在一個個身著灰軍裝的士兵的 脊背上隨風舞動,一把把刺刀的刀尖直刺天空。那心慌意亂騷動不寧的人群,目擊著這 支列隊挺進的鐵騎一下子就在這喪失了理智、惶惶不可終日的車流人潮中劈出一條道兒 而長驅直入,似乎立時就恢復了生機。擠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開始響起那種帶著希望具 有號召意味的喊叫聲:——騎兵軍萬歲!——一些狂熱的女性的嗓門拉開了。 ——萬歲!——男人們響應著。 ——要擠死人了!擠死人了!——……有人在什麼地方尖聲喊叫道。 ——救命!——人行道上有人呼叫。 但見一盒盒香煙、一枚枚銀幣、一塊塊手錶由人行道上紛紛灑灑地飛向鐵騎隊列, 一些女子跳到馬路上,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瘋瘋癲癲地追隨在騎兵隊伍旁邊,揪住馬 蹬就親吻。在那一片不停息的馬蹄聲中,間或也響起排長們嗓門洪亮的口令聲:——勒 緊韁繩! 什麼地方有人唱起歌來,歌聲愉快而豪邁,一張張歪戴著深紅色軍帽的面孔,藉著 搖曳不定的霓虹廣告燈光,由馬背上向兩旁張望。這露出面孔的騎兵隊列,時不時地就 受到那種模樣奇特但也騎在馬背上揚長而過的隊伍的切割,這種隊伍裡,策馬前行的那 些人都戴著一種奇特的面罩,都背著那種導管,背後的皮帶上還掛著那種小氣罐。跟在 這種隊伍後面慢騰騰地往前爬行著的,則是一些巨型油罐車,車上帶有極長的軟管和水 龍,就像消防車似的,接在這些油罐車後面的,便是那些笨重的、幾乎就要把木塊路面 給碾碎的坦克,它們一個個都緊閉著艙蓋,閃爍著狹小的炮眼,滾動著粗拙的履帶,轟 隆隆地開過去。隔斷騎兵隊列而穿行過去的,還有一些密封成灰色裝甲車的小汽車,這 些小汽車上也戳著那種導管,車廂兩側畫著骷髏標記,貼著「瓦斯」、「化工志願隊」 標籤。 ——救災去吧,弟兄們,——人行道上響起呼叫聲,——去滅掉那些爬蟲吧……來 拯救莫斯科! ——親人們……親人們……——一陣陣呼聲在隊伍裡滾動著,此起彼伏。一盒盒香 煙在燈火通明的夜空中拋撒著,飛來飛去,一張張傻乎乎的面孔由馬背上露出白亮的牙 齒。一排排隊伍裡響起了低沉的、揪心的歌唱:……不靠王牌,不靠王后,也不指望小 丑,蕩滅爬蟲,匹夫有責,我們絕不滑頭,迂迴包抄,四面圍殲,豈讓它們存留……一 陣陣像沉雷般滾動著的「烏拉」聲,在這片人海上空轟鳴起來,因為傳過來一個小道消 息,說是就在這支隊伍的最前列,也戴著這深紅色飄著兩條長長的帽耳的圍巾帽,也像 所有的騎士們一樣,策馬揮戈地行進著騎兵軍團的那位司令員,他可是十年前就已成了 傳奇英雄,而現如今人已見老兩鬢染霜了。人群沸騰了,歡呼聲如歌如潮,「烏拉…… 烏拉」的轟鳴響徹長空,此情此景使得惶惶不安的人心多少有所鎮定。 ※※※ 研究所裡並不是燈火通明。事件傳到所裡也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含糊不清的、 單調沉悶的余聲。有一回,馬涅什廣場附近的那座火紅色的大鐘下面,突然間響起了那 種扇形掃射才有的一陣槍聲,那是把幾個企圖搶劫沃爾洪卡大街一戶民宅的幾個歹徒就 地正法了。這一帶街上過往車輛也不多,車輛全都匯聚到各個火車站上去了。教授的研 究室裡,只有一盞燈昏暗地燃亮著,它把一小束光投射在桌面上,佩爾西科夫雙手托腮 ,端坐著,默默不語。一圈又一圈的煙霧在他身邊繚繞。分光箱裡,那束光已熄滅了。 飼養池裡,青蛙也不鬧騰了,因為它們都已入睡了。教授不工作,也不看書了。在一旁 ,就在他左肘下面,壓著一張昨日印出的報紙,報上那個狹長的專欄裡刊登著好幾條電 訊,有一條報道說,整個斯摩稜斯克都在燃燒,炮兵部隊正在對莫扎伊斯克大森林進行 逐塊逐塊轟炸,以期將分佈在所有潮濕的山谷中的一堆一堆的鱷魚蛋統統擊毀。另一條 則報道說,一個航空大隊在維亞濟馬郊外所展開的行動相當成功,幾乎在該縣全境內都 施放了瓦斯,可是在這些空間內的人員死亡也是無法計數的,這是由於該縣居民並沒有 井然有序地疏散撤離,而是基於驚慌就擅自成群結隊地冒著危險帶著恐懼茫無目標地東 奔西逃。還有一條報道說,那個高加索獨立騎兵師在莫扎伊斯克戰線上同鴕鳥群的廝殺 中已取得輝煌勝利,已將那些鴕鳥一舉全殲,並將那些數量極大的鴕鳥蛋統統擊碎。在 這一戰役中,騎兵師的人員傷亡甚微。有一條電訊是政府公告。這一則政府公告稱,如 果不能成功地將那些爬蟲阻擋在距首都二百俄裡的地帶之外,首都將實行全城的疏散撤 離。公務人員與工人們均應保持完全鎮靜。政府將動用最嚴厲的措施,以防止斯摩稜斯 克事件重演,在那個事件中,好幾千條響尾蛇突如其來的襲擊引發了普遍的驚慌騷亂, 人們紛紛拋下正在燒著火的爐子,而開始了那種絕望的大規模的逃難,結果,整個城裡 火災遍起。這則公告還聲明,莫斯科的食品儲備至少夠用半年,總司令統帥的蘇維埃將 採取一些旨在使每家每戶的住宅均裝甲化的緊急措施,以便在必要時——一旦紅軍、飛 機和航空大隊均不能成功地阻擋住那些爬蟲的侵犯——就要在這首都城裡的大街小巷中 ,去同那些爬蟲展開一場殊死的搏鬥。 對這些電訊教授是一條也沒看,他瞪著他那兩隻已經木然毫無生氣的眼珠子,望著 眼前出神,一個勁兒地抽煙。除他而外,研究所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潘克拉特,再 一個就是那時不時就淚水漣漣的女管家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她這已是第三夜守在教 授的研究室裡,這幾夜她可都是整夜不眠的,教授呢,則說什麼也不願離開他那個分光 箱——那個留存在這裡的獨一無二的、但其中的光束已然熄滅了的箱子。這會兒,瑪麗 婭·斯捷潘諾夫娜正蟋縮在那個漆布長沙發上,在陰影裡在角落裡,默默無語地陷入悲 哀的沉思,靜靜地瞅著那個在三條腿的煤氣爐上已經沸開的小茶壺,這是在為教授煮茶 哩。研究所裡毫無動靜,一切均是陡然間發生的。 陡然間,人行道上傳進來惡聲惡氣刺耳揪心的一片叫喊,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一 下子跳起身來,發出一聲尖叫。街上,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燈籠般的亮光閃現起來,衣帽 間裡,潘克拉特的聲音在那邊答應著,教授對這份喧鬧的反應甚為遲鈍。他抬起了頭, 喃喃自語地說了句:「瞧,這瘋瘋癲癲的陣勢……眼下我還能幹什麼事呢。」接著,便 又沉入那木然出神的狀態。但這一狀態還是被打破了。研究所那扇朝向赫爾岑大街包上 鐵皮的大門,忽然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所有的牆壁都顫悠起來。緊接著,隔壁那間研 究室一整塊窗玻璃嘩啦一聲碎裂了。教授的研究室裡的窗玻璃也僻僻啪啪地紛紛碎落一 地,只見一塊灰色的鵝卵石飛進窗口,砸碎了一張玻璃桌。青蛙們頓時在飼養室裡騷動 起來,橫衝直撞,掀起一片狂叫。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手忙腳亂了,尖聲叫嚷著,衝 到教授跟前,抓住他的手就喊叫道:——您逃走吧,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逃走 吧。 後者從那個旋轉椅上站起身來,挺直身子,把一根手指頭彎成鉤形,——在做出這 一動作時,他那雙眼剎那間又閃出了先前所有的那份銳利的光芒,這令人想起先前那位 靈感橫溢的佩爾西科夫,——這才回答道:——我哪兒也不去的,——他述說起來,— —這簡直是愚蠢,——他們像一群瘋子似的惶惶不安地折騰著……喏,要是整個莫斯科 都瘋了,我還能逃到哪兒去呢。行了,勞駕啦,請不要喊叫了。這事同我又有什麼相干 。潘克拉特!——他喚道,按了一下手鈴。 他想必是要潘克拉特來制止住這份鬧騰,他這人向來就是不喜歡什麼鬧騰的。但是 ,潘克拉特已經是什麼也幹不了了。那一陣轟響過後隨之而來的一幕是:研究所的大門 敞開了,從遠外傳來幾聲砰砰的槍響,緊接著便是這整座石砌的研究所裡到處響起那奔 跑聲、喊叫聲與砸玻璃的嘩啦聲。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緊緊地拽住佩爾西科夫的袖子 ,一心要把他拖到什麼地方去,他一使勁就從她的手裡掙脫開來,把身子挺得筆直像往 常身著白大褂去上班時那樣,走出研究室,來到走廊上。 ——怎麼啦?——他發問道。門光噹一聲打開了,第一個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軍人 的脊背,這軍人左臂上戴著一個深紅色袖章,左肩上還佩有一顆星。他這是從大門裡往 後退——大門外已有一堆狂怒的人群擠壓過來,只見這軍人邊往後退邊舉起手槍朝空中 射擊。隨後,這軍人從佩爾西科夫身邊拔腿就逃,還衝著他喊道:——教授,您快逃命 吧,我可是再也沒招了。 回應他這句話的,是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的一聲尖叫。那軍人從這個猶如一座白 色雕像似的佇立著的佩爾西科夫身邊躥了過去,便消失在彎彎曲曲的走廊的那一端的昏 暗裡。那群人飛速地闖進門來,高聲狂叫道:——揍他!打死他……——打死這世界頭 號惡棍! ——就是你把那些爬蟲放出來的! 一張張扭曲的面孔,一件件扯碎的衣衫,在一條條走廊裡躥動,有人放了一槍,棍 棒舞動起來。佩爾西科夫稍稍往後退了幾步,將那道通向研究室的門給掩上了,研究室 裡,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驚懼不已,已經跪在地板上了。佩爾西科夫張開雙臂,猶如 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不願讓人群進去,滿腔憤懣地吼道:——這可是道道地 地的發瘋……你們完全是一群野獸。你們要幹什麼?——他大聲怒喝道,——滾開!— —隨即厲聲厲色地喊出了大家都熟悉的那句話而作結:——潘克拉特,把他們轟出去。 可是,潘克拉特是再也不能把誰給轟走啦。潘克拉特的腦袋已經開了花,身體已經 被踐踏,四肢已經被踩得血肉模糊,一動不動地躺在衣帽間裡,一批又一批新擁進來的 人群從他的身邊衝過來,他們對街上警察的放槍示警根本不予理睬。 有一個矮個子,長著兩條猴子那樣的羅圈腿,穿著一件破舊朽爛的西服上裝,套著 一件同樣破舊朽爛的、已扭到一旁去了的胸衣,趕到別人的前頭,衝到佩爾西科夫跟前 ,朝著他掄起大棒,劈頭劈腦地砸過去。佩爾西科夫晃了一下,就側身倒在地上,他的 最後一句話還是:——潘克拉特……潘克拉特……無辜的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也被打 死在研究室裡,並被踐踏得血肉模糊。那只其中的光束已經熄滅了的分光箱,也被砸了 個稀巴爛。那些發瘋了的青蛙統統被打死被踩死之後,飼養池也被砸了個稀巴爛。玻璃 桌子全都被砸得粉碎,反光鏡也全都被砸得粉碎。而一小時之後,這個研究所便被熊熊 大火吞滅了。研究所附近,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屍體,這些屍體則由那些用電手槍武裝 起來的人們排成隊列嚴密地封鎖起來了。消防車不住地從水龍頭裡汲水,將一根根水柱 噴灑到所有的窗戶裡,大火正從那些窗子裡呼呼地往外噴射它那長長的火舌。 熾天使書城
【尾聲】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九日至八月二十日這一夜,一股寒流襲來了,這可是空前罕見 的氣象,久居本地的老人們都從沒有經歷過這等天氣。這寒流驟然降臨,一連滯留了兩 晝夜,氣溫陡然間就降到零下18℃。已然變得狂暴肆虐的莫斯科也為之一變,家家戶戶 的門窗都嚴嚴實實地關閉了。只是到了第三個晝夜即將過去之時,居民們這才恍然悟出 ,正是這股寒流拯救了首都,也拯救了這首都所主宰的、一九二八年那一年遭受那場可 怕的災難席捲的那片遼闊無垠的大地。莫扎伊斯克郊外,騎兵軍的人員傷亡已高達這支 部隊總兵力的四分之三,已經落入潰不成軍的困境,幾支空投瓦斯的航空大隊也阻擋不 住那些可惡又死硬的爬行動物的挺進,它們正在從西方、西南方和南方三個方位上構成 半個圓環而向莫斯科步步進逼。 寒流一下子就使它們沒命了,這一群群極其齷齪的醜類未能承受住兩天兩夜零下 18℃的氣溫。及至八月下旬,寒流過去了,寒流留下的只是陰冷與潮濕,空氣中多了一 些水分,樹木上出現了一些被驟然駕到的寒潮凍壞了的綠葉,此時,便再也沒有什麼要 與之搏鬥的東西了。災難告終了。森林裡、田野上、一望無垠的沼澤中還堆積著那些色 彩斑駁的蛋卵,有時候還可見到這些蛋卵上佈滿那種稀奇古怪的、非本土所有的、甚為 罕見的花紋,——現已無聲無息地失蹤了的羅克當初曾將這花紋當成是髒斑,——但這 些蛋卵都已是絕對無害的了。它們一個個均已是死的,它們孕含的胚胎都已經是沒有生 命的了。 那一望無垠的遼闊大地上還久久地腐爛著這些無以計數的鱷魚與大蛇的屍體。這些 鱷魚與大蛇,就是赫爾岑大街上那一雙天才的眼睛中發現的那種神秘的光束所激活所孕 育的,但它們已不再是危險的了。炎熱而易腐的熱帶沼澤所出產的這類造物:其生命力 並不堅實,兩天之內就統統死光,給一連三省份的那片大地上遺下刺鼻的惡臭、腐爛的 軀體與成堆的膿液。 瘟疫鬧了很長一段時日,由爬行動物與死難的人的屍體引發的流行病鬧了很長一段 時日。不過出動的已不再是那種裝備著瓦斯的部隊,而是裝備著種種工兵器械、煤油油 罐車與水龍帶的部隊,其使命是清掃大地。部隊完成了這種清掃。及至一九二九年開春 ,一切宣告結束了。 一九二九年的春天,莫斯科重又是歌舞昇平,燈火通明,五彩繽紛;大街上依舊車 水馬龍,川流不息,車聲轆轆。基督大教堂那盔形頂上空依然掛著一勾月鐮,就像是用 線繫住似的。就在一九二八年八月遭焚燬的那個兩層樓的動物宮的原址上,建起了一座 新的動物宮。掌管這座動物宮的就是那個編外副教授伊萬諾夫,而佩爾西科夫則已不在 人世了。那個彎成鉤狀的頗有信心的手指頭再也沒出現在人們眼前,那個吱吱哇哇如蛙 噪一般刺耳的噪音,再也沒有什麼人聽到過了。對於一九二八年的那種光束與那場災難 ,世人還議論了很長一段時日,全世界都有人敘寫過這一事件,但是後來,弗拉基米爾 ·伊帕伊季耶維奇·佩爾西科夫的名字漸漸地就蒙上了濃霧,悄無聲息了;猶如他在四 月的一個夜晚所發現的那束紅光一樣地熄滅了。這種光束怎麼也沒能再次獲得,儘管那 位舉止優雅的紳士、如今已是編內教授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伊萬諾夫有時候也做過 這嘗試。第一隻分光箱,在佩爾西科夫被打死的那天夜裡就被暴怒的人群給砸毀了。另 外三隻分光箱,則是在航空大隊同爬行動物的首次交戰中焚燬於尼科爾斯克的「紅光」 國營農場,而怎麼也沒能把它們複製起來。不論那些能聚光能折光能反光的玻璃鏡片之 間的組合是多麼簡單,能獲得那種光束的分光箱怎麼也未能再一次組裝成,儘管伊萬諾 夫作出了種種努力。顯然要擁有某種不凡的才能,而這世界上擁有這種才能的只有一個 人——已經故世的教授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佩爾西科夫。 一九二四年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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