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與假一睡夢初醒,肢肌中只聽得雨聲滴答。睜開眼睛,屋子裡有些陰暗。從二樓
的窗子裡望出去,那棵柿子樹只看得見一個頂梢,茂盛的枝葉承著雨水,閃閃發光。
一背心的汗水,連被褥都滲得濕液流的。起身把頭探向窗外一看,我晾著的兩件襯
衣已經被打得濕淋淋的,沉重地向下垂著,雨從竹竿上一滴滴地往下掉。樓下煙紙店的
老板娘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呢還是有意的,也沒有給我收一下。
看看時鐘,三點已經過頭了,我頭腦昏沉沉的,坐著點燃了一支紙煙。睡覺的時候
,已經是今天早晨的八點鐘了,花掉整整一夜的時間,給一家無聊的雜誌寫了一篇美術
筆記,總算把半個月的房租賺到了手。錢是賺到了,可是勞動力也消耗啦——就在這樣
茫然若失的神思中,抽完了一支煙,可是,後腦部還是昏昏欲睡的感覺。
去洗個澡罷,我這樣想著,拿起手巾和肥皂下了樓梯,向晾在竹竿上淋濕了的襯衣
瞟了一眼,在雨中走出了大門。傘骨又脫落了一根,撐在手裡盡搖晃。
白天的男浴室裡,顧客稀少。在熱水裡泡一會兒,頭腦也清醒一些了。從窗子裡射
進來的光線是這麼微弱,浴池裡彷彿已經黃昏似的昏暗。
我本來想到民子家裡去的,可是發覺時間已經將近四點了,她也許已經去上班,因
此再一想,還是等一會兒打個電話到她店裡去罷。去看看好久不見的女人,當然是很好
的事情,可是前些日子她曾要求我為她籌措二萬圓錢,看來今晚總得帶五千圓給她吧。
這樣一來,我手裡就只剩四千圓了,這四千圓錢,連十天都用不到,又得為以後的來源
動動腦筋了。可是,以目前情況來看,除了催雜誌社早些支付今天早晨交卷的文章
的稿費以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蹲在鏡子前面開始剃鬍髭。外面下著雨,光線很暗,屋子裡沒有開電燈。映在鏡
子裡的臉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有那幾根白頭發,倒在遲鈍的反光裡發著藝術性的光芒
。赤裸著的身子看來只是一個黑影,只有那亂發蓬鬆的腦袋、高高地突起的顴骨,細長
的項頸,消瘦的身體和胳臂,勾劃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輪眠我坐在水桶上,對自己的身體
注視了好一會兒。
無論怎麼看,總好像已經是將近六十的老人啦。特別是最近,身體很容易感到疲倦
,拿東西也變得很吃力了。像這種樣子,和民子的交往恐怕也不會太久啦。這種征像已
經表露出來啦。但看鏡子中自己的身體,就有一種風中之燭的感覺。
從澡堂回來,後門口的台階下面,放著一雙新的木屐。有客來訪,這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毫不在意地走了進去。
「您好,宅田先生。」
客人先向我打招呼。我這一間六舖席的房間裡,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他就在一個
角落裡坐著。
「哦,是你呀!」
我把浸濕了的手巾掛在釘子上,一面心裡在想:這個家伙倒是很久沒有見面了。此
人本名門倉孝造。自稱雅號樂耕堂。
「真是好久沒有來拜訪啦,今天突如其來,您不在,我就自說自話的進來了。」
門倉樂耕堂坐正了姿勢,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頭發本來可以說很漂亮,就是頭頂
心裡禿了一大塊,只是四周有一圈長發蟋縮著貼在腦殼上。不過,他的腦袋的樣子,加
上那胖胖的身子,倒也很有些威風的感覺。
門倉根本不是什麼畫家。他只是一個拿著「東部美術俱樂部秘書」行頭的名片在內
地到處分送的古董鑒定商。鄉下有很多古老的世家或小財主,家裡藏有各種古畫、佛像
、茶壺、飯碗之類的名器。門倉樂耕堂就在地方報紙上登一則廣告,自己住在當地的旅
館裡,等候人家上門來找他鑒定,生意倒也不差。
「東都美術俱樂部」這個名稱彷彿氣派很大,可是他名片上的銜頭卻不用「會長」
而只稱「秘書」,這是他利用顧客心理而耍的一個花招。因為這麼一來,不但可以顯出
這個機構規模之大,同時,既然是一個有權威的機構,會長當然不會親自到地方上來做
這種事情的,用一個「秘書」名義,人家倒不會懷疑了。
名片上清楚地印著這個機構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這倒不是架空的。因為各地的顧客
後來也可能寫信或打電話來接洽的,為了接連不斷的生意,這是非常必要的。
不過,這個地址實際上是上野附近的一家舊貨店,門倉的「東部美術俱樂部」只是
租了這家舊貨店二樓的一個房間,電話則在樓下借用的,為了這些「事務」上的工作,
門倉還安排了一個女事務員,這個人就是他老婆的妹妹,今年三十歲。是一個離了婚回
來住在娘家的女人,據說和門倉也有些不三不四的關係,因此老婆和他之間,始終不斷
地為此發生著口角。
上面這些情況,也只是從傳聞中聽來的,我自己和門倉平常卻是很少來往。在門倉
心裡,可能是把我看作一個很難打交道的人吧:具有相當的學問和經歷,有鑒賞的眼力
,對古代美術還能寫一些不痛不癢的雜文——這樣一個始終過著獨身生活的宅田伊作,
在他的印象裡,似乎是一個非常離奇的人物。不過,為了要我為他鑒定一些東西,他彷
彿心血來潮似的,每年也總要來找我這麼一二次。事實上,他本人也是一直在外面跑來
跑去,很少住在東京的。
「怎麼樣,生意好嗎?」
我銜著紙煙,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眼睛向他那邊一窺,看到他身邊放著兩個包袱:
一個裡面是四方形的盒子,看來是什麼簡單的禮品;另一個裡面是細長的盒子,顯然是
畫軸之類的東西。
我當下就猜到幾分,大概又是來請我鑒定什麼東西吧。
「哦,托福,好歹也還有一些做做罷了。」
門倉用指頭搔著他那光禿的頭頂,手指一節
節地彎著,臉部的表情顯然有些做作。他張開那厚厚的嘴唇笑著,露出一口裡外不
齊的黃牙。
「最近,又在哪裡走走?」
「上九州去了一次。」
門倉說著,彷彿想起來了似的,解開了那個四方的包袱,把土產的禮品送到我面前
。是一盒海膽醬。
「九州嗎?來請教的人不少吧。」
「到處都是一樣。」
門倉這樣回答著。
「最近鑒定費的行情怎麼樣?」
「單寫鑒定書是一千圓,題款加倍。太便宜了人家不相信,過分貴了又不來請教啦
。這個價錢正好。」
門倉哈哈地笑著。
門倉鑒定古董,也有一些普通的眼力,在鄉下吹吹,我看也是足夠的了。他的這種
眼力,是二十年前在博物館裡工作時培養的。當時他是博物館裡的一個僱員。在經常幫
忙做些展品的替換和陳列工作中,似乎也自然地養成了對古代美術品的興趣。雖然在這
方面沒有受過正式教育,但在負責的技術人員的教導之下鍛煉出來的眼力,確實已經超
出於一個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了。可是,不久之後,他辭掉了博物館的職務。也有一說是
被解雇的。是在古董商的串通之下盜賣或者准備盜賣一些小東西吧,總之是由於一些見
不得人的理由,這是肯定的。
這麼一看,門倉這個人,在他那肥胖的身體裡,不知什麼地方還隱藏著一些黑暗的
陰影。
「這麼說,賺得不少吧。」
我望著他這麼說。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樣子完全像個日本畫家。
「哪裡,哪裡,不見得有什麼賺的。你看,出門旅行就需要很多費用,在地方報紙
上登登廣告的錢也不容易負擔,白費了一筆錢而空手回來的事情也有哩。」
他嘴裡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是一副並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對裝得非常卑屈的
眼睛裡,還帶著一種傲慢的氣色,對我這套率份的服裝表示著輕蔑。
「九州那邊,哪一類東西比較多一些?」
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這麼說。
「畫的方面,還是竹田1為多,他的作品占壓倒的多數。畢竟這兒是他的故鄉啊。
」
門倉一面說,一面拭著額角上的汗水。
「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蓋章題款的,這些都可以說是上品
,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2和鐵齋3的作品也相當有一些。」
「這些東西,都要由你來鑒定嗎?」
「吃這一行,也沒有辦法啊。」
門倉帶著微笑說。
「也不一定單是我一個人。有的盒子裡往往放著二張甚至三張鑒定書哩。客人倒是
很慎重其事的,准備萬一要整理財產而出賣時作為根據哩。」
「真是罪過的事情。」
我把煙蒂放在煙灰盤裡弄熄了,打了一個呵1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戶
時期著名畫家。
2池大雅,日本江戶時代畫家(1723—1776)。
3鐵齋,富岡鐵齋,日本近代畫家(1836—i924)。
欠。門倉看到這種情形,彷彿著了慌似的,連忙說
:「先生,事實上,也就是剛才說到的竹田方面,有一些東西想請您鑒定一下哩。」
「是這個嗎?」
我向那個細長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這兒,您看看。」
門倉解開包袱,裡面是一個桐木盆子,打開蓋子,露出一個裝校得很古雅的畫軸。
他把它取出來,在我的面前咕嚕咕嚕地攤開了。
這是一幅古氣盎然的著色牡丹圖,在我當時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開始倒確實稍
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門倉在一旁斜眼窺視著我的神色。
「我說,這是誰家的東西?」
我這樣問著,一忽兒近、一忽兒遠地仔細觀察著這一幅畫。
「是北九州一個煤礦主所有的東西。我問起這幅畫的來由,據說是從豐後的一個世
家那裡得來的。」
「現在由你買下來了嗎?」
「哎,這個,是這樣。」
門倉的口氣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為發掘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想在這上面大
賺一票,所以才拿到這裡來要我鑒定的。他好象含著口水嚥不下去似的,神色非常緊張
的樣子。
「先生,怎麼樣?」
他這樣說著,也把腦袋湊過來。一起察看著那幅畫。
「還問我怎麼樣哩,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哦,真是,哦,老實說,剛才到手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哩。說起來,也是因為
過去看到的竹田贗品實在太多哩。」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這一幅也許是真品啦。」
「不行嗎,先生?」
門倉膽小地問。
「不行吧!」
我把眼光移開時這樣說。門倉彷彿獨白似的嘀咕著「唔,畢竟是……」自己又把臉
湊近紙面,好似要把這幅畫吞下去似的仔細察看著。光禿的頭頂上稀稀拉拉的長著幾根
毫毛。從那種失望的樣子裡,可以看出他對這幅東西確實是存在過很大的期望。對於我
的鑒賞的眼力,門倉素來是很信賴的。
「你的受騙,也怪不得哩。」
我故意地帶著有些為難的神色說。
「這和上野、神田1一帶的東西完全不同。
而且,也不像是京都的東西。完全是另一種系統的贗作。能夠做到如此亂真的地步
,這個畫家倒的確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巖野佑之手裡,可能真的會受他的騙哩。兼子
君看到了還很可能給它制了圖版,在美術雜誌上解釋一番哩。」
我帶著嘲笑的口氣向門倉說了這些話。事實上,這最後的幾句話,就像一根小小的
魚骨似的,一直在刺痛著我的心。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門倉回去時已經是六點鐘了。在他堅持留下的一個封套裡,放著兩張一千圓的鈔
票,看來就是給我作為鑒定費的。
這兩千圓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還有很多時間,當作散步似的走去,路
也不能算太遠,還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裡去找她罷。打定主意,便換了一套衣服,來到
門外一看,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晾在那裡被雨淋濕的襯衣,在昏暗中泛著模模
糊糊的白光。
1上野和神田都是東京的一個區。
走了二丁1路,來到都營電車的停車站上等候著,可是
一轉念問,忽然又想到今晚民子不知道有沒有上店裡去。因而盡管等了好久的電車已經
來到,但還是沒有上去,而是到公共電話的地方給民子的酒店掛了電話。
「民姊姊嗎?她今晚在家休息啊。」
接電話的是聽得出我聲音的一個大店員。電話裡可以聽到她背後顧客們的喧鬧聲。
「昨晚上她醉得很厲害,所以今天打電話來,說身體不舒服,不來上班啦。」
我掛上耳機,順便買了一包香煙,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車。
通過五反田繁華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來到一處冷靜的小路上。我彎進
了後面的小巷。從一家小公寓的後門走進去,最裡面的一間便是民子住的地方。抑制著
木屐的聲音走過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裡面垂著粉紅布簾的玻璃門,有燈光從裡邊
射出來。她在家。
用指尖在玻璃門上敲了兩三下,布簾上民子的身影移動了一下,門輕輕地打開了。
「您給店裡掛電話啦?」
1丁,日本長度單位,約等於109米。
民子沒有化裝,黑黑的臉蛋上浮現著笑容,笑得連齒齦都露出來了。席子上舖著薄
薄的被褥,枕頭邊散亂地放著煙灰缸、茶杯和舊雜誌。
「聽說,昨晚上喝多啦?」
我這樣說著,照例在那只黑漆已經班剝的矮腳小圓桌邊坐下來。民子從小茶具架上
取下兩只茶碗來排在桌子上,一面說:「是啊。來了三批熟客,各種酒混著喝,醉得不
成樣子啦。是澄子喊了車子送我回來的。」
不錯,淡淡的眉毛下面,眼皮是有些浮腫的樣子。那張黑黑的臉龐也帶著鐵青色,
失去了它的鮮艷。我心裡在暗忖,送你回來的,恐怕不僅是澄子一個人吧,可是,這種
事情,隨便它罷。
所以也沒有接她下音。
「二萬圓錢,一時不易籌措,這兒,拿著先用罷。」
我說著,遞給她五張一千圓的鈔票。
「給您找麻煩,太對不起啦。」
民子做著「謝謝,收受啦」的表情,把鈔票塞進了懷兜裡。接著就談起家常來:什
麼寄養在鄉下家裡的十三歲的兒子,患著肺浸潤很不容易治啦,又是父親日益衰老,不
能工作啦,這些話,我已經聽得很多了,因此也感不到興趣,只是含含糊糊的隨口應答
著,一面就打起呵欠來。
「啊呀,倦啦?」
「唔,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八時才睡的。」
「是嗎,那麼,躺一會兒罷。」
民子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走到玻璃門邊,從裡面上了鎖。隨即從壁櫥裡取出了
我的一件漿得好好的浴衣。
民子也換上了一身毛巾布的睡衣,在床上躺下後,隨手拉了一下電燈的開關。整個
屋子都沉浸在一盞小燈發出來的青光裡。民子那肥胖的身子橫在旁邊,我彷彿受到重壓
而透不過氣來似的,一種虛脫感立刻又爬上了心頭。也不知怎麼的,我眼前浮現著那兩
件晾在屋簷下被雨水打得濕透的白色的襯衣。
睜開眼睛,屋子裡已經和原來那樣明亮了。
民子換上了浴衣,對著鏡子在梳妝。
「睡得真香啊,還打著呼嚕哩。」
民子一面撲粉,一面望著我說。她那捲曲的頭發比過去少了,臉也顯得更大了,我
彷彿這是新發現似的對她望著。
「最近,工作得很累吧?」
民子那張大嘴裂開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現在什麼時候啦?」
「八點半。起來了嗎?回去啦?」
「嗯。」
「這麼忙嗎?」
我既不回答說有事情,也不說「沒有什麼」,就這麼起身走了。像乾燥的紙頭似的
沒有一點兒粘著感,心底深處只覺得有些焦躁,也許是由於這間屋子大狹窄的關係吧,
一種懶散的,混濁的空氣,熱烘烘的充塞著鼻孔。民子也不來強留我,她彎下身子給我
放好了木屐,打開了房門。
「什麼時候再來啊?」
她手扶著格子門,低聲地問我。
「哦,再過二個星期吧。」
我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在暗忖:和這個女人也快分手啦。民子那皮肉鬆弛的大臉盤
上,雖然也默默地露出了笑容,但她的心裡一定也有著和我一樣的想法的。
我抑制著木屐的聲音,走出了公寓的後門。
在黑色的屋頂與屋頂之間的狹窄的天空裡,可以看到幾顆星星。後街上站著三個男
人,同時都向我這邊望著。一直等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我覺得他們的視線始終被我的
木屐聲吸引著。我暗自思量:他們對這樣一個和女人相會之後從公寓的後門走出來的、
形容消瘦而頭發花白的五十來歲的男人,又有些什麼想法呢?
來到小路上,一陣涼風迎面撲來,直吹進我的心裡。天空裡的星星也多起來啦。只
覺得剛才那種虛脫感,現在正在一點兒一點兒的消失。已經鬆弛的東西受到了涼風的吹
拂,似乎又在凝固起來了。
小路的一邊是一間接一間的低矮的屋子,另一邊則是用石塊砌起來的懸崖。在那些
較高的地方,並排著燈火明亮的大戶人家。小路上難得有幾個男女走過。我一面走,一
面心裡還在盤算:決心和民子分手,總是一件好事情。
走出這條寂寞的小路,來到了熱鬧的大街上。到處的店家都還開著,店裡的人們靜
悄悄的動都不動。我踏著投射在道路上的燈影向前走著。任何一個人的生活似乎都比我
好,但任何一個人看上去都和我一樣地憂鬱。在這種大街上走著時,我的感覺好像是走
在一條過去不知經過過多少次的同樣的街道上一樣,那是朝鮮的京城?
還是山陽地方的什麼街道?
忽然,我看到街道的右側有一家相當大的舊書店,靠門口的地方,《全集》之類的
舊書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通過寬闊的書架,可以一直望到裡邊。我信步走進了這家
舊書店。
已經很久沒有跑舊書店啦。我的目標是肯定的:專找排列著美術書的架子。無論哪
一家書店都一樣,這一類書集一般都是放在最裡邊靠近帳台的地方的。我一站停下來,
在一邊坐著的老板娘,睜大著眼睛在打量著我的風采。
這一家店裡收集的美術書相當多,可是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東西。不過,我面對著這
種書籍時,心情卻會隨著發生另一種的變化。這可以說是本性吧,也是一個做學問的人
的習性。
盡是些不值錢的書。可是,這裡面卻有五部本浦奘治的著作,不知是誰拿出來賣的
。書脊上的字跡已經退色,但都是一樣的字體:《古美術論考》、《南宋畫概說》、《
本浦湛水庵美術論集》、《日本古畫研究》、《美術雜說》。如果僅僅是一冊二冊,那
我也許就和過去一樣,只是嗤之以鼻而不加一顧了。可是,本溥奘治的著作竟是五部一
套地排列在一起,這可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是誰的藏書,為什麼要賣給舊書店,這當然都不是我關心的問題。本浦奘治的業績
竟然這樣放在舊書店裡承受灰塵,受到顧客們的冷眼,這才是我最感興趣的事實。
我把裡面的一本《古美術論考》抽出來,沉甸甸地托在手裡一頁頁地湖著。幾乎看
不出一點兒被人讀過的痕跡。可是原來的藏書家盡管沒有讀過,我卻對於每一頁的內容
似乎都已暗記下來似的非常熟悉。在每一行鉛字裡,似乎都浮現著一個低矮的老頭兒的
姿態:細小的眼睛裡放射著冷光漂亮的白鬍髭下面,永遠浮現著諷嘲性的笑容。
在最後一頁的裡側印著著作者的介紹:「生於明治十一年1,畢業於帝國大學。專
攻東洋美術。文學博士、東京帝大教授。東京美術學校教授,日本美術史學權威。帝國
學士院院士、古代神社寺廟保存會、回寶保存會委員。著有《南宋畫概說》以及有關日
本美術史等著作甚多。別號湛水庵。所作隨筆頗多。」
在這僅僅一頁百來個字裡面,塞滿了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光輝燦爛的履歷。不過這本
書還是他生前出版的,因而裡面還漏了一條:「沒於昭和十八年2」。同時還應該再加
一條:「貫串大正、昭和的日本美術界太上皇」。更進一步,至少在我的眼光裡還必需
追記一條:「把宅田伊作11878。
11943。關在美術界門外的人。」
我的一生,可以說就是被這個人所埋沒的。
一頭亂蓬蓬的班發,一襲皺巴巴的單衣,一雙木屐——我之所以落得這般寒他的樣
子,就是這本書的作者文學博士本浦奘治造成的。
如果不是遭到本浦奘治教授的嫌忌的活,我現在大概是在哪裡的大學裡擔任講座,
書也寫得不少了。如果我獲得了本浦教授的知遇的話,現在也許早已代替了巖野佑之的
地位,當了東京帝大或美術學校的主任教授,成了美術界的權威啦。巖野和我是東京帝
大美術系的同期同學。不是我自誇,要講學習成績,我不知要比巖野高出多少哩。這是
連本浦教授自己也承認的。
當時我還是一個學生,但已經和一個女人發生戀愛而同居了。本浦教授對此非常不
高興。
「這種下流的家伙,簡直沒有辦法。」
據說本浦教授曾經向人講過這些活。從此以後,他就對我疏遠了。可是,難道說這
真是如此不道德的事情,而可以成為他疏遠我的理由嗎?
我是真心愛這個女人的,而且准備和她結婚的。
正是教授自己才是一個沒有道德的家伙,他把赤板的一個藝妓弄回去作了小老婆哩
。
我大學畢業時希望能留在東京大學當一名助教,想作為一個學徒而繼續進行研究美
術史,但結果未被收容。但巖野沽之卻當下就被留下了。
不論是京都帝大,東北帝大、九州帝大,對我都表示了拒絕。
沒有辦法,我就報名志願在博物館裡當一名候補鑒查官,如果一開始不行的話,就
當一名雇員也可以。可是不論東京或是奈良,到處都不行,一切屬於官立系統的地方,
都把我拒之於門外。本浦奘治的勢力範圍,不但包括文部省和宮內省,幾乎達到了全國
的一切機關。不僅是官辦的系統,甚至在私立的大學裡,也都佈置了他的弟子和嘍囉。
如果受到本浦奘治憎恨,在學術界絕對沒有出頭的日子,我一出學校就已體驗到了
這一條鐵的法則。
本浦奘治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勢力呢?這是不難解說的。古美術品的收藏家多數是
從祖上傳承下來的諸侯貴族,這些貴族多數是具有政治勢力的。此外還有財間和職業政
治家。這種上層勢力把這個古美術學界的權威、國寶保存委員會委員本浦奘治看作了不
起的寶貝,而本浦奘治也就充分利用了這種機會,造成了今天的地位,這也是當然的結
果。他是美術行政方面的太上皇,即使在文部省方面,和他對立的人是絕對沒有活動的
餘地的。各校的美術教授、助教授、講師的任免,沒有他的同意是不能實現的。說得稍
微誇張一些,他等於是這一方面的文部大臣。
這位本浦奘治為什麼要排斥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青年學徒呢?不用說,所謂與女
人同居等等,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
事實上,我接近了他所嫌惡的津山孝造教授,因而觸痛了他的逆鱗。正就是由於這
種原因,我只得流浪朝鮮,口國後也只好在鄉下城鎮裡轉來轉去,以至到今天雖然年逾
半百,還只好做一個古董商的商量對手,給二流出版社的《美術全集》之類編輯一些附
錄宣傳品,給展覽會的展品制作一些解說,或者是寫一些雜文之類的東西,賴此餬口而
已。
使我的生活陷入今天這種淒慘局面的基本原困,就是這個本浦奘治。
——我把那本書放還到架子上,拖著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出了舊書店。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本著作,我似乎感到一種長久以來所不曾有過的興奮的感覺
。電車也不想乘了,就沿著這條路走回去。一個乾瘦老頭兒拖著木屐,帶著彷彿喝醉了
似的神態在大路上漫步,行人通過他的身邊彷彿都要迴避一下似的。
我一面走一面在想,我的不幸雖然是由於接近了津山孝造先生而開始的,但我一點
也沒有因為獲得了津山先生的知遇而感到後悔。
我從津山先生那裡學到了貴重的學問,這是任何書籍中都學不到的東西。事實上,
先生連一部書都沒有寫過,像這樣毫無著作的學者是非常少見的。
先生完全是一個講究實證的學者。作為一個國寶鑒查官,為了文部省的古代神社寺
院保存事業,他幾乎走遍了全國的古代神社寺院和古老的世家。在古物的鑒賞方面,再
沒有象先生這樣體驗更深的學者了。他在這方面的廣博知識,完全是在飯盒和草鞋生活
之下的產物。
而且,先生對一切的權威和特殊勢力都是不愛接近的。可以想像,在某些機會裡,
往往是對方先伸出手來想接近先生。特別是有不少喜歡美術的華族,他們對本浦博士那
種專愛依附權勢的人是感到討厭的。例如被稱為貴族中的新人的松平慶明侯爵、木田成
貞伯爵就是如此。但先生對這些人也只是感謝他們的好意,而並不願意接近。這很可能
也是對本浦博士有所顧忌吧。
據人們傳說,本浦博士對先生是感到嫉妒的。他心裡一定是在害怕,一部分上層階
級對津山先生表示好意,也就等於是分掉了他的一部分勢力範圍。不,顧客們對他表示
好意,他是一點兒也不願意分給別人的。本浦博士就是這樣一種人。
津山先生的內心似乎是輕蔑本浦博士的。不但因為本浦博士這樣的仗勢弄權,同時
也因為他古美術的鑒賞能力太差。誠然,對於日本古美術史這門學科的確立,本浦奘治
的業績確實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可是,即使沒有了本浦奘治,這方面的工作遲早也有人
會做出成績來的。
把現存的古代美術作品安排一下,以演繹的方法對它的體系總結出一套理論來,這
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在實證方面的積累實在太空虛了。事實上,本浦在美術
史方面的著作非常粗糙,並沒有充實的理論。這種缺點的產生,首先,是由於他缺乏鑒
賞的眼力,因而也是不可避免的。那種由學究式的構想所裝飾起來的概論,雖然看來非
常漂亮而可以使人眩惑一時,但如果在資料的選擇上有了錯誤,建築在這上面的理論當
然也是站不住腳的了。
舉例來說,《日本古畫研究》乃是形成本浦系統的最根本的著作,但這裡面引用的
資料,大約有一半顯然都不是真品。本浦博士卻對這些贗作毫不懷疑,一概把它們製成
圖版引用在自己的著作裡。當然,在本浦博士的時代,考證方面的工作還沒有象今天這
樣發達,像他這一位大專家,竟對贗作、別人的作品以及後世的模制品,一概都無法加
以區別。
我投入津山先生門下,最初看到他對《日本古畫研究》中的一二點資料進行考訂時
,他只是在那冰冷而沒有血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好奇的微笑而已。後來我一直在先生的
指導下學習,陪他到奈良、京都以至山陰等地方進行調查研究,等到這種師弟關係經過
了很長一段時期之後,才第一次聽到他失望地透露出《日本古畫研究》以及其他資料的
秘密:「在這本書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東西是不行的。」
三分之二,我聽到這句話時不由得愕住了。
這幾乎是把本浦博士完全否定啦。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如果對這本書再進一步嚴
格考查的話,不行的東西還遠遠的不止三分之二哩。
「不行,這件事情,在本浦先生活著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能講啊。這是學者的禮貌
。同時,本浦先生還說,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
先生還對我這樣說。
今天想起來,先生的這幾句話有著兩種意義:第一,也就是先生所謂要遵守「學者
的禮貌」。津山先生在他的一生中,這一本書也不曾寫過。如果要寫的活,那他對本浦
博士作為理論根據的資料,恐怕是不會接觸的。這就等於是否定本浦博士啊。
如果先生活得比本浦博士更長久的話,他是一定會有著作問世的。只是因為本浦博
士還活著,所以不能寫,可是,所謂等本浦死後再寫,這當然決不是說先生害怕本浦奘
治這樣一個太上皇。這是他對創立了日本美術史這門學問而使它繁榮地發展起來的本浦
博士表示的禮貌。盡管並不感到尊敬,但對方既是前輩,那「禮貌」還是應該遵守的。
津山先生是多麼想寫書,這無法知道。但據我這種人的猜想,先生也許是在等待著本浦
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只活了五十歲就先去世了。
本浦博士卻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十七歲才死去。津山先生對日本美術史具有如
此淵博的實證的知識,而竟然連一本著作都沒有寫過,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點——那也是我到以後才發現的——是先生所謂「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的問題。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本浦博士在為自己的著作選擇材料時,心裡是有著某種意
圖的?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數是權門豪富,作品的性質當然是客觀的存在。可是。本浦
博士的腦子裡可能還有某種意識在活動:有意的收錄一些有疑問的東西,正是可以取得
收藏家的好感的辦法。博士的鑒別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啊,博士即使自己感
到有疑問,即使事實上的確是不行的東西,可是博士卻故意把它收進了被認為權威的著
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權門的背景來形成自己的勢力,其秘密也就在此。津山先
生對這一點是看透了的。這也就是他所謂「本浦的獨自的想法」這句話的真意所在。
對津山先生的實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過於本浦博士。同時,他對自己的弱點也知
道得很清楚。博士對先生采取了敬遠的態度。他對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雖然天生
得那麼一副傲慢的臉容,但在心底裡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這種心情變成了對先生抱
有陰險的敵意,因而對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後這樣說:「津山君對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只是
職業家的技術而已。」
可是,在鑒定一件作品時,單憑學者那種笨拙的眼力,又怎麼能辨別真偽呢?既稱
鑒定,那就非具體不可。要做到這一點,那就必須具備豐富的鑒賞經驗和經過嚴格鍛煉
的眼力。單憑直感來講話是容易的,問題是這種直感是以什麼來作基准。這當然不能是
那種觀念性的學問,歸根結底,實證是即物性的,它必須依靠職業家的技術。日此我覺
得,本浦博士這種誹謗,事實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這方面的無能。
值得慶幸的是,津山先生把這種「職業家的」鑒賞技術全部教給我了。這是比任何
東西都更寶貴的東西,是從任何學者的著作中所學不到的知識。比起極度空洞的學術理
論來,它是有著非常充實的內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視之下,到處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結果還是津山先生為我在朝
鮮總督府博物館裡找到了一個臨時工作人員的位置。
「我在拓務省有個熟人,是托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見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說罷
。將來等國內有什麼空缺的時候,再來喊你就是啦。」
先生眨著細小的眼睛,非常耽心地對我這樣說。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面也沒有什麼熟人。這樣一位先生竟然顧不
得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薄弱,到處為我去找工作,那也說明了他對我是多麼的關心。當
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處找不到職業,其原因也就是為
了我是他的弟子,這也許更引起了他對我的責任感。老實說,我當時的心情,倒也未始
沒有到外地去的熱烈願望。那怎麼還能說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對先生的關心表示感謝,
二話不說就接受了他的推薦。朝鮮總督府既廠是宮內省、又不是文部省的勢力範圍,而
且又區在國外,本浦博士的勢力也不會伸展到這裡來了。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紹的,又不
是正式的職員,只是一個特約的地位,本浦的勢力可能就把我放過了吧。
我在朝鮮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時間。根本不曾有過升遷,永遠是一個臨時職員。就在
這個期間,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過這麼兩次眼淚:一次是幼年喪母的時候,
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時候。
說起來也對不起先生,我在朝鮮一直是過著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都會
猜想我已是六十歲以上的人了,這也許就是當時的生活在肉體上所造成的結果。雖然也
曾一度有過一個可以稱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這以後,也曾一再地和不同的
女人同居過,但都沒有維持得太久。我五內如焚,焦躁,絕望,心裡是在企求著安靜。
可是跟任何一個女人的同居生活,都無法使我平靜下來,彷彿一個狂人似的,我動不動
就會莫名其妙地發怒,隨時都會做出粗暴的行動來,這是任何一個住在我身邊的女人所
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離開了塵世之後,我那一到適當時期就可以回轉國內的幻想,看來是完全
破滅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齡而離開了學校,但他那種最高權威的地位卻沒有改變。
他的學生和嘍羅們分佈在各個主要的大學、專門學校和博物館裡,防止著異己分子象螞
蟻一樣潛入他們的勢力範圍。上層的勾結益發嚴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終不見衰落。
可是,我內心的焦躁,還不僅僅是無法回轉內地這一個原因。我的同班同學巖野佑
之飛黃騰達,從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後承襲了本浦奘治的衣缽,在帝國大學丈學部中占
據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這方面開設了講座。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侷促
在朝鮮的一角,帶著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觀著他一步步地爬到了這個位置。
巖野佑之的頭腦是非常笨拙的,我因為對他的學生時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充分
的自信來說這些話。不過,他是所謂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麼地方的一個小
小的大名華族——現在繼承著家主地位的男爵。說起來,巖野在年輕的時候也真是個美
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溫文爾雅的貴族相兒。這種樣子,也正就是本浦類治所最喜歡的
。
巖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頭腦並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結本浦博士,簡直象奴
隸一樣地服侍他。據人們的傳說,巖野所有的廣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這上面了,至
於真情如何,當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還有種種近乎這一類的傳說,真假姑且不論
,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實吧。像這樣的獻身效勞,當然也就取得了本浦博士的最大
歡心,因而他也就決定把這一套衣缽傳給這個愛弟子巖野佑之了。
在學問的世界竟然通行這種事情?如果有人要為此而感到憤慨,那是太愚蠢了。所
謂經院學派,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情,這一點我也是到很久以後才領悟的。可是,當時
我也逐年輕,像巖野佑之這一類人竟能占據這樣崇高的地位,我對於這種不合理的事情
,心裡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對他感到輕蔑,嫉妒,憎惡。我在心底裡暗忖:這種官立系
統的大學和博物館,就是來請我,我也不願意去哩。我雖然身居京城,可是我只得借酒
澆愁,在那朝鮮貧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裡,不知道彷徨過多少個夜晚,即使在今天,我
還常常在夢境裡看到那些一排排貧困陰暗的房屋哩。
在那塔公園裡,我甚至還有過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鮮還有這樣一
個人,他的心裡有些什麼煩惱,這是本浦奘治和巖野佑之這些人所不會知道的。他們和
我之間,有著天上地下的距離,恐怕他們早已把我宅田伊作這個名字都已忘掉了吧。我
也是後來才知道,我的這種想法是完全錯誤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1之間的事情,我經過一個人的幫助,終於結束了在朝鮮的十二
年生活,回到了國內,在H縣的K美術館當一名特約工作人員。這是一家全國聞名的民營
美術館,是專門陳列K財閥的蒐集品的財團法人。在陳列品中有1昭和十五年為1940年
。
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古畫。
「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裡這麼想。只要能像這樣,東京也不想去啦。K氏也
不愧為一個美術愛好者。他盡其財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盡是很好的東西,我簡直感到
眼目一新,精神上也彷彿甦醒過來了。津山先生對我的教育,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有用
的了。當我面對著這些收藏的古畫時,彷彿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指導我,激勵我。
我感到勇氣百倍,學生時代那股子衝勁似乎又國到了我身上似的,准備在這些古畫上和
人比賽一下,從此也可以完全改變在朝鮮那十二年的無所事事的生活,哦,不,朝鮮的
博物館裡也有不少東洋美術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說是完全無所事事。不過,至少
是為了改變長時期來精神上的虛脫狀態,我又認真地開始了占畫的研究工作。
先生已經把一切都具體地教給我了,不但是淵博的知識,而且在技術上也是詳盡深
入,不放過任何細節,簡直象醫師的臨床講義一樣,在立證上非常精致。這就是本浦博
士所看不起的職業家的技術。如果他說得對的活,那麼,這種職業家的技術的價值,比
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種抽象的論文集來,都要高出好幾倍哩。
可能是由於我的努力的結果吧,K美術館吸引了很多鑒賞家的注意。可是這樣的過
了兩年之後,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來是臨時的性質,那就隨時都可以解約的.」人
家這麼說,我當然也沒有辦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時候,也沒有講明什麼理由。
可是,後來有人悄悄地告訴我,那是因為理事有一次到東京去會見本浦博士,當時
巖野佑之也在一旁,他們兩個人一齊說:「你們館裡,據說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哩。」
理事日來後就跟K理事長商量,結果決定把我攆走了。看來當時K美術館方面也有這
樣的想法:違背了本浦奘治和巖野佑之的意志,事情是會有麻煩的。
不論是本浦奘治或巖野佑之,還牢牢地記住著宅田伊作這個名字哩。
打這以後又過了一年,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參加他的葬儀的名流學者
,真是多得不可勝數,報紙上還作了這樣的報導哩。當時我卻在心底裡為他的死而暗暗
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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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回到家裡,已經是九點半了。大門已經關閉,屋子裡還有著悄悄的談話聲音。我
掛上後門,摸到了黑暗的二樓。
被褥,散亂在桌子上的稿紙,一切都和我出去時沒有兩樣。屋簷下晾著的衣服,被
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門倉留下的那盤海膽醬,還是放在原來的地方。
我看到這盒禮物,就想起了門倉給我看的那幅贗品的竹田畫。那的確畫得很好。門
倉可能以為是真的才拿來的,這也怪不得他,畫這幅贗作的家伙,手腕確實是了不起。
「如果是巖野或兼子,也許真的會受它的騙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對門倉說的那句
話。這倒是實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缽的巖野佑之在他所著的《日本美術概說》中講
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師傅一模一樣,結構相同,講法也相同。這不是繼承,只是本浦
的平凡的重複;看不到一點創見,也沒有什麼發展,實際上毋寧說是退化了。
本浦畢竟還有些銳利的見地,巖野則除了退步和無聊以外,沒有任何東西,鑒識的
眼力的缺乏,甚至還在他師傅本浦教授以下。
巖野模仿他的師傅,也以南宋畫為研究領域,出版過《文人畫之研究》、《南宋之
研究》等著作,實際上都不過就本浦的著作擴大一些.
摻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圖版,幾乎全部都是不行的東西,他的眼力比本
浦更差,這些著作正好暴露了他的無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於社會上並不知道這種情形,因而提到巖野佑之時,還以為他是南畫1研
究方面的權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東京大學和藝術大學講授美術史,盡管及不到本浦
類治,但也還是相當的一個太上皇,著作也出版了不少。這造成了對他的過高評價,但
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權威的稱號也就是從他的這個街頭上得來的。
巖野佑之究竟是用什麼方法來鑒定作品的呢,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因而向人打聽
一下,後來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人家拿什麼畫來請他鑒定時,據說他就默默地向
它凝視著,不時從嘴裡漏出一兩聲「嗯……嗯……」的呻吟聲來,就這麼默默地望著,
可以一直繼續到三四十分鐘,連一句話也不說,就是「嗯……嗯……」地哼哼著。
這時候,在他身邊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說一句:1指中國畫。熾天使書城
--www.bookhome.net「先生,這恐怕不行吧?」
於是他才下判斷說:「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說:「先生,這不是很好嗎?」
於是他就接下去說:「真好啊。」
就這樣,在沒有聽到別人的示唆以前,他什麼意見也不發表,甚至會默默地凝視一
小時之久。
我起先還有些不信,但據說實際上真是這樣的,我聽了禁不住出聲大笑起來,巖野
佑之根本不會有意見的。他既沒有自信,更沒有勇氣,他並沒有養成鑒別能力的基礎。
本浦奘治教給他的是籠統的概論和體系方面的理論,對於一個個不同對象的實證知識都
是非常空虛,從這一點來講,倒是年輕的助教授或講師如兼子、富田這些人,因為有心
研究,所以比起虛偽的巖野來還要好一些哩。不過,即使是這幾個人,在我的眼光裡,
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原來,像日本美術史這一類學問,在方法上非要講究實證主義不可,本浦奘治嘲笑
津山先生只懂得「職業家的技術」,但實際上卻非用這種技術來仔細研究對象,對一個
個的材料進行調查研究不可。只有在這方面有所積累,才能歸結起來建立一套完整的體
系,把實證的方法叫作「職業家的技術」,這只是愛虛榮的人想把對直感得來的模模糊
糊的東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講到鑒定這種功夫,可以說古董商的能力著實要比社會上有名的學者高明。對他們
來說,這畢竟是以金錢作賭注的買賣,因而必然是非常認真的。談起古董商,我也曾經
有一個時期在一家名叫蘆見彩古堂的相當大的古董店裡吃過飯的,店主蘆見籐吉知道我
的才力,把很難鑒別的東西拿來和我商量。那時候,我也從他那裡得些錢財,也說不上
是什麼津貼或是顧問費。
有一次,他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個大雅的畫帖,拿來給我看。盡管手法非常高超,
但實際上都是贗品。蘆見似乎感到很遺憾。我後來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對此是寄予
了極大的希望的。
蘆見是一個很精明的商人,對經常來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想出種
種辦法來為他們服務。他總是先打聽出這位主人有些什麼嗜好,夫人又是喜歡些什麼,
然後自己就拚命在這方面鑽研學習,以便和他們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們同化,實際
上是借此來博取他們的歡心。看來不過是些幫閒的功夫,他卻在這上面化了很大的努力
。如果主人喜歡下圍棋,他就去跟一個高段1的棋手學習,使自己也能達到初段的程度
。如果夫人喜歡長歌2那他就做得彷彿自己也曾受過名師傳授一樣。因此,不論謠曲3
也罷,茶道4也罷,他各種流派都曾學過,而且也有相當造詣,可見他確實是化了很大
功夫的。也許,非如此就不容易獲得顧客的信任吧,舉例來說,不論真宗也罷、真言也
罷、淨土也罷、法華也罷、神道也罷,請幾各種流派的宗教經文或祝詞,他全都能暗湧
,以便一聲需要的時候,他就可按照顧客的宗派,拿出來應付。他甚至投入長老的門下
,不惜化錢把授戒的袈裟都領了回來。不僅如此,他連顧客周圍的人也想盡辦法巴結。
如果那個顧客平時購進古董時有什麼人為他作參謀,那蘆見就迎合這個人的嗜好來和他
接近,如果聽說這個人是搞考古學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學方面下功夫,甚至還真的去做
些發掘工作。由此可見,為了生意買賣,他確實進行了非比尋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畫帖斷定為贗品之1段,日本棋藝的位階。
2長歌,日本詩歌的形式之一。
3謠曲,日本古代戲劇的唱詞。
4茶道,日本飲茶時的一種禮儀作法。
網絡圖書館後的幾個月,我忽然發現這些畫卻在一本權威的美術雜誌上制版刊登出
來了。為文推薦的是巖野佑之,他對這些新發現的大雅作品倍加贊賞,盡管我對巖野佑
之感到憐憫,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雜誌的權威性的結合之下,社會上對這本畫帖
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這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我覺得,盡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
,但也總還是研究日本美術的一個老學徒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憤似的,把這些大雅作品
之所以為贗品的理由,寫出來登在某一雜誌上。不幸的是,登載我這篇文章的只是一個
二三流的雜誌,因而巖野佑之是否會看到,還是一個疑問。
這個雜誌出版半個多月之後,有一天蘆見突然把我喊去,臉色非常難看地向我大發
雷霆。原來這一幅畫是他賣給人家的,現在買方要把這幅大雅作品退還給他,因而使他
在經濟上發生了困難。他說:「人家就是因為看了你這篇文章
啊!」
他是因為我告訴他那幅東西不行,所以才把它賣給人家的。我還以為這是他到別處
去拿來的,所以才寫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說明過啦,我明明告訴你這
東西不行,你為什麼又去賣給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買賣!」他這樣對我說,「既
然這樣,我和你的關係就到此為止算啦!」我就這樣和他吵了一頓分手了。如果我和蘆
見彩古堂不是這樣吵架以後離開的,那我一定至今還月月不斷地有一些類似津貼的收入
,生活大概也不至於象今天這樣貧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斷地吸著紙煙。就因為在舊書舖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冊著
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奮。在今天的生活裡,我已和昂奮結了不解之緣,在這一間腔裡髒
氣只有六張席子那麼大的租來的屋子裡,書籍,紙張,風爐,鍋子,雜亂無章,一個年
近六十的乾瘦的獨身老頭兒,就在這裡唏唏嗦嗦地燒飯做菜,受到委託時,就整夜伏案
寫些雜文,不時為些無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時又拖著睏倦的身子口來,自從受
到本浦類治的憎恨以來,我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人世間的一粒微塵。
巖野佑之帶著他那光輝的街頭不斷發表著空洞無物的美術史論。他所擁有的是世俗
的榮華和充裕的生活。作為本浦奘治這個「太上皇」的奴才,巖野佑之竟有今天這樣的
局面,我感到實在是太不合理了,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比較嗎
?不,這兒已經不存在可以進行比較的基礎。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無法比較了、在我
的眼睛裡、巖野之類的所謂學者,霸佔著最高學府的那些家伙們,鑒定人,美術商人,
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廢品啦!
仔細想來,今天的日本美術史這一門學問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中
在大名貴族,明治新貴族以及今天的財間手裡。被他們深深地埋藏起來了,他們不願意
把這些東西公開出來。只有本浦奘治那樣接近權門的經院派的偉大學者,才具有觀看這
些東西的特權,而且這些所有者即使把東西拿出來給人們觀賞。但還是不肯讓人家調查
。戰後,舊華族和財閥沒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拋了出來,但實際上還不到全部
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裡有這種只許特權者才有資格看材料的封建的學問啊,與
西洋美術史比較起來。日本美術史還沒有成為一門學問,其原因也就在此。何況,可以
獲得觀賞的特權的巖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學者,他們又能講得出什麼東西來呢
!日本美術史現在還僅僅處於調查的階段,但材料卻大半都被那些所謂收藏家埋沒在地
下,這種神秘的隱匿方法,既擴大了贗作的氾濫,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榮。要制造一些
不易識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強的贗作來騙騙沒有眼光的學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
十幾年前發生的秋嶺庵偽畫事件,現在想起來也是不足為奇了。
當時只是犧牲了一個勞川晴嵐博士,因為那是他鑒定而且推薦的,對他來說,那真
是太可憐了。其實、單單責備芳川博士一個人的無能.也並不易得確當,因為其他的人
,和他也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而已,而且,當時巖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士一起捧場的
,等到這是贗作的事實一旦暴露,他部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面感到臉紅,一面立刻
口過頭來跟在人家後面大肆攻擊了,巖野這種人,是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總之,社會上的這種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術史這一領域裡的一個漏洞。——我正
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獨自嘟噥著,這是有一個念頭在我腦海忽然閃過時,無意識地吐出來
的一句話。
我把腦袋靠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腦海裡最初只是一些斷片,可是斷斷續續地往
下想,最後又連結起來而變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為自己的這一計謀陶醉起來了
。也不知怎麼的,那兩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著的襯衣,和那齒齦發紫的女人居
住著的混濁的房間,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現著,這些東西又為我的思想添上了一層陰暗的
氣氛。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第二天,我上午就出門到上野去找門倉,彎進一條小路,走上那家舊貨店的二樓
,有一間六席大小的房間,草褥上放著兩只寫字桌,這便是門倉的「東部美術俱樂部」
的事務所。
門倉孝造正和一個女事務員在看什麼東西,兩個人的頭都幾乎要碰在一起了,他看
到我時,「哦!」地一聲吃了一驚。顯然對我的來訪感到非常意外的樣子。那個女事務
員年紀已經三十出頭,生得結實肥胖。她看到客人進來,便趕忙離開門倉,下樓去了。
「昨天晚上太打擾了。」
門倉說著,把我讓到靠近窗子的一張專為客人預備的椅子裡坐下,形式上是一隻扶
手椅,實際上連彈簧都沒有,白布的椅套也有些髒了。
我向桌子上一看,只見那裡放著一本《日本美術家名鑒》,是和摔跤運動的節目夾
在一起印刷的。他剛才和女事務員在一起看的,似乎就是這本東西。
「是這一次的新節目吧?」
我拿在手裡這樣說時,門倉「呃呃呃呃」地笑著,那上面印著日本東西兩地的橫綱
和大關1,同時又按照一般的評判排列著許多畫家的名字,不過到了後面,便亂七八糟
的,都是些連名字也沒有聽見過的畫家了。門倉把出錢較多的。畫家放在前面,按照順
序印成這本「名鑒」,到內地去時,把它賣給自鳴風流的人,這也是他在經營鑒定時附
帶的副業。
「真有辦法賺錢啊!」
聽到我這樣說,門倉搖著頭答道。「這些東西。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收入的。」
女事務員從樓上回下來,給我們徹上了茶,她長得額角寬闊,眼睛細小,笑瞇瞇的
,顯得很善於體會男人心意的樣子。門倉看她放下了茶杯,望著她的臉通知她給哪裡哪
裡掛電話,門倉的這一番指示。似乎多少帶著一些故意做作的樣子。
「昨晚看到的那幅竹田作品,真是太遺憾啦。畫得實在好哩。」
我呷著黃色的茶汁這樣說著。
1日本運動相撲中的最高位階。
「關於這件事,我還想和你談談,上哪兒喝杯咖啡怎麼樣?」
門倉的眼睛裡放出了光芒。在這一瞬間裡。
他似乎在心裡猜度了一下我的意圖,但看來他是想錯了。那女事務員瞇織著眼睛,
以笑臉送我出門。
「您的意思是?」
來到咖啡店裡,門倉又趕快這樣問我。
「我是想打聽一下,制作這幅贗品的畫家是哪裡的人?」
聽到我這樣說,門倉向我的臉凝視了一會兒,又壓低了聲音問道:「先生,您打算
怎麼樣?」
看他的樣子,似乎以為我只是在昨天那幅畫上打主意。
「我是想幫助他鍛煉一下,因為這個人的手腕確實不差哩。」
門倉眨了眨眼,可是這對眼睛立刻變得光亮起來了。他的表情彷彿在說:「啊,我
知道啦!」
接著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一些。
「這個想法可好極了,如果有先生您教教他,那他的手腕可了不起啦。您知道,那
幅竹田的畫,我也幾乎信以為真哩。」
門倉的這幾句話倒是真實的。事實上,他似乎確實以為那幅畫是真品才把它帶回來
的,他買下來時,也可能向所有者說過這是假的,但這一類話只是想騙對方出售而已。
他之所以拿來給我鑒定,也只是想要我最後確定一下。
在這一門行當裡,門倉也是一個非常能干的人,因此對於我剛才講的那幾句簡單的
話,他早已領悟到它們的真意了,他的臉色似乎是感到非常驚歎的樣子。
「那麼,畫這幅東西的人住在哪裡,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擠命去我就是啦。幹哪行熟哪行,只要循著路線去打
聽,一定可以找到的。」
門倉的聲音顯得非常興奮。
「可是,培養起來,還得費很長的時間啊。
而且,有沒有希望,還不可預料哩。」
聽到我這樣說,他彷彿也感到「那當然啦」
似的,迎合著我的口氣興奮地表示贊同說:「不過,那個人確實有些本領哩,一定
有希望的。」
「也需要花很多錢哩。」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對他這樣說,門倉彷彿對這一點完全了解似的點著頭。
「把這個人找到東京來,給他找一間房子,要花一年或二年的時間,現在還不知道
,總之,在這一時期裡的生活,都得由你照顧,如果他有家眷,那還不能不給以相當的
生活費。不過有一件事得預先聲明,在沒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對於他的畫一張也不
能處理。」
門倉的表情嚴肅起來了。他似乎有些吃驚的樣子,沒有料到我會對這件事如此認真
。
「行,行。關於錢的事情,由我來籌措就是啦。」
他帶著准備賭一下的口氣回答。
「不,不是這個意思,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哩。」我這樣說。「如果這個人看來是
有希望的話,還必須找一個交遊比較廣闊的古董商來參加這件事情。也就是說,還不能
不考慮到銷售的問題。由你拋出去,人家是不會相信的,所以,這個畫家的一切費用,
也可以由這個古董商來共同負擔。」
門倉沉默著沒有出聲、賭注讓人分擔了一半啦。他的這種沉默,說明他是在心底裡
作著種種計算。他似乎已經理解到,我在計劃著的事情確實是可以獲致大得不可想像的
利益的。
「行,我同意。」門倉嚴肅地答道。「可是,那個古董商找誰呢?」
「蘆見就行了吧。」
「是彩古堂嗎?」他又凝視著我的臉說,「先生和他之間不是有些芥蒂嗎?」
「是的。不過,這件事情卻非利用蘆見不可。
他在顧客中比較吃得開,而且,必要時也願意冒險。反正,賺了錢,他自然可以分
到一份,跟我的關係,也就無所謂了。」
門倉不出聲地笑著。他的臉上滲著汗水,像一顆顆透明的沙子似的沾在皮膚上。
「我明天立刻搭早晨的特別快車上九州去,事情一有面目,就給你打電報。」
他這樣說。
走出咖啡館,我便和門倉分手了。一種滿足感似乎在我的心裡越來越擴大了。酷熱
的太陽掛在天空裡。在馬路上走著的人們都顯得懶洋洋的。
我搭上電車到民子的公寓去。這是不知不覺地臨時決定的。看到人們那麼懶洋洋地
走著。使我想起了民子房間裡那種混濁狹窄的氣氛。漂浮在那個房間裡的懶散的空氣,
一定可以使我現在這種昂奮的心情平靜下來的,。這對我是一種誘惑。
我只想讓這個身子在那種習慣的倦怠氣氛中躺一會兒。
民子只穿一身襯衣在午睡,看到我來,便起身穿上了浴衣。浮腫的眼睛露出了遲鈍
的笑容。
我一進房間,她就把窗簾拉上了。
「您怎麼啦?哦,昨晚多謝您啦。」
她是在感謝我給她的那些錢。
草褥上舖著席子,她睡過的地方一片汗跡。
我就在那上面躺了下來。
「這麼熱,脫了不好嗎?」
民子帶著粘糊糊的表情這麼說。
「沒有關係。」我說。從窗簾縫裡漏進來的陽光裡,塵埃在打著漩渦。
「我還以為您不會來了哩。」
民子一面這麼說,一面拿起扇子來為我扇著。她的口氣彷彿真的知道我不會再來了
似的。
而且,她講話時那種樣子,也帶著一種熱烘烘的氣味和懶散的感覺。
對啦——我這麼暗忖,我的生活就是和這種氣味與感覺溶而為一啦。彷彿相同的顏
色似的已經完全配合啦。我像一種什麼動物一樣,就喜歡這樣閉著眼睛懶散地蟋縮在這
種熱烘烘的氣氛裡。
也可能是由於我的怠惰,而是我自己把這種熱烘烘的氣氛傳染給這個女人和屋子的
。不過,這種氣氛卻又具有著使我的心情越來越焦躁的性質。
那女人遲緩地搖動著扇子,我讓背心沾在席子上,什麼也不做。門倉大概明天一早
就出發上九州去了吧。他這樣一個人,一定會把那個贗作家找到的,關於這以後的計劃
,像影片似的在我腦海裡閃過,但在現在來看,那還只是漂浮在空中的東西。我故意排
開這些念頭。墮入了平常那種無為的狀態。
雖然說無為,但一動也不動當然是不行的。
我轉過臉去,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舊雜誌之類的東西,可是發現在放小佛壇1的茶几
下面,有一個像是放名片的口袋落在那裡,這是平常所沒有見過的東西,正要伸手去拿
時、民子趕快將它搶了過去。
「這是客人的東西、」她說,「人家忘記在我們店裡,我隨手撿在懷裡,就這樣帶
到家裡來啦。」
我沒有出聲。她前天晚上喝醉了酒,說是由店裡的朋友送回來的。其實這裡面還有
男人,現在看來,似乎是沒有問題的了。民子把那小口袋揣
1日本人家庭裡放祖先牌位的地方。
在懷裡,窺視著我的臉色。
在平常,這已經是快要到冒火的時候了,可是我眼睛望著天花板,顯出了泰然的樣
子,在眼前浮現起來的是蘆見彩古堂的臉龐之類的東西。民子站起來,帶著神妙的微笑
准備解開結著浴衣的繃帶,我看到這種樣子,便站了起來,襯衫被汗水粘住在背脊上,
可能還印出了席子的花紋。
「啊呀,回去啦?」
民子停住手,望著我的臉。等了一會兒,又說:「您,今天不對啊!」
她還在觀察的看著我。
「什麼不對?」
「是不對哩。看您的臉色,這麼緊張,一定是有什麼事情吧?」
我只答了一句:有什麼事情!
接著,我便慢吞吞地走過水泥地的穿堂,准備出去了。民子還是和平時一樣,當著
其他房客的面,只送我到房門口。我心裡在暗忖,今後再來時,這個女人是否還在這裡
,恐怕靠不住了。由於我和這個女人的體臭的發酵而使這間屋子具有的懶散和熱烘烘的
氣氛,現在眼看就將消失了,我對此不免還有些捨不得的感覺。
來到外面,令人暈眩的光和熱毫無遮掩地灑在我身上,但我的皮膚卻未立刻有熱的
感覺。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門倉從九州一回來,我便和他一起上F縣的I市去。這是因為門倉在九州跑了四五
天,終於把那個竹田作品偽造者打聽出來了,他的名宇叫酒句鳳岳,現在我們就是到
F縣的I市去找他。
「這個酒句鳳岳今年三十六歲,家裡有妻子和一個在中學念書的孩子,是京都的繪
畫專門學校畢業的。」
門倉在給我灌輸一些有關這個酒句鳳岳的預備知識。
「I市是離F市約有十來里路的一個煤礦區。
鳳岳就住在那裡,以教日本畫謀生。什麼仕女啦,花卉啦,中國畫啦,樣樣都很拿
手。在這個煤礦區裡,有兩家大公司,住在宿舍裡的職員和主婦們,有時上他那裡去學
畫,不過人數是不多的。因此,還是得靠作些假畫來維持生計。」
「這些贗作是哪裡的古董商請他畫的?」我這樣問道。
「是E市的。就只有一家古董商跟他來往。
而且這個古董商的膽子太小,因此也有些搞得很不痛快。不過,對我們來說,這倒
是件好事情,他有這樣一手本領,要是被東京或大阪方面的古董商知道,那可不得了啦
。」
「那麼,你把我們的意圖告訴他之後,他怎麼說呢?」
「他想了一想。就說,行,願意干。」
門倉說著,顯得非常得意的樣子。
「他說,他一直就在想到東京去一次哩,所以他什麼都願意畫,還說,從繪畫的立
場來看,畫這種畫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所以希望我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交給他做。」
我點著頭。這話倒是不錯的。據我知道,今天著名的那些大畫家,年輕時候誰都是
作過贗畫的。畫這種贗作的人,總是盡量把自己的名字隱蔽起來的。不過,像這一類的
作品,還是常常可以看到哩。
「我向他說,無論如何,我陪先生來一次再說,他似乎也很想在先生的指導之下,
向贗作方面發展哩。」
「向贗作方面發展」,這句話聽來有些別扭,不過出之於門倉之口,那倒是不足為
奇的。
從東京出發,在特別快車裡搖晃了二十幾個小時,終於到達了I市。街道的中央都
有運煤車的軌道通過,的確是一個煤礦地區。站在任何地方眺望,都可以看到堆得高高
的三角形的煤山。
在河邊一幢小小的古老的屋子裡,我第一次見到了酒句風岳:也許是由於煤灰太多
吧,那條狹窄的河流也顯得那麼混濁,岸邊的泥土也受特黑色的光亮。對岸有一些不太
高的山丘,與那些灰色的煤礦建築和設施為鄰的,也有一些白色的詳房。據門倉說,那
便是煤礦職員的住宅。
酒句鳳岳生得既高且瘦,深窩的眼眶,高高的鼻樑,可是.那對眼睛卻很大,笑起
來,鼻子都會約在一塊兒。
「那種不成樣子的東西被先生看到了,真不好意思。」
鳳岳說著,往後撩了一下那長長的乾枯的頭發。他的面頰向裡窩著,胡瓷根上一片
青灰色。
可能是平常在賣畫和教畫的關係吧,也相當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在他的座位背後有
許多繪畫的道具,一點不加收拾地散亂著。
鳳岳的妻子臉蛋兒圓圓的,樣子很溫存。她拿出啤酒來,戰戰兢兢地放在食桌上。
她的表情顯得怯生生的。大概是在估量著:東京的來客和丈夫的生活接上了關係,今後
的命運不知將發生怎樣的變化。在中學裡念書的孩子沒有在家。
事情大體上已由門倉先和他談過了,因此我一上來就要求鳳岳拿作品出來看看,畫
不能算太好,但在線條以及運筆上,也可以看出多少是有一些手腕的。不過,這些作品
既沒有個性,也沒有新鮮感,構圖也很拙劣。總之,在這種鄉下地方,鳳岳也許可以算
得上一個了不起的能手,但一到中央,就數不上什麼畫家,誰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了。
他還拿出自己的寫生薄來給我看,但這也和他那些畫在紹上的水彩畫一樣,都很平凡。
「有臨摹的東西嗎?」
鳳岳聽到我這麼說,便從架子上拿下四五幅捲著的東西來。
把這些卷軸攤開來一看,我對鳳岳的素質就完全明白了。所謂臨摹的作品,如果出
賣的話,也就是贗作。鳳岳自己畫的東西雖然一無是處,但在臨摹方面卻完全不同,簡
直是非常精彩。他臨摹的不論是雪舟1鐵紊或是大雅,確實和門倉拿來給我看的那幅竹
田一樣,成績都臻上乘。其中也有一幅是臨摹的光琳的作品,但那就完全不像樣,比上
述那些作品差得遠了。由此可見,對他最適宜的是南畫。他臨摹的原作都是一些美1雪
舟,日本十五世紀畫家(1420—1506)
術雜誌上的珂羅版,是誰都很熟悉的圖畫。
門倉在一旁凝視著這些畫。不斷「嗯,嗯,」
地咂著嘴,還不時地斜眼瞟我一下。他的眼睛裡浮現著希望的光芒,似乎是在催促
著我的決斷。
「為了臨摹那些畫贊的書法,我確實化了很大功夫哩。」
鳳岳的話帶著一些自誇的口氣。據說,為了模仿竹田或大雅在書法上的習慣,他不
知花了多少日子一面看著那些珂羅版,一面練習。正如所說的那樣,他模仿的那些宇,
即使是相當的行家,也不容看得出來的。
照這種樣子,看來是沒有問題了——我這樣暗忖著。一種希望也在我心裡擴大起來
、不過,這種希望就像剛才看到的那條河流裡的泥水一樣,呈現著黝黑而渾濁的顏色。
當下就和鳳岳作了請他們到東京去的決定,門倉接著就開始跟他商談,一給他安排
房子以及生活費等等的問題。」
「暫時我就一個人去,家人還是留在這裡,因為孩子的學校也有問題。」
鳳岳這樣說。我也表示贊同。他這麼一說,倒也提醒我想起來了:還必須給鳳岳准
備好一條退路。等他一旦崩潰的時候,必須有一個預先准備好的地方可以收容他。關於
這一點,門倉和風岳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門倉照例搖晃著他那頭發禿得只剩後面幾根的腦袋,拚命為我給鳳岳作著宣傳:只
要有這位先生指導。您的技術一定可以達到現代第一流的水平。將來的收入之多,也決
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們也是看到您呆在這種鄉下實在太可惜了,所以特地從東京
遠道趕來。既然有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專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成名就的時候為止
,一切麻煩的事情,都由我一個人負責,您就用不著在這方面耽什麼心事,只管拼命上
進就是啦。」門倉熱心地這樣說著,他的視線就未來去去地望著我和鳳岳兩個人。他的
這些話裡,自然也適當地夾雜著一些阿諛的成份。
「請多多指教。」
鳳岳說著,向我低頭行禮,那張長長的臉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這麼一笑,那瘦
削的鼻樑上的皮膚又皺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著,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當下和他約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後,立刻就來通知他,這樣約定之後,我們便告辭
走了。
鳳岳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門外,那張圓臉上的不安的表情還沒有消失。灼熱的陽光使
她的臉色變成了白紙一樣,那對細小的眼睛,在我背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如果說,真的
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話,那這個人恐怕就是鳳岳的這個憔悴的妻子吧。
「鳳岳這個人很好吧?」
門倉一上火車就這麼性急地問我。這個酒句鳳岳一直送我們到火車站,高高的身子
站在月台上向我們揮著手。他那種姿態帶著一些昂然奮發的樣子。
「嗯,不過,也要培養起來看哩。」
我嘴裡這樣回答,眼睛卻望著車窗外面的那條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草上遊蕩著。
我的這句話也是想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一下門倉的期望。
「可是,您准備讓風秀畫什麼呢?」
門倉目不斜視地盯住著我說。
「不能讓他這個那個的畫得太雜。玉堂之類看來很好。如果就畫玉堂,那是有希望
成功的。」
我一面想一面說。
「玉堂?浦上玉堂1吧?」
門倉的眼睛裡立刻放出了光芒,聲音也大起來了。
1浦上玉堂,日本江戶後期畫家(1745—1820)。
「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實在不錯。要是
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經是太多啦,玉堂在市面上還很少見。」
門倉的所謂市面,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買賣,許多古今名匠的贗品,都是
從這裡來的。
「要是玉堂,價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賣到五六十萬,東西好的話,可以賣
到四五百萬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錯啊。」
門倉連聲地稱讚著我,那樣子高興得什麼似的,彷彿在想像中已經真的把錢拿到手
了一樣。
「可是,門倉君,」我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哪些人對收集玉堂的作品最熱心
?」
「這個,大概要數濱島或是田室了吧。」
門倉當下就舉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來。濱島是現在經營著私營鐵路公司的新興財閥
,田室是繼承了砂糖和水泥事業等祖產的第二代財閥。年輕的田室物兵衛最喜愛古代美
術品,在他的別墅所在的H溫泉地方,就有一個專藏這些搜集品的美術館,濱島和田室
兩家,實際上都在為搜集品而明爭暗鬥哩。
「對,一點不錯。我的目標就是這兩個玉堂愛好家,把東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們手
裡,反而容易引起懷疑。」
我這樣說著。
「可是,蘆見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裡進出的人,而田室這家伙過去也曾收進過一些
可疑的東西的。他至今還很相信蘆見呢。所以,門倉君,我們必須把聲見拉進來參加這
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這裡。」
說明白些,我實際上的意思是,像門倉這種無賴的樣子,隨他怎麼說,人家也不會
相信他的。如果東西不是經過正統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通過比較好的道
路拿出去,我們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這些話本來早已和門倉談過了,現在看到他這
種過分得意的樣子,所以特為再叮囑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這樣的事情,那當然非讓蘆見參加不可的。」
門倉坦率地點著頭說。
「在田室的美術館裡,堂堂地掛上一幅風岳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門倉說著,真的心裡非常愉快的樣子。
不錯,這確實很有趣。可是,我的計劃卻並不是到此為止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
點,那也就沒有必要把風岳這樣的人從九州請到東京來把他培養成日本第一流的贗畫作
家了,我是沒有這種熱情的。
我自己今後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了。五十歲已經過頭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在這
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頭的日子了。一個人僅僅是由於受到了一個權力者的憎惡,就此
終身埋沒了;另一個人卻由於對這個權力者奴顏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得以承受了權
威的寶座,裝模作樣地擺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這種不合理沖擊。要把人類
的真品和贗品指給大家看看,價值的判斷,是有必要采取一些方便的手段的。
回到東京,門倉說准備立刻就去找尋藏匿鳳岳的房子,而且在相當的時期裡,對鳳
岳以及他的家人的生活,必將全部由他來照顧,他認為這是他的投資,因而感到很高興
。我這一次的旅行費用,也是全部由他負擔的。
「彩古堂參加我們的計劃之後,將來的利益怎樣分配呢?」門倉這樣問我。
「恐怕不能不把利益的百分之五十分給他吧,要不這樣,那是推不動他的。」我說
。「余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三分之一歸你,三分之二給我,鳳岳的費用,由三個人分攤
就是啦。」
門倉顯出了思索的樣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單憑他的手面,畫是無法賣出去的
,所以也只得同意我的意見了。從他那種深思熟慮的神色中可以肯定,他對這筆賬已經
從各方面盤算過了。
和門倉一分手,我轉身便向民子家裡走去,到九州去一趟花了四天的時間,在這四
天的空白裡,會不會發生什麼移動之類的變化,我心裡有著這種預感。
火車是早晨到的,所以我來到民子的公寓時還是在上午,這應該是她睡得最香的時
候。可是,當我走過那水泥地的穿堂,來到那個房間面前站定時,發現玻璃門後面那塊
粉紅色的窗簾已經沒有了,門上的磨沙玻璃給人以一種陰暗、冰冷的感覺,說明屋子裡
面是空虛的。
我繞到公寓的前門口,敲了敲管理員房間的窗子,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探出頭來。
「她在兩天前搬到不知哪裡去啦。」
這個女人講的就是民子的事情。
「據說,她工作的店家也換過啦,搬到哪兒去了,我們可不知道。」
這個女人是管理員的妻子,她眨著眼睛懷疑地望著我的臉。我這樣一個頭發花白、
滿臉皺紋,看來已經是六十左右的乾瘦的老頭兒,在她的眼晴裡,可能是一個大傻瓜吧
。
這個漂浮著懶散的氣氛、令人心焦而又很願意在這兒闔一會兒眼睛的熱烘烘的地方
,已經隨著民子不知逃到哪兒去啦,現在想起來,這兒倒真正是我的場所。可是,這兒
有的是憐借,卻沒有想像中那樣的粘著力。
我走出那家公寓,又來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覺之中,我的思路也離開了那個地方,
而轉入另一個方向了,世界上那些熱心於「事業」的人,他們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門倉按照我的想法,為酒句鳳岳找到了一間房子。那地點只要在國分寺車站乘中
央線的高架電車支線,在第三個車站下車就到了。那裡原來是武藏野的雜木材,現在雖
然有一部分變成了田地,但這裡那裡地還殘留著一些茂密的樹林。離開可以通車的大路
走上林間小道,在一處被樹木像屏風似地圍繞著的所在,還殘留著幾家農戶。
這兒也已受到了東京住宅建築計劃的波及,到處可以看到一些新建的漂亮住宅和公
寓,但疏疏落落地也有幾處古老的村落和田地,頑固地抗拒著外來的攻勢。門倉在這裡
找到的是一個茅草頂的農家,出租的房間實際上是以養蠶用的摘樓改裝而成,但光線很
好,對作畫倒是非常適宜的,門合與這個農家約定,鳳岳的伙食也由他們一起承包了。
「不錯,這兒很好,和東京的城市離得那麼遠,簡直像是一個隱居的地方,恐怕誰
也不會注意到的。作那種畫,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所在。」
門倉帶我一起去檢查時對我這樣說,他認為這個地方很好,因此風岳一定也可以安
安靜靜地畫畫了。而樓下住的是農民,他們一定也把風岳當作是一個普通的畫家而不會
有所懷疑的。門倉感到非常高興,還說:「先生,您的眼光真不差啊。」
酒句鳳層從九州來到東京,已經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他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破舊大
皮箱,長長的頭發承滿著白色的灰沙,亂蓬蓬的,沒有一點光澤。
火車到達東京已經是晚上了。他下了火車,也來不及欣賞一下初次看到的東京的繁
華燈火,先就指著那只皮箱說:「這裡面幾乎全部都是畫具啊!」
他說話時帶著一絲自傲的笑容,那高高的鼻子又皺起來了。薄薄的嘴唇使他的嘴顯
得特別開闊,即使不笑的時候,兩端也總是殘留著深深的皺紋,正如在九州遇見時的印
像一樣,這張長長的臉總是帶些苦相。
鳳岳在國分寺鄉下的農民家裡住過兩晚之後,我便向他說:「今後你就畫王堂罷,
單學這個人的東西就行了,你知道玉堂嗎?」
「是河合玉堂嗎?」
鳳岳傻里傻氣地回答。
「是浦上玉堂。你畫過玉堂的東西嗎?」
「沒有畫過。」
鳳岳低著頭說。
「沒有畫過更好。我們一起去看看玉堂的作品罷,現在正在博物館裡陳列哩。」
我帶著風岳一起到上野博物館去。一路上我把應該在哪裡換電車,定哪條路等等,
向他作了詳細的說明。
「你得牢牢地記住啊。今後你每天都得上這個博物館去。玉堂作品的陳列,就剩這
最後一個星期了。在這個期間裡,你從早晨一直到它關門時為止,都得呆在這裡,只好
把飯盒兒也帶到這裡來堅持一下了。」
鳳岳點著頭。
我們走過博物館裡象海底一樣陰暗的走廊,來到了某號陳列室。從頂上射下來的明
亮的光線,落在巨大的玻璃陳列櫥裡。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一個櫥裡,那是一個屏風和三個巨幅,屏風是《玉樹深江圖》
;畫幅是《欲雨欲晴圖》,《乍雨乍霽圖》,《樵翁歸路圖》,全是被指定的重要美術
品,我在這個櫥窗面前站定,鳳岳站在我的旁邊,兩個人都睜大眼睛向櫥窗裡望著。
「好好兒看一看,這就是玉堂。」
我低聲說。
「在今後這幾天裡,你非把它完全學會不可。」
鳳岳點著頭,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彎著,注視著裡面。他的鼻尖幾乎碰到了
櫥窗的玻璃,眼睛裡顯示著迷惑的神情。
「浦上王堂是文政三年1以七十多數的高齡逝世的。」我用小到不至於驚憂其他參
觀者的聲音為他作著介紹說。「他生於備前2,曾侍奉過池田候,官至供頭和大目付3
,常常到江戶4來。他1公元1820年。
2今岡山景的一部。
3供頭、大目付,日本江戶幕府的官職名。
4江戶,東京的舊稱。在五十歲時辭去官職,帶著
他的古琴和畫筆遍游諸國1興來時就彈琴作畫,以此自娛。因此,他的畫也沒有傳統的
師匠,而是自由奔放,不受任何畫法的約束。可是,在這種漫不經心的手法中,他不僅
反映了自然,而且是顯示了自然的悠久的精神。你仔細地看看這些山水、樹木、人物,
表現的手法彷彿非常粗糙拙劣,甚至不像是一幅畫,可是你再站得遠些看看,他對空間
和遠近的處理,真是做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而且構圖上也一點兒沒有松懈的感覺。它
是有著深入到人們心裡的魅力的。」
也不知道鳳岳理解不理解這些話,只見他帶著茫然的表情注視著這些作品。
「還有,你看這些畫贊的書法,它有的象隸書,有的象草書,特別是那些隸書,在
雅拙中又有其獨特的風格。這些文字在鑒定時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必須好好地學像它
。」
我又接下去說:「這些畫是你臨摹時唯一的底本,你每天到這裡來,要象達摩西壁
一樣地仔細觀摩。玉堂的1這裡的國是指郡國制中的行政區劃。
作品,這麼好的東西這裡也不常陳列的,你正巧在這個時候來到東京,運氣太好啦
。」
交到好運的是酒句風岳嗎?實際上是我吧。
我感到我對風岳的教育充滿著希望。
現在陳列著的四件玉堂作品,我自己也是很久沒有見到了,那還是在將近三十年之
前,我曾經跟隨著津山先生遠道前往收藏家那裡去觀賞過這一批實物,或是仔細研究過
它的照片,現在面對著這些東西,我簡直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彷彿先生就在我身邊指指
點點地給我講解哩。
可是,我現在並沒有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立刻告訴鳳岳,這樣做反而危險。對風岳
來說,還是就讓他這樣多花一些時間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這些實物來得更好一些。
從博物館裡出來,我問鳳岳:「大致上有些懂得了吧?」
「似乎是有些懂得了。」
風岳這樣說。我又拿出兩冊畫集,一本書,一本雜誌和一本剪貼資料來給他。
「這是有關浦上玉堂的評傳,好好地讀過之後,對玉堂的為人和癖性也就容易了解
了。」
我一一地為他作著說明。
「這本雜誌裡有一篇《德川時代1美術鑒賞》,可以幫助你了解玉堂時代的美術的
意義。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恩師。在這本資料剪貼簿裡,收集的都是有關玉堂的短文,
把它們仔細念一遍,那你大體上可以對玉堂有一個概念了。」
接著我又把那本畫冊一頁頁地翻給他看著。
「這裡面收集的全是玉堂所作的畫,但不一定都是真品,裡面也夾雜著很多偽作,
哪一張好,哪一張不好,只得由你自己來看了,你每天上博物館去,你對於玉堂作品的
眼力,應該也會逐漸進步的。」
鳳岳望著我,顯示了惶惑的神色。
打這一次以後,我有兩個星期沒有上武藏野那個被雜木林圍著的農民家去過,看來
,酒句風岳一定是每天躺著在反復地看著那冊畫集吧。
門倉似乎是常常去看他的,而且每一次都把看到的情形來向我作報告。
「這麼熱心的人,真使我佩服。內地的人用起功來,畢竟比一般人更頑強哩。」
門倉對風岳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1日本歷史上由德川氏家族統治的時期稱為德川時代(1603——1867)。
「他似乎拚命地在研究玉堂的畫。據說漸漸有些懂得了,所以很
想試著畫一張哩。書法據說也在練習,可是說在沒有見到先生之前,還不能拿出來給我
看哩。他非常尊敬先生哩。」
我聽到說尊敬,不由得在心裡笑著自己。我是在准備什麼東西給鳳岳啊。事實上,
我真正想給予別人的,乃是我所喜愛的、充實的知識和學問,而且對象也不是鳳岳,而
是另外的一種人,這是我年輕時曾經夢想過的志願。我本來是不應該有教育一個贗作家
的智慧的。我的眼前是一片泥濘,可是,現在除了硬著頭皮走過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
了。
過了兩個星期,我又到那個農家去了,夏天已經快要過去,樹林裡的蟬聲變得軟弱
無力,稻田已經染成金黃色。
鳳岳瘦削的面頰上長滿了鬍髭,頭發也更長了。我要他把那兩本畫冊翻開來。
「哪些是不行的東西,你看得出來嗎?」
鳳岳一頁頁翻過去,用他那細長的手指點著圖版說,這幅大概不是真品,那幅大概
也是假的。他有些是說對了,也有些是沒有說對。不過,他倒沒有把真的說成假的,而
說得不對的也是少數而已。
「眼力還不夠哩,」我這樣說。「再多看看罷,仔細研究一下,到底有哪些東西是
不行的。
我過三天再來。」
鳳岳的長臉上又浮現了惶惑的神色,可是表情比過去安定得多了。
像這樣的情況,以後又接連了兩三次,他的判斷比過去正確得多了,而且還糾正了
不少過去的錯誤。過去認為是真筆的作品,現在更正為偽作了。當然,要求他有更正確
的眼力,那就有些過分了。我對現階段的成就,已經感到滿足了。
「你的判斷比過去進步得多了。」我說。
「可是你看,這一幅畫得真不錯,筆法不是很有些手腕嗎?」
我指著一幅《山中隨室圖》這樣說。
「但玉堂的筆法卻應該更粗曠一些。如果放近看看,會給人一種感覺:這也算是面
嗎?可是它作品本身遠近感都是非常顯明的。現在,這幅畫在摹仿玉堂的所謂草灰描法
上,筆法是有些相象之處的,但由於細部的過分完整,反而顯得沒有魄力了。這是因為
畫這幅贗作的畫家還不能擺脫那種左右著他的技術之故。」
鳳岳跪在地上,雙手撐著,注視著這幅畫,默默地點著頭。
「你再看看這一幅。」
我指著一幅《溪間漁人圖》說。
「這一幅東西畫得很好。也怪不得你把它當作真的了。事實上,很多人都是這樣想
的。宿墨的浸潤,焦墨的筆調,都很好,構圖也不差,可就是沒有農村畫的味道。因為
這位畫家的用心過分了。玉堂的作品都是即興畫,更多地是直覺的東西,但這幅畫卻過
於完整啦。原因是,這位贗作畫家把風景客觀地在頭腦中進行了一番思考的過程。而玉
堂把握景象的方法卻來得更直覺,更抽象。懂嗎?」
聽到我講「懂嗎」,鳳岳那瘦削的面頰又微微地牽動了一下。
「而且,這裡還有一個人正在橋上走過。玉堂是從來沒有這種腳的畫法的,雖然盡
量模仿,但往往就在這種小地方露出了馬腳,因為是根據直覺畫的,所以一般都只是把
人物放在構成橋的二根線條上面而已,不會使人在橋中央走的。這也是玉堂的習慣,必
須好好記住。畫贊的書法也不行。樣子是有些像,但這些字一點兒沒有那種搖搖晃晃的
姿態,玉堂從來不是這樣寫的。總之,為了追求那種情調而僅僅在字形上一意描繪,其
結果就變成了這種樣子。」
我這樣說著,終於把畫冊中的全部圖畫給他作了說明,在我講解的時候,鳳岳有時
也「唔,唔」地應著。但多數只是靜靜地聽著而已,他的這種出乎我意料的純樸和熱心
的樣子,倒確實使我有些感動了。
「下一次我要過一個星期再來了,在這一時期裡,你按照自己的想法畫一張試試罷
。」
我這麼一說,鳳岳便有力地回答我。「好,就試試罷。」事實上,他的表情早已充
溢著這種願望了。
離開農家,鳳岳一直陪我走到通行車輛的大路上。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彎屈
,背後付著一片高聳入雲的樹林,那樣子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感覺。
「太太有信來嗎?」我問他。
「有。昨天還收到她一封信哩。」
鳳岳說著,又皺起鼻子顯出了微笑。
「我把門倉給我的錢寄給她了,這是她的回信。」
耀眼的陽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我皺緊著眉頭,腦海裡浮現出他的妻子的姿態;她帶
著不安的神色站在那裡望著我們。我心裡在暗忖,這種懷疑的眼光竟從九州射到了這裡
!鳳岳向我行著禮,在大路邊站定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夏天完全過去了,武藏野的;櫪樹和樅樹林,已經是一片初秋景色。
隨著時日的過去,酒句鳳岳所作的畫,也漸漸地向著使我滿足的方向發展。鳳岳本
來就是具有著這種才幹的人,他在臨摹方面的能力,簡直使我有天才之感。他已經參透
了玉堂的筆法,不論是樹木、巖石、斷崖、溪流、飛瀑以及人物的線條,分別近景、遠
景的干筆和潤筆的不同筆法,以至草灰描法的特徵等等。都能夠在紙上靈巧地表現出來
了。
可是,也不能否認,要真的和玉堂一模一樣,其間還有著一段距離,他那種直感地
掌握事物的方法,還沒有完全學象。無論如何,總還是受著在腦子裡塑造的自然形態的
牽制,不管怎麼樣努力想掙開這種牽制,可惜就是不容易做到。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鳳岳盡管在模仿上有著過人的才能,但在精神上卻
是沒有個性的,同樣是文人畫,像竹田或大雅那種與實物一般無二的寫實性的畫風,也
許還可能辦得到,但要達到浦上玉堂的境界,我看恐怕還有些困難吧。
由於過分地拘泥於細部的遠近感,因而就無法表現出玉堂所特有的那種在奔放的筆
致中體現出遠大的空間距離的魄力。在構圖上也缺乏一種緊密感,這是鳳岳制作幾十幅
「玉堂」作品的過程中,我一再地為他提出的意見。
但酒句鳳岳確實很努力,在每一次聽到我教他的話時,他總是眼睛睜得回回地盯住
著自己的作品,彷彿要把它吞下去似的,運筆也就更加出神入化了。他那長長的頭發亂
蓬蓬地蓋在額角邊,高高的鼻子上閃著油光,瘦削的面頰上、筋肉都變得僵硬了。他的
身子向下彎曲,把全副精神都凝集在宣紙上了。
可是,不管鳳岳是怎樣地嘔心瀝血,我卻沒有以純潔的感動的心情來接受他的這種
姿態。這是我惡劣的品質的反映,是我的利己主義的表現,我不過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
的生物來培養的,這是一個給予一定的條件就可以漸漸地生長起來的生物。在一旁觀察
著的我,心裡不是有所感動,而是充滿著愉快。
就這樣,鳳岳的畫獲得了相當的進步。所謂相當,也就是說,依我看來,他現在所
作的畫,即使放在具有相當鑒別能力的人面前,恐怕也不致於被看出是假的來了。
「你很用功啊。」
我這樣稱讚著鳳岳。
「你對玉堂已經有了很深的理解,這在你的畫上已經表現出來了。即使是構圖方面
,也只差一點兒啦。」
鳳岳高興地笑著。他的臉容顯得非常憔悴。
來到東京以後,他就一直關閉在這樹林深處的農家的閣樓上,在一間密室裡跟我兩
個人進行著格鬥。武藏野一帶的樹林,秋色正濃,農民們已經在金黃色的稻田裡開始收
割了。
「你剛到東京來的時候,每天到博物館去觀摩玉堂的作品,這對你是很有用處的,
」我說。
「你每天上那兒去,終日地凝視著玉堂的畫,這種對真筆的實物學習,也就是提高
你的眼力和腕力的基礎啊。那座屏風和三幅畫,你現在還記得清楚嗎?」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全記起來了。墨色的濃淡深淺、飛白,點子,甚至一個小小
的污跡,都記得清清楚楚,彷彿就在眼前一樣。」鳳岳說。
「是嗎?既然你記得這麼清楚,那就和你講了罷。這幾件東西,都是玉堂的第一流
作品,可是,在那三個畫幅裡,有一幅卻是假的,說它是偽作,這是誰也沒有看出來,
只有我,不,只有我的師傅津山博士和我兩個人才知道。你知道這是其中的哪一幅嗎?
」
鳳岳閉上眼睛,深深地思考著。最後又把眼睛睜得大大地說:「是最右邊的那一幅
嗎?」
並排的三幅作品中,最右邊的是一幅《樵翁歸路圖》。
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眼力真不差啊。」
「先生這麼一說,我才想出來的,否則的話我一點也不知哩。」
鳳岳也感到愉快地笑了。
「可是,你能夠立刻指出這張畫來,也證明你的眼力確實是有了進步啦。那張畫是
1926年被指定為重要美術品的。當然做鑒定的是國寶保存委員本浦奘治。他還把它制版
收入自己的著作中大加贊賞哩。」
不僅是本浦奘治,巖野佑之也販賣著他師傅的一套,在自己的著作中對這幅畫大加
贊賞。但是,看出這幅畫是贗作來的,卻是津山先生,這幅畫原來是中國1系統的舊藩
族家裡的藏品,津山先生曾經帶著我一起到這個華族公館裡去看過。當時的主人是一位
老侯爵,他帶著自傲的心情,鄭重其事地特為從庫房裡拿出來給我們看。
洋山先生看過之後,只是隨便地應酬了幾句,並沒有特別贊賞,那位候爵還因此而
大為不快哩。
我們走出那座廣大而陰暗的住宅,來到明亮的大路上走著時,先生就對我說,這幅
作品是假的啊,不管本浦先生對此怎麼說,我是不能贊同的。我當時還是一個學生,但
津山先生把理由都仔細地解說給我聽了。現在想起來,我連當時走著的那條大路上的風
景以至明亮的陽光,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哩。
酒句鳳岳所作的畫,將來也許是可能產生那樣的價值的,不,正是為了使它產生那
樣的價值,所以我才這樣教他的。可以說,中了指導鳳岳,我那正在開始消失的熱情,
像剩下來的一點余燼似的燃燒著我。我把自己的智慧全部傾注在鳳岳身上了。可是,我
並不是帶著喜悅的心情這樣做的,如果說,我從這裡可以得到什麼滿足的話,那也只是
培養了酒句風岳這樣一個贗作師,1指中國地方,在日本本州西部。
在這一件事上總算滿足了我的事業欲,而這也不過是為我的另一個「事業」作準備
而已。
也正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按照原來的計劃,把彩古堂的蘆見籐吉引進了我們的一夥
。
我把風岳畫的一幅畫默默地放在蘆見眼前,他一看,不由得愕住了。
「先生,這是從哪兒得來的?」
他毫不懷疑地把它當作真品了。我雖然把這幅畫染上了古舊的顏色,但故意地沒有
蓋章。只是裱裝方面,委託了裱畫店特意使用了古舊的材料。
「你仔細看看,不是沒有印章嗎?」
蘆見這樣一個行家,竟然連這一點也忽略了。他「呀!」地一聲,瞠日結舌,望著
我的臉講不出話來了。
我當下就帶著他到鳳岳那裡去,把那些「玉堂」的練習畫拿出來給他看,他臉色都
變了。
「先生,這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蘆見興奮得不得了,當下就要求這件事交給他一個人來辦就是了。不出我的所料,
在這種利益面前,過去的什麼感情衝突,他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又把門倉一起減到蘆見家裡,三個人共同對今後的方針進行一番商討,我以計劃
者的身份第一個發言:「鳳岳畫的作品在沒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一張也絕對不能拿出
去給人家看。拿出去時的方法,也必須由三個人合議決定。這一點大家必須堅守秘密。
」
不用說,我的發言受得了尊重。此外,對於酒句風岳的報酬問題,我也盡量作了有
利於他的安排。這也是我作為培養者時,對他表示的愛情。同時,不但是對這個關在農
民家擱樓上終日作畫的風岳,而更主要的是對那位站在熾烈的陽光下懷疑地望著我們的
他的妻子表示謝罪的意思。
蘆見趕忙挑出一幅最好的畫來,希望我同意讓他拿到田室物兵衛那裡去。門倉也贊
同他的意見。
「先生,不妨先試試看。」
蘆見彩古堂向我說。
「田寶先生最近已聘請兼子當他的顧問了。
我相信他拿到這張畫一定會去和兼子商量的,因此,只要兼子的眼睛可以通過,那
就沒有問題了。總之,拿出去試一試罷。」
我聽到是兼子,心裡禁不住也有些活動了。
他現在雖只是一個講師,但據說成績很優秀,鑒識的眼力還遠遠地超過了他的老師
巖野佑之,巖野在有人拿東西來請他鑒定時,如果沒有兼子幫忙,那照例只會「唔,唔
」地哼哼著,一連凝視一個多小時也下不了判斷的。
聽說是兼子,我的斗志也就起來了。在文人畫方面,他是把自己看作未來的權威的
。現在他也在美術雜誌上面經常發表這方面的論文哩。
他那種充滿自信的樣子,我是知道的。
「如果是拿去給兼子看,那也許可以吧。」
我終於表示了同意受試驗的不是我們,而是兼子,是我們去試一試兼子。
我就在鳳岳的畫中選出一幅來,盡量給它染上了古老的色調,這是學取了奈良一帶
的模造家所采用的方法:以落花生的殼燒出來的煙,使畫面熏成枯葉似的顏色,比起北
陸一帶使用爐煙塗抹的方法來,我們的辦法可以使脂肪更深入地滲透到紙張的纖維中去
,古代的紙和墨,蘆見堂那裡都有現成的,印章也沒有請教篆刻師的必要,就由我參考
《玉堂印譜》或《古畫備考》自己雕刻,這一點點手藝,我是承擔得了的。印泥由彩古
堂制造,配製的方法當然也是我教給他的。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蘆見彩古堂把這幅畫拿去後的第三天,就來報告我說,田室先生已經把它留下了。
田室物兵衛認為他自己也是懂得古美術的,他還經常為在他那裡出入的古董商講哩。對
古董商來說,像他這樣的顧客也是最理想的了。田室想兵衛看到蘆見拿來的鳳岳所作的
《秋山束薪圖》,眼睛裡都發起光來了。不過,據蘆見的觀測,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想
給兼子看一下哩。
問題就在兼子身上了。他究竟怎樣鑒定呢,這也就是使人最感興趣的問題,蘆見和
門倉都在為此耽著心事。
這以後又過了五天,蘆見又來到我和門倉面前,他那張發著光的紫膛臉笑得連嘴也
合不攏啦。
「收進啦,看來,兼子已經給他保險了。」
門倉聽了拍起手來。
「多少錢收進的?」
蘆見伸開了兩只指頭。
「八十萬圓嗎?」
東部美術俱樂部的「秘書」樂得發著嘶啞的聲音大笑起來。連他那光禿的腦袋上也
發出了紅光。
「我知道田室把兼子先生喊去了。因此一直在門外面等候著他出來哩。」
彩古堂抑制著昂奮的心情這樣說。
「兼子先生出門一看到我,便睜大了眼睛對我說:『哦,被你找到一件了不起的東
西啦,是從哪兒發掘出來的啊?』我當下又耽心地盯了一句『那麼,決定收進啦?』於
是他又自以為了不起地說:『當然啦,只要我說好,還有不行的道理嗎!』據說老爺子
也高興得不得了哩。我當下就把兼子邀到酒店裡,請他大吃一頓,還塞了三萬圓錢給他
。」
門倉一面聽他說,一面高興得隨聲附和著。
第二天,蘆見又上田室家裡去時,田室果然非常滿意,八十萬圓的交易就此順利地
決定了。門倉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快活得手足無措了。他感激地握著我的手說:「先生
,您畢竟是了不起啊!鳳岳花的功夫雖然也不小,但沒有您的指導,那是不會有今天的
,謝謝您,您太辛苦啦!」
門倉快活得簡直要流出眼淚來了。這位美術俱樂部的「秘書」,在經濟上看來也是
不大優裕的。從他那發著異樣的光芒的眼睛裡可以看到,他的心一定也被今後還將滾滾
而來的財源壓倒了。
兼子已經受到了試驗,這同時意味著巖野佑之也已受到了試驗。也許還可以說,經
院派的權威也已受到了試驗,我的「事業」經過了這一小小的試驗之後,還必須向下一
階段繼續前進——這才是我的真正的目的。這是為了究明一個人的真與假面進行的一種
重要的剝落作業。
這以後大約又過了兩個星期,以美術讀者為對象的《旬刊美術時報》發表了一篇兼
子孝雄的談話,大意說:「我最近有機會看到一軸未曾發見過的浦上玉堂的畫幅。依我
看,這大概是玉堂晚年的作品。
我認為這確實是玉堂的秀作之一,今後再進一步研究後,當再發表我的感想。」
我讀過之後,滿足地大笑起來,像兼子這樣的人也興說這種話。前途的成功已經清
楚地顯現在我的眼前了。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酒句鳳岳的「玉堂」已經越來越完美了。這是由於他在模仿玉堂的作品時,漸漸
地理解了玉堂的偉大,真正地從心裡接觸到了玉堂之故,他在臨摹中不斷研究,因此從
某一點來說,他作為一個實際制作者而對技術上的研究,有些地方已經走在我前面了。
而且,可能是由於他的極度注意吧,在構圖方面也已達到了相當巧妙的境地。
蘆見和門合又一起來找我。
「鳳岳已經畫了二十來幅了,而且每一幅都是傑作,先生,今後怎麼辦呢?」他們
這樣問我。
「在我的眼睛裡,這二十來幅中,好的不過是三四幅而已。」我說,「我們至少要
積聚到十二三幅不可,你們再稍稍忍耐一下罷。」
蘆見和門倉面面相覷了一下,從他們的表情裡可以看出,這兩個人在到這裡來之前
,已經商量過一番了。
「要積聚十二三幅,這是什麼意思?」
最先開口的是蘆見。
「請把先生的想法說給我們聽聽罷。看樣子,您一定有著什麼計劃吧?請您多多告
訴我們一些罷。」
他們兩個人就是為這件事而來的,他們似乎已經有些覺察到我大概是有著什麼目的
的,因而有些感到不安吧。
普通出售贗畫的辦法,總是一件兩件地拋售的,這樣就不容易引人注目,因而也比
較安全,因為這是不易多得的古物,如果集中了幾幅一下子賣出去,一定會引起人們很
大的注意。周而對此產生懷疑,容易露出破綻來。所以,他們的想法是,從現在開始就
可以慢慢地拋出去了,我一直抑制著不願這樣做,他們因而覺察到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道
理,所以耽起心事來了。
同時,如果一幅兩幅地早些賣出去,也可很快地把錢換到手,這對他們當然也是一
種誘惑,已經有一幅以八十萬圓賣給日室了,這一成果也引起了他們早些變錢的欲望,
這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投資的人總是希望能夠快些把本利收回的。
「唔,再等一些時候罷。」
我吸著煙這樣說。
「你們的心情,我是完全了解的。鳳岳的生活費以及我的費用,也化了不少啦,可
是已經從田室那裡賣到了八十萬圓,大概也不致於太困難啦。希望你們再稍稍忍耐一下
。我要把風岳的畫集中起來,一齊賣出去。」
「一下子賣出去?」
蘆見彩古堂望著我說。
「這樣做,太引人注目,反而會暴露我們的秘密吧。不是太危險了嗎?」
「首先,如果這樣集中起來出售,哪裡去找這樣一個買主啊!」
門倉也出面幫腔說。
引起人們的注目——這才是我所追求的目的。浦上玉堂的畫有了新的發現,而且數
量又如此之多,那一定會引起關心古代美術的人的驚奇。這個話題一定會像旋風似的卷
將起來,新聞界更會把它擴大開來去。當然,巖野佑之一定會被請出來對這些畫進行鑒
定吧。除了巖野和兼子這一家子以外,還有誰呢?而且,這種鑒定也不可能個別地在沙
龍裡舉行,而是勢必在更加公開的社會場所舉行了。換句話說,巖野佑之勢必在整個社
會的面前公開暴露他的失敗。我所期望的,也就是這個局面。我要讓社會上看清楚的,
還不僅是一張死畫的真與假,更重要的還是一個活人的真與假。
「在人們的眼裡會產生懷疑而暴露秘密的畫,我是不會拿出去的。」我說,「同時
,我們也沒有必要把這些集中起來的畫非賣給一個人不可。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拍賣
啊。」
「拍賣?」
蘆見和門倉都帶著出乎意外的表情望著我。
「是的。拍賣啊。我一個可以承擔這一筆生意的經營古代美術品的第一流商家來出
面,堂堂正正地進行公開拍賣,為了這個目的,可以先借一個最好的場所來進行一次預
展。為此還必須做一些高明的宣傳工作,招待一下報館和雜誌社的記者,請他們大書特
書一番。
蘆見和門合一時都低下了頭,誰都沒有出聲,可能是他們感到我的話太大膽了,沒
有答活的准備。
「先生,不要緊吧?」
最後還是門倉帶著不安的表情這樣反問了一句。
「你對於鳳岳的畫感到不安嗎?」我說,「我把他培養到今天,當然是可以負責的
。假定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突然有人把他畫的玉堂給我看的話,我也一定會認為是真
品的。我都敢這樣說,難道還有人能夠看得出是假的嗎?」
蘆見和門倉又都不吱聲了。這說明他們是同意我這番話的。可是,心裡的不安並沒
有消除,還是惶惑的表情。
「可是,」蘆見還是躊躇著說,「像這樣把許多玉堂的作品一下子拋出去,不是有
些不自然嗎?」
「沒有什麼不自然啊。」
我這樣說著,弄熄了煙蒂,把擱著的腿換了一下。
「日本這麼大,埋沒在有名的或古老的家庭裡的名物,不知道還有多少哩。拿出這
麼一點兒東西來,又有什麼稀奇呢!。」
這就是盲點,也就是封建的日本美術史上的盲點。西洋美術史上的材料,可以說已
經全部發掘殆盡,而且已經公開了。縱觀分佈在整個廣大的歐美地區的博物館和美術館
中的陳列品,西洋美術史上的材料,絕大部分都已搜集齊全,本論是研究家或欣賞家,
誰都可以自由參觀。他們的古代美術品已經民主化了。可是,日本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收藏家都把它們深深地藏在自己家裡,那麼吝音地本肯給人家有一睹的機會、因此,究
竟有些什麼東西藏在什麼地方,誰都不大明瞭。而且,美術品已經成了投機的對象。在
戰後的變動期裡,從舊貴族或舊財閥家裡拋出來的東西,不斷地在新興財閥之間流動著
,以至文部省之類的機構想編一套古代美術品的目錄,也感到非常困難哩。因此,現存
的古代作品中還有三分之二為任何人所不知過的東西,這死藏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睡大覺。這是誰都可以估計得到的。這個空白點,也就是我的計劃的出發點。
「那麼,這些東西的出處和來由怎麼辦呢?」
蘆見彷彿突擊似的這樣問。
「出處嗎?那就說是某某舊華族就行了吧,由於面子關係,人家不願意發表名宇,
這麼道歉一下就是啦。湧上玉堂原來是備前侯的藩士,所以只要找一個與這有關的舊大
名家,或者是明治大官的家族也可以,因為維新當時。舊大名家裡所藏的東西,有很多
是獻給明治政府的顯要人物的。諸如此類的話編造一些就行啦。」
「但這麼一來,就不可能由我們經手啦。」
一聲見彩古堂彷彿表示投降似的這麼說。
「如果是這樣大張旗鼓地拍賣的話,以我這樣的人來出面經手就不夠啦。要不是第
一流的古董商。人家一定會認為這是欺騙的。」
「是准備找第一流古董商啊。」我不在乎地說。
「這種店家肯來給我們做這件事嗎?」
「自然會使他願意啊。」
「用什麼辦法呢?」
「給他看實物啊,鳳岳的畫,即使不編造什麼來由,一下子也看不出來哩。不過;
古董商的猜疑心是最厲害的。盡管這是一筆有厚利可圖的大生意,也不致於貿貿然就接
下來的。所以,必須先讓這方面的權威作了鑒定。有了可靠的保證,他們才肯接手吧。
所以,這一點如果能夠成功,那就等於這個計劃全部完成了。」
我雖然說「如果能夠成功」。但心裡卻對這句話是具有十分把握的。如果不是對此
早有正確的估計,我一開始就根本不會於這件事的。
「這既是南宋畫,那麼所謂權威,也就是指的巖野先生和兼子先生啦?」
蘆見這樣問著。看來他已經有些動心了。
「哦,是的,先只有這些人吧。」
如果蘆見和門倉注意一下的話,他們一定會發現這時我的嘴角邊是透露著微笑的。
,這也可以說是會心的微笑吧。說起來,我最初的目的,也就是要把巖野佑之和兼子等
這一黨揪出來呀。
「那麼,這個出面代理的人,又去找誰呢?」
這一次是門倉提問題了。我舉出了兩三家古董商的名字,都是第一流的專門經營古
代美術品的商家。門戶和蘆見的臉上盡顯出了躊躇的樣子,看來,他們現在是冒險和恐
怖交錯著的心情。
「讓我們再稍稍想一想吧。」
我聽到蘆見這樣說,便又叮囑他們:「你們可不能把風岳的畫分開來賣出去啊,必
須遵守我們原來的約定。噸級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即使是一幅也絕對不能拿出去啊。
」
蘆見和門倉回去時,那樣子比來時更加昂奮了,我相信,結果他們還是會按照我的
講法做的。
於是,我就開始打算著今後的計劃。這也是我在後畢生中意志為最強和最愉快的時
期。
至於蘆見彩古堂之終子下定決心按照我講的辦法去做,部是因為他又看到了兼子的
一篇文章
的關係。這篇文章的題目是∼關於新發現的主堂畫幅》,登在《日本美術》雜誌上
,這是一本對日本古代美術具有最高權威的美術刊物,」。任仍作品只要在這個雜誌有
介紹,那就等於獲裕了有權威的保證一樣了。
兼子的介給論文占據了四、五頁篇幅,並把《秋山索薪圖》也製成版子印在一起。
果真就是鳳岳的那幅《秋山索薪圖》。
據兼子在他的丈章中說,這大概是玉堂五十一歲到六十歲之間的作品,在圓熟的技
巧中顯示著充實的力量,在玉堂的作品中可以說是第一級的逸品。而且構圖也是出類拔
群,充分地發揮了玉堂筆法的特徵。因此他又在結論中說,擬於最近申請國寶保存委屏
會進行正式調查,指定為重要美術品。想到日本也還埋藏著如此優秀的作品,真使人更
感到信心百倍了。
看來,這一篇文章倒的確是道出了兼子的真實心情的,文章的筆調如此流利,顯然
並不是專為博取田室物兵衛的歡心而寫的。
我看到雜誌上印著的圖版,自己也感到這樣一來,看上去倒真的有些像玉堂的作品
哩,雖然我對它們的制作過程一清二楚,但從書上的版子來看,彷彿真的有另外一種感
覺似的,即使不是兼子而是我自己,恐怕也會有同樣的想法,我簡直感到有些自我陶醉
了。
「先生,這麼一來,一切就沒有問題了,兼子先生都已這樣說了,那我也有了自信
啦,一定就照先生所說的那樣做罷。」
蘆見非常興奮地這樣說。他幾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只要兼子這樣說了.其他的玉
堂作品的權威,也會跟著這樣說的。大概是這樣罷——我在心裡這樣暗忖著。兼子雖然
年紀還輕,但性情比較穩健,在鑒定方面的眼力,比巖野佑之更為可靠,所以只要兼子
這麼一說,巖野佑之一定也會被引出來的。可展,不論壽子的實力多麼強,僅僅只有他
一個人的發言,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必須讓現在霸佔著經院派最高王座的巖野佑之
親自出來發言,不是這樣,就不能算是達到了我的目的。
不過,在兼子的先導之下,巖野佑之必然也會出來的。他一定會跟在這一派的最後
公開出面的,我心裡充滿著喜悅和勇氣,我的壯大的剝制作業,必須把計劃安排得萬無
一失。
「蘆見君,既然如此,我們就動手幹起來罷,先派門倉到岡山去一次。
「到岡山去?」蘆見顯得不解的樣子。
「岡山一帶,玉堂的贗品多的是,要他從這裡面挑好的買五六件回來。」
「也把它們當真品賣出去嗎?」蘆見愕然地問。
「不。只是把它們摻和在其中,在預展中一起陳列出來。不過,不行的東西畢竟是
不行的,誰都會把它們區別出來的。但這樣正好。你想一想,如果一個人收藏的全部是
真品。那不是太奇怪了嗎?一般的情形都是玉石混淆的。如果不是盡量做得自抵一些,
一不小心,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的。」
聽到我的這些說明,蘆見深深地點著頭。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完全信賴著
我的意見的。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酒句鳳岳的精神越來越充沛,樣子也和過去判若兩個人了。
他的下顎雖然還是尖削的,但臉上的血色已經好得多,本來深陷著的面額也豐滿起
來了。那對大眼也似乎充滿著自信似的發著光亮。
「我自己也感到彷彿已經接觸到玉堂的真髓了。執筆作畫時,彷彿玉堂就附在我身
上哩。」
他照例又皺起那高部物鼻子笑春,漲開著大嘴,聲音也那麼有力。拋那種昂然的神
氣,已經和剛到東京來時完全不同了。
原因之一,當然是由於他的口袋裡比較富裕了。蘆見把《秋山索薪圖》賣給田室時
、鳳岳得了十萬圓。後來還有給九州家屬用的生活費等等,加在一起,他已從蘆見那裡
得到了不少錢,在蘆見來說,這只是一種投資,但對鳳岳來說,卻是從來也不曾有過這
麼多的收入,和他在九州的煤礦裡教教畫,每個人收這麼二百圓或三百圓,那是好得不
知多少了。這種經濟上的充實感,不但使鳳岳增強了阿信。而且也改變了他的風貌,使
他昂然挺身,充滿著力量。
「你的畫越來越有名啦。」
我向這位贗畫的天才說。
「你看看,這兒,人家在文章裡這麼說哩。」
我把那本《日本美術》雜誌拿出來給他。鳳岳眼睛裡發著光,全神貫逛峋讀著,一
遍不夠,又重複了二三遍,這是因為他喜悅和滿足得無法克制了。
「我完全有自信啦。」
鳳岳這樣說著,那種飄飄然的樣子,顯然是在這篇文章的口味中陶醉了。
「你很努力啊,不過.千萬不能大意,只要略微有些疏忽,就會被人看出來的,這
是最危險的事情。」
鳳岳點點頭。在今天的情況下。這些訓誡似乎也無法深入到他心裡去了。
「聽聲見先生說,我們准備把很多作品積聚起來一下子賣出去哩。」
鳳岳這樣說。我記得曾經叮囑過茂見。叫他不到最後關口不要告訴鳳岳的。
「我現在已經畫了二十六幅了,這些都派不到用處嗎?每一張都夠得上《秋山索薪
圖》的水平哩。當然,今後還可以畫出好東西來的。」
鳳岳的臉上已經透露出自負的神色,甚至連帶著一些不滿的表情了。這時候,我已
經預感到一絲不安的感覺了。
「你雖然感到不錯,但我的眼睛裡可以通得過的,不過一二幅而已。」
我說話的聲音有些嚴厲了。
「不能再畫些更好的東西出來,那是拿不出去的。蘆見對你怎麼說。我不知道。但
關於拍賣的事情,一切都還沒有決定哩。人家的眼睛可沒有這樣好說話啊。」
鳳岳默不出聲。他的眼睛向橫裡看看,嘴唇緊緊地閉著,從他的表情裡可以看出,
剛才那股子得意的心情,現在已經一變而為不快的感覺了。我對他所表現他這稱自滿的
表情簡直有些惱怒了,但還是抑制著自己。只說了這幾句話就走了。
此後我還是常常上武野的這個農家去。可是三次中總有兩次發現鳳岳不在家。據樓
下的人說,他進城去了,有時候還住了兩晚才回來哩,像這種情形,過去是不曾有過的
。
說起來,鳳岳身上的裝束也比過去好得多了。本來他也和我一樣,總是穿得皺皺巴
巴的,但最近出去時,都是換上西裝了。穿著最上等的皮鞋,肩膀上還掛著照相機。他
往的那個養蠶用的閣樓裡,還放著嶄新的西裝衣櫃呢。這一切都說明瞭他的經濟情況的
急劇變化。
我禁不住有些懷疑。蘆見和門倉兩個人會不會勾結起來,瞞著我私下把二三幅鳳岳
的畫拿出去賣了,這是很可能的。單是一幅《秋山索薪圖》,蘆見是不會給鳳岳這麼多
錢的。為了預防發生這種事情,我是和他們作了那麼嚴格的規定的啊。我不由得咋著舌
頭。可是再一想,蘆見和門倉之流的人,看到目前可以賺這麼多錢,當然不願意老是那
樣忍耐下去的。我硬要他們耐心一些,可能是太過分了;不過,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
經一刻也不能猶豫了。
有一天,我又上鳳岳那裡去了。他攤開著玉堂的印影本正在練習書法哩。看到這麼
用功,我也多少有些安心了。從窗子裡望出去,這一帶的樹林子已經調落、冬天已經漸
漸地來臨了。這種景色的變化、說明了鳳岳從九州來到此地以後時間的推移。這也是使
酒句鳳岳這樣一個鄉下繪畫師發生那樣的變化所必需的時間。
「先生。」鳳岳說。「昨天我上街去,偶然遇見了一個京都繪畫專門學校時代的同
學,這個家伙啊,現在可了不起啦,先生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城田菁羊。」
「哦,城田菁羊和你是同班的同學嗎?」
城田菁羊,這個名字我倒是聽見過。不錯,年齡大概和鳳岳差不多吧。他在二十七
八歲時,就曾有作品在日本畫展中得過獎,現在則由於他的嶄新的作風而受到了社會的
注目。是在同時代的中堅分子中走在最先頭的一個日本畫家。每一次舉行展覽會時,他
的名字總會在報紙的《學藝欄》中出現而受到贊揚的。
象初升的太陽一樣前途無量的城田菁羊和酒句鳳岳的相遇,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
這件事倒多少引起了我的興趣。
「這家伙啊,可神氣哩。他帶著美術記者和幾個與其說是朋友還不如是崇拜者一起
在銀座1
散步。那氣派真大,西裝也真漂亮。他看到我時吃驚地問道:『你什麼時候上東京
來的?』又說,『這會兒我很忙,改天有機會慢慢談罷。』
那種態度,顯然對我是非常輕蔑。其實有什會了不起呢?在學校裡時,這個家伙的
畫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鳳岳說自己的畫和菁羊差不了多少,我覺1東京的繁華區。
得,這不是他自己的無知,便是他硬不認輸。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那時候他們之間
的能力顯然是有著距離的。
「那麼,你對菁羊怎麼說呢?」
「我向他說,『我就靠著畫畫過日子哩,』
他又打量著我說。『展覽會上沒有看到過你的作品啊。』於是我又說,『哪裡,有
野心的作品不久就會畫出來的,現在因為接受了別人的委託,拚命在給人家作畫哩。』
於是他又說,『這麼說,」
生意不差,很好啊。有機會一定上我家來玩玩罷,』
就這麼分手啦。他是看到我並不那麼窮,所以才跟我說這樣的話哩。」
鳳岳又皺起鼻子微笑著。不知怎麼的,我看到他鼻子上這種皺紋,心裡就感到不太
愉快,這苦相與其說是天生的。還不如說是這個高高的瘦削的鼻子自身的表情造成的。
這種表情給人的不是可親而是憂鬱的感覺。我雖然把他培養到了今天。但每一次看到這
種皺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我心裡彷彿總會產生一種憎惡的感覺。
「你,還是不要多出去的好,」我說,「如果頭腦感到疲倦,在附近散散步當然沒
有關係,但希忍耐一下,不要到太遠的地方去玩,在准備拿出去拍賣的畫全部完成之前
,還是穩重一些的好。」
我的這一忠告,鳳岳大體上是點頭接受的。並且老實地回答說:「遵命就是啦。」
不過,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心裡那種不高興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去掉,一種驀然的
不安的預感,第二次又象潮水似地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的「事業」必須快些使它完成——我心裡越來越著急了。這倒還不僅是時間拖得
太久了的問題,而是我心裡有著一種恐懼的感覺,彷彿什麼地方已經暴露了破綻似的,
是一種只想摔開什麼東西快些逃走的心情。
門倉從岡山買了許多假畫回來了,這裡面有玉堂的作品,也有大雅和竹田的作品。
必須摻雜一些大雅和竹田的贗作,這是我的聰明。我對他說,反正價錢便宜,這一點兒
投資還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清一色的都是玉堂的作品,或者全部都是優秀的作品。這都
是容易使人產生懷疑的。
「把時間提早一些罷。鳳岳所作的畫幅,可以騙得過的已經有十二件了,玉堂的東
西太多了也不好,我看有這樣十幾幅也差術多了。還是快些准備起來罷。」
蘆見和門倉對我的這種想法也很贊同,他們正愁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們已經等得不
耐煩啦。
我們選定芝區的金井箕雲堂作代理人,就清蘆見前去接洽。這是第一流的專營古代
美術品的商家,當下我教給蘆見一套說法:這麼大量的玉堂作品,原來是某某舊大名華
族家裡的所藏。現在是受到了某一方面委託進行理的。這個華族不願出面,而所謂某一
方面,可想而知一定是什麼皇族了,這一皇族和這個大名華族之間有親戚關係,而這個
華族則又與玉堂有著親密的關系——只要這樣說就行了。要編造一套理由,總還是容易
做到的。
一個專營古代美術品的商家,發現了這麼許多日本的珍品,這件事也許不太稀奇,
因為大家知道,被埋藏的東西是相當多的,它們的被發現,也是具有可能性的。這種心
理,正就是我作出這一計劃的重要條件。
金井箕雲堂看到蘆見彩古堂拿來的實物,禁不住大為驚奇。不用說,他的目光是集
中在玉堂上,大雅和竹田的東西,都不在他眼裡。可是,這一手花招還是必要的。因為
,非如此是不足以定得古董商的信任的。這一次的演出也非常成功,箕雲堂對這些畫一
幅一幅地反復看著,認為這些才可以說是真正玉堂的作品哩。
「兼子先生在《日本美術》上寫的也就是和這些作品一起的吧?」
據說箕雲堂的主人還這樣地驚歎不止哩。他講的是一口京都的口語。「好罷,就交
給我們來代理罷。」蘆見聽到他這樣說時,還以為這件事完全成功了哩。
「可是,為了慎重起見,必須先獲得巖野先生的推薦,把推薦的文章印在目錄一起
,向各方面分發一下。只要巖野先生一承諾,我們立刻就接受這一代理的業務。」
箕雲堂最後是這樣回答的。
畢竟是箕雲堂,他對收集到的這些玉堂作品,還存著一半疑心。這與其說對畫的本
身,還不如說是對都些畫是由蘆見彩古堂這樣一個第二流的古董商拿來的這件事有些懷
疑。所以他必須把文人畫的權威——巖野佑之的推薦文印在目錄中,這樣一來,即使是
假的也可以使人相信是真的。因而不但容易出售,而且也可以卸卻以後的責任。
單是玉堂的畫幅就有十七點,平均每點即使預估值一百萬圓,全部也可以賣到一千
七百萬圓以上,雖然像箕雲堂這樣—個大古董商,這筆買賣也是不肯失之交臂的,所以
就說了這些話。
拍賣的會場准備在芝區的日本美術俱樂部租用一間屋子,或者是在赤阪還租用一家
第一流的酒店。舉行預展時,盡管多發一些請帖,邀請各有關方面以及報刊記者前來參
觀。箕雲堂還決定再去請巖野佑之鑒定時,把蘆見也帶去給介紹一下。
幾天之後,這件事就按照計劃開始進行了。
蘆見在見到巖野佑之後,歡欣雀躍地回來報告說:「萬歲!巖野先生這麼激動,幾
乎眼淚都要流出來啦。他說,『我這麼大年紀,總算沒有白活啊,可以一下子看到這麼
多玉堂的名作,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卸去了拉門,打通了兩個房間,把十二
幅作品全部攤開來,屏息地凝視著,真是了不起啊、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諸岡先生,
中村先生,還有各位助教授、講師等等,大家都是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下,一會又拿
出筆記本來寫著。每一個人都興奮得不可開交。大家說這是日本美術史上的空前大發現
哩。
巖野先生的推薦文是不成問題了,此外,還准備讓《日本美術》雜誌為此出版一期
專輯,以兼子先生為首的各位專家,都將為這一次大發現寫文章哩。舉行預展時,就准
備給這些畫相指定為重要美術品,因此文部省還將派攝影技師來工作哩。
事情鬧得這麼大,我坐在一旁:簡直心裡都有些著慌啦。」
蘆見影古堂這麼亢奮,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箕雲堂說啦,這麼一來,大概可以賣到二千萬圓以上啦。他真是快活得要死哩,
拉住了我的手連連地向我道謝哩。」
門倉聽到這麼說,過去抱住了蘆見,嗓子裡發著嗚嗚的聲音,也聽不清他是在哭泣
呢,還是歡呼,接著,他們倆看到兩句鳳岳彷彿呆子一般立在旁邊,於是又象發現了什
麼敵人似的,同時又向他身上撲過去。
——我的眼睛裡浮現出了這樣壯麗的場景:在赤坡區第一流的酒店裡把畫幅排出來
舉行預展會啦。收藏家,學者,美術記者,紛至沓來,在東京都可以算得上第一流的古
董業者,都在會場上忙錄地打著轉。文部省的攝影記者也來了。
印在賣品目錄中的巖野佑之的推薦書,很可能是這樣寫的:「這些才是玉堂的真正
的作品,顯然是把中期與後期的傑作部積聚在一起了。這一發現,是日本古代美術史上
一件值得大大慶祝的事情。」兼子、田代、諸岡以及巖野佑之門下的其他人物,都以帶
著學究氣的用語嚴肅地寫出了煞有介事的論文,刊載在各家權威的雜誌上。
一切都按照著我的計劃進展著,巖野桔之終於走進了我設下的陷講,他已經怎麼也
逃不走啦。這些「日本美術史」的天神,跨著嚴肅而沉重的步伐走進了我的剝制作業場
。
我的作業就要齊始了。時鐘上的秒針一格一格地過去,我計劃中的時間已經來到啦
。我可著嗓子大喝一聲:這些東西都是假的啊!
正如突然捲起的一陣旋風一樣,整個會場陷入了混亂狀態。在這一陣砂煙漸漸散開
去時,我彷彿可以看到巖野佑之頭重腳輕地翻落下來的姿態。可憐啊,莊嚴的權威從寶
座上顛落下來啦!
贗品的經院派經過動制而顯出了原形,在人們的嘲笑中摔倒啦!
——在我眼前浮現的就是這樣的光景。這也是我最後的目的。一個人如果對他所憧
憬的目標過分凝神注視,他往往就會被一種彷彿是突景一樣的幻覺所迷惑的。
而我呢,我所凝神注視的目標,最後也以幻覺告終了。
是什麼地方出了漏子呢?
酒句風岳的話講壞啦,他在城田菁羊面前僅僅洩漏了一句話。當然,他決不會說自
己在作假畫的,可是他卻說了這樣一句:「我啊,玉堂那樣的本領是做得到的。」他的
目的,是要在已經成為主要畫家而聞名的一個昔日的朋友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能,是
一種對抗心理的結果。盡管這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他覺得自己像這樣埋
沒在無能的砂土中,實在感到太寂寞啦。他希望向一個人透露一點自己的才能——真正
的一丁點兒。
事實上,他還把剩下來尚未落過款的一幅畫,帶著自傲的心情給菁羊看過啦!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漏洞也就迅速擴大,整個計劃就在鳳岳的這一行動下崩毀啦。
金井箕雲堂心急慌忙地取消了和我們的約要。更不幸的是,附有巖野佑之的推薦書的目
錄還在印刷中,因而就此停印了。結果這分目錄並沒有公開出來,危險萬分的巖野佑之
終於倖免了倒台的命運。
我不能去責怪酒句鳳岳。我自己也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告訴別人哩。
不幸的是,我的「事業」出乎意外地驟然崩潰了。可是,我絕對沒有感覺到自己所
做的一切是完全自費的。
我總覺得有一種小小的滿足感,似乎是有一件什麼事情是已經完成了。仔細一想,
原來,我培養了酒句鳳岳這樣一個贗作家,在這一件事上。我已經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轉瞬之間,我和女人之間那種發酵的陰濕的熱烘烘的滋味,又爬上了我的心頭,我
昂起了滿是白發的頭,又上街去尋找我那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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