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章 陽光下
1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一。
對田島而言,這天是個暌違已久的休假日。自從成為社會版的記者之後,經常忙著
采訪新聞事件,因而計劃中的休假日大多泡了湯。
老早以前他就向總編輯提出了在十五號這天休假的請求。他不希望這次的休假日泡
湯,因為他已經和山崎昌子訂下了約會。
昌子是京橋附近某商社的女職員。她的休假日固定在星期日,但是田島的休假日卻
沒個准,所以兩人一直找不到機會約會。田島事先向她說過,請她在十五號這天向公司
請個假。正因為如此,所以田島暗自期盼,千萬別發生任何緊急事件,破壞了這個難得
的休假日。
田島有心想和昌子結婚。雖然兩人才認識不久,但交往期間的短暫並不構成任何問
題。
最讓田島中意的是昌子的天生麗質。然而,昌子絕非時裝模特兒那種皮包骨的瘦美
人。今年夏天兩人一道去海邊戲水時,身穿泳裝的昌子竟然十分健美,讓田島頗感驚訝。
昌子不是東京人,而是出生於東北的農家女。套一句她自己的話,她的家鄉是「每
到冬天便有熊、狸出現在住家附近」的偏僻村落。
昌子趁著姊姊與地主之子結婚的機會來到東京。那是四年前的事,當時她十九歲。
「所以我的鄉音還改不過來,真討厭!」
昌子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過,田島倒不覺得她的口音有什麼難聽,根本就無
須掛心。
聽到田島這麼表示,昌子便開心地笑著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全是姊姊的功勞。」
據昌子說,她姊姊從她小時候起便一直叮嚀她改正口音。昌子說,姊姊的一貫論點
是若想去東京,最好改掉鄉下口音。
昌子還經常說起有關姊姊的種種。大概是因為雙親亡故,妹妹倆相依情深的關係吧。
有一次,昌子還提起「妹姊曾救過我一命。」田島並未追問其中原委,但心裡明白昌子
對姊姊的崇敬似乎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我是個守舊的女人。」
昌子會說出這句話,或許也是受到姊姊的影響。
田島並不討厭守舊型的女人。與輕佻的現代少女相較,守舊型的女人要好多了。況
且,昌子看起來並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般守舊。她不但具備了新知識,性格上也不優柔
寡斷。
2
幸好並未發生任何導致休假泡湯的突發事件。就連原先心的下雨也沒出現,反倒是
個秋高氣爽的晴朗天氣。
上午十點,田島如約抵達新宿西側出口的京王線乘車處,見到昌子已經早一步到達。
在十月間,新宿車站經常擠滿了赴郊外游樂的人潮,但只要一邁入十一月,儘管氣
溫並無多大差別,出游的人潮卻一下子減少了許多。說來也難怪,日本人原本就是死死
板板的,甚至連服裝換季也是固定在某一日期,根本不管天氣到底是熱還是冷。再加上
今天是個要上班的平常日子,所以剪票口及售票口皆是一片冷清。
田島暗自慶幸這是個要上班的日子。每天在人潮中摩肩接踵地擠來擠去,早就讓他
感到難以忍受。
「我已經買好車票了。」昌子拿出兩張車票說道。
田島每天為工作忙得團團轉,沒有空安排郊遊健行的節目,所以只提出「安靜的場
所」這麼一個條件,其余則委由昌子全權安排。
「你打算帶我去什麼地方?」
「聖跡櫻丘。」
「我沒去過,但知道地名,好像是跟明治天皇有關的一處地方吧?」
「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昌子縮了縮脖子答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毛衣搭配一條寬鬆長褲,因而這個動作讓她比平常更顯得孩子氣。
「我看了一下站名,覺得這個站名最浪漫,所以就買了車票。」
「你真沒責任感啊。」田島莞爾答道。
「不過,在一個陌生的車站下車倒也有趣。」
「我可是問過服務處的人呢,只不過是在買了車票之後才問的。」
「結果呢?」
「說是那裡有一座約兩百公尺高的三角山。山雖然不高,但視野良好,聽說是適合
上班族攀登的一座山。」
「原來如此。對缺乏運動的上班族而言,兩百公尺左右的山最合適,是嗎?」
田島不禁露出苦笑。的確,對自己的體能,他已經喪失學生時代的那種自信了。
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搭乘京王線的列車。前些時候還在動工的這處工地蓋起了一棟
五層樓的建築,而地下室便成了月台。在日光燈的照射下,亮晃晃的月台令人產生一種
豪華的感覺,然而,卻也讓人無法感受到赴郊外出游的心情。或許是因為駛往郊外的電
車跟一般的通勤電車沒啥差別之故吧。
通過剪票口之後,田島才注意到昌子持著一個布制的手提袋。他不知道這種袋子有
無特別的名稱。他往袋中瞄了一下,聞到裡頭散發出麵包和海苔的香味。中午的便當也
是委由昌子一手包辦。
車廂內空空蕩蕩。剛開始時,還以為是在搭乘平常的通勤電車,直到駛過調布一帶,
車窗外才出現雜木林及旱田,有了些郊外的氣氛。
約過了三十分鐘,電車抵達聖跡櫻丘車站。
這是一處稻田環繞的孤寂小車站,一踏出車廂,便可見到月台上豎立著各種土地分
割出售的廣告招牌,顯然這一帶也遭到土地炒作熱潮的波及。步出剪票口後,便見到一
條狹長的商店街橫在車站前。其實稱之為「街」未免過於誇張,整條街其實只有相片沖
洗店、餐館、麵館及土地中介公司等四家商店。
田島在相片沖洗店購買了備用底片。店老闆告訴他,越過平交道後往前直走,便可
到達多摩川的河床,接著又說:
「但是河邊蓋了許多雜亂的房子,就算你去了也不會覺得好玩。」
相較之下,車站周圍倒是一戶住家也沒有,或許是因為地價的關係吧。田島記得自
己曾在某本書中讀過,說一旦地價高漲後,車站的周圍便會出現甜甜圈型的空地。
「三角山呢?」田島問。
「山的方向跟河川正好相反,約走兩百公尺便可見到一座小山。原先的名字是叫做
『和田山』,因為山的形狀呈三角形,所以本地人便稱之為『三角山』。山雖低,但視
野景觀卻很好。」
「就是那座山。」昌子在一旁插嘴道。
依照相片沖洗店老闆所指引的方向往前走不久,兩人便來到一條寬闊的柏油路。路
旁豎立著巴士站牌,似乎是有巴士經過這條路,但卻久久不見有車開過。此地的巴士發
車間隔時間恐怕是每小時只有一班吧。
沿著柏油路走了一陣子,道路兩旁的雜木林便多了起來。
渡過一座小橋後,見到一間晉察派出所。派出所門口的招牌上寫著「南多摩警察署
關產派出所」。從「關戶」這個名稱來判斷,這一帶在古時候或許是北條氏的關卡所在
地。
在道路的左側可見到一座矮山,路旁豎立著一根「三角山入口」的路標。有一條小
徑從柏油路分岔而出,通往那座山。
那是一條塵埃飛揚的干燥小徑。小徑兩旁全是雜木林及梯田,剛收割完的梯田中見
不到勤勞農夫的蹤影,只有髒兮兮的稻草人兀自豎立在田裡。
眼見四下無人。昌子便將身子挨了過來,和田島牽起了手。
「這樣不好走路啊。」田島苦笑道,當然這只是嘴上說說,他的手已經將昌子的身
體樓了過來。
四周一片靜寂,連一絲風也沒有,只有晚秋的陽光兜頭兜臉地灑下來。與其說是暖
和,倒不如說是有些暑熱。
昌子一面走著,一面將頭依偎在田島的肩膀上。陽光的味道和髮香直撲田島的鼻腔。
或許是意識到此時只有兩人獨處,所以昌子才變得大膽起來。
步行約十分鐘後,兩人走到一處分岔路口。這裡已看不到梯田,周圍只剩紅葉斑斕
的雜木林。
根據路標,往右是通向山頂的捷徑。於是兩人依照路標的指示轉向右邊的山路,走
著走著,山路逐漸變得細窄,兩人彷彿穿梭在枝葉茂盛的雜木林隧道中。
這是一條林蔭隧道。每走一步,腳底下便響起枯葉的聲音。樹枝恣意橫生,一不小
心便有柔軟的樹枝反彈到身上。兩人再也無法悠閒地手牽著手前進。狹窄的山路也不容
許兩人並肩而行。
「我在前面開路吧。」田島說道,然後拉起一根枯枝,一面撥開垂在眼前的樹枝及
蔓籐一面往前走。
路標的指示似乎有誤。然而,山路既然是往上,似乎也沒道理認為它不是通往山頂,
或許兩人走的是以前的舊道吧。
「你的家鄉是類似這種地方嗎?」
田島一面前進,一面開口詢問跟隨在身後的昌子,但卻未聽見回答的聲音。他停下
腳步轉頭一看,只見昌子蹲在自己身後約五公尺之處。
「怎麼了?」田島問道。昌子依然蹲在地上,手中揚起一只脫下來的鞋子。
「石頭跑進鞋子裡,不過我已經取出來了。」
樹上的紅葉映照在昌子的白色毛衣上,將毛衣的肩部染成一片艷紅。
田島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由於裡頭裝的是彩色底片,只要拍得好,相片中應該會
出現毛衣的雪白與紅葉的火紅這種美麗的對比。
昌子套上鞋子後,走了過來,嘟起小嘴說道:
「討厭哪。」
接著又嬌嗔:
「怎麼拍人家正在脫鞋子的鏡頭……」
「我不是因為你的姿勢滑稽而拍照。」
田島急忙辯解。聽到是想要拍出色彩對比之美,昌子似乎才勉強接受了田島的說詞。
林蔭隧道繼續向前延伸,當狹窄的山路變得較為寬闊時,四周也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遮蓋在頭頂上的樹枝不復出現,陽光盡情地灑落下來。視野霎時開闊起來,右手邊
是一道緩坡,可眺望到京王線的鐵軌像兩條延伸的銀色線條,另一側則是蜿蜒曲折的多
摩川。
「在這裡稍歇片刻吧。」
田島開口對昌子說道,就在此刻,從兩人來的方向突然傳出男人痛苦呻吟的叫喊聲。
3
田島吃驚地往叫聲傳來的方向望去。然而,彎彎曲曲的山路和濃密的樹林擋住了視
線,所以什麼也看不到。
昌子的臉色也變得蒼白。
當田島正想舉步朝叫喊聲的方向走去之際,突然間又傳來一陣樹枝搖晃的聲音,而
且那聲音越來越近。
「我怕!」
昌子低聲說道,緊緊摟住田島的胳膊。
突然間,一個男人衝到兩人面前。那是一個中年男子。
男人的臉孔因痛苦而扭曲,雙手像求救般地往前伸出。
田島發現男人的胸前插著一把像是短刀的利器,鮮血由男人身上那套典雅的暗灰色
西裝上滲出。
昌子發出驚叫聲,將臉孔埋在田島的胸前。
田島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只能護著渾身發抖的昌子,同時凝視著那男人。
男人張開嘴似乎說了些什麼話。然而,卻是語不成聲。
男人踉踉蹌蹌地走到田島面前約五公尺處,似乎力氣已經用盡,整個人突然癱軟下
去,滾落到小路右側的山崖下。
山崖下傳來山白竹的沙沙聲響,一會兒以後,聲音便靜止了。
當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的那一瞬間,田島的記者本性突然蠢動了起來。
田島將依附在自己身上的昌子拉開,伸出頭往山崖下一窺究竟。男人的軀體掛在半
山腰的樹根上。從上頭望下去,看不出男人是否已經斷氣。
田島望著昌子。昌子的眼神看起來一片茫然。她那毫無血色的臉孔與其說是蒼白,
不如說是慘白。
「你振作些。」四島搖著她的肩膀說道。
「嗯。」昌子呻吟似地應了一聲。
「我到下頭去看看。」田島將手擁在昌子的肩上說道。
「你站在這裡別動,萬一有什麼事,立刻叫我。」
「好。」
「沒什麼好怕的。」
田島刻意露出笑容,然後帶著相機攀下長滿山白竹的山崖。
山白竹的黃色葉片上沾附著線條狀的血絲。
一接近那男人,便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田島抱起那男人叫了一聲「喂!」,男人
微微張開眼睛。然而,也不知道那男人佈滿血絲的眼睛是否能看到田島的身影。
男人扯動了一下嘴巴。田島將耳朵湊近,隱約聽到一聲「天是——」
「怎麼了?」
田島在男人的耳畔喊道,但沒得到回答。這時他才發現,男人已經死了。
田島抓緊樹技站了起來,俯視著已經斷氣的男人。
男人的心髒部位插著一把短刀。那短刀不同於一般的刀子,有一個圓而細長的刀柄,
而且有一個類似軍用刺刀的護手。看起來是一柄手工打造的刀。行兇者似乎是用力猛刺,
以致整個刀刃幾乎全部刺入死者的體內。
田島舉起相機。雖然報紙上絕不可能刊登屍體的照片,但既然屍體就在眼前,他忍
不住想拍照。
田島從不同角度拍了三張照片,然後再度蹲回屍體旁。男人的臉孔雖因痛苦而扭曲,
但依然看得出是個美男子,年齡約莫三十五、六歲。
男人外衣上的鈕扣大概是在滾落山崖時脫落的,衣服內袋上方繡有「久松」二字。
只要這套衣服不是借來的,那麼這男人的姓氏應該就是「久松」。
田島在獨自沉吟之際,突然擔心起昌子。刺殺這個男人的兇手應該已經逃之夭夭,
但如果尚未逃逸,那昌子恐怕就危險了。
「昌子!」
田島出聲呼喊,但未聽到回音。
田島頓覺狼狽不堪。
他急忙沖上崖頂。
昌子正蹲在原地,用手掩住面孔。田島走了過去,將她抱起來。
「你沒事吧?」
「嗯」
昌子點點頭,仰起臉孔。那張臉依然蒼白之至。
「那個人死了嗎?」
「死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
「只好報警了。」田島用干澀的聲音答道。
「橋畔有一個派出所。就到那裡去吧。」
「我還是會害怕——」
「兇手已經逃了。你有聽到任何動靜嗎?」
「好像聽到腳步聲,不過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或許那就是兇手逃跑時的腳步聲。」
田島答道,但他也沒什麼自信。或許兇手在行刺之後便立即逃走了。
兩人循著來時的路折返。田島手持相機,昌子拎著裝有午餐的手提袋,休假的歡樂
氣氛已經蕩然無存。
4
派出所內,一名年輕的警察正百般無聊地在看報,被突然沖進來的兩人嚇得抬起了
頭。
聽到田島的報案後,警察起初似乎不敢相信。他臉上的表情彷彿是說「在悠閒的秋
日陽光下,哪有可能發生血腥的殺人事件?」然而,田島再三重複同一說詞,警察不得
不信以為真。
「由我獨自帶你去,可以嗎?」
田島說道,然後轉頭對昌子說:
「你最好在這裡休息一下。」
昌子默默點頭。
田島帶領警察再度回到山崖處。一見到屍體,警察也嚇得臉色發白。
「我必須跟總署聯絡。」
警察喃喃說道,然後快步跑回派出所。
當警察在派出所打電話之際,田島悄悄地跑到車站前的相片沖洗店借電話。
田島撥電話給總編輯,報告了男人喪命一事。
「沒想到你也會走狗屎運!」說話缺德的總編輯笑著說。
「你需要支援嗎?」
「不用,我一個人就夠了。我隨身帶有相機,而且還有備無患地帶著記事本呢。」
「讓你難得的休假泡了場,我還真過意不去。」
「魔鬼老編竟然會大發善心,真讓我毛骨悚然。」田島手持話筒苦笑道。
「反正會以關係人的身分受到種種詢問,所以我會順便做采訪。」
田島最後又附加上一句「一有進展立即電話通知」,然後掛掉了電話。
返回派出所後,警察似乎也已經和上級聯絡完畢,一見到田島,便劈頭說道:
「總署會立刻派人前來,還得請你作證。」
田島點點頭,將視線瞄向昌子,問警察道:
「她可以先回去嗎?」
接著又補充道:
「反正她跟我見到的都是同一件事。」
「這可就為難了。」
警察沉聲答道:
「兩位若不同時留下,會讓我為難。如果讓她回去,我可得負責任的。」
這名警察年紀尚輕,難怪這麼不通人情。昌子露出微笑對田島說:
「我沒關係。」
隨即又加上一句:
「我已經鎮靜下來了。」
的確,聲音已經不再顫抖。然而,臉色依然蒼白。
約過了五分鐘,南多摩警署的巡邏車響著尖銳的警笛駛到。
幾名神情緊張的刑事幹員步下了巡邏車,原本寧靜的派出所四周立即喧鬧起來。
派出所的警察向身材略微發福的刑事部長介紹了田島及昌子這兩名發現人。田島遞
上報社的名片,刑事部長「哦」了一聲。田島弄不清這聲「哦」到底是什麼意思,或許
部長是認為出現了意料之外的麻煩人物吧。
接著采證的鑒識車也駛抵派出所,田島和昌子被圍在中間,一行九人浩浩蕩蕩地前
往現場。在途中,兩人受到詢問而兩度說明了案情。刑事部長邊聽邊點頭,對於兩人所
說的話似乎大致上予以采信。
來到林蔭隧道後,刑事部長一面對反彈到身上的小樹枝皺起眉頭,一面問田島「你
們兩人為何會選擇這條路呢?這條路是舊路,最近幾乎沒有人走了。當然,它還是可以
通到山頂。」
「我們是依照路標的指示走的。」田島答道。
「沒錯。」
同行的派出所警察高聲插嘴道:
「我剛才就注意到了,路標的指示擺反了。一定是有人惡作劇。最近的健行者實在
是缺乏公德心。」
「待會兒把路標重新擺正。」刑事部長沒好氣地說。
天空出現了雲彩,陳屍的地點變得幽暗。攀下山崖的鑒識課員不斷用閃光燈拍照。
一名刑事幹員從死者的口袋裡掏出駕駛執照。田島從那名於員的背後偷瞄了一眼。
(東京都新宿區左門町XX番地青葉莊
久松實)
從駕照上的相片來判斷,這就是死者本人沒錯。田島立即將姓名及住址寫在記事本
上。
田島瞄了一下手錶。時間剛過十二點,距晚報的截稿時間還有一個鐘頭。如果立刻
打電話給總編輯,應該有辦法找個人去調查久松實的身分,然後寫成一則報導。
田島急忙奔上崖頂。
「我去打個電話。」
他對站在山崖邊注視眾刑警活動的昌子小聲說道:
「對刑警們要保密。若說了出去,這些人都是死腦筋,一定會反對。我打完電話後
馬上回來。在我回來之前,得請你幫忙圓個謊,好嗎?」
「好的。」
「就是這樣,拜託你嘍,我看你倒挺適合當新聞記者的老婆。」
語畢,田島不禁臉孔發紅,因為在此之前,兩人從未提過結婚的事。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第二章 塗鴉
1
警視廳搜查第一課的中村副警部,抵達南多摩警署聽取案情報告,時間是在下午三
點過後。
他還與發現案件的那對情侶見了面。男方的臉孔相當面熟。他曾經有遭到這位田島
記者日夜糾纏的惱人經驗。
「我是本案的目擊者,所以這次並非以新聞記者的身分,而是以一個市民的身分與
警方合作。」田島說。
「這嘛。暫時只能相信一半了。」中村苦笑答道。中村心裡明白,該記者所屬的日
東新聞社已經獨家在晚報的第一版簡短刊出這次的案件。倘若真的有心盡一個市民的責
任,就不該搞這種花樣。反正對方是個記者,鐵定是趁著刑警不注意之際偷偷打了電話。
儘管如此,也不能光憑這樣就認定田島及女友山崎昌子的證詞不可靠。就周圍的狀
況加以判斷,中村認為兩人的證詞應該可信。如果兩人當真做了偽證,那未免心機太深
了。
中村比較重視的是,田島由死者口中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據田島說,那句話確實
是「天是——」。光憑這樣,實在無法理解其中的含意。可能死者是想說出某個人名,
也可能是暗示某件事物。
(在臨死之際,被害者應該是想說出兇手的姓名吧?)
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確實如此,那麼這個線索便很重要。當然,僅僅一個「天是
——」字不可能是姓氏。田島也作證,被害人還想說出底下的話,但來不及說完就死了。
「天是——」這個音可能是「大」或「添」,甚至是英語的「ten」等字眼,如果
是指人名,那麼中村認為或許應該是「天」字沒錯。姓氏的第一個字出現「天」字的情
況雖然較希罕,但也並非不可能。像中村自己就有一位遠親長者名叫「天籐德太郎」。
中村暗忖,無論如何得先調查被害人的周邊,若發現與「天是——」有關的語匯則必須
特別留意。
2
其次,引起中村注意的是兇手所使用的兇器。
那不是普通的刀子。
而是由一把長約二十五公分的圓柱形挫刀改造而成,前端磨得十分尖銳,刀身像是
雙刃的刀劍,連護手也是手工打造的。整體而言,與其說是刀子,不如說是刺刀較為貼
切。再不然,也可以說是長矛的矛尖。
刀刃的部分全部塗成黑色。
中村覺得兇手還真是大費周章。難道是找不到合意的兇器,所以才不得不自行打造
刺刀嗎?抑或是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所以必須使用自制的刺刀?
至於為何要將刀刃塗黑,中村也是一頭霧水。塗黑刀刃固然可以避免引人注目,不
過倘若只是顧慮到刀刃的反光,大可將刀子插入刀鞘內。
至於握柄的部分,倒是保留了挫刀的原本形狀。雖然已經做過精密的指紋采樣。但
上面只發現被害人的指紋。大概是被害人想拔出刺刀時留下的吧。
根據田島與山崎昌子的證詞。中村在腦海中勾勒出被害人久松實遭到兇手襲擊時的
大致狀況。
久松與兇手一同前往三角山。兇手可能早就打算殺死久松,也可能是在途中因爭吵
而臨時起意下了毒手,雖然目前無法確定,但中村覺得應該是前者。
因為一個無意行兇的人應該不會隨身攜帶一把塗黑的刺刀,更何況只不過是攀登一
座兩百公尺的小山,根本沒必要攜帶登山刀。
顯然兇手先將久松實引誘至林蔭隧道,然後再出其不意地以刺刀猛刺久松的胸部。
行刺之後,兇手立即朝車站的方向逃逸,而被害人則往相反的方向求救。或許被害人是
打算向走在自己前面的田島與山崎昌子求救吧。
中村攤開三多摩的地圖,推敲兇手可能逃逸的方向。他認為有以下幾種可能。
1、從京王線的聖跡櫻丘的車站搭乘電車逃逸。
2、故意步行一站或兩站,然後搭乘京正線電車。
3、搭巴土。巴土開往八王子。
4、開自用車前來,也同樣開車逃逸(包括摩托車、腳踏車)。
5、南多摩位於本縣與神奈川縣的交界處。兇手可能步行約八公里而逃往神奈川縣。
6、除京王線之外,附近還有南武線(川崎一立川)電車通過。兇手步行至南武線
的最近車站(南多摩車站),然後搭車。
如果對這些—一加以調查,或許能掌握到一些線索。案發當天是平常的上班日,而
且時間又在中午十二點左右,所以乘客必然不多,因此車站工作人員或巴士車司機有可
能記住某些形跡可疑的人。
中村將案發現場附近的調查工作委由南多摩警署處理,自己則先行返回警視廳。
3
返回東京後,中村帶著老練的矢部刑警按照駕照上的地址造訪青葉莊。
位於四谷三丁目與信濃町之間的左門町一帶是公寓集中地。大部分是塗著灰泥的簡
陋木造公寓,青葉莊也是其中之一。
在管理員的引導下,中村和關部刑警踏入久松實位於二樓的房間。
裡頭隔成六個榻榻米及三個根根米大的兩個房間,還附帶一個小廚房及一間廁所。
房內的擺設頗多貴重物品。
「久松實靠什麼謀生?」中村問管理員。
管理員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婦人,對久松實的死訊似乎絲毫不感到悲傷。或許是因為
被害人的性格惹人討厭之故吧。
「好像是在雜誌社工作。」管理員答道。
「是一家叫做『真實週刊社』的雜誌社。不過不是正式的職員,該怎麼說呢?就是
自己撰稿賣給雜誌社。」
「挖新聞的自由撰稿人?」
「對,好像就是那種人。可是最近聽他發牢騷,說什麼沒有工作來著。」
「發牢騷歸發牢騷,生活倒好像突然奢侈起來了嘛。」
矢部刑警環視屋中擺設後,對中村說。
「照相機、立體音響、小型電視機、裝滿西裝的衣櫥、床舖,還有高級的桌子——」
「好像是做了許多壞事而撈了不少錢。」管理員答道。中村與關部刑警不禁面面相
覦。
「說具體些,是什麼樣的壞事?」中村問道。
管理員眨眨眼睛。
「詳細的情形我不清楚。但根據傳聞,似乎是靠女人吃飯以及向人勒索等等。」
「勒索?」
「是的。他也曾對我說過這種事。說是任何人都有把柄,只要抓住別人的把柄,就
能撈錢了。」
「是利用新聞題材向當事人勒索吧。」中村望著關部刑警說。
「或許這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桌旁堆置著二十來本相同種類的週刊。中村從中抽了兩本測覽。封面是一名穿著紅
色襯裙的女郎,從女郎的放浪姿態不難猜出雜誌的內容。女郎的肩部附近印著「獨家報
導——女星A小姐的欲海浮沉」這一聳人的標題。
雜誌的名稱是《真實週刊》,雜誌社的名稱則是「真實週刊社」。
中村將雜誌卷成圓筒狀,塞入口袋。
「我到這家雜誌社查查看,」中村對關部刑警說。「你留在這裡,找找看有沒有任
何線索。」
4
真實週刊社位於神田,在一棟舊大樓的三樓。中村抵達時已經是晚上六點過後,因
此整個辦公室的電燈已經熄減大半,只剩一間外頭貼著「編輯室」的房間依然燈火通明,
裡頭傳來說話的聲音。
中村呼喚了一聲,立即有一名頭戴鴨舌帽的高個兒男人伸出頭來。中村出示了警察
證件後,那男人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旋即招呼他進入屋內。
屋內另有兩名疲態畢露的年輕男人。桌上堆著吃過的拉麵空碗,煙灰缸中的煙蒂堆
積如山。
「剛巧正在召開編輯會議。」
戴鴨舌帽的男人說道,然後遞出一張印著「真實週刊總編輯橫山知三」的名片。
「會議差不多也該結束了,所以請你儘管發問無妨。但是請別問我為什麼要出版這
種雜誌,否則我還真不知怎麼回答呢。」
「文字工作一向令我頭痛。」中村笑道。「再說,我也不清楚貴刊的性質。今天來
訪純粹是為了久松實的事。你知道他遇害了嗎?」
「我在晚報上看到了報導。」
「久松似乎曾投稿給貴刊吧?」
「是的。我有時會向他買稿。」
「你認識他多久了?」
「四年左右吧。嗯,是四年沒錯。」
「依你看,久松實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這可難倒我了。」橫山隔著帽子搔搔腦袋。
「總之,他是個很好用的男人。很擅長挖掘別人的秘密。我從他那裡得到許多有趣
的新聞題材。」
「聽說他曾利用那些題材向人詐財,你知道這事嗎?」
「我聽過這種傳聞。」
「你認為他當真幹過嗎?」
「大概幹過吧。我這樣說好象是在說死者的壞話,但那個人只要有錢可撈,什麼事
都做得出來,就連本公司也曾蒙受其害呢。」
「受什麼害?」
「例如他曾來電告知掌握了有趣的新聞題材,我信以為真,將版面空下來等消息,
但是左等右等都沒見到他出面。最後打電話到他的公寓詢問,他竟然毫不在乎地說無法
提供了。他的回答顯然是謊言,一定是早就盤算好了,與其將丑聞買給我們,不如賣給
當事人比較有油水可撈,所以就這樣賣掉了。」
「這是一種勒索行為吧?」
「嗯,沒錯。倘若只將原稿賣給我們,應該負擔不起那樣奢華的生活。他的生活似
乎相當闊綽。」
「你想得出是誰殺死久松嗎?」
「這個嘛——」橫山歪著腦袋。「我想不出來,因為我對他的私生活了解不多。」
「你最後一次見到久松是什麼時候?」
「嗯,是什麼時候……」橫山將視線轉向在一旁聆聽的那兩名編輯部職員。「久松
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三天前。」胖胖的那位職員答道。
「好像是來領取賸餘的稿費。」
「沒錯,那是三天前。」
橫山點點頭,又對中村說道:
「在十二號下午兩點左右,他曾來過這裡。」
「當時他說過什麼嗎?」
「沒有,只是默默地等待會計開支票。我記得,他在等待的時候曾隨手在紙上塗
鴉。」
「那張紙呢?」
「好像被他揉成一團丟入垃圾筒了。」
「哪一個垃圾筒?」
「放在房間外的那一個。」橫山答道,旋即想到什麼似地又說:「今天早上垃圾筒
已經滿了,所以拿出去倒了。」
「倒到哪裡?」
「這棟大樓後面的一個大垃圾箱裡。那張塗鴉的紙真有這麼重要嗎?」
「還不知道,但是人在隨手塗鴉時往往會透露出真正的心意。倘若久松的心裡有牽
掛之事,那麼可能就會寫下些什麼。」
「如果真要找,我來幫你。」橫山說道。那兩名職員也跟著一起到大樓的後頭。
那個水泥垃圾箱裡塞滿了垃圾。一掀開蓋子,惡臭立即迎面撲來。
四個人苦著臉開始干這樁苦差事。由於照明全賴暗淡的街燈,所以進行得並不順利。
中村的雙手一下子就變得污穢不堪。
經過將近十分鐘的苦戰,橫山終於喊了一聲「找到了!」同時用手指夾起一團皺巴
巴的紙。
「的確是這張。」橫山說道。
中村將紙團接過來,緩緩攤開。那是一張兩百字的稿紙,上頭用原子筆胡亂寫著一
連串重複的字眼:
(天使是搖錢樹)
5
中村在口中重複念著這句話。念著念著,他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日東新聞社的田島記者的證詞。田島證實,當天久松實在臨終之際曾經說了
一聲「天是——」。那個「天是——」是否就是指「天使」?
或許久松實向「天使」這個人(或物)敲詐了一筆錢,因此這個「天使」才對他施
以報復。
(然而,天使到底是指什麼呢?)
左思右想,仍然無法找出答案。
中村返回警視廳後,立即到圖書室翻閱百科全書。
[天使]
一般認為是介於神明與凡人之間的媒介者,是一種將神意傳達給凡人,並將凡人的
祈願傳達給神明的屬靈實體。佛教、基督教及波斯教皆承認天使的存在。在佛教的淨土
中,有能夠自由飛翔的天人及閻羅王的使者等。
希臘文中,天使是「使者(Aggelos)」之意,廣義上包含侍奉神明的祭司、先知
等。然而,在基督教的用語中,天使被定義為具有超凡智慧及能力的靈體,在混燉之初,
眾天使皆聖潔而幸福,然而,在歷經試煉之後,以撒旦為首的眾天使背叛了上帝,使天
使出現了「善天使」與「惡天使」之別。由於善天使效忠上帝,因此更加聖潔而獲得天
國永恆的福份,而惡天使則
遭貶至地獄受到永劫的懲罰。此一惡天使被稱為「魔鬼」。善天使經常贊美上帝、
侍奉上帝,並且守護世人。世人各有一守護天使,天使會勸人行善並避開惡事,以便使
世人蒙受永生的福份。
在天主教的教堂中,每逢晚禱時會敲響「天使之鐘」,這是為了紀念天使將耶穌投
胎的神意告知聖母瑪利亞。
在基督教美術中,天使被描繪成生有雙翼的年輕人或幼兒,是以音樂來贊美上帝或
向世人傳達上帝旨意的使者。
(摘自「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一九五七年版)
閱畢,中村仍無法從中找到案情的關鍵。
既然說「天使是搖錢樹」,那麼久松筆下的天使顯然是世俗的意義重過宗教的意義。
再怎麼說,應該不至於因為拾獲純金的天使像而發生爭奪,最後導致命案。中村認為在
現實中不會發生類似「馬爾他之鷹」的案件。
八點過後,矢部刑警從左門町的公寓返回。
「我總覺得自己的本性和搜尋證物合不來。」
矢部刑警對中村苦笑道。身為柔道三段的刑警,與其從事翻箱倒櫃的搜證工作,當
然寧可和兇嫌格鬥了。
「或許在搜證上還有些遺漏之處,不過我倒借回了兩樣有意義的東西。其中一樣是
銀行存折。」
「說到存款,我自己倒也存了一些。」
中村一面閒聊,一面看著矢部刑警遞過來的那本以久松實之名開立的存折。
「久松似乎沒有親人,所以我寫了一張借條給管理員。存款金額是五十萬圓,這金
額沒啥希奇,有趣的是存款的方式。」
「原來如此。分成兩次存入,六月五日存三十萬,另一次是十月三十日的二十萬。」
中村斜睨著存折上的數字說道。
「這其中似乎散發著犯罪的氣息。」
「或許是勒索來的金錢,你認為呢?」
「我也認為是這樣。這錢應該是勒索所得。在那房間裡,你有沒有找到其他跟天使
有關的物品?」
「天使——嗎?」
一頭露水的矢部刑警反問道。於是中村取出在真實週刊社找到的那張久松實的塗鴉,
向他說明事情的原委。
「在你回來之前,我一直在思索,到底是什麼天使能成為搖錢樹,但是找不出確切
的答案。」
「天使也分成許多種呢。」矢部刑警歪著腦袋思索。「街頭天使是天使,白衣天使
也是天使。人類之外,還有一種熱帶魚叫做『天使魚』。」
「天使魚能成為搖錢樹嗎?」
「嗯,那好像是一種便宜的熱帶魚,大概沒什麼賺頭吧。」
「沒賺頭的天使就不必列入考慮了。」中村苦笑道,接著又問:「你說另外找到一
樣東西,是什麼呢?」
「不曉得跟天使有沒有關係,我在抽屜裡發現幾張同一名女子的照片,所以借回一
張。這女人和久松或許有某種關係。」
矢部刑警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照片,擺在中村面前。那是一張年輕女人露出笑容的照
片。雖是黑白照片,但不難看出那女人化了濃妝。女人的五官相當清秀,年齡約莫二十
五歲左右,看起來不像是尋常婦女,大概是女明星之流吧。
「看起來倒稱得上是天使。」中村望著矢部刑警說。「這女人的姓名呢?」
「這就不清楚了。管理員曾見過這女人,但不知道她的姓名。」
「有誰知道嗎?」
中村向逗留在調查室裡的其他刑警問道。如果這女人是電視或電影演員,那麼刑警
當中或許有人見過,至於中村本人則是幾乎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常識。
三名刑警挨近兩人身邊觀看照片,其中最年輕的宮崎刑警低呼了一聲:「啊?」
「你認識這女人嗎?」中村問道。宮崎刑警用手搔了搔腦袋。
「這個嘛,其實——」
「你說說看。」矢部刑警從旁插嘴道。
「上次的休假,我曾到淺草看過脫衣舞。」
年輕的宮崎刑警紅著臉答道。中村聞言露出苦笑。
「刑警看脫衣舞也不算什麼壞事。尤其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這女人和脫衣舞有關
嗎?」
「我去的是一家叫做『美人座』的劇場,這女人似乎是舞孃之一。」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她很像是舞孃。你記得她的名字嗎?」
「不記得。不過我保留了當時的節目表,上頭應該有她的名字。那張節目表——」
宮崎刑警伸手到褲袋中掏摸,喊了一聲:「有了!」然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
紙片的正面印著舞孃的照片及「BIJINZA」(註:美人座的日語發音)幾個羅馬拼
音。宮崎刑警將紙片翻過來,背面印著曲名及眾舞孃的名字。
「我記得她是跳『後宮夜曲』的舞孃。」宮崎喃喃自語道,隨即又喊了一聲:「有
了。」
「這兒印著她的藝名,叫做安琪兒.片岡。」
「安琪兒?」
中村不禁提高了嗓門。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安琪兒﹒片岡
1
中村與關部刑警趕抵淺草時已是九點過後。就連六區的游樂街也已經人煙稀疏,只
剩下霓虹燈還兀自一閃一滅,但每家劇場的售票窗口皆已關閉。再過一小時左右,最後
一場秀就將散場,而六區的一日也將告落幕。
「美人座」位於電影院的地下室,入口處貼滿了舞孃的照片。
「有了。」矢部刑警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道。
沒錯,就是那張照片中的女人。貼在上頭的是女人露胸的劇照,照片底下用筆寫著
「誘人的大胸脯裸女安琪兒﹒片岡」。
「宮崎喜歡看脫衣舞,還真幫了大忙呢。」中村對關部刑警笑道。
這兒的售票處也已經關了,兩人步下陡峭的階梯,入口處昏暗無光,令人有一種進
入地窖的感覺。
一推開笨重的大門,立即傳來鼓聲及小喇叭的聲音。
場內一片幽暗,得耗些時間才能讓眼睛適應。
與幽暗的觀眾席正好相反,在藍色的燈光下,舞台顯得極為明亮。細微的煙塵飄浮
在照明的光線中,兩名舞孃正在煙塵漫漫的舞台上跳舞。舞台及舞孃讓中村感到一股沒
來由的親切感,彷彿是在觀賞一場夜市的清涼秀。
在狹窄的通道左側有一扇門,上頭貼著一張寫著「辦公室」的紙條。中村敲了敲門。
然而,或許是樂隊的喧鬧演奏聲淹沒了敲門聲,門內並未回應。
再度用力敲門之後,門總算打開來了,一名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探出頭來。那是一
名顴骨凸出的瘦削男人,臉色蒼白得可怕,不過這或許是藍色燈光反射造成的。
當男人知悉訪客是警察之後,先是微微地皺起了眉頭,然後用冷淡的聲音說了聲:
「請進。」隨即招呼兩人入內。
房內狹窄不堪,面積大約不到一坪,只擺著一張桌子及兩張圓凳,此外別無他物。
男人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招呼中村及矢部刑警在圓凳上坐下。由於天花板很低,又是一
個四面只有光禿牆壁的狹窄處所,令人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裡有一位名叫安琪兒﹒片岡的舞孃嗎?」中村向男人問道。
男人點頭應了一聲「嗯」,然後掏出皺巴巴的香煙點上火。
「那女孩怎麼了?」
「我想找她問些話。」
「她做了什麼事嗎?」
「這還不知道。能讓我見見她嗎?」
「我很樂意,只是她今天正巧沒來。」
「是生病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男人有氣無力地答道。
「那女孩的身材好,舞也跳得不錯,只是情緒有些反覆無常,時常會消失呢。」
「消失?」矢部刑警插嘴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有錢可賺,她便一聲不吭地跑到外頭去。這裡散場之後,
其他的女孩也都會到酒吧跳舞兼差,但她們都是等表演結束後才去,而且也會先打聲招
呼。但是『魚板』就不同了,只要聽到有錢賺,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溜了。」
「魚板?」
「噢,是她的綽號,她的奶子形狀就像圓錐形的魚板。」
「原來如此。」
見到老練的矢部刑警一本正經地點頭稱是,中村忍不住竊笑。
「關於她的反覆無常,能再多透露些嗎?」
中村恢復了正經表情,催促男人說下去。男人點點頭,將燒成短短的煙屁股扔進身
旁的茶杯中,發出「磁」的一聲。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曾經消失了兩個月之久。你猜她到哪裡去了?」
「是去國外旅行嗎?」
「差不多,反正琉球也像是國外嘛。」
「琉球?」
「聽說在琉球跳舞挺有賺頭呢,交通費及伙食費由對方支付,一個月便可淨賺十二
萬到十五萬元。再說還可體驗一下到外國旅行的滋味,難怪她會想去。只是一聲不吭就
走,我這裡實在——」
「等一下。」中村打斷對方的話。「她是什麼時候去琉球的?」
「今年四、五兩個月。等到六月二號或三號才突然回來,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交通費及伙食費由對方支付,那麼兩個月有可能存到三十萬元嗎?」
「以她的身材來說,應該可以簽到每個月十五萬元的契約。只要不亂花錢,是可以
存到這個數目。不過,她們這些女孩總是喜歡胡亂買些無聊的東西。」
「她回來時有沒有買什麼貴重的東西?」
「沒有。說到這一點,她平常是個花錢大方的女孩,上次卻沒買任何禮物回來,惹
得其他他女孩怨聲連連。」
「這樣說來,她可能一毛錢也沒花,將三十萬元全部帶回來嘍?」
中村向對方加問了一句,然後和矢部刑警對看了一眼。
久松實的存折中記載著在六月五日存入三十萬元。安琪兒﹒片岡在六月二日或三日
回來時,恐怕身上就帶著賺來的三十萬。一切情節皆符合,久松向安琪兒﹒片岡勒索,
而片岡或許就是為了籌錢而飛往琉球。
但十月三十日的二十萬元也是她拿出來的嗎?
「她在九月或十月是否又去了一趟琉球?」中村問道,但男人搖搖頭。
「最近她倒是很認真地在這裡表演。」
中村對此一回答略感失望。然而,就算沒去琉球,也不表示十月三十日的二十萬就
不是她付的。脫衣舞孃的薪水應該高過一般的上班族,而且這男人還說過,舞孃有很多
賺外快的機會。或許久松嘗到了第一次三十萬元的甜頭後,第二次再度勒索二十萬元,
到了第三次,安琪兒﹒片岡不堪長期遭到勒索而加以反擊。
這事大有可能。總之,必須先見到安琪兒﹒片岡,然後對她詳細調查。
「她的住址呢?」
「她住在新宿柏木一處叫做『白鳥莊』的公寓。就位於電信局後面,很容易找。」
「你認識久松實這個男人嗎?」
「久松?不認識。是她的男友嗎?」
「可能是。這男人跟一本叫做〈真實週刊〉的雜誌有些關聯。」
「〈真實週刊〉?」
男人用手輕拍額頭。
「我知道這本雜誌。『魚板』,不,片岡的照片曾上過這個雜誌的封面。當初有個
男人來後台找她談封面的事,或許就是那個久松吧。年紀約二十五、六歲,高個子,人
長得還挺帥的——」
「就是這個男人。」中村答道。
「久松是什麼時候來的?」
「今年的二月間。」
中村覺得時間吻合。或許久松是以拍封面照片為由與片岡接觸而掌握了某些秘密,
再加以勒索。也或許是先掌握了秘密後才藉故與她接近,不論如何,有件事似乎是可以
確定的,那就是舞孃安琪兒﹒片岡曾遭到久松實勒索。
「最後再請教一件事。她的本名叫什麼?」
「片岡有木子,年齡二十五歲。在我們這行已經算是上了年紀的女人嘍。」
男人殘酷地說道。
2
兩人抵達新宿柏木時已是十點十分。雖然不是登門造訪的適當時間,但既然扯上殺
人案件,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白鳥莊」是一棟與久松實所住的青葉莊類似的簡陋公寓。兩人找到睡眠惺松的管
理員問話,管理員說安琪兒﹒片岡,亦即片岡有木子正在自己的房裡。
兩人依照指示前去敲門。
「誰?」
房裡傳來年輕女人的聲音。中村毫無顧忌地繼續敲門,終於房內傳來腳步聲,然後
房門打了開來。
身穿居家便服、頭上纏著黃色毛巾的有木子狐疑地望著兩人,然後尖聲問道:
「你們是誰?」
中村悶不吭聲地取出警察證件給她看,女人剎那間變得面無血色。
「即使我拒絕,你們還是會進來,對吧?」有木子賭氣地答道。
大概是因為衣櫥已經塞滿了,所以有好幾套華麗的服裝就掛在牆壁上。房內擺設著
一組兼具桌子用途的大型三面鏡台,還有一張與室內裝演毫不搭調的豪華床舖。室內的
一切盡收眼底。
中村瞄了一下三面鏡台的對面,發現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兩只旅行箱。
「要外出旅行嗎?」中村問道。
有木子一屁股坐在床舖上,應了一聲:「沒錯,明天一大早出發。」
「目的地是琉球吧?」
「你怎麼知道?」
有木子瞪大了眼睛。中村露出微笑。
「我胡亂猜的。你今天沒去表演,請問你到哪裡去了?」
「干嘛問這事?」
「因為你可能跟一樁殺人案件有關。」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久松實今天在南多磨的三角山遭人殺害。你認識這個男人吧?」
「不認識。什麼久松實?」
「你說謊也沒用,久松實的房裡有好幾張你的照片。況且『美人座』的經理也證實
你認識久松實。」
有木子悶不吭聲地斜脫著中村與矢部刑警,臉色逐漸蒼白,半晌才咬著嘴唇答道。
「好吧。」她繼續說:「我是認識久松實。但只不過是因為他想用我的照片當週刊
的封面,所以才來找我。我跟他只見過兩、三次面。」
「既然你這樣說,就姑且相信你吧,但請你回答剛才的問題。你今天在什麼地方做
了什麼事?」
「我和簽約的N經紀公司人員去外務省拿護照。接著拍了些宣傳用的照片,然後就
回家了。你若不相信,我可以拿護照給你看。」
「時間呢?你是幾點去外務省的?」
「三點出門。」
「在此之前呢?」
「在床上睡覺。」
「獨自一人嗎?」
「當然啊,請別提出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是說從十點到十二點之間都在睡覺?」
「沒錯。」
「有人能證明你這段時間一直都待在房裡嗎?」
「當然沒有。」有木子尖聲答道。「有誰會在睡覺時找個人在一旁監視呢?」
「遺憾之至,明天的琉球之行取消了。」
「你別開玩笑了。」
有木子從床舖上站了起來,瞪著兩人。
「我已經跟N經紀公司簽下了契約,護照也拿了,連宣傳照片都拍好了。」
「我會打電話通知N經紀公司,說你不能去了。這是殺人案件,我無法讓你成行。」
「可是殺死久松的人並不是我啊。」
「你能提出證明嗎?」
「反正不是我啦。」
「光這樣說可行不通。因為在久松遇害的十一點左右,你並沒有不在場證明。」
「我不是說過在床上睡覺嗎?」
「你這麼說是扯不清的。」
中村聳聳肩。
「總之,明天的琉球之行取消了。若你想要潛逃,那我只好將你當成兇嫌加以逮
捕。」
「聽說你在四月及五月也去過琉球,是嗎?」
「是啊。」
「那兩個月你在琉球所賺的演出費呢?應該有三十萬元左右吧?」
「我花掉了。」
「花到哪裡?」
「忘記了,總之是花掉了。」
「是交給久松實了,對吧?」
「憑什麼我必須拿錢給久松?」
「你有把柄落在久松的手上,所以遭到他的勒索,不是嗎?」關部刑警說道。中村
冷眼觀察有木子的神色。
中村清楚地看出她的神色倏然一變。雖然她用驚慌之至的語調敷衍了一句:「沒有
這種事!」但中村確信自己的臆測完全正確。
對久松實而言,這女人肯定是棵搖錢樹。這可算是名副其實的「天使(安琪兒)是
搖錢樹」吧。而且這女人又沒有不在場證明。若沒猜錯.可能明天的琉球之行也是事先
計劃好的潛逃行動。
中村與矢部刑警再度叮嚀有本子,要她別離開東京,然後連袂離去。
3
走到屋外才發現,十一月的夜晚果真是寒氣逼人。矢部刑警一面豎起外套的衣領,
一面問中村:「要申請逮捕令嗎?」
「時機還未到。不但還有疑點,而且也沒有證據顯示她就是兇手,首先得掌握確實
的證據才行,我希望能找到那女人出現在案發現場的證據。」
「在這段期間,或許她會設法潛逃。」
矢部刑警仰頭望著透出燈光的有木子房間。
「如果她是兇手,那必然會逃跑,因為她已經有了赴琉球的護照。我想她可能會先
逃往琉球,然後再轉飛香港。」
「很有可能。」中村點頭贊成。
「讓我來監視吧。」矢部刑警說。「十點之後,羽田機場應該就沒有班機起飛,但
還是謹慎些好,何況她也有可能逃離東京。」
「那就拜託作了。」中村對矢部刑警說。「待會兒我派宮崎刑警過來支援你。」
中村再度仰頭瞧了一下那間公寓,然後返回搜查一課。打發留守在辦公室的宮崎刑
警前去支援之後,中村撥了一通電話到南多摩警署。
電話立即接通了,但南多摩警署的刑警在電話中顯得沒什麼精神。
「目前尚未有重大發現。」接電話的刑事部長說道。
「天黑之後,人員依然持手電筒在現場附近搜索,卻找不到任何可能是兇手所遺留
下的物品。」
「查出是誰將路標動了手腳嗎?」
「沒有。大概不是本地人所為。昨天是星期六,好像有五、六名健行者登上三角山,
或許是那伙人幹的。」
「探聽的情況呢?」
「這個嘛——」
對方的語氣顯得誠惶誠恐。
「尚未發現有用的線索。」
「明天我會寄照片過去,請你根據照片重新加以調查。」
「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不,只是發現了一名嫌疑人物。對像是二十五歲的脫衣舞孃片岡有木子,用安琪
兒﹒片岡的藝名從事表演。有跡象顯示,她曾遭到死者久松實的勒索。」
「聽起來有些可疑。若能找到那女人出現在三角山的證據就好了。」
「全拜託你了。」中村說道。
「其他是否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發現?」
「有一樁我認為和案件沒啥關聯的事……」南多摩警署的刑警拘謹地答道。「就是
附近的農家前來報案,說是遺失了一個稻草人。由於已經收割完畢,所以遺失稻草人倒
也不至於造成困擾——」
「稻草人——嗎?」
中村的表情顯得有些洩氣。然而,他又無法用冷漠的語氣來回答向他報告此事的南
多摩警署刑警。
「很有趣吧?」對方向中村說道。
「是否經常發生稻草人遺失的事情?」
「以前曾發生過兩次。是來游玩的健行者一時好奇而拔走的。最近的人簡直是太沒
公德心了……」
根據南多摩警署刑警的說法,這次的稻草人遺失事件顯然又是健行者的惡作劇,中
村也這麼認為,畢竟遭殺害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竹子和稻草編成的稻草人。
中村掛斷了電話。
中村才剛擱下話筒,電話鈴聲緊跟著響起,是奉命前往支援矢部的宮崎刑警打回來
的。
「我剛抵達這裡,但卻沒看到矢部刑警的人影。」
「沒看到?」
一陣輕微的不安襲上中村的心頭。
「片岡有木子呢?在房裡嗎?」
「房內的電燈亮著,但不知道人在不在。」
「你去查查看,說不定逃走了。」
「我立刻去。」
電話隨即掛斷。中村感覺到自己有些沉不住氣。
根據矢部刑警的失蹤的狀況來判斷,片岡有木子很可能已經逃逸了。由於矢部刑警
是個老手,想必會立即在後跟蹤,令中村擔心的是,矢部刑警只是單槍匹馬。
原則上,跟蹤或監視應由兩人以上進行。因為單獨一人有可能遭對方甩脫。正因為
有這種顧慮,所以才立刻派宮崎刑警前往支援,但或許已經遲了一步。
電話旋即又撥了進來。
「片岡有木子不在房裡。」
宮崎刑警在電話彼瑞說,聲育中透著緊張。
「我請管理員打開房門,但房內空無一人,旅行箱也不見了。該怎麼辦呢?」
「現在也無從追起了。你就待在那裡,搜查一下她的房間吧。既然逃跑了,可能她
就是兇手,搜搜房間或許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
「我明白了。」
中村擱下話筒。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今天已經是十一月十六日,案發日期成了昨天。
矢部刑警的跟蹤行動是否順利?從她房裡,宮崎刑警能否找到證明她是兇手的證據?
中村為了讓心情鎮靜下來而點上一根煙。他起身望向窗外,公家機關林立的大街上
看不到閃爍的霓虹燈。
中村將視線投向漆黑的天空,發現外面正下著毛毛細雨,也不知道而已經下了多久,
這雨或許該稱為「煙雨」吧,因為飄落的是如煙霧般蒙蒙雨絲,如果將窗子關上,甚至
聽不到一絲雨聲。
當第一根香煙化為灰燼之際,桌上的電話又響了,中村伸手抓起話筒。
「是宮崎嗎?」
「不,我是矢部。」
電話彼端傳來干澀的聲音。
「天使死了!我是說,片岡有木子死了。」
4
中村在一瞬間弄不清楚矢部刑警這句話的意思。
「死了?是自殺嗎?」中村也用干澀的語調問道。
「不,是死於意外事故。」
「死於意外事故?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離去之後,那女人立即撥了一通電話。我原先以為她是打給N經紀公司取消行
程。打給N經紀公司一事倒是讓我猜中了,然而談話內容卻似乎是要求代為安排逃亡行
動。打完電話後不久,便有一名年輕男人開車來接她,她從後門溜出,我來不及阻攔,
便立即攔了計程車在後追趕。」
「她乘坐的那輛車發生了意外事故嗎?」
「正是。對方知道後面有追兵,便加速逃逸,我估計對方的車速大概有八十公里。
對方在由四谷貫穿至有樂町的都電大道上橫衝直撞,不巧半路下起雨來——」
「嗯。」
中村握著話筒點點頭,大概那場雨就是造成意外事故的原因吧?
「車子打滑,在半藏門附近撞上安全島。」
「當場死亡——嗎?」
「開車的那個N經紀公司的年輕人當場死亡。我趕到現場時,片岡有木子還有些微
弱的氣息,但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也斷了氣。」
「她在臨死前是否說了什麼話?」
「沒有。當時她雖然一息尚存,但已經陷於無法說話的狀態了。」
「沒留下隻字片語嗎?」
中村對著話筒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現在該怎麼做呢?」矢部刑警用疲憊的語調問道。
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百感交集吧?因為他所追捕的嫌犯在一瞬間變成了黃泉路上人。
「你現在在哪裡打電話?」
「英國大使館旁的一間醫院。」
「她的行李箱呢?」
「應該還遺留在事故現場。」
「辛苦你了,請你將行李箱帶回來好嗎?」
「好的。」矢部刑警沉聲答道,接著又說:「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你是否認為片岡有本子就是殺死久松的真兇?」
「我無法肯定。但她既然逃亡,我認為她一定是心裡有鬼。你的看法也是如此吧?」
「我不知道。」
話筒中的聲音變得微弱。
「如果她是無辜的,那就變成是我害死她的。」
「沒有這回事。」中村大聲說道。
「你沒有任何責任,只怪她自己要逃亡。」
中村用強調的語氣說道,然後掛斷電話。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第四章 安琪兒酒吧
1
記者們並不知道警方追逐片岡有木子一事,但她因交通事故而喪命卻正好讓事情曝
光。
獲知送片岡有木子赴醫院的人是搜查一課的矢部刑警後,記者們便要求課長提出說
明。
因為一課的老練刑警不會毫無緣由地在半夜裡攔計程車追人,何況矢部刑警又擔任
殺人案件的偵查工作。
雖然不情不願,但一課課長也只得承認警方已經鎖定了安琪兒。片岡,也就是片岡
有木子。
「但是警方並未斷定她是兇手,也未掌握任何足以定罪的證據。」
課長用謹慎的語氣宣佈。但對於出席記者招待會的田島而言,他從課長的話中得到
相反的訊息,覺得警方似乎相當有自信的樣子。是否警方掌握了某些證據?其他的記者
似乎也和田島有相同的感受,因而質疑道:
「警方既然鎖定了片岡有木子,一定是有什麼理由吧?能否請你說明一下?」
課長聞言,與中村對望了一眼。
「理由是在久松實的房裡找到了她的照片。」中村代替課長回答。
「僅僅如此而已嗎?」
「僅僅如此。」中村答道,課長也沉聲說道:「目前只能透露這麼多。」
記者招待會就此結束,田島覺得課長等人隱瞞了某些內幕。
田島返回辦公室向總編輯報告。
「事有蹊蹺。」總編輯說道。
「只因為被害人的房裡有那女人的照片,就跟蹤那女人嗎?」
「課長和中村皆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顯然是有其他理由。」
「到底是什麼理由?」
「我現在才注意到——」
「什麼事?」
「片岡有木子是淺草『美人座』的脫衣舞孃,藝名叫做安琪兒﹒片岡。舞孃都是以
藝名在外打響名號。我猜警方鎖定的並非片岡有木子,而是安琪兒﹒片岡。」
「這不是同一碼事嗎?」
「略有差別。我認為癥結在於安琪兒。安琪兒就是天使之意。」
「是嗎?」
「久松實在臨死之際曾說出『天是——』。這是我親耳聽見,所以錯不了。」
「我明白了。」總編輯大聲叫道。「理由就在於天使。」
「沒錯,所以警方才會鎖定安琪兒﹒片岡。」
「這樣分析起來就會情合理了。然而,如果兇手是天使,那麼應該還有其他人也符
合天使的稱呼,不是嗎?」
總編輯露出為難的神情。
「聽說久松身邊的女人眾多,所以天使或許不只安琪兒﹒片岡一個人。倘若他跟護
土有關係,那也算是天使之一,因為是白衣天使嘛。」
「還有其他各種可能。」
田島也同意總編輯的看法。
「何況我認為天使並不一定就是指女性。打比方來說,假設有一艘名為『天使號』
的游輪,那麼也有可能是該船的船員殺了久松,對吧?人在臨死之際,意識應該處於模
糊狀態,所以在腦中出現的可能不是人名,而是船名。」
「言之有理。」總編輯微笑說道。
「根據你的想法,說不定還有名為『安琪兒』的酒吧或咖啡館。若調查久松實的背
景。整理出與天使有關的人物,或許會很有趣。」
「倘若在我們所找出的天使當中有一名是兇手,那可就成為獨家頭條新聞了。」
「有可能。雖然警方對片岡有木子之事似乎很有自信,但我認為警方尚未掌握確切
的證據,因為若已有鐵證,警方應該早就公佈了。」
「我再度調查久松實的背景試試看。」
田島對總編輯說道,然後起身離開。
2
田島先赴左門町的青葉莊造訪。抵達公寓時是三點,或許是因為時間不巧,管理員
一副睏倦的模樣。
「想請問你一些有關死者久松先生的事情。」田島劈頭說道。
「又來了?」管理員皺眉道。
「我也向警方說過,我對久松先生的事所知有限。」
「久松先生是否曾在某種情況下說出天使這個字眼?或者是安琪兒也無妨。」
「天使嗎?」管理員歪著腦袋思索。
「沒錯。你聽過嗎?」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類似的情況發生過。但說出天使這字眼的並非久松先生,
而是我。」
「是你?」
田島露出不解的神情,接著又說:
「能請你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大概是兩星期前左右吧,有一位美麗的女人來拜訪久松先
生。」
「是這個女人嗎?」
田島從口袋中取出片岡有本子的劇照讓管理員過目。
「不是。」管理員僅瞄了一眼便答道。
田島瞪大了眼睛。
「真的不是嗎?」
「不是啦,這照片中的女人我也認得,因為報上登出了她意外身亡的消息。」
「那個來訪的女人後來怎麼了?」
「她進入久松先生的房裡,一會兒之後就神色黯然地走出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事後我就跟久松先生提起,說他不該欺負那個像天使般的女人。」
管理員喘了一口氣,拿起身旁喝了一半的牛奶往嘴裡送。
「然後呢?」田島催促道。既然已經出現天使這個字眼,也難怪他緊張兮兮的。
「久松先生當時說了什麼嗎?」
「只是嘿嘿地笑。」
「僅僅如此嗎?」
「不,隨後又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問我知不知道兩個以上的天使叫做什麼?」
「兩個以上的天使?」
「我回答說不知道,他就說出一個深澀的字眼,好像是『安』或『恩』什麼的——」
「angels嗎?」
「對!就是這字眼。」管理員猛力點頭。
田島面色凝重地交叉著雙臂。似乎讓總編輯說中了,除了片岡有木子之外,還有其
他的天使。然而,其他的天使到底在哪裡呢?
田島望著管理員,管理員似乎已經抵抗不了睡意,整個臉貼在桌面,發出輕微的鼾
聲。田島拍拍她的肩膀,卻喚不醒她,只好露出苦笑離開公寓。
3
田島接著又去拜訪與久松有關的真實週刊社。他向總編輯橫山知三出示了記者證,
對方聳聳肩,露出一副「又來了」的表情。似乎先前已有不少記者來過這裡。
「你也是來問久松實的事情吧?其實我所知道的根本就構不成新聞題材。」
「但久松確實曾向你兜售過新聞,對吧?」
「嗯。」
「警方來過了吧?」
「你也想問同樣的事,是嗎?」
橫山厭煩地皺起眉頭。
「難怪翻開每份報紙,報導的事總是大同小異。」
「但他們的確來過吧?」
「來過。來了兩個人,從垃圾箱裡翻出一張久松丟棄的紙片,僅僅如此而且。」
「那張紙片上寫些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刑警不肯讓我看,我也不想看。」
「真的?」
「真的。
田島觀察對方的神色,但看不出對方是受到警方的箝口令,抑或是當真不知情。
「換個話題,久松曾說過天使這個字眼嗎?」
「天使?」
「或是安琪兒也成。」
「若說是安琪兒酒吧,那倒是久松常去之處。」
「安琪兒酒吧?」
田島漲紅了臉。由於想找的答案一下子自動跳了出來,因而在剎那間整個人都愣住
了。
「你知道這間酒吧嗎?」
「不,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久松是這家店的熟客嗎?抑或是橫山先生您比較熟?」
「久松比較熟。他常吹噓自己可以在那兒簽帳。」
「能夠簽帳是意味著久松和那裡的媽媽桑很熟嘍?」
「嗯。是相當漂亮的媽媽桑。看到兩人那股親熱勁,有時我還真吃醋呢。」
橫山對田島苦笑道。
4
從新宿三丁目的大馬路拐進窄巷裡,向前走約五公尺便是安琪兒酒吧。
塗成黑色的大門上寫著「安琪兒」幾個字,還用白色顏料繪著一幅拉弓射箭的丘比
特畫像。田島歪著脖子暗忖,丘比特也是一名天使嗎?好像不是,但他也沒什麼自信。
不過既然背上有雙翼,或許可以算是天使的同類吧。
推開沉重的大門踏入店內,立即有一名身穿緊身中國旗袍的年輕女人迎了上來,殷
勤地挽著他的手臂到後頭的座位坐下。或許是因為時間還早,也或許是因為不景氣,整
間店裡只有田島一位客人。
年輕的女人共有三名,但未見到媽媽桑模樣的女人。田島點了啤酒,然後問道:
「媽媽桑呢?」
「馬上就來了。」
在一旁坐下的女人答道,那是個肥胖且又臉孔扁平的女人。大概是想要表示親切的
服務態度,因此故意蹺高了腿,讓肥胖白嫩的大腿從旗袍的開叉處裸露出來。
「能將媽媽桑的名字告訴我嗎?」
「問這個干嘛?」
「因為聽說她是個大美人,所以想要認識她。」
「男人只會說同樣的話,什麼是美人啦,所以想要認識她。」
「不行嗎?」
「我坐在你面前,你不問我的名字,反倒惦記著媽媽桑,不覺得有些失禮嗎?」
「原來如此。」
田島苦笑著將手伸進口袋裡。在外國影片中,常出現偵探為了打探消息,而用優雅
的手勢將鈔票塞入對方手中的鏡頭,他原想模仿一番,但由於不太習慣,因而掏出來的
五百元大鈔被捏得皺巴巴的,他將鈔票對折弄整齊,但動作實在稱不上優雅。然而,女
人卻似乎很習慣洋式作風,毫不扭捏地將那張五百元鈔票塞入雙乳間,然後嫣然一笑。
「媽媽桑名叫絹川文代。若還想知道年齡,我也可以告訴你,她自稱二十九歲,其
實已經三十二歲了。」
「是個像天使般的美人嗎?」
「美人倒是美人,但卻是個上了年紀的天使。」女人咯咯笑道。
「聽說她是久松實的女人,真的嗎?」
「是那個昨天被殺的久松嗎?」
「嗯。他常來這裡吧。」
「大約一星期來兩次。」
「兩人的交情如何?」
「有個女孩曾撞見兩人走進旅館。另外還有一個傳聞——」女人謹慎地壓低嗓門。
「媽媽桑似乎被久松騙了。」
「被騙了?」
「好像是久松以結婚為餌,騙了她一大筆錢。」
「沒想到還有女人遭男人騙錢這種事。」田島笑道,但內心其實相當緊張。若這女
人所言屬實,那麼這間店的媽媽桑便不乏殺人的動機。
「被騙之事當真嗎?」
「好像是真的。女人嘛,總是抵抗不了結婚的誘惑,何況媽媽桑又上了年紀,當然
會心急。總之可以確定的是,久松這男人在吃奶媽桑的軟飯。」
「是錢嗎?」
「錢當然有給,還替他買西裝等等,真可憐哪,女人到底是不中用。媽媽桑平常雖
然很好強,但卻拿那個男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久松難道無意跟媽媽桑結婚嗎?你憑什麼說媽媽桑被騙了?」
「那個男人哪會想結婚?來到店裡也曾對我灌過迷湯呢。」
「對你嗎?」
「你不相信啊?我又不是沒人要,年紀輕又朝氣蓬勃。」女人拍著裸露的大腿說道。
「還有呢,跟我上床時,他還蠻不在乎地說自己喜歡年輕的女人。若說他有意跟媽
媽桑結婚,雖然不是絕對不可能,但至少是令人難以想像。對了,你意下如何?」
「什麼事——?」
「別裝蒜了,還會有什麼事?今晚陪陪你也無妨。」
「多謝盛情,但今晚我有事纏身。」田島苦笑答道。
就在此刻,沉重的大門打開了,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跟著剛到的客人一起走入,身
畔的那女人用手指輕戮田島的腰側。
「你久等的媽媽桑來了。」
5
的確是位美人。一身紫色的和服跟她的瓜子臉極其相稱。乍看之下,給人一種神情
落寞的印象,或許是因為長相的關係吧。
田島起身走向櫃台,開門見山地向她表明自己是一名記者。一抹陰影閃過她的臉龐。
「你是來探問我跟久松的關係,是嗎?」
「是的。」
「如果我說跟他沒有關係,你會相信嗎?」
「不會。」田島微笑道。「太牽強了。」
「的確是。」
文代也笑了。
「從那女孩那裡,你打聽到不少事了吧?」
文代用眼神指著剛才和田島說話的那個女人。
「她一向很多嘴。」
「似乎曾論及婚嫁,是嗎?」
「對女人而言,不論多大年紀,結婚這個字眼都具有莫大的魅力。」
「久松先生有意要跟你結婚嗎?」
「我從來不想知道久松有什麼想法。」
「是害怕知道嗎?」
田島未得到立即的答覆。文代掏出香煙叼在嘴上,拿起火柴想要點火,但卻一連幾
次都沒點著,因為她的手指不住地顫抖。
田島取出打火機替她點著了煙。
「謝謝。」文代說。
「剛才你的意思是——?」
「你愛久松先生嗎?」
「我不知道。這並非說謊,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說不知道,我覺得這是我真正的感
受。」
「能問你一件失禮的事嗎?」
「你不是已經在問了嗎?」文代苦笑道。
「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你是否恨過久松先生?跟你交往的同時,他又跟那個叫做安琪兒﹒片岡的脫衣舞
娘發生關係。如果你恨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否會恨到想致他於死地的程度,對吧?」
「我可沒這麼說。」
「其實沒什麼兩樣。我是恨過久松,也想過要殺死他。我這樣說,你滿意嗎?」
「人是你殺的嗎?」
「不是。但是我這麼說,你也不會相信。」
「如果有證據,我就相信。久松先生遇害的時間是昨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他死在我
的面前,不,是死在我的臂彎中。」
「你?」文代微微張開櫻唇。「你是他最後見到的人?」
「是的。我也聽到他最後的遺言。先別管這些了,剛才我所問的不在場證明呢?」
「不在場證明?」
「你在昨天上午十一點左右的不在場證明。」
「沒有。」
文代沉聲答道,接著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做這行的人白天通常都是蒙頭大睡,實在不可能提出什麼證明,也就是說沒有不
在場證明。如此一來,你更確信我就是兇手了吧。一個遭到騙婚的女人殺死男友,這會
成為一篇有趣的報導,對吧?」
「我不會寫無憑無據的報導。」
「是嗎?真遺憾。」
文代突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對你說實話吧。」
「實話?」
「久松的確是以結婚為餌跟我親近。我一開始就看穿了他的謊言,干這一行這麼多
年,至少還能分辨男人的謊言及真心話。可是我一直擁有一個夢,即使像我這樣的女人,
也難免會夢想有一個男人真心愛我而想跟我結婚,所以我給久松錢,又替他做衣服,或
許久松自以為將我騙得團團轉,但事實上是我在欺騙自己。」
「我不明白。這樣到頭來不是傷到你自己嗎?受害的只有你,不是嗎?」
「如果你這麼認為,那也無妨。當然,我有時也會恨不得殺死久松,然而,如果久
松還活著,那麼我還是會繼續編織這場欺騙自己的夢。久松是個下流男人,他活該被殺,
但他卻是我不可或缺的男人。像你這樣順利成長的人大概無法理解這種心情吧,等到你
遭到愛人背叛,受到心靈創傷之後,你自然就會明白的。你有愛人嗎?」
「——」
田島默默地凝視著絹川文代的臉龐。
6
沒過多久,田島便離開了安琪兒酒吧。
因為結束了這段奇妙的告白之後,文代就自暴自棄似地開始喝起悶酒,一下子就喝
得醉醺醺的,說話時舌頭也大了起來。田島弄不清楚她是真醉抑或是在演戲,也無法分
辨文代的告白是否屬實。
她承認了跟久松的關係,又親口說出曾經想要殺死久松,推想起來,或許她認為與
其否認,倒不如做某種程度的承認反而有利,畢竟她不是個天真的小姑娘。文代自己也
說過,這一行做久了,自然知道該如何明哲保身。
步行在夜晚的街頭,田島憶起青葉莊管理員所說的話。
管理員說過,有一位美麗的女人在兩星期前訪過久松,她還勸久松「不該欺負那個
像天使般的女人」。
當時的女人會是絹川文代嗎?
如果真的是她,那麼根據管理員的證詞,說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的涉嫌
程度就更濃了,因為這意味著兩人之間有過某種沖突。
田島認為自己該向絹川文代要一張照片,只要將照片讓管理員過目,真相就會大白。
然而,以文代此刻的爛醉程度,就算折回去大概也要不到照片,最好是明天再去一趟,
討張照片或替她照張相。想清楚之後,田島返回辦公室。
總編輯對田島的報告似乎頗為滿意。
「果然在久松的身邊還有另一位天使。」
「讓管理員看過絹川文代的照片後,如果她說文代不是那個女人,那麼可能還有第
三個女人。」
「第三個女人嗎?」
總編輯略微露出羨慕的神情。
「久松這男人似乎艷福不淺啊。」
「不過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田島答道。
他的腦中突然浮現山崎昌子的情影。﹒想到昌子,他便一點也不羨慕久松這種人了。
「我真想和那位美人媽媽桑見一面。」總編輯半開玩笑地說道。
就在此刻,兩人之間的那具電話響了起來。
總編輯伸手抓起話筒。
在電話中跟對方交談了兩、三句之後,總編輯的神情開始變得緊張。
總編輯掛掉電話後,凝視著田島。
「似乎已經不需要絹川文代的照片了。」
「可是若不讓青葉莊的管理員過目並確認——」
「那個管理員已經死了。」
7
「死了——嗎?」
田島在剎那間露出茫然的表情望著總編輯。幾個小時之前,四島才跟管理員談過話,
她怎麼會突然死去呢?
「是自殺嗎?」
「還不清楚。但好像是服用安眠藥致死。」
「安眠藥?」
聽到此話,田島的腦中閃現出某種影像。
那是睡眼惺松的管理員在回答田島問話時的神態,以及講完話後趴在桌上睡覺的背
影。
當時。田島曾經拍管理員的背部,但卻喚不醒她,因而苦笑著離開青葉莊。原先以
為是疲勞加上暖和的室溫使管理員昏昏人睡,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管理員似乎正一步
一步走向死亡。一想到這裡,田島突然感到背脊發冷。
田島立即趕往青葉莊。
抵達現場後,他到管理員室探頭瞧看,發現管理員的屍體已經被警方運走。
房間內空蕩蕩的,是一間擺設極少而顯得寂寥的房間。
(好像有些不對勁。)
在窺探之際,田島突然這樣覺得。先前在這裡跟管理員交談時,房裡的東西似乎跟
現在有些不同,不是因為管理員不在,而是缺少了某祥物品。
(是牛奶瓶。)
田島想到了,那個牛奶空瓶不見了。
當田島問起有關天使之事時,管理員曾經拿起喝了一半的牛奶往口中倒。田島的眼
中烙印著一幅景象,那是牛奶流經管理員喉嚨時那種異常濃稠的乳白顏色。管理員喝下
牛奶後便立即睡著了,並未先收拾好牛奶瓶。
那個牛奶空瓶跑到哪裡去了?
田島認為可能是警方基於調查需要帶回去了。這是唯一的可能,在服用安眠藥致死
的死者身旁找到的牛奶空瓶,警方當然會攜回局裡調查。
田島找到在事故現場的宮崎刑警,為了慎重起見而向他求證此事。
「牛奶空瓶?」
年輕的宮崎刑警不解地反問,然後答道:
「管理員辦公室裡沒有牛奶空瓶啊,只有一個裝『阿爾多林』安眠藥的空瓶。牛奶
空瓶怎麼了?」
「不,沒什麼。」田島慌忙答道。
宮崎刑警不像是在說謊。這麼一來,那個牛奶空瓶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
田島注意到管理員辦公室的門邊釘了一個黃色的牛奶箱,箱上貼著一張寫著『田熊
金」的紙條。田熊金應該就是管理員的姓名。
田島探頭往牛奶箱裡一瞧,發現裡頭有一個空瓶。
這個空瓶會是田島先前見過的那個嗎?
依常理來推斷,既然是裝在寫有管理員姓名的牛奶箱裡,那麼必定是同一個空瓶無
疑。
然而,到底是誰放過去的呢?是管理員自己嗎?可是如果管理員是入睡之後就直接
走向黃泉,那麼就不可能是她本人放的。
(假設管理員的死是他殺——)
想到此處,田島不禁感到一陣興奮。或許兇手是為了故佈自殺疑陣,所以才將牛奶
瓶擺進箱內。
最後跟管理員談話的人應該就是田島,而知道牛奶瓶一事的人應該也只有田島。各
報社的記者當然不會知道,根據宮崎刑警的說法,大概連警方也未注意到此事。
「或許挖到了獨家新聞呢!」
想到此處,田島覺得身體不住顫抖。
田島環視四周,眾刑警及記者皆往管理員辦公室裡鑽,根本沒人注意到牛奶箱。
田島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飛快地將牛奶瓶包起來,當他將牛奶空瓶塞入雨衣口袋時,
中村副警部正好從外頭進來。
田島急忙從牛奶箱旁離去。
8
田島返回辦公室向總編輯報告此事,總編輯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你是說安眠藥慘在牛奶裡頭嗎?」總編輯問道,田島點點頭。
「喝完牛奶,管理員田能金立即睡著了,這是我親眼目睹的,只是沒有確切的證
據。」
「如果你沒猜錯,那麼事情就有趣了。」
總編輯說道,但半信半疑的神情仍未完全消除,他似乎認為此事太過玄妙。
「企圖自殺的人應該不會刻意將安眠藥摻入牛奶中。」田島說。
「所以我認為他殺的可能性很大。」
「這我能理解,但先決條件必須是你的推斷無誤。」總編輯謹慎地說道。「僅憑推
斷可無法寫成報導。」
「所以我將牛奶瓶拿了回來。」
田島將視線投向包在手帕裡攜回的牛奶瓶。
「這瓶子裡還殘留著些微牛奶,我想找人幫忙化驗。」
「我有一個朋友在制藥廠的研究室工作,可以拜託他化驗。若能檢驗出安眠藥,那
就中獎了。」
總編輯瞇著眼凝視著殘留在瓶底的些微牛奶。在日光燈下,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
得那乳白色的液體似乎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我相信一定會檢驗出安眠藥。」田島用略微興奮的語氣說道。
「我認為這是一樁巧妙的謀殺案。當送牛奶的人將牛奶送到後,兇手便用摻有安眠
藥的牛奶加以調包。只要小心行事,在摻入安眠藥後,便可將牛奶瓶的紙蓋及上頭的玻
璃紙恢復原狀。何況對一個每天喝牛奶的人來說,就算紙蓋有些歪扭,也不會特別在
意。」
「你是說,兇手等管理員喝完牛奶後,便將空藥瓶擺在管理員辦公室裡,同時將牛
奶空瓶擺回牛奶箱裡,是嗎?」
「公寓裡有各式各樣的人進出。除了住戶之外,還有許多訪客、推銷員、送報生、
瓦斯及自來水收費員等,管理員辦公室前面的走廊就等於是馬路的延伸,所以我認為兇
手能夠很輕易地進出。等到明天早上,送牛奶的人會將牛奶箱中的空瓶帶回去洗滌,如
此一來,摻有安眠藥的犯罪證據就被清洗得一乾二淨了。」
語畢,田島不自覺地搔搔腦袋,他為自己的振振有詞略感羞赧,總編輯也不禁莞爾。
「管理員的死亡也會造成警方的困擾吧。」總編輯說道。「若真如你所想的,這是一樁
他殺案件,而且又跟久松命案有關的話,那麼片岡有木子是兇手的說法就站不住腳了。」
「你說得沒錯,中村副警部也到現場去了。或許他就是放心不下才跑過去的。」
中村副警部的出動,顯然意味著警方也懷疑這是一樁他殺命案。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第五章 筆跡鑒定
1
中村副警部一面聽取先抵達現場的宮崎刑警做報告,一面暗自希望田熊金的死亡是
一樁自殺事件。
因為田熊金並不是普通的管理員,而是昨日在三角山遇害的久松實所住的那棟公寓
的管理員。如果是他殺,那可能就和久松遇害一事有牽扯。
而且倘若這是同一個兇手所為,那麼片岡有木子這條線索便站不住腳了。
中村認為片岡有本子是殺害久松的真兇,這不僅是他個人的見解,也是搜查本部全
體同仁的看法,因為片岡的企圖逃亡足以認定是畏罪潛逃。
癥結在於證據。為了搜證,關部刑警從車禍現場帶回片岡有木子的行李箱,而且宮
崎刑警也搜查過她的公寓,但這些行動皆未發現她涉案的確切證據。
就在此時,傳來了青葉莊管理員猝死的消息。中村立即派遣宮崎刑警趕赴現場,而
他自己則坐立難安。他希望能斷定出究竟是自殺抑或他殺。
此時,久松實的解剖報告剛好送達他的辦公室,但中村卻靜不下心來閱讀,披上雨
衣便急著趕住左門町的公寓。
宮崎刑警解釋情況,說是無法斷定此案為自殺抑或他殺。
中村臉色凝重地環視管理員辦公室。窗邊擺著一個櫃子,面對門口處則擺著一張小
桌。
「聽說是趴在這張桌子上死去的。」宮崎刑警報告道。
「發現人是住在二樓一位姓野田的上班族。最初他以為管理員是倦極而眠,因而不
以為意,但到澡堂洗完澡返回後,看到管理員還在睡覺,便趕忙召來醫師,但卻為時已
晚。」
「聽說有一個安眠藥瓶丟在旁邊,是嗎?」
「鑒識課的人員拿走了,藥名是『阿爾多林』。」
「阿爾多林?」中村覺得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這名字,但一下子想不起來。
「是坊間販售的藥品嗎?」
「我問過附近的西藥房,聽說是一種在四年前就遭到禁售的安眠藥。」
「遭到禁售?」
「是出過問題的藥。據說孕婦服用後會對胎兒造成不良影響。」
「呃。」
中村點點頭,他想起來了,這是四年前喧騰一時的新聞。原先是外國藥廠出品的一
種安眠藥,在日本以「阿爾多林」的名稱推出販售,但孕婦服用之後,卻產下了畸形兒,
因而釀成風波。
四年前就被禁售的藥,為何還有人使用呢?
「調查過死者嗎?」
「大致上調查過了。死者田熊金,四十九歲,沒有親人,聽說有一個獨生子,但在
六年前死於交通事故。」
「她是這棟公寓的產權所有人嗎?」
「不,只是受雇當管理員。死者可能是因為沒親沒故,所以才擔任這個工作。」
「身體健康嗎?」
「好像有心髒衰弱的毛病,醫師說是慢性心髒病。」
「孤單而又心髒衰弱的四十九歲婦女。」中村喃喃自語,然後望著宮崎刑警的臉。
「看起來像是有自殺的動機。」
「我也覺得像是自殺。」宮崎刑警也點頭道。
「我問過公寓的住戶,管理員生前似乎未曾與人結怨,而且她也沒有巨額積蓄,所
以不可能有人為了貪圖利益而殺她,唯一的問題就在於久松實生前住在這裡。」
「我也認為這是問題所在。」
中村含糊地說。或許是因為私下盼望這是一樁自殺事件,因而自然而然地含混其詞。
然而,目前並沒有任何證據足以斷定是自殺抑或他殺。
(只好等候解剖報告了。)
中村一面瞄著空蕩蕩的管理員辦公室,一面感到內心有一股輕微的焦躁。
2
直到翌日午後,田熊金的解剖報告仍未送來。解剖報告原本就需耗費些時間,只是
由於其中有問題,所以中村變得坐立難安,於是親自打電話到警察醫院。
「干嘛這麼著急呢?」接電話的那位相識的法醫悠閒地問道。「你看過久松實的解
剖報告嗎?」
「看過了。」中村飛快答道。由於心裡焦急,說話速度也自然變快了。
「一切如同預料般,沒什麼特別之處。致命傷是心髒部位的刺傷,沒有格鬥的跡象,
身上的擦傷被認為是在滾落山崖時所造成的。這些全是預料中事。」
「科學並非用來提出怪誕的答案,好讓你們驚訝或高興啊。」
「這我當然知道。田熊金的報告呢?已經三點了,還沒解剖完嗎?」
「大致上完成了,目前只知道死因是由安眠藥所造成的。照你的說法,這也是在預
料之中,沒有特別之處嘍。」
「她的死亡可能是意外嗎?」
「你是指服藥過量嗎?」
「是的。」
「似乎不大可能。瓶子上應該會載明適當的劑量,而且這藥是『阿爾多林』,你也
知道這種藥吧?」
「我知道。跟『阿爾多林』畸形兒有關,對吧?」
「沒錯,我想死者也應該知道。所以一般說來,使用者在服用時應該會心存猶豫。」
「所以服用此藥便意味著,並非為了安眠,而是想要自殺,對嗎?」
「正是如此。當然,先決條件是死者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服用。」
「『阿爾多林』比普通的安眠藥更強而有效嗎?我的意思是,它是不是一種容易致
死的藥物?」
「正好相反。」
「相反?」
中村感到莫名其妙,因為他隱約覺得這是一種效用很強的藥物。
「由於會導致產下畸形兒,所以一般人常誤以為這是一種強效藥物,事實上正好相
反,它的藥性很溫和,所以剛問世時頗受好評,被認為是危險性較低的安眠藥。」
「但是田熊金卻死了啊。」
「雖說藥性溫和,但卻不保證絕對安全。何況死者的心髒原本就很衰弱。」
「結論到底是什麼?自殺嗎?還是他殺?」
「無法斷定。不能說是主動的自殺,也不能說有他殺的嫌疑,實在抱歉。」
「死亡時間呢?」
「在三點半到四點半之間。胃中殘留有麵包及牛奶,是吃了一頓時間較晚的午餐之
後才死的。我所知道的僅此而已,其余的得靠你們去調查,這是你的份內工作,不是
嗎?」
「這我當然知道。」
中村掛掉電話。
結果仍然無法判明是自殺抑或他殺。中村起身走到位於另一棟辦公大樓的鑒識課,
在鑒識課得到的回答是:「阿爾多林」空瓶上只發現田熊金的指紋。然而,光憑這點並
無法斷定是自殺,也可能是他殺。因為如果兇手夠聰明,那麼應該會清理自己的指紋,
事後只要讓死者握住空瓶,便能輕易在空瓶上留下死者的指紋。
找不到他殺的線索雖然值得慶幸,但中村仍無法撫乎心中不安的情緒。
返回調查室之後,中村撥了一通電話到南多摩警署。他先前已經將片岡有木子的照
片送去,打這通電話是為了探聽結果。
接電話的還是上次的刑事部長,語氣也跟上次一樣誠惶誠恐。
「好像進行得不太順利。」刑事部長說。
「已經拿那張照片到京王線、南武線各車站,還拿到三角山附近的農家探聽,但尚
未找到目擊證人。讓您失望了,實在抱歉之至。」
「你也別洩氣。」中村當然只能如此安慰他。「如果她是自行開車,那麼沒有目擊
證人也不足為奇。何況女人稍微化個妝,馬上就變成另一張面孔,或許在做案時,她還
特地易容呢。再說,她是個壯碩的女人,也可能穿上男裝掩人耳目。總之,請你繼續努
力。」
「是,我會全力以赴。」
「除了照片之外,是否還查到什麼事?」
「有一件跟案情無關的事——」
「什麼事?」
「不久前,有一名農家小孩在田裡撿到海苔壽司,吃下之後腹痛不已。壽司大概是
健行者丟棄的。」
「食物中毒嗎?」
「此地最近接連幾天都是高溫的天氣,大概是壽司腐敗了。」
中村一臉無奈。的確,食物中毒跟這次的案件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中村剛擱下話筒,奉命前去調查片岡有木子生前經歷的矢部刑警正巧從外頭回來。
「大致上調查清楚了。」矢部刑警說道。
隨後他一邊翻開一本寫著密密麻麻小字的記事本,一邊說道:
「她出生於靜岡縣沼津市,家裡在市內經營雜貨店。高中畢業後立即在附近的一家
百貨公司上班,工作了一年之後,突然來東京當脫衣舞孃。當脫衣舞孃時,曾因妨害風
化罪而兩度遭到逮捕。」
「妨害風化罪不至於成為勒索的把柄吧。」中村說道。
「因為她事後仍繼續從事脫衣舞孃的工作,就算讓久松知悉她有妨害風化的前科,
也應該毫不在乎嘛。」
「我也這樣認為。」矢部刑警點頭表示贊同。「因為大多數的脫衣舞孃都有妨害風
化的前科,所以這不會是勒索的把柄。」
「赴琉球時,是否在那邊眼走私扯上關係?」
「這事也調查過了,未發現任何跡象。」
「跟男人的關係呢?」
「以前似乎曾跟淺草的一名小混混來往,但在一年前就分手了。再說,我覺得男女
關係也不值得遭人勒索幾十萬元。如果是良家婦女,或許還會隱瞞異性關係,但脫衣舞
娘正好相反,異性關係越複雜越值得誇耀。」
「這麼說來,問題是出在當脫衣舞孃之前嘍?」
「可能跟突然辭去百貨公司的工作而來到東京有關。」
矢部刑警邊瀏覽記事本邊說。
「一般而言,在百貨公司任職是女孩子憧憬的就業機會,突然辭職未免有些奇怪,
而且來到東京後又立即選擇脫衣舞孃當職業,我覺得事有蹊蹺。」
「或許是在沼津發生了什麼問題。大概久松就是抓住這個把柄而向片岡有木子勒索。
就麻煩你跑一趟沼津吧。」
「我馬上出發。」
矢部刑警飛快答道,隨即拎起外套離去。他應該很疲憊了,中村原想叫他休息一天,
等明天再動身,但卻說不出口,因為中村了解矢部刑警的心底仍留有一道小小的創傷,
他仍對片岡有木子之死感到內疚,倘若能確定片岡就是兇手,他的心裡或許會好過些。
如果命令他休息,或許反而是件殘酷的事。
(為了矢部刑警,真希望能找到片岡是真兇的證據——)
中村將視線投向外頭越來越暗的天色,臉上也浮起了倦容。
4
八點時,矢部刑警來電報告已經抵達沼津,之後就沒有更進一步的聯絡。
至於田熊金之死,雖然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但警方仍未能掌握任何足以證明是自
殺或他殺的證據。
警方調查過安眠藥的來路,但由於此藥是在四年前就已銷聲匿跡的「阿爾多林」,
所以調查起來格外困難。假設是自殺,那麼田熊金可能是四年前在某家西藥房購得此藥,
如今要找出這家西藥房當然是困難重重,因為已經過了四年,任何人的記憶都會模糊。
然而,在案發四十八小時後的十八日當天,警方迫於形勢,不得不對外表態。
在課長室召開了一次記者會,課長在會中公佈:「警方認為田熊金是死於自殺。」
記者當然競相提出質疑。因為警方並未找到遺書,憑什麼斷定是自殺事件?
「根據周遭的狀況加以分析,警方認為自殺是較妥當的判斷。」一課課長答道。
「所謂周遭的狀況是指什麼?」記者進一步追問,課長略微清了一下喉嚨。
「第一是田熊金不乏自殺的理由。在舉目無親的孤單境遇中,又有慢性心髒病纏身,
再加上獨生子死於交通事故,所以對未來已經喪失了希望。第二是田熊金生前並未樹敵。
警方詢問過公寓的全體住戶,找不出任何厭惡或憎恨田熊金的人。此外,也沒有任何人
能從她的死亡中獲利。基於上述理由,警方認為這是自殺事件。」
「田熊金之死難道不可能跟久松遇害之事有關嗎?」一名記者問道。
出席記者會的中村心想:「該來的果然來了。」他早知會有此一問。若此一疑問未
被提出,那才奇怪呢。何況站在新聞記者的立場,同一個兇手的連續殺人事件比較能成
為趣味性高的報導。
「當然警方也考慮過。」
課長答道。
「然而並未發現足以證明兩案有關聯的任何證據。」
「警方認定片岡有本子是兇手,所以才將田熊金之死說成是自殺,不是嗎?」
「絕無此事。」性情溫厚的課長用罕見的強烈語氣予以否認。
中村也覺得並無此事。警方之所以斷定為自殺,乃是根據狀況來推斷,並非故意扭
曲事實。
然而,中村仍感到有些心虛。不可否認的,他其實很希望這是一樁自殺事件。
入夜後,矢部刑警總算撥了電話進來。當接線生說是從沼津打來的電話時,中村立
刻將聽筒拿近耳邊。
「如何?」
矢部刑警一出現在電話線的彼端,中村便劈頭問道。
「總算弄明白了。」
電話線的彼端傳來開朗的回話,中村緊張的情緒這才稍獲舒緩。
「你說說詳情吧。」
「到達此地後,我立即去片岡有木子以前工作的那家百貨公司,那是一家規模相當
大的公司。一問之下,才知道久松在今年二月左右也來過這裡。」
「果然久松也認為片岡有木子在沼津時隱載著某些秘密。」
「似乎是這樣。聽說久松頻頻問起有木子辭職的理由。」
「百貨公司的回答呢?」
「這就不太清楚了。由於是在六年前突然離開,所以連百貨公司方面也弄不清楚辭
職的理由。」
「但我認為其中必有文章。」
「我也是這樣認為,所以隨後又到她家開的雜貨店去,久松也來過這裡,但是在她
家並沒有什麼收穫。據她雙親說,她是瞞著家人突然離家出走,結果竟當了脫衣舞孃,
所以家裡跟她斷絕了關係,之後她連一封信也沒來過。」
「然後呢?」
「我不得已只好去拜訪市警局。因為我猜想,當六年前她離開沼津之前,或許在她
周遭曾發生過什麼事件。」
「有嗎?」
「有的。她離開沼津的日期是六年前的十月六日,根據市警局的紀錄,在同年的十
月五日,有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在沼津港的防波堤上夜釣時溺斃。」
「那名少年跟片岡有木子有什麼關係嗎?」
「是鄰家的少年。而且有人見到少年和一名年約二十歲的女人並肩坐在堤防上。由
於夜色黑暗,所以無法確認那女人是否就是片岡有木子。」
「假設那女人就是有木子,那麼是她將少年推落海中溺斃的嗎?」
「我起初也是這麼想。但根據市警局的調查,少年好象未曾與人結怨。所以警方猜
想,她是夜晚到防波堤上散步,正好遇見在夜釣的熟識少年,多嘴的她便在少年的身旁
坐下來聊天——」
「這是目擊證人所說的嗎?」
「是的。警方猜想,她可能是在開玩笑的情況下,不小心推了少年一把,既是夜晚,
浪頭又格外洶湧,少年落入海中立即失去了蹤影,驚慌不已的她忘了呼救而逃回家裡。」
「原來如此。這倒有可能,而且此事也足以成為被勒索的把柄。然而,既然沒有證
據,我認為就算是久松也沒有能耐恐嚇她吧,應該有某些證據足以讓案子成立才對。但
如果有證據,市警局應該早在六年前就逮捕她了,不是嗎?」
「是有證據。」
「哦?」
「我對久松的行蹤做過調查。他曾去拜訪有木子在高中時最要好的朋友吉野玲子的
家,我也跟吉野玲子見了面,結果聽到以下的事。」
電話的彼端傳來矢部刑警輕微的咳聲。
「聽說當久松來訪時,吉野玲子剛好去大板,所以由玲子的母親代為接待。當時久
松謊稱已經在東京跟有木子結了婚,而有木子想讓他看看以前寄給吉野玲子的信件。說
起來這是個奇怪的要求,但玲子的母親是個老式的女人,所以未加拒絕而拿出所有的信
件給他看。等吉野玲子回來聽到此事後,趕忙檢查了一下信件,結果發現其中少了一
封。」
「是久松偷走的嗎?」
「我認為是。當久松看信時,玲子的母親基於禮貌暫時迴避,所以久松有充分的機
會將小小的一封信塞入口袋。」
「被偷走的信是哪一封?」
「據吉野玲子說,是有木子在離鄉時交給她的一封信,裡面寫著自己在昨天做了一
樁錯事,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若將此信與六年前的那樁事件聯想在一起,我認為足夠
成為勒索的把柄。」
「的確是足夠了。」
中村對著話筒點點頭,突然又想到什麼似地說:
「吉野玲子跟這次的事件會不會有關呢?因為感到自責,所以想向久松取回那封信,
因而下了毒手——我覺得這也不無可能。」
「為了謹慎起見,我也針對這點做了調查,發現吉野玲子跟這次的事件完全無關。
她有十一月十五日的不在場證明,當天一整天她確實都待在沼津。」
「這樣就沒問題了。」
中村滿意地擱下話筒。
3
案情又往前進展了一步。
中村滿意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掏出香煙點上火。香煙的味道好久不曾如此香醇了。
截至目前為止,「勒索」只是臆測,但是有了矢部刑警打來的這通電話,臆測便成
了事實。久松確實曾赴沼津盜取片岡有木子的秘密,這無疑證明了的確曾經發生過勒索
行為。只要備齊這方面的證據,那麼便可在法庭上證明有木子的確有殺人的動機。
中村的神情緩和了下來,並回想起剛才的通話內容。在回想的過程中,他的神色變
得越來越凝重。
根據矢部刑警的報告,案情確實向前推進了一步;但中村擔心的是,那封成為勒索
把柄的書信。
中村起身拉開檔案櫃,取出存放在裡頭的久松實的存折。六月五日存三十萬元對月
三十日存二十萬元,這兩筆錢推定是向片岡有本子勒索而來。根據推測,第三次的勒索
顯然成了久松的催命符。若是認定片岡有木子有罪,此一推測自然合理。
然而,倘若書信果真是勒索的把柄,足否能連續勒索兩、三次呢?
倘若她第一次付了三十萬元,便取回了那封信,那麼第二次的勒索對像便另有其人
了。
中村交抱著雙臂,彷彿要壓抑心中的不安。置於煙灰缸中的香煙冒出白色的煙霧,
他凝視著煙霧裊裊上升。
當然,如果久松事先將那封信用影印機複印幾張,那麼應該可以一直勒索下去。然
而,中村覺得,這種想法實在無法讓自己心服。
翌日,中村前往開立存折的三星銀行四谷分行。當初發現存折時,矢部刑警便曾向
銀行求證過,然而,當時只是確認存折裡是否真的有五十萬存款而已。
三星銀行四谷分行位於國鐵四谷車站附近。中村受邀進入舒適的分行經理辦公室。
「六月五日當天,久松先生確實曾親自來過本行。」
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分行經理說道。
「櫃台職員確認了這一點。久松先生手持三十萬元的支票,向承辦員要求開設活期
存款帳戶。」
「你還記得那張支票嗎?」
「大致上還記得。」
「開票人是誰?」
「我想是N經紀公司沒錯,是跟演藝人員有關的公司。」
「原來如此。」
中村點頭道。片岡有本子透過N經紀公司的介紹前往琉球,情節完全符合,但是問
題在於另一筆二十萬元。
「十月三十日的二十萬元也是N經紀公司開出的支票嗎?」
「那筆二十萬元不一樣。」分行經理答道。
「那筆款子不是支票,而是現金。存折登記欄外印著的A字,是現金存款的記號。」
「前來櫃台存款的人是久松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不知道?」
「因為是從本行上野分行匯入久松先生的戶頭。因此若要知道詳情,就必須詢問上
野分行。」
6
中村繞至上野。
三星銀行上野分行位於上野車站的正對面。中村一邊踏入銀行,一邊估算淺草到上
野之間的距離。
從淺草到上野,走路約需十到十五分鐘,開車約五分鐘。片岡有木子在淺草六區的
「美人座」表演脫衣舞,或許可能趁著表演的空檔來到上野匯錢,時間上綽綽有余。然
而,淺草應該也有銀行,當然也會有三星銀行的分行,攜帶著二十萬元的有木子為何不
在淺草匯錢,卻偏偏特地跑到上野來呢?此一疑問更加深了中村內心的不安。
上野分行的經理一聽到中村的來意,立即叫來了辦理匯款的那名女職員。
「這位是承辦匯款業務的櫃台同仁。」分行經理說道。
這名女職員約二十五、六歲,長得嬌小玲球。中村問起十月三十日的二十萬元匯款。
「是一名年輕女人前來辦理的。」女職員答道。
「我記得全是萬元大鈔,總共有二十萬元。」
「你見到那女人的面孔了嗎?」
「見到了。」
她點點頭,但表情隨即變得曖昧:
「可是記不太清楚。十月三十日是月底,又是星期六,由於只上半天班,所以客人
——人滿為患——」
「總之,請你看看這張照片吧。」
中村取出事先備妥的片岡有木子的照片讓她過目。
「如何?是這女人嗎?」
「這個嘛。」
她歪著腦袋思索。
「我不能確定。由於擠滿了客戶,而且她又戴了一副深色的太陽眼鏡——」
「你記得這女人是幾點來的嗎?」
「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星期六只上半天班,所以必然是在上午。可能是十點左右
吧!」
「匯款時要填什麼單子嗎?」
「是的。要填匯款傳票,而且是由客戶自行填寫。」
「能讓我看看那女人所填寫的單子嗎?」
分行經理立即從歸檔的傳票中找出那一張。
那是一張用紅色油墨印成的單子,最頂端印著「活期存款匯款傳票」的字樣。中村
將視線投向上頭的「匯款人地址姓名」欄。
「東京都台東區束上野三丁目十六田中春子」
該欄中用原子筆填寫如上,沒有蓋章。分行經理解釋說,匯入時無須蓋章。既然無
須蓋章,那麼就方便匯款人使用假名了,中村認為田中春子這名字顯然是假名。
中村向經理借了那張傳票,然後離開了銀行。台東區東上野三丁目位於上野車站前
面一帶。為了謹慎起見,中村依照傳票上的地址前去查訪,果然不出所料,該地址並無
田中春子這個人,應該是假名沒錯,問題是這個田中春子會是片岡有木子嗎?
中村返回搜查本部。
宮崎刑警早先便從片岡有木子的房裡帶回了留有她本人筆跡的文件,那是跟N經紀
公司所簽定的契約副本,上頭有她本人的簽名。
中村將契約副本上的簽名與傳票做一對比,這兩種筆跡就連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並
非出自同一人。中村感到相當沮喪,不過一般人在簽署假名時,常會刻意使用不同的筆
跡,所以外行人的筆跡鑒定實在靠不住。
為了求得正確的筆跡鑒定結果,中村將這兩種筆跡送到警察科學研究所。
筆跡鑒定頗費工夫。隔天,亦即在十一月二十日星期六這天,鑒定結果才出爐。
「很難認定時同一人的筆跡。」
鑒定報告寫著上述結論,中村感到自信漸漸崩潰。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第六章 天使的影子
1
同一天的午後,在日東新聞社的社會部辦公室中,總編輯和田島接獲牛奶的化驗報
告。
在電話中,總編輯一面點頭一面聆聽友人的報告,掛下電話後,神色凝重地望著田
島。
「你的推理似乎純屬子虛烏有。」總編輯開口道。
「未檢驗出『阿爾多林』嗎?」
田島表情僵硬地問總編輯,總編輯點點頭。
「據說是不折不扣的牛奶。」
「我也覺得遺憾,不過也只能相信化驗的結果了。」
「但是我親眼目睹,田熊金喝下牛奶後,立即就睡倒了啊。」
「或許當時她並未吞下安眠藥,只是真的困了,管理員的工作肯定很無聊。再說你
到達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剛好是一般人最容易打瞌睡的時候,就算她睡著了也並不
希奇。等你離去後,她又醒了過來,並且將牛奶空瓶擺回牛奶箱裡,後來才服用了『阿
爾多林』,企圖自殺。事情也可能是這樣,不是嗎?」
的確,總編輯的話也不無道理,然而田島卻仍無法釋懷。
流經田熊金喉嚨的那瓶牛奶的乳白顏色在田島眼前揮之不去,他相信那瓶牛奶中必
然摻有安眠藥。
然而,化驗結果卻無情地粉碎了他的想像。
(一定是兇手用心良苦地再度將牛奶瓶掉了包。)
田島暗忖,只要田熊金是死於他殺,那麼這便是唯一的可能,但是要如何證明呢?
有法子可以證明嗎?
「你也別太沮喪了。」總編輯安慰他道。「這種事並不希奇啊。」
「那個瓶子呢?」田島問道。
「瓶子?」
總編輯先是反問了一句,接著又說;
「啊,如果是指那個牛奶瓶,那麼應該還在我朋友那裡。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既然
未檢驗出『阿爾多林』,那麼就算丟棄又有何妨?」
「為了謹慎起見,我想查一下指紋。」
「這也無妨,不過我認為結果不見得全符合你的期望。若說未找到管理員的指紋卻
找到兇手的指紋,這種事我想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懂你的意思。」田島答道。
然而,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做看,否則無法說服自己。
2
田島立即外出去取回牛奶瓶。返回時,帶著一個跟上次一樣包在手帕裡的牛奶瓶,
並由總編輯代為安排將牛奶瓶送交專家鑒定。
「請原諒我的任性。」田島說道。總編輯露出淺笑。
「別說這種客套話,聽了簡直讓我起雞皮疙瘩。」
「多謝——」
「嗯,來根煙吧。」
總編輯從口袋中掏出「HOPE」牌香煙,遞了一根給田島。
「檢驗指紋大概得花一整天,慢慢等吧。」
「謝謝你的煙。」
田島叼上香煙點上火,煙有點兒苦澀。
「剛才有一通你的電話。」總編輯望著田島說。
「是誰打來的?」
「是你的女友,她自稱是山崎昌子。是跟你一起去三角山的那個女孩,對吧?」
「是。」
「她說如果那天的照片洗出來的話,她想看一看。」
「照片倒是洗出來了,只是因為發生了那樁事件,所以沒拍到什麼好照片。」
「笨蛋。」總編輯笑道。「照片只是個藉口啊,怎麼好意思說想見你而打電話來呢?
你乾脆現在就去見她吧,反正指紋的鑒定結果也得等到明天才能分曉。」
「但是——」
「去吧,去吧。」
總編輯舉起大手拍拍田島的肩膀。
「光顧著工作,將女友丟在一邊,小心她會另結新歡喲。」
「不會有這種事——」
「這種自信很危險喔,男人哪會懂女人的心思?最好是抓緊些比較保險。何況今天
是星期六,是女人最想打電話給情人的日子呢。」
「但是事情——」
「去吧。」總編輯大聲說道。「若你不去,我就趕你出去。」
「別這樣嚇唬我嘛。」
田島答道,同時內心湧起一陣感動。為了掩飾這種心情,他故意皺起眉頭說:
「你對我太好的話,我會害怕呢。」
3
若非總編輯提起,田島當真忘了今天是星期六。他只記得今天是十一月二十日,因
為今天距久松遇害之日已經過了五天。
(或許我是個不及格的情人。)
搭上電車後,田島的心神不禁浮起這樣的感慨。
昌子所住的公寓位於小田急線的「成城學園前」站。他走出車站時,周圍已經籠罩
在暮色中,商店街一片燈火通明。
田島在車站前的水果店買了昌子愛吃的蘋果。
昌子不在房裡,走廊上的一名女人告訴田島:「山崎小姐好像到澡堂洗澡去了。」
田島從牛奶箱裡取出鑰匙,逕自打開了房門。
田島打開電燈,往小廚房裡一瞧,看到肥皂盒不在那裡,果然是外出洗澡了。
這是一間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就像一般年輕女孩的閨房般整潔。跟床舖不曾整理
過、一星期僅打掃一次的田島房間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田島在此之前已經數度來過昌子的房間,只是從不曾留下來過夜,但是今天倒是初
次在她外出時進到她的房裡。昌子曾說過歡迎他自由進出,並且將藏鑰匙的地方告訴他,
但當他獨自進入昌子的閨房後,心裡不禁浮起一種似乎在窺探昌子隱私的奇妙感覺。
窗旁擺著一張小桌。田島茫然望著桌子,一股誘惑在心底油然升起,讓他不禁想要
窺探抽屜裡的物品。他慌亂地挪開視線,但已經燃起的好奇心卻再也壓抑不住,幾番猶
疑之後,田島終於抵擋不住誘惑而伸出手。
抽屜中的物品擺得整整齊齊,信函及明信片還用帶子綁成一束。田島覺得這種作風
跟自己相去甚遠,他的抽屜一向是必需品與沒用的零碎物品混雜在一起。有時候想外出
洗澡,偏偏找不到肥皂盒,於是只得再買一個新的。等到隔天打開抽屜時,卻又發現原
先失蹤的肥皂金正好端端地躺在裡頭,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肥皂金為何會跑到抽屜裡。
有時候抽屜裡甚至會出現鞋油或手套,大概是在他喝醉歸來時迷迷糊糊塞進去的,但他
自己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印象。
昌子的抽屜裡沒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物品。田島瞧見了一本褐色的記事本,於是拿起
來翻看。
翻開簿子,只見裡面記載著一堆「蔥三十元」、「襪子二百十元」等的帳目,顯然
是一本家庭支出薄。
田島的臉上不禁浮起笑意。偶然發現年輕女孩在生活中露出家庭主婦的一面,倒也
是一件趣事。當田島正想將記事本擺回原處之際,無意中在翻開來的最後一頁上瞥見了
下列的文字,於是停下了動作。
四谷
8296M
這大概是電話號碼吧?M大概是某人英文姓名的字首吧?
田島想起總編輯所說的話,不禁略感狼狽。
田島深愛著昌子,也有和她結婚的打算,然而,對自己是否是個合格的情人,他卻
沒有把握。一旦發生新聞事件,縱使星期天也得出動采訪,約會經常因此泡了湯,而且
每次都是他黃牛,雖說是因為工作情非得已,但昌子是否會因此而不滿呢?
(四谷)3296並非田島住處的電話號碼,M也不是他英文姓名的字首。
他壓根兒不願意去想,除了自己之外,昌子還有其他男友。然而,冷靜地想一想,
對任何男性而言,昌子無疑都是一個魅力十足的女人,若是在她工作的商社中,有年輕
男同事對她懷有好感也並不希奇,那麼M會是這些男性當中的一人嗎?
(難道是我太過放心了嗎?)
當他感到憂慮加劇之際,突然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
田島慌張地將記事本擺回抽屜裡。
4
昌子將門略微推開,露出不安的神色往房裡探頭,一瞧見是田島在裡面,便安心地
浮出笑容。
「昨天隔壁房間被小偷闖空門,所以我見到房裡的燈亮著,還真嚇了一跳。」
進門後,昌子一面將盥洗用具歸位,一面說道。在日光燈下,沐浴後卸了妝的臉龐
看起來閃閃發亮。
「久等了吧?」
「不,才剛到。」
一邊聊天,田島一邊感到自己對記事本上的那幾個字耿耿於懷。即使在見到她的嬌
顏之後,心中的不安仍無法消除。
昌子泡了茶,同時削起田島買來的蘋果。田島望著她那雪白指尖的輕巧動作,感到
昌子今天的一舉一動對自己都充滿了新鮮感,或許是因為自己強烈地害怕失去她的緣故
吧。
「你真討厭!」
昌子突然說道,同時紅霞飛上了臉頰。
「被你這樣緊盯著瞧,我的手都動不了啦。」
「對不起。」田島慌忙說道。然而,他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情,只能默不作聲。
「照片洗出來了嗎?」
「嗯。」
田島將視線從昌子的指尖移開,伸到到口袋中取出照片。
「因為發生那案件,所以只拍了一張。」田島說道。
「沖洗得不好,色彩沒有完全顯現出來,不過我想只要將底片做成幻燈片,一定會
顯出漂亮的色彩,等下次你來我的住處時,我放幻燈片讓你瞧瞧。」
「姿勢果然很難看。」昌子說道。「真討厭!」
「是嗎?當它是一種幽默,不也很好嗎?」
「不要!我可不願讓蹲下身子拿起鞋子的姿態成為你對我的印象。你得將底片給我,
我要將它燒掉。」
「太誇張了吧。」田島笑道。但昌子一臉正經地再三索討底片。
「好吧。」田島答道。
「下次我會將底片帶來,反正原本就打算要給你的。」
「對不起啦。」昌子突然低聲道。
兩人間的氣氛在剎那間似乎變得凝重。
田島又想起記事本上的那行字,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安,除了自己之外,是否
還有其他男人跟昌子出雙入對並替昌子拍照呢?
田島不經意地瞧了一下手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九點多了,或許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田島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但卻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他感到不安,只怕就這樣跨出
房門的話,便要永遠失去昌子了。
他自己也明白這種不安實在有些荒謬,再怎麼說,昌子也不會明天就突然從自己眼
前消失。如果真的感到不安,那麼明天再跟昌子通電話即可,這樣就能聽到她開朗的聲
音。田島十分明白這一點,雖然明白,卻不敢想象失去昌子的後果。
田島抬頭望著昌子,不願失去昌子的強烈念頭在他心底翻騰。如果M當真是男人的
姓名縮寫,那麼他絕不願意將昌子讓給那個男人,絕不——
昌子白皙的纖指就在田島的眼前,他感到一股強烈不安,彷彿此刻若不立即握住的
話,昌子的纖纖玉指便會從此消失。
他用力握住昌子的手。
昌子霎時羞紅了臉。
田島順勢摟住她的嬌軀,她並未抗拒,稍有重量的身體整個倒向田島的臂彎。
昌子閉上雙眼,微微張開櫻唇,渾身飄散出淡淡的香皂味以及酸甜摻半的女人體香。
田島感到自己臂彎中的嬌軀正在微微顫抖,到底是因為喜悅的期待,抑或因為害怕,
田島也說不上來。然而,這種顫抖讓田島感到渾身亢奮及欲望高漲。
田島冷不防地將嘴唇印了上去,昌子閉著眼睛發出嬌喘聲,四片嘴唇分開之後,昌
子的嘴唇泛出了淡淡的血紅。
昌子睜開眼睛望著田島。
「我怕。」她輕聲說道。
「怕——?」
「我覺得好象會失去你,所以——」
「傻瓜!」田島答道。然而,不安卻襲上心頭。
「我怎麼會離開你?」
田島低聲說道,然後更加使勁地抱緊昌子,他的手隔著毛衣握住昌子的乳房。
「啊!」
昌子低呼了一聲,然後將自己的身體緊貼過去,她的呼吸變得急促。
「我願任你擺佈——」
兩人的手交纏在一起,雙唇彼此緊貼。田島伸手將昌子裙子的拉鍊往下拉,昌子閉
著眼任憑他擺弄。
田島並非不曾和女人親熱過,他曾和風月場所的女入上過兩、三次床,只是他的技
巧仍屬幼稚,只知狂暴使勁。
昌子是處女,恐怕並未享受到快感,她緊閉雙眼,緊緊地攀附著田島。
雲雨過後,田島瞧見淚珠從昌子緊閉的雙眼中流出。
這淚珠代表什麼意思?
「你後悔了嗎?」田島問道。
他知道這不是適當的時刻,這也不是適當的問話,然而,見到她被淚珠濡濕的臉頰,
便不禁脫口問了出來。
昌子輕輕搖頭。
「我是高興。能獻身給你,我真的很高興。」
「我們結婚吧。」田島說道。
「結婚?」
「沒錯,結婚。我不是因為跟你有了肉體關係才開口。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有
了結婚的念頭。你剛才說好象會失去我,其實我才害怕失去你呢。你很有魅力,就算除
了我以外另有其他男友,我——」
「別再說了!」
昌子用強烈的語氣說道。
「拜託,請你默默地抱著我——」
3
大清晨。
天上飄著雨。
田島悄悄起床。昌子還在睡夢中,臉上仍殘留著淚痕。
起床後,田島記起今天是星期日,他得上班,但不想驚醒昌子的好夢。
田島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
他冒著雨步行到車站。昌子嘴唇泛出的淡淡血紅、白裡透紅的乳房以及汗濕而閃閃
發光的大腿……這些景象在田島的眼前揮之不去。
(然而,自己真的能完全擁有昌子嗎?)
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跟昌子親熱過後,他心中的不安仍未能消除。並非他不相
信昌子對他的愛意,如果沒有愛意,昌子應該不會以身相許。昨夜的纏綿並非機械化的
肉體接觸,而是一種愛的行為。
然而,似乎缺少了些什麼,有某種事物讓他感到心神不寧。
田島想起記事本上的那行字。他在小田急新宿站下車,在徒步前往地鐵車站的途中,
他看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於是入內撥電話。
他從口袋裡掏出十元硬幣,但隨即想到如今的電信系統已經取消局名,而全部改為
局號了,四谷的局號到底是幾號呢?
田島向一0四查號台查詢。
「已經沒有四谷這個局名了。」
接線生用官式的腔調答道。
「這我知道。」
田島低聲說道,語氣因為不安而變得有些粗暴。
「所以才要問你以前的四谷現在是幾號。」
「光憑四谷是無法曉得號碼的。」
「不曉得?為什麼?」
「以前的四谷已經分成好幾個局號,三五一、三五二、三五三、三五四、三五五、
三五六、三五七、三五九全都屬於以前的四谷局,只有三五八號例外,所以我只能說不
曉得。」
接線生的聲音變得冷漠起來。
「若知道對方的姓名,還有可能查得出來,否則就沒辦法了。」
接線生丟下這句話後,便掛斷了電話。
田島一瞼茫然地步出電話亭。難道「四谷一8296」並非電話號碼?若不是電話號碼,
那又會是什麼呢?
田島懷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走進報社。
「怎麼了?」總編輯劈頭問道。
「沒什麼。」田島慌張地回答。
田島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將心思放在工作上,只要埋首工作,那些莫名的不安便會消
失,記事本裡的無聊記載自然就會拋到腦後了。
「我要查下去。」田島大聲說道。「要借重警方的嗅覺追查下去。」
「你可別過分逞強喔。」總編輯笑著叮嚀。
到了午後,指紋鑒識報告送來了。拆開封口閱畢後,總編輯臉色凝重地望著田島。
「報告上說只采到田熊金的指紋。我跟你都沒有直接用手觸及牛奶瓶,而送牛奶的
人應該也是戴著手套,所以只采到田熊金的指紋是很合理的。」
「請讓我看看報告。」
田島從總編輯的手上接過報告加以研讀。的確,報告上所寫的正如總編輯所說的,
可是報告上還有一項注記,就是僅發現右手的指紋。
「我也看了注記。」總編輯說道。
「瓶上沒有左手的指紋,這有些奇怪吧?」
「不錯,有一種造假的感覺。」
「你看到田熊金用左手喝牛奶嗎?」
「不,確實是用右手喝牛奶。」
「這樣不就沒問題了嗎?她收拾空瓶時應該也是只用右手,不是嗎?」
「喝牛奶及收拾奶瓶或許是這樣,但在飲用之前,必須先打開瓶蓋,而且紙蓋上頭
還加封有一層玻璃紙。我也是每天早上喝牛奶,但僅用右手卻無法打開瓶蓋,通常都是
用左手握住牛奶瓶,然後用右手取下紙蓋。死者應該是慣用右手,所以空瓶上應該會留
有左手的指紋才對。」
「這麼說來,可能是兇手將瓶子調了包嘍?」
「沒錯,兇手犯了錯誤,田熊金果然不是自殺而是死於他殺。我認為這跟久松實遇
害有關,因為死者生前未曾與人結怨,那麼她遇害的唯一理由只有三角山命案了。」
「如果你的臆測正確,那麼片岡有木子便不是殺死久松的真兇了。」
「沒錯,搞不好我們會比警方搶先一步。」
「或許真的能搶先呢。」
總編輯露齒一笑。
「因為警方目前似乎已經觸礁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第七章 底片
1
中村副警部感到自己碰壁了。
他無法忽略筆跡鑒定的結果,雖然他明白筆跡鑒定並非絕對可靠,因為有時在法庭
上,檢方和辯方會同時提出不同的筆跡鑒定報告。儘管如此,也不能輕忽了科學研究所
的報告。
在三星銀行上野分行出現的戴太陽眼鏡的女人不是片岡有木子!如果采鑒定的結果,
這就是唯一的結論。然而,對於堅信片岡有木子就是兇手的搜查當局而言,此一結論無
異是一道難以突破的銅牆鐵壁。
而且,也不能輕易放棄片岡有木子這條線索。她有把柄落在久松的手上畢竟是事實,
而且也確實曾遭到勒索。問題是,六月五日的三十萬元是否切斷了她跟久松之間的關係?
如果她用這三十萬元向久松買回了那封信,而久松又未留下副本的話,那麼片岡有木子
便有殺害久松的動機。她之所以逃跑,並非是因為殺了久松,而是誤以為警方知道她在
沼澤的那件事。問題的關鍵在於副本。
「我認為他留下了副本。」矢部刑警說道。「因為久松不像是那麼乾脆的男人。他
很可能先用那封信換得三十萬元,然後再用副本繼續勒索。」
宮崎刑警也表達了相同的意見。可是,若是找不到那張副本,搜查工作恐怕就要回
到起點了。
為了謹慎起見,警方再度赴青葉莊徹底搜索久松的房間,這次的搜索行動總共出動
了三名刑警。
但是,卻找不到那封信的副本。反倒是矢部刑警找到了一張奇怪的底片,並將它帶
回搜查本部。
據矢部刑警說,那張底片是裝在一個藍色的普通信封中,夾在一本雜誌的書頁間,
信封正面用紅筆寫著下列幾個字。
A.B.C.
中村對這幾個英文字母端詳良久,弄不清楚究竟是代表什麼意思。他覺得可能是針
對信封內的底片所做的一種注記,於是便取出了底片。
這是用三十五厘米相機所拍的底片,總共只有一格。
中村將底片拿遠一些加以端詳。
底片的正中央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人影像,另外還有一座像是校門的建築物,那女
人正要穿過那道門。
這女人會是片岡有木子嗎?
中村瞇著眼仔細審視,但因為底片的尺寸很小,再加上只拍到那女人的背影,所以
實在無法辨識。
「總之,先將它洗出來再說。」中村說道。「只有一格底片,而且又特地裝在信封
內,依此判斷,應該是另有玄機的照片。」
「或許這張照片也是久松用來勒索的法寶。」
「我也這樣認為。」中村贊同道。
2
約過了一小時後,底片放大成八乘十的相紙送了回來。
「這已經放大到極限了,若再放大,影像反而會變得模糊。」攝影室的技師說道。
「看起來像是在急忙中按下快門,所以影像有些晃動。」
技師說得沒錯,即使已經放大到八乘十,畫面仍然有些模糊。
雖然經過放大,但仍無法辨認出穿和服的女人是否就是片岡有木子。雖是背影,但
中村覺得照片中人的年齡似乎比有木子略微年長,但這也許是因為身穿和服的關係。
那座門看起來像是用水泥蓋成的,門的兩側有矮牆,建築物大概是學校或醫院,但
因為影像模糊,所以門上的字無法辨識。
畫面的右方有一座矮山。
「看起來像是郊外。」矢部刑警說道。
「附近看不到其他建築物,而且這女人腳下的馬路看起來又沒有舖柏油。」
「問題在這個女人。」中村斜眼著照片說道。
「光憑背影看不出是誰,如果真的是片岡有木子,那就解決了。既然這是她的新把
柄,那麼就會產生新的動機。」
「拿去讓『美人座』的舞孃過目,如何?因為女人觀察事情比較敏銳,或許光憑背
影就能判斷。」
「或許吧。」中村點頭道。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的判斷方法。
矢部刑警帶著放大的照片直奔淺草。
中村再度凝視著信封,用紅筆書寫的「A.B.C﹒。」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A、B、C各字母的右下方都附有一個縮寫點,依此判斷,大概都是縮寫字吧。然而,
到底是哪幾個字的縮寫呢?
中村取出英文辭典查看。
ABC
英文字母。基礎、人門
theABCofeconomics(經濟學入門)
A.B.C.
南美三國(Argentina,Brazil,Chile)
A.B.C.(shop)
(AeratedBreadCompany經營的)連鎖咖啡店
A.B.C.
美國廣播公司(AmericaBroadcastingCompany)
翻來翻去也找不到其他更多的解釋,中村失望地合上辭典。
將近黃昏時,矢部刑警返回本部。
「讓全體舞孃看過照片了,結果都說那女人不是安琪兒﹒片岡。」
「光憑背影便看得出不是片岡有木子嗎?」
「我也問過她們為何如此肯定,她們的理由是,整體的感覺完全不像,還有一個理
由就是髮型。」
「髮型?」
「照片中的女人將頭髮往上挽,而片岡有木子討厭這種髮型,從來不會將頭髮往上
換,原因是這樣的髮型看起來很老氣。」
「其他的理由呢?」
「也有人說是穿和服的樣子。我也弄不太清楚,不過依她們看,照片中的女人是個
很習慣穿和服的人,而安淇兒﹒片岡則是以不擅穿和服而聞名,聽說有一次曾穿著和服
跳舞,結果慘不忍睹。」
「原來如此。」
「舞孃們還說,照片中的女人看起來是三十多歲而非二十多歲。從慣於穿和服的感
覺和氣質上看起來是如此,或許她們的看法很準確呢。」
「三十多歲嗎?」
中村想到自己在看照片時也有相同的感覺。在此同時,中村又覺得這張照片正逐漸
形成另一道障礙,因為這是繼筆跡鑒定之後出現的另一項與片岡有木子無關的事物。
3
當天晚上,針對新的狀況召開了搜查會議。
會議在凝重的氣氛中展開,因為搜查當局原先認定片岡有木子是兇手的立場,已經
開始動搖了。
而南多摩警署也依然未傳來片岡有木子在現場遭人目擊的報告。
至於對那把刺刀兇器所做的調查亦毫無進展。中村起初不明白兇手為何不辭辛勞地
製作這把用挫刀改造成的刺刀,但如今仔細推想,他覺得兇手一定是從這上頭獲得了某
種好處,如果是短刀或登山刀,總會讓警方查出來路,而挫刀則無這種顧慮。
「現在還不能放棄片岡有木子這條線索。」課長說道。
「然而,我們也不能否定另外出現了一個跟她一樣有動機的人,根據筆跡鑒定的結
果,出現在三星銀行上野分行的女人肯定是另有其人,假設二十萬元是遭勒索的款項,
那麼這個女人跟片岡有木子同樣具有殺害久松的動機。現在要調查的是:這女人是誰?
她遭人勒索的把柄又是什麼?」
課長略作停頓,用手拿起那張照片。
「另一個問題就是這張照片。假設照片中的女人就是出現在銀行的女人,那麼遭人
勒索的把柄便是這張謎般的照片,然而,如果不是同一個女人的話,那麼就必須另外調
查這張照片中的女人。」
「請諸位再從久松的異性關係上調查看看。」
站在課長背後的中村對眾刑警說道。
「調查一下除了片岡木子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天使。」
從翌日起,眾刑警又開始進行探聽的工作。
將近中午時,前往真實週刊社的關部刑警投了電話回來。
「找到了一名被認為跟久松有關的女人。」
矢部刑警在電話的彼瑞說。
「是新宿三丁目一間酒吧的媽媽桑。雖然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但酒吧的名稱卻
值得注意,因為那間酒吧就叫做『安琪兒』。」
「『安琪兒』?」
中村想到了藍色信封正面用紅筆寫的那幾個英文字母,最後的C字尚無法解釋,但
第一個A字跟第二個B字卻完全符合。
A=AngelB=Bar
這是合理的解釋,假設酒吧媽媽桑的名字叫做千春或千壽子,那麼英文名字的字首
就是C,如此便完全吻合了。何況既然是酒吧的媽媽桑,那麼就也符合習慣穿和服的特
征。
「我到那間酒吧去看看吧。」中村說道。
「或許她就是照片中的女人。」
4
「安琪兒」酒吧很容易找,但媽媽桑的名字卻跟中村預期的不同,絹川文代不論是
姓或名都不會出現C這個英文字母。
然而,穿和服的姿態卻相當吻合。
文代見了中村出示的警察證件後,並未顯出什麼驚慌的神情。
「我想刑警先生也差不多該出現了。」文代說道。「前不久有位新聞記者前來調查
過我的事呢。」
「新聞記者?」
「日東新聞社的田島什麼的——」
「這人我認得。」中村答道。「你跟久松的關係呢?」
「是被久松以結婚為餌而花錢養他的可憐女人。」文代以干澀的聲音答道。
「這麼說來,你對久松是心懷怨恨嘍?」
「新聞記者和刑警先生老是說同樣的話。」文代輕聲笑道。
「是否怨恨久松?是否有殺人動機?接下來是提出不在場證明,對吧?」
「正是如此。」中村苦笑道。
「你能告訴我,十一月十五日的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之間你在哪裡嗎?」
「那位田島記者也問了相同的問題,我的回答仍是一樣,我在家睡覺。換句話說,
沒有不在場證明。」文代聳聳肩答道。
「如果想逮捕我,就請便吧。」
「光憑這樣還不能逮人。」
「蠻謹慎的嘛,我還以為刑警都是急性子呢。」
「聽你的口氣,好象很希望被逮捕嘛。」
「隨便你啦,反正活著也沒多大意思。」
「你愛久松嗎?」
「請別問這種無聊的問題,我怎麼會當真愛上那種男人?可是一旦他死了,我便莫
名其妙地感到寂寞,僅僅如此而已,你請回吧。」
「我還不能走。」
「還想問什麼嗎?」
「我想拍一些你的照片,可以嗎?」
中村揚一揚手上那台借來的相機。
「你是個美人,我想拍個兩、三張。」
「干嘛要用這種拙劣的藉口?你是想拿照片讓某人看,好確定我是否就是兇手,對
吧?你想拍照的話就儘管拍吧,可是這裡光線會不會大暗了些?」
「不要緊,我準備了閃光燈。」
「真是用心良苦哪。」文代露出苦笑。
幸好酒吧剛開始營業,所以尚未有客人上門,於是中村便從正面及背面各拍了一張。
「可以了吧?」
文代起身走回櫃台前,用疲憊的聲音問道。
「我還有一個請求。」
中村將相機收起來,然後說:
「請你在紙上寫幾個字。」
「這次換成筆跡鑒定了。」
文代歪歪嘴角說道。但她仍然取出一張帳單,翻到背面,然後拿起一枝原子筆。
「寫些什麼好呢?是寫『我殺了久松』這幾個字嗎?」
「倘若確定你是兇手,自然會讓你在自白書上簽名,但今天——」
中村考慮了一會兒,接著說:
「請你這樣寫吧,存款一筆二十萬元,田中春子。」
「什麼嘛,這是?」
文代皺起柳眉。
「我的姓名並不是田中春子啊。」
「因為這些是最容易鑒定的筆畫。」
「哼——」
文代用鼻孔哼了一聲。
當文代提筆書寫之際,中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表情,但卻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
她甚至沒有故意將字寫得拙劣些。
「這樣可以了嗎?」
文代行雲流水地寫完後,抬頭望著中村。她的字倒是相當娟秀。
5
中村所拍的底片立即被送去沖洗。
在此同時,他也辦妥了申請筆跡鑒定的手續。
底片的沖洗較先出爐,中村將那張絹川文代的背影照片跟問題照片做了一番比對。
(好象不是同一個女人。)
中村一開始便如此認為。
若單憑直覺,任何人大概都會以為每個人的背影很類似,但將兩張照片並列比對之
後,中村便發現其中的微妙差異。
照片中的兩人看起來年齡相仿,也似乎同樣習慣穿和服。然而,絹川文代的背影給
人一種纖弱的感覺,而站在門前的那女人雖然也是身材纖瘦,但卻給人一種結實的感覺,
或許可以說是根植於生活中的那種韌勁吧,可能這女人並非像絹川文代般是在風塵中打
滾的女人。
矢部刑警也說:「絹川文代的個子好象比較嬌小。」
筆跡鑒定的結果也證實了是不同的兩種筆跡,讓中村大失所望。絹川文代既非照片
中的女人,也不是匯二十萬元的女人。
必須火速找出這兩名女人才行。可能這兩人當中之一(也或許是同一人)就是殺害
久松的兇手。
然而,要去哪裡找這兩名女人呢?再說,是否又能跟「天使是搖錢樹」這句話產生
關聯呢?
中村相信,在某種意義上,殺害久松的兇手應該是跟「天使」有關。
然而,跟「天使」有關的東西真的那麼多嗎?脫衣霧娘的藝名叫安琪兒﹒片岡是沒
什麼奇怪,酒吧取名為「安琪兒」也還算合理,但是還會有其他跟「天使」吻合的人或
物嗎?
不論如何都得找出來才行。從久松的存折中發現了匯二十萬元的女人,而且又發現
了那張似乎另有玄機的照片。
眾刑警再度分頭在東京的街頭展開行動。
有的刑警認為久松的女人可能是醫院的護士,因此鎖定消毒藥水的味道猛追,結果
在追查「白衣天使」這方面完全沒有收穫。
有的刑警則鎖定各家三溫暖,然而也沒有找到任何一家叫做「安琪兒」的店。
有的刑警穿梭在各咖啡館,並且在神田找到一家叫做「安琪兒」的咖啡館,但卻和
久松毫無瓜葛。
有的刑警認為,久松常去的理發店當中可能會有名為「安琪兒」的店,可是找來找
去也沒發現這家店。
有的刑警甚至過濾街頭的流鶯,但也沒找到曾和久松上過床的「街頭天使」。
眾刑警帶著滿身疲憊紛紛歸來。
當中村正在煩惱傷神之際,宮崎刑警走了進來。
「日東新聞社的田島記者自稱有特別的事想告訴你。」
6
中村並不喜歡單獨接見新聞記者,他用充滿戒心的眼神望著進來的田島。
「聽說你見過『安琪兒』酒吧的媽媽桑了?」田島一進門便劈頭說道。
「昨天我去那裡喝酒,她對自已被當作兇手看待一事感歎不已呢。」
「我並沒有拿她當兇手看待。」中村用僵硬的聲音答道。
「只是聽說她跟久松有關係,所以前去拜訪她而已。」
「何況店名又叫做『安琪兒』嘛。」
田島露出諷刺的眼神望著中村。
「得知你鎖定絹川文代之後,我在想,警方是否放棄了片岡有木子這條線索了呢?」
「並沒放棄啊。」
中村板著苦瓜臉答道。莫非這傢伙是專程來說些挖苦話?
「警方只是慎重行事而且。對了,你今天來有何貴子?」
「我今天來是想請警方將所掌握的資料告訴我。」
「警方並未隱瞞任何事情。」
「但你不是叫媽媽桑寫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同時又拍了她的照片嗎?寫字是為了筆
跡鑒定所需,拍照是為了讓誰過目確認,對吧?換句話說,警方一定掌握了某些資料,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免談。就算警方掌握了某些資料,在現階段也無法告訴你。」
「我不是要求你無條件告訴我哦。」
「你的意思是有交換條件嗎?」
「嗯,差不多。何況在查出兇手是誰之前,我會對你所提供的資料予以保密,總編
輯對此也做出了承諾。」
「恕不歡迎交易行為。」
「即使我是用青葉莊管理員並非自殺,而是遭到他殺的證據做交換,也不歡迎嗎?」
「他殺的證據?」
中村瞪大了眼睛,他感覺到自己的表情變得僵硬。如果田熊金確實是遭到他殺,那
麼或許就必須改變今後的搜查方向,但是警方已經斷定是自殺,如果出爾反爾,恐怕會
造成信用問題。
「你該不是在耍我吧?」
「不是,田熊金之死是我親眼目睹,當然,那時候只是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就這
麼死了。」
「你在那一天見過管理員嗎?」
「是的。其實我大可立即報導她是遭到謀殺,但我想這可能會對警方造成困擾……」
「且慢。」中村慌忙說道。「讓我先跟課長商量看看。」
中村露出困惑的表情從椅子上起身。
日東新聞社的提議似乎讓課長也頗受衝擊,課長面有難色地交叉著雙臂。
「倘若田熊金是死於他殺,那麼局面就改觀了,除了答應交易之外,大概別無他法,
唯一的條件是他必須答應保密。」課長用凝重的語氣說道。
中村和課長一道出面聆聽田島的話。
於是田島全盤托出,當天他去青葉莊會見田熊金,在交談時,由熊金喝下牛奶後便
陷入熟睡,後來他在牛奶上僅采到田熊金的右手指紋等。這些事實中村及課長皆一無所
知。
倘若田島所言不假,那麼田熊金之死絕對是樁謀殺案,而且必須考慮到跟久松實之
死的關聯。
「我剛才的話全是事實。」田島對二人說道。「即使上法庭作證也無妨,現在該輪
到你們說了吧?」
「我知道。」中村答道,然後跟課長互望了一眼。
「你想知道兩件事,包括替組川文代拍照的理由以及筆跡鑒定之事吧?」
「沒錯。」
「先從照片的事說起。」
中村將在久松房裡找到的藍色信封擺在田島面前。
「警方在久松房裡找到這個,上面的英文字母還無法解釋。裡面裝有一格底片,這
張就是沖洗放大的樣子。」
中村取出那張八乘十的照片給他看。田島端詳了一會兒,歪著腦袋問中村:
「這女人是誰?」
「不知道。」
「你原先認為可能是『安琪兒』的媽媽桑,所以才拍了她的照片加以比對,是嗎?」
「正是如此。」
「結論呢?」
「似乎不是絹川文代。」
「這張照片中的建築物呢?」
「也還不知道。」
「請說說筆跡鑒定的事吧。」
「警方找到了久松實的存折。」
「竟然有存折?」
「存款余額共有五十萬元,分三十萬及二十萬兩次存入。由於金額過於完整,所以
警方認為是勒索所得,三十萬那一筆立即就查明了。」
「是片岡有木子的錢吧。我總算明白『美人座』經理所說的話,因為他說警方的問
話一直在三十萬的金額上打轉。」
「另一筆二十萬是從三星銀行分行匯入久松在四谷分行的戶頭,銀行的櫃台職員證
實,匯款人是一名戴太陽眼鏡的女人。」
「是片岡有木子嗎?」
「警方原先也以為是,所以將那名戴太陽眼鏡女子留在匯款傳票上的筆跡與片岡有
木子的筆跡做了比對。」
「結果呢?」
「根據鑒定報告,無法認定是同一人的筆跡。」
「我明白了。」田島說道。「警方於是認為戴太陽眼鏡的女子可能是絹川文代,所
以才沒法取得她的筆跡,對嗎?」
「正是如此。」
「從她未遭拘捕一事來判斷,並非是她的筆跡吧?」
「嗯,沒錯。」中村苦著臉點頭道。
「能讓我看著久松實的那本存折嗎?」田島說道。
中村望著課長,課長默默點點頭表示無妨。中村認為,既然已經說出存折的內容,
那麼讓他看看也不礙事,再說存折上又沒有寫兇手的姓名。
中村起身,從檔案櫃中取出久松實的存折,擺在田島面前。
田島翻開存折,邊點頭邊檢視裡面登載的數字。
「的確是有勒索的味道。」
田島說道,然後將存折合起,放在桌子上。
就在此刻,田島突然臉色大變。
中村望著田島那張蒼白而僵硬的臉孔。
「怎麼了?」中村不解地問道。
「該不會此刻又說想要在報上加以報導了吧?你若不遵守約定,那我們可就頭大
了。」
「我知道。」
田島的腔調異常僵硬。
他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然後步出門外,剛進來時那股意氣風發的神態已經完全消
失。那背影簡直就像是徹底被擊潰的模樣。
「真是個怪人。」課長說道。「成功地完成交易,怎麼反倒垂頭喪氣呢?」
「我想是因為事先承諾不予報導,此刻突然後悔了,也只能這樣認為嘍。」
中村伸手拿起桌上的存折。田島在歸還存折時突然臉色大變,難道存折裡記載了些
什麼讓他驚愕的事嗎?
中村將存折翻過來翻過去,根本找不到任何類似的記載,只不過是一本極普通的存
折,裡面連個塗鴉都沒有。當然,更不可能寫著暗示兇手姓名的文字或記號,若有類似
的記載,中村應該早就注意到了,他又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翻閱存折。
存折上所記載的只有三星銀行四谷分行這一行字,和銀行的標志,久松實的姓名、
存款金額及存折帳號,這裡頭有什麼能讓田島感到驚訝的呢?
中村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所以然。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第八章 陷入疑惑
1
田島感到自己的雙腿發軟,簡直就像是精神失衡一般。他心裡想著,我究竟做了什
麼?
走在堅硬滑溜的警視廳走廊上,田島數度差點滑跤。
(我必須鎮靜。)
田島在心裡告訴自己。
(或許只是巧合,世上經常會有這種事。)
然而,不論他如何反覆地在心裡念著,疑惑與不安仍然揮之不去。
田島看得一清二楚。既非錯覺,亦非著走了眼,久松實存折的左上方寫著一個跟下
列號碼完全一致的帳號。
No8296
的確是如此寫著,此外再也沒有其他數字。
田島憶起山崎昌子的記事本上所寫的那行字。
四谷
8296M
這兩組數字完全相同,不僅是數字,若將M視為三星銀行的英文字首,那就成了三
星銀行四谷分行存折帳號八二九六號,完完全全吻合。這會只是巧合嗎?
田島很想把它當作是巧合,然而越是想否定,內心的疑惑越是擴大開來,而且正逐
漸變成一個清楚的形狀。
(昌子早就知道久松實的存折帳號。)
為何會知道呢?莫非是為了將錢匯入久松的帳戶?
中村副警部說過,有一名戴太陽眼鏡的女子出現在三星銀行上野分行,並且匯了二
十萬元到久松在四谷分行的帳戶,還說那女子既非片岡有木子,亦非絹川文代。
(是昌子嗎?)
想到這個問題,田島不禁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
2
「怎麼了?」總編輯問道。「你的臉色很差呢,是課長拒絕交易嗎?」
「不是。」田島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課長與到副警部都同意了提議,只是再三叮
囑,千萬不可見報。」
「這樣就好,因為咱們的籌碼似乎增多了。一等到查出兇手,咱們就攤開手中所有
的王牌加以報導,這得由你來執筆。」
「嗯。」
「查出了什麼事嗎?」
「警方讓我看了裝在信封裡的底片。」
田島說出中村副警部所出示的藍色信片及照片之事。
「站在門前的和服女人嗎?」
總編輯低聲說道。
「這倒是一幅很有玄機的構圖。」
「警方似乎認為那張照片就是勒索的把柄。等加洗出來之後,我打算向警方要一
張。」
「那名和服女子究竟是誰?」
「警方說正在調查中。」
「不是片岡有木子嗎?」
「警方說不是。」
「我想也是,如果是片岡有木子,警方應該會像立了大功般樂不可支。既然不是她,
那麼對警方而言,找到那張照片反而是自討苦吃了。」
「或許吧。照片中的女人好象也不是『安琪兒』的媽媽桑,和絹川文代的照片做過
比對後,副警部說並非同一人。」
「如此一來,就出現了一名新的嫌疑犯嘍。」
「恩。」
「背影的證據太薄弱了些。既然適合穿和服,感覺上應該是三十多歲而非二十多歲
的女人。」
「是的。」田島答道。「在我看來,也像是三十多歲的女人。」
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張照片中的女人不是昌子。
「門、三十多歲的女人以及英文字母嗎?簡直是三種題材混在一起的單口相聲嘛。」
總編輯笑道。
「其他呢?」
「沒有了。」田島答道。「據說警方所掌握的就只有那張照片而已。」
田島不擅說謊,他知道自己的臉部表情變得僵硬,但他不想將可能跟昌子有關的那
本存折的事告訴總編輯。在真相尚未大白之前,他不想告訴任何人。
總編輯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並未多言,只笑著說:「咱們未免有些高估警方了。」
田島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下來,一坐下來,內心的疑惑及不安便
不斷地膨脹。他甚至想要去見昌子,當面詢問筆記本上的記載以及她是否認識久松實這
個人。然而,他實在做不到,因為就算昌子否論,他內心的疑惑仍無法消除;倘若昌子
承認了,那麼也只會加深他的痛苦。儘管如此,就這樣置之不理的話,他的疑惑與不安
也不會就此消失。
該怎麼辦才好呢?
田島從椅子上站起。
「我出去一下。」他向總編輯說道。「我想去找尋那名和服女人。」
「你有什麼線索嗎?」
「也沒什麼線索,不過若再度過濾一下久松身邊的人,或許會有所發現。」
「說得也是。」總編輯點頭道。「如果查到了些什麼,立刻打電話來通知我。」
「知道了。」田島答道,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走到外頭,他立即忘記了剛才對總編輯所說的話。說忘記或許不太恰當,因為他剛
才對總編輯說的話原本就是外出的藉口。
田島想要確定一些事。
二十萬元的匯款人是否真的是昌子?如果昌子果真遭到久松的勒索,那麼兩人之間
又是何種關係?如果有會遭到恐嚇勒索的秘密,那又會是什麼?
至於確定之後又如何呢?田島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只是徒增痛苦罷了。然而,如果
對疑惑置之不理,那麼他實在無法專心工作。而且萬一疑惑越來越大,或許在精神上他
就會失去昌子,愛情是無法在疑惑中滋長的。這股疑惑,或許會使他們截至目前所培養
出來的愛情枯萎凋零。
這些事終究必須加以確定,並非為了想失去昌子,而是為了不願失去昌子。
田島知道昌子從微薄的薪水中省吃儉用地存了一些錢。
昌子曾拿存折給他看,這就像女人以心相許時會拿出小時候的照片給愛人看一樣,
昌子拿出存折展示時的心情或許就是這樣的吧。
田島在路上邊走邊回憶當時的情景,如果沒有記錯,昌子開戶的銀行應該是車站前
的東西銀行。
田島攔了一輛車直奔成城學園。算算時間,昌子尚未到家,這樣反倒好,因為田島
此刻並沒有直接向她詢問的勇氣。
田島在車站前下了車,銀行位於這裡。他推開寫著「東西銀行成城分行」的那扇門
走過去,大概是因為時間接近銀行打烊的三點鐘之故,裡面似乎一團忙亂。
田島走向標示著「活期存款經辦員」的那個櫃台。
「有一位山崎昌子小姐應該在貴行設有戶頭。」田島說道。
櫃台內的女職員應了一聲:「請稍待。」隨即抽出眼前的一疊帳簿。
「有的。」
「我想知道最近有無提款,能讓我看看嗎?」
「是不是有什麼可疑之處?」
「不是。」
田島慌張答道,同時漲紅了臉。平日裡采訪新聞時,說起謊話倒是面不改色,但今
天卻立即感到心虛,或許是因為理不直氣不壯的關係吧。
「她從旅行地點打電話回來,說想知道余額。」
「只要查看存折就知道了啊。」
「因為剛好找不到存折……」
「是嗎?」
女職員神情曖昧地點點頭,然後接著說:
「余額是六百二十元。」
「六百二十元?應該不止才對,最近提過款嗎?」
「十月二十六日提了十萬元。」
「不是二十萬元嗎?」
「不,是十萬元。當時的余額只有十萬元多一點,所以不可能提領二十萬元。」
女職員用略帶諷刺的語氣答道。
田島謝過後離開了銀行。
昌子果然曾提領了一筆十萬元整的金額,而且是在十月二十六日提領的,也就是十
月三十日的前四天。
田島試圖回憶昌子一個月前的模樣。
他不記得昌子曾買過什麼大件物品,在他的記憶中,昌子房內的物品在十月底並未
突然增多。難道真的是遭到久松的勒索,昌子才提領出十萬元嗎?
(然而,昌子提領的是十萬,並非二十萬。)
田島對這中間的差距耿耿於懷。在所有的狀況尚未完全吻合之前,太早下結論是件
危險的事。
(況且那名戴太陽眼鏡的女人是從三星銀行上野分行匯出二十萬元。如果是昌子,
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跑到上野去匯錢,從成城的銀行就可以匯錢,要不然在她上班的京橋
也有很多家銀行。)
此一疑點多少讓田島感到振奮。在未找出昌子為何要特地前往上野的理由之前,她
是無辜的。
然而,這種放心的感覺並未持續太久,因為他想到了上野跟昌子有很深的地緣關係。
3
假設昌子受到了勒索,由於需要二十萬元,所以她必須設法籌措不足的十萬元。
就其賣掉身邊的物品,恐怕也湊不到十萬元巨款吧。而即使先向公司預支薪水,可
能也借不到十萬元。最後除了向人借錢之外另無他法,她無法依賴田島,事實上她也並
未向田島求助。如此一來,她所能依賴的對象便只有一個。
那就是東北的姊姊。如果沒記錯,她們住在巖手縣。由於姊姊是唯一的親人,所以
再無其他可能。
假設昌子要向姊姊借十萬元,那就得去巖手縣走一趟,而上野正是前往巖手縣的門
戶。
假設久松勒索時指定了付款日期(這種可能性很高,因為勒索不太可能是無限期
的),迫使昌子在一抵達上野,就必須找銀行辦理匯款手續。而且十月三十日是星期六,
銀行只上半天班,假設昌子在早上抵達上野,那麼直奔車站前的三星銀行分行,可說是
最理所當然的了。
照這樣想,匯款銀行是上野分行反而成了加深疑惑的理由。
田島不禁想查清一件事,就是昌子在十月底是否曾返回巖手縣?
他進入車站前的公用電話亭,時間剛好是三點。從電話亭中,他瞧見自己剛離開的
那家銀行正在關大門。
田島撥電話到昌子上班的商社。
接電話的是總機,田島請她轉接人事課。這不是他第一次打電話到昌子的公司,然
而,用黯然的心請撥這個號碼倒是頭一遭。
電話的彼端傳來粗魯的男人聲音。不論哪家公司,人事課或會計課的員工說話似乎
都很粗魯。
「我想請教貴公司員工山崎昌子的事情。」
「山崎昌子在秘書課。」
那男人依然用粗魯的語氣答道。
「要將電話轉接過去嗎?」
「不,我只是想請問,山崎小姐在十月底是否請過假?因為我在那段期間曾在東北
線的列車上,看到一個很像山崎小姐的人。」
「請稍待。」男人嫌煩似地答道。「嗯——山崎昌子在十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之間
請了兩天假,說是要回故鄉。」
田島果然猜對了。昌子在十月底曾返回巖手,而且並未將此事告訴田島。
4
田島步出電話亭後,茫然地位立在原地。剎那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昌子給了久
松二十萬元,這是無法否定的事實,然而,像昌子這樣的好女孩為何會跟久松那種下三
濫的男人扯上關係呢?究竟久松掌握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勒索得逞呢?
田島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而伸手掏口袋,他摸到了那包「HOPE」香煙,但卻是個空
煙盒。田島將煙盒揉成一團,用力丟向身旁的水溝。
(現在該怎麼辦呢?)
或許應該返回報社,總編輯正在等待他的報告。但是,即使現在回去,他知道自己
也靜不下心來工作。
田島往車站的反方向前進。他邊走邊望著手錶,時間還不到四點,離昌子下班回家
還有一個多鐘頭,這段空檔時間對田島是一種誘惑。
田島來到昌子的公寓。他知道自己向總編輯扯了謊,同時做出了違背記者本分的脫
軌行為。可是,在想查出昌子的秘密的心情中,除了對昌子的愛情外,或許還有一種挖
掘真相的記者本性在作祟,只是他自己並未察覺這一點。
房間鑰匙跟上次一樣擺在牛奶箱中。
田島使用鑰匙進入房內。
由於窗簾拉上了,所以房內的光線有些昏暗。田島原想拉開窗簾,但隨即改變了主
意,打開電燈的開關。
藍白色的光線籠罩在房裡。雖是微弱的光線,卻讓田島感到刺眼,或許是作賊心虛
的關係吧。
(但我必須知道真相。)
田島拚命說服自己,同時伸手拉開抽屜。雖然是同樣的行為,但上次夾雜著樂趣,
這次卻夾雜著無比沉重的良心苛責。
褐色的記事本依然躺在抽屜裡,但已沒有翻閱的必要。
田島取出壓在底下的存折翻開,就跟在東西銀行裡問到的結果一樣,十月二十六日
提領了十萬元。
田島又拉開另一個抽屜。第一眼吸引他的是那本時刻表,十月份的火車時刻表。田
島暗忖「果然沒錯」。
田島翻到東北本線的那一頁。他的預感又應驗了。東北本線「北上」那一頁的二十
二時十八分上野出發到盛岡的「北星」欄,以及「南下」那一頁的快車「北斗」欄各用
紅筆圈了起來。
快車「北斗」號是上午十點四分抵達上野。這時間跟昌子出現在三星銀行上野分行
的時間連接得上。
發現這本時刻表對田島無疑是莫大的打擊。惡意的揣測正逐一應驗,令他難以承受。
田島想要知道昌子遭到勒索的理由。她會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嗎?就算真有,田
島也無意譴責。然而,他想要知道,若是蒙在鼓裡而胡思亂想,那更讓人難以忍受。
田島打開了壁櫥,但裡面沒有他想找的物品。
田島感到失望,但同時也感到安心,他關排房裡的燈,將房門鎖上後離開了公寓。
極度的疲憊籠罩著田島。不安、心虛、焦躁、疑惑以及其他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讓他感到身心俱疲。
抵達車站時,田島瞧見昌子的身影混在從剪票口走出來的乘客人潮中,沒想到不知
不覺中,竟然這麼晚了。
5
見到昌子的身影時,田島反射似地將視線挪開。與其說今天不想見面,倒不如說相
見會讓他痛苦。因為他一方面得擔心自己會在無意中說溜了嘴,另一方面,又想到必須
回到他剛才潛入輸窺的昌子房間,一種作賊心虛的感覺令他裹足不前。
然而,昌子已瞧見了田島而跑過來。
昌子的臉上浮起微笑,田島也露出微笑,但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僵硬不自然。
「到這附近來采訪。」田島說道。
他想到今天自己滿嘴謊言,不禁產生一種自我厭惡的感覺。
「太好了,能在這裡見到你。」
昌子用興奮的語氣說道。
「到我的公寓去吧,應該有時間吧?」
「不了。」田島答道。「我在趕時間。對不起。」
昌子的表情轉為黯然。
「那麼到那家咖啡館,喝杯茶——」
她略微拘束地說道。
「五分或十分鐘就夠了。一道去吧?」
「那倒可以。」田島點頭道,他無法再拒絕。
兩人踏入車站旁的一家小咖啡館,店內的顧客大多是學生,他們以年輕人慣有的高
聲浪開懷暢聊。為了避開喧囂,田島與昌子找了一張靠裡面的桌子坐下。
「你還在追查那樁事件嗎?」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昌子開口問道。
「嗯。」
田島點點頭。
「查出兇手了嗎?」
「還沒。警方似乎也碰了壁,你會在意嗎?」
一抹驚慌的神色掠過昌子的臉,田島不禁後悔問了不該問的話,顯然昌於害怕在查
案的過程中暴露自己和久松的關係,及受到久松勒索的內情。田島的這句問話未免太殘
酷了。
「因為在三角山目睹殺人現場,所以才在意——」
隔了一會兒,昌子才小聲回答。
換成是昨天之前的田島,大概會毫不懷疑地接受她的說詞吧。然而,今天的田島卻
辦不到。
「原來如此。」
田島在口頭上表示理解,但臉色卻自然而然地轉為陰郁,昌子則挪開視線看望著入
口。
兩人之間產生了一陣不尋常的凝澀沉默。突然昌子低呼出「啊」的一聲,打破了沉
默。
「怎麼了?」
田島吃驚地問道,昌子露出害怕的眼神望著他。
「有個奇怪的人從店外一直瞧著我們。」
「奇怪的人?」
田島將視線轉向人口,在那一瞬間,他看到透明的玻璃門外有一個黑影在晃動。
田島的臉孔因驚煌而扭曲。
因為那個黑影正是面熟的宮崎刑警。他已經被刑警跟蹤了,但他先前一直未發現。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第九章 北地風光
1
聽完宮崎刑警的報告後,中村副警部認為有必要改變先前的想法。
中村之所以派宮崎刑警跟蹤田島,並非懷疑田島涉嫌。
田島對久松的存折產生了異常的反應,所以中村認為身為新聞記者的田島可能發現
了什麼線索。中村覺得,田島可能是在見到存折的一瞬間突然想到了什麼,否則就是忽
然察覺到自己所掌握的某些線索極其重要。
中村想知道究竟,所以命宮崎刑警尾隨調查,但聽完報告後,他發現自己的猜想似
乎有誤。
(並非田島掌握了什麼線索,而是他自身卷入了這一案件中。)
這是中村現在的想法,因為宮崎刑警提出了下述的報告。
「田島似乎懷疑女友山崎昌子跟被殺的久松有某種關係。」
他的報告指出,田島不僅偷偷地調查了女友山崎昌子的存款情況,並且還搜查過她
的房間。
「我在田島記者離開後進入東西銀行成城分行,並調查山崎昌子的存款情況,知悉
她在十月二十六日提頻出十萬元。提款前,她的存款余額只有十萬零六百二十元。」
十月二十六日就是那筆有問題的二十萬元匯入的前四天。
中村覺得自己似乎能明白田島見到久松的存折時露出驚愕的表情的原因,田島可能
是由久松的存折聯想到女友山崎昌子的存折吧。假設田島原先就對昌子在十月底提領出
巨款的一事感到疑惑,之後見到了久松的存折,而對同樣發生在十月底的二十萬元存款
起了疑心,這是很有可能的。
「我想到了,山崎昌子就是當天跟田島一起在三角山現場目擊久松之死的女人。」
中村對宮崎刑警說。
中村在案發當天見過山崎昌子,還記得她穿了一件白色毛衣,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
「匯二十萬元的女人說不定就是山崎昌子。」
「我也認為有必要加以調查。」
「先設法取得她的筆跡吧,跟匯款傳票上的筆跡做過比對後,若證實是同一人,那
麼再徹底調查也不遲。」中村說道。
翌日,宮崎刑警前往山崎昌子上班的公司,向人事課借來她的親筆履歷表。
「我在人事課聽到一件有趣的事。」宮崎刑警說。
「聽說昨天有一名聲音十分年輕的男子打電話到人事課,問山崎昌子是否曾在十月
底請假返鄉。」
「那男人的姓名呢?」
「人事課說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一定是田島記者。」宮崎刑警頗有自信地答道。
「你怎麼知道是他?」
「我問過那通電話打過去的時間,對方說是下午三點整。昨天我一路跟蹤田島記者,
親眼看到他在那個時間進入成城學園的一座電話亭。」
「原來如此。如果打電話的人是田島記者。那他為何要問山崎昌子請假的事呢?」
「因為她出身於巖手。」
「履歷表上有記載。」
「據人事課說,她的雙親早已亡故,只剩下一個姊姊住在巖手。她的姊姊嫁給一位
大地主。」
「原來如此。」
中村點點頭,他逐漸明白了。
「山崎昌子提領出十萬元,但湊不齊二十萬元,所以為了湊錢而去巖手我姊姊,對
吧?田島可能也是這樣認為,因此才打電話到她的公司詢問。」
「我也如此認為。」
「事實如何呢?她在十月底請過假嗎?」
「請過。說是要返鄉,請了十月二十九日及三十日這兩天假。但三十日是星期六,
所以說正確些,是一天半。」
「然後於十月三十日在三星銀行上野分行匯二十萬元——」
中村喃喃自語,話說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上野、是上野!」中村對著宮崎刑警大聲喊道。
「為何二十萬元不是從東京的其他地方,而是從上野匯出的?我一直覺得很困惑,
但這件事提供了一個合理的說明。假設戴太陽眼鏡的女子就是山崎昌子,那麼匯款地點
不是上野,那才奇怪呢。因為從巖手搭火車回來時,終點站就在上野,而且三星銀行上
野分行就位於車站的正前方。」
2
鑒定過山崎昌子的筆跡後,結果是「可認定為同一人的筆跡」。
原先毫無進展的搜查本部因這份報告而土氣大振。
山崎昌子會是殺害久松的兇手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雖然確實找到了有力的線索,但若憑此驟加論斷,也有很大的風險。」
中村謹慎地交代眾刑警。片岡有木子的嫌疑尚未完全洗清,倘若殺害田熊金和殺害
久松的兇手是同一個人,那麼片岡有木子就是清白的,但是這事仍屬未知。
其他還有數道障礙。
「第一是天使的問題。」中村說道。
「根據久松最後的遺言來看,在某種意義上,兇手是跟『天使』有關。我認為這個
看法到目前為止還很正確,然而,在現階段,山崎昌子跟天使完全扯不上關係。」
「我認為,只要調查她的背景,一定能找出天使這個字眼。」宮崎刑警說道。
「也應該會找出她遭久松勒索的秘密。」
由於年輕氣盛,說話的語氣難免顯得武斷。
中村望著矢部刑警。矢部刑警不愧是老手,只用謹慎的語氣說了一句:「能找出來
當然最好。」
「再說,」矢部刑警又說。「就算能找出這兩項,山崎昌子仍有不在場證明呢。如
果證詞記錄屬實,那麼當久松遇害時,她正跟田島記者在一塊,對吧?若要推翻新聞記
者的證詞,那可能大費周章呢。」
「我也有同感。」中村笑道。
等眾刑警外出調查山崎昌子後,中村取出了田島與山崎昌子的證詞記錄。
兩人的證詞幾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田島攀下山崖抵達久松身旁聽到他最後
遺言的這一段。當時昌子雖是單獨一人,但因為已經是久松遇刺之後,所以並不會有什
麼問題。
至於其他的時間裡,兩人都在一起,田島與昌子對這一點皆作證擔保。如果此一證
詞可信,那麼除非兩人是共犯,否則昌子絕無殺害久松的機會。
(如果此一證詞是謊言——)
中村暗自思量,兩人都說謊的可能性並非完全沒有,因為現場除了久松之外,就只
有他們兩人,假設昌子是兇手,而兩人又共謀的話,那麼盡可編出一切謊言。或許是兩
人共謀將久松實誘至三角山加以刺殺。
(然而——)
中村歪著腦袋。假設此一證詞是編造出來的,那也未免編得太過天衣無縫了。任何
謊言一定都會有破綻,但根據現場查證的結果,一切都跟兩人的證詞吻合。
更何況,假設兩人是共謀並說謊,那麼就無法解釋田島看到久松的存折神情大變的
的原因。那種驚愕的表情絕非作戲,中村清清楚楚地看到田島的神情變化。
從那一瞬間,田島才對戀人山崎昌子跟久松的關係產生了疑惑。如此說來,在案發
的十一月十五日,田島便不可能與昌子共謀殺害久松,也不太可能見到她殺死久松,為
了包庇她而做偽證。
中村點上一根煙,再次閱讀兩人的證詞報告。
他一面閱讀,一面在摘要簿上寫下重點。
1、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一)。兩人於十點在新宿會合,搭乘京正線列車。(由昌
子選定出游地點)
2、攀登三角山,因路標有誤而進入舊道。(提議登三角山的人也是昌子)。
3、進入林蔭隧道,在走出時,兩人聽到男人的慘叫聲,胸口遭刺的久松蹣跚地走
了出來,從屋頂滾落。
4、田島攀下山崖,聽到「天是——」這個最後的遺言。(此時昌子獨自在崖頂)
5、兩人下山到派出所報案。
括孤中是中村所加注的可疑之處,其中最讓中村在意的是,前往三角山並非是由田
島所提,而是出自昌子的建議。
這可能意味著,山崎昌子事先已經知道三角山的地形,並且選定那裡當作犯罪的現
場。或許她還利用了戀人田島制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這事雖然有可能,但只要有田島
的證詞,疑惑便無法獲得解答。
中村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3
外出調查山崎昌子跟「天使」關係的宮崎刑警帶著疲憊的神情歸來。
「似乎不太順利。」
宮崎已經失去了出門前的那股勁,用疲倦的聲音對中村說道。
「她上班的公司是三和商事,這名稱和天使毫無關聯。她在公司的綽號叫『小昌』,
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安琪兒。」
「在進三和商事之前呢?」
「她來到東京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三和商事任職。原本期望她曾做過護主,或在安
琪兒咖啡館工作過,結果都落空了。」
「遭久松勒索的理由呢?」
「這也不清楚。」宮崎刑警有氣無力地答道。
「前科當然是沒有。問公寓的鄰居及公司的同事,也沒找到半個說她壞話的人。」
「但是交二十萬元給久松的人的確是山崎昌子啊。」中村面有難色地說道。「既然
付了二十萬元巨款,那應該是有什麼把柄落在久松的手中。」
「既然無法從她來東京後的這段期間查出任何眉目,那麼可能是因為來東京之前的
某樁事而遭到勒索。」宮崎刑警說道。
中村想起片岡有木子。她也是在來東京之前,因為在沼津所發生的事而遭久松勒索。
或許山崎昌子的情況亦同。中村的視線落到山崎昌子的履歷表上。昌子是在十九歲那年
來到東京,而且並非高中一畢業,而是在巖手待了一年之後才突然來的。
突如其來的東京之行或許暗示著某種意義。
「似乎有必要走一趟巖手了。」中村說道。
他打算親自到巖手走一趟。
4
中村在當晚便搭上了「北星」號。那是二十二時十八分由上野出發開往盛岡的快車。
前來送行的矢部刑警說「若能在巖手查出什麼眉目就好了。」中村也希望如此。
這時節已經可以看到扛著滑雪設備的年輕人夾雜在乘客中,令人感到冬天的腳步正
迅速逼近。
列車開動後,中村便取出山崎昌子的履歷表,望著上頭的照片。因為是四年前初進
公司時的照片,所以看起來極為年輕。不過在南多摩警署碰面時,她看起來仍然很年輕,
那張臉完全沒有變。
(她不是底片中的女人。)
中村暗忖道,年齡有差距。難道那名穿和服的女人真的跟這次的案件無關嗎?
等他回神過來,才發現前座的老頭正對他嗤笑,大概是因為見到中村出神地望著年
輕女人照片的關係。中村露出苦笑收起履歷表,然後叼上一根煙。
抵達盛岡,已是翌晨的八點二十五分。
天上飄著細雪,此地業已入冬,中村站在月台上,皺著眉頭豎起外套的衣領。
前往昌子的故鄉,得從盛岡轉搭開往斧石的山田線列車。下一班開往斧石的列車是
九點十分發車,必須等候將近四十分鐘,中村覺得有點兒不耐煩。
光站在冷颼颼的月台上等候也不是辦法,於是中村進入車站的餐廳,點了土司及牛
奶。鑽入耳裡的淨是口音濃重的地方腔,窗外的細雪加上地方口音,讓中村更有一種來
到北地的真實感。
到了列車開車的時刻,細雪仍未停歇。
乘客稀少。火車開動後,中村將視線投向車窗外。
盛岡的街頭消失在眼前,景色變成清一色的銀白世界。收割完的稻田及雜木林皆裹
在一層白紗中。
或許是雪花掩蓋了一切聲音的關係吧,窗外的景色令人有一種觀賞默片的感覺。
(在如此靜寂的地方,會隱藏著足以造成殺人案件的黑暗秘密嗎?)
對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疑念,中村感到有些無法釋懷。
中村在K車站下車,下車的乘客只有他一人。細雪依然在半空中飄舞,車站及車站
前的道路皆被雪覆蓋,一刮起風,積雪便漫天飛舞。
車站前只有一間臨時搭建的食堂開門營業。在只有稻田及雜木林的荒野中,孤零零
地立著一間小食堂,這是何等怪異的景象。這附近有一條從盛岡通往斧石的馬路,或許
這間食堂就是專門做司機的生意。
食堂內的泥土地上擺著火爐,店內沒半個客人,中村將凍僵的雙手伸到炭火上。
「請給我來點熱的,好嗎?」
中村朝店裡頭喊,立即有一名圓臉的年輕女孩走出來。
她的臉孔扁平、雙額紅通通的。「只有拉麵,可以嗎?」
「可以。」中村點頭道。一想到這種地方竟然也賣拉麵,他不禁露出苦笑。
「要不要來點酒呢?」小姑娘從裡頭出聲問道,中村應了聲「不要」。
端上來的是速食拉麵。吃完這碗都市風味的拉麵後,中村問起K村派出所的地址。
所得到的回答是,從這裡往北走五百公尺。
付過帳後,中村離開了食堂,一條窄窄的道路直往北延伸。覆蓋在積雪之下的巖手
山脈看起來幾乎近在眼前,令人覺得這條往北的道路彷彿被吸進了山裡。
風變強了,細雪直撲臉頰,與其說是冷,毋寧說是痛。
食堂的小姑娘說是距離五百公尺,但實際的路程卻遠了將近一倍,當瞧見派出所的
小小建築物時,中村覺得全身似乎已經凍僵了。
派出所內,一名中年警員正就著火爐烤手,爐上還擱著就魚乾,真是一幅悠閒的景
象。
一聽到中村來自東京的警視廳,那名警員不禁瞪大了眼睛。
「是本村發生了重大事件嗎?」
「不是。」中村答道,同時將手伸到火爐上。
「事情沒那麼嚴重,只是想調查一下而已。」
「是什麼事情呢?」
「這似乎是一處寧靜的村莊。」
「是的。我來這裡七年了,從未發生過能稱得上事件的任何事情。」
「七年嗎?」
山崎昌子來東京是四年前的事,這麼說來,她突然來東京不就跟任何事件都無關了
嗎?
「事件是沒有,但一到冬天便有熊出沒,這才麻煩呢。」
「熊?」
「因為這一帶是『獵人萬三郎』傳說的誕生地。」
「是民間故事吧?」
「是的,是熊和獵人的故事。描述獵人的固執天性,獵人最後將長期追豬的大熊趕
到一條狹窄的竹林小徑,然後用長矛刺死了大熊。自從我來到此地後,雖然沒有人遭熊
咬死,但受傷的人倒有好幾個。」
警員熟練地撕開烤魷魚,遞給中村,中村放火嘴巴裡嚼了起來。
「對了,有一位叫做山崎昌子的女孩是從K村到東京去的吧?」
「是的,沒讓人知道就去了東京。她是本村的第一美女,她姊姊也是個美人。」
「聽說她姊姊結了婚,是嗎?」
「她姊姊名叫時枝,嫁給了本村的頭號地主。夫家姓沼澤,婚禮是五年前舉行的,
那可是本村的一樁大事。」
「是因為儀式盛大嗎?」
「這是部分原因,再者就是因為門第相差太遠,所以有許多反對的聲浪及流言。」
「門第嗎?」
「一方是地主,一方是貧窮農夫的女兒,當然會引人議論。在這一帶,結婚的對象
並非由當事人或父母親決定,而是由輿論決定。此地的部落留於極小,在男女婚嫁之前,
早就在村子裡傳出誰跟誰最適合的傳聞,若違背了傳聞而結婚,就會引起反對的聲浪或
什麼的。」
「原來如此。」
「這當然很令人頭痛,不過風氣就是這樣;改不過來。」
「現在夫妻倆的感情和睦嗎?」
「好像很和睦。雖然在婚後的第一年發生了一件小小的不幸。」
「什麼不幸?」
「時枝的頭一胎流產了。」
「哦?」
「夫妻倆似乎受到相當大的打擊。當初反對這樁婚事的人,甚至在背地裡幸災樂禍。
兩年前生下了女兒之後,夫妻倆才又恢復了精神。」
「對了,請你看看這張照片好嗎?」
中村將久松實的照片遞給警員。
「這男人最近來過村裡嗎?」
「相當不錯的美男子嘛。」警員瞇著眼端詳照片。
「不過我沒見過。這裡是個小部落,所以一有外人來,應該馬上就會知道。」
「真的沒見過這男人嗎?」
「沒見過。」
中村頗覺意外,因為原先以為久松曾來過此地調查山崎昌子的過去。如果久松沒來
過,那麼他究竟掌握了昌子的什麼秘密?不論如何,有必要到沼澤家走一趟,問問昌子
的事情。
中村問起該如何前往,管員指示了路線之後,望著中村的腳說道:
「這雙鞋子不行呢。」
雪稍微停歇了,天空也變得明亮,但積雪很深,穿短筒鞋可說寸步難行。剛才只不
過從車站走到派出所,中村的鞋子便已滲入雪花,襪子全濕透了。
警員從裡頭找來一雙舊的橡膠長筒靴,中村感謝地借來穿上。
跟警員道別後,步行了約五分鐘,便見到村公所。
為了謹慎起見,中村把久松的照片拿給村公所的職員過目,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沒見
過,而且也沒有人記得久松實這個名字。
看來久松沒有到過村公所。派出所警員的話似乎屬實,久松沒來過K村。
或許自己這一趟是白跑了,一股不安的情緒突然掠過中村的心頭。
3
沼澤家很容易找,是貧窮農家眾多的K村中唯一醒目的巨宅。踏入由山毛律圍成的
寬敞庭院,便見到巨大的日本犬在庭院的雪地上巡邏。
狗一見到中村,立刻厲聲狂吠。
中村並不太喜歡狗。他停下腳步,此時從幽暗的宅中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孔,男
人低聲喝住了那條狗。
那是個瘦高的男人。
「你是哪位?」
男人問中村,腔調雖帶著些口音,但卻是標準的日語。
「我是山崎昌子的友人。」中村答道。「是公司的同仁,因為到此地旅行,所以順
路過來拜訪。」
「啊。」男人點頭道。「那麼就是時枝的客人了。」
從他的語調中推測,這男人大概是時枝的丈夫。
「不巧她昨天有些感冒而在休息,請先進來吧。」
沼澤招呼中村入內。
此宅巨大又華麗,但或許是因為擋雪用的屋簷過長,宅中的光線相當昏暗。
中村被請到後廳,廳堂裡冷得令人發抖。一名小個子的老婦人端來一只火爐放在中
村的身旁,中村猜她可能是沼澤的母親,但沼澤說,因為時枝生病,所以從附近的農家
請來這名老婦人幫忙。
「她是旁系的親戚。」沼澤又說。
看來「嫡系」、「旁系」這類古老的語匯在此地仍然保留著相當的影響力,而「地
主」、「佃戶」等語匯顯然也根深蒂固地保留著。
紙拉門拉了開來,一位抱著小孩的三十來歲女人跟著出現。從她臉上的紅暈來看,
大概燒還沒全退吧?
「我是昌子的姊姊時枝。」女人說道。
「請你儘管躺著休息。」中村慌忙答道。
「已經不礙事了。」時枝露出溫柔的微笑說道。
「倒是捨妹一直承蒙照顧。」
時枝行禮道謝。大概是根據中村的年齡而判斷他是商社的課長或股長吧。
沼澤禮貌地先行告退。
坐在時枝膝上的小女孩天真地望著中村。據派出所警員說是兩年前生的,所以這小
女孩應該是兩歲吧。小女孩有一雙酷似母親的大眼睛。
時枝的手環抱著小女孩,中村突然注意到她左手的小指及無名指但是被咬去半截似
的十分短小。
「啊!」時枝低呼了一聲,同時用右手蓋住了左手。
中村感到尷尬,因為剛才他在不知不覺中猛盯著時枝的指頭瞧著。
「對不起——」中村面紅耳赤地說道。
「沒關係。」時枝露出笑容答道。「是小時候被熊咬的。雖然只是一只小熊——」
「熊嗎?」
警員所言似乎不假。
中村將話題轉到昌子身上。
「聽說今妹在十九歲時上京,是什麼理由讓她突然上京呢?」
「昌子從小就一直想要去東京,再加上家父家母雙亡,所以沒必要留在家鄉——」
「她不是高中一畢業就立即到東京去的吧?」
「沒錯,她在這個家幫忙做了一年的事。」
「她住這裡嗎?」
「是的。」
「前些天回來過吧?」
「是的。」
「回來是為了什麼呢?身為她的上司,我覺得有些掛心,所以才問這些事。」
「好像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她自己說是突然想看看山。那孩子一想到什麼,便會立
即付諸行動,所以——」
中村感到時枝的話中有假,或許是昌子叫姊姊不要透露十萬元的事吧,也可能時枝
是私底下拿錢給妹妹,所以不想讓家人知道。
「昌子小姐曾來過信嗎?」
「是的。雖然一年只有兩、三封。」
「信上是否曾寫過有什麼煩惱的事嗎?」
「你所說煩惱的事,是指什麼?」
「譬如愛情問題等等。」
語畢,中村突然想到一件事而恍然大悟。
(對了,是愛情問題!)
中村為了追查山崎昌子的秘密而來到此地,因為他心中認定久松必然掌握了昌子的
某種秘密。
然而,秘密可能不在昌子,而在久松身上。久松自己難道就不能成為勒索的把柄嗎?
也因此,他根本沒有必要特地前來巖手。
(我竟然疏忽了這麼單純的事。)
中村在心底暗自懊惱,其實他沒有必要跑這一趟。
久松是個美男子,對勾引女人頗有一套,若說出身於巖手鄉間的昌子受到久松的誘
惑而發生了關係,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久松已經有了「安琪兒」酒吧的媽媽桑,因為文代是棵搖錢樹,所以久松不肯放手,
因此他與昌子的交往便成為一種秘密。也難怪當初在過濾久松的異性關係時,並未發現
昌子的存在。
或許昌子向久松提出結婚的要求,但生性風流的久松卻不打算和她結婚,當昌子的
心情正感焦躁之際,日東新聞社的田島記者恰好出現。
對年輕女孩而言,新聞記者無疑是一種富有吸引力的職業,何況田島雖非美男子,
但卻足以讓人產生好感,於是昌子便受到了他的吸引。
然而,在論及婚嫁之際,昌子開始擔心她與久松的關係。
若自己與別的男人有過肉體關係一事曝光,田島可能會掉頭而去,何況久松也不是
那麼好說話的男人,不曉得會惹出什麼麻煩。
昌子考慮要用錢埋葬過去的一段情,久松同意以二十萬元成交,於是昌子從自己的
戶頭裡提須出十萬元,不足的十萬元則向姊姊調借——
「請問——」
時枝拘謹的話聲打斷了中村的思考,將他拉回現實。
「你怎麼了?」
「沒事。」
中村慌張地笑著說,自己剛才一定是茫然地望著虛空出神。
「抱歉,打攪你了。」
雖然時枝加以挽留,但中村說自己尚有要事待辦。
踏出門外時,中村見到幽暗的走廊上站著一位老先生及一位老婦人,兩老見到中村
後默默鞠了一個躬。這老婦人並非先前那個旁系親戚,大概是沼澤的父母親吧。中村一
面躬身還禮,一面感到此地的一切真是守舊得可以。
6
中村搭乘當天的火車返回東京。
坐在開往上野的列車中,中村取出記事本,一面做摘記,一面繼續先前在沼澤家被
打斷的思緒。列車行駛在軌道上所發出的單調聲響有助於他思考。
——昌子打算用錢切斷關係而付了二十萬元給久松,她認為,這樣一來自己便能夠
跟田島結婚,但久松拿了錢之後,大概突然捨不得放棄昌子。
此乃常有之事,男人就是這樣自私。「安琪兒」酒吧的媽媽桑雖是美人,但是已經
不再年輕。脫衣舞孃片岡有木子雖然身材惹火,但卻不夠清純。而昌子既是美人,同時
又年輕又清純,所以久松會突然捨不得也是理所當然的。
由於久松的態度突然轉變,所以昌子感到驚慌。照這樣下去的話,跟田島結婚之事
就要化為泡影了,但如果要繼續跟久松維持糾纏不清的關係,昌子又覺得無法忍受。
於是昌子考慮要除掉久松。她引誘久松到三角山,至於以何種方式引誘尚屬未知,
但總之昌子語出了久松並且順利地將他刺殺,而且昌子還利用戀人田島制造了不在場證
明中村掏出香煙點燃。車廂裡的暖氣過強,以致變得悶熱起來,中村脫掉外衣,僅穿著
襯衫,同時將腳伸到前面的空位上。
(到這裡為止,推論應該正確無誤。)
中村暗忖。
他繼續整理賸餘的問題,並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加以解答。
中村在記事本上寫下:
問題一
關於天使
他認為有兩個可能的答案。答案之一是久松的最後遺言並非提示兇手。然而,這個
答案不太容易被接受。
第二個答案似乎較具說服力。絹川文代及片岡有木子皆與天使有關,然而,文代已
經三十多歲了,而有木子又是個脫衣舞孃,如此一來,在久松的眼裡,跟天使毫無瓜葛
的山崎昌子反倒最像是個天使。在此一意識下,久松才會在臨死前說出「天是——」這
個字眼。
問題二
關於田熊金之死
中村認為這個答案很簡單。因為既然是他殺,當然就跟久松之死脫不了關係。
假設是同一兇手所為,則已死的片岡有本子就不必列入考慮。至於絹川文代雖然確
實有下手的機會,但卻缺乏非殺田熊金不可的理由。為什麼呢?因為絹川文代跟久松的
關係宛如半公開的秘密,所以就算管理員田熊金作證看到她出入久松的公寓,那也沒什
麼大不了。如果久松是在他的公寓裡遭到殺害,那麼田熊金的證詞或許還可能成為致命
傷,但事實上久松卻是在遙遠的三角山遇害。
剩下的唯有山崎昌子而已。她跟久松的關係是一種秘密,倘若這種關係曝光,那便
成了她的致命傷,不僅會受到警方的懷疑,更會失去田島。假設她出入久松的房間時被
田熊金掛見,那就無論如何都要殺入滅口,所以山崎昌子極有可能殺死田熊金。中村覺
得自己返回東京後,有必要調查昌子在田熊金遇害當天的不在場證明。
問題三
山崎昌子用什麼手法刺殺久松?
這仍然是未知數。倘若全盤相信田島和她的證詞,那麼她便沒有下手殺久松的機會。
然而,既然昌子是兇手,那麼必然會露出某些破綻。
想要找出破綻,就必須仰賴田島的協助,但他大概會拒絕合作吧。只要他愛昌子,
自然會對警方試圖證明昌子是兇手所做的努力,採取不合作的態度。
然而,田島的協助絕對有其必要。因為十一月十五日在三角山時,除了遇害的久松
外,現場就只有田島與昌子兩人,如果他堅決主張昌子不可能下手殺死久松,那就構成
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
返回東京後,不論如何都必須設法說服困島協助將方。然後再請他回想十一月十五
日當天的行動。如此一來,應該會找出跟第一次證詞的差異之處,這些差異必然足以證
明山崎昌子的罪行。
中村交叉著雙臂,凝視著流過窗外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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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十章 稻草人與海苔壽司
1
「課長說想要見你。」
聽到宮崎刑警這麼說,田島感到自己的表位霎時僵硬起來,他猜得出課長要說什麼。
田島知道警方正在追查昌子,搜查當局的矛頭不再指向片岡有木子或絹川文代,而
是指向昌子。田島也知道中村副警部去了一趟巖手,不僅是田島,連其他報社的記者也
都知道中村副警部的巖手之行,只是不知道他赴巖手的理由。只有田島知道其中的理由,
若換成是以前,早就為了爭取獨家新聞而死命地四處采訪了,但此事牽扯到昌子,他根
本沒那個心情。
來到課長室的門前,其他報社的記者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田島說道:
「私底下做交易,太狡猾了吧。」
當然,這只是玩笑話,但田島聽起來卻感覺像在譏諷般刺耳。
在課長室裡,課長與中村副警部都到了,只等田島一人。
「請坐。」
課長請田島坐下。
田島坐下後,習慣性地取出摘要紙,等他察覺後,不禁露出苦澀的表情,因為今天
接受詢問的人正是他自己。
「警方有事相托,所以才請你來。」課長說道。「當然,警方既無意也無法強迫你
和我們合作,只是希望你盡可能予以協助。」
「我會盡量配合。」
「你知道警方如今正在追查誰吧?」中村副警部問道。
「我知道。」田島用僵硬的聲音回答。「即使我說不知道,恐怕你們也不會相信
吧。」
「警方正在追查山崎昌子。」課長用慎重得可笑的語氣說道。
當昌平的名字由課長的嘴中說出時,田島立即感到一陣不安,彷彿昌子已經成了遙
遠的不歸人。對課長及中村副警部而言,昌子並非身心稚嫩的年輕女孩,而是典型的嫌
疑犯。
這是理所當然的,但田島卻對此產生一種莫名的反感。
田島默默地點燃香煙,或許是喉嚨干澀的關係,煙味變得異常辛辣。
「我明白你的心情,」課長繼續說。「也了解你的微妙立場及苦衷,然而,警方卻
有不得不盡的義務,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偵破殺人案件並逮捕兇手。」
煙味變得越來越苦澀,田島將長長的一根煙丟進桌上的煙灰缸。
「警方認為山崎昌子是殺害久松的兇手。」
「胡說!」
「你自己也在懷疑她。你調查過她的存折,知道她在十月二十六日提領了十萬元。」
「你派宮崎刑警跟蹤我而做了調查,是吧?」
「是的。此外,警方還做了其他調查。我們比對過山崎昌子和在三星銀行上野分行
匯出二十萬元的戴太陽眼鏡女子的筆跡,證實是同一人的筆跡。是她遭到久松勒索而在
十月三十日支付了二十萬元。」
「換句話說,山崎昌子有殺害久松實的動機。」中村副警部替課長補充說明道。
「可是——」田島說道。
「並非只有昌子一人遭到久松的勒索,對吧?片風有木子也是其中之一,再說酒吧
的媽媽桑絹川文代雖然情況不盡相同,但也跟遭到勒索設兩樣吧。除了這兩人之外,或
許還有其他人遭到久松的勒索呢。就拿他公寓的鄰居來說,或許其中就有人恨不得殺死
他啊。」
「警方對此也做過調查。」
中村副警部露出苦笑答道。
「也到青葉莊探聽過,該做的調查全做了,經過層層過濾後,箭頭直指山崎昌子。」
「但警方原本不是鎖定了片岡有本子嗎?」
「我承認原本是鎖定她,但是你洗消了她的嫌疑,你作證說青葉莊管理員田熊金是
死於他殺而非自殺。若兩案是同一兇手所為,則片岡有木子就是無辜的,所以——」
「所以就斷定昌子是兇手嗎?」
「不是斷定,警方只是在調查而已。」
中村副警部謹慎地說道。
「警方也調查了山崎昌子在田熊金遇害當天的不在場證明。」
「結果她的不在場證明呢?」
田島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但聲音卻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為了掩飾心中
的不安,他叼上第二根煙。
「當天她未向公司請假,但她在中午過後早退,理由是腹痛。」中村副警部說道。
「青葉莊就位於山崎昌子上班路線的途中,只要早點起床,不需請假也有可能將牛
奶瓶調包。至於早退一事,警方認為,是她想繞去青葉莊確定田熊金是否已死,同時擺
放「阿爾多林」的空瓶,並且再度將牛奶瓶調包。」
「有證據嗎?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是昌子將牛奶瓶調了包——」
「很遺憾,警方尚未掌握任何證據。」
「既然如此,怎知她不是真的腹痛而早退呢?」
「她的同事勸她到公司的醫療室看醫師,但她拒絕了。」
「那又怎麼樣呢?」田島用干澀的聲音說道。「有時我頭痛或腹痛,也不願意去看
醫師啊。退一步來說,假設她是裝病早退,僅憑此就斷定她涉嫌,這未免過早下結論了
吧。因為她還年輕,有時遇到想看的電影,裝病早退也算不了什麼。」
「我明白你為她辯護的心情——」
「我不是在為她辯護。」田島提高了音量。
「不論情況對昌子多麼不利,她也絕非兇手,因為昌子不可能殺死久松。久松遇害
的當天,她跟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聽到久松的慘叫時,她就在我的身旁,又怎麼有
辦法殺死久松?」
「我反覆讀了許多遍那份證詞記錄。」中村副警部面有難色地說道。「因此才希望
你能合作。」
「莫非你認為我為昌子而做了偽證?如果你們如此懷疑,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證
詞並無半句虛假。」
「起初警方懷疑你做了偽證,因為久松死時,旁邊只有你跟山崎昌子兩人,只要你
們事先套好供詞,就有可能編出任何巧妙的偽證,但如今警方並不認為你做了偽證。」
「我本來就沒有說謊。」
「然而,有可能你在證詞中遺漏了些什麼,這是很有可能的。」
中村副警部緊盯著田島的臉孔,將背部靠在椅背上的課長也味著眼凝視著田島。
中村副警部又說:
「警方認為,當天的案件是由兇手一手精心策劃的。兇手按照計劃選擇三角山做為
殺人現場,同時將久松誘至當地,而且還選擇了你來制造不在場證明。」
中村副警部只使用「兇手」一詞而未指名山崎昌子,然而,很顯然他是一面在腦子
裡想著她的名字,一面敘述。
「換句話說,警方認為你是被兇手利用了。」
「昌子不是那種女人!」
「如果不是,那當然最好。但不論任何人,只要犯了殺人罪,警方都必須加以逮
捕。」
「這我當然明白。」
「既然如此,就請你跟警方合作吧。」
「但昌子真的不是兇手。」
「在下斷言之前,請你再看一遍你的證詞記錄,好嗎?」
一直默默不語的課長低聲開了口。中村副警部取出一份打字的文件,擺在田島面前。
田島瞄了文件一眼,說道:
「再看也是一樣,我並沒有說謊啊。」
「這我知道。」課長依然低聲說道。「並非要你更正,只是請你再看一遍。」
田島莫可奈何地拿起文件翻閱。
在掃瞄文件中的鉛字時,十一月十五日當天的情景在他的腦海中鮮明地甦醒過來。
昌子的微笑、遍灑的晚秋陽光、滿山的層層紅葉、錯誤的路標、林蔭隧道、昌子的
白色毛衣、男人的慘叫聲、久松的痛苦神情……這些景象—一掠過他的腦海。
證詞記錄上並無疏漏,不,只有一處疏漏,但他認為那是私事,與案件毫無關係。
「如何?有什麼遺漏之處嗎?」中村副警部問道。
「沒有。」
「真的嗎?不論是多麼小的遺漏,也請你告訴我,好嗎?」
「記錄上未記載我替她拍照一事,但這是私事,沒必要寫進去吧?」
「不,還是請你說出來。你管山崎昌子拍了幾張照片?」
「只有一張。」
「地點呢?」
「在林蔭隧道中。她的鞋子裡跑進了小石頭,我趁機拍下她蹲著取出小石頭的鏡
頭。」
「林蔭隧道中嗎?」
中村副警部的神情變得凝重。
「請再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景,好嗎?那一帶很狹窄,應該容不下兩個人並肩而行
吧?」
「我走在前面。」
「然後呢?」
「我朝後頭說話,卻沒聽到回答,轉頭一看,發現她正蹲在地上,她說小石頭跑進
鞋子裡。由於她的蹲姿十分好玩,所以我便拍了一張照片。」
「這麼說來,在你說話與轉過頭的這段時間,山崎昌子並不在你的視線範圍嘍?」
「當然啦。」
田島鼓起臉頰。
「那段時間只有兩、三分鐘。再說,久松實被殺是在我跟昌子穿過林蔭隧道之後,
那時候的兩、三分鐘應該與此案無關。」
中村副警部默默考慮了一會兒後,說道:
「其他還有什麼忘了說的地方嗎?」
「沒有。」田島用僵硬的聲音答道。
「總之,殺死久松的人不會是她。如果警方將她逮捕,那麼我會站上證人台,為她
的清白作證。」
「在謎團未解之前,警方不會逮捕山崎昌子。」課長鎮靜地說道。
「只是警方覺得十一月十五日的案件有可能是山崎昌子一手導演的。警方認為,選
定三角山及錯誤的路標全是為了謀殺久松實而精心策劃出來的,警方打算證明這一點。」
3
離開課長室時,田島的臉上殘存著陰郁不安及激動。
課長說,這全是山崎昌子一手導演的。
田島對此無法置信。他不認為、也不願意認為昌子會為了殺死久松而背叛並利用他。
這全是警方的臆測之詞,為了掩飾之前的失敗行動,所以警方想拿昌子當犧牲品。想到
這點,田島覺得自己根本無須理睬警方的行動。
「然而——」
田島仍難免不安。他一方面相信昌子的無辜,一方面卻又對內心深處的疑惑與不安
感到無法釋懷。
案件發生之初,田島絲毫未對昌子起疑心,在那一瞬間,懷疑這個字眼跟他完全扯
不上關係,殺人事件跟山崎昌子根本就存在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但在瞧見久松實存折的那一剎那,他的信心開始動搖了。
那一剎那所產生的疑惑與不安至今仍持續存在,而且越來越膨脹。
所謂只要愛得夠深,就不會產生懷疑,那只不過是愛情神話罷了。田島至今仍深愛
著昌子,但他卻無法抹去心中的疑惑。
離開搜查本部後,田島便往新宿走去。
他想要再走一趟與十「月十五日案發當天同樣的旅程。
並非他相信課長及中村副警部所說的話,而是他想要駁倒警方所咬定的「精心策劃」
一這個字眼。
抵達新宿時是十點半,雖然比那天晚了三十分鐘,不過時間並非問題,而且氣候也
跟那天不一樣,若想重複跟那天完全一樣的過程,那是不可能的。
百貨公司地下室的京王新宿車站跟那天一樣,在日光燈的照射下散發出蒼白的光亮。
田島在售票口前面停下腳步,抬頭望著貼在牆壁上的沿線指示圖,圖上標有各站站
名,站名底下則繪有簡單的名勝插圖。
案發當日,昌子說因為覺得「聖跡櫻丘」這個站名最浪漫,所以才買了到該處的車
票,難道這也是「精心策劃」好的嗎?
田島逐一查看從新宿到終點站八王子之間的站名,讓他覺得「浪漫」的有好幾個。
蘆花公園
杜鵑花丘
多磨靈國
分倍河原
百草園
平山城址公園
另外還有幾個有趣的站名。然而,若與「聖跡櫻丘」相較,究竟哪個比較浪漫呢?
田島自己也說不上來。何況每個人的感覺各有差異,就站名這件事而論,實在無法認定
昌子的話是經過精心策劃的。
田島將視線從牆壁上的沿線指示圖移到觀光服務處。
昌子曾向田島說,她問過服務處的人,得知聖跡櫻丘有一座適合上班族攀登的矮山
——三角山。難道這事也是精心策劃過的嗎?
田島舉步走向服務處。
大片的玻璃門上用金漆寫著「京王新宿觀光服務處」。由於是玻璃門,所以從門外
便能瞧見裡頭有三名職員正拿著手冊對詢問者解說。
推開門踏入裡頭,一股悶熱的暖意撲面而來,暖氣似乎太強了。
田島瞧見一名空閒的男職員,便開口向他表示自己想知道有關聖跡櫻丘的資料。
「該站的名勝有延命寺、熊野神社及金刀比罹神社等。當然,還有聖跡紀念館。」
年約二十二、三歲的年輕職員用讀稿般的聲調答道。
「另外還有鳥獸實驗場、三條實美候的別墅『對鷗莊』。該處取名為櫻丘,是因為
那一帶的丘陵自古便是櫻花勝地,在萬延元年,村人還新植了三百六十株櫻花樹——」
田島默默聆聽男職員的解說,但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提到三角山。
「聽說那裡有一座叫做三角山的矮山。」田島問道。
「是的。」男職員點頭道。「視野雖佳,但沒什麼名氣,也沒有櫻花。」
「所以你們並不推薦嘍?」
「嗯,是的。」
「聽說三角山是座適合上班族攀登的山,真的嗎?」
「適合上班族攀登?」
男職員反問了一句,然後閃現出一抹笑意。
「我沒去過,所以不清楚是否適合上班族攀登。」
「我的朋友說,上一次你們服務處這樣告訴她的。」
「我們服務處嗎?」
男職員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他不記得曾那樣說過。他向另外兩個人詢問,但他們
也是同樣的表情。
「第一,我想我應該不會向詢問者介紹三角山,因為聖跡櫻丘當地名勝古跡多得
是。」
「我的朋友說,是十一月十五日在這裡聽到你們推薦的。」
「這就怪了。」男職員歪著腦袋,不解地說。
「這個服務處是在半年前成立的,一直都只有我們二個人,但我們不曾向人推薦過
三角山是座適合上班族攀登的山,會不會是弄錯了?」
「可能是吧。」田島用陰郁的聲音答道,他沒有其他的話好說。
「您的朋友是不是在三角山受了傷什麼的?」男職員問道。
田島搖搖頭。
「不,她說是一趟快樂的健行。」
4
田島感到胸口好像裂開了一個大洞。
昌子說三角山是服務處推薦的,這顯然是個謊言。
昌子事先就知道那座山。
(然而,也不能光憑這點就懷疑她。)
田島企圖說服自己,假裝沒聽過三角山,或謊稱三角山適合上班族攀登,可能只是
她孩子氣的想法,希望讓兩人的假日更富情趣。
田島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驗,那是跟昌子一起乘坐雲霄飛車時。他以前就坐過,但
卻對自己謊稱自己是生平第一次坐,他從說謊之中得到一種小小的樂趣,昌子或許也是
基於相同的心思吧。
其實,這兩者之間有極大的差異,但田島卻故意視而不見。以雲霄飛車之事來說,
那是一種天真的謊言,而三角山健行卻扯上了殺人事件……
然而,他無法永遠欺騙自己。
田島買了赴聖跡櫻丘的車票。
電車跟那天一樣空落落的,車廂內瀰漫著一股懶洋洋的氣氛,完全沒有尖峰時間所
感受到的蓬勃朝氣。
電車開動後,田島便閉上了眼睛。
他想利用抵達之前的這段時間想一些快樂的事。
田島試著想像自己和昌子結婚的景象。這樁事件遲早會結束,只要找出真兇(當然
不可能是昌子),那麼事件便告結束,結案之後,自己馬上就跟昌子結婚。
田島在心底反覆地念著結婚這個字眼,然而,在此之前讓他覺得無比美妙真實的這
兩個字,此刻竟然只帶給他難以言喻的空虛感。
田島感到一陣驚慌。
在內心尚未恢復平靜之前,電車已經駛抵聖跡櫻丘車站。
天空烏雲密佈,鉛灰色的天空己是冬季景象。一踏上冷冷清清的月台,便見到在右
手邊多摩川的方向有焚燒枯草的煙霧冉冉升起。
田島步出剪票口。在那一天買底片的相片沖洗店裡,老闆正無聊地翻著週刊,空地
上有孩童在升火取暖,好一幅悠閒的景緻。那樁事件在此地已經被遺忘了嗎?
田島循相同的道路緩步而行。
昌子曾在這條路上和田島手牽手、身體相依相偎而行,難道那種親密態度也是為了
避免地回頭看而偽裝出來的嗎?
田島心中極不願意這樣認為,就宛如那天燦爛的陽光一樣,他相信那是她愛意的表
現,然而……
出過問題的路標已經改正過來了。
四下無人,田島朝著林蔭隧道前進,腳底下堆得厚厚的枯葉發出沙沙聲。那一天,
枯葉是否也曾發出沙沙聲?他記不太清楚了。
紅葉季節已經結束。
田島停下腳步,昌子的鞋子跑進小石頭的地方大概是這附近吧,他想不起正確的位
置。田島蹲在枯葉上,由於枯葉堆積得很厚,所以地面被遮蓋住了。
那天昌子穿著一雙乳白色的低跟鞋,鞋子看起來很合腳,但也不能就此斷言不會有
小石頭跑進鞋子裡。
小石頭是有可能跑進鞋子裡。
然而,田島的腳底下全是枯葉,根本看不到一顆小石頭。
他用雙手扒開層層枯葉,赤褐色的地面露了出來,但全是黏土質的土地,找下到任
何一顆小石頭。
田島的臉上浮起一抹驚慌。他慌張地站起來,環視四周,試圖尋找一處小石頭較多
的地方,但在林蔭隧道中淨是枯葉厚毯,找不出任何可能造成小石頭跑進鞋內的地方。
難道連小石頭跑進鞋內也是謊言?
疑惑襲上田島的心頭。然而,那天跟今天不同,那天是紅葉燦爛的季節,或許枯葉
不像今天堆積得這麼厚。
田島拍落沾在褲子上的枯葉,然後往車站的方向折回。
當時田島曾替昌子拍照,因為用的是彩色底片,所以只要將底片插入幻燈機裡放映
出來,或許就能弄清楚當天的枯葉究竟有多厚。
5
返回公寓後,田島立即從壁櫥裡取出那台中古的幻燈機。
天色還很亮,田島將窗簾拉上,房內立即變暗了。
田島用圖針將一張新床單固定在牆上當熒幕,隨後將正片插入幻燈機,打開開關後,
鮮明的色彩立即在簡易的熒幕上擴大開來,他謹慎地調妥焦距。
昌子模糊的臉孔霎時變得清晰。
她的白色毛衣與紅葉的艷紅形成極美的對比,蹲在地上的她用右手拎著一只乳白色
的鞋子。
田島的視線自然而然地望向昌子的腳下。
枯葉已經堆積起來了,雖然不像今天這麼厚,但那天確實已堆積著一層枯葉。
田島感到自己已被徹底擊潰,當他正想關掉幻燈機之際,突然發現榮幕上有個奇怪
的東西,令他不禁縮回了手。
那是一根線。
有一根細細的線橫過昌子的背後,線的高度剛好在膝蓋附近,由於昌子蹲著,所以
那根線只露出了一小段,感覺上似乎是橫在背後。
看起來是一根赤褐色的細線。如果出現在黑白照片中,細線可能會融人景中而看不
見,但因為拍照時使用的是彩色底片,所以細線與背景產生了微妙的顏色差異,因而一
眼就能看出來。何況正片經過幻燈機放大了許多倍以後,顏色更是一目了然。至於交給
昌子的那張照片,因為尺寸太小,所以田島並未注意到那根線。
(那是什麼玩意?)
田島凝視著銀幕上靜止的畫面。
宛如一條被拉長的橡皮繩或細麻繩,但又有點像是細鐵絲。那根線繃得很緊,簡直
就像是一條拉得滿滿的弓弦。
(如果腳碰到了那根線,會如何呢?)
想到這裡,忽然有一種不祥的念頭湧上田島的心頭。
6
陷阱!
這個字眼跳入了他的腦海,是捕獸的餡餅!只要稍微經過改良,應該可以變成足以
讓刺刀刺入人體的陷阱。
田島記起來了。案發當天他曾為不斷彈跳回來的樹枝所惱,今天他行走在林蔭隧道
時也遇到同樣的情況。
如同用弓射箭般地將刺刀射出,那處場所多得是像弓一般的彈性枝條,而那條赤褐
色的線不正是扳機嗎?
橫拉在膝蓋高度的一根線,若有人走過,腳一定會碰到線。如果是普通的場所,人
們可能會注意到那根線,但那裡的光線幽暗,再加上注意力被反彈到臉上的枝條分散,
所以無暇顧及腳下。
田島想起殺死久松的那把兇器。根據警方的公佈,那是一把用細長挫刀改造成的刺
刀,刀刃被塗成墨黑色。
當初聽到警方的公佈時,田島對於兇手為何不辭辛勞地使用手工制的刺刀頗感費解,
如今想起來,他覺得其中的理由極為明顯。
對兇手而言,使用普通的刀子當兇器是行不通的,必須是像箭一般能刺進人體的細
長刺刀。至於塗黑刀刃,顯然是為了避免刀刃的反光曝露出陷阱的位置。警方也公佈了
刺刀上有一手工制造的護手,這護手的功用大概就是用來張掛陷阱的吧。
田島知道昌子出生在熊狸頻頻出沒的東北山村。在十九歲赴東京之前,一直都在家
鄉生活,當然可能懂得如何在山中設下捕獸的餡餅。而且憑她的聰明程度,想要將之改
造成一組殺人的陷阱並非不可能之事。
或許昌子真的殺了久松。
然而,陷阱又是如何裝設的呢?
是假借小石頭跑進鞋內,趁著蹲下之際設好的嗎?應該不可能,因為蹲下來的時間
只有兩、三分鐘,不可能夠用來裝設一組殺人用的陷阱。
陷阱是事先就設好的。
田島當天十點跟昌子在新宿碰頭,只要昌子早點起床,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前往三角
山裝設陷阱,或許她也順便將路標的指示弄反。
當田島走過時,既無刺刀飛來,腳下也未碰觸到任何東西,因為在那個時刻,扳機
的部分並未套上去。
等田島通過之後,昌子假裝小石頭跑進鞋內,蹲下來將扳機裝置,也就是那根線張
掛在膝蓋的高度。因為只是如此簡單的動作,所以有兩、三分鐘也就夠了。
結果是久松中了那個陷阱。
田島再度將視線投向銀幕。昌子為了拍照之事而嬌嗔,直說要討回底片,原因並非
是嫌拍照的姿勢不雅,而是擔心陷阱會被攝人照片中。
然而,在久松實遇害後,南多摩警署的眾刑警應該也曾仔細搜索過林蔭隧道,可是
並未發現任何陷阱的痕跡,甚至連根繩子也沒撿到。
(為什麼呢?)
答案立即就解開了。
田島攀下山崖到久松跌落處的那段時間,只有昌子獨自一人在崖頂,那段時間應該
夠她處理掉陷阱了。何況還有那個袋子,那個袋子除了裝三明治及海苔壽司之外,再裝
些繩子、鐵絲等,應該還綽綽有余。
田島關掉幻燈機,但卻沒心情拉開窗簾,只是抱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幽暗的房中。
7
翌日,田島再度前往聖跡櫻丘,他覺得非去不可。
跟昨天的陰沉天氣恰好相反,今天是個晴朗的冬日,但寒風冷冽。
三角山依然靜寂如常。
懷著比昨天更沉重的心情,田島走進林蔭隧道,腳底下的枯葉依然發出沙沙聲。
糾纏交錯的樹枝再加上僅容一人通行的窄路,令田島有一種後見之明,覺得此處正
是裝設殺人陷阱的絕佳場所。頭上全是濃密的枝葉,若不用手撥開,簡直寸步難行,一
不小心,又有柔軟的枝條反彈到身上,在注意力分散的情況下,既無暇注意陷阱,通路
又狹窄得連避開刺刀的空間也沒有。
問題是,如何調整陷講,使得刺刀剛好能刺中心髒部位呢?究竟是以什麼當基準來
裝設陷講的呢?
由於解不開這個謎題,所以田島才想再度赴現場調查。
或許某一樹枝或樹幹上會留下繩子的磨痕,他想查明這一點。
一面受反彈回來的枝條所惱,田島一面仔細地查看茂密的雜木林。
有了!在一株細而堅韌的村干上有一處繩子的磨痕,若非刻意尋找,絕對不會有人
注意到這道輕微的繩痕。
沒有發現後的喜悅,取而代之的卻是無比的絕望。殺死久松的兇手果然是昌子。就
像課長及中村副警部所說的,那天的約會全是昌子精心策劃的。
田島又憶起,久松邊淌著血邊以游泳般的姿勢出現時的情景。他記得清清楚楚,久
松的臉孔因痛苦而扭曲,兩手就像求救似地向他伸出,那雙求救的手——不,或許並非
在向田島求救。久松在當天被昌子誘至三角山,原本以為昌子會單獨前來,不料卻帶著
田島一道出現,依常理判斷,當然會想尾隨。
尤其久松是一個喜歡挖掘他人秘密的男人,而且性格又陰沉。昌子顯然早就將這些
計算在內,因而在該處設下了陷阱,久松果然被誘進了陷阱,在刺刀刺入胸前的那一剎
那,久松必然明白自己中了昌子的圈套。如此看來,向前伸出的雙手並非是向田島求救,
而是想抓住跟田島在一起的昌子。
田島穿過林蔭隧道,來到久松當時滾落的崖頂,跟當時一樣,山白竹依然濃密。
田島茫然地從崖頂往下望。
就在此時,底下的山白竹叢中突然傳來巨響,田島驚駭地睜大了眼睛。
從搖晃的山白竹叢中出現了一張男人的面孔,那是身穿一襲舊雨衣的中村副警部。
對方瞧見田島,似乎也略感驚訝,但隨即露出笑容,緩緩地攀上崖頂。
中村副警部的雙手滿是污泥,他邊拍落泥巴邊望著田島。
「見到你出現在此處,就知道你大概明白山崎昌子是兇手了吧。」中村副警部說道。
「她設下陷阱殺了久松。由於兇器是塗黑的刺刀,加上她的家鄉有熊出沒,所以讓
我聯想到陷阱。再者,巖手所流傳的民間故事『獵人萬三郎』也是一道提示,那是一則
獵人用矛殺熊的故事,那把刺刀就是矛。正如同獵人萬三郎將熊驅入無路可逃的竹材小
徑一般,她將久松誘入這林蔭隧道中——」
「陷阱之事我知道。」田島用干澀的聲音答道。「所以我才會到這裡來。」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必多說了,雖然同情你——」
「不必同情我,倒是你剛才在山崖下做什麼?」
「我在尋找稻草人。」
「稻草人?」
「沒錯,稻草人。」
中村副警部望著田島,得出笑容答道。
「我從南多摩警署得知,附近的農家在案發前幾天遺失了一個稻草人,當時我覺得
此事與本案無關,老實說,我還認為南多摩警署提供了無聊的報告呢。然而,若是山崎
昌子利用陷阱殺了久松,那麼稻草人遺失一事便有重大意義。我想你已經明白,兇手必
須事先練習,以確定刺刀能準確地刺入久松的胸口,所以利用與真人同樣大小的稻草人
當做練習靶子。」
田島心中最後的疑點也獲得了解答,事到如今,昌子已經無路可逃。
「那麼那個稻草人呢?」
「找到了。」中村副警部愉快地答道。
「就在這下面,藏在山白竹叢裡,稻草人身上還留有多處刺刀刺過的痕跡。」
「另外還有一件先前疏忽掉的事,這事也是南多摩警署特別提出來的,但我卻也認
為與案情無關,所以未提出檢討。報告說在案發後的三、四天,附近農家的小孩吃下撿
來的海苔壽司而引起食物中毒,在接獲報告的當時,我就該想到山崎昌子攜帶的那個袋
子。」
「要裝設陷阱,得準備堅韌的繩子或橡皮筋,然而,南多摩警署調查過現場後,並
未找到這些物品,為什麼呢?因為被山崎昌子藏起來了,就藏在那個袋子中。然而,如
果袋子鼓鼓的話,恐怕會引起你或南多摩警署刑警的疑心,所以她才將袋中的海苔壽司
丟棄。案發後的三、四天全是難得的秋老虎天氣,所以孩童吃了撿來的壽司便引起了食
物中毒。」
「證據已經齊備,雖然同情你,但我必須逮捕山崎昌子,罪名是涉嫌殺害久松實與
田能金。若你想阻撓,便會以共犯的罪名遭到逮捕。」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第十一章 A.B.C.
1
山崎昌子被捕。
田島寫了相關報導。既然身為社會版的記者,又負責該事件,他不得不寫。依照原
先向總編輯承諾過的,田島的報導比其他報社更深入,因為遭逮捕的嫌犯是他的戀人,
所以他還寫了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事。
田島勉力提筆書寫。寫完後,他將原稿交給總編輯,然後要求道:
「我能請兩、三天假嗎?」
因為他已身心俱疲。
「好吧。」總編輯答道。「你暫時休息一陣子也好,然後就將這一切忘掉,知道
嗎?」
如果能忘得掉,他也想忘掉,但是人的心靈真能如此自由嗎?
總編輯給了他三天假。
該如何利用這三天呢?如果只是輕微的痛苦,那麼大可籍酒澆愁,然而,如此嚴重
的創傷,根本不是酒精所能治愈的。
田島考慮外出旅行,他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茫然地度過三天。
田島前往銀行,將六萬數千元的存款全部提須出來。他不喜歡儲蓄,之所以存了這
筆小錢,全是因為想跟昌子結婚的關係。說起來有些荒謬,是「夢」讓他變得現實,然
而,如今昌子已經遙不可及,存款也就失去了意義。
田島想要到離東京最遠的地方。他覺得北海道不錯,於是買了十八時五分飛往札幌
的機票。
四引擎的噴射客機僅飛行了一小時便將田島載至札幌。
札幌正飄著雪。步出機場搭上計程車之後,田島交代司機「載我到一處安靜無人的
地方。」然而,司機卻將他載到游客眾多的定山溪溫泉。田島原想去一處連電視、報紙
都沒有的偏僻溫泉,但等他在旅館前下了車後,便再也提不起勁去尋找符合期望的溫泉。
這是一間鋼筋水泥蓋成的大而無當的旅館。一名女服務生帶領田島到房間,她對每
個房間皆裝有電視及音響,設備不亞於東京的一流旅館似乎頗感自豪,但田島卻為此露
出苦笑。
等女服務生離去後,田島立刻用布將電視機蓋起來。
沐浴後,田島隨即上了床,雖然肉體極為疲倦,但卻遲遲無法入眠。
腦海中浮起種種往事。
他想起第一次擁抱昌子的情景。當時她說:「我害怕會失去你。」或許那時昌子就
已經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可能會被逮捕了吧。
田島絲毫不恨昌子,即使已經知悉十一月十五日的健行全是她精心策劃的,他仍無
怨無尤,心中所剩的只有苦痛而已。
由於輾轉難眠,田島躺在床上連抽了幾根煙。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清晨的腳步很快就來到了。窗外的晦暗開始消散,天邊浮
起魚肚白,降雪仍未停歇。
田島聽到門口響起輕微的聲音,是女服務生在門口扔下早報。明明不想看報紙,但
由於習慣使然,四島反射似地從床上跳起。
昌子被捕一事應該已經出現在昨天的晚報,那篇報導是田島寫的。至於為何殺死久
松實及田熊金,昌子堅持不肯透露動機。
昌子究竟對警方說了些什麼呢?
田島來不及坐下便先攤開報紙,報紙的上方有些濕濡,大概是因為報童在雪中送報
的關係吧。報紙是日東新聞的北海道版。
一翻開社會版,「山崎昌子供出殺人動機」的標題赫然映入眼簾,田島的表情整個
僵住了。
田島不顧一切地讀下去,不論報上怎麼說,他都不會感到意外。
然而,在閱讀標題之下的報導之後,田島的臉色逐漸轉為蒼白。
2
「我受到久松實的外貌及花花公子般的魅力所吸引,因而與他發生肉體關係。我原
以為他有意跟我結婚,但久松根本沒這個意思,然而,我又無法下定決心與他分手,所
以便維持著不干不脆的關係。後來我又認識了一位年輕人,由於我厭倦了跟久松的關係,
所以想要跟那位年輕人結婚。但是,我害怕自己跟久松的關係會曝光,所以便付了二十
萬元給久松,要求他不要說出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支付這筆錢,是為了和久松斷絕關係,
但當我提出此一要求後,或許久松會不得立刻放手,所以不肯答應,照這種情況下去,
我便無法跟那位年輕人結婚。所以我決定要殺害久松。至於殺害公寓管理員,是因為我
去找久松時被她撞見的關係。」
這是昌子的自白,後面還刊載著搜查一課課長的談話。
「這是一樁典型的情癡犯罪。嫌犯與偶然相識的中年男人輕易發生肉體關係,之後
又結交了新的戀人,起初想用錢來堵住前任男友的口,等發現此法行不通後,便輕易地
加以殺害,這種冷酷的作法實在令人無法同情。總之,這樁案件著實發人深省。」
(謊言——)
這是謊言!絕對是!昌子的自白是胡亂捏造出來的。若非警方使用了誘導式詢問,
便是昌子編造了一套謊言。
田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份自白全是謊言。從那一晚相擁時昌子的反應來看,他相信
昌子還是個處女,他並非只憑床單上的落紅來判斷,他能感受到昌子因羞赧而渾身顫抖
的那種肌膚觸覺。
不論昌子與久松之間有哪種關係,田島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縱使昌子從久松那
裡取得毒品,縱使她是個吸毒者,田島也不會驚訝,而且相信自己會原諒她,但他無法
忍受報導上所說昌子與久松之間有「愛」的糾葛。她愛的應該只有田島一個人,不應該
會有其他的男人。
女服務生端早餐入房,田島立即請她代為叫車。
「如果您是想去洞爺湖的話,道路已經因雪而中斷了。」
女服務生答道,田島大聲說了句「不是」。
「我要回東京,不是有一班九點四十分的飛機嗎?」
「是的,是有這班飛機——」女服務生露出暖味的表情答道。
田島幾乎連碰都沒碰早餐,只顧著匆忙整理行囊。
雪依然繼續飄落。
3
田島在飛機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昌子被吸進黑暗之中,他在後面拚命
想要追趕,但不知被誰抓住了肩膀,以致動彈不得。
他醒了過來,發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空中小姐的纖纖玉指。
「您醒了嗎?」空中小姐笑著說。
「馬上就要降落了,請您系好安全帶。」
田島將安全帶系上。
飛機隨即降落,東京的天空雖然冷冽但很晴朗。
田島從機場直奔警視廳,他必須去會見一課課長,問清楚昌子的自白供詞。
課長不在辦公室,田島只能見到中村副警部。
「你不是休假去了嗎?」
中村副警部不解地望著田島。
「我也覺得你有必要作個假,正為你感到慶幸——」
「我是請了假,昨天搭飛機去了和保。」
「那為何不在北海道悠閒度假呢?要是我,一定會這樣做。」
「我做不到。那件事是真的嗎?我是指昌子的自白供詞——」
「真的啊。由於跟警方預測的動機相符,所以皆大歡喜。不,警方並沒有使用誘導
式詢問,是她自動說出來的。」
「她跟久松有肉體關係嗎?」
「沒錯,我知道這對你是一種打擊,但我認為山崎昌子的自白並無虛假,因為再也
找不出其他動機了。我曾去過她的家鄉巖手的K村,但發現久松並未去過該地,而村公
所及派出所的人也都說不認識久松。換句話說,勒索的把柄並非源於巖手,如此一來,
必定就是在東京了。然而,在東京也找不到相關證據,找不到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久
松及山崎昌子本身就是勒索的把柄。簡單地說,這次事件是為了清理三角關係所造成的
女性悲劇。」
「錯了。」
「什麼地方錯了?」
「昌子與久松絕對沒有肉體關係,那是謊言。」
「我明白你這樣想的心情——」
「不,我不是基於個人感情才這樣說的,我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肉體關係。」
「知道?」中村副警部一副不解的表情。「你所說的知道是什麼意思?」
「知道就是知道。」田島頑固地重複同一說詞。
「昌子撒了謊,應該是另有其他動機。」
「你這樣說就傷腦筋了,這的確是她的自白,而且警方也不認為這份自白有任何不
妥之處。」
「她不是會為那種事就犯下殺人罪的女人。照這種說法,昌子不就成了十足的惡
人?」
「一定另有真正的動機,請你查出來。」
「請別強人所難。」
中村副警部聳聳肩。
「警方無法因你的個人要求而重新展開搜查,事件已經結案,已經從警方的手上移
到檢方手上了。」
「但這是不對的,再說,事件還沒完全解決呀,已經明白昌子跟天使的關係了嗎?」
「她自己說不知道什麼天使不天使。警方的看法是這樣的,對久松而言,只有山崎
昌子才真正稱得上是天使,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高。」
「——」
中村副警部得話讓田島想起田熊金所說的話,她說過來找久松的是個年輕的女人,
而她後來也對久松說「你不該欺負那個像天使般的人。」田熊金見到的女人大概就是昌
子吧。
既然昌子在田熊金的眼裡看起來像「天使」,那麼久松持同一看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或許中村副警部的話是正確的,田島覺得自己屈於下風。
「但是,」田島說道。「那個藍色信封呢?你知道底片中的女人是誰嗎?」
「不知道,可是任何案件都會殘留部分無法解決的疑點,我認為這個部分與案件無
關,我對那張底片的看法也是相同的。」
「你能證明這些跟這次的案件無關嗎?」
「我只能說無法證明。但真兇已經遭到逮捕,所以就算將這些認定為無關也不打
緊。」
「你能將那張照片借給我嗎?」
「你想幹嗎?」
「我想要調查看看,我想查出昌子為何要撒謊。」
「先前我已經答應借給你,所以沒什麼問題,但底片卻不能借你——」
中村副警部從桌上取出那張八乘十的照片,放在田島面前。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但我認為那是徒勞之舉。」
中村副警部用忠告的語氣說道。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另有不同的動機,也無法推翻山崎昌子殺害久松實及田熊金
兩人的事實。」
「這我知道,」田島用干澀的聲音答道,然後將照片塞入口袋,站了起來。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弄個明白。」
4
踏出課長室時,田島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或許是昨晚整夜沒睡的關係吧。田
島用力揉了揉眼睛,掏出一根煙點上,然後邁步朝出口走去。
屋外洋溢著干爽的冬陽,儘管是透明和煦的陽光,卻讓疲累的田島感到刺眼。
田島在水溝旁停下腳步,他不知道此刻該何去何從,究竟得問誰才能理出這個案件
的真相呢?
他想直接去見昌子,好問她為何要撒謊。然而,此刻可能無法獲準會面,就算能會
面,他也沒把握昌子會吐露實情。
仁立在原地,田島取出了照片,但陽光的反射讓他看不清楚,何況站在警視廳的門
前也讓他心神不寧。
田島走到有樂町,跨進日東新聞社後面的一家咖啡館。
每到黃昏,這家咖啡館便人滿為患,但在午後一點的時段裡,客人卻是稀稀疏疏。
田島落坐後,點了一杯黑咖啡,然後取出照片放在桌上。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這張照片與案情有關,或跟昌子有關,但既然沒有其他可供調查
的線索,那麼也只能從這張照片著手調查了。
一個正要穿過大門的和服女人的背影,光憑這樣的一張照片能看出什麼呢?左看右
看也看不出任何線索。
警方認為照片中人既非已死的片岡有本子,亦非酒吧的媽媽桑絹川文代,當然,也
不是昌子,而是一名田島不認識的女人。
田島將注意力轉移至建築物。
看起來像是一棟郊外的建築物,但看不出是哪裡,或許是東京的郊外,也或許是其
他地方。建築物本身看起來有點兒像是醫院或學校,是一棟相當大的建築物,但門柱上
的字卻無法辨識。
照片的右方有一座山脈的稜線,雖然看得出是一座矮山,但是田島說不出是哪座山,
然而,若要說這張照片中有任何可以稱為線索的東西,目前大概就只有那座山了。
若讓登山專家過目,是否能認得出是哪座山呢?
田島向咖啡館借了電話,撥了報社社會部的號碼,找一位姓立花的同事。
「到底怎麼回事?」
立花接到電話,劈頭便問。
「我以為你正在某個溫泉享福呢。」
「正好有點小事,可別對總編輯說。」
「知道了,有什麼事?」
「有事想請教你。我在後面的咖啡館,你能過來嗎?」
「馬上去。」
約五分鐘後,立花推門進來。他的個頭雖然不高,但體格很健壯,學生時代是登山
社的社員。
田島拿照片讓立花過目。
「你認得出這是哪裡的山嗎?」
「這個嘛……」
立花面有難色地凝視著照片。
「這不是高山,大概只有五、六百公尺高吧,但看不出是哪裡的山,因為這種山到
處都是。」
「連你這個登山專家也看不出來嗎?」田島露出失望的神色說道。
「我不是專家。」立花笑著說。「若拿給真正的專家看,或許能認得出來。」
「山嶽協會的人嗎?」
「不,那些人對日本阿爾卑斯山或喜馬拉雅山很熟,但對這種矮山就沒轍了。有位
比他們更好的專家,是一個名叫植樹裕一的男人。」
「植樹裕一?」
「他是專柏山脈及高原的著名攝影家,他可能認得出來。」
「地址呢?」
「神奈川縣的平塚。他家是一間奇怪的圓形屋,一出火車站就看得到,非常容易找,
你要去嗎?」
「嗯。」
田島點點頭。
5
田島在平塚車站下車後,到車站前的香煙舖打聽植樹裕一這個人,立即就得到了答
復。看來他在此地算是知名人土。
如同立花所說的,植樹裕一的家是一間圓形玻璃屋。
幸好植樹在家。他是個滿頭白髮、面貌詳和的人,親切地請田島進入四面皆是玻璃
落地窗的工作室,從工作室裡可以瞧見白雪覆頂的富士山正面,令人覺得這真不愧是山
岳攝影家的工作室。
植樹告訴田島,他每天都在這裡和富士山對坐,而富士山每天都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田島取出帶來的照片。
植樹瞇著眼端詳了一會兒。
「是座矮山嘛。」
「認得出是哪裡的山嗎?」
「嗯,讓我慢慢想想看。」
植樹露出微笑,他從照片上移開視線,慢條斯理地掏出煙斗點上火。當一個人每天
都在眺望山脈或高原,或許性格就會變得悠閒自在了吧。
「好像是東京近郊的山。」隔了一會兒,植樹才說道。
「我以前曾在東京住過一陣子,那時候經常拍武藏野的照片,我覺得那時好像見過
這座山。」
「武藏野——」
田島喃喃自語,俄頃才瞪大了眼睛,久松遇害的三角山那一帶應該也是屬於武藏野。
植樹從後頭搬來一大堆相簿,從其中抽出一本用筆寫著「武藏野」的簿子翻閱。
「請看這張。」植村指著其中一張照片對田島說。
那是一張逆光拍攝的草原風景照,芒草穗尖發出閃亮的白光,而背景中的那道黑色
稜線,的確和田島帶來的照片頗為相似。
「我想大概是同一座山。」植樹用沉穩的聲音說道。
「這是在哪裡拍的呢?」
田島問道,植樹將照片取出,翻到背面。
背面用鉛筆寫著「攝於百草園附近」。
「我認為你帶來的照片大概也是在百草園附近拍的。」
植樹依然帶著滿面溫和的笑容說道。
「百草園?」
田島露出緊張的神情。
因為百草園就在京正線聖跡櫻丘的下一站。
(這張照片或許跟這次的案件有關。)
6
翌日,田島再度搭乘京正線前往三角山,三角山的後面便是百草園,若登上山頂,
或許便能看見照片中的建築物。
田島已經是第三次來此,但前兩次皆末登到山頂,都是在久松滾落之處折回。
田島沿著舊道登到山頂。
由於天色陰沉,所以視野並不好,附近的山脈看起來彷彿籠罩在淺灰色的煙霧中,
雖然跟照片中的稜線很像,但卻沒有十足的把握,或許是因為了望的角度不同吧。
田島將視線由遠拉近。
新建住宅的屋頂或藍或紅,看起來頗為艷麗。
枯寂的稻田、黑黝黝的雜木林,以及百草園的庭園也隨之映入眼簾,但四處皆找不
到照片中的建築物。
田島朝著百草園的方向下山。
一穿過山腰的小溪,便見到一片雜木林在眼前擴展開來,林中有一條赤褐色的道路
往西延伸,途中看到一個路標,上面寫著「柚木村」。
沿著道路步行約十分鐘,見到右邊高地有一間學校,走到校門前,便見到「柚木中
學」這幾個字。
(是這道門嗎?)
田島取出照片比對,但似乎不是,門的形狀也不同。
田島隨即發現學校旁有村公所,於是舉步前往。柚木村公所是一棟新蓋的二層樓建
築。田島入內,將照片拿給裡頭的女職員過目。
女職員似乎是本地人,對照片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小聲說道:
「好像是多摩療育園。」
「多摩療育園?」
「是附近的一家醫院。」
女職員這次改用清晰的聲音答道,但似乎也沒什麼把握,所以又對旁邊的一名青年
說:
「你過來看一下好嗎?」
正在用粗指頭笨拙地撥算盤的那名青年慢吞吞地起身,從女職員的身旁探頭瞧著照
片。
「這是多摩療育園。」青年說道。
「我每天從那門前經過,所以很肯定。」
「在什麼地方呢?」
田島輪流瞧著兩人的臉孔問道,青年望著田島回答:
「沿村公所前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就在左手邊,走路約十分鐘。」
7
走了一會兒後,田島見到左手邊有一道長長的矮牆。
田島沿著牆走,在門前停下腳步,的確是照片中的那道門,在門的後方還可看到那
座頗費疑猜的山脈。根據地圖上的標示,那是由城山、高尾、小佛等山頭村成的五百公
尺高的山脈。
門上掛著招牌,由於相當古舊,若不近看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田島走近一看,
上面寫著「多摩療育園」。
從招牌看來,田島猜想這裡可能是一間肺結核療養院,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裡必
然有很多稱為「白衣天使」的「天使」。
田島穿過那道門。
前面是一片塵土飛揚的寬敞庭院,雖有花壇,但時值冬天無花可賞,使庭院顯得分
外廣闊,令人有一種荒涼的感覺。
院中見不到半個人影,寒風冷颼颼,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患者跟護士大概都躲在
病房裡吧。
田島佇立在庭院,顛到寒意刺骨,他一面呵出白色的氣息,一面走近寫有「詢問處」
字樣的那扇小窗。他敲敲玻璃窗,立即有一名在火爐邊取暖的年輕男人起身走了過來,
那男人打開玻璃窗,問道:「有什麼事?」
田島遞出名片,請求會見負責人。
男人心不在焉地望著名片,頭也不抬地說:
「采訪嗎?」
「不,是因為私事求見。」
男人抬起頭說道:
「是嗎?我想你是白費力氣,但還是先見見園長吧。」
「白費力氣?」
「因為沒有空床位。」男人答道。
他似乎是誤會了,大概聽到是私事,以為田島是為了親人的住院問題而前來請托,
田島也懶得更正,一聲不吭地站著。
男人帶領田島穿過走廊,來到另一棟建築物,上了二樓走到盡頭,便見到一扇寫著
「園長室」的門。
男人先行入內,一會兒後出來對田島說:「園長說要見你。」
園長室約有六個榻榻米大,一名坐在旋轉椅上的中年男人向進門的田島打了聲招呼,
然後請田島在一旁的椅子落坐。
中年男人身穿西裝,外面罩了一件白袍。他的個頭矮小,看起來沒什麼派頭。
「我是村上,負責管理這間療育園。」
男人說道,鏡片後的小眼睛露出微笑。
「請問有何貴幹?」
「想請你看看這張照片。」
田島取出照片,置於對方面前。
村上拿起照片,遠遠地加以端詳。
「這是我們的大門嘛。」村上神情悠閒地說。
「是你拍的嗎?」
「不,不是。想請問的是照片中的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這裡的員工嗎?」
「在這裡工作?」
「是的,我想這裡一定有不少護土吧?」
「嗯,總共有二十名。」
「會不會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嘛……」
村上園長歪著頭思索著。
「這是背影呢,我認不出來。」
「認不出來嗎?」
「有確認的必要嗎?」
「拜託,因為事關重大。」
「護理長可能會知道,我叫她來問問看。」
村上園長一口答應,然後用內線電話叫來護理長。
護理長的面孔削瘦,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給人一種嚴厲的感覺。她一進門,便站著
問園長道:
「有什麼吩咐嗎?」
村上園長拿照片讓護理長過目。
「照片上的人是咱們這裡的護士嗎?」
護理長並未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照片。田島偷窺她的臉色,覺得她的表情
似乎略有動搖,四島認為可能是自己多疑。
「不是咱們這裡的護士。」護理長答道。
「有二十多名護士,光看背影就立刻知道不是嗎?」
田島插嘴道,護理長用犀利的眼光望著他。
「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哪有資格當護理長?第一,照片中的女人將頭髮往上挽,
而咱們這裡的護士沒有一位是梳這種髮型的。沒有其他吩咐了嗎?」
「沒有了。」
園長答道,護理長向兩人點頭後便離去了。
8
田島不知道護理長的話是否屬實,但他也不能因此就要求會見每一位護士。
如果護理長所言不假,那麼照片中的女人必然是前來探病的患者家屬了。然而,既
然不是護士,那麼跟「天使」又能扯上什麼關係呢?
「結核病患的家屬能自由前來探病會面嗎?」
田島問道,村上園長在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結核病?」
園長反問道,這下輪到田島愕然了。從療育園這個名稱及郊外醫院的性質來判斷,
田島武斷地認為這是一所肺結核計養院,但他顯然猜錯了。
「你以為這裡是肺結核療養院才前來訪問的嗎?」
園長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著田島。
「不是嗎?」
「當然不是。這裡收容的是身體殘障的兒童。」
「只有兒童嗎?」
「是的,只收容學齡前的幼童。」
「所謂身體殘障,是指手或腳不方便——」
「嗯,就是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孩童,又稱C.P,最近又收容了六名阿爾多林兒。」
「阿爾多林?」
田島記得這個字眼。
(是那種安眠藥!)
他想起來了,田熊金遇害時所服用的安眠藥就是「阿爾多林」。
「孕婦若服用了那種藥,便會產下畸形兒——」
「但他們的心靈可沒有畸形。」國長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只有手部有問題,大腦和精神跟正常兒童完全一樣。憑著醫學的力量,我相信必
能治好這些孩子的手。——
「關於阿爾多林畸形兒——」
「我希望你別使用『畸形』這個字眼。」村上園長堅決地向田島抗議。
「我們認為,這些孩子是上帝所賜予的,是天使之子、安琪兒寶貝。」
「安琪兒?」
田島不禁提高嗓門。
9
「可笑嗎?」
園長用責備的眼神望著田島。
「你認為這些孩子應該叫惡魔之子嗎?」
「不是。」田島慌張答道。
「我是為了另一件事而感到吃驚。其實我正在調查一樁案件,因為這樁案件跟安琪
兒這個字眼有關,所以我才對這種巧合感到驚訝。」
「是什麼案件?」
「殺人事件。」
「若是如此,一定跟這些孩子無關,因為這些孩子是真正的天使。」
「我並沒有說跟他們有關。」
田島答道,然而,在心底他正在思考相反的事情。
田島想起藍色信封上用紅筆所寫的英文字母,他覺得自己似乎已能理解其中的含意。
一定是A二Angel、B二Baby,而最後的C大概是代表某個孩童的名字。
「這些孩子過著怎樣的生活?」
「你是以記者的身分發問嗎?」
「不,是以個人的身分發問,當然也不會在報上報導。」
「若能從實記載,我倒希望你能報導。」園長說道。
「因為光憑我們的力量實在是勢單力薄,尤其考慮到這些孩子的未來,有時真令人
心急如焚。這些孩子已經四歲了,他們一天天地在成長,馬上就會長大成人。長大成人
之後,社會究竟會以什麼方式對待他們呢?我常為此感到不安。有位美國人說過,不論
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總統,所以即使對擦鞋匠也不能另眼相待。我只希望當這些孩子長
大時,這個社會已經變得可以接受殘障者當總理大臣或社長。」
「目前是收容了六名阿爾多林兒吧?」
「是的。」
「能將那些孩童的姓名告訴我嗎?」
「很遺憾,我不能告訴你。」
「但是——」
「如果這是個可以光明正大說出來的社會就好了,可是天不從人願,許多父母親希
望隱瞞自己的姓名,所以請原諒我無法告訴你。」園長用黯然的聲音說道。
田島作罷而離開園長室,但走到走廊時,他突然改變了心意。
無論如何,他希望能確定字母C是代表名字的縮寫。
步出走廊後,田島朝出口的相反方向邁步。
另一棟建築物中傳來說話聲,田島躡足悄悄靠近,那是一間有玻璃窗的小房間。
房內的一隅放著一盆熊熊的火爐。
裡面共有六名孩童和三名年輕的護土。孩子們正在用餐,田島沒想到不知不覺中時
間竟然過得這麼快。
田島站在走廊上窺視。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阿爾多林兒,那些孩子們都長著一副可愛的臉孔,和一般的
小孩完全沒有兩樣,裡頭有頑皮的大眼睛男孩,也有看似聰明伶俐的女孩。
唯一不同的是手臂。
每個孩子的外衣衣袖皆卷至肩膀附近,否則他(她)們短小的手臂便無法從袖口中
伸出來。護士正在幫助孩子們進餐。
其中一名孩童大概是瞧見了田島,於是突然搖搖晃晃地往窗戶走過來。那是個男孩,
可能是為了遮掩住短小的手臂,所以走路的姿勢比一般小孩僵硬,不過或許也是因為害
怕跌倒的關係。
「TIKARA!」
護士一面叫著,一面跑過來抱起那名孩童。與其說是護土,給人的感覺倒像是保姆。
她注意到站在走廊上的田島,立刻用犀利的眼神望著他。
她推開窗子,用有點責備的語氣問:
「你是誰?」
田島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其實應該說是根本聽不見,田島只是茫然地望著她手上
抱著的那名孩童。
那是個相貌聰明伶俐的大眼睛男孩,然而,他並非因此而茫然,而是因為那個男孩
長得實在太像昌子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事件的核心
1
當天晚上,田島搭上開往盛岡的列車,搭的正是昌子在時刻表上用紅筆圈起的那一
班,二十二時十八分由上野開往盛岡的「北星」號快車。
通過剪票口時,由於乘客中有一群扛著滑雪設備的年輕人,所以田島有點擔心車廂
內會嘈雜不堪,所幸那群年輕人坐上了另一節車廂。
在安靜的車廂內,田島得以獨自沉思。
在多摩療育園所受到的震驚仍然殘留在田島心底,此刻他必須冷靜地思考。
年輕的護士用「TIKARA」這個名字稱呼那男童,田島不知道這名字的漢字該怎麼寫,
可能是「力」,也可能是「主稅」,但這不重要。癥結就在於「TIKABR」這個名字,若
采用羅馬拼音,則寫成TIKARA,但已屆中年的久松以前學的應該是黑本式羅馬拼音法,
所以會將TIKARA寫成CHIKARA,如此一來,起首字母便是C。
藍色信封上所寫的A.B.C.顯然是代表那個可愛的大眼睛男童。
那男童的面貌與昌子酷似,但不會是昌子的孩子,因為除了田島之外,昌子顯然未
交過其他男友,如此一來,田島只能想到一個人,那便是昌子住在巖手的姊姊。田島雖
未曾與昌子的姊姊謀面,但既是姊妹,容貌想必十分相像,所以姊姊的孩子與昌子面貌
酷似也就不足為奇了。
田島取出照片,他認為照片中的和服女子必定是昌子的姊姊。昌子的姊姊應該是三
十多歲,年齡方面也剛好吻合,何況既然嫁給了東北地方的富農,那麼穿和服的機會必
然很多,所以給人一種慣穿和服的感覺也是很自然的。
田島覺得自己正隱隱約約地接近這次事件的真相,然而,田島無法肯定自己的猜測
是否正確,唯一的求證方法便是前往巖手去見昌子的姊姊。
列車過了黑磯之後,車窗外的景色變成了一片銀白世界。眺望著在黑暗中往後倒退
的雪地,田島想到今天是十二月一日,自己的休假僅剩一天,而從事件發生當天算起,
日子也已經過了半個月。
田島在盛岡換車,當他在山田線的K站下車時,已是翌日的早上十點四十分。
雪已停歇,天空也露出難得的碧藍,但車站的屋頂、周圍的稻田及雜木林皆是清一
色的雪白,積雪將近二十公分,田島暗自慶幸自己有備無患地穿了一雙長筒橡膠鞋。
向車站人員問過路之後,田島便徒步前往K村。路上的積雪已經凝固,除了較易滑
倒之外,並不特別難走。
在途中,田島跟拉著貨車的農夫擦肩而過,貨車上坐著一名小孩,小孩身上的毛衣
往上卷起,露出了肚臍,不知道那小孩會不會覺得冷?
田島瞧見了右手邊的村公所。
他踏進那棟灰暗的建築物中。
一名背著嬰兒的農婦攤開一大張表格,問女職員:
「這該怎麼填寫?」
大概是什麼申請表格之類的吧,女職員用濁音濃重的東北腔調予以答覆。
有兩個年輕男人一邊在火爐旁烤手,一邊大聲交談。
「我要當親郎了。」其中一人說道。
「你這種傢伙哪能當親郎?」
「哼啦、哼啦,像你這種傢伙才當不成親郎呢。」
乍聽之下,田島不懂「親郎」是什麼意思,再聽下去才知道原來是「新郎」。那兩
人就像一般年輕人一樣在談論結婚之事。
田島喊了聲「對不起」,兩人受驚似地瞪大眼睛望了過來。
田島遞上報社的名片,兩人欽佩似地發出「哦」的聲音。
「請問來此有何貴事?」
個子較高的那個男人問道,腔調跟剛才完全不一樣,雖然還是帶有些口音,但卻是
標準的日語。這種語音變化讓田島頗感驚訝,兩人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正經起來。
「山崎昌子的姊姊是住這附近嗎?」田島問道。
男人點點頭。
「她的名字叫時枝,嫁給地主沼澤先生,這是五年前的事了。」
「沼澤夫婦有小孩嗎?」
「有,有一個可愛的小孩。」
「現在在家嗎?」
「應該在,因為我昨天還看見阿婆抱著孩子。」
「男孩嗎?」
「不,是女孩,應該有兩歲了吧。」
「不是另外還有一個男孩嗎?四歲的男孩,或許現在不在家裡。」
「另一個男孩?」
年輕人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子,然後笑著說:
「那是你誤會了。」
「誤會?」
「四年前的確生了一個孩子,不過是死胎,因為流產——」
「死了?」
田島的臉色轉為凝重,難道在多摩療育園看到的男孩不是昌子姊姊的兒子?
「當真死了嗎?」
「真的,還開了證明書。」
「證明書是醫師開的嗎?」
「本地沒有醫師,是由保健護土開立死亡證明書,然後再由村公所發出埋葬許可證,
按規定就是這樣——」
「確認過是流產嗎?」
「當然,連死亡證明書都開出來了嘛,而且一切符合規定。」
年輕人用悠閒的口氣答道。辦理死亡的手續竟然如此簡單嗎?原先田島一直認為鄉
鎮公所的手續煩瑣,所以頗感意外。從什麼符合規定的說明來判斷,只要有任何醫師開
立死亡證明書,似乎就能輕易申請到埋葬許可證。
死亡根本未經確認。
(如果那張死亡證明書是偽造的——)
這應該足以成為勒索的把柄,久松是用這個把柄來勒索的嗎?
(然而,根據中村副警部的說法,久松並未來過K村,因為他曾拿久松的照片給村
公所的人過目,所得到的回答是「不曾見過」。)
身在東京的久松,又如何能掌握住勒索的把柄呢?
田島感到不解,但是想一想,其實關於孩童的出生或死亡,大可不必特地跑一起,
只要來函詢問就夠了。
「先前有沒有東京寄來的詢問函,查詢沼澤家的事?」
田島問道,年輕人馬上點點頭。
「說起來是有過一次,那封信要求我們提供有關沼澤夫婦子女的詳情。」
「寄信人呢?」
「好像是叫做什麼週刊的一家雜誌社。」
「真實週刊社?」
「沒錯,就是那家雜誌社。」
「原來如此。」田島頷首道。
果然是久松,因為他使用了「真實週刊社」的名稱,難怪中村副警部來到此地問起
久松的名字也向不出個所以然。既然久松能利用那張照片來勒索,意味著四年前的那張
死亡證明書必有可疑之處。
田島問清楚保健護士的住址,向兩人道謝過後便徑直離去,而兩人也立即回到他們
原來的世界。
「你這傢伙不是買了一台豪華電視機嗎?」
「若是只有我家沒買,那就會惹閒話了。」
2
田島一面朝位於神社旁的保健護士家走去,一面回想村公所那兩名年輕人剛才的態
度。他們之所以突然改變說話腔調,是想對田島表示親切嗎?或是對外地人的戒心使然
呢?不論是前者或後者,田島感到自己已被視為外來的不速之客。
神社很容易就找到了。鳥居(註:神社入口的門,呈開字狀。)雖華麗,但神社本
身卻是一間稻草屋頂的小屋,鳥居與神社的屋頂皆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保健護土的
家就在神社後方。
跟普通農家的格局相同,房簷既深又長。田島在幽暗的玄關前停下腳步,只見門柱
上掛著一塊寫著「戰死者之家」的木牌,他不曾在東京見過這類的門牌。
田島開口叫門,立即有一位四十五、六歲的女人出來應門,她的臉上皺紋縱橫,被
太陽曬得相當黝黑。聽到田島是東京來客,她驚訝地微張著嘴,然後說了聲:「請進。」
她請田島進入客廳。
田島不清楚保健護士在這種山間部落裡究竟位居何種地位,或許應該算是知識階級
之一吧。保健護士頗為健談,滔滔說起保健的工作,但當田島一提到沼澤家,她立刻三
城其口。
之後,不論田島問什麼,她都不願回答,原本和藹的面孔,突然像戴上面具一般,
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四年前沼澤時枝的流產是真是假?」
田島接著又說:
「我絕對無意責難她或向警方報案,純粹是基於個人原因而想知道。」
然而,保健護士的表情依然紋風不動,對田島的話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默不吭
聲。
在這種凝重的沉默氣氛下,田島率先舉起白旗。
田島默默地離開保健護士的家。他感到難以釋懷,而且他心裡明白,去見昌子的姊
姊只會讓這種感覺倍增,但此刻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沼澤家是一棟用山毛櫸圍起來的巨宅,不愧是富農之家。
田島一進入庭院,便瞧見一名女人站在回廊前哄小孩。那是個身穿和服、約三十歲
左右的女人,田島望著她的背影暗自點頭,果然是照片中的女人。
田島一走過去,綁在庭院角落的那只狗便吠了起來,吠聲讓女人轉過頭來。她的容
貌與昌子肖似,與被稱作「TIKARA』的那男童當然更是酷似。
「我姓田島。」田島將遞到一半的名片收回,說道。
「是昌子小姐在東京的朋友。」
「昌子的朋友——?」
女人像鸚鵡學舌般反問了一句,然後還出畏怯的表情,身子也變得僵硬起來。抱在
她懷中的女娃突然哭了起來,她慌張地邊哄小孩邊小聲對田島說:
「請進。」
田島被引進後頭的房間,房內雖華麗但光線暗淡。
面對面坐下時,田島注意到她的左手有兩根指頭十分短小。
「你是時枝小姐吧?」
田島再度問道,見對方點頭後又接著說:
「今天來訪是為了令妹之事。」
時枝的臉色霎時轉為蒼白,但沒有吭聲。
田島繼續說道:
「昌子小姐涉嫌殺害久松實而遭到警方逮捕,你當然已經知道此事。她自稱是為了
了結與久松的關係才下手,但那是謊言。我很清楚昌子小姐不是那種女人,所以做了調
查,後來我拿到這張照片。」
田島將帶來的照片放在時枝面前,她瞧了一眼,隨即挪開了視線。
「照片中的女人是你吧?」田島問道,但時枝仍默不作聲,田島逐漸焦躁起來。
「那就是你。」
田島用強硬的語氣接著說:
「你在四年前產下一個男嬰,但發現嬰兒是阿爾多林兒後,便請保健護士開出死亡
證明書,謊稱是流產,然後將直稱已經夭折的小孩寄養在多摩療育園。將小孩帶到東京
去的人,大概就是昌子小姐吧,我至今才明白她突然上京的理由。」
「然而,身為母親的你為孩子感到擔憂,所以悄悄地到東京探視小孩,不幸卻被久
松拍了照,就是這張照片,對吧?」
「久松知悉秘密後向你勒索,昌子小組得知此事便想幫助你,對吧?我曾聽昌子小
姐說過,她的命是姊姊救回來的,看到你左手的指後,我想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大
概是在遭到熊或什麼猛獸襲擊之際,你救了令妹的性命。」
「——」
「所以這次換昌子小姐想救你。她代替你交付了二十萬元給久松,在上野匯完錢之
後,我想她又去了久松的公寓,目的是要討回這張照片的底片。然而,食髓知味的久松
卻不肯答應,因為只要握有底片,想加洗多少張都不成問題,也就可以持續勒索下去。
最惡劣的是,可能他對昌子小姐還提出了某種要求,所以她才殺了久松。她這麼做並非
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你。」
3
「昌子小姐顯然曾經多次前往多摩療有園探視,或許是因為你要求令妹將孩子的近
況轉告你,所以她對多摩療育園附近的三角山知之甚詳,而因為該地靠近療育園,所以
久松顯然是掉以輕心而被誘了過去。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昌子小姐為了
你而犯下殺人罪。」
田島說到此處,停下來望著時枝。
時枝垂著頭,令田島摸不清她此刻在想什麼。
時枝一言不發,像啞巴般保持緘默。
「你說話啊。」田島說道。
但沒有回音,跟在保健護士家裡碰到的情況一樣,只有凝重的沉默。
「你說話啊。」田島又重複了一句。
「昌子小姐庇護了你,如果她就此接受判刑,或許你的秘密便不至於曝光,沼澤這
個家族也可能安然不受傷害,但是昌子小姐的下場呢?這樣下去,她必然會獲判重刑,
因為這成了一樁無法酌情減刑的案件,但如果法庭知道真相,或許就會斟酌情形而從輕
量刑。」
「為什麼保持沉默呢?」
田島按捺不住情緒,他像是要一股腦兒將焦躁宣洩出來般怒聲說道:
「為什麼不答話呢?這個事件是因你而起。當初產下阿爾多林兒時,如果你有勇氣
親自養育,也不至於釀成大錯,因為你的怯懦,導致昌子小姐殺死了兩個人,而你現在
又袖手旁觀——」
得到的回應依然只是沉默。
田島逐漸變得難以忍受。
為何一直沉默呢?如果自己的話令人不快(恐怕是吧),那麼對方大可叫他滾蛋,
這樣田島倒也有個計較,至少容易決定自己應該采取什麼態度,然而,一個勁兒的沉默
簡直讓他難以忍受。
時枝靜靜地不哼聲,田島很想知道這女人究竟在想什麼。
但是時枝低著頭,甚至讓他無法觀察臉色。
她以為只要保持沉默便能解決問題嗎?抑或是對於昌子犧牲自己以保守自家人的秘
密感到無關痛癢?
「你說話啊。」
田島又說道,然而,他的話彷彿被吸進了瀰漫在房裡的凝重沉默中。
田島越來越難以忍受,倘若是一觸即發之前的沉默,那倒還可以接受,但呈現在田
島面前的沉默卻不同,一種既凝重又無可奈何的沉默,就算他一把揪住時枝,連推帶拉
地猛搖,恐怕也無法打破這種沉默。
田島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但時枝仍然坐著不動,田島自行拉開紙門走到走廊上,
他撞見一名老人蹲在走廊的角落。
那是一名小個子的老婦人,她顯然是站在外面偷聽田島剛才的談話,然而,被陽光
曬得黝黑且滿佈皺紋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田島走到土間(註:未舖地皮的泥地房間),空中依然一片靜寂,田島像是要逃離
這種死寂寂默似地奔到庭院中。
積雪的庭院依然灑滿了冬日,從幽暗大宅中出來的田島因積雪反射的強光而猛眨眼。
就在此時,背後傳來男人的聲音叫住了田島。
4
那是個瘦高的男人。男人用幾乎沒什麼口音的腔調說道:「在下是沼澤。」田島這
才感覺到沉默終於被打破了。
「我聽到你說的話。」沼澤說道。「關於此事,我有些話要說,你願意聽嗎?」
「當然願意聽。」田島答道。「我正是為此而來。」
「請這邊走。」沼澤低聲說道,然後走到前面帶路。
男人的背影看起來完全不像農民,那張臉也沒有絲毫鄉土味。
沼澤帶田島走到約百公尺之外的神社旁,但不是保健護土家旁邊的那間神社,看來
這村落裡的神社還真不少。
「在這裡就不怕被人聽見了。」沼澤開口道。
田島默默地掏出香煙點燃。
「我覺得很對不起昌子。」
沼澤望著北邊的山巒說道,田島斜睨著對方的臉。
「既然如此,為何不說出事實真相來幫助昌子小姐呢?」
「就算事實得到澄清,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田島提高了嗓門。
「難道你打算裝作不知情,讓昌子小姐擔負全部的責任嗎?」
「——」
「歸根究抵,這次的事件是因為你和時枝小姐采取姑息的手段而引起的,不是嗎?
倘若你有勇氣撫育阿爾多林兒,那麼就不會釀出這次的事件,不是嗎?」
「光用嘴說當然很簡單。」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並非事件的當事人,身為旁觀者,當然什麼話都能說。」
「旁觀者?」
田島的臉色轉為蒼白,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是事件的旁觀者,他一直相信自
己是事件的當事人,自已被捲入事件中,所以他才會感到痛苦煩惱,所以才會大老遠跑
來巖手。
「你說我是旁觀者?」
「從我的立場來看,我只能認為你是旁觀者。」
「請說出理由。」
田島用犀利的眼神望著沼澤。
「從我知道昌子小姐跟這個事件有關的那一瞬間起,我就覺得自已被捲入了事件中,
儘管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根本就做不到。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旁觀者,而你竟
然說我是個旁觀者。」
「我知道你愛昌子。在感情上,你說自己不是旁觀者,我相信這並非謊言,然而,
就算你受到傷害,那也只是傷害到你的感情而已,但對我、時枝及沼澤家族而言,卻是
與生活攸關的大事。不單單只是傷害到我、時枝與家母的感情,而是整個生活都會崩潰,
因為倘若事實暴了光,那麼我們家族便無法在這個村子立足了。」
「所以你認為犧牲昌子小姐是情有可原?」
「我並未說是情有可原,但事到如今,必須有人犧牲以保護沼澤家族,昌子自己也
是這樣認為,所以才來說出真相吧。」
「為了家族而犧牲個人,簡直是——」
「過氣。庸俗的悲劇,是嗎?」
沼澤露出陰郁的笑容。
「我也這麼認為。」
「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麼這樣做呢?」
「請等一下。」
沼澤陰沉著一張臉,輕聲清了一下喉嚨。
「我想對你說明一件事。」
「什麼事?」
「這件事的背景和你所不知道的本地風土。」
「風土?這跟這次的事件有關嗎?」
「有的。」沼澤答道。
「所以才要請你聽我說明。」
5
「由於我的家庭比較富裕,所以才能供我上大學,我在此地是所謂的知識份子,在
我回鄉之初,曾不自量力地試圖打破村子裡的封建制度,所以召集了村裡的年輕人,不
僅談論政治,也倡導節育的必要性,還暢談家庭的合理化。既然能聚集那麼多人聽我說
話,所以我便試著做問卷調查,結果得到的全是令我滿意的答案。我欣喜地認為農村的
民主化及現代化一定能夠很快地達成,然而,這竟是天大的誤解。村人之所以來參加集
會,只不過是因為我生於地主之家,他們認為在情理上不來參加未免過意不去,而問卷
調查上的回答也不是他們的肺腑之言,農民根本不願意將真心話告訴不屬於自己集團的
外人,而我卻在不知不覺間用外來者的想法和語言對他們說話,所以他們也不肯告訴我
真正的心聲。」
「這跟這次的事件有何關係?」
「你正在用跟我當初一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為什麼個人必須為家庭犧牲呢?為什
麼沒有勇氣撫育阿爾多林兒呢?為什麼沒有勇氣說出事實呢?這是你提出的問題。你的
話的確沒有錯,就像我當初所說的那些話一樣正確。然而在此地,這些卻是空話,雖然
正確,但人們不為所動。在這一帶,人們將嬰兒放在一種叫做『衛士子』的竹編籠子裡
養育,由於籠子置於陰暗之處,所以據說這是造成佝僂病的主因。我曾試圖阻止這種育
兒方式,在我這個大學生的眼中,將嬰兒置於『衛士子』籠中的育兒方式簡直就是農民
無知的表徵,但我錯了。此地沒有托兒所,當母親下田工作時,嬰兒該怎麼辦呢?如果
將嬰兒放在木板地上睡覺,那麼可能會因四處爬動而從回廊上滾落受傷,也或許會因而
著涼。為了避免這些危險,只有將嬰兒置於『衛士子』籠中,在此地,這才是最佳的生
活手段。倘若不了解這一點,那麼無論多麼正確的話……」
「『衛士子』籠的話我聽夠了。」
田島一邊感到焦躁,一邊出言打斷對方的話。他之所以來此,並非為了討論農村的
封建制度,亦非為了聽有關「衛士子」籠的解說。
「請說出跟這次事件有關的事,具體地。」
沼澤低頭凝視自己的腳尖。太陽躲過烏雲後,風勢變強了。
「五年前,我跟時枝結了婚。」
沼澤視線平視前方說道。
「婚後六個月,時枝企圖自殺。」
6
「此地至今仍嚴守門第之別,嫡系、旁系的區別也如往昔般都保留了下來。在我眼
中,這些全是荒唐的時代錯誤,根本是無稽之談。再加上剛才說過的,我以為農村的民
主化是一項簡單的工作,所以有意要娶門第不同的時枝。然而,這個舉動立刻引起強烈
的反對聲浪。村人的觀念仍保守如昔,分系的親戚群起反對,有的以時枝短缺兩指為由,
甚至有人在背地裡說沒必要娶殘障的媳婦。時枝受不了那些閒話,因而企圖自殺,她吞
下安眠藥……」
「『阿爾多林』嗎?」
「是的,時枝吃了二十粒,但卻沒死,因為那不是適合自殺的藥物。我松了一口氣,
但時枝當時已經懷有身孕。」
「所以產下阿爾多林兒?」
「是的。當第一眼看見抱在保健護士懷中的新生兒時,我感到眼前一陣黑,但我仍
打算撫育嬰兒,可是時枝堅決反對。」
「時枝小姐嗎?」
「是的,就是親生母親時枝。或許你認為她是個殘忍的母親,然而,時枝明了在農
村生活、在本地生活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我想親自撫育的念頭很正確,但就本地的風土
而言,那只不過是一種天真而不切實際的情懷,光憑理想或正義是無法養育子女的。在
本地,無法耕作的孩童既沒有資格存活,也存活不下去,因為在此地,孩童也是勞動力,
身體殘障的孩童沒有勞動力,所以沒有資格存活。」
「沒有資格存活?」
「我知道這種說法很殘酷,但這是現實,造成這種思想的便是這塊土地。不僅是孩
童,連老人也一樣,無法下田的老人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老人自己也這麼認為。這或
許是源於農村的貧困或田間工作的吃重,也或許是根植於淘汰者意識或什麼的。」
「所以你就假裝嬰兒死了嗎?」
「另外還有一個理由。我與時枝結婚時並未受到祝福,在嬰兒出生當天根本沒有人
來幫忙,再加上產下一個畸形兒,會有什麼結果呢?人們一定會說,看啊,那是天譴。
他們或許還會說,娶了殘障的女人當然會生下殘障的子女。就算我能忍受,時枝也必然
無法忍受,所以我才同意時枝及家母的意見。」
「但產下阿爾多林畸形兒並非你們的責任,而是藥物的責任,不是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人們相信的不是理論,而是感情。何況那孩子出生時,阿爾多
林的問題尚未浮出台面,根本無法確定是藥物造成的,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讓周圍的
人瞧見那孩子。保健護士也自願為我們開立死亡證明書,她是戰爭寡婦,一個女人能獨
自活到今天,忍受了諸多中傷及無聊的謠言。這種事我很清楚,甚至到了今天,人們還
要求她家掛上『戰死者之家』的木牌,要她過著與寡婦身分相符的生活,這就是本地的
風土。正因如此,她才甘願冒往遭到懲罰的危險為我們開立死亡證明書。因為我們都知
道,若要在此地生活,這才是最聰明的作法。」
「你怎麼知道這是最聰明的作法呢?」
「因為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若無旁人提供幫助,那就只能在自己的周圍築起一
層硬殼,獨自生活在殼裡,任何超越規範的行為,就算在理論上是正確的,也不能去做。
你說你為時枝的沉默感到憤怒,但就算她說了話,又能如何?根本於事無補啊,所以時
枝才一直保持沉默。」
「但為什麼只有昌子必須犧牲呢?」
「為了防止家庭崩潰,總必須要有人犧牲,我和時枝也願意犧牲,若非有昌子,我
一樣會動手殺死久松,在那種情況下,我也絕不會吐露秘密。」
「這種想法是錯的。」
「或許是,但是卻沒有其他方法。要在此地生活……」
「但你還是錯的。」
田島重複同一說詞。他沒得到回答,也找不出其他話好說,只能默然。
沼澤說了許多事,然而對田島而言,這跟他從時枝及保健護士那兒所得到的沉重沉
默並無兩樣。
7
田島懷著失望與憤怒搭上當晚的列車。
田島覺得,返回東京後無論如何要見昌子一面,他想知道昌子的真正感受。
就田島所知,昌子是個聰明的女孩,是個不肯認同古老因循陋習及封建思想的人。
隔著鐵絲網所見到的昌子,雖然臉色蒼白,但並未失去鎮靜。
昌子見到他,露出一個微笑。
田島飛快地說出所有地事,包括他去巖手見時枝及沼澤,也包括訪問多摩療育園的
事。
「我了解這次事件的真相。」田島說道。
「你沒有必要為了保守家族的秘密而犧牲自己,你必須將一切全說出來,這樣你才
會獲判輕刑。久松之事可以算一種正當防衛。至於管理員之事,要證明你並無殺意並不
是什麼難事,因為你知道姐姐服用『阿爾多林』自殺之事,所以知道『阿爾多林』不是
一種適合用來殺人的安眠藥。換言之,你只是想威脅她而已,並滅有殺死她的意圖,你
只要實話實說就可以了。」
「——」
「你讓田熊金服用『阿爾多林』,只是為了抗議那些對你窮追不捨的人吧?既然如
此,你就該堅持本意,不是嗎?在受審時,堂堂正正地說出事實……」
田島將說了一半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因為眼前的昌子跟他所知道的昌子截然不同,不是那個開朗、具有都市風格的昌子。
田島感到驚慌,在他面前的是和在巖手雪地裡見到的時枝及保健護士相同的,那種戴著
面具的女人,不是在柔軟棉被中長大的女孩,而是在「衛士子」籠裡長大的女孩。田島
所知道的昌子究竟消失到何方了?
昌子靜默無語。
田島越發感到驚慌,難道為昌子煩惱、與她一起受苦的想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你是旁觀者。)
沼澤的話掠過他的腦海,在昌子的眼中,難道他也只是個外人嗎?
「你說話啊。」田島大聲說道,然而昌子沒有開口。
昌子究竟在想些什麼?是陶醉在自我犧牲之中嗎?
「你錯了。」
田島用干澀的聲音說道。
「你還有你姊姊及姊夫都以為只要沉默便可無事,但是你們都錯了,沉默無法解決
任何問題。」
8
田島感到極度疲憊,難道真的無法打破那道沉默之牆嗎?
如果在報紙上刊出真相會如何呢?毫無疑問的,一定是條獨家新聞,然而,如此一
來,恐怕只會將昌子等人逼入更為沉默的處境。
得讓昌子等人心甘情願他說出事實才行,然而,這有可能這次的事件始於沼澤夫婦
讓保健護士開出偽造的死亡證明書。沼澤說過,那是最佳的方法,就當地的風土而言,
再無其他方法,時枝及昌子對此也予以肯定。風土及社會果真如他們所說的,不容許他
們堂堂正正地撫養阿爾多林地嗎?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在這次事件中該受到裁判的並非
山崎昌子,而是包括田島在內的整個社會,不是嗎?秉持此一看法難道只是新聞記者的
偏執嗎?
田島陷入陰郁的想像中。他想起在多摩療育園中的那個叫做「TIKARA」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今年四歲,不久便會長大成人,在頭腦方面毫無缺陷的他,大概和一般
人一樣能夠讀書、思考吧。
或許他也知道自己是阿爾多林畸形兒,所以才遭到父母的遺棄。
在某個國家,有母親殺了自己的阿爾多林兒,結果卻獲判無罪,只因那孩子是阿爾
多林兒,所以殺人犯便沒有罪,或許那個小孩也會知道這件事。
如果他知道了這些事實,因而憎恨周圍的社會,又由於憎恨而扣下手槍的扳機,那
會如何呢?
為了防範十幾年後可能發生的事件,有必要將這次事件的真相公佈出來。
他生下來是個阿爾多林畸形兒,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他母親的錯,一切責任應該
歸於發明、販售並允許販售行為的整個社會。若能在法庭上澄清此事,或許能防範十幾
年後的事件於未然,然而,目前此路仍行不通。
當田島從陰郁的想像中回過神來,一個寫著「紙鶴展」的招牌映入他的眼簾,主辦
單位是「天使守護會」,田島的心被這幾個字吸引住。
9
展示會在M百貨的五樓舉行。
狹窄的展示場裡吊掛著一串串紙鶴,貼在牆上的紙條寫著:「這些紙鶴是家有阿爾
多林兒的母親為祈求兒女的幸福而折的。」
隔壁的特賣場人滿為患,而紙鶴展示場卻是門可羅雀。三名婦女坐在貼有「接待」
紙條的桌子後,她們都是阿爾多林兒的母親。
「我們想為那些孩子蓋一間醫院。」其中一名婦人對田島說。
「那些孩子已經四歲,必須盡早蓋間醫院開始為他們進行機能訓練,不僅是為了阿
爾多林兒,也為了其他殘障兒童,實在有必要興建一所醫院。」
「這得花很多錢吧?」
「是的,所以除了向政府請願外,我們也期盼各位的協助,所以請求各位簽名支
持。」
她拿出旁邊的簽名簿,上面有不少人的簽名。裝模作樣的字、客氣拘謹的字、大字、
小字等,各式各樣的簽名琳琅滿目。
「我認為那些孩子的問題是社會全體的問題。」另一位母親說道。
「我認為光憑母親們單打獨斗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倘若社會大眾不肯鼎力相助,那
麼問題便解決不了。」
「我也這麼認為。」田島點頭道。
昌子等人試圖憑一己之力解決問題,所以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那種姑息、灰暗的方法。
其實一開始就應該采取這種態度,將它視為整個社會的問題,有一些母親便是抱持
著這種看法。
田島感覺自己的心情稍微開朗了起來。
「能讓我見見你的孩子嗎?」田島說道。
「我想拍些照片。」
「拍照——?」
田島對面的那位母親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她責備似地望著田島。
「你想拍我孩子的照片嗎?」
「是的,我想拍你的孩子跟你一塊玩耍的照片,我想拿這些照片給一些人看,鼓起
他們的勇氣,另外我也想登在報紙上。」
「我拒絕。」
「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嗎?」那位母親提高了聲音。
「為什麼要拍我孩子的照片呢?你不明白我有多痛苦嗎?你拍照是打算讓我的孩子
惹人嘲笑嗎?」
「不是。你剛才說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既然如此,你為何害怕面對攝影機呢?」
「因為我不想去觸痛傷口。」她臉色蒼白地答道。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人嘲笑。儘管沒見過我的孩子,可是仍有幾百人、幾千人贊
成我們的想法,為什麼非拍照不可呢?」
「你錯了。」田島說道。
他對沼澤及昌子都說過同樣的話,但那時他不曉得他們錯在何處,此刻他卻覺得自
己清楚地看出錯誤所在。
「你們說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我也認為如此,然而,若一味地沉默及隱我,你們
認為這可能成為整個社會的問題嗎?為什麼你們不把孩子帶來這裡介紹給大家,讓大家
拍照呢?如此才能讓它成為整個社會的問題,不是嗎?如果沒有這種勇氣,這哪會成為
社會的問題?充其量也只是你們個人的問題,不是嗎?」
「你能了解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情嗎?」
「或許我不了解,大概我也無法了解。但是身為母親的你們,不是有義務設法讓我
跟這個社會了解嗎?因為羞於見人,所以遮住傷口,但卻又希望別人能了解這種痛楚,
這想法難道是對的嗎?難道不應該拿出勇氣叫別人正眼看待自己的孩子嗎?難道你們對
自己孩子的外表感到羞恥嗎?」
田島環視幾位母親的臉孔,沒有人答話。在一陣凝重的沉默之後,終於有一位母親
抬眼和田島四目相視。
「我從不以我的孩子為恥。」
「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呢?」
「兩個多月前,我的孩子過生日,某家雜誌社的人來拍了照,但是結果照片卻沒有
登在雜誌上。」
「為什麼?」
「因為有人說媒體不能刊出我孩子的照片。」
「究竟是誰說這種混蛋話?」
「是公家機關的人。」
「這我就不明白了。」
「聽說這樣違反兒童福利法。法律上規定不准將殘障畸形的兒童供大眾觀覽——」
「豈有此理!」
田島將嘴角往下扯。
「一板一眼地遵守法令有什麼用?孩子們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你們認為
把孩子藏起來會讓孩子幸福嗎?你們認為讓孩子與世隔絕會比較好嗎?沒有這回事。你
們希望社會變得能接納阿爾多林兒當總理大臣或大企業家,對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
挺身而戰呢?如果有官員反對,你們更應該拿出子女的照片給眾人看,爭取大家的理解,
不是嗎?」
沒有回答。
田島繼續等待,然而,沉默越來越凝重。
田島發覺,這種沉默跟自己以前所遭遇的情況相似。
難道在這裡也是相同的結果嗎?沼澤說過「若想在這村子生活下去……」其實他根
本無須強調地域,東京又有什麼不同呢?在這裡也有相同的厚牆,阻止社會性的問題發
展成為社會全體的責任。
當局者誤以為隔離及隱瞞便是解決之道,誤以為視而不見是一種心靈的慈悲,至於
當事人自己,則謙卑地認為自己應該承擔起悲傷、憤怒及不公平,甚至誤以為這是一種
美德。
這個展示究竟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田島用黯然的眼神望著簽名簿,簽名應該是宣示要將這問題當成是自己的問題,但
簽名的人了解這一點嗎?簽名反倒讓簽名老產生一種錯覺,以為簽名是讓他們從問題中
脫身的一道免罪符,不是嗎?
然後,在這些錯覺的累積之下,終於鑄成了這次的事件。
田島走到走廊上。
特賣場的喧囂清晰可聞。誰能保證不會再發生第二起阿爾多林事件呢?不,一定還
會發生。到那時候,相同的錯覺又會再度產生,而像昌子那樣的女孩又會出現了吧?
當田島拖著疲累的雙腳步下樓梯之際,有一個聲音喊住了他。
田島停下腳步轉過頭去,一名臉色蒼白的母親站在那兒。
「請你替我的孩子拍照。」
那母親說道。
「為了我孩子的將來——」
尾聲
田島陷入空想。
他想象,凝重的沉默厚牆終於被打破,社會終於接納這個問題成為社會全體的問題。
他大概會原諒我們吧?他知道我們全部為此思慮、煩惱並且努力過,他必然會為自
己生而有知一事感到喜悅吧。
田島空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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