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島田莊司 作 者:島田莊司 譯 者:張秀琪 原 書:網走發 遙 〔講談社〕 原篇名:化石 街 中譯本:1987年日本推理小說傑出代表作(下卷)〔希代〕 從我書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幽暗庭院中的喜馬拉雅杉,杉樹從剛才便一直搖 晃著,我知道是「小丑」在搖動杉樹。 在喜馬拉雅杉縝密的葉縫間,白色的臉孔仍隱約可見。即使在夜裡,一看到厚白的 粉臉就知道是他。 滿月的光輝斜斜地射入庭院,冷冷的青白月光迤邐在盛開的三色堇及杉樹下叢生的 雜草上,整個庭院泛著懾人的金屬光澤。 小丑從上面下來了,攀爬於杉干上,像只人猿似的輕巧地降落到這蒼白的世界。 接著他開始跳舞,附有波形襞縐花邊的寬大長褲及衣袖在夜風中漫飛著,無聲的世 界裡,小丑獨自狂舞,其激動宛如惡魔附體。 不,事實上他是個狂人。他從方才到現在一直舞著。我一直在這兒,看著他上樹下 樹,在庭院中倒立、跳躍,累了就蹲下來向我招手,示意要我出去,從招手開始就不曾 停過,看得出來他手酸了卻忍耐著不停地招喚。也許是狂人特有的執拗,其狂熱之情不 得不令我佩服。 妻子顯得極端地不耐煩,堅持要報警。警車一停,他便像狡兔似的越過低牆逃脫無 蹤。我以為沒事了,脫逃的他竟又打電話進來。妻子接起電話,指明要找先生接。我接 過電話,他便說: 「老闆,告訴我寶藏的事吧!」 我沒答腔掛上電話,他仍不死心地繼續打,警察的在與否對他起不了絲毫作用。警 察當然無法一直守著我的房子,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小丑又再度出現,還是不忘朝我招 手,等警察一來,他又三下兩下地溜掉……就這樣折騰了一夜。 小丑因為臉上的妝太濃,看不出是中年男子或青年。但看他靈活的身子及電話裡的 聲音應該還相當年輕。 我家附近的鄰居都很好奇,拉著窗偷偷地往我家院子裡瞧,很想弄清楚怎麼一回事, 當然他們是弄不清楚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妻子問,「那個人是誰?你認識嗎?」 「我認識?當然不!」我回答。 「但是他卻衝著你來!」 是的,這點我也知道。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小丑姓啥名誰住何處,不過他是新宿車站 西口地下道的『名人』這一點倒是可以確定。 我和他(我想是「他」吧)並非特別熟。只是我經常在上班必經的新宿車站的地下 道內看見他。他固定在下午出沒於地下道內,一邊走一邊撿垃圾箱內或丟棄於牆角的雜 志週刊。他不論走路、彎腰撿拾都不忘跳躍舞蹈,偶爾還會狂奔再躍起,落地後再舞一 段他特殊的舞步(算是舞步吧!) 我常常想他究竟為了什麼要那樣地撿週刊?要留下來自己看嗎?又不像。每次看到 他撿,光是同一本週刊就好幾本。週刊發行的當日,地下道的垃圾箱內或牆角就到處散 落著人們看完隨手丟棄的週刊。那天,小丑照例地抱一堆同樣的雜誌週刊,在地下道內 兀自地手舞足蹈。 街道上往來的全是陌生人,我自己也是吧!最初看到小丑時,確實嚇了一跳,但日 子一久,他的存在就像街道上的霓紅廣告一樣,不足為奇了。 一直告訴你們小丑,是因為他的裝扮我才如此叫他。他的裝扮相當怪異,先是頭髮, 雖然他頭上也戴著像睡帽似的小丑帽,但不如他帽子下的染發來得引人注目。他的染發 不只是單純的染發,而是一撮紅一撮綠地染了五顏六色。 雖然他的裝扮奇特,但往來於新宿地下道內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也許是習慣 了,也許是漠不關心,他在這冷漠的空間中,宛如一個透明人。 然而人們對於他又抱持著一種親切感,我也是。並不是特別喜歡他,而是走在地下 道內,遠遠地就看見他惹眼的裝束,總有股說不出的熟悉,或者說是安心感。 但是沒有人開口跟他交談。有時候我看見讀完週刊正在找垃圾箱的人,他注意到小 丑跟在他的後面準備撿他手上的雜誌,但他並不直接交給小丑,找到垃圾箱後丟入其中, 再回頭偷眼瞧著急急地撿雜誌的小丑。 我時常感慨——這就是東京。在這兒沒有花俏或素的區別,花俏也不比素更能引起 別人的關心。都市中的傢伙,每天極度緊張的神經早已麻,對於一個極富色彩,在地下 道內踽踽獨行的小丑,當然不會感到驚奇。 連我自己也不例外,對於別人的事毫不關心。特別是我當時——哎,現在講起來, 已經拖了兩、三年之久了吧——在成城,我經營了一家戲劇學校,因周轉不靈正為錢的 事大感煩惱呢!別人發生什麼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除非和自己的利益有關,否則實 在是連注意的時間都沒有。 我和新宿地下道的小丑有的「交往」不過也是如此而已。不曾說過話,不曾在地下 道以外的地方碰過面。但是日昨,我第一次在地下道以外的地方碰見他了。 那一天,我為了連日的籌款感到疲憊不堪,忙完了事大約是兩點左右,我朝著回家 的路上走。出了小田急的剪票口便向著國鐵的剪票口走去,想想時間還早,不如到紀伊 國屋書店去轉一轉。於是改走東口的地下道,那時在西口的地下道內,並沒有看到小丑。 東京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現在離下班的尖峰時間還很早,地下道內卻仍舊埋 藏著大批的人群,不停地走動著,觸目所及又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是個孩子。不,一開始我不以為他是個孩子,因為他的頭特別的大,我以為是個 成人的侏儒。就像經常可見的醉漢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下道內睡覺或無所事事地閒蕩一樣, 那孩子在地下道內走來走去,後來我才發現他是在撿集一些白色的紙片。 我很感動,他為大眾默默地服務撿垃圾。原以為是受了那個年長者的指導,在這兒 做義務工作,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兒。少年所收集的只有很小的白色紙片而已,對 於較大的垃圾,例如報紙、污髒的週刊或超級市場一類的紙袋一眼也不曾眷顧,只是一 直撿著白色的小紙片。一個人睜著偌大的眼睛,邊走邊找,一看到小紙片就像看到寶物 似的慌忙地拾起。紙片雖然髒了,他還是很慎重地放入口袋,即使是從垃圾箱內撿起來 的也毫不在乎。 我想像不出這少年所為何事,很想走過去問他,但他認真而嚴肅的樣子壓迫著我, 只好默默地跟著他走。正好他也是朝紀伊國屋的方向去,就在這個當兒,我看見蹦跳一 如往常的小丑。 當初,我在固定的地點以外看到他感到非常意外,但我自己也比平常早些在這兒走, 不是嗎?或許他平常的這個時間也是在這兒走動。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是為某一家新開 幕的店做宣傳,白天他也和我一樣在上班,現在在人潮中出沒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這 是他的職務啊!我朝著小丑的那個方向走,因為內心湧起一股好奇心,想看看工作中的 他是什麼樣子? 小丑以不變的步調在地下道內跳著,許多和他擦肩而過的路人都回頭看他,但他毫 無所覺地往前走,或者他認為在自己的地盤上大搖大擺是理所當然的吧! 男人們走過就回頭看,女人和孩子們則以嫌惡地眼光迴避他,快快地通過他的身邊, 然後一臉放心地偷看一眼。 小丑停在三越的地下入口,好像在想什麼的樣子。突然他回頭一瞧,一瞬間瞪著尾 隨的我,我心裡想被他發現了,怎辦才好?事實不然,他似乎不是看我。一轉眼,他走 進三越百貨公司。 小丑引來了銷售小姐們的眼光,他跳著穿過一樓的各專櫃,往左手邊較裡面的樓梯 走去。他停在樓梯下一直思考著。又突然看一下周遭,什麼也不做地面對大理石牆壁站 著。 我站在附近的專櫃旁,假意看著專櫃裡的物品,事實上是偷窺著小丑的一舉一動。 新宿的三越百貨公司我不知來了幾次了,每次都坐電梯或電扶梯,從來不知道後面還有 個樓梯呢! 小丑不見了,大概是爬上樓梯。我也離開專櫃前,謹慎地跟隨其後。 在樓梯口並沒有看到人影。這種地方平常沒有客人來,所以已被挪為倉庫使用,到 處堆著箱子。午後的陽光射過積滿塵埃的窗欞,薄薄地落在樓梯轉角。客人、銷售小姐 們的語聲及店內播放的音樂等吵雜聲響都逐漸遠離,只聽見自己登樓時的鞋聲。 在蜿蜒的樓梯上,小丑慢慢地往上爬。我盡量不弄出聲響地跟著,在轉角時,還特 別留意靠牆走,然後再探出頭來搜尋小丑的背影。 所幸小丑完全不察後面跟蹤的我。他在五樓、七樓及八樓都停下來,呆呆地站著, 不,好像站著找什麼。被勾起興趣的我,在他不離開視線時,也看一看自己的周圍,但 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在我四周的樓梯除了淺褐色的石壁之外,一無所有。 小丑到了八樓便走出樓梯口往電梯的方向去。電梯前人來人往,我站在樓梯口探出 一只眼睛,觀察他的情形。 逐漸地我開始懷疑,小丑究竟在做什麼呢?彷彿毫無目的地只是在百貨公司內閒蕩。 不久他離開電梯門前,橫越過放著高級沙發等家具的展示區,往西側的電梯走去, 照例用他獨特的舞步跳躍著。到了電梯前,他按了往下的按鈕,電梯很快地在小丑前面 開了門,我看見電梯裡的客人及電梯小姐一致的驚訝表情。 瞬間,我躊躇著要不要搭同一部電梯時,電梯已經下去了。我趕緊按了旁邊往下的 鈕,一邊監視著小丑那部電梯所停的樓數。四樓、一樓,然後到地下室。 電梯一直不來,我邊等邊想,也許已經逃掉了。 但情形並非如我所想。我在每一層剛才他停下的樓都停下來看看,小丑還在一樓電 梯旁,在往地下樓的樓梯口附近,照例站著不動地苦思。 在那兒的牆壁都是經過細磨的灰色大理石,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通往地下樓超級 市場的人很多,每個經過小丑身邊的人都流露出嫌惡的表情,匆匆下樓。 小丑離開地下樓梯口時,一直往我這個方向看。我以為他要朝著我來,又不是。他 在離我數公尺前改變方向,橫過一樓出了百貨公司往地下道走去。 回到地下道,這會兒小丑往伊勢丹百貨公司的方向去。在伊勢丹他不再繞折多處, 而直接停在地下樓的食品展示場旁邊的通道上,望著石壁的小丑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宛 如淺草區歡樂街上的滑稽人偶。大批的人潮在他左右迂流著。 我也站在伊勢丹的地下樓入口,沿著牆壁、牆角藏身好觀察小丑的情形。 大約經過五分鐘,也許十分鐘,他一直保持原狀。突然小丑動了起來,朝我即地下 樓的入口折回來。我慌忙地側身於圓柱背後慢慢地移動。 小丑從地下樓出來後,直接到新宿第三街的丸之內線車站。他在自動售票機前,掏 著微污的寬大泡褲的口袋。大概是在找零錢,莫非他打算乘地下鐵?我也趕緊從友套的 口袋內拿皮夾出來。 在小丑買票的自動售票機前,我也放入銅板買票。跟蹤他進了剪票口,為了不跟丟 麻雀飛躍的他,我藉著混雜的人群貼近他。 電車準時入站,小丑像條滑魚,很快地鑽入車內,我也三步並兩步地飛身進了同P 一節車廂。 小丑雖然乘丸之內線卻在銀座下車。出了剪票口,走入永遠人潮洶湧的有樂町—— 東銀座深長的地下道,朝著日比谷的方位毫不猶豫地向前邁去。他在新力牌電器大樓下 左轉,一直到西銀座百貨公司的地下樓才停下來。 到這兒也良久不動,也許有五分鐘吧?突然間小丑一百八十度地向後轉,躲在牆柱 旁的我閃身不及,他不知看見我了沒有?等我探出頭,正巧小丑手舞足蹈地從我面前經 過,嚇得我一臉慘白。但他彷彿無視於我的存在;往地下電車道路方向而去。我興趣越 來越濃厚,雖然他無視於我的存在,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尾隨其後。 出到地面上,小丑站在阪急百貨公司前面。我還是習慣性地貼牆而站,大概沒有人 跟蹤是光明正大的吧?小丑在人群交錯中,絲毫不為他物所動地站立著。不久,小丑轉 往新橋方向,我仍急急地跟隨著。 往新橋方向去的小丑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來,沒頭沒腦地又返回我這個方向。大搖大 擺地經過我的面前,又進入往地下道去的樓梯。我當然跟著。 現在他往晴海那個方向過去。途中又站在一根巧克力色的石柱前,又是思考良久。 這是在銀座道路的正下面,上面剛好是三愛或和光吧!小丑在第四街的交叉路口變 得一副倉皇狼狽的樣子,也不知為了何故,匆匆地奔向寫著「A7」往地面的出口。因 為人群擁擠,我變得比較大膽,尾行在距離小丑僅五公尺的後方。 出到地面,正巧在三越百貨公司的正前方,一只青銅制的雄師正蹲踞在大理石的台 座上,冷冷地瞪視人群。 小丑又一次不知想起什麼似的轉回我這個方向,我的內心大為惶恐,這次他一定會 抓起我的衣領,斥詢我跟蹤的理由,我怎麼辦?眼下又無處可逃……他擦過我的右肩, 若無其事地大步邁去。他似乎全心全意地專注在某件事上,彷彿著了魔一般極度熱衷, 周遭的一切景物與他全然無關。 回到地下道,小丑折向京橋方向,往寫著「A12」的出口爬上樓梯,但他不直接 走到出口,而在樓梯間流連了一會兒。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算太失敗地跟蹤他、觀察他。 不久,他很快地登上樓梯,消失在地面上。我刻意地等了一下再上去,以防他在轉 角逮住我。 出到地面,小丑並未走遠,他顯然被車水馬龍的交通及擁擠不堪的人群滯留在斑馬 線前,看樣子他是要過馬路。在我面前呈現了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見慣了的高樓大廈 之間,行走一個彷彿與眾生隔絕的小丑,整個銀座在傾刻間像是為了上演一出荒謬劇而 製作的巨型佈景……這又使我想起缺乏資金的戲劇學校。 小丑過完馬路,我也匆忙地跟上。照例小丑又引來四周人們奇異的眼光。我來不及 細想這可以有怎樣的劇情安排時,又急著追趕往京橋方向去的小丑。小丑晃晃蕩蕩地又 停在一家店前。 那是一瞬間讓我感到意外的店。一間已經老舊又小的帽子店,看板上寫著「虎屋帽 店」。 我並不是因為店的老朽而感到驚奇,而是在繁囂的東京內,竟還有賣帽子的店存在, 這件事的本身讓我感到驚異。因為我和帽店的距離太遠,所觀察的範圍有限,帽子似乎 全部是男用,除了打獵用的獵雁帽及山高帽之外,整個玻璃櫥窗給人的感覺彷彿回到了 豐臣秀吉的古時代。 玻璃櫥窗上壓邊的木框儘管老朽,造型宛如一件藝術品。黑色的店柱也是用古代巨 石建造的,整間店的本身就是一件極具藝術價值的古董品。在這樣的店面前,小丑又是 一次的苦思良久。 小丑向右轉,往站在陰暗處的我這邊走來,然後在附近的地下道入口消失蹤影。 追蹤他到下面,我看見他又走回銀座第四街那附近,再右轉向日比谷的方向,也就 是回到剛才來的那個方位。 小丑逐漸沈重原本舞蹈似的步伐,他的心裡一定盤據著什麼事,以致奪走他其餘的 雜念。 小丑再度站在地下鐵丸之內線的自動售票機前。放入銅板買了最短區間的車票。在 他等著進剪票口時,我也買了車票。他站在往荻窪方向的丸之內線的月台上。我猜想他 一定是準備返回新宿了。然而事情又不如我所想像的,他乘坐丸之內線,只在一站之遠 的霞之關便下了車。 出了剪票口,小丑往長長的甬道走去,好像是往日比谷線的方向。我警戒地停下來, 或許他準備在日比谷線的月台換車,事實不然,他只是通過月台。一直走到寫著「千代 田線」的看板下,他都不曾停下來休息。 在三線地下鐵交會的霞之關的地下,宛如迷宮一般。如果在地面,大概有一站那麼 遠吧!我實在想不透小丑所為何事?我跟著小丑走過千代田線的剪票口,地下的通道出 現了一條古老窄仄像是商店街的集落。我經常乘坐地下鐵,卻從來不知道霞之關的地下, 竟還有這麼一個老式的商店街存在著。 終於到了盡頭,在我們面前的只有正前方和在前方兩道往地上的樓梯出口。他毫不 猶豫地往寫著「C4」的出口登上樓梯。 我在這時候才有了小小的發現。小丑的手上拿著一張小紙條。因為紙條很小,剛好 藏在手掌內,以致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原來他是依從這張紙條而行動。 小丑登上第C4號,四面圍著白色,全新的大理石牆壁的樓梯。中途,小丑又停在 樓梯的正中央,從我這兒過去,只能瞧見他那件水紅色的寬大泡褲及黑色皮鞋。 小丑又忘神地占了很久,我也強自忍耐地等待小丑的下一個行動。 小丑如果走出地面,我想應該是官廳街及日比谷公園吧。但和我以為他會往那兒走 去的預想不同,小丑又一百八十度地回到我站著的地下道,開始下樓梯。我這才真正地 恐慌起來,回頭看一看地下道,除了一排商店街,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正一籌莫展地想 不出任何理由足以說明跟蹤的原因時,小丑的叭嗒鞋聲也毫不留情地響著。 所幸,我急中生智鑽進商店街中的一家小咖啡屋。在侍者面前,我拿出戲劇學校的 演技,裝出一副找人的樣子,在席間慢慢地流連,又一邊偷瞄窗外小丑的蹤影,直到他 走過窗外,我理都不理侍者地追出咖啡屋,他仍在地下道內。 小丑這次站在地下鐵日比谷線的自動售票機前。然後進入日比谷線的剪票口。當然, 我還跟著。 日比谷線車內,小丑拉著吊環搖搖晃晃地站著,車子裡相當擁擠,他的左右兩邊卻 沒有人。 他在惠比壽下了電車,通過剪票口,往地面上的樓梯走去。他又開始了他獨特地跳 躍舞步往前走。出到地面上,已經是黃昏時分。風一襲來,竟也叫人冷得顫栗。小丑朝 著國鐵線的剪票口,好像準備換山手線。買了車票,小丑消失在剪票口。我已經厭膩了 這種毫無目的的跟蹤,雖然對這不可思議的小丑抱持著強烈的好奇心,但我畢竟不是刑 警。小丑到處換搭著電車,只是站著想,什麼事也沒做。究竟他目的何在?又有什麼企 圖?我一點推理的材料也沒有。 山手線的月台似乎不是他的方向,是池袋方面。電車進入月台,小丑和我都搭進電 車。 過了澀谷、過了原宿,接近新宿了。無論如何,到了新宿我就要結束這次的追蹤旅 行。到了新宿車站,我下了電車,站在月台上等小丑的出現,然而我從窗戶中看見,小 丑仍吊在車環上,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怎麼?他不打算在新宿下車嗎?我迷惑了一會兒,要回家還是要跟蹤?電車動了一 下,我趕緊跳上車。我利用湧進電車中大量的乘客,接近小丑在二、三公尺的距離。因 為在尖峰時間人一下擁塞起來,接近他的目的也是怕因為人多反而跟丟了。 電車裡不再有人迴避這位異樣的乘客,也許他們心裡很想避開,但實在太擁擠。 碰到他的乘客都有一種不祥的詛咒上身的嫌惡感吧!從他們刻意隱忍的表情可以看 得出來。即使離他稍遠的我,都可以聞到這個濃的男人身上有一股怪味。並不是脂粉的 味道,而是混凝了汗水、污垢等不潔的異味。我(相信其他大多數的乘客也和我同感) 深深地感覺到,從他身上可以想見一個陰暗、猥瑣的悲劇世界,那味道彷彿在告訴你這 個社會的不幸,那味道彷彿暗示我們,即使我們的生活平庸的一成不變,也比他幸運得 多。 一瞬間,我感激生活的平順,忘了金錢的煩惱。 他在池袋,和大量的乘客一起下車,帶著這不幸的味道一起離去。尖峰時間的人口 密度是你無法想像的,人潮有增無減,我和他朝著人潮的逆浪,往東側的剪票口出去。 出了剪票口,等待十字路口的號志。夕陽西斜……。綠燈,走過斑馬線,他到了三 越百貨公司前的地下道樓梯口,在膚色的大理石樓梯前,他照例又站了好一會兒。 不久,他又「啟程」繞到西武百貨公司的電梯前。我仍然在離他背面不遠處站著。 電梯終於來了,他和人群混雜著進入電梯內,到十一樓停下。電梯門左右打開,是 好大的一家書城。 真是謝天謝地,我心裡想。原本想到新宿買書的我,在經過半日的折騰後,能停在 書店前,內心有說不出的快慰。我放棄了冒險旅程,逕自去找我想看的戲劇論集。 那一天我的冒險小旅行在買了兩本戲劇論集的書及一本股票投資後結束,我回到大 久保自己的家。 2 隔天是星期六,我和其他的上班族一樣放假休息。但我為了資金周轉的事,必須到 銀座一趟。當我走到從京橋方面往第四街十字路口的方向時,我看見一位打扮適切的老 紳士站在一間老式的店前動也不動地盯著店面瞧。我的眼睛一亮,是昨天小丑站著苦思 良久的帽店,古老的玻璃櫥窗及舊式古帽又映入眼。 老紳士戴著黑色山高帽,白色襯衫衣領在黑色西裝外套上更顯得雪白,一副金邊復 古圓眼鏡掛在鼻樑上。老紳士拄著杖毫不在乎周遭的事物,只是熱衷地看著玻璃櫥窗的 下緣,及眺望著入口的石柱。 我的興趣又被挑起,站在老紳士的不遠處,我靜靜地觀察這位老人。老人一副茫然 若失的樣子,卻又流露出道骨仙風的超然風情,凝視著宛如古董品的虎屋帽店。 因為工作已經結束,我整天也沒其他事,便開始跟蹤起這位神秘的老人。 老人走過斑馬線,悠然地等待號志轉綠。我也站在他背後等著。 不久燈號變了,他慢慢地走著,我亦步亦趨。他往反方向的第四街走過去,進入松 屋百貨公司前的地下道入口,我跟著下去,突然感到詫異。因為這兒正是昨天小丑停步 思考的第A12號樓梯! 老人和小丑一樣,站在樓梯中央,興味深厚地端看由黑白兩色組合成的石壁。老人 比昨天的小丑多花了十倍不止的時間看牆壁,簡直就是一副仔細研究的樣子,又過了十 分鐘左右,他才繼續移動腳步,往地下道下去。 我的心中有一股奇妙的預感,一定有什麼不可解的事情發生,昨天開始到現在一連 串的事已經超越了我的理解力及想像力了。 我對於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都會產生了一種不安感,彷彿它變成了我完全未知的世 界,由一群未知的人占領著,恐懼的顫栗從心底湧起,我仍不放棄地跟著老人。 果然,老人如我預想中的往A7號出口登上樓梯,又熱衷地研究四周膚色的大理石 牆。 接著他返回地下道,拄著杖右轉至日比谷的方向,到了地下鐵日比谷線的入口附近, 又站在巧克力色的石柱前,稍稍佝僂著背,仍詳細地凝視著石柱。 然後,他不往阪急百貨公司這邊走,進入地下鐵丸之內線的剪票口,搭乘往霞之關 方面的電車。我不再懷疑這位老紳士和昨天的小丑走的是否為同一條路線,但他們究竟 為了什麼呢? 我想他一定是到霞之關下車,然後往千代田線的C4號出口去。 我很想開口問,但怎麼也發不出聲(其實是提不起勇氣),只好默默地凝視拉著吊 環搖搖晃晃的老人。他閉起眼睛冥想,一派學者風範,更使我因尊敬而難以開口。 到了霞之關。老人真的下了車,慢慢地走向長長的地下甬道。因為老人的速度慢, 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走過日比谷線的月台,前進到昨天那條陳舊雜然的商店街,周遭 和昨日一樣沒什麼路人通過。忍了很久我終於憑著一股衝動上前和老人說話。 「對不起,這位先生。」 我在老人的耳朵旁邊,大聲地說。 老人好像有點吃驚地回頭看看我,臉上的表情由不安轉為放心。看看我什麼話也不 說。 「真是抱歉,我想問您是不是準備前往C4號樓梯?」 我指著前方問他。 老紳士以低沈的語氣回答我。「是啊。」 「那邊有什麼嗎?剛才您在帽子店前及地下道內站著看什麼呢?」 也許被我說話的方式嚇到了也說不定。我盡量表現出謙卑的樣子,老人仍舊露出了 一臉的不快。然後說出了一句我無法理解的話, 「尋寶啊!這兒是一座大寶山呢!」 「尋寶!」我的腦袋瓜兒裡轟然一響,這是怎麼一回事兒?紳士丟下一句話: 「失禮。」 就慢慢地往C4號出口走去,丟下兀立的我。尋什麼寶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在新宿西口的地下道內看見了小丑。我邊走邊盯著他瞧,他仍 舊一心一意地在垃圾箱中找週刊雜誌。 那一天,因為我籌到了一點錢,心情不免比前日愉快許多,於是也沒考慮到做這事 兒的後果,我走到埋頭於垃圾箱中的小丑旁,悄悄地在他耳邊說: 「已經放棄『尋寶』了嗎?」 猛然間,小丑將頭從垃圾箱中抬起,一副驚奇的樣子。因為臉上仍舊濃,看不真切 他的表情,不過感覺得到他的驚奇,他沙啞著聲音說: 「怎麼說?」 幾乎聽不出他說什麼。我故作神秘地開口: 「在新宿三越、銀座的各個地下道、霞之關的C4號出口等地,不就是『尋寶』的 途徑嗎?」 小丑的臉色變了——我可以看得出來。此後,和昨天相反地,小丑一步也不肯離開, 沒命地跟蹤我。 通過國鐵的剪票口,我在大久保站的月台下車,背後混亂的人群中,隱約可見小丑 奇怪的身影。出了剪票口,我大氣也不敢喘地直驅回家的巷子。我一直可以感覺到背後 小丑的視線。 但是他在這時候,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保持距離地跟蹤。現在我有說不出的後悔, 為什麼要那麼輕易地開口和小丑交談呢! 進入家的玄關,走到一樓的書房窗口,小丑還沒離開。我家周圍並沒有起高牆,只 有以鐵絲網圍起來的低屏,所以要翻越進來很容易。他越過低屏,三更半夜仍在院子裡 跳舞、倒立或爬上喜馬拉雅杉。如果我將書房的窗拉上,他便會過來敲玻璃窗,拉開窗, 他又跳回庭院中不斷地向我招手。 妻子害怕極了,頻頻地問我原因,然而眼前的小丑,究竟什麼意圖我是真的一點也 不了解。 從院子消失蹤影就打電話,可能是附近的公共電話,他那奇怪的卑屈語氣,一直要 我告訴他什麼。 「老闆,你說尋寶是什麼意思?請告訴我!」 我才真的想要他告訴我呢!我什麼都不知道,剛才也不過是對他試探性的問話。 但是小丑並不這麼認為,他一定以為我故意隱瞞什麼重大秘密,真是天曉得。小丑 不斷地打電話,要不就出現在庭院中騷擾我。 我自己也被弄糊塗了,莫非小丑也有什麼不知道的秘密?那麼他昨天半日又在找些 什麼呢?而他又是誰?他誤以為我知道什麼? 我的沈默不語,終於使妻子召來警察,警車來小丑就跑,警車走小丑就來,這一夜 我和妻子都不得安寧。 3 翌日是星期天,妻子還在昨日的忌憚之中,而且她認為我若一個人單獨外出會有危 險,堅持要陪著我一起出門。所幸我們夫妻倆沒有孩子,要外出也十分自由。 要去哪兒呢?平常很少夫妻倆一塊出門,現在也想不起來要去什麼地方。最後我們 決定隨便去哪兒吃頓飯或看場電影。 我們在有樂町吃完早餐,因為天氣難得晴朗,不想那麼快就鑽入陰暗的電影院,妻 子提議先到日比谷公園散散步。 和妻子並肩走在噴水池旁,不一會兒就又到了千田代線霞之關的C4號出口的附近。 我馬上就聯想起關於尋寶的事,「C4號」就像天文一般,在我腦中不斷地盤桓。 「C4號、C4號……」 我口中反覆地喃念著這個數字,不知不覺地朝著「C4號出口」的方向走去。 我突然想起來,小丑在往地下鐵銀座車站的地下道時,最初曾在阪急百貨公司的那 個出口上去。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出口是「C3號」。 然後他從銀座第四街的十字路口往銀座三越百貨公司的正前方,就是那只銅獅像走 去……那邊的出口是「A7號」。 其次他從松屋的出口上去。想了一會兒才又返回地下道,那個出口是「A12號」。 然後才是霞之關的「C4號」出口。也許這些數字代表某個暗號,C3、A7、A 12、C4。這背後隱藏著什麼含意呢?—— 如果數字有某種含意,那麼小丑最初進去的新宿三越呢?他最先爬的是「四」樓梯, 然後在「一樓」、「五樓」、「七樓」、「八樓」都停過。 其次他進入伊勢丹的「一樓」,隨之往銀座的方向去,在銀座、霞之關後,又在池 袋徘徊。最後小丑到西武百貨公司的「十一樓」書城。 也許是考慮過多了,把這些數字羅列出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以前看推理小說 經常都與數字有關,這回卻瞧不出端倪。 我跟在妻子後面走,穿過露天音樂台,不覺間已經走出日比谷公園,正等待綠燈好 過馬路。我們站在飯野大廈的走廊好一會兒,妻子問我要上哪兒去? 「我想到地下道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回答妻子。飯野大廈入口的前方正是地下道入口,我記得除了寫「C4號」也寫 著「飯野大廈出口」。 我下了樓梯,妻子默默地跟隨在後。這樓梯的牆壁都是用白色,說正確一點是灰綠 色,又略微透明的大理石砌成的。我一邊看著表面相當細緻的大理石牆一邊下樓梯。然 後我發現這兒又有一個人,在「尋寶」。 是一位年輕又美麗的婦人。個子略小,乍見之下很年輕,仔細一看大約有三十五歲 左右。 我下了樓梯,又到了老舊的商店街,我站在地下道視線不曾離開過婦人。婦人只登 上了幾階就一個人呆立在大理石前良久,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她不理會路人好奇的 眼光,兀自在那兒啜泣起來。 直立在牆邊,珍珠似的眼淚不斷溢出,婦人手中握著一條手帕輕輕地拭淚。 不久,婦人又往我們夫婦這個方向的地下道下來,經過假意看商品的我的身旁,往 地下道千代田線的方向去。我不假思索地追過去。 「是認識的人?」 妻子問我。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 「不!不認識。」 我回答妻子,我告訴她以後再跟她解釋。 我們跟在其後,婦人果然進入千代田線的剪票口,通過千代田線的月台,往丸之內 線走去。是要往銀座吧! 出了丸之內線的月台,婦人坐進往銀座方向的電車。她已經停止哭泣,而且不曾察 覺我們的隨行。 在我旁邊拉著吊環的妻子,她的不滿顯然達到了極點,要我放棄這無聊的跟蹤,趕 快趕上下一場的電影。妻子對於我工作上的煩惱等事,一點也不了解……哎。 不久,電車到了銀座。意料中地婦人下了車,我拉著滿臉不滿的妻子,也下了車。 但我也並不是完全不理會妻子的要求,她要看的電影也在銀座上映啊! 婦人出了丸之內線的剪票口,仍往阪急百貨公司方向的樓梯上去。我們仍跟著走, 到了百貨公司前又是一波一波地人潮。婦人和小丑、老紳士一樣站在那兒很久,又折返 回地下道。我們還是跟著。 婦人仍在地下鐵日比谷線的剪票口附近的巧克力色的石柱下定睛凝望。錯不了,這 婦人和老紳士、小丑走得是完全相同地途徑,甚至停下來看的地方都一樣。究竟怎麼回 事兒?為什麼?她又準備做什麼呢? 仍不出所料,她繼續朝第四街十字路口的方向去,登上A7號出口的樓梯。 我並沒有繼續跟蹤,站在A7號的出口目送她離去。因為我知道她將會折返回來, 如果她真的折回來,我決心要問她這不可解的行動理由。我深信她們三人一致地行動一 定為著某個目的。 雖然沒有具體的證據,但是他們一連串停立的地點一定隱藏著某個秘密,而且他們 都如此熱衷地神秘行動,難道不是為了一攫千金?若非如此實在找不出其他促使他們如 此熱衷的理由。小丑徹夜在我家院子裡騷擾,為的不就是寶藏的事?如果她再返回,這 件事就可以百份之百地確定了。但是,我該怎麼問比較恰當呢?他們是不是願意讓我入 伙參加尋寶的行列呢? 正躊躇時,有一群面目猙獰,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走下A7號樓梯。大約有五、六 人。每名男子的體格都頗為碩壯,頭髮大多中分,下樓梯時,數雙眼睛無不睜得雪亮地 左右觀看。 我不自覺地退了一步,他們個個熊腰虎背的氣勢壓得人難以喘息,而且你可以隱約 地感覺到從他們體中散發出隨時備戰的氣氛。 著黑服的那群人下了A7號樓梯,便往京橋那個方向走去……除了一絲確定的喜悅, 現在還摻雜些許恐怖的因子……看著他們走上A12號樓梯,不禁仰天驚呼,這麼龐大 的尋寶活動?還有黑社會的滲入?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嗎?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計算時間等他們離開A12號樓梯後,再拉著妻子追上去。果然,他們正朝著虎 屋帽店過去,氣勢懾人。 妻子的不滿終於爆發了, 「喂!你有完沒完哪!」 我只好放棄追蹤,放棄可能的一大筆財富,放棄挽救戲劇學校,……被妻子拉著手, 悻悻地往有樂町走去。 4 從來不知道電影片子如此之長,好不容易結束了,我想現在回新宿西口的地下道或 許還能遇見小丑。妻子原想在銀座飽餐一頓,卻被我莫名所以地拉回新宿。可惜,我在 西口的地下道內晃蕩良久都不見小丑蹤影。 回到大久保的家,我和昨夜的情緒大相逕庭,現在毋寧是切盼小丑的出現。如果他 再來招手,我一定會出去和他說話,可能的話讓我加入他們的尋寶行列!我實在是因為 學校營運困難,才會出此下策! 但是事情總不如我想像的順利。小丑整夜都不曾出現,我帶著失望入眠了。 隔天星期一早上上班途中,我照例往新宿西口的地下道搭車,無巧不成書,在上班 族鞋聲的怒濤中,我聽到兩個站在柱子下的男子的談話,於是我假意靠在柱子上頻頻地 看表,做出等車狀。我聽到那兩人竊竊私語。 「你知不知道那名小丑?」其中一個男子說: 「聽說他經濟情況相當好耶!」 「真的嗎?」另一個人回答。 「嗯。聽說在金原有很多不動產,而且有土地買賣的交易呢!」 「土地買賣?不可能吧!」 「我看八成是真的!」 「也許是他的祖產吧!」 「傻——瓜,當然是靠『阿薩利』將啦!收入很好,你不知道?」 「什麼阿薩利將?」 「消息真不靈通啊你,」 「賭馬嗎?」 「什麼跟什麼嘛!那簡直是一座『大寶山』哪!」 聽到這兒我心急如焚,小丑尋寶已經有所收穫而且消息已經外了。 我的戲劇學校難關仍在,若能有點斬獲也好。我已經厭倦向親戚朋友低頭借錢 了……。 那二名男子的話中提到「阿薩利將」是什麼意思?人名?物名?還是寶山的暗語? 我邊想邊走離柱子,急急地往小田急線的剪票口進去,趕到成城。 一整天,我的心思都不在學校,下午還得到銀座商借貸款的事,為錢奔波豈是我當 初創立戲劇學校所想得到的。 下午,回到新宿西口的地下道,我第三次看到小丑。 我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彷彿只要一開口,錢就垂手可得,我也感到可能帶來的危 險性,那一群黑西裝的惡霸可能不會輕易放過我,但是溺水抓槁,也顧不了那麼許多。 我拍了拍依舊在垃圾箱內翻找週刊的小丑,單刀直入地說: 「怎麼樣?尋寶的工作好像很順利,是不?」 小丑驚訝地一陣痙攣,猛地回頭看我,我略微地感到一股臭氣。 「還記得我嗎?前幾天還到我家去呢!我一直在院子裡等你哩。」 小丑一直無言地看著我,我也毫無畏懼的樣子回視他臉上的厚。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說話嗎?沒有關係,我也想和你談一談;能不能借一步到柱子 旁邊去談?」 小丑一直默默地跟著我。我先站在柱子下,用精明幹練的眼神盯著他,我斬釘截鐵 地說: 「怎麼樣?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寶物,不過你想一個人獨吞也太狡猾了吧? 我大概情形都知道了,東京裡面還有其他的傢伙在同樣的地點走來走去,所謂同樣 的地點大約不必我再重複了吧?新宿三越、伊勢丹、銀座地下道的C3號、A7號、A 12號各出口,還有虎屋帽店、池袋的西武百貨公司十一樓、池袋三越,我都知道了。 你們尋寶就是依著這個途徑不是嗎?是不是其中有什麼秘密? 秘密已經解開了嗎?如果還沒有,或許我們可以商量商量,我對於解謎最有一套了, 一定對你有所幫助。」 當然,語氣中透露著我也想分一杯羹的意思。要從別人那兒分得到手的熟鴨子不是 三言兩語就能辦到,果然小丑也想掂一掂我的「份量」,他說: 「老闆,您說看見哪些傢伙也在找?」 於是,我將看見熊腰虎背的那群黑衣人、修養良好的老紳士及年約三十五歲左右的 美婦的事統統告訴他,小丑仔細地聆聽著。 「怎麼樣?也透露一點消息給我吧?究竟是怎樣的寶物?是誰的?」 也許我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嘴臉,小丑似乎很害怕我搶奪他的寶物,看他的樣子是 不會透露任何消息給我,我正在想還有什麼法子可以套出他的秘密時,小丑不知為何喃 喃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還來得及……」 「咦?」 我反問他,不知他話中的含意。 「不!沒什麼,只是老闆您真聰明,的確如您所想的那樣,我們是在東京裡面尋寶, 有紙條透露藏寶的途徑!」 「有紙條?」 「哎呀!真謝天謝地,一定是老天派你來幫我,老闆哪!你願不願意幫我呢?」 「當然,只要我做得到,但是你一定要讓我加入你們。告訴我現在事情進行到怎樣 的地步?」 「對不起,現在不行,現在我還有些事要做!」 「『阿薩利將』的事?」 雖然不知道阿薩利將的意義,但我試探地問。一瞬間,小丑的臉色似乎變了,他一 陣苦笑。 「老闆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有點得意,用力地點點頭。 「想知道內情的話,今天傍晚再來這兒?」 「來這兒?」 「嗯,在這根柱子下,同一地點!」 「時間呢?」 「時間……,六點左右?」 我點點頭,為什麼非在傍晚不可?我有些兒不悅,但也只好如此。 六點整,我分秒不差地來到和小丑約定的地點。我並不是不了解自身處境的危險, 不過在人這麼多的地方,我諒他不敢拿我怎樣! 小丑還沒來,我逐漸地感到不安。但是十分鐘之後,他出現了。 「遲到了,趕快告訴我吧!」 我單刀直入地開了口。似乎操之過急,他抓住了我的弱點。 「老闆,老闆好像很想要錢哦!」 我自覺被他看透,稍稍地感到不快。我回答他: 「哪個人不喜歡錢呢?」 「老闆誤會了,我是說那寶物就是錢!」 我心裡一聲吶喊,幾乎高興得不可遏止。 「聽說是五千萬還是一億元,正確的金額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心髒像教堂的晨鐘被打著。 「有一個流氓偷了他們組織裡的錢,準備卷款潛逃。他本來要從成田機場逃到國外, 原想將錢帶在身上又怕危險,就先藏在東京!」 「錢呢?」 「藏在某個地方。」 「這個我當然知道!」 「不急,聽我說完。」 「長話短說,重點講一講就好!」 「那個流氓藏了錢之後,行蹤被組織發現,也因此被殺了……」 「被殺了?」 「是的。」 「那麼,錢呢?」 「沒找到。」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 「在哪兒被殺?」 「晴海。」 「哦——」 已經過了一個月,那麼一大筆錢還沒查出下落,我必須趕快想辦法。但耳目眾多, 怎麼暗中調查呢? 「你確定在東京嗎?我是指藏錢的地方,有沒有可能在第三者手上,那個流氓都沒 有其他親戚朋友知道這件事情嗎?」 「這個是可以確定的。因為那個流氓被殺的時候,錢剛藏好不滿一個小時。」 「原來如此。那麼,錢很可能在晴海附近。但是為什麼大家都不斷地在新宿、銀座 那附近繞呢?」 「這個……」 說到這兒,小丑從邋遢的泡褲裡掏出一張紙條,我想就是他在新宿、銀座走動時一 邊拿著看的紙條。 「從被殺的那個流氓身上只找到這張紙,寫著一大堆地點!」 我看著小丑遞過來的紙條,原來上面寫著: 新1.新宿三越,四號樓梯,一、五、七、八樓。 一號樓梯,一樓。 宿2.新宿伊勢丹,一樓。 銀3.銀座地下道,丸之內線附近,西銀座百貨公司地下。 4.電車通路,阪急百貨公司前。 5.銀座地下道,日比谷線銀座車站入口附近。 6.銀座地下道,A7樓梯。 7.銀座地下道,A12樓梯。 8.銀座,虎屋帽店。 座9.地下鐵千代田線霞之關車站,C4號出口。 池10.池袋,三越百貨公司車站旁樓梯。 袋11.池袋,西武百貨公司十一樓,西武購書中心。 很明顯地,這就是我跟蹤小丑時,小丑所遵循的途徑。而且不只是小丑,其他人所 走的路線也是相同。 「這是什麼?」 「我也不清楚,也許和藏寶的地點有什麼關連吧!」 原來如此,我現在才了解為什麼大家都在這些地點停下來,思考良久。 「那麼,這些地點都不是藏錢的地方嘍?」 「都不是。都不在這些地方。這些地方人都很多,而且除了光滑的石壁之外什麼也 沒有!」 「那麼,這些場所包含著什麼意義呢?」 「這就是要老闆您幫忙我的地方了。這兒還有另一張紙條,也是從他口袋裡搜到 的。」 小丑又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張紙條。這一張紙還相當新。上面只寫著——五月二十二 日,午夜零時,在完成這三角形的頂點——而且字跡潦草難看。 「這是什麼?什麼三角形?」 「我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了,弄得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頭都快想破了!」 我想了一下也沒有頭緒。雖然我大學畢業,也和小丑一樣是個丈二金剛。 「五月二十二日,午夜零時……,今天幾號?」 「二十一號。」 「二十二日的午夜零時……,不就是今天半夜!」 我不禁大叫出聲,看一看表已經快六點半了,沒有多少時間了: 「已經沒什麼時間了,怎麼辦?」 「我已經放棄了,什麼也想不出來。這兩張紙條就送給您,您頭腦比較好應該想得 出來。」 小丑慢慢地說,態度也很認真。 「給我?」 我想著大筆的錢就要進我的口袋,不禁湧出一股幸福感,原來有錢也是幸福! 「全部給你,我留著也沒用!」 他握了握我的手,往人群裡走去。 5 我回到家裡,死命地絞盡腦汁。但仍然沒有想出任何具體的結果。 我也實際到紙上所寫的十一個地點走過一趟,並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或特別的特徵。 其次,我不懂「三角形」,突然在紙上寫完成三角形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有三角形 呢? 時間沒有比這時候過得更快的了,已經是晚上十點,我仍然沒有頭緒。剩下兩個小 時,我將那兩張紙條都快翻爛了,坐在桌前努力地鎮定自己,紛亂絕對於事無補,深呼 吸有助於緩和緊張的情緒。 大約有幾分鐘之久,我坐在椅子上保持不動。突然,牆上的東京地圖出現在我的眼 底。 彷彿天啟一般。一瞬間,我感到身體一陣麻。說不定是——?! 我拿起桌上的鉛筆,走到地圖前。在地圖上找出十一個地點再用鉛筆做上記號。新 宿兩點、銀座七點、池袋兩點,因為距離太近幾乎都重疊了。 如此形成了四個大點,即「新宿群」、「銀座群」、「池袋群」及「霞之關」。 但是這又代表著什麼意義呢?我凝視良久仍然沒有結果,我為了更確定四點的位置, 拿直尺在四點之間畫直線將其連結起來。馬上我看到一個傾斜的梯形,底邊是池袋—— 新宿,然而「底邊」的東邊即銀座——池袋的「梯背」顯得非常狹長,再連接新宿—— 霞之關,霞之關——銀座就成了狹窄的梯形。 哦——原來如此,我找到了那個所謂的「三角形」,延長池袋——銀座及新宿—— 霞之關兩條線就成了一個銳角三角形,而三角形的尖端正指著——「勝哄橋」! 是了,一定是將錢藏在勝哄橋!但是,為什麼非得在午夜零點呢?而且是二十二日 午夜零點——。 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考慮了。看一看手錶,將近十點半,只剩下一個半小時。幸 好是晚上,要是白天車子一定塞得不能動,現在先到勝哄橋再說吧! 我急急地走到玄關,穿上慢跑時穿的運動鞋,到車庫將老爺車開出來,不知道油量 還夠不夠。然後發動引擎,奔向充滿危機又充滿希望的未來——勝哄橋。 我為了能到達目的地之後,還有一點時間思考將車子開得飛快,十一點半前就抵達 勝哄橋。從銀座到晴海方向是必須經過勝哄橋,流氓被殺之前才藏錢,在晴海被殺,將 錢藏在勝哄橋不致離譜。一輛飛快的跑車刷地一聲馳過之後,就再也沒有聲響。我慢慢 地開上橋,連鬼影子也不見一個。 沒有人影,連車影也杳無蹤跡。我將車子停在橋墩前面一點,熄掉引擎,我震抖了 一下。也許是太過緊張及詭異所致。 午夜零時,我真的能在這個勝哄橋上得到幾千萬的寶藏嗎?想一想實在很荒謬,為 什麼非等到半夜零點呢?現在去就不行嗎? 勝哄橋的鐵架烏黑,在寂靜的夜裡看起來格外陰森。在某個角落真的藏有寶藏嗎? 我整晚瘋狂地推算就是為了到這兒來?要不要現在去察看一下——。不不不!還是等好 了,反正只有三十分鐘,我努力抑制自己。 強自忍耐地在車子裡等待,打開收音機剛好聽到零點的報時。在報時的同時,我切 掉收音機的開關,打開車門。月光冷冷地落在石上,屏住氣息是為了配合闃靜的周遭, 一絲聲響也無,除了深夜的道路上,我運動鞋唏嗦的噪音。我壓抑住內心的澎湃,步上 了橋面。勝哄橋聳天的鐵架宛如龐然的怪物逼得我汗流浹背。 一切仍像半小時前一樣,寂靜無聲。往橋下望,水面一片黝黑,偶而泛著金屬光澤, 是月光作祟吧! 顫栗的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橋心,仍然沒有任何變化。我稍微放下膽子,快步地走到 橋的盡頭,什麼也沒有。也許對面有什麼吧!踱到對面,四處張望,除了流水就是鞋聲, 我開始有些兒不耐煩,又走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異常現象。 我想也許我弄錯地方了。午夜零點想在勝哄橋上找到什麼寶物……用常識想一想, 真覺得自己愚蠢,被錢衝昏了頭了。世上哪有這麼現成的便宜可撿,我應該重新回到我 的現實世界裡,把精力放在籌措資金上。還是回家睡覺吧! 就在我幾乎走回車上的剎那,靈光一閃,也許我應該到勝哄橋的機械室去看一看! 等確定沒有再回家也不遲啊!寧可信其有,萬一真的有錢,豈不是白白地讓它飛掉! 慢慢地我又折回機械室的那個方向。我站在機械室前看了很久,沒有任何異常。機 械室因幾十年不曾使用,覆蓋了一層很厚的塵埃,很髒。我跨過塗著綠漆的鐵欄杆,走 到門前。一種惡作劇的心理試著去拉了的門把,一用力,然後——。 真令人難以置信,沒料到那一扇門,在深夜的靜寂中劃破天際的一陣嘎響,裂開了 一條縫。 我慢慢地推開門,腦子裡一陣麻,我是在作夢吧?還是我想錢想瘋了? 蒼白的月光很快地又侵占了門縫,淡淡的光線中,一個小型的黑色手提袋呈現在我 的眼前。我瞪大了眼,張大了嘴都不足以表示我的驚奇,這是真的嗎? 月光彷彿是滲了麻藥的酒,我的精神有點陶陶然,支持不住地倚靠在污的鐵門上, 許久我忘了呼吸。 恢復呼吸以後,我又像中了催眠術,非意識性地移動身體,屈下兩腿,我顫抖地伸 出右臂,碰到提袋,心髒幾乎不能負荷這驚喜的同時,「哇!」 我的頭被後方來的力量箝制住,上身也動彈不得,我奮力地想掙脫,但一點抵抗的 餘地都沒。「我完了!」心裡一直吶喊著,喉頭卻發不出聲來。我現在才意識到原來是 兩個男人,左右各一的挾住我。他們沈默著,我覺得好像是巨大的啞巴怪物。我低聲地 呻吟著,完全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月光下,一個金屬物鏘地一聲銬在我的手腕上,告 訴我「你被捕了」似的泛著陰冷的光。 銬上手銬似乎還不能使他們放心,我的手肘被擒拿術彎折著,我痛得失聲大叫,看 著自己狼狽的影子,不成人形的被逼著走,我不敢想到關於自尊的問題。 橋面上有無數個小丑。浴著月光,他們白色的粉臉不斷地跳躍著,跳躍著,並往我 這兒聚攏過來。 那瞬間,與其說痛苦不如說恐懼地大喊——救命哪—— 下一秒,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錯覺。他們不是小丑,而是穿著黑色西裝,結著領帶, 看起來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鬥士。我恍然明白,他們就是我在銀座地下道看到的那一群 惡霸。不過,又好像是刑警?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會遭警察的伏擊呢?他們數人圍著我,押著不由自主的我往 前走。 這是一場夢,而且是討厭的惡夢,我告訴我自己。 6 「孩子在哪裡?」 我被帶回偵調室,警察大聲地吼著。 「什麼孩子?」 我囁嚅地回答。 「死到臨頭還嘴硬,再不說我讓你罪加一等!」 然後,一個人插嘴說: 「綁架勒索的罪有多重?你知不知道!」 「綁架勒索?」 我再一次悲鳴。這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 「還佯裝不知?」原先那個人又兇惡起來。 「等,等一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到勝哄橋,是聽說那兒有寶藏……」 「寶藏?這個嗎?」 旁邊的刑警一邊嘲笑一邊將黑色手提袋拿起來。打開拉,裡面一束一束地萬元大鈔。 他拿起一疊到我面前,抽出第一張後就扔在桌上,原來是一疊白紙。我失望的臉色也許 被他們瞧見了,一位刑警勉強才忍住笑。 我喃喃地問: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你好像真的不知道,還是堅不吐實?」 「你這傢伙好像被人利用了。」 另一個人看著我說: 「那個稱做『陽動作戰』的傢伙太小看我們警察了,我們也很聰明的!」 不等我回答,門被另外的警察打開了,一個矮個兒的男子進來說: 「已經抓到了!」 「哦!真的?太好了!」 刑警們的臉上浮起一致的安心感。整個審訊的緊張氣氛也緩和了下來。 「好了,水落石出了,你說說看,為什麼你會到勝哄橋去呢?」 我半懷疑地說出了一切經過,在新宿經常看到的小丑神秘地行動及遇到老紳士、婦 人,還有我原以為是黑社會的那一群刑警等等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語畢,刑警們的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原來如此,你是依著小丑給你的紙條才找到勝哄橋來,原來如此,想得真是周密, 不簡單。」刑警佩服地說。 「那傢伙也很聰明哩!跟我們指定了勝哄橋那個地方拿錢換人,沒料到他設計騙你 來,自己再更換地點。」 「是啊,這位好『叔叔』被利用參與陽動作戰,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不過,你 為什麼會等到午夜零時的指定時間才動手呢?」 我慚愧地說:「這一點我也想過,就是想不透……」 「哎呀!不必用大腦想也知道,用常識判斷一下好不好……真是……」 「是。」 「好了,現在你沒事了,幸好沒有鑄下大錯成了幫兇,下回不要再那麼冒冒失失地 作發財夢,知道嗎?」 「是的,絕不會!」 我趕緊地為自己的莽撞道歉。 但是就要我這麼回家實在無法釋然,拚命地拜託一位刑警告訴我事情的始末,刑警 終於熬不過我,帶我到另一個房間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於是,許許多多的謎才一一解開, 唯獨一件事我還是不了解。 刑警告訴我,其實那個小丑是一流的大學畢業生,而且在某著名公司擔任主管職務, 原以為他已經過了五十歲,很意外地小丑只有三十出頭。 聽說他離開公司,自己做起買賣。所謂買賣,不是別的正是「阿薩利將」,我一直 以為是個小孩名字,其實是這個職業的名稱,我想也只有在東京才有這種稀奇的行業吧! 原來小丑努力的埋首於垃圾箱內就是為了撿別人不要的雜誌拿去賣。 日本人個個都是富翁,當天買的雜誌、週刊、漫畫看完了當天就丟棄,然後「阿薩 利將」們撿集這些週刊,拿到固定的買賣場所,一本可賣價三十元左右。 這些雜誌很快地又被運送至舊書攤,一本大約售價一百元左右。聽說還相當好賣哩! 而那些從事「阿薩利將」買賣的人,一天到晚在地下道內撿集,受歡迎的雜誌在發 刊當日就可以撿到數百本,收入相當地豐厚。因此有不少單身男子加入這個工作行列。 這種稀奇的職業,也許只有都會才有吧!居住在鄉間的人也許連想都沒想到。我不得不 又唏噓感歎——這就是東京啊。 但是身為主管級的小丑,也曾在新宿附近通勤上班,萬一他在「工作中」被同事認 出來,一定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於是,他想到一個好方法即把自己扮做小丑,每天,在 新宿地下道的廁所內化。他故意改變說話語音,再加上厚厚的白粉,就沒有人認得他。 你怎能說這不是一個戲劇的世界? 他在學生時代也有過演戲的經驗,曾經學過舞蹈及默劇,也許在他內心有很強烈的 表演欲吧!身為演員,又主持戲劇學校的我,能深刻地體會得他的心情。 小丑持續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我看到的情形一樣——。有一天,他幫助一位 在地下道撿拾收據而病倒的小學生。因為警察沒有告訴我那少年的名字,暫且稱他為A 少年吧! 那個撿收據的少年,又是東京的另一個奇異現象。我也曾看過別的小孩做著類似的 工作,算是「打工」吧!他們撿收據以收據總額的一成賣給預備逃稅的商人……你瞧! 這就是東京啊! 小丑將病倒了的少年帶回自己的窩,那個少年似乎發著高燒,經過時間一拖,已經 高燒到半昏迷的狀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開始少年還能開口,少年告訴小丑他是受父親之托到地下道撿收據,小丑也只知 道這些而已。看他的打扮應該是有錢人的孩子。但是小丑完全不知道A少年的姓名、地 址或電話,根本沒法子和他的家人聯絡。在A少年的身上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張寫著那 十一個地點的紙條,這成了唯一的線索。 小丑原要帶A少年去醫院就醫,但礙於自己的「工作」不便和附近的醫生交談,以 免日後在地下道碰面覺得尷尬,再加上他沒有少年的基本資料,迫不得已只好到藥局買 一些退燒藥讓少年服用。 當初小丑是為了那些藥錢才想到那十一個地點去看看,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然而 他什麼也沒發現。接下來就是我魯莽地問他尋寶的事。 小丑也是以溺水抓槁的心情到我家騷擾,他認為我一定握有什麼秘密,雖然我真的 什麼都不知道。 也因為如此,第二天即星期天他認為沒有再到我家的必要。碰巧少年的燒也退了, 便問明了A家的地址、電話。星期日我在霞之關的C4號出口碰到的那位婦人就是A少 年的母親。她為了尋找行蹤不明的孩子而到那些地點去,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母 親當然知道孩子寫紙條的事,想想也許到那些地點能有少年的消息,當然母親什麼也沒 找到。 至於那群著黑衣的「惡霸」,原來是刑警,他們懷疑A少年是被歹徒綁架想趁機勒 索。 費了不少勁才弄到A少年家電話號碼的小丑,原本只是想要回那些醫藥費,未料他 在第一次打電話到A家時,A父緊張地以為他是綁架犯,問他要多少贖金? 雖事出意外,小丑仍狠了狠心,一張口要了五千萬的贖金,至於交錢地點、方法則 以後再聯絡。掛了電話的小丑開始後悔,他知道警察會采取行動,要安全地拿到贖金簡 直是異想天開。 然後,又是我的出現,告訴他我要入夥幫助他尋寶!(我實在不該輕易相信那位老 紳士的戲言。),小丑是個相當聰明的傢伙,他馬上想到利用我做調虎離山之計,好順 利地去拿他的贖金。他為了安排好一切計畫才約我六點在同一地點碰面。 之後,就是他所謂的「陽動作戰」。把我作為餌引誘警察逮捕我,等警察把所有的 注意力轉移到勝哄橋時,他再自己潛入A家索取贖金。——這就是他的計畫。 但是問題在於他認為警方可能會帶假贖金去勝哄橋,而「我」不可能會找得到紙條 上暗示的地點。 他也是在計畫時,偶爾發現將十一個地點連起來正巧是一個梯形,而延長成三角形 的頂點剛好是勝哄橋。於是,他又另外寫了一張紙條,編了一套黑社會內訌的故事誑我。 他指定時間是為了拖延警方回轉注意力的時機,在警方察覺我是「冒牌貨」之前, 他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到A家取款。 我很佩服他周詳的計畫,只是他有一點失敗了,如果這一點注意到,也許會成功。 警察不是外行人,他竟要求警察全部進入機械室內等待,這代表著什麼含意?警方不動 聲色地將計就計,終於在A家的門口將小丑逮捕歸案。 7 我為自己的想法及行為感到羞愧。迫於資金的短缺,我竟異想天開地尋寶,經過這 件事之後,我認真地考慮是否要放棄苦撐著的戲劇學校。就在這當兒,像神的眷顧一般, 有個人願意全額資助我。 我透過一位愛好戲劇的朋友介紹,認識了那位願意出資幫助我的人,這個人不是別 人,正是我在銀座地下道遇見的那位老紳士。沒想到,在銀座能再度遇見他,而且是在 這種情形下。 當他在朋友的介紹下,一瞬間認出了我。我立刻站起來,說: 「前兩天,真謝謝你!」(謝什麼呢?我心裡暗自笑著)。 老紳士也回答: 「真高興能再遇見你!」 不顧朋友驚訝的表情,我單刀直入地提出我一直困惑的那個謎,雖然整個「尋寶」 的謎我都了解了大半,但唯獨一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就是A少年口袋裡的那張紙條。那 十一個地點到底是什麼含意,而老先生他自己也到那些地點去看過,又告訴我那是「寶 山」……。而他的話正是我誤解的出發點,所以我決心要問個明白。 我將所有事件的經過都一一地告訴老先生,希望他也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他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情我的遭遇,沈默了很久之後,他站起來,告訴我要直接帶我 到現場說明。 我們出了店,來到銀座第四街的地下道。老紳士帶我到地下鐵日比谷線的銀座車站 的入口附近停下來,用杖指著那根巧克力色的石柱,並用杖端敲一敲。 「你看,這巧克力色的柱子,是石灰巖。偉大吧!這石柱是『化石的寶庫』呢!走 在這路上的行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石柱的寶貴。你看,這是腕足類、四射珊瑚,這些看 起來像杯子的東西就是古代的古類。」 老人指著我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柱子,繼續說: 「做這根柱子的人一點都不知道這石柱中含有多少寶貴的化石。所謂古類,是近似 海綿、腔腸類的動物,屬於古生代前期的海洋生物。距今大約有五億年之久吧!在日本 最古老的地層也只有四億年,這石頭也許是輸入品吧!現在,我們到霞之關去看一看。」 我們搭乘丸之內線到了C4號出口。 「你看這白色的大理石,我特別喜歡這裡,它含有太多豐富的化石,你看這六棵珊 瑚可愛美麗的形狀。還有這層孔蟲是珊瑚的同類,歐洲產的。依化石的時代推定這是准 石。 「真高興能再遇見你!」 不顧朋友驚訝的表情,我單刀直入地提出我一直困惑的那個謎,雖然整個「尋寶」 的謎我都了解了大半,但唯獨一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就是A少年口袋裡的那張紙條。那 十一個地點到底是什麼含意,而老先生他自己也到那些地點去看過,又告訴我那是「寶 山」……。而他的話正是我誤解的出發點,所以我決心要問個明白。 我將所有事件的經過都一一地告訴老先生,希望他也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他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情我的遭遇,沈默了很久之後,他站起來,告訴我要直接帶我 到現場說明。 我們出了店,來到銀座第四街的地下道。老紳士帶我到地下鐵日比谷線的銀座車站 的入口附近停下來,用杖指著那根巧克力色的石柱,並用杖端敲一敲。 「你看,這巧克力色的柱子,是石灰巖。偉大吧!這石柱是『化石的寶庫』呢!走 在這路上的行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石柱的寶貴。你看,這是腕足類、四射珊瑚,這些看 起來像杯子的東西就是古代的古類。」 老人指著我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柱子,繼續說: 「做這根柱子的人一點都不知道這石柱中含有多少寶貴的化石。所謂古類,是近似 海綿、腔腸類的動物,屬於古生代前期的海洋生物。距今大約有五億年之久吧!在日本 最古老的地層也只有四億年,這石頭也許是輸入品吧!現在,我們到霞之關去看一看。」 我們搭乘丸之內線到了C4號出口。 「你看這白色的大理石,我特別喜歡這裡,它含有太多豐富的化石,你看這六棵珊 瑚可愛美麗的形狀。還有這層孔蟲是珊瑚的同類,歐洲產的。依化石的時代推定這是准 石。 邊走邊談,我們到了西武百貨公司的十一樓,電梯門一開,滿眼的書真讓人深覺學 海無涯。 老人突然感歎地說: 「東京是一條名符其實的化石街,人的心不知從何時開始也像化石一樣硬。每個人 都將自己保護得很好,就像貝殼,緊緊地將自己禁錮在殼內。也因此,對自己以友的事 漠不關心。」 這番話說得我面紅耳赤,離開學校到社會上謀生,幾乎沒有人會如此剖心地交談, 在老紳士的言談裡,我有更深一層的體悟。 老人閉起眼睛,以手碰觸著大理石壁,他輕輕地說:「我可以感覺到大理石堅毅的 意志,這正是東京人所缺乏的。透過空間,透過時間的回廊,它們才是真正永恆的存 在。」 老人睜開眼睛,在我仍跌宕於他的話語時,他頑皮地笑了笑,像個孩子似的,朝著 我說: 「上了這麼久的課,走了那麼多地方,陪我去好好吃一餐吧?」 「當然!」 我立刻回答。便隨著老紳士搭電梯到一樓,電梯中的老紳士像老僧入定動也不動一 下,我看著他喃喃地說: 「這也是另一個化石吧!」 老人以手擋在耳背,反問我: 「什麼?」 幸好重聽,我忍不住伸了伸舌頭,趕緊回答: 「沒有,什麼也沒有!」 手也隨著話語,強調似的搖了搖。 ∼完∼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