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是一部驚險小說。小說描寫了一個普通的姑娘蕾娜特和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兒在同一天到同一地方時失蹤。一
個被非法綁架因無特徵而絲毫未引起人們的注意,另一個則因為出身名門有許多「特徵」而轟動全世界。故事沿
著被綁架的蕾娜特蒙難離奇曲折的經歷展開,直到最後揭開失蹤之謎:原來一手策劃這起「綁架案」的短髮女郎
卻是百萬富翁的女兒自己、她為了敲詐其父錢財,利用了幾個狂熱分子的天真,化名貝特西,指使他們綁架了與
她相貌酷似的蕾娜特作為她的替身迷惑警方。正當他們錢財到手之際,警察出現在他們面前……
小說多側面地揭露了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黑暗以及司法部門的觸目驚心的黑幕,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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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部分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17歲,中學生,身高1.68米,身材苗條,長
長的金髮,褐色眼睛,橢圓形臉,特徵:無。服飾:灰色旅行服、白襯衣、
黑鞋子,黑皮包。最後一次被人見到:今年8月17日在維也納施維更特機場
登上10點30分飛往愛丁堡的班機前。該機12點45分到達倫敦希恩羅機場。」
這是打在電傳機帶子上的一條消息。通知對像是國際警察組織和倫敦警察廳。
幾個月來,綁架事件頻頻發生。有的是為了敲詐錢,用來充實自己的腰包,或
用於什麼政治目的;有的則是為了逼政府向非法的軍事組織提供武器,他們大言不
慚地宣稱:要把這不完美的世界改造完善,要用沖鋒槍掃出一個新世界來。不管這
些暴徒、這些組織的頭頭把他們行動的目的描繪得多麼美好,而綁架總是犯罪行為。
地方警察對蕾娜特失蹤的原因一無所知。接到失蹤報告後,他們把尋人啟事發
給了通訊社。有幾家日報在地方欄內對此作了報導,最多的達15行。這是因為當時
正值仲夏,歐洲大多數政府在休假,所以報紙上有時也報導一些瑣事。電視新聞節
目在報導了中東、愛爾蘭和美國的消息後,也播放了蕾娜特的一張照片,女播音員
用她柔美的嗓音把上面那段關於蕾娜特的話念了一遍,儘管這幾句話實際上沒有什
麼內容。
這一切是由一個電話引起的。打電話的是愛丁堡的芬奇先生。按事先約定,蕾
娜特應於17日到達那裡,可是芬奇先生等了一天,仍不見蕾娜特的蹤影。他深感不
安,終於抓起了電話……
這個電話打得既費時又費錢,因為芬奇先生的德語不怎麼樣,而歌得斯密德先
生的英語也很蹩腳。
8月18日傍晚,當史雷恩路17號歌得斯密德家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時,歌得斯密德
夫婦的心情很好,他們正在商量怎麼度過下周的假期。歌得斯密德先生拿起了話筒。
「我是歌得斯密德。」他語調親切。
「我是芬奇。」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用的是德語。
「哦,芬奇先生,一切順利嗎?」歌得斯密德也學著用英語講話。
英語:「蕾娜特在哪裡?她什麼時候來?」
德語:「我不明白。」
「蕾娜特什麼時候來?」芬奇只得用德語重複一遍。
對話暫停。歌得斯密德聽見電話計時鐘嘀嗒嘀嗒的聲音,他的心跳加劇了。他
清了清嗓子。
「怎麼了?她不在您那裡?蕾娜特坐的飛機是昨天上午10點30分起飛的。」歌
得斯密德擔憂地回答。
「我們到機場去了三次。蕾娜特沒來。」芬奇德語中夾著英語單詞。
沒來,沒來,歌得斯密德在放電話機的小桌旁坐了下來。
「可是這太怪了,這不可能,我們送她去的機場。她會在。倫敦坐錯飛機嗎?」
「我想不會,這事實上不太可能。」
「我們怎麼辦呢?芬奇先生。」
「您就像我一樣,趕快報警。」
「報警?」歌得斯密德驚恐地叫喊起來,他看了看老伴,她正害怕地注視著他,
躡手躡腳,屏息靜氣地走過來。
「對任何情況都要有準備,歌得斯密德先生,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問題,回答,反問,回答,就這麼翻來復去了一會兒,歌得斯密德越來越慌亂,
越聽越糊塗,拿著話筒的手在顫抖,臉和脖子都潮濕了。
「我這就去警察局,」他垂頭喪氣地輕聲說,「我會打電話把情況告訴您的。」
「好的。我很抱歉。再見!」
「謝謝您,芬奇先生——可是,如果您探知她的下落,請及時通知我。」
「那還用說,您不必擔心。」
掛上電話,歌得斯密德先生就到警察局報告去了。警察詳細詢問了蕾娜特此行
的目的,有沒有自殺的跡象,有沒有參加背景朦朧的團體、極左組織、法西斯聯盟
等等。對這一切問題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他了解他疼愛的蕾娜特,她是個好學生,
用功、刻苦,所以父母允許她今年到英國去,邊當保姆邊進修英語。她英語很好,
好極了,全班第一。
歌得斯密德先生沒精打采地回到史雷思路他的家裡,走進廚房,在老伴身旁坐
了下來。他的老伴正含著眼淚沖洗餐具,然後機械地把盤子收起來。
「我們怎麼辦?」歌得斯密德先生問。
歌得斯密德夫人搖搖頭,用滿是肥皂沫的手摀住了臉。
「我們省吃儉用,為了讓她這次能夠旅行。」他繼續說,「結果呢?哦,上帝!
我們該怎麼辦?」
「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就是我們的罪過。」她說。
「不會的。哪會出什麼事啊。瞧著吧,這不過是一場誤會。一切將煙消雲散。」
他明白他不能垂頭喪氣,在她面前沉不住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既然這是誤會,那你為什麼上警察局去?」
「芬奇先生說;還是保險一點好,各種可能性都要試試,也許這樣會更快地在
一個青年旅合或者旅館裡找到她。或許她跟芬奇先生當面錯過後,暫時住在哪裡。」
他在撒謊。
「我不相信!」她說。
「那麼又會怎樣呢?」他喊起來,跑進了起居室。
他抬頭看著牆上的鐘,鐘上的秒針,時間在滴嘀嗒嗒中過去,他卻一籌莫展。
他剛才強裝的鎮靜消失了,心中突然充滿恐懼。房子裡顯得又靜又空,每次蕾娜特
不在家都是這樣。可是這次的寂靜與以往不同,它來自他的內心,使他額頭髮潮。
他必須迫使自己在老伴面前不流露那緊緊攫著他的驚恐。
為了找點事幹,他給旅館打了個電話,退掉了他們老夫婦倆預訂的帶淋浴和早
晚兩餐的雙人房間,他們不能到那安靜而又陽光充沛的地方去度假了。他很清楚,
在幾個小時以至幾天內,他必須守在電話機旁,隨時準備回答問題,協助找人。但
他不知道他能給予什麼協助。
歌得斯密德夫人把晚飯端到了桌上。由於天氣又問又熱,他們吃的是牛肉色拉
冷盤加土豆,還有牛油和酸奶。
他們坐在餐桌前,誰都沒有胃口,把盤子推過去,轉過來,毫無興趣地用刀叉
捅著戳著,誰也不敢看覷對方的眼睛。
當門鈴響起來時,兩個人都跳了起來,瞪大了眼睛,又高興又驚慌。也許是什
麼人帶來了蕾娜特的消息,有關她活著的消息。
來人是個警官。他還想問一些問題,想知道其他一些細節;箱子裡裝著什麼,
小手提包裡有什麼東西,歌得斯密德夫人是否還記得蕾娜特帶著什麼內衣,等等。
這個警官說,這些東西經常對找人有用。他們把警官領進屋裡飯桌旁。
他們把所有的盤子都推到警官面前,硬要他吃一點,喝一點。假如他能吃能喝,
就是個好跡象,蕾娜特的處境就不會太壞,要不然一個在警察局工作的人哪能心安
理得地又是吃又是喝呢?警官無拘束的吃喝,使他們有了信心,話也多起來了,他
們說著蕾娜特的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不管有用沒用。他們高興地看到警官在
做筆記,把他們說的事記了下來,完了他又要了一張蕾娜特的照片。他在他們家整
整呆了一個鐘頭。可是他一走,一切又都恢復了原狀。
他們沉默著,下意識地做著種種毫無意義的事情,只有一件事不做:睡覺。他
們害怕,害怕做夢,害怕自己失去了控制的想象力。
他們看了電視裡的晚間新聞,沒有與他們有關的消息,可是屏幕上展現在他們
跟前的世界各地發生的種種不愉快的事,對他們的觸動要比以往強烈。
歌得斯密德夫人把床舖好,把睡衣放好,這也是一種故作鎮靜的行動,放牙刷
也是如此,慢慢的,一切動作都慢極了,然後是睡前的吻,把枕頭放好,他倆心裡
都清楚,可都不吭聲,心裡卻使勁琢磨會發生的事的幾種可能性,弄得額頭都痛了,
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睜大了眼睛躺在黑暗的屋裡,期待著,凝視著屋頂,
熱淚盈眶,但是誰也不抽噎,怕影響身邊另一個人的情緒。他們都裝出有點信心的
樣子,儘管無法具體描述,表達,但畢竟不是沒有。比如那個警官和藹可親,沒有
帶來任何悲劇性的跡象,他的舉止說明了這一點。他不把形勢看得太嚴重,當然也
沒有完全排除危險的可能性。如果不是這樣,那他怎麼會呆一個鐘頭才走呢?
他們毫無睡意地躺在小房子裡。這座房子有三間正房、一個廚房和一些小房間,
這是他們辛苦了一輩子攢錢蓋起來的,為的是有朝一日能留給他們的蕾娜特。他們
的蕾娜特在哪裡呢?她遇到了什麼麻煩事?是誰把她從她父母的生活中奪走的?他
們在電視裡、報紙上、廣播裡聽到過許多諸如此類的事,但是沒有真正重視過,是
誰把這道該死的門在他們的眼前推開的?這些人腦袋上難道沒長眼睛4當電視屏幕上
出現非洲挨餓的人群、越南被射死的小殘廢、世界各個戰場上的死亡者時,他們的
心在暗暗地顫抖……
他們躺在床上,腦袋都快裂了。他們做錯了什麼事?是不是有什麼事沒有及時
去做?他們不知道。他們是正直的人,勤勞、謹慎;他們的生活是在安分守己的軌
道上前進的。
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生活對他們太不公正了。他們沒有想到,同樣的不公正,
更大的不公正每天降臨在成千上萬人的頭上。
從維也納起飛的一架卡拉維爾和從尼札起飛的一架波音727,起飛時間只相差幾
分鐘,目的地都是倫敦希思羅機場。天氣很好。卡拉維爾座無虛席。勞累了一年的
人們離開這座炎熱的城市去休憩,商人們越過海峽去爭取新的合同,大學生們去度
暑假,借此機會尋求接觸、友誼和夏季的職業,要不然(如果他們有錢的話)就是
去探險尋奇。這是為期兩個月的民族遷徙時期,學語言的學生集體包機旅行時期,
還有交換服務的姑娘們。在大陸和不列顛島之間,飛機成天滿載著這些人飛來飛去;
這段時間裡,乘客中女性占多數。根據統計數字,其中一大半是17歲到24歲的女大
學生。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坐在窗前,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她有點慌,僵直地靠在
椅背上,還擔心地想著她的箱子會不會安全到達愛丁堡。她想著瑪麗﹒芬奇和查理
﹒芬奇,她只見過他們的照片。這同樣使她不安。靠一張照片去辨認不認識的人可
不那麼容易。近在颶尺的引擎噪聲,機體的震顫和噴氣的呼嘯聲使她感到不舒服,
可是其他乘客泰然的樣子又叫她安下心來。她試著辨認站在看臺上的父母,但那裡
有那麼多五彩繽紛的小點,太亂了。她覺得座位太擠了,她的手提行李擋住了她的
腿,膝蓋上放著雨衣也夠累贅的。一位態度和善的空中小姐幫她把雨衣放在行李架
上,遞給她一塊糖,還向她點點頭以示慰藉。字幕上的燈光亮了;請勿抽煙!系好
安全帶!蕾娜特照鄰座的樣子做。扣安全帶扣子的金屬聲響起在這整個又細又長的
房間裡。飛機傳動裝置鼓足勁嚎叫起來,制動閘放開了,卡拉維爾飛機向跑道馳去。
蕾娜特感到自己被椅背給吸住了,她閉上眼睛,心髒劇烈跳動,當她感到被拋上了
天空時,手指緊緊掐住座椅的扶手。
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發生,慢慢地,她睜開眼睛,遲疑地向窗外茫茫的瓦藍色
天空看去。她看見一道傾斜的地平線,在卡拉維爾向左拐了個大曲線後,「地平線
變成水平的了。她壯起膽子往深處看,她吃驚了。群山成了小丘,寬闊的公路成了
細線,大片的農田和野地成了棋盤。這真是奇跡;她居然飛上了天空。
從尼札起飛的波音727在3.3萬英尺的高空甩出一條凝結尾跡。艙外溫度是攝氏
45度。二等艙裡坐滿了人;頭等艙裡空著四個座位。其中一個位置是以羅蓮﹒德﹒
弗雷斯卡的名字訂下的,可是機場服務處在廣播中叫了三遍也不見這位年輕女士出
現在人口處。
服務處工作人員關上了門。他問身邊的機場小姐:「你知道弗雷斯卡一家嗎?」
「不知道。」
「連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可是知名人士啊。」
「是政治家嗎?」
「也可以算。但更重要的是,那老頭兒是經濟界的大傢伙,只要他高興,就可
以讓貨幣堅挺或者疲軟。」
「你怎麼會知道這家人的?」
「前天我在電視裡看見了他們全家。那是為他家女兒舉辦的生日酒會。這些上
層人物全被金子和寶石的光澤給裹住了,弗雷斯卡夫人戴著一頂像古代希巴王國皇
後戴的那種頭飾,在強烈的燈光下一閃一閃的,親愛的,就這麼一小塊地方集中了
多少錢啊。」
「對這種人來說浪費掉一張飛機票完全是小意思。」
「沒那麼回事。弗雷斯卡會把錢收回的,我敢打賭。這種人總有辦法,因為誰
也不敢惹他們不高興。」
「無賴!」
「這可是你說的。」
「他們的女兒怎麼樣?」
「你說她會怎麼樣?可以揮金如土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真是個可憐蟲。」
「為什麼?」
「你想她會找到一個胸懷坦蕩的男人嗎?一個她真心喜愛的,對她的錢財不存
覬覦之心的人?」
「她要結婚的話,想的也只會是錢財。」
「每個女人都需要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到頭來她只能
算是高價賣出的商品。」
「你的同情心使我萬分感動。」機場工作人員譏諷地說。
「算了吧,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那個小東西也許還在醉醺醺地把生日酒會上喝的白蘭地吐出來,而你卻在為
她擔心。你還不如關心關心我,陪我吃飯去。」
「如果你認為看我吃飯的樣子會帶來樂趣,那我奉陪好了。不過我可要警告你,
我今天胃口好極了。」
這段對話結束一小時後,波音727降低了高度,進入了倫敦近郊。又過了幾分鐘。
它便處於倫敦控制範圍內了,幾分鐘前,從維也納來的卡拉維爾已越過倫敦微波全
向無線電信標,向右側轉彎,對準了中心線。沒一會兒就在機場大樓前滑行了。
在倫敦希思羅機場過境旅客的出口處,有兩個年輕的男人已經站了足有四十分
鐘,他們仔細觀察著所有過境旅客,老是擔心是不是來遲了,有沒有錯過他們所等
待的人。
當機場女播音員報告來自尼札的波音727降落的消息時,這兩個男人趕緊擠到離
出口處更近的地方。一個從口袋裡掏出從報上剪下來的一片又讀了一遍,這片報紙
看來他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紙又軟又髒,皺皺巴巴的:
「德﹒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於8月15日舉辦酒會,慶祝他們的女兒羅蓮小姐25歲
生日。羅蓮將於8月17日離開尼札,乘飛機前往愛丁堡參加藝術節。據悉,羅蓮小姐
前往愛丁堡不僅由於藝術節,她還將懷著很大的興趣觀摩高爾夫球世界錦標賽。弗
雷斯卡家的朋友們認為,也許有一段羅曼史正在進行。」
另一個男人手裡拿著羅蓮小姐的一張照片。羅蓮長著暗金色的長髮,深棕色的
眼睛,照片上她微笑著,半啟朱唇,露出整齊美麗的牙齒。這張照片對羅蓮的形象
作了什麼美化,這兩個男人都不知道,因為他們好像只是在畫報上見過羅蓮,對她
真的長相一無所知。
當第一批過境旅客向出口處湧來時,兩個男人中年輕一些的那個把剪報塞進褲
袋,仔細地察看匆匆走出來的人們。許多旅客手裡拿著護照,目標明確地向檢查處
走去;也有些人猶豫著,問問人,拿不定主意該朝哪裡走,只好與下一架飛機上下
來的人流卷在了一起。隊越排越長,不過護照驗查得很快,只有那些交出入境卡的
人稍微耽誤一點時間。這兩個男人需要留意的正是這些人,但也不必一個一個地觀
察,首先男的可以排除在外,超過一定年齡的女人也不在注意之列。
那個年齡稍大些的男人突然把羅蓮﹒德﹒弗雷斯卡的照片塞在年輕同伴的手中。
若仔細觀察這張照片,可發現明顯的修改痕跡,要憑這張照片認出本人來,應該在
畫面上作一些補充。照片上的臉毫無皺紋,既不愉快也不悲傷,既不惹人喜歡也不
惹人討厭,看上去活像櫥窗裡模特兒的臉,雖然化妝得十分巧妙,但呆板而無生命
力。這張臉與成千上萬年輕姑娘的臉有相似之處,區別頂多在一個酒窩、一條皺紋、
一道額前卷髮,或者嘴的一個動作。
這兩個男人等待的人來了,一定是她。年輕些的偷偷瞥了一眼照片,他向同伴
轉過身去,但是那同伴卻看著別處,讓他作出抉擇;他決定了。他更仔細地觀察著
她。苗條的身材,蒼白的臉,大大的棕色眼睛流出驚異的光澤,暗金色的長髮微微
閃亮,嘴唇閉著。他覺得她自命不凡又很疲倦。他看見她交出入境卡,交驗了夾在
紅色皮革套子裡的護照,然後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樸素的穿著使他有點疑惑,但他
認為這是故意迎合英國人的眼光。他跟了上去。她遲疑不決地走著,更換了幾次方
向,環顧四周,完了向問訊處走去。他挨到她身旁,可是飛機起飛和降落的噪音和
廣播中的通知把她的聲音蓋住了,他只聽見坐在問訊處裡面那個男人的回答,那人
還用手指指著一個方向。
「23號門,起飛時間14點45分。」
這意味著愛丁堡方向,他們跟對了。
「她飛往愛丁堡,約翰。」年輕一些的說,「我敢斷定就是她。」
「我也這麼認為。」約翰回答說,「告訴貝特西,我們找到她了。快點,克裡
斯,我看著她。」
克裡斯朵夫走開了,他找到了一個長途電話亭,掏出幾枚硬幣拿在手裡。撥完
數字,他用手指在電話亭玻璃上敲著。他的頭轉來轉去,想看看那位姑娘和約翰在
哪裡。聽筒裡響起卡嗒一聲,克裡斯朵夫注視著鍵盤。他聽見了他所期待的聲音。
「四號在說話。」
「喂!貝特西,看來事情很順利。」克裡斯朵夫說。
「你應該養成不稱我名字的習慣。」
「別激動,貨物要幾個小時後才起飛。」
「不管怎麼說,你應該養成習慣,否則總有一天你會在你的舌頭上跌跤的。那
孩子來了嗎?」
「是的。她將於14點45分繼續飛行。」
「她一個人嗎?」
「是的。」
「你敢肯定是她嗎?」
「完全肯定。」
「你有沒有查看一下旅客名單?」
「現在可是你犯個了錯誤——四號。」
「你那平平常常的臉誰也記不住的。」
「可是人們會說,有一個人來過,打聽過消息,是個年輕人,長得這樣那樣……」
「別扯那麼多。我們怎麼辨認她?」
「我將緊挨著她。」
「好的。——你沒有搞錯什麼嗎?」
「什麼錯?」
「也就是說,萬一不是她呢?」
「她是的。約翰也這麼認為。她跟照片上完全一模一樣。只是……她好像在玩
什麼新花招。」
「什麼花招?」
「她打扮得十分樸素,一本正經。」
「這是她成熟的年齡造成的;」
「你妒嫉她嗎?」
「別瞎扯了。不要忘了,不可感情用事,感情該用在其他場合。」
「我該結束了,通話時間快到頭了。」
「你知道有沒有人接她?」
「在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她沒有碰到別人。」
「奇怪。」
「為什麼奇怪?」
「我是說,我們沒有想到過,她有跟一幫花花公子一起出現的可能性。」
「她沒有……就是那樣也無所謂。你的計劃是萬無一失的。」
「就談到這裡吧,我得找找別人,把這事準備停當。祝你順利。三號。」
「再見,四號。」
克裡斯朵夫離開電話亭後,買了一張報紙,慢騰騰地向23號門走去。時間還充
裕,不會有什麼波折的。他打開報紙,裝做埋頭在報紙裡。有時他越過報紙的邊緣,
偷看一眼他跟蹤的對象。
約翰就坐在附近,他在玩拼詞游戲。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在一個個口袋
裡佯裝沒找到打火機,便向克裡斯朵夫走去。
「您能借個火嗎?」
「可以。」克裡斯朵夫說著俯身向前,劃著一根火柴,給約翰點煙。
「我們不坐在一起。」約翰在吐煙時輕聲說。
「不用謝。」克裡斯朵夫大聲說著又靠回了椅背上。
約翰走開了。他走走停停,看看書報亭裡畫報的封面,最後在旅客人流中消失
了。他穿過擁擠的餐廳,走到另一邊通向若干入口處的走廊裡。他沿著一個寬大的
樓梯走下去,向左拐入郵局,走進一個電話亭,撥動了鍵盤。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了。
「喂,」
「我是約翰。」
「謝天謝地,你總算來電話了。我一直在等。」
「我這不打來了嗎,寶貝?」
「會順利嗎?」
「沒問題。」
「她看上去怎麼個模樣?」
「很好——十分標準。」
「個子多高?」
「像你一樣高。還有:要是你的頭髮也這麼長,她可以當你的妹妹了。」
那個女人笑了。
「約翰,這真是個厚顏無恥的好運,對嗎?」
「克裡斯朵夫手裡拿著照片不難找到這個姑娘,這個羅蓮。」
「你們一起來嗎?」
「是的……我是說,坐同一架飛機。但我們裝得互相不認識。」
「馬上又能跟你見面了,我真高興。」
「我也很高興。」
約翰繞著道又回到了入口處。他離開克裡斯朵夫和那位姑娘相當一段距離。克
裡斯朵夫始終在監視著這位姑娘。
廣播裡一響起招呼前往愛丁堡的旅客的通知,約翰手裡拿著機票就往入口處走。
這時,被稱為四號的貝特西正抓起電話話筒,給她們一夥人中的另一個人打電話。
「計劃在進行。」她說,「一號、二號照計劃行動。」
「好的,」電話線那端說,「我通知二號。」
貝特西掛上電話。走到鏡子前面。她仔細地觀察著自己。她脫下外衣,湊到鏡
子近處,用酒精把臉擦乾淨,把眼皮上的妝擦去,梳了一下她的短髮,用口紅畫出
一個寬大的上唇。然後,她穿上機場小姐的制服,把一個手提箱收拾好,從櫃子裡
拿出一個衣帽盒放進手提箱,把護照和駕駛證、汽車證放進手提包,把所有東西都
放在門口。然後,她放下百頁窗,關上房間裡所有的門,回到梳妝台前,拉開最下
面的抽屜,取出放在雜誌和時裝畫報下面的皮夾子,抽出一本護照。她打開護照上
貼照片的那頁,又轉過臉來對著鏡子。她看看照片,又看看鏡子中自己的形象。慰
然笑了。她覺得照片上這個人與她沒有相似之處,首先,這裡面是個長著長頭髮的
姑娘。她把這本護照塞進手提箱,離開了她的住宅。
她穿過一個開滿杜鵑花的花園,來到一條小街旁。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一輛小
汽車停在灌木叢中間,她撥開灌木,鑽進了汽車,把行李扔在後座上,戴上墨鏡,
發動了汽車。汽車馳過幾條安靜的小街,在一個十字路口沿著主行道拐彎,到了前
往愛丁堡的公路上。她的制服帽擱在旁邊座位上。
山笛和馬科斯一起給一大堆信封貼郵票,完了把現成的信一個個塞進去。一封
信寄給德﹒弗雷斯卡夫人,大多數信都是寄給國內外著名報刊編輯部的。
「我真不明白貝特西干嘛那麼匆忙。魚還沒有上鉤,乞討函就寄出去了。」山
笛說。
馬科斯笑了起來。
「乞討函!你是挖苦呢還是表達理想?」
「我總是把壞事看得比它們本身好,可從不把好事看得像它們本身那麼妙。」
山笛回答說。
「我很羨慕你的性格。但是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假如克裡斯朵夫和約翰搞錯了
呢?」馬科斯問。
「我們等抓到了那條小魚兒才把信發出去。再說那小傢伙有護照。」山笛說。
「她總不見得那麼傻,把護照掛在脖子上。我們把她抓住,檢查她的護照,如
果錯了,就說:對不起,小姐,這是個誤會。這不是太荒唐了嗎?」馬科斯繼續闡
述。
「這當然囉,可是……」
山笛停了下來,吹了聲口哨,把最後一個信封擱在一邊。
「那時她已經通過護照驗查處了!」他說。
「就是嘛,」馬科斯說,「所以我們要在她進機場樓之前就恭候她。」
「貝特西的神經一定是堅強得像鋼索。」
「她的神經可不行。」
「行李怎麼辦?」
「讓那小東西放棄跟我們過奢華生活的指望吧。」
「但是這些行李將會證明她是在這裡失蹤的。」
「我們不得不冒這個險。不過誰又能證明這一點呢?在國內航線飛行中從來就
不立旅客名單。」
馬科斯看了看表。
「我們十分鐘後出發。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山笛回答,「我們要帶上這玩意兒嗎?」
「就照約定的辦。」馬科斯做了個鬼臉,「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東西,別那麼
婆婆媽媽的。」
他們把信件塞進一個公文包裡,每個人從抽屜裡拿出一支黑色的小口徑手槍揣
進上衣口袋。然後關上窗,拉好窗簾,擰緊廚房裡和洗澡間的煤氣總開關和煤氣暖
氣開關,關上水龍頭,然後把兩個大箱子、兩個麻袋拽到後院。一輛汽車停在那裡。
他們把行李放進後備箱,馬科斯把公文包扔在後座上。
「這車真漂亮,」山笛說。
「趕上大減價了。」馬科斯做著怪臉說,「我還是打算換一輛,什麼時候都行。
要不然就再碰一次大減價。」
他們看了看儀表板上的鐘,靜靜地挨著坐上。山笛點了點頭,馬科斯發動了車。
從現在開始,一切必須準確無誤地照計劃進行。事關重大,不僅是對他們來說,而
且關係到許多人。他們決定采取一系列行動來幫助千百萬人,這只有在第一著勝利
的情況下才可能成功。萬「一失手,他們輕則失去自由,重則失去生命。
從現在起他們必須忘卻自己的名字,他們成了代號,將不顧一切、藐視法律,
只順從於一種新的、只有他們承認的法。
他們默默地駛過街道,上了通往機場的公路。飛機修理棚旁是教練機場的一個
個飛機庫。他們的車向那裡駛去,通過升起著的橫木,停在看門人面前。馬科斯出
示了證件,然後向停在機場上的一些教練機那兒馳去,在一架斯高特型直升飛機旁
停了車。他們下了車,把行李從車裡轉移到飛機裡。山笛留下來作起飛前的準備工
作,馬科斯驅車駛向機場大樓。
馬科斯把車停在貝特西的車子後面。他拿上公文包,沒有鎖車門,進入了接客
大廳。他看見了貝特西,她手中捏著折起的機場小姐帽,身上披著一件雨衣,站在
旅客進來的門口。他湊到她身後;沒有人會注意他們,因為廳裡人很多。
「從哪扇門出來?」馬科斯輕聲問。
「右邊那扇通過行李的門。」貝特西輕輕回答。
「你能行嗎?」
「我試過幾次了。」
「飛機到了。」馬科斯說。
「拿著我的雨衣。」貝特西說。
馬科斯接過貝特西的雨衣,只見她很快地、毫不引人注意地戴上了帽子,穿過
門走到了機場上。沒有人看她,大家都在看著越滑越近的飛機,停機示意員把飛機
引到停機坪,引擎關了,尾部的樓梯慢慢落下來。第一批旅客出來了。
在從倫敦到愛丁堡的飛機上,蕾娜特心情舒暢。那卡拉維爾既沒有爆炸,也沒
有掉進海裡或者撞毀。她現在輕松舒展地坐在座椅上,被下面的景色深深吸引住了。
她試著形容在空中搖晃的感覺,把這感覺固定下來,以便在給家裡的信中描繪一番。
雲的形狀——塔、山、城堡;湖海——灰色的,發藍的白色,像冰一樣移動,又像
棉花一樣一團一團,圓圓滾滾,真令她激動不已。一旦有空隙可以看見地面,她驚
訝地看到綠色山丘的帶子、閃光的河流,以各種不同的黃色調為分界的田野,城市
和村莊像玩具積木;有時她靠在椅背上,眼睛閉上幾秒鐘,她想:我不是在做夢吧?
世界是多麼美啊!
三叉戟把她帶到了離地面1000米的高空,蕾娜特感到,好像下面是個巨大的球
從北向南轉著;在遠方,在煙霧茫茫的東方有一小塊土地,那裡立著她父母的房子
——而她在向北方疾馳。下面河畔立著人們的住宅,飛機從許多人上空掠過。有的
人也許會抬頭看看空中這道銀色的箭頭,所有這些人都有他們的喜怒哀樂;這一點
她至今沒有認真地想到過,如今從這風馳的飛機上往下俯瞰,她發現人們的種種憂
愁——也包括她在內——都是那麼微不足道,她心中對這些人產生了一種新的、從
未感受過的親切感。她感謝這次空中旅行為她打開了新的視野,帶來了新的體驗。
眼前的圖像突然換了,不僅在她眼前,而且在她心中:她看見了學校,她還將
在其中度過一年,那些台階、休息廳、許多吵吵嚷嚷的孩子,推來撞去,東奔西跑,
一群普普通通、沒有思想、激動興奮的人。她看見高校長室不遠處電鐘旁邊白底黑
字的匾額,這她至少讀過幾百遍,甚至也懂了,但並沒有真正體會到其含意,現在
她才感到那兩行字的意義竟是如此之深:「切勿共憎,但須同愛。」
燈光字幕亮了:請勿吸煙!系好安全帶!喇叭裡傳出的聲音告訴大家,飛機將
準時到達愛丁堡。蕾娜特暫時將她的感覺擱置腦後。她轉過頭去看四周,不引人注
目地觀察周圍的旅客:閒聊個沒完的大學生們、旅游者和商人。他們不是在讀報,
就是在把喝完的威士忌杯子塞在走來走去的空中小姐手裡。
她感到格外舒服的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她,沒有一個人試著同她說話。倒是在
故鄉的有軌電車上常有人主動與她搭話;飛機裡沒有一個人特別關心她的存在。也
許只有一個例外,但也完全是偶然的。有兩次她的目光與同排的一個年輕男人的目
光碰在一起,這兩次都在她偶然向對面的窗口看去的時候。那男人之所以引起她的
注意,是因為他留著滑稽的莫利茲髮型,長著一張大馬臉,毛衣袖子太短,不足以
掩蓋他長長的胳膊。其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三叉戟降落時抖動起來,耳膜疼得厲害,飛機傳動裝置的尖叫聲彷彿來自遙遠
的地方。蕾娜特又默念了一遍見面時的應酬話,要說得正確,英語化,因為第一印
象往往是關鍵性的。有一陣子她也曾擔心過她的行李,但是當三叉戟飛機在跑道上
疾馳時,注意力就轉移到飛機的降落上了。
飛機到了滑行道上,輕輕地顫動,制動使旅客們的身子貼到了安全帶上。飛機
停了下來,傳動裝置聲音消逝了。這時蕾娜特猶豫起來,可是下機的旅客卻像潮流
般地捲著她向前走。她對安全到達目的地感到高興,又對飛行的結束感到遺憾。耳
邊響起空中小姐的問候,她依戀地瞥了機艙一眼,便走下了樓梯,緩緩跟著其他旅
客,環顧著,望著機場大樓,這裡的看臺上也站滿了人。——她到達了愛丁堡。
旁邊有個人碰了她一下。
「對不起。」是那馬臉年輕人用法語向她說。
蕾娜特感到驚奇,她用英語回答:「沒關係。」
機場的噪聲、看臺上的叫喊聲使她頭昏腦脹,耳朵裡還在嗡嗡叫著,她木然地
朝著大樓走去。
一個機場小姐走到她面前,仔細打量著她。
「小姐,是不是有人來接您?」她問。
「我聽不見。這噪音,還有我的耳朵。」蕾娜特答道。
「您會說英語嗎?」
「是的,我會。」
「有人來接您嗎?」
「是的,芬奇先生和夫人。」
「跟我來好嗎?我們走一條近路。」機場小姐說。
她跟著機場小姐穿過一道邊門出了機場。一個男人接過她的大衣,把她領到一
輛汽車旁,讓她坐在前座。使她奇怪的是,機場小姐也上了車。可是她沒有多想,
望著機場前面喧喧嚷嚷的熱鬧場面,心滿意足地輕舒了一口氣。
「我的行李怎麼辦?」蕾娜特突然發問。
「待會兒再說。」坐在她後面的機場小姐簡潔地回答。
然後她聽見跑步聲,後面車門被人拽開,又上來了兩個人。幾乎與此同時,汽
車快速向前馳去。蕾娜特偶然看了一眼反光鏡。這時她感到嘴巴和鼻子前有種又濕
又甜的東西,舌頭好像變粗了,眼皮合上了。可是她還是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反光鏡。
她吃驚地看到那張馬臉,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向一個黑沉沉的深淵墜落,輕飄飄的,
就像一根羽毛。
「她過去了嗎?」約翰問。他左手把窗搖下來,右手摟著貝特西。
貝特西俯到前座上,輕輕拍了拍蕾娜特的面頰,翻開她的眼皮。
「過去了,」她說著轉向馬科斯,「你把信發出了嗎?」
「發了。……得佈置一下,讓這小東西在過檢查口的時候看上去像睡著了……
或者像喝醉了。」馬科斯說。
「把她的手提包給我。她的護照一定在裡邊。快,動手啊,我們快到檢查口了。」
貝特西緊張地說。
馬科斯把手提包送給她。貝特西翻了翻,什麼都沒有。
「這裡沒有。」她說。
她搜蕾娜特的身,掏她上裝口袋,可是除了紙巾,一無所獲。
「這也太奇怪了,」貝特西說,「護照總該在身邊啊。」
「別是叫她給吃了。」馬科斯問聲悶氣地說。
「別吵,」克裡斯朵夫壓低嗓門說,「已經到檢查口了。」
他們來到了橫木前。馬科斯把身份證遞出去。守門人表示感謝。汽車在滑行道
上馳向他們的直升飛機,開到背朝機場大樓的那面停下,他們紛紛跳下了汽車。
山笛在幾分鐘前已經向指揮塔申請起飛,指揮塔批准了他。他報的是他作為飛
行員另帶五個人,報了飛行目的地,指揮塔還跟他說了一些天氣情況。
「你們快點!」山笛在座艙上叫喊,「我們如果不馬上起飛,要再過一個小時
才能被批准下一次的起飛。」
「汽車怎麼辦?」馬科斯叫著。
「開到那些機棚後面去!」
克裡斯朵夫和約翰把蕾娜特拽出汽車,把她像個洋娃娃一樣塞進了直升飛機。
貝特西拿上了那個手提包。馬科斯倒著車七拐八彎開到機棚後面。山笛開始發動機
器。螺旋槳扇起塵土。山笛又向指揮塔報告了一次起飛要求。馬科斯彎著腰跑過來,
爬上樓梯,褲子和頭髮被風刮得一個勁地飄揚。他鑽進了飛機,帶上機門。山笛一
反常規,以向後上方的筆直曲線使直升飛機離開了地面。
「還算不錯。」山笛說。
「照這麼下去,下星期就能大功告成……」馬科斯說。
「你把這小東西的大衣弄哪兒去了?」貝特西打斷了他。
馬科斯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像是暈機了。
「在後備箱裡。」他喘著粗氣說。
「笨蛋!你真是個地地道道的笨蛋!」貝特西說。
山笛駕著飛機越升越高,然後確定了一下方向,直升飛機便載著他們飛往遙遠
的北方。
早晨出版的各家報紙都以醒目的大標題報導了羅蓮﹒德﹒弗雷斯卡失蹤的故事。
這是8月19日。同樣內容的信件幾乎是同時到達各個編輯部的。各家通訊社以昂貴的
價錢拋售這個頗有油水的消息,這無疑是一流新聞,一則能大大提高報紙銷售量的
頭版頭條新聞,幾乎沒有一家報紙願意先去驗證一下這條消息確實與否,關鍵要趕
在一大早給讀者們提供早餐時談話的材料,從而伴隨他們這一天的生活。女人們在
乳制品商店談論此事。男人們午間在食堂裡發表議論;他們震驚、憤怒,極力主張
對暴徒施以死刑。主張警察應堅決果斷地采取行動,主張實行嚴厲的教育手段,因
為一旦學校和家長教育無方,孩子們就會變野,長大後後果不堪設想。
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人真的激動不已。人們只是力圖表現得正直、義憤填膺。關
鍵是,報上登載的一切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反正沒有發生在這兒,在這個城市裡,
這條街上,這幢房子裡,謝天謝地,沒有在自己家裡。
右翼保守報紙《商報》在發表這封信的內容前召開了一次緊急編委會議。信是
主編在他的辦公桌上讀到的。不管怎麼說,劫人事件對於一家經濟報刊來說也是第
一版的重大消息。
「先生們,」主編對他的同事們說,「如果這個消息屬實,那麼它可能會引起
連鎖反應,甚至波及經濟領域,並在外交上造成麻煩。您,布呂克爾先生,跟弗雷
斯卡家通個電話。驗證一下,他們的女兒是否在尼札,是否真的到愛丁堡去了,等
等。誰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跟我們開天大的玩笑。」
「通訊社已經通過電傳發出了這條消息。」布呂克爾說。
「得了得了。我們發表的東西就得驗證,我們是一家嚴肅的報紙。您還是馬上
去打電話吧。我們不能拾別人的牙慧。正相反,還要加上這麼一句話:與弗雷斯卡
先生通話後我們得以……諸如此類。快去吧,布呂克爾,閃電式通話。」
布呂克爾離開了會議室。其他人在那裡討論應給這起綁架事件騰出多少版面。
此外,「一些已經排好版的文章不得不抽出來推遲到明天發表。編輯們決定,將一
個部長辭職的消息和對此的評論、一些汽車價格上漲的消息以及一個自殺者住宅裡
煤氣爆炸一事推遲發表。這就給綁架者的來信和對綁架事件前景的估計留出了足夠
的篇幅。
布呂克爾在打電話。通往尼禮的線路暢通,可是弗雷斯卡家的電話始終撥不進
去。足足等了25分鐘,布呂克爾才在兩個通話之間鑽了個空子,接通弗雷斯卡的私
人辦公室,與那邊的秘書說上了話。
「這裡是《商報》編輯部。通訊社發的消息屬實嗎?弗雷斯卡先生是否會照綁
架者提出的條件辦?」布呂克爾問。
「先生,您占了線,我們正在等部裡的一個電話。」
「您只用說是或不是,完了我就掛上。」
「您到底想知道什麼?」
「羅蓮小姐在尼札嗎?」
「不在。」
「你們知道她在哪裡嗎?」
「不知道。她當時是準備飛往愛丁堡的。」
「會屈從於綁架者提出的條件嗎?」
「這我不知道。」
「您認為有沒有以其他方式解救羅蓮小姐的可能?」
「即使知道我也不會說,因為這會使談判難以進行。現在該結束了。再見!」
秘書掛斷了電話。布呂克爾很滿意,這次通話澄清了一些事實,在一定程度上
甚至證實了通訊社消息的真實性。他的記者職責應該算盡到了,一旦有差錯,可以
在事後向讀者道歉。誰對報上的消息又會琢磨得那麼仔細呢?
他跑回會議室,打斷了那裡的討論,他帶來的消息是轟動性的,足以使他的身
價有所提高。
「博士先生,通訊社的報導是正確的。」他越過同事們的頭頂喊,「我們可以
刊登這則消息。」
他描繪了電話內容,把自己的估計也編織進去,從而使他的敘述顯得更有份量。
他從主編遞過來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
「或許您得坐飛機去尼札一次。」主編施普朗格博士說,「不過讓我們再等一
天吧。」
施普朗格博士抓起電話筒,撥了印刷廠的號碼。
「開機吧。開足馬力。質量可以忽視,但無論如何要在一個小時內送出去。」
印刷機開始轉動,整座房子裡都能聽見那沉悶的機器聲。施普朗格博士走回自
己的辦公室。他微笑著傾聽了一會兒機器旋轉的噪聲。發送部的大門打開了,送報
車一輛接一輛倒到木裝卸台前。
不到一個小時,第一批油墨未干的報紙送了出去。在第一版通欄標題下還劃了
紅槓:
《政治暴徒綁架大工業家的女兒》
「尼札(本報第一手消息與評論)。如報道,尼札的羅蓮﹒德﹒弗雷斯卡,法
國大企業法蘭費羅公司總經理的女兒,於8月17日被綁架。暴徒們要求1000萬法郎贖
金,自稱用來反對『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壓迫和剝削』。這些話出自今天早晨本編
輯部收到的一封由愛丁堡發出的信。我們摘錄如下:
『我們綁架了羅蓮﹒德﹒弗雷斯卡。我們意在以此引起世界公眾的震動和注意,
從而對千百萬人在資本主義的剝削下忍饑挨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情景寄予關
心,慈善組織搞的募捐活動雖然是好事,但到頭來,送到一個村落裡的只剩一捧米。
在許多人的眼裡,我們的行為是犯罪。我們不怕被曲解。世界各地兒童死於饑餓,
生活水平低下的部落、民族受盡獨裁者的搜刮,受到鄰族的襲擊,與此同時,一些
人,卻過著奢侈無度、花天酒地的生活,這才是最大的犯罪。這就是富人們的罪行:
罪不在占有,而在子有了卻不給予!我們向世界公眾宣佈,這是我們一系列行動的
開端,我們將在所有國度繼續采取行動,直至那些富得不可思議的人,那些國家真
正的統治者自願地交出他們賸餘的財富。信封上愛丁堡的郵戳只是一個幌子。我們
將提出贖回羅蓮﹒德﹒弗雷斯卡的具體條件。一旦遭警察襲擊。我們將自衛,哪怕
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這樣羅蓮﹒德﹒弗雷斯卡也將同歸於盡。』
《商報》工作人員在與德﹒弗雷斯卡的秘書通話中得知,羅蓮﹒德﹒弗雷斯卡
訂了前往愛丁堡的機票。但似乎沒有到達那裡。可能那是一夥特別狡猾的罪犯,他
們欲將警察吸引到愛丁堡,落入他們佈下的迷魂陣中。
我們將密切注視這起極左分子綁架事件的發展,向讀者提供進一步的消息。」
布呂克爾從發送處取來一份報紙,仔細地讀了一遍這篇文章。然後他瀏覽了一
下其他新聞,地方消息、體育、經濟版,完了又回到第一頁,逐宇逐句地研究起信
的內容。
他設想如果自己是個百萬富翁會怎麼樣,想到這裡,他不禁苦笑起來。他知道
自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錢花完的——弄一輛快速高級轎車、搞一個漂亮的女友,
給她掛滿珠寶項鍊,打扮得像棵聖誕樅樹,再加上周游世界一、兩次——然後便開
始走下坡路。
信裡還有一種東西比當百萬富翁的設想更吸引他。他覺得暴徒們的宣言中有某
種東西並不壞……儘管如此,這麼干是不對的。哪能用目的來為手段辯護呢!
還在報導綁架案的各報出版前,一些電視攝制組和記者已經啟程前往尼札。根
據人們從外界的觀察,弗雷斯卡家裡籠罩著陰郁的氣氛。弗雷斯卡先生同外交部和
警察總署通了電話。他讓他的僱員們站在花園四周,制止好奇的人們闖入,可以進
來的只有警察局和部裡的官員以及總領事先生。
外交部裡空氣緊張。法國警察總署的一位局長在傾聽國務秘書向他分析羅蓮小
姐綁架案可能引起哪些麻煩。看上去局長的表情已輕松,可是他心中有一種感覺,
他正被推入一種非常棘手難辦的處境。這一案件來得真不是時候。眼下適值夏天,
他手下的人有三分之一休假去了,還有病號,而犯罪率正是高峰時期,小偷、詐騙
犯、歇斯底裡的電影明星活躍地穿梭往來,每一個都得有個穿制服的保姆看著點。
「那麼您將如何著手呢?」國務秘書問。
「我們已經做了一點事,」警察局長匹埃爾回答說,「通報了國際警察組織,
倫敦的同事向我保證一定大力合作。已通知英國和法國的所有機場進入戒備狀態。」
「您知道萬一我們失敗,後果會如何嗎?」
「不完全清楚,先生。但我知道弗雷斯卡的勢力。」
「那將不僅是一個駭人的丑聞,而且有可能在國會內造成危機——假如弗雷斯
卡失去自制,他會使交易所行情出現我們絕不需要的浮動。如果您不把他的女兒送
還給他,他會制造許多麻煩。還得盡可能別讓他非掏出大筆的錢來不可。」
「據我所知,羅蓮小姐不是在法國,而是在英國失蹤的。」
「這只能使事情更複雜!」國務秘書煩躁地喊了起來,「我對英國人和他們精
益求精的品質沒有什麼偏見。可是以我們的手段更易達到目的。」
「任何倉促從事都可能帶來不利。」匹埃爾說。
「任何猶豫躊躇同樣如此。」國務秘書反駁說,「我受命給予您盡快采取行動
的一切權利。政府將傾全力支持您,包括用錢。」
「先生,只有等兩件事發生後,我們才能采取行動。第一件:等暴徒們的條件
公佈。這很快就會來的。這是一種心理學伎倆,先讓父母等待,使他們軟下來,那
時高額的款項就容易敲詐了。這些條件會給我們帶來具體的啟示。第二件:等倫敦
警察廳提供某一條線索。在這之前采取任何行動都是毫無意義的。沒有英國方面的
事先同意,我們根本不能進行正式調查」
「這我在十分鐘內就可以聯繫好。」國務秘書說,「不過您好像沒有聽懂我的
話:我們將傾全力支持您!還要我說得更清楚一點嗎?作為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您
應該知道您手裡掌握著哪些可能性。」
「我知道,先生。但是……」
「有什麼得罪之處我們以後可以通過外交途徑來解決。」國務秘書有點不耐煩
地說,「我們同英國關係很好。」
「明白了,先生。您還用得著我嗎?」
「在您臨走前我還想補充幾句。被綁架者萬一死亡,那將是全國性的災難,勢
必導致警察部門內許多領導人的更新。」
「您這是在威脅吧?」匹埃爾氣憤地問。
「每個人都得保護自己。」國務秘書看著窗外,「您以為我為弗雷斯卡有個女
兒感到高興嗎?」
「請允許我提個問題。您為防止這場全國性的災難已經做了些什麼?」
「我們已委託駐倫敦大使拜會英國政府,遞交一份照會,請求英方盡全力拯救
羅蓮小姐的生命。」
「英國政府怎麼表示?」
「他們將全力以赴。」國務秘書回答,然後向匹埃爾轉過身來,「您不相信嗎?」
匹埃爾微微一笑。
「他們將同我們的政府一樣行動。他們會去找一個人,把一切責任都掛在他脖
子上;不光是破此案的責任,也包括對可能引起後果的責任。」
有人敲門。一個秘書走進了房間。他默默地把一份報紙放在桌上,第一版登著
有關於綁架的文章。標題用紅筆劃了出來。有些句子下面也劃了紅槓槓,這些話講
到當局的態度,責備英國對此毫不在意,說英國是極端分子們的老巢。還引伸出去,
說到英國的新教人士壓迫北愛爾蘭的天主教徒。
「舞會開場了,」國務秘書說,「比弗雷斯卡的衝動更使我害怕的,是新聞界。」
「這家報紙不是屬於弗雷斯卡的嗎?」匹埃爾問。
「是的,這不錯。可是它不會是唯一一家興風作浪的報紙。」
「這是什麼時候出的?」
「大約兩小時前,」那位秘書答道,然後走出了房間。
匹埃爾等到房門關上才說話:「我不禁自問,先生,在這個國家,究竟誰是統
治者,誰是臣民?」
「您竟然問這種問題?您今天表現得十分天真,匹埃爾先生。從古至今,天南
海北,都是這個東西。」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胸。當然他指的不是他的心,而是口袋
裡的錢包。
「那我就不懂了。」匹埃爾開始陳述他的理論,但這時電話鈴響了,打斷了他
的話。
國務秘書把聽筒遞給他。
「是您的局裡打來的,」他說。
匹埃爾只是聽著,偶爾提出一兩個簡短的問題,他臉上的表情由吃驚轉為憂慮。
「別讓那人走……我是說,請他稍等片刻,等我回辦公室。是的,我馬上就來,」
匹埃爾掛上了電話。
「是與我們有關的新聞嗎?」國務秘書問。
匹埃爾點了點頭。
「是的。我還不知道是否應該為此高興。一位機場工作人員在我那兒。他說羅
蓮小姐沒有離開尼札。她訂的前往倫敦的機座空著。他們在麥克風裡三次呼喚羅蓮
小姐,可是她始終未出現在進口處,所以他記得很清楚。」
「這是否意味著她在尼札已經被綁架了?」
「什麼都可能意味。甚至可能意味著她不在綁架者手中。這樣倒是再好不過了。」
「老天爺!匹埃爾,這要是真的—、…」
「我想好好問問這個人,我可以在今天就把談話內容告訴您嗎?」
「當然當然。可是羅蓮小姐會不會是坐下一個班機走的呢?」
「不會。否則時間就對不上。信上的郵戳日期是8月17日。下一個班機23點15分
才到倫敦。」匹埃爾打消了國務秘書的樂觀想法,「可是羅蓮小姐如果沒有趕上飛
往倫敦的班機,她又是怎麼去的倫敦呢,作為……」
匹埃爾打住了。
「什麼?」國務秘書催他。
「如果事實證明羅蓮沒有飛往英國,」匹埃爾深思著繼續他的話題,「那麼有
兩種可能。一種是:她在這裡就被綁架了……」
「不可能,那些信是從愛丁堡發出的!」國務秘書打斷了他。
「這根本不說明問題。一個電話從尼札打到愛丁堡,信就送到郵局去了。第二
種可能是:羅蓮既沒有飛往愛丁堡,也沒有在尼札被綁架。那麼問題是:是誰落在
了敲詐者們的手中呢?」
國務秘書吃驚地盯著他。
「多麼優美的神話!匹埃爾,夢幻一般。這樣的話,您認為羅蓮小姐到底在什
麼地方?她會給家裡一個信,告訴他們,她沒有被綁架;她一定會說,她過得挺好,
她在朋友家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國務秘書發火了。
「羅蓮在哪裡我無法認定。我只是在想,一份才出版兩個小時的報紙需要多長
時間可以到達一處消息閉塞的情人窩裡。」
「這可是……如果讓您說對了的話,這可是太棒了!」國務秘書說。
匹埃爾嘟嘟噥噥地說:「誰知道對羅蓮來說是棒還是不棒。」
「行了行了,這些只是大膽的估計,不是證據。您必須努力地、細緻地去研究
這個案子。我們手裡的唯一證據是那封來信,您別忘了。」
「不會,」匹埃爾說,「我不會忘的。我已命令所有警察機構搜查尼札及其附
近的夜總會、酒吧間和賭場。……誰知道有沒有用呢?」
他朝門口走去。
「再見,先生,我最遲過一個小時給您打電話。」
匹埃爾離開了這間辦公室。國務秘書走到窗邊,打開了窗。
「為什麼警察身上散發著這麼一種可怕的臭味?」他喃喃自語,「一個個都像
剛從軍營裡出來似的……」
丹尼斯男爵站了起來;他在迎接倫敦警察廳的一位局長給他指指座位,他倆都
坐下了。丹尼斯男爵遞上雪利酒和香煙,局長謝絕了。
「您的高爾夫球場真是好極了,丹尼斯男爵。」警察局長說。
「如果您有興趣,曼松,這星期可以安排玩一次。」
「很遺憾,丹尼斯男爵,您知道我脫不開身。」
「是的,事情很棘手。法國人總是一臨陣就把最重的炮架起來。這就是他們無
拘無束的性格。您想想,剛發生事就遞上一份照會!在我看來,這不僅是多余的。
而且……有侮辱性質。」
「我真擔心,過不了多久,問題就會接踵而至:比如他們是不是可以派一批偵
緝人員來接管這一案件。丹尼斯男爵閣下;您是知道我的看法的。這種大叫大嚷
『快啊!快啊!』的做法動不了罪犯一根毫毛,只會驚得公雞母雞滿天飛,把一切
攪得亂七八糟。」
「當然是這樣,曼松。可是為了防止法國警察部隊入境,我得把一些具體進展
告訴法國同事,讓他安下心來。」
「這可不容易,丹尼斯男爵閣下,我剛剛平息了我們穹蘇格蘭地區負責人的權
限之爭。初步達成協議。我們可以到那裡去偵緝調查,由地區警察局長全面指揮。」
「很好。結果如何?」
「我們搜遍了愛丁堡,一無所獲。」曼松說。
「這個消息不會給我的法國同事帶來歡樂,從而打消他們派警察來的念頭。」
「當然不會,丹尼斯男爵閣下。我們的調查還沒有結束。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
敲詐者的信為什麼從愛丁堡機場寄出。我們對這個機場也感興趣。很可能這會是關
鍵場地,會給案情帶來突破;我們將不間斷地監視這個機場。」
「曼松,您怎麼佈置完全是您的事。如果能找到一條具體線索,對我們大家都
會有好處。世界各報都轉載了這一不快事件,尤其是法國各家報紙唾沫飛濺,譴責
我們無能。當然他們的動機很明顯,各嚴肅的階層並不予以重視。可是您自然知道,
總會有一些污點沾在我們身上。我真希望您能在最快的時間內找到某種依據,曼松。」
警察局長在鞋子裡動著他的腳趾。他擺出一副認認真真,畢恭畢敬的樣子;他
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好似充滿了信心和成功的希望。可是他心裡在詛咒丹尼斯男爵。
為了來此傾聽這番愚蠢的廢話,他不得不立刻從愛丁堡飛往倫敦。這麼一來,一天,
珍貴的一天便失去了。
「請您允許我告辭,丹尼斯閣下,」警察局長彬彬有禮地說,「或者您是不是
還需要我效什麼勞?」
「您不想留在這裡吃晚飯嗎?」
「我必須今晚趕回愛丁堡,閣下。」
「我不想妨礙您執行您的任務,曼松。可是克勞費爾德夫人會感到失望的。她
滿心期望著您能帶來一些激動人心的消息。」
「我們將努力偵破羅蓮一案,男爵閣下,我想我將帶著好消息晉謁克勞費爾德
女士。」
「好的。祝您成功。有任何一點與此有關的小事,請您馬上告訴我。您要知道,
我不想讓我的法國同事幹等太長時間。」
丹尼斯男爵陪曼松走到房門口的汽車引道前。曼松鑽進一輛篷頂可升降的奧斯
汀轎車,仍然微笑著,朝丹尼斯男爵點點頭。丹尼斯男爵舉著手向他告別。曼松從
反光鏡裡看見他轉身進去,臉上堆起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可是他的車仍開得不急不
慢,從漂亮、寬廣的花園中穿過,嘴裡一個勁地咒罵。他好不容易到了機場,總算
趕上了前往愛丁堡的飛機。他上氣不接下氣,大汗直流,而他最討厭的恰恰是濕襯
衫。他情緒惡劣,又凍得夠嗆,因為他的鄰座不關通風器。
在愛丁堡,誰也不曾料到曼松今天晚上就會回來。但是曼松在旅客到達廳裡時
還是碰到了他手下的一個警察正在同一名機場工作人員說話。
「晚上好,科諾利。有什麼新聞嗎?」曼松走近那個警察。
「晚上好,先生。羅蓮一案什麼新的東西都未了解到,上帝作證,我們都沒有
合過眼。」
「這我也不贊同,科諾利,尤其是白天睡覺。」曼松微笑著說。
「也許您會感興趣,先生,在愛丁堡發生了另一件事。這事同我們當然無關,
愛丁堡的伙計們自己在處理這個案子。」
「什麼案子?」
「一份失蹤報告,先生,同樣是個外國姑娘。」
曼松不相信地看著科諾利。
「您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不是,先生。如果願意的話,您可以跟我來,刑事探長麥克波遜在那頭有個
房間,他在那裡指揮破此案。」
他們離開了這位機場工作人員,穿過到達廳。經過旅館介紹處,走入派出所,
派出所後面有間沒有裝修過的房間被臨時用作訊問室。
麥克波遜坐在一張光禿禿的桌子後面。桌上放著一個箱子,箱子是打開著的,
裡面有女人的外衣、內衣、襪子、幾本書、化妝品和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麥克波遜
對面坐著一個男人,他顯得心煩意亂,不住用舌頭舔舔下唇。
「喂,麥克波遜,」曼松說,「您遇上了相似的問題?」
「晚上好,曼松。我們比您運氣好一些。我們至少有這麼一個箱子。這位是芬
奇先生,他原打算接這位失蹤的姑娘到他家度假的。」
「您好,芬奇先生。」
芬奇先生點點頭。
「是否確知失蹤者是在愛丁堡下的飛機呢?」曼松問。
麥克波遜仰首看著曼松。
「我們從國際警察組織處得到消息,因為姑娘的父親打了失蹤報告。他去報案,
是由於芬奇先生在電話裡告訴他,蕾娜特﹒歌得斯密德——這是失蹤者的名字——
在約定的當天和第二天都沒到這兒來。」
「蕾娜特本該在哪一天到達?」曼松問。
「8月17日。」麥克波遜眼瞅著曼松,慢慢地回答。
「這是偶然的……還是有什麼意外?」曼松嘟噥著。
「誰知道呢。……在蕾娜特案上至少我們知道一點,這位姑娘到了愛丁堡二」
麥克波遜說。
「由於這個箱子到了嗎?」曼松微笑著。
「不是的。」麥克波遜說,「我給倫敦希思羅機場打了電話。蕾娜特﹒歌得斯
密德在那裡交了前往愛丁堡的機票附頁。班機上的空中小姐也記得這張臉。」
麥克波遜給曼松看一張照片。
「是芬奇先生給的。」他補充道,「他拿著這張照片便於接人時辨認。」
曼松歎了口氣。
「要是我有您那麼多線索該多好,麥克波遜」
曼松長時間地仔細觀察這張照片。
「是個漂亮的姑娘。」他說著把照片遞回。「我們的失蹤者也是個漂亮的姑娘。……
您,芬奇先生,您在8月17日沒見著蕾娜特小姐嗎?」
「沒有。」芬奇先生輕聲回答,「17日、18日都沒有」
「您有沒有看到一個與蕾娜特﹒歌得斯密德長得相象的姑娘?」
「我想不起來了……可是您知道,今天許多姑娘都是這種打扮,一這種髮型……
有時很難從遠處區別她們,尤其是在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我的女兒我可以從她走路
的方式上認得出來,知道胳膊這麼擺。頭這麼轉動就是她。可是誰又知道一個陌生
人的特點呢?所以我們也寄給蕾娜特小姐一張我們的照片,一張合家照,讓她拿著
辨認我們。」
「你們都到機場去了嗎?」
「不,只有我去了。」
「芬奇先生,您是否有把握能根據這張照片認出蕾娜特小姐來?」
「把握?把握當然沒有。」
「那麼是不是有可能有個年輕的姑娘,在那一瞬間看上去並不完全像照片上的
人從您身邊走過;而您沒有認出她來?」
「您這是什麼問題,先生。對此哪能得出準確的回答呢?」芬奇先生說。
「我並不要求得到準確的回答,我只想弄清楚,蕾娜特小姐既然如您所說,與
您根本不認識,那麼她是不是有可能從您身邊走過而未被您認出來呢?」
「假如她走得很快,那是可能的。」芬奇先生沒把握地說,「但我認為這不太
可能。她一定會向四周看,會踟躕不前。看人們的臉,試著找我家的成員。她的舉
止無疑會引起我的注意。您說呢?」
「是的,我同意您的看法,芬奇先生。」曼松回答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
「您見過這位年輕的姑娘嗎?」
芬奇先生看了看這張照片,轉過臉來吃驚地望著曼松。
「是她嗎?」芬奇先生問。
「誰?」
「蕾娜特小姐。」
「不對,」曼松陷入了深思,聽得見他吐出了一口氣,「這是羅蓮小姐。」
「我的上帝!」麥克波遜說,他已經感覺到曼松用意何在,不禁站了起來。
「我提個問題,麥克波遜,這就免得犯錯誤:是否檢查過所有旅館、青年旅舍
和宿地?」
「都查過了。很難設想蕾娜特小姐會被某個名聲不好的房屋出租婦招攬去。這
些婦人我們也都掌握。假如您想要更保險一點,我可以派人到所有這些人那兒去查
一遍。」麥克波遜回答說。
「那只會是浪費時間。」曼松說著向芬奇先生轉過臉去,「您是不是可以指給
我們看,您等待蕾娜特小姐的時候站在什麼位置上?」
芬奇先生站了起來,可是麥克波遜又把他按回到椅子上。
「我有這裡的詳細平面圖,」麥克波遜說,「還有時間,從什麼時候等到什麼
時候,等等。」
「完了您就讓芬奇先生先回去吧。」曼松用示意的眼光看著麥克波遜。
麥克波遜明白了。
同芬奇先生簡單地研究了一會兒後,麥克波遜說,「我還會找您的,芬奇先生。
今天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他向芬奇先生伸出手。芬奇先生站了起來,順從地離開了房間。
「科諾利,今天您也沒事了。」曼松對他手下默不作聲聽取了這場問話的偵探
說。
當房間裡只剩下曼松和麥克波遜兩個人時,有一陣誰也不說話。麥克波遜打破
了沉默。他站起來,推開通派出所小屋的門。
「請您幫忙煮兩杯咖啡,要滾燙的。」
然後他走回桌旁,合上箱子,放到一個角落裡,再用袖子擦了擦桌子。
「這太奇異,太離譜了。」他喃喃地說,「簡直是荒謬。」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曼松說。
「我們現在干嘛?」
「首先喝咖啡。」
享受完熱清醒劑後,他們離開了這個簡陋的房間,穿過喧鬧的候機廳和到達廳,
在芬奇先生接人時站過的地方停了下來。
「站在這個地方,基本上不可能漏過一個人。」曼松說。
「是的,如果這個人是通過這道門出來的話。」麥克波遜表示同意。
「還有別的出口處嗎?」
「跟我來,我帶您看一個地方。」
他們穿過這道門進入一片空場,向右拐,穿過另一道門,進了行李房。幾個工
人抬眼看了看他們,又埋下頭去,不再管他們。一位機場工作人員走到他們面前。
「你們上哪去?」他問。
麥克波遜指了指前面的門。
「到街上去。」
「很抱歉。這是不允許的。你們得走旅客通道。」
麥克波遜出示了他的警察證。
「是這樣,對不起了。」機場工作人員說,「你們只管走去好了。」
「我有個問題,」麥克波遜說,「從來沒有人從這裡通過嗎?」
這個人猶豫了一陣。
「您要知道,」他終於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了,「原則上是禁止的。可是我們的
班機機組人員有時候從這裡走。我們的空中、機場小姐和服務員同樣如此,不過這
些人我們是認識的,至少認識他們的制服。」
「老百姓呢?」
「從來不行。」這個人肯定地回答。
「在機組,機場人員陪同下也不行嗎?」
「這是可能的。但我們把這樣的人看成機組人員一道的。」
「謝謝。」麥克波遜拍了拍這個人的肩膀,「回答得很好,至少非常合乎邏輯。」
曼松對他的同伴開玩笑的方式頗感驚奇,不言不語地跟著他走到了外面街上。
「怎麼回事?」他終於問麥克波遜了。
「如果蕾娜特小姐到了這裡,那她一定離開了機場。她已經到了這裡,這點我
們有證明。假如她沒有離開機場,那麼就是說她還在這裡。對不對?」
「很有啟發。」曼松說,他心裡對這種婦人邏輯很不以為然。
「看來她是從這個門離開機場的。」麥克波遜斷言,「而且是在一個穿制服的
人的陪同下。否則她通不過這道門。」
「沒有其他出口處了嗎?」
「沒有。」
曼松看了看四周。他們站在停車場的邊緣,耳邊響著飛機的噪聲。空氣很不好,
沒有風,汽車燈照得睜不開眼,汽車的噪音叫人難以忍受。
「您就沒有個清靜些的地方嗎?」曼松煩躁地問。
「跟我來。」
麥克波遜把曼松又帶回了候機廳,走進了那裡的餐廳。
「您聽著,」麥克波遜開始說了,「假如您那位羅蓮小姐到過這裡,她很可能
跟蕾娜特從同一條路出來。」
「那裡是姑娘出口處囉?」曼松說。
「您願意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麥克波遜照舊心平氣和,「問題僅僅在千:
誰是她們的陪同者,用什麼工具載走了她們,到哪裡去了?」
「這問題很簡單。」曼松說。「您自己馬上就會作出回答。然後我們一起去把
這兩位女士接回來就行了。」
麥克波遜臉上露出受了侮辱的神色。他目視桌面,手裡玩著汽車鑰匙。
「我想今天就到此結束吧。」他說,「已經夠晚的了。」
「老天爺一您別這個模樣,麥克波遜;你們蘇格蘭人一點都不懂開玩笑。……
好吧,讓我們有條不紊地分析一下。外面是個停車場。很可能是用一輛汽車把她們
拉走的。到哪兒去呢?去火車站?肯定不是,帶著一個被綁架的人可不那麼容易遮
蓋。他們同樣不會去坐輪船。除此之外還剩幾種可能性呢?」
「排除火車和公共汽車,就只有私人汽車或者私人小艇,要不就是……」
麥克波遜停住了。他看看曼哈。搖了搖頭。
「怎麼了?」曼松問。
「我不想說。」麥克波遜像是在自言自語。「只是一種想法。我不願再讓您笑
話。明天我派人先去查一下。」
「您說吧,麥克波遜,您的想法即使很古怪,對我往往也有啟發。這一回我們
的對手看來比一股人想象力豐富得多。」曼松催他。
「我在想。」麥克波遜吞吞吐吐地說出他的設想,「假如蕾娜特﹒歌得斯密德
是被穿制服的人帶出行李房的,那個人就很可能與飛機有關。對不對?」
「完全正確!」曼松有點沉不住氣地表示贊同。
「那麼同樣有可能的是:她會繼續被飛機帶走。那邊緊挨著就是一個體育機場。」
曼松驚愕地凝視著麥克波遜。
「這事您想明天派人去查嗎?」曼松問道。
「是的。」麥克波遜回答,他吃驚地看著激動的曼松。
「您錯了,麥克波遜,」曼松說,「我們應該馬上就去。」
他們坐著麥克波遜的汽車去體育機場,不受阻擋地通過檢查口橫木,在機場指
揮塔台前停了下來。他們走進辦公樓,尋找機場負責人的房間。
機場負責人是個大個子,不是典型的蘇格蘭人,但是佩戴著蘇格蘭高地人的標
志。他對南方的一切事物持不信任的態度。曼松提出了他的請求,大個子笑了笑。
「我們這兒這幾天忙得很。您知道,這地方正在進行高爾夫球世界錦標賽。盡
管如此,我們的記錄仍然做得一絲不苟。絕不可能有任何一架飛機未經許可就起飛
或降落。首先,我們得注意避免與附近的空中交通狀況沖突,僅這一點就不容許任
何疏忽。我對我主管的空域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他以一個自豪的手勢結束了這
番話。
「我們關心的是8月17日。」曼松不耐煩地說。
機場負責人拿起飛行記錄冊,揭開一頁,該頁上方邊緣印著8月17日的字樣。
「其中我們感興趣的只是下午倫敦班機到達後起飛的飛機。」麥克波遜進一步
縮小範圍。
「那只有三架。」機場負責人說。
他的手指順著起飛時間這一欄往下移。
「一架凱斯那190,起飛時間16點,一個飛行員,無乘客,目的地格拉斯溝。這
您有興趣嗎?」
「沒有。」
「下一架:斯高特型直升飛機,起飛時間16點15分,一個飛行員,五個乘客,
目的地克洛伊。」
「是五個男人嗎?」
「也可能會是五個女人。」機場負責人煩躁地說,「人們用無線電報話告訴我
們同飛的人數,我們從不問姓名和性別;除非其中有一個人作為副駕駛員同飛。」
「您怎麼看,麥克波遜?這是否與我們有關?」曼松問。
「駕駛這架直升飛機的人叫什麼名字?」麥克波遜向機場負責人轉過臉去。
「山笛﹒麥克寇文。」大個子蘇格蘭人說。
「你們認識他嗎?」
「認識。他是在我們這裡拿的飛機執照。是個出色的飛行員。」
「他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嗎?」
「沒有。我一無所知。他是個安靜、內向的小伙子。我幾乎從未見過他同別人
坐在一起。即使在食堂裡他也不跟別人搭訕」
「那他看來是突然間變了,您說是不是?」麥克波遜微笑著說。
「為什麼?就因為他帶了五個人?山笛也可能是接受了一次租機飛行。」機場
負責人說。
「斯高特一次加油能飛多遠?」麥克波遜問。
「300英里。」
「他有沒有到達克洛伊?」
「如果你們想知道,我可以打聽一下。」機場負責人說著抓起了電話。
曼松一直在一邊記錄。他把飛機類型、飛行員名字、目的地和同飛人數都記在
小本子上。這小本子是他一直帶在身邊的。
麥克波遜側耳傾聽機場負責人在電話裡說些什麼,可是許多話他聽不懂,因為
他不懂飛行術語。不過從機場負責人的表情上看得出,事情不太對勁兒。那個人掛
上電話後仍然凝視著電話機,好像它還欠他一句什麼話似的。
「奇怪!」他說,他的臉色變了,深思、驚訝,「他飛越了克洛伊,在那兒報
告將飛向維克。但他並沒有到達那裡。」
「這太荒唐了!」曼松激動得很,「這架飛機三天來無影無蹤,竟然沒有一個
人想到它?可真夠棒的!」
「現在怎麼辦呢?」麥克波遜問,他對這架斯高特的失蹤遠不像曼松那麼激動。
「克洛伊機場將派一架飛機去尋找。」機場負責人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天傍晚起飛的第三架飛機是誰駕駛的?讓我們看一看,今天的談話就可結
束了。」曼松焦躁地說。
「一架派帕爾,起飛時間17點25分,一個飛行員、一個副駕駛員,目的地阿德
比思。」機場負責人慢慢地、輕聲地回答。
「謝謝。我們明天再來。」麥克波遜說,「今天什麼也幹不了了。我不相信晚
上能找到一架直升飛機,除非它著了火。」
「它不會著火的。」機場負責人不同意。
「但願您說得對。……明天一早見。您在這兒吧?」
「是的,我將在這裡。不過請允許我提個問題,先生們。我不想露出好奇心,
但還是想知道,你們在找什麼?」機場負責人問。
「我們在找兩個年輕的姑娘,兩位莫名其妙失蹤了的姑娘綁架。明自嗎?您的
機場很有可能與此有關。晚安,先生。」麥克波遜說完便離開了這個房間。
曼松舉起手打了個招呼,跟著麥克波遜走了出去。他對機場負責人目瞪口呆的
神情絲毫不感到吃驚。
曼松和麥克波遜駕車往回開。在檢查口橫本前,麥克波遜突然把車開到路邊停
下,下了車。
「您要干什麼?」曼松詫異地問;
「我們應該再問問那個把花花公子們放進放出的好老頭。」
「您好像對飛行員有成見,麥克波遜,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但是別說這個了。」
守門人對這麼晚有人拜訪感到吃驚。看上去這兩位先生個像急著要進城去,於
是他又放下了橫木。
「晚上好,先生。」麥克波進友好地拍了拍老頭兒的肩膀,然後出示了警察證,
在門衛房前的板凳上坐下。「我們是刑事警察。」
「我馬上就想到了、你們跟那些人不一樣。」老頭兒說著用頭朝辦公樓那兒點
了點,「他們老是匆匆忙忙的。好像有本事追過死亡長生不老似的。……什麼事?」
「您8月17日值班嗎?」
「我每天值班。」
「您是不是還記得當時進進出出的人?」
「老天爺,」老頭兒咳了幾聲,「您都想不出這幾天都來了些什麼人。全世界
游手好閒的人、狂妄自大的紈胯子弟,還有守財奴們都來了。看著就來氣。我感興
趣的只是證件,只要看到證件,我就升起橫木,別的我什麼都不管。」
他搖了搖頭。
「那些傢伙一輩子就沒幹過活,靠高爾夫球撈取上百萬的外快。您說說看,這
也算一種工作,這高爾夫球?您瞧是不是?您不吭聲,我可猜得出您在想什麼。不
過您是公職人員,公職人員就得少說話,一個勁地服從命令,就像在軍隊裡那樣。
我也在軍隊裡幹過,不錯,不錯……那日子過去了,謝天謝地……8月17日怎麼了?」
「8月17日下午有三架飛機起飛。好像在16時和17時30分之間。我想知道的是,
您是不是記得這時候開車進入飛機場的是些什麼人?「麥克波遜說。
看門人點著一支香煙,把煙吐出去,咳嗽著,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話,
並不拿開粘在下唇上的香煙。這時已有三輛汽車停在橫木前,按著喇叭,閃著遠光
燈。老頭兒站起來,喘著氣走向頭一輛車的車門旁,用一個手電照了照證件就放他
過去了。他在做這一切時不慌不忙,只有在交還證件時,嘴裡會咕嚕一句什麼。
汽車一輛輛疾馳而去,輪胎沿著路的曲線擦過。老頭兒回到板凳旁,坐了下來。
他把煙頭吐在瀝青路面上,搔著腦袋。
「8月17日,8月17日。」他嘟噥著,「那是在8月17日嗎?沒錯,那是8月17日。
那一群醉鬼,對,對,那是在8月17日。一個女的醉得像攤泥,都快從前座上滑下來
了。那個坐在她後面的女的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鐘,臉紅彤彤的。大概是她職業的
特點吧,……叫什麼來著……迷糊對不對?」
「什麼職業?」麥克波遜問。
「空中小姐。」老頭兒做了個不屑一顧的手勢,「都是一路貨色。做夢都想找
個機長。結果得到的是什麼呢?一個私生子。」
「別的是些什麼人?」現在輪到曼松發問了,他向老頭兒靠近了些。
「三個男人。」他回答說,「三個年輕的男人。他們身上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特別的只是他們的女伴。」
「他們沒有醉嗎?」
「開車的那個肯定沒有,他開得挺穩的。」
「前面那個姑娘肯定醉了嗎?您有把握?」
「您不想想,有誰在下午睡大覺?還有從開著的車窗口傳出來的味道,好像是
一種最新流行的什麼甜酒。那玩意兒一般人看一眼大概都會頭暈。肯定不是正牌的
威士忌。」
「謝謝您,」麥克波遜說,「您真的幫了不小的忙。告訴我,您的值班時間什
麼時候到頭?現在已經是半夜了,一您在這橫本前還要坐多久?」
老頭兒站起來,伸了伸胳膊。
「我是個老年人。」他說,「沒多少覺。要是我想睡覺,在這裡就可以睡。這
活夠兩個人加班干的了,工錢給得可沒有那麼多。要是我不想幹,或者幹不了了,
現在已經有那麼幾個人等著哩。只要我還行……不管怎麼說,總是老老實實賺來的
錢。」
「不光是老老實實。」曼松說著把一整盒煙放在板凳上。
「也許我們明天還會再來一次。」麥克波遜朝老頭兒伸出手去,「為您祝飛行
天氣不好。」
「這有什麼用,先生。那樣所有的人都坐在餐一廳裡濫飲……事情只會更糟。」
「晚安。」
橫木懸起了,曼松坐著麥克波遜的車回城去。
「可憐的老頭。」曼松說。
「您已經很久沒見過這種人了嗎?在我們這裡可多的是。」
「那些花花公子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卻不知道拿著錢干什麼好——盡幹壞事。」
「謝天謝地還有別的類型的人,」麥克波遜說,「要不然,我就不得不對這世
界絕望了。」
「我們的職業就是同歪種打交道。每回抓到這麼一個傢伙,又沒有任何法律依
據可以讓我們強迫他去找個有出息的工作干。我不想教訓人,可是要能強迫這種人
去幹正當的活我倒很願意。比如說,要是我在哪一天逮住一個車開得太快的傢伙,
教訓他一頓,您瞧吧,第二天他的爸爸先生就來插手了。那老頭兒還會順便提到,
他時間不多,要趕到下院去參加辯論,要不就是得趕到某伯爵那兒去喝茶……這個
該死的世界!」
他們離城市近了,路上偶爾有汽車行駛一這個季節街上這麼靜真有點離奇。麥
克波遜慢慢開著,他把窗搖下來,風吹著很舒服。
「您最後那句話我完全贊同。」他說。
曼松向麥克波遜轉過頭去,默默注視了他一會兒。
「羅蓮﹒德﹒弗雷斯卡在哪兒呢?」他突然問。
「可能跟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在一個地方。」麥克波遜回答。
「那個喝醉酒的姑娘是誰?您認為我們真的沒摸錯線索嗎?」曼松表示懷疑。
「老實說,我覺得案情進展得太順利了。但我們還有一個機會。一切取決於機
場那個瘦高個兒明天早晨能告訴我們什麼新聞了。誰是那個喝醉的姑娘呢?如果線
索正確,那不是蕾娜特就是羅蓮。」
「那個空中小姐呢?」
「是個誘餌。」
「我們或許能打聽出來,現在機場是否有位小姐在休假或者生病。」
「可以去打聽。不過沒什麼用。」
「為什麼?」
「她們可以隨便找個裁縫做一套制服,曼松。我想這是很可能的。」
「嗯。」曼松應了一聲,又坐正了。他向街上看去。汽車正駛在公路上,在司
各脫紀念碑旁的高處向左拐。穿過女王花園,停在旅館門前。曼松每次到愛丁堡來
都喜歡住在這裡。
「明天見,麥克波遜。謝謝了!」他打著呵欠,歎著氣鑽出了汽車。
「我8點來接您。」麥克波遜說,「我帶我的偵探科諾利來。讓他在機場附近檢
查一下。」
「實際上您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曼松毫無妒意地說。
「您也,樣。我們是同舟共濟嘛!」麥克波遜衝著他身後叫。
曼松本已離車幾步,又走了回來。他彎下身對著開了一半的窗子。
「我不相信。我們不在同一條舟裡。您以為這裡為我的人花的錢,當然,這是
應該花的。可是您認為為您的蕾娜特也會花費那麼多嗎?絕對不會的,麥克波遜,
那姑娘只是個可憐蟲。」
他轉過身去,疲倦地走上旅館前的幾級台階。麥克波遜看著他的背影,他沒有
馬上開車,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只是坐在方向盤後。過了一會兒,他才啟動了車,
開回家去。指示板上的鐘告訴他為什麼他會覺得困。時間是一點半。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早晨空氣涼爽,天下著雨。巴點以前的愛丁堡還是睡意蒙曨。聲音很輕,麥克
波遜迅速地駕著車,把曼松從旅館早餐室裡接了出來。偵探科諾利坐在後座上,手
裡拿著一張報紙在讀。三個人情緒都不好,幾乎都不說話,一個接一個地打呵欠,
避免觸動在座其他人的神經。這是一次沉默的行車,目的地是機場。昨天在他們心
中泛起的希望現在又在陰沉沉的白晝之光中淡薄了。夜裡發現的似乎有用的線索。
在早晨的思索面前已經瀕臨站不住腳的地位了。
曼松和麥克波遜都認為收穫將很小,但有兩個原因使他們再赴機場。一個是工
作上的:線索再微不足道也得追下去。一個是個人的:不要給同伴澆冷水。
麥克波遜認為他們在機場還會找到一些新東西的。他為此做了準備,一大早就
派了兩個人在那裡調查。可是他不想現在就告訴曼松。
快到機場時,麥克波遜終於開口了。
「科諾利,關於山笛﹒麥克寇文您了解到些什麼情況?」
「沒多少,先生。哲學專業學生,常去外國旅行,去得最多的是丹麥和挪威。
有汽車執照、飛行執照、武器執照。未婚。常住地愛丁堡溫特納路五號。房門上了
鎖,百頁窗落下了。信箱裡無郵件。
「這些對我們毫無幫助。」麥克波遜說著朝曼松轉過臉去,「您同這兒的同伴
掛上鉤了嗎?」
「是的,我今天同他通了電話。」
「怎麼樣?」
「我讓他自由行動,他也讓我自由行動。這樣一定更好些,免得互相干擾。」
曼松沒精打采地回答。
「他找到什麼線索嗎?」
「據我所知沒有。他同樣在無人王國裡摸索,跟……我一樣。」曼松答道。
「不管怎麼說……」麥克波遜猶豫地說,「我覺得您的同伴是多余的。請您允
許我這麼講。我總覺得蕾娜特案與羅蓮案有聯繫。」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毫不反對。只是……您有證據嗎?」
「還沒有。」
他們在守門人那裡停了車,不按喇叭,耐心地等待,直到他認出了他們。
「啊,是你們哪。我今天又想起了一點。」老頭兒說,「有一點可以肯定,」
這五個人沒有一個回來過。」
「謝謝。」麥克波遜說,「這是個重要的提示。」
他們開到辦公樓前停了車。麥克波遜環顧四周,觀察著那些機庫、修理柵、停
在場上的體育飛機和汽車。」
「科諾利,您到那邊執行任務去。確定一下那些汽車是誰的,要當場查明。所
有不能馬上查出車主的汽車您立即都報到局裡去讓他們查。您到餐廳裡去順便問問
山笛將於什麼時候回來。您可以說您打算包租他的飛機,或者您願怎麼說也行。試
試看了解一下人們對他是怎麼看的,知道他什麼情況。遇到可疑情況,您馬上來找
我。回頭見,」
麥克波遜和曼松走進了機場辦公樓。機場負責人看來正在等他們,他向他們迎
面走來,領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
「先生們,我這兒有個讓人放心的消息。今日一早山笛給我打了個電話。那天
他的飛機出了操縱故障,他決定在夜幕降臨之前臨時在野外降落。他排除了故障,
今天早晨飛到了目的地。」機場負責人敘述著。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必須向愛丁堡報告嗎?」曼松問。
「不用。我給克洛伊打過電話,那裡的機場領導人也通過電話通知山笛﹒麥克
寇文,說這兒在為他擔心。」機場負責人說。
「這是什麼意思?」曼松不客氣地問,「擔心?這兒誰在擔心?您是不是說了,
刑事警察對他感興趣?」
「這倒沒有。」機場負責人害怕起來,「我只是告訴了克洛伊的同事。他不管
怎麼說總是個公職人員。」
「您以為一個公職人員就不會犯錯誤嗎?」麥克波遜叫喊起來。「老天爺!」
「他向機場負責人跨近一步,壓低了嗓門,「如果由於您走漏消息使哪個罪犯逃之
夭夭,我將無法克制自己,將對您起訴……罪名是幫助潛逃。」
「可是……」機場負責人結結巴巴地說,「我可以為山笛﹒麥克寇文的為人擔
保。」
「您願擔保就擔保,想幹啥就干啥。可是我們在這間房間裡跟您說的任何話您
都沒有權力說出去。我真想……」
「等一等。」曼松打斷了憤怒的麥克波遜的話、「您同克洛伊通個電話,先問
一下那兒的機場負責人,我們跟您說,您又告訴了他的話,他對山笛﹒麥克寇文說
了多少。其次,您給維克機場打個電話,問一問山笛和他那架飛機還在不在那裡。
如果飛機還在,我們將請求上司下令禁止他起飛。您可以打這兩個電話嗎?」
「可以。」機場負責人一口答應,順手抓起了電話聽筒。他精神恍惚,號都撥
錯了。
「不必激動。」曼松輕輕地對麥克波遜說,「假使那個人還在維克,我們就坐
飛機去看看他。如果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這個小小的冒犯也無所謂,如果是他,
而且發現我們正在找他,他會不加思索地采取行動,錯誤的行動。他遲早會自我暴
露的。」
「您的話可真動聽。」麥克波遜甕聲甕氣地說,「假如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他
會裝得天真無邪,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干,宣稱讓他的乘客在這裡或那裡下了
飛機,根本沒管他們到哪兒去。」
機場領導人的電話看來沒有打完的日子了。克洛伊方面的話使他臉上浮現了失
望和尷尬的表情,他說得很輕,很急,他在用複雜的句子告訴他的同事,那是什麼
性質的錯誤,同時還解釋在愛丁堡他這裡是怎麼一種場面。他盡可能不讓旁邊的警
察聽明白他的話,傳入麥克波遜耳裡的只是一些斷斷續續、沒有聯繫的句子。
麥克波遜失去了耐心。
「等一等。」他顧不上客套,直接從機場負責人手裡接過了聽筒。
「現在說話的是地區警察局奧麥克波遜。您給我聽著。您只要把從您的同事這
裡聽到的哪怕一句話傳給第三者,我們就將以破壞刑事偵訊的罪名控告您。明白嗎?
這一套『假如』、『可是』、『也許』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您已經卷入一個刑事案
件,這一點您必須認識到……任何不負責任的談吐都將對您不利。我就說這麼多。
您還要同您的同事說話嗎?」
克洛伊那邊不想再說什麼了。麥克波遜掛上了電話。曼松站在房間後部的牆邊
微笑著。他知道,其實麥克波遜也知道,他們並沒有對克洛伊的機場領導人提出訴
訟的權力。
「現在請您同維克方面聯繫。我們沒打算在您這兒過夜。」麥克波遜說。
機場負責人撥動鍵盤,占線。他撥了一遍又一遍,老是打不通。麥克波遜變得
焦躁不安。曼松站在窗邊瞭望那些正在起飛和降落的體育飛機。其中有幾架已經老
掉了牙,飛不快,噪音卻大得難以令人忍受。他真奇怪怎麼有的人哪怕在空中轉一
小圈也會感到過癮。
「您明白是什麼原因嗎?」他轉過頭來問麥克波遜。
「不明白。」麥克波遜回答,「但我有這麼一種印象,這實際上已經成了象征
性的。有些傻瓜以為只要靠引擎開到別人的頭上,他們也就真的是高於別人了。他
們的精神力量完全寄托在把他們帶上天空的操縱桿上。」
機場負責人臉上浮現出不愉快的微笑,」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撥
電話鍵盤,而占線的嘟嘟聲總是不停地響起。
門突然被推開。科諾利走了進來。
「對不起。」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衣,還有護照。」
他一只手拿著件大衣,另一只手拿著本護照,站在曼松和麥克波遜中間,看看
這個又看看那個。
「什麼護照?」麥克波遜問。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小姐的護照。」
「您從哪弄來的,科帶利?」麥克波遜邊問邊從科諾利手中接過護照。護照是
裝在一個皮夾子中的。
麥克波遜坐了下來。
「從一輛偷來的汽車中找到的,先生。這汽車停在機棚後面,誰也不知道這車
是誰的。但鑰匙插在那裡。我想看一看總可以吧。後備箱裡放著這件女大衣,大衣
口袋裡捆著這本護照。」
「您怎麼知道汽車是偷來的?」
「我打了個電話給局裡。我們早已發出尋車啟事,先生。」
曼松鑽到麥克波遜身邊,看著他翻閱這本護照。完了他把護照遞給曼松。
「把大衣給我。」麥克波遜說。
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把大衣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沒有找到別的東西,一便又
交還給科諾利。他垂著胳膊,呆呆地注視前方。曼松和科諾利都吃驚地看著麥克波
遜,只不過科諾利觀察他的頭頭時的表情掩飾一些。房間裡出現了出奇的寂靜。麥
克波遜也發現了這一點。
「終於有了。」麥克波遜輕聲打破了沉寂,他看著科諾利,「祝賀您。您打個
電話給局裡,告訴他們,到港口去的那兩個人可以撤回了。」
「是,先生。」
「請把護照和大衣帶去保存起來。」
科諾利離開了他們。麥克波遜仍然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地板。機場負責人苦苦
地撥著鍵盤,好像那裡繫著他的一線生機似的。
「我們是不是出去走幾分鐘?」曼松試探地問。
麥克波遜緩緩站起來,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說:「您給維克打通後告訴我們一
聲。我們就在外面。」
辦公樓外飄著一股難聞的汽油味,細雨已經停了。雲呈絲狀,太陽時而露一下
頭。潮濕的水泥場地開始蒸發熱氣。他們慢慢地從微微蒸氣中穿過,從海岸那邊吹
來的風給人帶來舒適的感覺。
「每當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是正確的,我總是受不了。」麥克波遜出乎意外地說。
「那不是感覺,而是準確的、合乎邏輯的。」曼松不同意他的說法。
「我們所做的事可能是合乎邏輯的。可是我們的出發點卻帶有偶然性。每一回
我都自問:假如我們不是從這裡,而是從那裡著手的話,事情會怎麼進展呢?您明
白我的意思嗎。曼松?」
「我明白,可是我勸您不必為此絞盡腦汁。」
「它要讓我想,我有什麼辦法?算了。您現在打算怎麼做,曼松?您已經看清
了形勢。一個姑娘,一個女性誘餌,兩個或三個男人。您的事怎麼辦?」麥克波遜
問。」
他們走過了機棚,又折回去。曼松聳了聳肩,兩手叉在背後。
「我跟您一起干。」他說,「也許您這案子與另一案子相同,有聯繫,那我也
能獲得一些經驗。為什麼綁架者不會同時綁架兩個姑娘呢?您射問我的動機,我真
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跟您一起干,當然得看您是不是同意。」
「那還用說。」麥克波遜回答,「不過我對您的做法並不完全明白。」
「我自己也不明白。」曼松歎了口氣。然後擠了擠眼睛,補充說:「我和您一
樣,我也有某種感覺。」
麥克波遜不相信地看看曼松。因為他懷疑曼松是不是又在跟他開玩笑,可是從
曼松臉上他看不出所以然來。他們又經過了辦公樓,忽聽身後有人叫喊。機場負責
人站在門口向他們招手,然後轉身跑了進去。他們也跟了過去。走入辦公室,發現
那位機場負責人神情激動,直做手勢,手裡拿著電話聽筒,用含意頗深的目光看著
他們。他終於講完了話。朝他們走過來。
「山笛﹒麥克寇文已經飛離維克。」他說,「他報的目的地是斯多諾威。現在
他還到不了那兒、我們之所以那麼長時間打個通電話,是因為電話線斷了。不知誰
剪斷的,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現在還不知道。」
「他走了?」麥克波遜差點跳了起來。
「是的,不過最多半小時後他就得飛入斯多諾威的控制範圍。」機場負責人說。
「我敢打賭。」麥克波遜轉身衝著曼松。「他永遠不會去斯多諾威。您信不信?」
「我還不想打賭。」曼松說,「還很難說山笛﹒麥克寇文是不是個聰明的傢伙;
聰明的話,他就會去。除非惶恐使他失去了理智。」
「那邊的雷達網怎麼樣?」麥克波遜問機場負責人。
「非常稀。」他回答,「要想不間斷地在屏幕上監視一架直升飛機,我們必須
在每個山頂都有一台雷達……即使那樣也還不見得夠。如果他在山谷裡貼著地面飛,
那我們根本看不見他。」
「您能否再問一下,他有沒有在維克加足油?」麥克波遜問。
「您稍等一下,我問問看。」
「請您再通知斯多諾威機場,扣下山笛﹒麥克寇文的飛機,不許他再度飛離。
有關手續由我們來辦。您這兒還有一個電話機嗎?」
麥克波遜在隔壁打電話。他告訴警察機構的話很簡潔,只說與拘捕某人有關。
然後,麥克波遜和曼松又走到外面。他們信步穿過空場,繞著機棚走,看人們
取那輛偷來的車上的手印樣子。刑事化驗室的人員用鑷子把一團棉花小心地放進了
一個小塑料袋,然後拿給麥克波遜看。
「我們估計是氯仿,先生。」他說。
「這就是那位守門人聞到過的新式甜酒味。」麥克波遜說。
一刻鐘後,他們重新回到機場負責人的辦公室,打電話,等電話。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過去了。維克的電話來了:「「那架直升飛機加足了油。所報路線上的飛
行檢查站報告說,沒有見到那架斯高特飛機的蹤影。
已是中午時分,麥克波遜滿臉通紅,大汗直流,氣急敗壞。
「您得做出決定,麥克波遜。」曼松說,「是自己去還是交給當地警察部門辦。」
「好吧,」麥克波遜喘著氣說,「我去。」
「上哪?」
「維克。」
「對極了!」曼松說,「我也去。」
丹尼斯男爵在與巴黎通話。法國外交部國務秘書腦袋向前衝著,一邊聽一邊往
筆記本上寫。
「很好,好極了!丹尼斯男爵閣下。如果您都允許我向羅蓮小姐那成天擔憂的
父親透露一點,一點兒就行,我將十分感激。」
「可以,可以,只要不告訴新聞界就行。」丹尼斯男爵說,「如果消息擴散出
去,後果很難設想。我手下最強的人還會繼續給我提供情報,您明白嗎?假如我們
把他的估計說出去,也許會破壞他們的步驟。再說,謹慎地看,這一切都純粹是估
計。」
「您儘管相信我的保證,閣下;您對弗雷斯卡先生的守口如瓶可以像對我一樣
放心。……還有,」說到這裡,國務秘書」壓低了嗓門,聲調變得柔軟親密,「我
聽說……不過現在該輪到您注意保密了……德﹒弗雷斯卡先生打算拿出一筆數字更
大的股票來分發,當然要根據在這件事上的貢獻不同而不同。丹尼斯閣下,我是否
可繼續期望得到您的幫助?」
「毫無問題……即使沒有弗雷斯卡先生的慷慨大方也一樣。我還能向您擔保,
在這小時內就讓他們發出電報,為您的匹埃爾先生到英國土地上來協助破案做好準
備。您現在就可以告訴他,英國警察廳的局長曼松將在愛丁堡恭候他的到來。誰又
想到過最終發現線索的地方還真的是蘇格蘭,您說呢?」
「是的,誰都沒想到過。現在我可以告訴您,一開始我們以為羅蓮小姐根本就
沒有被綁架,而是待在這兒的什麼秘密的情人窩裡。當然這只是一種設想,全然秘
不可宣。看來她的愛實際上屬於高爾夫球和愛丁堡的藝術表演……也可能屬於某個
英國人……有這方面什麼消息嗎?」
「那樣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弗雷斯卡夫人就出生在英國,羅蓮小姐也在牛津學
過幾個學期。我們會把羅蓮送回您身邊的,國務秘書先生。」丹尼斯男爵說。
「可別,男爵閣下,別。」國務秘書說著大笑起來。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丹尼斯男爵的聲音又變得十分嚴肅,他輕咳了幾聲,
「您知道錢將怎麼送來嗎?」
「還不知道。您知道這多使羅蓮的父母心疼嗎?不管是倫敦警察廳還是匹埃爾
先生抓住暴徒,我都要求對他們采取最嚴厲的懲罰。或許可以把這些人移交給我們
吧?」
「我看還是到時候再說吧。」丹尼斯男爵為難地說,「再怎麼我也不能對我們
這兒的法律視而不見啊。」
「這我明白,我感說您的種種幫助。」
對話還持續了一會兒,最後說了一些客套話,互相邀請來訪。
丹尼斯男爵告訴警察局長曼松:法國探長即將到來。與此同時,匹埃爾接到通
知,讓他去蘇格蘭參加破案工作,就坐下一班前往愛丁堡的班機。
這是8月21日。關於羅蓮一案,電視裡沒有什麼新的消息可報,只是不斷重複已
播過的鏡頭。評論也是老調子。報紙斷了頓。有幾家報紙找到了擺脫困境之繼續吸
引讀者注意力的辦法,他們從弗雷斯卡家的私人生活中抽出最精彩的片斷。發表了
諸如富裕的男人、美麗的夫人和放蕩越軌的女兒的一組組照片。
奧地利《商報》也以恰如其分的語言描繪地中海邊弗雷斯卡家中的痛苦氣氛。
一有幾位攝影師從某個隱蔽處,也許是爬在高高的樹上偷拍下了別墅花園中被綁架
者父母的一些鏡頭。世界公眾津津有味地看到:那做父母的都穿著深色素裝,連遮
著他們吃早餐的太陽傘也是暗色調的。生活有它的規律,哪怕是財政經濟巨頭也得
吃飯,受巨大痛苦折磨的母親也一樣。
《商報》買了一些照片,花的價錢相當於一年前購買肯尼迪被刺照片時支出的
款項。不過人們的估計是正確的,通過這些努力能使讀者的興趣始終不成。他們在
一天天的報紙上把關於這起綁架事件的報導弄得像連載的長篇小說。
記者布呂克爾接受了寫這個連載故事的任務。可是他頗有黔驢技窮之感。他對
富裕人家的生活知之甚少,只能從雜誌上、無聊小報上找來一些素材,七拼八湊,
以他的報紙習用的語言寫出。他花了力氣,可是這仍然是一篇內容貧乏的文章,用
了許多形容詞,還有假如、可是等等。他知道這篇文章會得到什麼樣的評價。
「一點戲劇性都沒有!」主編施普朗格博士叫道,「您以為我會讓您的這篇廢
話在第一版占三欄版面嗎?這玩意兒就連女傭人都不願讀;要麼您多動動腦筋,……
要麼我把這事交給另一個更適合的人。布呂克爾,您說說看,您寫的這玩意兒自己
讀過沒有?」
「可是,博士先生,」布呂克爾的抗議有氣無力,「弗雷斯卡夫婦不讓任何人
接近他們,又叫我怎麼去寫他們的心情和舉止呢?」
「這是您的事。您別忘了您是記者,記者就得靠豐富的想象力去賺錢,而不是
靠幾行沒有內容的文字。這樣的文筆會使我破產的。您連一個像樣的題目都想不出
來。我的上帝,布呂克爾,要是明天還拿不出一篇一流的文章來,您就另謀生路去
吧。」
布呂克爾走出了主編室,來到檔案室,取出最近幾天的報紙。雖然肚子很餓。
可他又沒有胃口。他毫無興趣地一頁頁翻起來,閱讀他執筆寫的弗雷斯卡一篇篇故
事。他不得不承認,他所生產的雖然不是「廢話」,但確實是平平淡淡,沒有生氣
的小學生作文。
布呂克爾帶著這一疊報紙回家去。他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沒準能在綁架者的
那封信的觸動下寫出一篇義憤填膺的反駁文章來。
他撲在長沙發上,報紙在身旁地板上堆著,他讀了一會,翻過身來,凝視著天
花板,構思著與《商報》地位相符的有教誨意義的句子:
「暴力焉能救世……
「富裕不是罪,視苦難為天賜才是罪。……不,這不行,大簡單了……
「破壞世界平衡的不是富裕,而是共產黨國家無能提高他們的國民生活水平……
這好一點……
「人性和富與窮無關。自由世界的自由公民譴責任何暴力行動,即使戴著所謂
人性的面紗……
「來自全世界的怒吼難道不是足以證明人們對羅蓮﹒德﹒弗雷斯卡和她的父母
的深深的,人性的支持和同情嗎?這不正是希望所在?一旦有人被綁架、被拷打、
處於非人的監禁中,抗議的火焰就熊熊燃燒,遠遠超越歐洲的界限……」
布呂克爾一骨碌坐起來。他拿起8月19日的報紙。有個人星在他的記憶中閃現。
他瀏覽著當天報紙的內容介紹,地方版,他的目光上下左右移動著,他找到了要找
的東西。
在《3000升汽油流入草坪》和《進一步限制自動機械的法律》這兩篇文章之間,
擠著一則啟事:「姑娘失蹤。蕾娜特﹒歌得斯密德,17歲,金色頭髮,褐色眼睛,
橢圓型臉,身高1.68來,無特徵,身著旅行服、黑鞋、灰雨衣、黑手提包;最後一
次被見到在8月17日搭班機從維也那施維夏特機場飛往倫敦前。請各有關警察機構提
供有關消息。」
布呂克爾數了數。一共八行。他把啟事從這張報上撕了下來,他看看地上,那
兒亂七八糟堆著紙片;到處是《商報》,不管往哪兒看,都是《商報》。
無特徵,他在想,無特徵。
他拿不定主意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給警察局打了個電話。沒有得到什麼新的內
容,他只知道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父母的住址。他往一塊麵包上抹了黃油,匆匆
吃起來,把地上的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他把紙張和駕駛執照塞進口袋。在
離開住宅前,將一張紙卷入打字機,打下了標題特徵:無。
費了一番勁他才找到史雷恩路。這個地段是他沒有來過的。這裡都是些自己建
造的以及用現成建築構件搭成的簡單的家庭住房,園子小得可憐,房前10平方米,
房後20平方米。一小塊草坪、一叢玫瑰花、一棵銀葉樅樹,或者再加上兩株樺樹,
其枝葉掩映在籬笆上。這兒的人就以這些手段來掩飾他們用業餘時間蓋成的房子的
簡陋。
布呂克爾接了電鈴。走進房裡,他看見兩個以疲倦的目光看著他的人;他介紹
了自己的名字,突然心中湧起一陣羞愧,於是沒有說出他的報社的名字,只結結巴
巴地說明自己到此想要幫點忙。兩位老人引他穿過一個狹窄的房間,進入一個
漂亮房間。屋裡飄著飯菜味,不過餐具已經收起來了。
問什麼好呢?你們好嗎?有什麼消息嗎?你們有女兒的照片嗎?能借一張給我
嗎?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大家都沉默不語。布呂克爾裝著在口袋裡找什麼,儘管筆記本早已拿在手裡。
「真是飛來橫禍啊。」歌得斯密德先生打破了寂靜。
「警察怎麼說?」布呂克爾問。
「什麼也沒有說。」歌得斯密德先生回答,「他們什麼消息都沒有。」
「我們總不能不停地打電話。」歌得斯密德太太說。
「為什麼不可以?」布呂克爾說,「你們有沒有試著讓外交部過問此事?」
「外交部?」歌得斯密德先生吃了一驚。
「當然囉……你們沒有去找過安全局長嗎?」
「沒有。這能行嗎?」
「也許我還真能幫幫你們。」布呂克爾說,「我雖然是記者,不是警察。可是
我有辦法給他們稍微施加一點壓力。」
「您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嗎?」
「不,謝謝。」
「您認為,我們這麼長時間關於女兒的什麼消息也聽不到;也沒從當局那兒得
到什麼回答,是不是一定很糟?」
布呂克爾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什麼也聽不到總比聽到壞消息強。」
「那個到這裡來過的警察真好,」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懇求地看著布呂克爾,
「您不會寫什麼使他惱火的事吧?」
「不會……不過我要寫的。」布呂克爾說。
「原來……您要寫?」歌得斯密德先生的語調中微微透出失望,「我還以為……」
歌得斯密德先生沒有說出他想說的話,他是個善良的人,不願刺傷別人,不會
強求於人,甚至沒有勇氣提出自己有權力提的要求。
「我可以看看你們女兒的房間嗎?」布呂克爾請求說。
「好的。」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站了起來。
他們沿著狹窄的木樓梯走入閣樓。走在樓梯上能聞到一種防腐浸劑的味道。木
板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姑娘的房間裡別有一番芳香。這裡散發著剛洗淨的衣服的
味道,還有香蠟和蜂蜜的氣味。這是個狹窄的房間,白藍二色,略顯陳舊的木板牆
上留有擦拭的痕跡,窗前掛著薄薄的窗簾。
「您有照片嗎?」布呂克爾問。
歌得斯密德太太點點頭。她走下去,在抽屜裡翻了一陣,給布呂克爾拿來一張
她女兒的照片。布呂克爾打量著這張照片,又一次掏出他的筆記本,坐了下來。他
巡視了一下這個房間,看看書櫥,兒時的玩具四散著,紀念品,一只熊,一個洋娃
娃,還有一只五彩童話鳥。他面前的牆上掛著一本美術年歷,印著的都是毛爾佩奇
的畫。年歷8月17日下面劃了紅槓,還畫了個驚歎號,用印刷體寫著:起飛。書架上
一束黃色的花,插在一個花瓶裡,窗旁有個剛編織完的籃子靠在牆邊。布呂克爾把
目光收回來,固定在照片上。
沒有特徵,他在想,沒有特徵。
他看著的是一張坦率純潔的臉。目光親切、驚奇,嘴唇微微撅起,鼻樑細細的,
長長的頭髮帶著柔軟的波浪落在肩膀上,圍住了光滑的面頰。面頰已經失去了童稚
的拋物線,下巴上有個小小的凹窩。
布呂克爾開始動筆,在紙上塗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他感覺得到那個女人在看
著他,她坐在床上,撫摸著被子。他想單獨呆一會兒,可是他沒有勇氣對她說,如
果讓她感到奇怪,那就不合他的本意了。她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
「我能讓您單獨待一會兒嗎?」
「假如您允許我留在這兒的話。」布呂克爾回答時頭沒有從紙上抬起來。
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扯下那張塗得亂糟糟的紙塞進口袋。他什麼都不寫,靠在
椅靠上,再次觀察了一遍房間裡的一切東西。他在想,這位褐眼姑娘現在會在什麼
地方睡覺呢?而他,一個陌生人這時卻在她的房間裡,距離她的床只有幾公分,並
在觀察她的照片。這真是荒唐,可是荒唐出自荒唐,沒有這荒唐的起因,他永遠也
不會到這裡來。坐在這裡,一個人,手裡拿著筆記本,想把心裡的話寫下來,卻又
找不到合適的詞彙。這個房間現在還活著,這裡還有一位姑娘的溫暖和痕跡……但
是還能持續多久呢?它難道會成為兩個正在衰老的人的紀念館,然後成為兩個白髮
蒼蒼的人的聖地和痛苦的回憶嗎?
布呂克爾手伸到頭髮裡搔著。他幾乎忘了到這兒來的目的,他又向照片看了一
眼。
沒有特徵,他想,沒有特徵。
他站起來,離開了這間閣樓。他慢步走下樓梯,向下面的房間望去。歌得斯密
德先生坐在他的太太身旁,一只胳膊摟著她。歌得斯密德太太的頭靠在她丈夫的肩
膀上。她睡著了嗎?她沒有睡;布呂克爾清楚地看見,她在哭。
「謝謝你們,」他說,「我會再來的。」
施普朗格博士對著電話機吼叫。他的大嗓門絲毫幫不了他的忙。整棟房子裡沒
有人知道布呂克爾的去向。施普朗格博士把全體編輯召集起來,他們紛紛苦著臉走
出自己的房間,搖著頭,多少有些激動。他們必須這樣,這是他們的義務,因為他
們的負責人是這副神態。
「布呂克爾在哪兒?」施普朗格沖他們喊。
沒有人吭聲。
「誰是昨天夜裡的責任編輯?」施普朗格博士問。
「布呂克爾。」有人說。
「誰是排版人?」
「恩斯特﹒艾馬耶爾。」
「把他叫來。」
艾馬耶爾也來了。他走進來時大聲問了早安。施普朗格朝他發火。
「這篇文章是怎麼跑到第一版上去的?」
「是布呂克爾安排的。怎麼了?」
「您就沒有讀讀裡面寫著什麼嗎?」
「我並不對內容負責,這您是知道的。讀我是讀過的。」
「見鬼!我知道您不必負責,艾馬耶爾先生,您讀了為什麼沒有把這篇文章刪
掉?」施普朗格博士憤怒地喊叫。
「我已經說過,我不對內容負……」
「可是您的頭腦是健全的。艾馬耶爾先生,您的頭腦一定會告訴您,這篇臭氣
沖天的東西會徹底敗壞我們報紙的名譽!」
「我對內容不負責任。」艾馬耶爾冷靜地重複了一遍,「再說我覺得不錯。」
施普朗格博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負責經濟版的編輯發出噓聲,管文化版的那
位搖搖頭。
「不錯?!」施普朗格博士驚恐地說,他從寫字檯上拿起報紙,打了開來。
「《特徵:無……》,您是不是覺得這題目很新鮮?再看看開頭幾句吧,比如:母
親們和父親們,如果你們的孩子耳朵被人削掉,牙被打掉,手指被砍掉,哪怕他們
被綁架,也不會在全世界引起公憤,因為他們是沒有特徵的。……您不覺得聳人聽
聞嗎?艾馬耶爾先生,這您覺得不錯?還有更妙的呢:你們認得羅蓮﹒德﹒弗雷斯
卡的特徵嗎?你們大家,本報的全體讀者都認得。不僅僅你們,全世界數以百萬計
的電視觀眾、報紙讀者都認得。那特徵是德﹒弗雷斯卡先生的巨額銀行存款,那是
生產用於坦克、大炮、戰艦、炸彈和轟炸機的鋼材的法蘭費羅公司,那是三家私人
銀行、兩家報刊康采恩和一個議員席。親愛的父親們,母親們,這裡面隨便哪一點
都足以形成與你們的孩子的無特徵的鮮明對比。你們大家都知道弗雷斯卡先生和夫
人。我們向你們展示的照片夠多的了。你們也通過我們的報紙得知,法國和英國的
外交部、最高警察機構和外交機構都在積極行動。你們大家,母親們和父親們的憤
慨都是合情合理的,對奪去一個人的自由、綁架這個人、敲詐其父母的做法應該氣
憤。你們和我們都希望羅蓮﹒德﹒弗雷斯卡能重新回到她母親的身邊。在這非法現
象氾濫的年代,你們都要求正義得到申張。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不知道蕾娜特﹒
歌得斯密德這個名字呢?為什麼沒見過蕾娜特父母和她本人的照片?儘管他們就住
在我們城裡。這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今年17歲。你們當然要問,蕾娜特﹒歌得斯密
德怎麼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失蹤了,在坐飛機從我們這座城市前往愛丁堡的途
中失蹤了。同羅蓮﹒德﹒弗雷斯卡完全一樣,也是在前往那裡的飛行途中失蹤的。
在我們這座城市裡,她的父母在為她哭泣。她於8月17日前往蘇格蘭,打算去那裡勤
工儉學,進修英語。她到那裡不是去觀摩高爾夫球世界錦標賽,也不是去觀看藝術
節的——她飛往那裡,是去工作。而這點正是沒有特徵的。尊敬的讀者,由於這個
原因,人們未將此事告訴你們,而你們只有權力去同情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沒有
權力去同情歌得斯密德夫婦。尊敬的讀者,你們想必會有所悟吧。你們一定發現,
我們這兒的外交機構變得異常活躍,最能幹的官員已經奔赴蘇格蘭。尊敬的無特徵
的讀者們,你們有沒有悟出什麼道理來?你們有沒有認識到:不僅你們的孩子,而
且你們自己也同樣處於巨大的危險之中?在這個冷酷的、脫離了常規的時代,尊敬
的讀者,你們卻沒有特徵,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們處在巨大的危險中,只有某
種特徵才能使你們有權得到公眾的幫助和同情,你們願意就這樣任人宰割嗎?
「人們為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做了些什麼呢?以本報為例,關於蕾娜特﹒歌得
斯密德的消息至今只登了8行。而關於弗雷斯卡家的已達810行!所以本報今天不打
算按原計劃報導羅蓮﹒德﹒弗雷斯卡被綁架事件的進展情況,而來談談蕾娜特小姐。」
「好吧,您現在還怎麼說,艾馬耶爾先生?還有更甚的呢,比如:姑娘們漂亮
的面孔變成了恐懼的面具,他還說什麼世界上最發達國家中的丑惡現狀。先生們,
你們怎麼認為,這是恥辱,這是左派宣傳,在我的報紙上,偏偏在我的報紙上!」
編輯們亂糟糟地嚷成了一片。憤怒、勸慰、幸災樂禍、妒忌……種種情調的叫
嚷。只有艾馬耶爾先生非常冷靜,而且觀點與施普朗格博士不同。「博士先生,您
打算怎麼辦?」他隔著寫字檯說,「這是一篇合情合理的文章。假如一個可憐蟲只
是由於沒投上好胎而得不到幫助,當然是讓人惱火的。」
「少跟我來這套平均主義!您對國際政治關係懂什麼?您知道不知道有些發生
在幕後的事情對真正的政策起著決定作平?您懂不懂弗雷斯卡這件事會引起什麼樣
的後果?您對此一竅不通。」
「不錯,您說得對。」艾馬耶爾說,「我對此一竅不通,這首先是由於我對賺
錢的秘訣一竅不通。」艾馬耶爾走出了主編室。
「我不想再見到他,」施普朗格博士說,「先生們,我們必須馬上寫出一篇文
章來登在明天的報紙上,以削弱布呂克爾的丈章造成的影響。但是要謹慎。關於這
個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我們當然要在當日要聞欄內登一張照片。這樣我們就使布
呂克爾先生沒法子興風作浪。」
電話鈴響了,一個編輯拿起聽筒,他聽了一會兒,然後轉向施普朗格博士,手
摀住話筒。
「發行處問還有沒有今天的報紙。」
「怎麼了?」
「已經全部賣完。」
主編室裡剎時靜了下來。編輯們都看著施普朗格博士。守在電話機旁的那位手
裡拿著聽筒,兩腳來回倒著。
「這……難以置信。」施普朗格博士聲音很輕,「是由於這篇文章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抓起另一架電話的聽筒,按了一個鍵。
「印刷機上今天的鉛版還在嗎?」他問。
然後他說:「繼續印……5萬份。」
那位編輯把手從話筒上挪開:「好的,5萬份。」
施普朗格博士說:「還是那樣,你們提個建議出來。兩小時內。我們的文章明
天發表。謝謝大家。」
編輯們魚貫離開這個房間,誰都不吭聲。房子底層響起一聲信號,緊接著便是
大印刷機的轟鳴聲和整座房子的震動。
《特徵:無》——加印了5萬份。
布呂克爾覺得事情不妙。史雷恩路盡是人,汽車堵塞了,他只能徒步走去。他
碰到其他報紙的一些同事,有新聞攝影師、有手裡拿著錄音機的人,大多數人圍在
房子四周,進進出出如穿梭一般,就像這不是住家,而是飯館。門敞開著,布呂克
爾走進客廳,有兩個攝影師用鎂光燈把房間照得雪亮,不停地拍著照。歌得斯密德
夫婦窘迫地坐在沙發上,滿臉通紅,人家讓他們怎麼樣他們就怎麼樣,頭向這兒擺,
向那兒擺,手裡拿著蕾娜特的一張大照片。當他們認出布呂克爾時,便向他投來求
助的目光。布呂克爾忙向他們走去。
「這場面你們覺得舒服嗎?」
「不。」歌得斯密德先生說,「可是這也許會有幫助呢!」
「只會幫助那些想借此發財的傢伙。」
「那我怎麼辦?」
「把他們攆出去。」
「我哪能這麼做?他們都那麼友好。」
「您就說你們受不了了,累了。」
「您幫我們說吧。」歌得斯密德太太說著站了起來。她把蕾娜特的照片放在桌
子上,走進了廚房。攝影師們叫她回來,房間裡越來越鬧騰。布呂克爾把叫嚷者們
推出門去。他的同事們衝著他說了些不好聽的話,說他妒忌別人搶走飯碗。他不屑
與之爭辯,只是警告他們別破壞公民家庭的安寧。
房子裡終於安靜下來了。外面街上還有一些攝影師在等待。布呂克爾不去管他
們。
「沒有想到我的文章會給你們家引來風波。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們原諒。」
「您還要寫什麼嗎?」歌得斯密德先生問。
「不。我是說,暫時不寫了。我打算坐飛機去蘇格蘭,」布呂克爾說,「您把
你們女兒的一切事都講給我聽。把關於她的數字和日期都告訴我。我必須對她知道
得像您一樣多,歌得斯密德先生。我將自薦是她的親戚,我想去了解一下,人們為
找到她在干些什麼。」
「您要幫我們去找蕾娜特?」
布呂克爾沒有回答。他該怎麼解釋他的打算呢?他當然願意為尋找這位姑娘出
力。但是歌得斯密德先生過高地估計了他。他既未受過刑事破案的訓練,又不是一
個敢於深入虎穴與一夥匪徒周旋的孤膽英雄。
歌得斯密德先生錯誤地理解了布呂克爾的沉默。他以為這是謙虛。
「你聽見嗎,媽媽,布呂克爾先生將飛往蘇格蘭。」他朝廚房裡喊,「他要去
幫我們找蕾娜特。」
布呂克爾沒有予以否定。他沒有理由使這兩位老人失望,再說他也無法解釋他
到底有什麼打算,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留了很長時間,聽兩位做父母的敘述姑娘的生活經歷。他心中漸漸產生一種
親切感,感到蕾娜特就像他一位住在國外的妹妹。將近黃昏時分,他才離開了史雷
恩路這幢房子,帶著一些照片、字跡、一盤錄音帶和一些個人用品。他將汽車開入
車庫,步行回家去。在一個書報亭他買了各種各樣的晚報,那上面都登著歌得斯密
德一家的照片,並配有感人的評論文章。它們都避開問題的實質不談。這本是意料
之中的。用的主要詞彙無非是震動、悲痛、難受、同情之類;蕾娜特最近的成績單,
一張她在參加去年學生游泳比賽時拍的穿游泳衣的照片,還有從她最後一篇作文中
抽出來的關於博愛義務的句子,這一切都被用來喚醒人們對她的同情。
布呂克爾收拾行裝時算得很仔細,因為他只打算帶一個旅行背包。他打了個電
話訂好一張前往愛丁堡的機票,把辭職書扔進郵筒,然後回家躺到床上。直到睡著
前他還在想這個問題:到達愛丁堡後應該先做什麼事。他睡得很香。還做了個夢,
夢見一個狹窄的由白色和藍色構成基本色調的房間著了火,他用一個花瓶澆水滅火。
醒來後。他煮了很濃的咖啡,打開收音機收聽新聞。收音機裡說找到了一點有關蕾
娜特的線索,還說這條線索似乎引向愛丁堡更北面的某處。此外,警察在一輛被竊
的汽車中找到了姑娘的護照和大衣,但是一切都還捉摸不定,有待核實。播音員說:
《商報》的一篇文章在全國掀起了一股圍繞著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狂熱浪潮,政
府向人民保證,一定為找尋蕾娜特竭盡全力。
關掉收音機,布呂克爾離開了住宅。他坐上一輛出租汽車向機場馳去。他不再
買報紙。那些圍繞著人道的叫喊聲、喧囂聲已經叫他煩透了,人人聲稱要保衛它,
可是一旦不好辦或者要花錢,誰也不會去采取任何行動。
麥克波遜是單獨去的維克。曼松接到通知,匹埃爾先生將在幾小時內到達愛丁
堡。他,曼松得去迎接這位法國同事,並開始與他合作。
曼松一肚子火。他詛咒自己太多嘴,向丹尼斯男爵暗示有一條線索從愛丁堡延
伸出去。現在可好,丹尼斯男爵提醒他不得改口。他決定以某種方法使法國同事把
他的估計始終當成具體的線索,直到他真的找到某個突破口。
匹埃爾乘坐上午的班機到達。他在警察局交驗了介紹信,聽曼松作了第一次情
況介紹。曼松用的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毫無熱情。匹埃爾馬上感覺到,他在這
裡是不受歡迎的,而巳愛丁堡這邊對羅蓮﹒德﹒弗雷斯卡的下落知道的遠不像預想
的那麼多。匹埃爾對長篇大論沒有興趣,他只想仔細聽取曼松稱為與羅蓮有關的線
索,並縝密地加以推敲。但到此為止,實際上,只有引向蕾娜特的跡象,就連這也
只是一種假設。
「我帶來了羅蓮小姐最近的一些照片。」匹埃爾說著把照片像撲克牌一樣攤在
桌子上。
「有意思。」曼松嘟囔著用眼睛掃了一下。
他愣住了。他抽出三張照片,仔細地觀察了一番。一張是羅蓮在倫敦那個常是
群眾集會的特拉法加廣場上,另一張是羅蓮同一群長髮男青年在倫敦的戲劇和娛樂
中心——匹卡笛利廣場上,第三張照的是牛津的一座架在塞姆斯河支流上的木橋,
背景是馬格達蘭學院的塔尖,羅蓮身邊靠著一個年輕人,他側面對著照相機。
「這些照片是什麼時候的?」曼松問。
「幾星期前照的。」匹埃爾回答。
「您是否知道這些男人是誰,還有橋上的這位?」
「不知道,也許是羅蓮的同學。她在牛津讀過幾年書。只要一有機會她就上這
兒來。」匹埃爾說。
「我想把照片拿去放大,當然要先徵得您的同意,把它們寄給我們在牛津的人。
或許我們能得知這些男人是誰。」
「會有用嗎?」
「一切都會有用。」曼松沒好氣地回答。
「如果有了具體線索,最好不要糾纏細節。您說呢?」匹埃爾友好地說。
曼松看了看其他照片,這些都是在法國拍的,引不起他的興趣;
「也許這些男人中有一個是我們破案的關鍵。」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我
們別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似乎我們錯過了什麼機會。」
「非常正確。」匹埃爾情緒很高,「我們吃飯去,好嗎?」
曼松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個坐臥不安的小個子竟突然間變得心境平和,想
到了吃飯。這真使他吃驚。曼松把照片送入暗房,讓他們弄完後送到牛津去。吩咐
完畢,他才領匹埃爾出了警察局。
他們的車駛入漢諾威大街,拐入市場區。下車後,他們走進一家午餐戲劇俱樂
部。曼松並非想以此討好匹埃爾,他選擇這裡是出於時間上的考慮,因為到機場去
這裡正順路。
這是個小飯店,酒菜價格低廉。裡面擠滿了穿著牛仔褲和羊皮上裝的年輕人;
姑娘們身上掛著黃銅首飾,額前扎著編織的額帶;小伙子們敞開著襯衣,以便人們
一眼便可看見他們胸前掛著的金屬十字架或者嬉皮士徽,這些東西都用皮帶子繫著
掛在脖子上。這裡很熱鬧,飯菜要自己去取,是一種自取食餐廳,桌子很小,椅子
很窄。
曼松一手安排匹埃爾的午餐,他拿來一些盤子、兩個杯子,讓他的客人在狹窄
的編織椅上坐下來吃。
「這是什麼?」匹埃爾指著他的盤子裡問。
「希希克拉伯。」曼松回答時絲毫不動聲色,就好像這是他的家常便飯似的。
「嗯。」匹埃爾應了一聲,便吃了起來,由於菜太辣,他不得不猛喝幾口啤酒
把這辣得要命的東西衝淡。
正吃著,響起一聲鐘聲,一部分客人端著盤子和杯子隱到一個門簾後邊去了。
「來,拿上您的東西。現在有意思了。」曼松說著拿上自己的盤子和杯子,領
著匹埃爾走到門簾後。
他們走進了一個亮著微弱燈光的大廳,這裡的座位跟體育場裡一樣,每排座位
前有個齊胸高的平板,這是給來訪者當桌子用的。曼松和匹埃爾在最後一排蹲下,
繼續吃著。這時燈光滅了,投影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小小的舞台。
「現在要干什麼?」匹埃爾驚奇地問。
「我們這是在一個劇院裡。」曼松輕聲解釋,「在這裡你吃東西也好,干什麼
也好,都沒有關係。」
「噢。我們法國人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主意呢?」
這是傑克﹒傑松的《期待的夫人》首演,只有兩個演員,故事發生在今日愛丁
堡一個私人住房的餐室內。兩位女演員,愛迪絲和柴莉亞分別是傭人和女主人。她
們在等一個客房。劇情很簡單。匹埃爾多半時間不看那被燈光照亮的舞台,而看著
手裡的盤子。曼松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手執啤酒杯,眼睛一刻不離舞台上那年
老的和年輕的兩個女人。她們正在等待一個男人,這個人將突如其來闖入她們孤寂
無聊的生活。那位中年女演員的變化技巧使曼松深為歎服,她一會兒當女主人,一
會兒當年輕女傭,對著鏡子甚至同時扮演兩個角色。她所用的工具只是一副假髮。
她一會兒戴上向上梳起的頭髮,成了一個個子高大的女士;一會兒披下長長的暗金
色頭髮,又成了一個小個子的、時髦的但卻無可救藥的傻姑娘。那個男人沒來,一
切努力統統白費,因此結尾是感人的和解場面:由於那個說好要來的男人而出現了
裂縫的兩個女人的友誼得到了挽救。
弧光燈熄滅了,昏暗的燈光重新燃起,曼松和匹埃爾端著他們的空杯空盤走到
供餐間。
「謝謝您的邀請。」匹埃爾說。
曼松做了個表示「小意思」的手勢。他們走向汽車,朝機場駛去。一路上他們
很少說話。曼松給匹埃爾觀看這裡城市和鄉村風光的機會。只有一次他提出個使匹
埃爾驚訝不已的問題。
「法國姑娘們喜歡戴假髮嗎?」
「我不知道。」匹埃爾回答,「那是一種恥辱。不過我真的不知道。」
「別在意,我同樣不知道我們的姑娘們是否戴假髮。……您給我講講羅蓮﹒德
﹒弗雷斯卡,我想對她有個全面的了解,儘管我已經有種模糊的想象。但這種想象
很可能是錯的。」
「不會錯,」匹埃爾會心地笑了笑,「我知道您是怎麼想的:為了這麼一個嬌
全慣養、驕傲狂妄的東西值得如此大張旗鼓嗎?對不對?」
「不完全正確。我至今對她的主要特點可以說一無所知。」曼松說。
「假如您有朝一日親眼看見她,您會更加吃驚。不過別扯這些了。……有相當
一段時間我們認為她可能是跟她那伙浪蕩公子中的一個躲起來了……在尼札附近什
麼地方。」
「她有許多這類朋友嗎?」
「她的朋友是國際性的。其中大多數經受過法國和英國夜總會的考驗。」
曼松遞給匹埃爾一支煙,打開了話匣:
「匹埃爾先生,我現在打算告訴您我至今都干了些什麼,得出了些什麼推論。
說完後,如果您仍然願意同我一起去維克,而不是坐上下一班回巴黎的飛機,那麼
責任由您自己負,與我無關。……我們沒有任何與羅蓮﹒德﹒弗雷斯卡有關的消息。」
匹埃爾津津有味地吸著香煙,一點不感到意外。
「那麼你們還在蘇格蘭忙些什麼呢?」他問。
「這裡有個類似的案子……儘管沒有敲詐情節,但不管怎麼說總是一個年輕的
外國女子失蹤了。一位17歲的姑娘,她的臉雖然不是跟羅蓮從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但卻是同一種類型,也就是說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匹埃爾一點沒有動肝火。他往座椅背上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
「那麼推論呢?」他問。
曼松把車拐入進機場區域的道路,他減低了速度,把車開到一個長期停車場上。
他熄了火,看看鐘。
「暴徒們綁架錯了。」這時他才回答。
「不錯。……可是真的羅蓮在哪兒呢?」匹埃爾問。
「我不知道。」
「她為什麼不給我們一個活著的信號呢?」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匹埃爾情緒很高,一只手搭著曼松的肩膀,「她同樣被那些
傢伙拐走了,也關在那裡。」
「這是為什麼?」曼松吃驚地問。
「因為這個集團想用蕾娜特來交換贖金。得到這筆錢後他們在高興之余,再用
羅蓮去換一筆數目可觀的錢。」
「這我們沒有任何證據。」曼松對匹埃爾大膽的設想持懷疑態度。
「證據,證據!」匹埃爾叫起來,舉起雙手,「如果我靠等待證據過日子。我
早就失去了我的職位……儘管羅蓮在我眼裡是個壞透了的傢伙,可是讓父母這麼長
時間受精神上的折磨,即使她對父母有深刻的仇恨,這也太殘忍太罪惡了。」
「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對嗎?」曼松問。
「還不是這個時代常見的,」匹埃爾說,「她厭惡她的老父母,她被寵壞了,
自私到極點,冷酷,尋找種種昂貴的精神刺激。錢從來無關緊要,任何用錢能得到
的享受她都能得到。我曾經猜測她被某個毒品集團抓住了,敲她的竹槓……但情況
卻並非如此,我們面臨的是另一種笨蛋,可惜是對社會更危險的一種。」
「羅蓮有沒有過一個固定的男朋友?」曼松問,「一個我們從那裡可以得到某
種消息的人?」
匹埃爾想了想,說:
「我雖然不了解弗雷斯卡的計劃,但這個老頭兒想同別的經濟部門攀親家卻是
顯而易見的。他曾反對羅蓮去英國讀書,反對她老是跑來跑去的。或許這裡有一個,
或者曾經有過一個被她父親拒之門外的小伙子。可能這便是她為什麼行為越軌的原
因。但那是誰,我們不知道。」
「遺憾!」曼松說,「這麼一個小伙子會對我們有幫助的。」
「噢,您認為……」
「……這個傢伙也卷了進去。也許可以借此搞弗雷斯卡這老東西一下,不是嗎?」
匹埃爾考慮了一番,懷疑地搖搖頭。
「您同弗雷斯卡家談過話嗎?」曼松問。
「談過。您想知道什麼?」
「羅蓮在赴愛丁堡前不久慶祝了她的生日。那似乎是個非常盛大的酒會。兩天
後,8月17日那天她坐上了飛機。對不對?」
「不對。根據我們的調查……我們作了周密的覆核……8月17日她在班機上訂的
座位一直空著。」
「那麼那是什麼時候,怎麼來的呢?」
「這我們至今不知道。」
「羅蓮父母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酒會上。」
「以後沒有再見過?」
「沒有」
曼松掀起嘴。他用手絹擦了擦額頭。
「我們犯了一個錯誤。」他說。
匹埃爾注意地看著他。
「我們誰都免不了。」他說。
「我們沒有查一下入境卡。」曼松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怎麼沒有早點想
到呢?」
「要是您找不到羅蓮的入境卡呢?」匹埃爾問。
「那麼從理論上說她不在英國。」曼松回答。
匹埃爾歎了口氣,把煙蒂扔出車窗。
「我不回巴黎,」他完了說,「我留在這裡……哪怕會因此失去我的職位。」
曼松自同匹埃爾相見以來,第一次發出了微笑。他拍了拍匹埃爾的肩膀,從內
心對他產生了好感。
「我們的飛機停在那邊的體育機場上。」曼松說著把汽車調過頭來,駛離了機
場大樓;經過檢查口時,他向他的朋友,那位守門老頭問了好。汽車在辦公樓前停
了下來。
「那是我們的飛機。」曼松指著一架獵兔242說。
「為什麼我們沒有直接上這兒來呢?。
「我是想,您知道這裡的真實情況後……我可以及時送您登上前往巴黎的班機。」
曼松說。
「對的……可也不對。我想在蘇格蘭度假。曼松先生。」
「那麼您來吧。」曼松說著走進了辦公室。他請求機場負責人讓他們在這間房
間裡待幾分鐘。機場負責人詫異地離開了房間,走時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曼松身邊
這個胖乎乎的矮個子男人。曼松給愛丁堡警察局打了個電話,他說了自己的代號,
要求召開一個內線電話會議。他命令倫敦警察廳所有下屬局,馬上檢查8月16日和1
7日所有乘坐飛機、輪船和火車入境者的入境卡。這個工作量是驚人的,但是成敗在
此一舉。
「這真是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事。」匹埃爾說,「但願不會白費功夫。」
他們走出辦公室,向獵兔242走去。曼松向指揮塔台招招手,飛行員走出門來,
發動了飛機。
幾分鐘後,獵兔號晃動著機身,掠過機場大樓上空,飛了個大8字,對準了航線。
山笛摘下耳機。他已經飛過克洛伊空中交通檢查站,報了他的航線。飛機越過
福特﹒喬治,前方是克羅瑪梯。然後又穿過了多納奇﹒弗斯上空。他打算在到達丹
畢斯前一直貼著海岸線飛。
「她睡著的嗎?」山笛問。
「我們又讓她嗅了幾滴。」貝特西回答。
「這玩意兒太難聞了,簡直叫人受不了。」山笛說。
「你會頂住的。」貝特西有氣無力地說。
克裡斯朵夫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酣睡者的臉。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為什麼他
心裡會突然彆扭起來。不能將這個姑娘看成商品,看成換取一千萬法郎的代價。
飛行天氣良好,只有微風吹拂,引擎均衡而安靜地工作著,螺旋槳隆隆地響,
機艙裡很舒服。假如沒有這種矛盾的念頭,克裡斯朵夫一定會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睛,等待這法國女人睜開她棕色的眼睛,那在飛機上曾兩次好奇地注視過他的眼睛。
克裡斯朵夫總覺得心裡有點不安。他真希望不是這個姑娘,而是另一個人作為
他們的人質。那個人得有張讓人討厭的臉,一張符合人們所描繪的羅蓮﹒德﹒弗雷
斯卡生活方式的臉。他眼前睡著的是資本主義父母的產物嗎?真是那個嬌生慣養、
道德敗壞、趾高氣揚、肆無忌憚的社會敗類。
他詛咒自己那突如其來的多愁善感,掉頭朝窗外看去,認出下方是高爾斯皮,
幾公里外是布羅拉,他俯瞰下面的海岸,看見附近的帆船和漁艇,有時船上有人向
他們揮手,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昏迷不醒的姑娘身上,回到這張純潔的臉上。
約翰觀察了他一陣,然後碰了碰貝特西,把頭朝克裡斯朵夫那裡努了努。貝特
西也看了一會兒克裡斯朵夫的樣子,她顯然有些不滿。
「你盯著她看干什麼?」她說,「你是不是還從來沒有見過外國貨色?」
克裡斯朵夫掉開了腦袋。約翰大笑起來。馬科斯轉過身來。
「他這是第一次看見一個姑娘仰面朝天地躺在面前。」約翰說。
克裡斯朵夫看著約翰。
「如果你是說一個被氯仿熏倒的人,那算是說對了。」克裡斯朵夫給他以刻薄
的答覆。
「他那副馬牙一定已經啃過不少姑娘了。」馬科斯挖苦地說。
「為了讓你們大家明白今後應該怎麼做,我想再提醒你們一遍,誰也不許同羅
蓮說話。禁止任何個人接觸,這是安全措施。她需要什麼由我給,必要時也可通過
約翰,我不希望哪個人被她的魅力迷住,給我們的計劃帶來危害。」貝特西的腔調
頗有些盛氣凌人。
「為什麼只有你可以,貝特西?」馬科斯問,「為什麼此外偏偏只有約翰行?」
「別裝傻了。因為我想使我們的計劃得到圓滿的實現,」貝特西回答,「約翰
呢,他最穩當。」
「是由於他已經有了你嗎?我看不保險。」克裡斯朵夫話裡帶刺。
「你們干嘛都那麼神經質?人家要是不看你們,光聽你們說話,準以為你們是
死對頭,準會摸不著頭腦。」山笛說。他是喜歡安靜的。
「我們互相間的感情從來不像今天這麼深!我想你們多半是理解錯了。」約翰
答覆他。
「別說話了。」馬科斯發出噓聲,「她在動。」
蕾娜特睜開了眼睛。她模模糊糊看見上方有個玻璃拱頂,她看見了傍晚的天空,
感覺到身體在引擎聲中顫動。她很不舒服,眼睛不聽她的話,身子也坐不起來、她
感到啟己精疲力盡,腦袋裡有千百只黃蜂在叫,耳朵裡嗡嗡地響。她小心翼翼地把
頭轉向一邊,依稀看見那個機場小姐和那張馬臉,還看見了其他男人。她覺得口水
從嘴角流出,根本制止不了。她試著回憶出了什麼事,可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有幾秒鐘她甚至產生了這麼種印象:這一切都是夢。要不她是不是經歷了一場車禍?
她吐出了一些聽不懂的詞,貝特西向她靠得更近了些。蕾娜特的目光漸漸清晰
起來,手伸進上衣口袋摸出手絹,機械地湊到嘴邊,擦乾了嘴唇。當她試著坐起來
時,貝特西向她示意,讓她躺著別動,
「出了什麼事?」蕾娜特喃喃地說,「我在哪裡?」
貝特西把一個手指搭在嘴邊。
「別說話,羅蓮小姐。如果您能保持安靜,遵照我們的指示辦,一切都會好起
來的。」貝特西輕聲說。
蕾娜特茫然不解地看著貝特西,觀察著那—張張臉,除了一張,其他臉都在向
她看。
「芬奇先生在哪兒?」蕾娜特問。
「芬奇?我們不認識什麼芬奇先生。」貝特西回答。
「可是芬奇先生在等我,」蕾娜特急了,「我得馬上去他那兒。你們是誰?我
在哪裡?我見不著芬奇先生可不行啊。」
「您在一架直升飛機上。我們很快就將降落。只要您能保持理智,等您的父親
及時交出贖金,您就沒事了。」
「贖金?我的父親?你們把我……你們把我……扣留了?」
「你還是有靈感的,小傢伙。」馬科斯說。
「別插嘴,二號。」貝特西衝著他說。
蕾娜特坐了起來。她顫抖,呻吟,手抓住了頭髮。
「這一定是誤會。」她喘吁吁地說,「你們一定搞錯了。你們從我……從我父
母這兒又能得到什麼。你們一定把我當成了別的什麼人了。」
「我們對您了解得很清楚,羅蓮小姐。您的家庭是法國最富有的家庭之一。」
貝特西堅定不移。
「可是我不叫羅蓮,」蕾娜特松了口氣,又有了信心,「我的名字是蕾娜特﹒
歌得斯密德。您只要看看我的護照就知道了。」
「您在撒謊。」貝特西斥責道,「您想騙我們放了您。您及時地扔掉了護照,
以便裝成另一個人。您別指望挖空心思來欺瞞我們,誘惑我們,我們不是好慧的。」
「但這真是瘋了,不可思議。」蕾娜特叫起來,她求助地巡視著一張張臉,
「相信我,我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法語我一句都不會。」
約翰在微笑。馬科斯不信任地看著蕾娜特。克裡斯朵夫掉開了頭。
「您沒法子證明您不會法語,對別人說的法語沒有反應並不是證明。可是我們
知道,羅蓮﹒德﹒弗雷斯卡的英語說得很好。而您的英語說得就不錯嘛!」
蕾娜特垂下了頭。心想:這一定是個可怕的惡夢!但她還記得這張馬臉,他跟
她坐的是同一架飛機;她也記得在機場上受這個機場小姐接待的情景;甚至還記起
了這個現在不信任地看著她的男人,不正是他在她進入汽車前幫她脫下大衣的嗎?
「四號,我們正越過海爾姆代爾。幾分鐘後將飛越丹畢斯。然後飛機將下沉,
鑽入野獸出沒的世界。我建議你們系上保險帶。」山笛說。
「請您躺下去。」在貝特西的命令下,蕾娜特重新躺下了。
其他人系上保險帶,緊張地觀賞山笛的飛行技術。山笛以規定高度飛過丹畢斯,
沿著一條山谷向前飛,突然不加預告地把飛機降了下去。他緊貼著山谷地面,靠著
摩爾文山的北坡向西北飛行,到山谷聳起之處才把飛機拉高,然後又壓下去,鑽進
了另一條山谷,改變了航線。山笛高度緊張地操縱著飛機在一個個無人的山谷中東
拐西彎,跳過樹叢,從杜鵑花叢中穿過,差不多貼在黑色的沼澤地上疾駛,越過被
螺旋槳的風壓低的草和褐色的泡沫飛濺的水潭。
「我的耳膜快炸裂了。」馬科斯嘀咕著。
「張開嘴。」山笛命令道。
「我們沒到維克,那裡的人會怎麼說?」約翰朝前面喊。
「他們根本不會注意。除非有人提醒。不過我自有辦法讓他們放心。他們認識
我時間夠長的了,也了解我喜歡光顧荒涼的大自然的習慣。」
「他們要是對你不太了解倒好一些。」約翰說。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們還有一處住地。」山笛嘟噥著。
天色漸暗,山笛放開油門,飛行平緩些了。他們的飛機進一步下降,落在一塊
平地上。這塊地方位於兩個山谷之間,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坡。平地上有幢房子,旁
邊還有一個棚子。山笛把斯高特飛機降下來,降得那麼輕巧,使人感覺不到觸到地
面的瞬間。山笛關掉了飛機傳動裝置。
「我看著客人,」貝特西說,「你們把行李搬過去。約翰,幫我扶她下來。」
山笛第一個跳到柔軟的沼澤地上。他打開一個鋁梯子,約翰扶著蕾娜特順著這
架梯子往下走。蕾娜特臉色蒼白,四肢發軟,直晃悠。貝特西和約翰架著她向房子
走去。房子的百頁窗都關著,從外面看給人一種被遺棄不管的印象。馬科斯和克裡
斯朵夫把放在鐵軌上的作為掩護的樹枝和雜草挪開,然後順著鐵軌把棚子推過來,
遮住了直升飛機。他們在棚子的大門口放下用裝糧食的麻袋縫合的簾子,把飛機上
的箱子和袋子都拿下來,朝房子那裡拽去。
「我們的貝特西有點神經質,你說呢?」馬科斯氣喘吁吁地說。
「也許她沒有料到這個小傢伙這麼漂亮。對不對,克裡斯朵夫?」山笛說。
「別纏我。」克裡斯朵夫悶悶不樂地咕噥著。
「行了行了,還是想想我們的事業吧,別盡想著自己,你總不至於迷上這個漂
亮的小妞吧,你這個台東西。我們對有權力愛這種人的傢伙只有憐憫。你看著她的
時候,只要想想她家老頭兒的剝削方式,那准有用。」馬科斯說。
這是一座舒適的、設備不錯的鄉間住房。雖然只有丙烷氣燈,但已夠亮的了。
客廳很寬敞,這是令人驚訝的,因為從外面看這座房子像是牧羊人的住處。這裡有
許多小房間,都有澡盆或蓮蓬頭,還有一個廚房,一個地下室,地下室裡存放著豐
富的食品,另一間地下室裡有一個使用乾電池的報話器,一台電視機、一台收音機、
若干桶備用汽油b
這三個男人走入客廳時,貝特西和蕾娜特已不在這裡。約翰懶洋洋地坐在靠背
椅上,朝著他們冷笑。
「第一仗打響了。」他說。
「我餓壞了。這裡沒有什麼可吃的嗎?連茶都沒有?你們對待飛行員的態度真
夠嗆。」山笛說。
克裡斯朵夫把麻袋扔在角落裡,走進了廚房。他煮上水,打開幾個罐頭,把盤
子和刀叉端進客廳。所有東西都放在了約翰面前的小桌子上。
「別淨亨清福,駙馬。」他說。
屋裡頓時一片沉寂。約翰瞇縫著眼睛站了起來。馬科斯點了一支煙。山笛躡手
躡腳跟在約翰後面,而克裡斯朵夫正在忙著找餐紙。
「你今天過得這麼舒坦,全是貝特西的功勞。」約翰克制著自己的嗓門,「我
們大家都得感謝她。你想侮辱我,那隨你便……但是你要是沾上貝特西,就像剛才
那樣,看我不打爛你的臭嘴。」
山笛從後面把手搭在約翰肩膀上。
「你是對的。」約翰說著坐了下來。
「我們是一個組織裡的人,朋友們,在這個組織裡我們得準備在關鍵時刻為其
他人豁出自己的一切……我們不能自相殘殺!是的,怎麼沒有一下子就大功告成呢?
這完全不值得激動。我們有的是激動的機會,先放鬆你們的神經吧。兩天之內,只
要第一個新聞報導傳來,我們就需要用神經了。真他媽扯淡,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山笛罵道。
「快,互相諒解吧。」馬科斯說。
約翰站起來,露出友好的神色。他追上克裡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好吧……讓我們把這一幕忘了吧。」他說著伸出手去。
「對不起。」克裡斯朵夫心不在焉地伸出手,但沒有朝約翰的眼睛看。
「好了,現在吃飯。」馬科斯說,「這也是你們所以煩躁的原因,肚子餓壞了。」
「等不等女士們入席?」山笛問。
「不等了吧。」約翰回答。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早晨。天陰沉沉的,下著雨。附近的山壁讓低垂的雲給遮住了,霧在這塊窪地
上流動,無法判斷太陽在什麼方向。但空氣十分濕潤。在這房子所處的盆地上,只
有一條可行走的路通往外界,這是馬科斯、克裡斯朵夫和山笛舖的。只有他們,還
有約翰和貝特西知道這條通過沼澤的小路。在走不過去的地方,他們舖上了木板和
木塊,再用草覆蓋好,使這條人工小徑與周圍環境毫無區別。這條路不是筆直通向
北方的。它繞過長著野草的土丘和滿是褐色水的低窪地,在斯特拉斯摩大谷地上穿
行若干公里,到了鐵路邊,然後折回,又經過若干公里才到達威斯特代爾。這個藏
身之處幾乎根本沒有被人發現的可能。以前雖然曾經有過一條小徑通往這個荒僻的
山谷,可是自從這座房子無人居住以後,這條路就毀了,慢慢地被沼澤地吞沒,充
滿了水,一年年過去,已經不復存在。這座房子也早已被人們遺忘,直至有一天被
山笛在飛行途中發現。由於這裡符合他們計劃的要求,才被他們重新修整起來。」
大房間裡的人們在喝茶。一罐餅乾放在地上,從一個人腳下傳到另一人腳下。
貝特西坐在一邊的一張桌子旁,面前放著紙和筆。
「我們現在該規定交錢的具體要求了。」她說。
「為什麼?不是已經規定好了嗎?」馬科斯問。
「為安全起見,我們的計劃改了。」約翰說。
「說說吧,這倒很新鮮。」山笛說。
「為什麼我們不照事先商量好的做呢?等電視裡、廣播裡、報紙上公佈了把這
筆錢交給了我們指定的地方的消息時,我們就釋放人質。這不是挺好的嗎?」克裡
斯朵夫想要問個清楚。
「如果他們合起來欺騙我們,那怎麼辦?要是那頭肥豬許給紅色新月、難民基
金會或者其他組織一大筆紅利,條件是讓他們假報收到1000萬法郎的消息,那我們
就全被捉弄了。」約翰激烈地爭辯。
「你的建議是什麼,貝特西?」山笛問。
貝特西把一張紙條在小桌上推來推去。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貝特西邊說邊用鉛筆敲著小桌子,「那1000萬法郎要
裝在一個密封的盛器中,外面塗上瑩光物質,要能夠浮在水面上。讓他們把它從直
升飛機上投放到離我們約七英里的那個湖的中央。準確的位置是北緯58度26分,西
經3度32分。」
「這簡直是胡鬧!」馬科斯叫道,「我們怎麼能透露自己的位置!」
「讓我說完嘛,」貝特西生氣地說,「我們在我們選擇的任意一個時間坐斯高
特飛機去取……」
「他們便向我們開槍。」克裡斯朵夫打斷了她的話。
「你們讓我講完好不好?」貝特西喊著站了起來,「他們不敢這麼做,對我們
進行攻擊就意味著羅蓮的死亡。」
貝特西坐了下來,繼續強調地說道:
「任何消滅我們的企圖都會導致這位姑娘的死亡。我們把這點毫不含糊地告訴
他們。這不夠清楚嗎?」
山笛把他的茶杯放在托盤上的聲音很響。
「一旦我們釋放了這位姑娘,便輪到他們包圍我們,向我們算帳,把錢也收回
了。貝特西!我們還是堅持原議吧。我們可以要求他們在電視上展示所交款項的一
部分。是的,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等待這些組織通報這筆錢夠派了什麼用場……
照你說的那樣干,那純粹是荒唐的玩笑!」山笛激昂地說。
「在我們離開這裡之前,不把這姑娘交出去,」貝特西說,「我們把羅蓮留在
這裡,等我們走了,才允許他們來接。」
「這種條件誰都不會接受。我們怎麼證明人質還活著呢?你以為那些人會相信
我們的話?他們在交出1000萬之前必然會要求有足夠的證據。」山笛認為。
貝特西微笑了一下。她指了指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我們將給她機會,讓她同中間人說話。她可以一直說下去,直到我們脫離了
危險為止。」
約翰拍了一下手掌。馬科斯看看山笛,克裡斯朵夫手伸進餅乾罐,撈了滿滿一
把。
「通過報話器?」山笛問。
「是的。」
「那麼他們會測出我們的方位。」山笛說。
「讓他們測吧,到時候我們早已溜之大吉。」
「那你犯了個錯誤,貝特西。你必須在此之前提供她還活著的證據。」
貝特西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她又給自己加了點茶,手插入了剪得很短的頭髮。
「那麼我們就事先通過無線電通訊給他們一個消息。我再重複一遍,他們不敢
動我們的,只要他們想把這姑娘活著接回去。這我們要跟他們說得一清二楚……如
果他們強迫我們,我們就將采取行動。」
山笛直起身子,走到門邊,打開門,趕緊又關上。
「這種天氣我不能起飛。不過維克那邊的飛機也不能起飛來找我。」
「給斯高特噴一遍漆需要多長時間?」貝特西問。
「兩個小對。」馬科斯答。
「油漆夠嗎?」
「多的是。可惜我們不得不把一切留在這裡。」
「我們下一個住地怎麼樣,貝特西?也像這兒一樣高級嗎?」
「還要好一點……而且更適合於居住。」
「我們現在到底在等什麼?」馬科斯問。
「等飛行天氣。」山笛回答。
「給弗雷斯卡的情怎麼寫?」馬科斯問。
「已經寫完了。我只要填上投放錢的日期和時間就行了。山笛去加油的時候把
它帶上。」
「只有這封?」山笛感到驚訝,「給新聞界的複製件呢?」
「免了吧。」貝特西遲疑地說,「我是說,暫時免了。我們可以從下一個住地
補發,並通報任務勝利完成。」
「對,」約翰說,「再說弗雷斯卡會把他的犧牲精神公諸於世的。」
「那我們馬上就定下時間吧,」馬科斯說,「越早越好。別指望弗雷斯卡會束
手等我們下一步的行動。最遲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國際警察機構和所有警察都會
朝我們撲過來。」
「這要看天氣,對不對,山笛?」貝特西問。
「什麼天氣我都能飛,可是那樣就沒人相信我由於天氣不佳而沒有向飛行檢查
站報告了。」
「再說我們得給他們時間讓他們打消幻想。我建議,山笛於8月20日一早飛往維
克,加完油把郵給維克多﹒凱澤克先生的信發出。」
「沒意見。」山笛點點頭。
「我也認為這是最佳方案。」約翰說。
「這個凱澤克是什麼人?」克裡斯朵夫問。
「弗雷斯卡的秘書。」貝特西沒好氣地回答,「你是不是還想知道我們為什麼
寫信給他?」
馬科斯默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克裡斯朵夫從罐頭裡掏出最後幾塊餅乾塞進口裡,然後喝一口涼茶把餅乾沖下
去,不料嗆著了。他咳著嗽,把眼淚抹去。完了打了個噴嚏。
「我對你們說,」他聲音沙啞,微微咳嗽,「這是這裡還叫我吃得下去的唯一
的東西。你們胡說八道,敗了我的胃口,我早就嚥不下去了。指明位置!無線電通
話!把錢扔在這裡,簡直是昏頭了!這還有一點邏輯嗎?我們為什麼躲到這個潮濕
發霉的破房子裡來,不留下一絲蹤跡?既然現在又打算把警察和倫敦警察廳請上門
來做客,何必那麼麻煩呢?那樣還不如在倫敦更安全些!還有,我們怎麼處理那些
外匯?誰給我們換錢?由哪個銀行寄給那些組織?不錯,貝特西,我知道你會隨便
走進最近的一家銀行說,對不起,這兒是1000萬法郎,你們能不能幫忙把100萬寄給
紅十字會,100萬給紅色新月,100萬轉到智利難民的帳上,100萬寄到這裡,100萬
寄到那裡!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們在電視裡看偵探片看得太多了。……我告訴
你們,我反對這個改變。我認為你們的方案有損於我們的計劃,我表示拒絕。如果
你們固執己見,這將是我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行動。假如今日如此掉以輕心;
當初又何必花那麼多錢、力量和時間呢?」
一開始沒人吭聲。約翰看著地面,馬科斯和山笛看著貝特西。貝特西滿臉通紅。
「我很高興你能就每個細節提醒我。」她嘲諷地說,「我打算請求我們在愛爾
蘭的朋友給你發出請貼,向你保證忠誠。說到錢……錢本身並不臭,你這個笨蛋……
只要交一點手續費,每個愛爾蘭銀行都會願意代匯的。不過我看還是表決一下的好。
不要到頭來有人說是我逼你們這麼干的……約翰,你贊成還是反對這個新方案?」
「贊成。」約翰說。
「山笛呢?」
「我覺得第一個計劃更好些。不過你如果這麼認為……第二個我也不反對。」
「馬科斯呢?」
「贊成。」
克裡斯朵夫站了起來,披上一件雨衣,把風帽套在頭上。
「喂,怎麼了?」山笛問。
「我想吹吹風。」克裡斯朵夫說著走了出去。
他砰地一聲帶上了門。馬科斯深深地呼吸,吐氣聲清晰可聞。貝特西走到窗邊,
把木百頁窗拉開一條縫。她看著克裡斯朵夫的背影,只見他埋著頭,兩手插在雨衣
口袋裡,看也不看腳下的泥濘,漠然走著,踏得水花四濺,最終在霧裡隱沒了。
貝特西放下百頁窗,回到桌子旁。
「我們把準備工作做完,把任務分配一下吧。」她說。
分配了放哨的任務,規定約翰負責收聽新聞,貝特西負責照看囚犯。他們根據
一張清單把所有的器械和裝備清點了一遍,還制訂了一個一旦遭受攻擊時的逃跑方
案。決定屆時不把人質放在斯高特直升飛機裡帶走,而是結結實實地拴在救護繩上,
掛在飛機外面,讓攻擊者們能一目了然。他們做了一整天準備工作,傍晚時分,當
一切都覆核了許多通後,克裡斯朵夫回來了。他渾身濕透了,凍得夠嗆,他把他的
濕衣服扔到角落裡,在小氣爐前蹲了下來。
「你放哨的時間是10點到12點。」山笛對他說。
「誰接我的班?」克裡斯朵夫問。
「約翰。」
「現在是誰在外面轉悠?」
「貝特西。」
「誰在那姑娘那裡?」
「沒人。為什麼?」
「你們怎麼能讓她一個人呆著?」克裡斯朵夫發火了,「要是她自尋短見,還
不是算在我們的帳上!」
「她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的。這種人比別人對自己要重視十倍。」山笛說。
克裡斯朵夫匆匆沿著走廊走到最後一個小房間門口,轉動了鑰匙,推開門前先
敲了幾下。約翰突然出現在他的背後。
「我跟你一起去。」約翰說。
「滾開!」克裡斯朵夫把他從門邊推開。
小房間裡燃著一盞氣燈,隔著鐵柵欄的窗下放著一張簡易床,蕾娜特捂著被子
躺在床上,正凝視著門這邊。
克裡斯朵夫迅速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那個放著衣服的椅子,他看見了空的洗
臉盆和裝滿了髒水的桶,一條毛巾掛在牆上。這裡靜極了,以致姑娘的呼吸聲都聽
得見。
「您需要什麼嗎?」他問。
蕾娜特沒有動彈。她睜大眼睛看著克裡斯朵夫。她的目光和這小小的房間裡的
寂靜都讓克裡斯朵夫感到不自在。他竭力想擺脫這種感覺,提醒自己他面前躺著的
是什麼人。
「父母的過錯我們大家都得承擔。」他說,「只不過有的以這種方式,有的以
那種方式。」
「我的父母沒做壞事。」蕾娜特輕聲說。
「沒做壞事?」克裡斯朵夫朝房間裡跨了一步,「沒做壞事?您的父親沒做壞
事?堆積成山的劣跡可以歸到他的帳上。」
「您說的那不是我的父親。」她反駁說。
「您別裝了,也別想為您的父親洗清罪責。這沒有用處。他的事我們知道得太
多了。一個制造坦克鋼板、轟炸機和機關鎗,並且出口去制造死亡,一心只想著以
此多賺利潤的人,罪責是推卸不掉的。您知道我的願望嗎?我希望所有在您父親良
心深處的死人都在他門口去敲門,智利的、阿拉伯的、越南的、柬埔寨的、巴基斯
坦的、朝鮮的、非洲的……全世界的。」
「這同我又有什麼關係?」蕾娜特忍不住地衝著他發火。
「至於您,我還會說到的。先說說您的父親。我們對他怎麼樣?根本沒怎麼樣。
他被我們饒恕了。只要他交出1000萬法郎,他就可以不再為被他的炸彈炸死的成千
上萬犧牲者償命。而1000萬法郎對他來說算得了什麼?九牛一毛。只不過比您母親
的首飾稍微貴一點……還有您的。」
「我根本沒有首飾。您瞎了嗎?您難道看不見?我連一個戒指都沒有!您怎麼
能把我同這些人聯繫起來呢?」
「這只是您騙人的伎倆,我們不會上當的。在我們這兒這一套毫無用處。……
沒做壞事?!我可以列舉一大堆足以折磨你們這幫人良心的事例。您也許會活著從
這裡出去,但您應該理會到,這個世界一天小似一天,會有一天早晨,你們這一類
人將痛苦地、大吃一驚地醒來。那時您就不會像在這裡這樣受到這麼客氣的招待了。
所有國度的挨餓者、受剝削者和受騙者將如雪崩般湧來,要求奪取他們的兄弟姐妹
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依然不曾到手的東西。」
「這些跟我毫無關係。」蕾娜特喊道,「我不認識您說的那些人。我不想認識
他們。我只想到芬奇先生那兒去,您懂不懂?」
「等我們拿到了錢,您可以走,想上哪就上哪。但是您現在想表明自己與父親
的所作所為沒有關係嗎?當一個現成的享受者倒是很舒服的,對不對?這一點您也
想否認嗎?」
「是的。」蕾娜特執拗地回答。
克裡斯朵夫轉身走出了房間。他沒有關門,到自己房間裡拿來一本小冊子,把
它扔在蕾娜特面前的地板上。
「您讀一下!」他下令。
蕾娜特打開了小冊子。
「第13頁。」克裡斯朵夫說。
蕾娜特翻到13頁。
「念得響一點!」克裡斯朵夫說。
蕾娜特湊到氣燈下面,輕聲念了起來:
「在乍得有30萬兒童渴死,在尼日爾的150萬死者中一半是孩子……」
她停住了,看看靠在門框上的這個男人。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您與此沒有關係?一點都沒有?……你成天濫飲白蘭地,讓人在游泳池裡一
星期換兩次漂亮的新水……而您卻與此無關,對不對?……您念下去。」
蕾娜特用舌頭舔舔嘴唇,又念了起來:
「在上沃爾特流行一種傳染病,導致成千上萬人死亡;在塞內加爾渴死了250萬
人,以及200萬頭牛;在毛裡塔尼亞有100萬人渴死、餓死;馬裡400萬;埃塞俄比亞
160萬。……這是本什麼書?」
「這是紅十學會的年終報告。……您對此有興趣嗎?您與此毫無關係。非洲對
您的重要性只在於讓人打死兩頭豹子,因為您喜歡它們的皮。非洲別的事情就不那
麼有趣了。比如說,女人和孩子們在發燙的土地上爬著,從干裂的土裡扒出干透了
的花生來……而您呢,如果尼札太熱,您就坐飛機去麥日伏度周末。」
「您這些話最好跟與此有關的人去說……我又有什麼本事去制止呢?」
蕾娜特把年終報告扔到地板上。
「我們打聽得很細。我們知道您在夜總會中的開支,我們知道您在賭場裡一夜
中揮霍的錢足以在干旱地區建一條三公里長的渠道。」
克裡斯朵夫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沒有察覺,姑娘已經坐了起來,毫不懼怕地盯
著他看,聚精會神地聽著。
「您不賭就活不下去,對不對?」他接著說,「您為這種游戲浪費金錢,為了
享受有刺激性的怕輸的擔憂。擔憂這是一種很好的感覺,對不對?這能刺激您的性
欲吧。但是現在呢。羅蓮小姐,現在您感受到的不再是擔憂了。現在是恐懼,是怕
失去您毫無意義的生命的恐懼。恐懼是某種具體的東西,某種壓迫生命神經的東西。」
克裡斯朵夫彎下腰,揀起扔在簡易床前的年終報告,向門邊走去。
「得讓您的父親也嘗嘗這種恐懼的滋味。」他說。
蕾娜特鑽進了被子。背朝著這個指手劃腳的男人。她本該竭力反抗,要比方才
表現得更強烈、更堅決、更激烈地反擊這種硬加在她頭上的罪名。但她沒有這麼做。
她渴望知道人們都譴責這個羅蓮些什麼。很奇怪,她竟然被她所聽到的內容迷住了。
恐懼?不,她沒有恐懼,只有那個留著板刷頭的女人,那個機場小姐使她不安。
這個對著她叫喊,數落她的罪狀,狂熱地抱著自以為是的信仰的人,她倒並不害怕。
克裡斯朵夫走到床邊,蕾娜特嚇得縮進了被子,他卻根本沒有發現,看也不看
蕾娜特一眼,提起裝著髒水的桶走了出去,關上了門,走到屋後把水倒了又走回來,
默默地在驚訝的朋友們中間穿過客廳,再一次打開蕾娜特的房門,把桶放下。他檢
查了一下窗子,巡視了所有黑暗的角落,他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姑娘眼中。當他確
信一切正常後,便向外走去。
「我不是羅蓮﹒德﹒弗雷斯卡。」這個非常急又非常輕的聲音來自蕾娜特口中。
克裡斯朵夫停下了,門把依舊握在手中,接著他轉過身來。
「您在撒謊。再說事情馬上就會得到證實。」他說著離開了她的房間。
放哨的一班班交替,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約翰坐在地下室收聽新聞,同樣沒有
新鮮玩意兒。貝特西情緒不佳。約翰把克裡斯朵夫拜訪蕾娜特的事告訴了她。她沒
有責備克裡斯朵夫,擔心進一步破壞已經處於潛伏的危機中的信任。她在考慮怎樣
重新拉攏克裡斯朵夫。她想同約翰談談,因為她的主意很妙,很鬼。
誰也無法酣酣入眠。夜過得真慢。除了貝特西,誰都懶得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脫
掉衣服睡。不放哨的人便在客廳裡轉來轉去,抽煙、喝茶,或者神經質地啃餅乾。
沒有人再提改變計劃的事;要說話,就談一些無關痛癢的事,天氣啦,說它還是那
麼壞,寒冷啦;要不就談給直升飛機噴完漆後該給機體噴上什麼軍事字樣。最後決
定用「軍用XP890」。
有時候,當他們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時,他們聽見約翰撥弄波段開關時收
音機發出的尖叫聲,或者會聽見一個新聞廣播員疲乏的聲音,呆板地報導著新聞。
顯然,在凌晨三點這個時刻,傾聽他播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有時他們中有個人爬上靠背椅,縮成一團,睡上幾分鐘,然後又驚醒過來,繼
續在樓梯口和房廳之間踱來踱去。
換崗成了一件令人心情輕松的事,這多少讓人產生有所行動的感覺。他們一致
同意在這寒夜中不再兩小時換一次崗,而縮短為一個小時。
早晨將近六點時,約翰順著樓梯跑了上來。「他們廣播了!」他叫著,然後重
新回到地下室裡。
馬科斯和克裡斯朵夫頓時清醒了。他們連跑帶竄下了樓梯,正好聽見這段新聞
的關鍵部分——他們要1000萬法郎的要求和他們這個舉動的理由。他們也聽到這起
劫人事件在公眾中引起的震驚、憤怒。倫敦警察廳已經在緊張地工作,驗證種種跡
象。廣播裡還說,綁架者們絕不可能不受懲罰地達到目的。
「他們把聽眾看得多麼傻。」馬科斯嘀咕道。
「總算是。」克裡斯朵夫說。
「什麼?」馬科斯問。
「沒什麼。我只想證實有沒有弄錯。」
「弄錯什麼?」
「也就是說我們沒有抓錯人。」克裡斯朵夫回答。
約翰轉過身來,吃驚地看著克裡斯朵夫。
「你瘋了嗎?怎麼會這樣想?」他驚恐地問。
「人有時候就愛東想西想。」克裡斯朵夫說。
約翰關掉收音機,站了起來。
「別關嘛。」克裡斯朵夫說,「或許還有什麼跟我們有關的重要消息哩!」
「我們得節約電池。」約翰說著把他們從收音機前推開,「把我們聽見了的去
告訴山笛,克裡斯朵夫,我去叫醒貝特西。」
他們走到客廳,克裡斯朵夫呼喚著山笛,消逝在外面濃濃的晨霧中。山笛躲在
棚子附近。約翰一面敲著貝特西的房門,一面注視著馬科斯。
貝特西的房間裡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門開了。
「成了,貝特西。」約翰的聲音乾巴、微帶顫抖。
「那麼現在要特別小心,別錯過一次新聞廣播,你對此負有責任。等天亮了,
我們大家在客廳裡見面。」貝特西說。
約翰回到地下室,撥動波段開關,耳朵湊得離喇叭特別近。他緊張地傾聽著;
覺得太響的時候,就把音量開得更小些。然後他試著通過短波收聽一些外國電台。
但是衰減十分嚴重,他只能斷斷續續聽到幾個句子,不過這已經夠了。他關了收音
機,拔掉電源插頭,電視機也同樣處理。可是在收發機前他猶豫了,終於未卸開電
源。他把電源插頭裝在褲袋裡,走入上面客廳。
貝特西坐在她的小桌子後。山笛也在這裡了,凍得要命,又為能使全世界震動
而歡欣鼓舞。克裡斯朵夫和馬科斯在準備早餐。屋裡聞得到煎熏板肉和荷包蛋的味
道,還有烤麵包片的香味。大家都朝約翰轉過身來。
「快說說,」山笛又好奇又焦急,「每個字我都想聽。人家說我們什麼。」
約翰開始報告。他複述了新聞界用的措詞,不少陳詞濫調,指責當局束手無策,
一點線索都找不到。等等。
「沒有對發生事情的地點作估計嗎?」山笛問。
「沒有。他們認為信件蓋上愛丁堡的郵戳是騙局。」約翰回答。
「也沒有估計綁架用的交通工具嗎?」山笛繼續問。
「沒有。」
「太棒了!給我點什麼東西吃。」山笛歡呼起來,把一張椅子拽到小桌子旁。
「你想今天去維克嗎?」貝特西問。
「我沒這麼想。至少在沒有緊急需要的情況下不這麼干。」山笛答道。
「你要兩個還是三個蛋?」克裡斯朵夫問。
「兩個。」山笛說。
「我只要茶。」約翰說。
「怎麼了?新聞影響胃口了?」馬科斯問。
「這倒不是,我只覺得太早了些。」
「我們給法國公主送什麼吃的去?」馬科斯想知道。
「茶、火腿、蛋、牛油和烤麵包片。」貝特西說,「她反正是付錢的……而且
價錢不錯。」
克裡斯朵夫把這份早點放在一個托盤上,推到貝特西面前。她站起來,把托盤
端在手裡;但馬上又坐下了,揉揉眼睛,不知所措地朝周圍看看。
「克裡斯,你把這份早點端去吧。我不太舒眼。」
貝特西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她用手撫摸前額歎了口氣。約翰看著地板,
他的嘴唇變成了一條窄線。馬科斯擔憂地看著貝特西。山笛走到她身旁,彎下腰,
看著她的臉。
「也許是罐頭裡那些東西吃壞了肚子吧?」山笛說。
貝特西閉著眼睛點點頭。
「我已經服了一點藥。不用管我。」
克裡斯朵夫端著托盤走了。馬科斯和山笛興致勃勃地看著他的背影。約翰也抬
起了頭。貝特西瞇著眼從手指縫裡看出去。
房間裡突然安靜下來。他們開始吃早飯,裝出既不好奇,又對關在最後一個房
間裡的人漠不關心的樣子。
克裡斯朵夫回來就吃起來。他坐在一個寬寬的椅子扶手上,戳著熏肉板和麵包
一個勁地往嘴裡送。
「她在干什麼?」貝特西問。
「她醒了。」克裡斯朵夫邊嚼邊答。
「她說了什麼?」
「說早晨好。」
「用英語還是法語?」
「你聽她說過一個字法語嗎?」
「沒有。聽了又有什麼用?我們這裡反正誰也不懂。」
「怎麼誰也不懂?貝特西就行。」
「貝特西,她跟你說法語嗎?」
「她不想說。她總想證明她是另外一個人。」
「夠頑固的。」馬科斯說。
「別為這費神了。」貝特西聲音很輕,「等我們讓她坐到無線電收發機前面說
話,她就會想起法語的ABC是怎麼說的了。」
早餐吃完了。山笛和馬科斯動手收拾。克裡斯朵夫最後一個吃完,拿著餐具直
接送進了廚房。
當只剩下約翰和貝特西兩個人時,約翰悄悄對貝特西說:「這不危險嗎?」
「不。這是擺脫她的一種好辦法。」貝特西回答。
「她不會冒這個險的。」約翰說。
「反正總可以試一試吧。」貝特西堅持己見。
三個人從廚房回來了。
「我們開開窗好嗎?房間裡空氣太難聞了。」馬科斯說。
「我沒意見。」山笛說,「在這大霧天我看可以冒這個險。」
「我們應該活動活動。」約翰說,「我建議在房子周圍走一走,呼吸點新鮮空
氣,松松筋骨、要不然我們都會僵了。」
「也應該讓羅蓮到外面去走走。」貝特西說,「克裡斯,你帶著她好嗎?」
克裡斯朵夫驚訝地看著貝特西。
「為什麼我去?」他問。
貝特西閉上眼睛,把頭靠了回去。
「因為我不舒服,約翰還要到收音機那裡去收聽新聞。」
「山笛也行啊。」克裡斯朵夫提出。
「誰都行。」貝特西輕輕地說,「但什麼事情總得有個人開頭,然後別人再接
替他。你是不是怕她從你手裡跑掉?」
「你們一定認為我是給你們看孩子的小保姆,對不對?」克裡斯朵夫抗議說。
「孩子是好的概念。」山笛說,「去吧,別這樣。下次郊遊讓我來。」
約翰又下了地下室。山笛拉開了百頁窗。貝特西仍然躺在椅子上。馬科斯披上
了掛在門邊的膠布雨衣。
「我得給這姑娘弄雙靴子、」克裡斯朵夫說。
「拿上我的吧。」貝特西說,「在我箱子裡。她穿會合適的。」
克裡斯朵夫嘮叨著走了。他走進貝特西的房間後,懶得關上門,由於門頂著,
他掀開箱蓋的動作不免猛了一些,一只帽盒向他飛過來,他詛咒著伸手去抓,但盒
子還是摔在地上,把盒蓋碰掉了。
克裡斯朵夫的手伸到箱子底部,把雨靴拽了出來。他把東西收拾好,鑽到桌子
底下取回盒蓋。在蓋盒蓋時,他朝盒裡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原來帽盒裡裝著一
副假髮,一副長長的、金色的女人長髮。假髮旁放著兩本護照,一本是法國的,一
本是英國的。
克裡斯朵夫沒有動它,他迅速地向開著的門外看了一眼,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
他。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發現使他不太舒服。他把帽盒扔回原位,合上了箱子。然
後走進客廳,高舉著雨靴說:「我拿到了。」
他轉身向小房間走去,擰開鎖,慢慢地推開門。姑娘站在屋子中間,好像是在
等他。房間的百頁窗也已打開,陰暗的光線照著她的背脊。只有技在她肩上的頭髮
在閃著亮光。
「把雨靴穿上。」克裡斯朵夫說,「我們帶您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他看著她的舉動,看雨靴是否合她的腳,然後一歪腦袋,讓她跟著他走。
客廳裡只剩下貝特西一人,其他人不是在外面就是在地下室,也可能在直升飛
機那裡或者廚房裡。
「等一下。」貝特西說,「只待一個鐘頭就夠了,三號。」
「我當然不想待太久。」克裡斯朵夫回答。
克裡斯朵夫從衣帽鉤上摘下兩件雨衣,扔給姑娘一件,自己套上一件,打開門,
走到戶外。剛抬起頭,濛濛細雨便落在他的臉上。他放心了:這種壞天氣還會持續
幾個鐘頭,囚徒不可能辨明方向。逃跑當然是不必擔憂的,在這片沼澤地中她絕對
跑不掉,哪怕太陽當頭也一樣。
「跟我來。」他在前面帶路,避開棚子,免得同山笛或者馬科斯照面。他不願
意當著這個法國姑娘的面被他們取笑。
克裡斯朵夫轉回身。她緊跟在他後面,一腳一腳準確地踏在他的腳印上,小窩
窩裡馬上就盈滿了水。克裡斯朵夫把步子縮小了些,卻不斷變方向,意在迷惑他的
跟隨者。他們默不作聲地在霧裡穿行,只聽見雨靴呱嘰呱嘰的聲音。枯死的和淹沒
在沼澤中的草的腐味撲鼻而來,濕氣把頭髮慢慢地粘住了。
他們走了很久,忽然他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急忙回頭看去,只見她彎著腰在
摘什麼東西、克裡斯朵夫往回走了幾步。她向他伸過手來,手裡拿著一朵枯萎的花,
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金盞草。」他簡短地說了一聲就轉過身去;他不想看到這個法國姑娘的眼睛,
至今出現的心理障礙已經夠他克服一陣的了。
「等一等!」他聽見她在叫。
他再次停了下來,轉過身去。霧在沼澤地上慢慢地浮動。這個姑娘卻一動也不
動。
「怎麼了?」
「沒什麼。」她說,「如果您一動不動地傾聽,您會聽見驚人的寂靜聲。」
他吃驚了,真的一動不動站了足有半分鐘。當他向她看去時,發現幾米開的姑
娘站在散射的白晝之光中,身旁沒有影子,微啟著嘴唇,凝視前方。這時他忽然想
起了貝特西的假髮,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向他襲來。他更仔細地打量了面前這個法
國姑娘一番;她使他想起一本童話書的插圖,那本書說的是人的命運由善良的仙女
重新作了安排。仙女的頭髮總是長長的。這時他又想起貝特西的板刷頭,心裡真不
帶勁。
「我們走吧。」他說。
「還要走多遠?」她問。
「等您走累了,晚上可以睡個好覺。」
「要是我跑掉呢?」
「您跑不遠的。」他不客氣地說。
他按照自己設想的路線向某個方向前進,時時傾聽後面的動靜。他聽見她的雨
靴踏在水淌子裡的聲音,便走得更快了。
「你們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姑娘忽然發問。
「這我已經跟您講過了,您別又聲稱自己不是羅蓮,今天早晨廣播裡已經證實
了您被綁架的消息。」
「我不是羅蓮。」她的語氣中帶著一股憤恨,「假如我是,我也不會害怕。要
說害怕,只有您和您的同伴們,因為你們一下子做了兩件錯事。」
「別說那麼多話。」克裡斯朵夫說。
「您不願聽真話,對不對?」
「我們有我們的任務,您懂嗎?我們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不管您說些什麼。」
「你們打算從一切魔鬼手中解救這個世界?」
「您儘管取笑好了,您很快就會笑不出來的。我們要減少苦難,壓制不公平,
我們能夠做到這些的,等著瞧吧!」
「你們要壓制不公平、減少苦難,但事實證明:你們卻在制造新的不公平、新
的苦難。您真的以為一小撮瘋子可以改造世界嗎?」
克裡斯朵夫轉過頭來吼叫:「住嘴!」
他看見那朵黃花已經插在她的頭髮上。她在吼叫聲中往後退了一步。
「別以為我們只有一小撮。」他平靜了一些,「我們在全世界都有朋友,在美
國、在德國、在法國、在……」
「可是也有敵人。」她打斷了他的話。
「不錯。資本家、吸血鬼、戰爭販子、剝削者……」
「還有母親們,孩子被你們拐走的母親們。」
「什麼叫母親?給那種替男人養兒育女的人?連這些孩子們都……」
他不說了,轉過身去繼續向前走。
「您把您想說的說出來嘛。我想知道,你們對我,當然實際上是對羅蓮的看法。」
蕾娜特說。
克裡斯朵夫不吱聲。她挨到他身旁,從一邊看著他。
「您沒有母親嗎?」她問。
他對此也不作回答。
「問您!您的名字叫什麼?我該怎樣稱呼您,以便使您知道我是在對您說話哩。」
「我叫三號。」克裡斯朵夫回答。
「那麼那個姑娘呢?」
「她叫四號。」
「好吧,三號先生,您同一個孩子被您拐走的母親聊過嗎?」
「沒有。那又何必?她會重新得到她的孩子的。」
「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呢?」
「我們不希望如此。即使如此,也不是我們的過錯。」
「我是第幾個?」
克裡斯朵夫不說話了。他不再是筆直地向前邁進。褐色的水花向四面濺開,散
發著腐爛氣味。他小心地選擇著草疙瘩,然後邁出下一步。土地在腳下陷落,軟得
跟地毯一樣;假如在一個地方多站一會兒,水窩周圍就會有氣泡日上來。
「您注意著腳下踩的地方。」他說,「我們正在穿過一片窪地。這裡的地面是
哄人的。」
「我們為什麼走到這裡來?」蕾娜特問。
「這有兩個原因:一、讓您擺脫問個沒完的習慣;二、使您知道,逃跑是沒有
生路的。」他回答說。
她沉默了。雨衣內的身軀感到熱起來。她解開腰帶,讓雨衣在風中飄。她小心
翼翼地踏在三號先生剛抬起腳來的水窩裡;有時三號先生步子邁得很大,她不得不
跳過去踩在安全的地方。幾分種後,她已精疲力盡,不得不倔強地站住了。
「您想弄死我?」她喘著粗氣說,「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
克裡斯朵夫心頭一震,他停下步來。從她的臉上看得出,她說的是真話。
「我們還得沿原路回去嗎?」蕾娜特的聲音裡充滿了恐懼。
克裡斯朵夫一時慌了手腳。他把自己引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他負有保護這個
外國姑娘生命的責任,他不得不幫助她,把手伸給她,也許甚至得扶著她……他害
怕同她有任何肉體接觸,尤其同這個外國姑娘、犧牲品、人質。如果他們遭到警察
圍攻的話,這個人也許會死在他們手下。他害怕她手上的體溫,怕感覺到她脈搏的
跳動,總之他不想同一個值1000萬法郎的對象發生任何感情聯繫……
她發現了他的內心活動。便壯著膽。跳到他的身邊。站在他面前,她的呼吸不
由得急促起來。
「坐飛機更有意思。」她說,「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
他沒有作出反應。
「我們走另一條路回去。」他說著轉開身,指著前面,「再走二三十碼、我們
就踩到結實一些的地面了。」
他試著走最佳路線,時時注意讓她跟得上。他不知道該不該對自己過份的殷勤
惱火,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詭計。他心中在自我安慰;反正她的生命是一定得保
護的,一旦死了,贖金也就到不了手;尤其是死亡的結局會給今後的一切行動帶來
危害。
走上堅實的地面時,一只巨大的鳥在他們面前怒號著振翅飛起。連克裡斯朵夫
也被這只沼澤蒼鷹嚇了一跳。蕾娜特尖叫一聲,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們默默地站了
一會兒,然後克裡斯朵夫脫開她的手,朝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徑走去,小徑在山邊
蜿蜒。
「我們該回去了。」他說。
他們走到這條路上,向左拐去。蕾娜特向右看去,心想;這條小徑在霧中消失
的一端,也許是條野獸出沒的小路,只要到達那裡,就有可能重獲自由。不過要想
擺脫眼前這個男人,卻不是那麼容易……。
克裡斯朵夫這回讓她走在前面。蕾娜特走得很慢。她拚命地琢磨,用什麼辦法
才能從這個監守人手裡脫身。她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因為每走一步希望就少一分。
她幾乎要為自己腦子笨和膽子小哭將起來。終於她站住了。
「怎麼了?」身後傳來監守人的問話。
「我累壞了。」她說,「您能不能讓我去方便一下?」
「您就不能等到回去再方便嗎?」克裡斯朵夫對這個新問題惱火透了,但內心
卻有某種激動的感情在可憐地萌發著,於是他說:「去幹您的活吧,不過要快。把
雨衣和雨靴脫下來。」
「雨靴也要脫?」她驚恐地問。
「是的,小姐,由我拿著,直到您重新出現。現在您向前面走吧。我允許您走
到隔著霧看不見我的時候為止。然後您馬上給我回到這裡來!別搗鬼。如果您試著
離開這條路,那我就不必再帶您回去了。」
蕾娜特脫下雨衣和雨靴,開始向前走。她不時膝蓋一了軟,似乎險些跌倒,給
人以一種弱不禁風的印象。她覺得已經夠遠了時,回頭看了看,三號先生成了一個
幻影;又走了一段,連幻影也看不見了。她估計離開他約有四五十米。現在應該成
90度角離開這條路,跑出約100米後然後再轉90度,跑200米,估計可以奔上自由之
路。想到這裡,她發抖了,當然不是因為寒冷。他說的是真的嗎?這片沼澤真的那
麼危險?他是不是想嚇唬她?她從路進跳到一個褐色的草疙瘩上,居然沒有沉下去
時,於是膽子大了起來,開始大步跳躍著穿過這片沼澤窪地,然後改變方向。儘管
沒有什麼依據,但她聽從感覺的指示向前跑。她從草疙瘩上滑倒,跌進了水中,衣
服又溫又冷地貼在身上,腳趾失去了知覺。當她又一次轉過身來時。明白了自己闖
入了什麼樣的地方。她來自什麼方向?是那水咕嘟嘟叫的地方嗎?是那盛開著花的
綠色的草丘嗎?還是這裡?要不就是更左邊一些?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麻木地向前跳躍。後頸冰涼,比腿上的感覺更冷、更疼,
腿已經不管用了。她面對著眼前這難以逾越的路障,無窮無盡的危險,喉嚨裡一陣
哽咽,無聲地哭了起來。前邊褐色的。發臭的水面越來越多,草疙瘩越來越少,她
絕望了,想要折回,但折回意味著認輸、屈服。即令她成功地征服泥濘和沼澤回到
那邊,那就意味著回到她的綁架者手中。他們會拿她怎麼處置?
她已經喘不上氣了,不得不停了下來。她站在水中,害怕使全身顫抖。她該上
哪去?她感到水在腳踝處上升,恐懼堵上了喉頭;她像一頭困獸,吁吁地大喘起來。
她在慢慢地下沉;柔軟的沼澤泥包住了她的腳,裹住了她的腿。
她向前撲去,雙手抓住了一個土丘,手指指進了海綿般的泥土。她抓住水裡的
草和杜鵑花,儘管它們被連根拔了下來,但她終於爬到了這個小島上。這不是小島、
這個土丘其實也只有公文包那麼大。她上身趴在這一小塊土上,腿垂在水中,手指
痙攣地抓著潮濕的、鐵絲般的草莖,急促的呼吸使臉下的水直泛漣漪。
她叫了起來。「三號先生!——三號!」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霧中時,克裡斯朵夫心中產生了一種不妙的預感。儘管他認
為這個嬌生慣養的姑娘既然走了沒幾步就在不平坦的地上跌跌撞撞,那麼絕不可能
敢於逃遁,可是他仍然不安。
他看了看表,決定給她一分鐘時間。到時間他就毫不猶豫地向前走,不管是不
是干完了她的活。
他挺直了身板傾聽著。她剛才說什麼來著?傾聽驚人的寂靜聲!一會兒,他聽
見遠處沼澤中有什麼東西落在水裡,雖然聲音沒有再出現,但卻叫他不安起來。他
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向她在霧中隱去的地方。當他走了30來步仍不見她的影
子時,不由得焦慮地跑了起來。
克裡斯朵夫放下手中的雨衣和雨靴,沿著小徑狂奔。約300米後他停住了。她走
不了這麼遠的。他想到這裡,又跑了回來,回到扔下雨衣和雨靴的地方,向兩邊沼
澤中尋找。
在左邊沼澤中的地上。他發現了那朵花,那朵曾經插在她頭髮上的黃色的枯萎
的花,但他沒有盲目地按著這條線索沖過去。他熟悉沼澤地,知道哪裡有潛在的危
險,他能根據水和土的顏色分辨得出危險所在;從生長的植物上他能識別這裡的沼
澤土有多大承受力。終於他從水裡的泡沫上看出不久前有個生物從這裡走過;因為
氣泡一般不會馬上爆掉,它們能保持一個小時。
他腳下的路是山笛、馬科斯和他舖的。這條路他也熟極了。他們仔細地選擇了
這條路線,建了路,並保養了它,在危險的地段舖上了方形木板和圓形木條。這條
路附近有的是危險地段。
他迅速地在姑娘離開道路的地方做了個記號,把雨靴和他的雨衣都放在這裡,
然後沿著路繼續往回跑,跑到他倆分手的地方。他走進了沼澤中,沒走多遠,大約
有20米吧,他站在水裡用腳探著泥底,腳踩下去處發出空洞的聲音,四周的水都在
震顫。他把手伸下去,使勁,喘氣。水中的泥濕軟地拱起了。
克裡斯朵夫從沼澤土裡抽出一塊寬木板,拿著它退回去,扔到路上。當他第二
次彎下腰去,搖動第二塊木板時,只聽得卡嚓一聲響,這塊腐爛的木板在迎著水的
壓力和重量往上提時折斷了。他掂了掂手上的半塊木板。覺得還可湊合,便罷手了,
因為不能再耽誤時間了。他的心因勞累和擔憂而怦怦直跳,這個古怪的姑娘,把花
插在頭髮中,說到驚人的寂靜聲;寂靜,一現在可真的快要最後降臨了。這時,他
居然真的擔心這個賦有許多荒誕傳說的姑娘會有三長兩短。
現在,當他深知她處於什麼樣的危險中的時候,已不再相信他的朋友們的敘述
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這麼多矛盾的現象不可能集於一身,他明白這一點。年輕
人黑白分明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他們不像狡猾的老傢伙那樣口是心非;在他們心中
和口中,是就是是,非就是非。這段時期的接觸,他覺得這個法國姑娘不像人們說
的那麼壞。她的臉不像是不誠實的。尤其是那雙眼睛。
「三號先生!——三號!」霧中傳來絕望的尖叫聲。
克裡斯朵夫屏聲靜氣,身子挺得筆直。他瞪大了眼睛,累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張開嘴,腦袋像雷達般慢慢地從左轉到右。他傾聽著,發現輕微的動靜就來自他
的正前方。他把木板拿來,扔到前面,再把短的那塊接在長的後面,然後抽出長的,
接上短的,如此反覆接搭木板往前走去。他顧不上考慮,來不及放穩。木板翻了,
他掉到了水中,水一下子沒到臀部,幸而木板帶住了他,他翻身爬出褐色的泥潭,
繼續倒換著兩塊木板向前爬。終於失去了目標。
「羅蓮小姐!」他性急地叫了起來!
「快!——快,三號先生!」聲音就來自身旁,又急又輕。
「他發現了那模糊的土丘。哦!那不是土丘,是姑娘。她被四周的水圍住了;
身子下面的土層似乎在下陷,在坍塌。
她抬起了眼睛。
「不要動。」克裡斯朵夫鎮靜地說。
他把長木板舖到土丘前,自己則站在小木板上小心翼翼地做著平衡動作。然後
脫下上衣,把一只袖子纏在手裡。
「您試著抓住這件衣服。」他細聲說,「動作不要猛。慢慢從這塊木板上向我
這裡滑過來,肚子朝下,明白嗎?不要挺起來,無論如何不要挺起來。」
蕾娜特閉了閉眼睛又打開,表示明白了。她有氣無力地垂著腦袋,下巴沒在水
裡,頭髮漂在水面。她淺淺地呼吸著,一動不動。然後朝三號先生看……
克裡斯朵夫在木板上趴下,把上衣扔了出去。上衣「啪」的一聲落在蕾娜特面
前的水裡。蕾娜特向前抬起胳膊,慢慢地抓住了衣袖。她感覺到那男人的手在拉她,
便配合著脫出了原地,腐殖上小丘在她身下徹底崩潰了。她滑到水中,感覺到木板
就在身下,於是彎動膝蓋順著這塊斜翹著的木板朝三號先生爬去。三號已經直起身
來,準備把她拉出沼澤。
「慢一點。」他輕輕地說。
木板翻了。蕾娜特放開衣袖,去抓木板,人沉了下去。
「把手伸出來!」克裡斯朵夫叫道。
他趴下去,手在水裡撈著,能抓住什麼就抓住什麼,被他一把抓住的是長長的
頭髮,他拽著頭髮往上拉,直至蕾娜特的手伸出水面。
他把她拖到他趴著的這塊短木板上,木板搖搖晃晃,似乎經受不住上面的力量
而往下沉。他把那塊長木板弄了過來,扔在短木板前面,拽著蕾娜特爬過去,讓她
躺在那兒,爾後又把短木板接到前面。就這麼長接短、短接長地挪動,直到他估計
已到達堅實的地面為止。他把蕾娜持扶起來,讓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挪著小步
子走走停停,穿過淺水中的最後幾米路時,腳下的上仍是松軟而有彈性的。直到上
了道路後,他才把蕾娜特輕輕放在地上,自己走開了。他取來雨衣,舖在地上。
「躺在這上面,讓我把您裹起來。」
蕾娜特伸出胳膊,克裡斯朵夫托起她,放在雨衣上。他感到姑娘的軀體在他的
懷抱中顫抖。聽見一陣陣的抽咽,只聽她邊科邊說:「我不是羅蓮﹒德﹒弗雷斯卡。」
她把臉埋在他的肘彎裡,哭了。
克裡斯朵夫的心軟了。他慰藉地撫摸著姑娘的背脊和水淋淋的頭髮,他差不多
快相信她的話了。
貝特西的雨靴扔在原處,克裡斯朵夫的上衣丟了,但他顧不上了。他得趕緊把
這精疲力盡的姑娘送回房子裡去。雨越下越大,霧漸漸淡了。當他踏上夾在山間的
那塊平地時,馬上就被他們看見了。馬科斯和山笛朝他奔過來,接過正從克裡斯朵
夫肩上往下滑的姑娘。
「你們怎麼這副模樣?」馬科斯吃驚地問。
「是掉進去了嗎?」山笛問。
克裡斯朵夫點點頭,跟在架著姑娘往回走的這兩個人後面搖搖晃晃地走去。他
差一點在門檻上絆倒。使他吃驚的是貝特西向他射來冷冷的眼光。
「燒點熱水洗個澡。」克裡斯朵夫嘰哩咕嚕地說,「要不我們這就去地獄了。」
山笛和馬科斯把蕾娜特架進她的房間,交給了貝特西。貝特西什麼問題也沒提,
一聲不吭地離開客廳去照看她的囚徒了
「她一定沒興趣再去散步了。」山笛說,「出什麼事了?」
「剛出的事。」克裡斯朵夫嘀咕著從氣爐子上拿過熱茶喝起來。
「在哪兒?」山笛問。
「在通往威斯特代爾的路邊第一個窪地裡。」
「笨蛋!」馬科斯說,「你干嘛走那麼遠?」
「想讓她走累點。」克裡斯朵夫凝視著呆板的氣爐火焰,心不在焉地回答。
約翰從地下室走上來,問出了什麼事,可是沒人回答他。貝特西回來了,把姑
娘的濕衣服扔在氣爐子旁。
「你現在也想跟她一起洗澡嗎?」她嘲笑地問,「那就快去,她正坐在澡盆裡。」
「啊哈,原來如此。」約翰在樓梯口獰笑著說,「沒有完全成功,對嗎?」
大伙都驚訝地看著約翰。約翰說完就走下了地下室。
「他在說什麼?」馬科斯問。
「他在說胡話。」貝特西說,「聽新聞聽得太多,人都迷糊了。」
克裡斯朵夫脫下雨靴,把滴水的毛衣和襯衣從潮濕的皮膚上扒下來。他把衣服
都擱在氣爐子前面。
「現在說說吧。」貝特西說。
「沒多少可說的。」克裡斯朵夫說。
當他敘述到他們走到窪地,向道路走去的時候,接下去就開始胡編了。他壓根
兒未提蕾娜特逃跑的嘗試和搭救的過程;他不提這些,是因為擔心他的夥伴們會對
姑娘采取嚴厲措施。他說得很快,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說到霧越來越濃,說到姑
娘跌了下去,然後是他去找木板,也跌了下去,最後終於將暈厥了的法國姑娘救了
上來,拽到了路上。
「老天爺,你可真是英雄!」貝特西微笑著說。
「聖﹒克裡斯朵夫下凡。」山笛說,「事情傳出去,我們還能多要100萬。」
「你們想想看,假如她沒長長頭髮,誰知道我還能不能抓住她。」克裡斯朵夫
心有余悸地說。
「但願那長頭髮仍然在她腦袋上長著。」馬科斯說。
「那是自然。」克裡斯朵夫回答,「假如沒有,貝特西可以借給她。」
馬科斯和山笛哈哈大笑。貝特西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她站了起來。
「有什麼可笑的!」克裡斯朵夫說,「貝特西的箱子裡有一副漂亮的金色長假
發。」
兩個大笑者頓時啞了口。貝特西扯著襯衫的邊,想要堆起笑臉,可惜這笑容不
那麼自然。
「我常想,你為什麼把頭髮留得這麼短?」山笛說,但他沒有得到回答。
貝特西干咬著。
「你沒有騎士風度。」她很快地對克裡斯朵夫說,「知道這種事應該保持沉默。」
她離開客廳,走入洗澡間。山笛拍了拍克裡斯朵夫的背,步出了房子。馬科斯
靠在躺椅上,翻閱著一本兩年前的舊雜誌《花花公子》。克裡斯朵夫隔一會兒摸摸
烤著的衣服,翻個面;他也采取同樣的方式處理姑娘的裙子和上衣。他背朝馬科斯
蹲著,不讓他看見他兩手在忙些什麼。他在檢查姑娘的衣眼。他沒有找到他要找的
東西。他把上衣的裡子翻過來看,頓時手指顫抖起來,脈搏跳得很快。原來他發現
了一些斷線頭,一個被撕掉的公司牌子的殘餘部分。
「你這個輕佻的女人!」克裡斯朵夫在心中咒罵,「你想在那個瞬間利用你的
柔弱來欺騙人,在我這兒辦不到!辦不到!」
他把這些衣服重新扔到爐前,笨拙地站了起來,這時他才感到肌肉酸疼,渾身
發冷。
「洗澡間什麼時候能騰出來?」他喊著,「把那小畜生攆到床上去,四號小姐!」
貝特西聞聲走來。
「你的洗澡水已經放好。」她說著嘲諷地鞠了個躬。
「原諒我剛才說的話。」克裡斯朵夫拿著半干的衣服走了。
約翰顯然非常緊張。山笛聽見他在他的房間裡跟貝特西爭吵。山笛走進客廳,
想找馬科斯說說調整站崗時間的事,還有是不是應該接替一下約翰,他老聽廣播也
夠累的了。但山笛只見到克裡斯朵夫,他盤著腿坐在椅子上吃蘋果。
「我們是不是該換約翰一下?」山笛問,「他沒日沒夜地守在那個尖叫匣子前
面,都快暈頭轉向了。」
「他現在還守在那兒?」
「沒有,現在沒有。他正在房間裡跟貝特西爭吵呢!」
「不打不罵不成愛情。」
「你這傢伙!我要有你這麼罵就好了。我的意思是,約翰也該好好睡一覺了,
他的工作我們也能辦好的,您說呢?」
「好吧,山笛。」克裡斯朵夫嘀咕著,懶洋洋地翻身下了椅子,向地下室走去。
他接了按開關鍵,等待機器發出信號,可是沒有聲音,他打開電視機,也沒有
畫面和音響。
克裡斯朵夫檢查了一下電線。插頭被拔出,而且卸掉了,電池也缺了幾節。克
裡斯朵夫深感吃驚。他打開無線電收發機,指示燈亮了,他撥動波段開關,捕捉到
空中交通控制的一個無線電指標信號。他笑了開關,想回到客廳去,這時傳來了約
翰的腳步聲。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躊躕起來,躲進了堆放備用汽油桶的那間地下
室。他在黑暗中觀察著約翰裝上電池、安好插頭,接通了電路。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約翰有收聽新聞的特權?他這麼做是為了突出自己?其他
人。貝特西、馬科斯和山笛知道這事嗎?
克裡斯朵夫等著,看到約翰開始工作,收聽晚上的新聞節目。約翰戴上耳機,
把新聞錄在磁帶上。有時他把錄音機關了,他覺得重要時,又重新讓錄音帶向前轉
動。10分鐘後他干完了,卸下電池和插頭,把錄音機夾在腋下走了出去。
克裡斯朵夫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山笛在打鼾。房子裡十分安靜。克裡斯朵夫
悄悄走過一個個房間,連那姑娘的門口他也注意傾聽了一下,但他未聽見任何聲音。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沒脫衣服就在床上躺下了。
他對自己感到驚奇。他這是怎麼啦?也許他是離群者,所以會覺得一切都那麼
離譜?他打了半個小時瞌睡,直到馬科斯來敲門,叫他去換崗。
天可真冷,夜空中群星閃爍。山笛明天可以飛到維克去發信了。那麼只須再等
幾天,他們將向全世界證明他們的動機,然後就把羅蓮﹒德﹒弗雷斯卡送回去。
克裡斯朵夫從房子旁走開,遠遠地走入黑暗之中,他感到在這夜色籠罩的大地
上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他傾聽著,傾聽著吞沒了他的驚人的寂靜聲。他覺得彷彿身
處於一個碩大的石墩之中。
山笛在晨曦中起飛。這天是8月20日。夥伴們又倒下去睡回籠覺,然後才起來吃
早飯。山笛朝著索特蘭方向飛,沿著836號公路,這條公路是從賴爾格通往湯格的。
到了海岸邊,他轉了個90度角,沿著海邊越過特索,繞過鄧肯斯拜角,離開海面,
飛過辛克萊灣前往維克。
他的飛機降落時的場面是激動人心的。空中交通控制人員和機場負責人向斯高
特飛機湧來,團團圍住了山笛,好像他是剛剛征服了北極歸來的英雄似的。
「再過10分鐘我們派出去找你的飛機就要起飛了。」機場負責人說,「假如我
們找不到你,就要用威士忌瓶子給你搭個紀念碑。你到哪裡去了?出了什麼事?你
的飛機沒有一道傷痕嘛。」
「你們真好,」山笛說,他有點不安,「不過我不會出事的。我的操縱設備出
了點毛病,然後又碰到那種鬼天氣,你們是知道的……那種情況下我可不能冒險。」
「可以通過無線電啊,你為什麼不用無線電通訊報告一下呢?」
「電路有點故障……後來我又是在那麼深的山谷裡,你們誰也聽不到我從那裡
發出的報話,更別說找到我了。」
「你在什麼地方?」
「在索特蘭的本阿明附近。」
「克洛伊的機場領導人昨天很緊張地問到你。你跟他熟嗎?」
「那當然。」
「我看你最好向他報告一下,讓他能睡個好覺。你的乘客在哪兒?」
「已經下了飛機。這幫傻瓜想步行到雷笛爾森林去。我隨他們的便」
他們走入了辦公樓。山笛很熟悉這裡,逕直走向指揮塔台。他突然不安起來,
他撥通了克洛伊的電話,找那機場領導人。
「我是山笛﹒麥克寇文!」他自報姓名。
「你這個傢伙!」電話裡傳來了那邊的聲音,「你見了什麼鬼了?我從愛丁堡
你的教練那裡聽說,有人在找你。」
「誰?」
「別裝佯了。也許你又過低地飛越了一座可愛的小城市,轟隆轟隆的聲音驚得
雞飛狗跳。要不就是你的車在禁止停車的地方停了幾個禮拜。警察在找你。」
山笛沒有馬上說話,嚥了咽口水。
「他們夠操心的。」他說著干笑了幾聲。
「你是不是問問愛丁堡那個長子。他好像知道得更多一些。不過別擔心,你的
飛行執照丟不了,我們會想辦法的。」
「謝謝你,弗雷德,我會跟你聯繫的。」
「再見,飛行順利!」
山笛掛上了電話。他感到胃堵到了喉嚨口。事情看來真是嚴重了。
不能緊張,他警告自己,先大模大樣地聽他們說些什麼,然後再決定該怎麼辦。
他往愛丁堡撥了電話,很順利,接電話的正是他以前的飛行教練。
「我只想報告一下,」山笛說,「我一切都正常。」
他也向他的教練談了電路和操縱系統的毛病,強制自己不提那個壓在心頭的問
題。可是他的教練主動回答了他沒有提出的問題。
「還有,兩個刑事警察找過我。他們認為你卷入了綁架丑聞。」
「什麼?」山笛叫了起來,神經質地大笑著。
「別傻笑了。……這兩個人說到兩起綁架案。你與此有關係嗎?坐你飛機的是
什麼人?」
「兩起?……我知道什麼!……我在索特蘭把那幾個願意跑斷腿的旅游者放下
了飛機。怎麼樣?後來呢?」
「他們今天還會來。他們想打聽你呆在哪裡。」
「你可以告訴他們,我好得很,並且建議他們租我的飛機旅行一番。」
愛丁堡那邊傳來一陣發自內心的微笑聲。
「好的,山笛。這兩個傢伙我一點都不喜歡。到時候把他們拋在半路上。他們
對飛行毫無興趣。」
「好,我就照你說的辦。再見!」
山笛掛上電話,看見了維克機場領導人好奇的目光。
「他們想陷害我,」山笛說,「說我不遵守關於最低飛行高度的規定等等。」
「大驚小怪!他們就不能等你回來再說嗎?」
「沒有罰款可收,他們哪裡有耐心等?」
山笛把手套放在桌上,轉身朝著門口。
「我到加油站去一下,」他說,「也許我還想飛到斯多諾威去玩玩。」
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封貼好郵票的信。
「大衛,今天有人飛到愛丁堡去嗎?」他問。
「有,兩架飛機。你是想托他們帶什麼嗎?」
「我想把這封信從愛丁堡發出。行嗎?」
「沒問題,山笛。給我吧,一我馬上就讓他們送去。」
「這人可靠嗎?」
「和我們大家一樣,山笛。」
機場領導人把山笛單獨留在辦公室裡。山笛從襯衣口袋裡抽出一把小刀,鑽到
寫字檯底下電話線的接線盒處。他撬開塑料殼,想把電話線的接頭擰下來。但走廊
裡傳來的腳步聲使他緊張起來,他在緊挨接頭處割斷了電話線,把塑料殼又安上去,
松開的電話線頭照舊插在那裡。從外面根本看不出線被割斷的任何痕跡。
儘管時值清晨,一陣陣涼爽的海風吹進窗戶,山笛卻在冒汗。他拿上手套,走
向自己的飛機,發動後飛機升起來,轉到加油站前落下,加滿了阿伏圖牌汽油,重
又回到辦公樓前。
山笛報告了他的飛行意圖。機場負責人記下了目的地和當時的時間——8點15分。
「你的信已經在天空中了。」大衛把頭伸向窗外說。
一架陳舊的「台裡爾二型」飛機發出沉悶的噪音,飛行員開足油門使它達到規
定的起飛功率,它終於達到了,拐著弧型線從指揮塔台前繞過。
「你對那個綁架事件怎麼看,山笛?我突然想起這件事,是你寄到法國去的信
讓我想起的。」
「什麼事件?三四天來我既沒有讀報,也沒有收聽新聞廣播。」
「那麼聽著,外交照會交換了,報上發表了數不清的最佳措詞,眾口一詞,認
定有那麼一小撮傻瓜在胡作非為……而你卻在空中漫遊,就好像世界上沒有別的事
了。」
山笛焦躁起來。他又感覺到那該死的炎熱在背脊上流動,還弄濕了他的手心。
機場負責人在辦公桌前坐下,打開一張報紙念給他聽。
「有意思。」山笛邊戴上手套邊嘟噥著,過一會又是一句,「有意思。」
「你根本沒有聽。」大衛說著把報紙放在一邊。
「你要知道,他們弄一個百萬富翁的錢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事。要是這樣真的
能幫助一些半死不活的黑人或者棕色人,也沒什麼不好。」山笛回答著向門口走去。
「嘿,你的口氣簡直像個共產黨分子。」大衛說。
「沒有聽到過基督教的博愛一說嗎?」山笛問。
大衛驚訝地看著山笛,笑了起來。
「全是一派胡言。」他說,「飛行順利,山笛。」
「謝謝,老朋友。」
山笛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飛機前,申請起飛,然後便升上了天空。他放棄了繞場
一周的儀式,消失在北方的空中。有一段時間,他保持著規定的高度和路線,然後
降了下去,以與蘇格蘭大河谷同高的高度離開了海岸線,朝克萊姆方向飛了一陣,
然後在山谷的掩護下折回斯尼斯方向,在光禿禿的山坡夾著的平地上降落下來,停
在活動棚前面。
克裡斯朵夫和馬科斯從房裡走出。山笛招著手讓他們跑得更快一些,並衝著他
們喊:「去拿一個備用油桶來!」
「出什麼事了?」馬科斯問。
「待會再說。我們先得好好掩蔽一下,別讓他們在我們讓他們來之前發現我們。」
克裡斯朵夫和山笛把棚子推過來。遮住了斯高特。馬科斯跑回去,同約翰一起
推著備用汽油桶滾過來。貝特西也出現了。
「別都傻站在這裡!」山笛吼著,「在外邊沒事的最好都到房子裡去。把百頁
窗都關好!」
「你著了什麼魔了?」馬科斯喘著粗氣同約翰一起鑽進了棚子。
他們把汽油桶一直滾到斯高特旁邊。
「油泵呢?油泵在哪兒?」山笛憤怒地叫著。
「你就像是倫敦警察廳的人在10分鐘內會全體趕到這裡來一樣。」約翰說,
「我去拿,你的泵。」
他們加了油,然後全體集中在客廳裡等待山笛告訴他們出了什麼事。山笛先檢
查了一下窗子才開始報告。
「信已經發出,」他說,「估計最遲明天就可以收到。我們必須馬上進入戒備
狀態。我建議派人在斯高特飛機處放哨,日夜不斷。」
「你瘋了。」克裡斯朵夫打斷了他的話。
山笛看著地板。
「我有我的理由。」他說,「我從愛丁堡那兒得到消息,我——你們明白嗎?
——刑事警察在找我。有兩個警棍到機場去了,他們把他們的懷疑告訴了機場負責
人,說我有可能卷入了綁架事件。他們掌握了一條線索,不是一條通向我們這裡的
線索,而是一條通向山笛﹒麥克寇文的線索,不是一號先生。這裡空中人人認得我,
每個機場都有我的履歷。這就是說,他們也許馬上會得知你們的姓名。這將會妨礙
我們實行在馬林角降落的計劃,我們在愛爾蘭的朋友們知道這些情況後不會幹的。」
山笛的話在大家心中引起了震驚。過了好一會,貝特西才第一個鎮靜下來。
「他們無法證實你干了些什麼,」她說,「那純粹是猜測。他們同樣會懷疑別
的人。」
「只是山笛不能再露面,」克裡斯朵夫說,「他不能飛往愛丁堡去說明理由。
現在他失蹤了,再也找不到。這就向警察證明,他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
「我該怎麼辦呢?」山笛大聲說,「去找警察?只是為了消除懷疑?誰知道他
們會把我關多久。那樣一來,誰帶你們去撈水裡的錢箱呢?誰送你們去愛爾蘭呢?」
「鎮靜,鎮靜!」貝特西揮著手說,「我看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情我們早
就應該估計到。只要想想就行了,我們手裡攢著一個典押品,憑這點可以叫整個倫
敦警察廳隨著我們的口哨聲翩翩起舞。我們有羅蓮在手。山笛,我覺得你的緊張完
全沒有道理。警察坐在愛丁堡猜謎語,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你想,我們讓他們把錢
投在幾英里外,這多麼富有戲劇性!只有拽著羅蓮,讓他們走到我們面前來都沒什
麼關係。」
「你就不明白,他們知道還是不知道你是誰?是有區別的嗎?」山笛非常憤慨,
「你知不知道,我將永遠不能再公開露面?」
這個問題使貝特西無言以對。她非常清楚,在座的所有人也一樣清楚;山笛不
可能再以原名回到英國來了。她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們會給你弄一本掛另一個名字的護照。」約翰嘰哩咕嚕地說。
「還有一本飛行執照嗎?」
約翰聳了聳肩。
「時過境遷,總會有辦法的。」
「好吧,你們給我弄本新護照。不過下一次行動時你們重新找個飛行員吧。」
山笛激動地說。
「我們一定全力以赴給你弄一本愛爾蘭的飛行執照。」貝特西試著安慰他。
「我要是能知道他們為什麼偏偏衝著我來就好了!」山笛用雙手摀住臉,「我
們的鍊條上一定少了什麼環節。從愛丁堡每天有20到30架私人飛機起飛。這還不算
教練機呢。」
約翰和貝特西默然對視半晌,然後站起來,向地下室走去。
「很簡單,」克裡斯朵夫說,「從倫敦來的班機的到達時間,估計從大機場到
體育機場的運行時間,誰從這裡起飛了,誰沒有到達目的地,誰在三天後才回來,
只要查一下,不就行了嗎?」
「你可真是聰明過人!」山笛嚷道,「你為什麼早不說呢?你最好說說現在我
們該怎麼脫身!」
「怎麼脫身?」克裡斯朵夫回答,「我們根本就不想脫身。你以為當初弄到這
門工作就是為了享受空中的樂趣嗎?現在別為了改一下姓名就嚇出一褲子屎。你難
道沒有表示過,一旦警察發起進攻,就向他們開槍射擊嗎?在這之前你就沒有考慮
過我們會遇到什麼樣的結局?你和我們大家一樣都同意這一切,為了事業。你願以
恐怖斗恐怖,給這個該死的社會制造害怕和恐懼,嚇得那些傢伙耳目失聰,……現
在你因為他們知道了你的名字就受不了了嗎?」
「得了得了!演說家。」山笛說,「我並不害怕,我只是對計劃中的漏洞非常
氣憤,尤其是對沒有必要的漏洞。是這個問題使我不安。喂,你想想看,我們究意
留下了哪些漏洞?」
「也許沒有了,也許還有若干。但是我們可以設想,警察也會犯錯誤的。」
「但願他們犯的是對我們有利而不是有害的錯誤。像認為我們綁架了兩個姑娘
的看法就太過份了。」山笛說。
「你說什麼?」貝特西吃了一驚,「這是誰說的?」
「據說他們追查我,是因為我拐了兩個姑娘。這是愛丁堡我的教練說的。」
地下室傳來音樂,一首布魯士樂曲。約翰跟著曲子吹口哨。他們聽見一陣隨著
樂曲唱起來的沙啞的歌聲。克裡斯朵夫喊道:「節約電池,先生!」
音樂中斷了,貝特西站起來,走到樓梯邊。
「你聽見嗎?」她朝著下面叫,「他們在找兩個姑娘!」
約翰說了些只有貝特西聽得懂的話。她點點頭,回到椅子那兒。克裡斯朵夫變
得不安起來。他從山笛和貝特西身旁繞過,回到他的茶杯前。喝了一口茶後,他又
專心致志地繞著坐在那裡的人們轉起圈來。
「你看,」貝特西竭力故作平靜,「他們這就開始弄錯了。」
「但願不是最後一次弄錯。」山笛說。
「是兩個法國姑娘嗎?」克裡斯朵夫突然發問。
「這我不知道,」山笛答道,「沒說是什麼國籍。」
克裡斯朵夫走到樓梯邊。
「喂!下面的!你在新聞廣播裡聽到說綁架兩個姑娘的事嗎?」
「別開這種玩笑了,」貝特西失去了自制力,「我們還得考慮許多事情,哪有
時間去關心另外一個?」
「你也緊張了?」克裡斯朵夫朝貝特西轉過身去,「這就是你們讓把錢送到這
裡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引起的。要不然我們現在就能離開這裡,在馬林角靜
候佳音,然後從那裡把那姑娘打發回去,向全世界發出謝謝的無線電呼叫。」
「他說的有道理,」平時從不參加討論問題的馬科斯發話了,「他說得有道理。
但是我們現在只能把我們自己煮的湯喝完,沒有別的辦法。」
「那麼你們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要求派人去直升飛機那裡站崗了嗎?」山笛問。
「不明白。」克裡斯朵夫固執地說,「沒有人能通過這片沼澤找到我們這兒來
的。」
「可是如果有人在我們附近從直升飛機上下來呢?」山笛提出他的猜測。
「那麼我們就讓羅蓮和克裡斯出現在他們面前。當然不是表示他願馱著她穿過
沼澤,而是讓那些人明白,他們再走近一步,克裡斯就會對這姑娘下手。……克裡
斯,你有武器嗎?」貝特西用嘲諷的語調問。
克裡斯朵夫點點頭。
「而其他一切細節我們已經研究過。」貝特西最後說。
「我建議把漆和噴槍現在就拿到棚子裡去。」山笛說,「誰知道到時候我們會
不會有充裕的時間。每一秒鐘都不可浪費。」
山笛不等別人回答便走入了地下室。克裡斯朵夫和馬科斯跟上了他。約翰正在
扭動收音機旋鈕,當他看到大家干起來後,忙摘下耳機放在一邊,跟他們一起干起
來。他們一塊兒把油漆桶和必要的工具搬到了棚子裡。
山笛幾乎不到房子這邊來了,他待在他的斯高特那兒。由於沒人表示願在直升
飛機那裡放哨,他就一個人干。
其他人都坐在客廳裡等待著。聽錄音,等待;吃飯,等待;閱讀舊雜誌,等待。
貝特西不時去看望俘虜,給她帶去吃的和可閱讀的;有時代約翰聽一會兒廣播。其
他人則呆呆地凝視前方,焦灼地等待著。他們數著時間,既不打撲克也不喝酒;他
們在客廳裡踱步,不開玩笑,或看著牆,或看著表;偶爾也吃點東西,聽聽錄在磁
帶上的新聞。
遇到山笛過來拿點三明治去吃,空氣似乎才活躍了一些,給人一些新鮮感,讓
人看到一張未曾連續盯了幾小時的臉龐。
他們都不說話,傾聽著某種動靜,傾聽著危險的腳步聲;似乎危險在逼近,每
個小時都更靠攏一些,既沒有躲閃的可能,也沒有逃遁的企圖。是他們向世界提出
了挑戰,是他們決定采取行動幫助挨餓的人,幫助受奴役的人的,他們這麼做當然
違犯法律,但卻是為了正義……他們默默無言地坐著,等待著。他們聽得見自己內
心發出的聲音,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亡的過程,怕受傷時的痛苦,怕直升飛機的墜
落,怕告別人間前的瞬間。
他們等待著,等待他們的信到達法國,等待人們的反應,等待與警方的無線電
通話,等待以他們的俘虜交換贖金的時刻。他們指定了日期和時間。他們準備著,
等待著。
曼松在維克見到的是束手無策的麥克波遜。曼松向他介紹了匹埃爾後,便一起
去辛克萊飯店登記住宿,然後驅車前往機場,在指揮塔台裡對這裡的機場負責人開
始了訊問。
「請問您的名字。」
「大衛﹒胡斯騰。」
「您最後一次見到山笛﹒麥克寇文是什麼時候?」
「昨天早晨。」
「他有什麼引起您的注意嗎?」
「沒有,先生。」
「一架飛機失蹤了三天,您覺得完全正常嗎?」
「對山笛是這樣,如果是別人我就會不安了。」
「為什麼對山笛就沒有不安?」
「我們稱他是開拓者。他經常在高原上飛來飛去,在飛機裡過夜,就像別人在
汽車裡宿營一樣。」
「您同他談了些什麼?」
「沒談什麼。他在這裡待得不久。談到過綁架案。可是他心不在焉,對此不感
興趣。」
「他到這裡來干嘛?」
「嗯;他按照規定報了到,說了他的斯高特飛機出了毛病。我們正想派一架飛
機去找他時,他在我們面前降落了。然後他加了油。根據記錄,他於8點15分報告飛
往斯多諾威。」
「結果他沒有到那裡。」
「這我知道,先生。」
「他是怎麼解釋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來的?」
「他在索特蘭讓乘客下了飛機。」
「那些人想上哪裡去?」
「雷笛爾森林。」
「您的電話現在正常了嗎?」
「是的,先生。電話線曾經折斷過。」
「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
「那麼您讓山笛一個人在房間裡待過一段時間囉?」
「是的,幾分鐘。」
麥克波遜鑽到了辦公桌底下去,曼松繼續問。
「為什麼?」
「我去把山笛的一封信交給我們的一個飛行員,當時他正準備飛往愛丁堡。」
「您仔細看過信封嗎?」
大衛﹒胡斯騰沒有馬上回答。
「這並不觸犯通信自由,胡斯騰先生,我們沒有要求您那麼做。您又沒有打開
信封。每個郵政人員都得讀信封上的地址,否則信就沒法投遞。」
「我只知道信是寄往法國的。」胡斯騰吞吞吐吐地說。
辦公桌下發出一聲驚叫,麥克波遜喘著氣爬了出來,臉漲得通紅。
「接線盒被硬扒開了。」他說,「碎片還在那裡。」
他手指間夾著一小塊白色的膠木。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先生。」胡斯騰說。
「但是我們知道。」麥克波遜說。
「那封信是郵往法國的?」匹埃爾至此一直沉默不語,現在伸長了脖子問。
「是的。」
「您是否還記得收信人的名字?」
胡斯騰遲疑著。
「不。」
「是不是弗雷斯卡?」
「不是,肯定不是。否則一定會引起我的注意,我把報上登的這些人的事讀了
一段給山笛聽。他干嘛要寫信給弗雷斯卡呢?」
「是啊,干嘛呢?」曼松說,「山笛對這段故事不感興趣是不是?」
「是的。他說,這一切他都覺得無所謂。照他看,如果有用,拿一個百萬富翁
的錢沒什麼不好。」
「對誰有用?」
「不太清楚,好像他是說黑人和棕色人。」
麥克波遜看著曼松。匹埃爾乾咳了幾聲,轉過頭去。
「假使我說幾個名字,能不能勾起你對收信人名字的記憶?」匹埃爾問。
「有可能。」
「信是寄到尼札去的嗎?」
「好像是的,先生。」
「是維克多。凱澤克這個名字嗎?」
胡斯騰沉思著,猶豫不決。匹埃爾拿過一張紙來,端端正正寫上這個法國名字
遞到胡斯騰面前。
「怎麼樣?現在恩得起來嗎?」
「有可能。」胡斯騰慢慢地說,「維克多這個名字我記得,後面那個就沒有把
握了。」
「對維克多有把握?」
「是的。」
「這是弗雷斯卡的私人秘書。」匹埃爾對曼松說。
「那就行了。」曼松松了口氣,轉向麥克波遜,「您現在怎麼辦?我們的角色
已經調換了。」
麥克波遜把膠木碎片放進煙灰缸,右手指撓著左手心。
「我原地不動,曼松。我總覺得有那麼點可怕。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麥克
波遜回答。
「噢,先生們,沒必要爭吵。我堅信我們的飛行員朋友對我們大家都有用;他
綁架了兩個姑娘。」匹埃爾說。
「連我都快相信了。」麥克波遜嘟嘟囔囔地說。
曼松朝門邊退去,向麥克波遜示意他想走。匹埃爾馬上又一次踱到窗口,向外
面看去,看著一架正在降落的飛機。
「真有意思,」他興奮地喊著,「一個人竟然可以像幽靈一般飛來飛去。」
「這應該說是一種災難。」曼松輕聲對麥克波遜說。
離開辦公樓前,曼松提醒胡斯騰先生,他必須保持沉默,一架飛機也不可起飛
去尋找,任何會引起山笛不安的行動都不得采取。必須盡一切可能避免引起綁架嫌
疑犯惶恐不安。
三人一起驅車回到飯店。他們都餓了,吃了不少,喝了咖啡,翻著他們的筆記
本,商量下一步共同行動計劃。這時,有電話找曼松。
電話是從牛津打來的。那裡的刑事委員馬維克告訴曼松,他們認出了照片上羅
蓮﹒德﹒弗雷斯卡旁邊的那個男人。
「太棒了!」曼松興奮起來。
「他叫約翰﹒特納,語言學學生,因一些刑事犯罪行為被系裡開除了。」馬維
克報告說。
「你們有他的犯罪檔案嗎?」
「有的。販賣大麻和暴力行為。他是那種表面善良、老實的人,一旦心血來潮,
卻會突然毫無顧忌地大打出手。」
「你們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
「我們照章辦事,檢查了他的經常居住處,但是不見他的任何蹤跡。」
「請發出一個尋人啟事。我們必須找到他。也許他同綁架集團間接有關。」
「好的,曼松。還有什麼嗎?」
「有,你們或許可以查一下他同羅蓮﹒德﹒弗雷斯卡的關係過去怎樣,或現在
仍然怎樣。」
「這我們已經知道。他是她關係最曖昧的朋友之一。」
「什麼?他!」
「是的。而且羅蓮也不是清白的。她很怪僻,要不然她在那伙嬉皮士青年中間
也不會那麼如魚得水。我們確信她也注射過毒品。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保護她的力
量一手遮天,使誰也沒法子接近她。」
「那只巨手總有一天也會累的,馬維克,至少我們可以這麼希望。非常感謝您
的幫助。」
曼松回到同伴那裡。那個法國人和蘇格蘭人充滿期望地看著他,他卻不急不慢。
「匹埃爾先生,您說說看,您給我們那些羅蓮的照片是從哪裡弄來的?」曼松
問。
匹埃爾擠著眼睛笑了笑。他又給咖啡加了一塊糖,使勁地攪拌起來。
「我不是跟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私下談過一次嗎?我請求他們讓我看看小姐的
房間。他們同意了。」匹埃爾悠悠然吮吸了一口那深褐色的糖水。
「後來呢?」
「這就是一切。」他說。
「這些照片就堆放在那裡?」
「不,不,您想哪去了!」匹埃爾說,「是我找到的……在一個上了鎖的抽屜
裡。」
麥克波遜和曼松笑了。
「沒什麼可笑的。」匹埃爾說,「我必須利用一切機會,明白嗎?人越富越怕
羞。不過不是出於倫理道德上的顧慮,而是擔心他們的財富遭到削弱。」
「現在該您說了,曼松,您到底得出了什麼結論?」麥克波遜催問道。
「我知道牛津那張照片上羅蓮旁邊那個男人是誰了。」曼松把同馬維克通話的
內容複述了一遍。
「那麼也只有找到那個小伙子才對我們有用。」麥克波遜說。
「我們現在怎麼行動?」匹埃爾問。
「不行動,」曼松說,「因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給人質帶來危險。」
「根本不行動?」匹埃爾吃驚了。
曼松搖搖頭。
「已經通報一切飛行報告點和觀察站,注意一架藍、白二色的斯高特型直升飛
機的行蹤,俟有發現立即報告它的位置。如果我們現在向公眾呼吁,不管通過電視
也好,無線電也好,要求昨天和今天看見一架這種類型飛機的人向我們報告,那只
會使山笛緊張不安。他一定在收聽新聞,也許會做出錯誤的反應」
「各警察機構呢?」
「他們都知道了。我們希望有哪個警察局能報告點什麼。」
麥克波遜在他的椅子上不斷變換坐的姿勢,忽然死死盯住曼松。
「麥克波遜,您干嘛這樣看著我?」曼松問。
「我吃驚的是,您怎麼這般悠哉游哉地認定我們找對了人?具體線索我們手裡
沒有,根本沒有。一個小伙子因為警察在找他就逃掉,這根本不是證據。」
「那麼寄往法國的信呢?也不是證據嗎?」曼松挑戰地問。
「不是。只要想想每天有多少封信郵往法國、郵往尼禮就行了。」
「維克多這個名字呢?」
「您對曼松說說,匹埃爾先生,維克多這個名字是多麼常見。不,對我來說這
同樣不是證據。」
匹埃爾點點頭。
「我們也不是光為了一個證據,我們是要追隨形形色色的信號,這類信號在這
裡集中,堆積。」曼松毫不讓步。
「那麼您別忘了蕾娜特的大衣、護照,還有她的箱子,化學分析證明了人們使
用過氯仿,而且可以估計是用氯仿迷醉了她。如果您把這一切都看成是您的案子線
索的堆積,那我也可以把您在維克這裡歸到您的案情裡去的跡象,都看成是我的線
索的堆積。」麥克波遜執拗地說。
「有道理。」匹埃爾說,「你倆都有道理。」
「不管怎麼說,到交出錢之前我們還有最後一段回旋的時間。」曼松說。
「我的任務是,」匹埃爾問聲悶氣地說,「制止把錢交出去。」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曼松吃了一驚,「如果您對這些傢伙下錯了棋,他們
會把人質置於死地。再說我們還不知道羅蓮在哪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什麼
方式交錢。」
「這很快就會知道的。」匹埃爾說,「到那時,德﹒弗﹒雷斯卡先生就會要求
我把他的女兒弄回去……在沒有不必要的開支的情況下。」
曼松看著他的空咖啡杯,兩手叉著。麥克波遜靠回椅背,向屋頂噴吐香煙霧,
蹺動著腿。
「要不,弗雷斯卡會……哎……任性地要求由英國政府來支付這筆錢。」匹埃
爾窘迫地說。
麥克波遜的腿擺得更厲害了。曼松悲哀的目光離開了空咖啡杯,轉到匹埃爾臉
上。
「我看只能先把人質搭救出來,然後從綁架者手中把錢奪回。因為只有到那時
我們才能解除後顧之憂,投入一切技術力量。而現在,我們的手被縛著。你們以為
我們不可能動用無線電測向,投入陸軍和海軍直升飛機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搜索並
找到這個集團嗎?可是我們方面任何接近他們的試圖都會使人質陷入生命危險之中……
到頭來一切全都白費。不,不,我們不能這麼干,匹埃爾。」
「如果弗蕾斯卡老頭拒絕照綁架者的要求辦呢?」匹埃爾問。
「這樣對他沒有好處。」麥克波遜說,「新聞界會就此大做文章……」
「他自己也擁有一些報紙。」匹埃爾打斷了他的話頭,「還有對電視和廣播電
台的影響。」
「但願他不要退縮。」曼松說。
一個跑堂走到他們桌旁,給他們加了咖啡,然後向麥克波遜彎下腰去耳語了幾
句。麥克波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高興地把香煙扔進煙灰缸。他筆直穿過大廳,
出了玻璃門,進入旅館登記處。
他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好奇地東張西望。麥克波遜把他帶到探
長們的桌邊。
「有客人來了。」麥克波遜指著他身旁的人說,「這位是布呂克爾先生,蕾娜
特。歌得斯密德小姐的親戚。」
布呂克爾點點頭坐了下來。
「這兩位先生負責羅蓮﹒德﹒弗雷斯卡的案子。」麥克波遜解釋道,「我們在
一起合作並非偶然。」
「您是在幫助這兩位先生嗎?」布呂克爾問。
「是的,在一定程度上。而他們也在幫助我。」麥克波遜回答。
「我不想耽擱你們的時間,不想多說。我帶來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照片、
手跡和一盤磁帶。我打算全都交給你們,或許你們會有用處。」
「謝謝,我願意接受。」麥克波遜說,「不過您先告訴我您的打算,您為什麼
到這裡來。」
「也許您需要我的幫助。」布呂克爾回答。
「您是警察部門的嗎?」
「不。我是……應該說,我曾經是記者。」
「您給我聽著,先生!」曼松怒吼起來,「您別打把在這兒探聽到的東西給哪
家報紙寫文章的主意!要寫您就寫寫蘇格蘭的風景,玻璃工藝或者捕魚業;實在不
行就寫寫金子或者帆船競賽什麼的。就是別寫羅蓮﹒德﹒弗雷斯卡。」
布呂克爾驚訝地看看曼松,看看匹埃爾,兩手合掌夾在兩膝之間。他搜索著詞
匯,想避免表達得過於激動或錯誤,可實在是難得很。
「我對你們的羅蓮﹒德﹒弗雷斯卡沒有絲毫興趣,我關心的是蕾娜特﹒歌得斯
密德,明白嗎?」布呂克爾遲疑地說起來,「至於寫,我有什麼可寫的?關於這個
家庭還有什麼遺囑未寫的嗎?我也不想寫關於蕾娜特的事。我根本沒打算寫,只打
算幫忙尋找她。明白嗎?我說清楚了嗎?」
「一個記者有這種觀點倒是挺別緻。」曼松說。
「也可以這麼說。您要知道,我對寫文章已經失去興趣,因為報紙要我寫的我
寫不出來;而我自己要寫的卻沒有人要。比如出現了這麼一個問題:實情何在?或
者:什麼是操縱?實情總是為一樁美好的事業服務的嗎?我的意思是,誰有能力從
客觀事實中得出結論來?自然不是那些盲目信奉報紙的人。」
「作為一個記者,您的疑慮過多了些。」曼松說。
「可能的。不過您且聽我說說為什麼我厭煩了。您隨便拿起一張報紙來,您聽
聽電視、廣播裡的新聞。一大半內容都是有目的、有動機的胡扯,不是為羊叫屈,
就是為虎作悵。您去讀讀,那些關於任何綁架事件的文章是怎麼寫的,多麼感人、
真切,激動人心。您仔細看看那些照片中雙目圓睜的旁觀者的形象,他們好奇地站
著,高呼要嚴懲兇手,等待著看一把刀插在肇事者的胸口,等待著警察和匪徒之間
槍彈橫飛的精采決鬥場面,跟電視裡的偵探片沒兩樣。為什麼?為了刺激,為了起
一身雞皮疙瘩,並得以在一段時間內感覺到其存在。他們站著,等著看一座百貨大
樓被炸入雲霄,一輛汽車起火;或者大使館被毀,或者旅行社被炸。一旦這類事情
發生了,他們便發出憤怒的吼聲,但這實際上是身心愉快的叫喊,因為事情沒有發
生在他們身上。就像在羅馬鬥技場裡奴隸主把基督教徒扔到猛獸面前時那樣,或者
像中世紀焚燒巫婆那樣,讓神經受到愉快的刺激……只要還在假惺惺地、哭哭啼啼
地報導這類事情,就總有綿羊被驅趕上屠宰場。而那些沒有被屠宰的就總在一邊樂,
樂自己沒有被殺,只要有綿羊在跑著,就總有精神變態者會變著主意來導演這類戲。」
「您是一位憤世嫉俗的年輕人。」麥克波遜說,「不過我能理解您的不滿心情。
您畢竟是直接受害人。……您同蕾娜特小姐是什麼親戚關係?」
「我是她的一個表哥,遠房表哥。」布呂克爾答道。
「您打算怎麼幫助我們呢?」
布呂克爾焦躁地看著麥克波遜。
「您也許能派我做什麼事,對嗎?」
「不行。」麥克波遜坦率地回答,「這不僅不合法,而且很危險;我們甚至不
得不阻止您在這方面采取任何行動。您也會看到,我們將不得不拒絕告訴您有關此
案的情況,以免出現自行其是的情況。我很抱歉,布呂克爾先生,請您務必諒解。」
「可是您總可以告訴我,蕾娜特是否活著吧?」
「這基本上可以肯定。」
「她大概在什麼地方呢?」
「在這裡的高原上。」
「你們為什麼不去找蕾娜特?」
麥克波遜歎了口氣,求助地看著曼松。
「因為牽涉到羅蓮﹒德﹒弗雷斯卡的案子。」曼松安慰說,「我們估計,我們
有足夠的理由這麼認為,兩個案子之間有聯繫。」
「為什麼?」
「我們也沒全明白,但是如果我們開始進行大規模的搜尋,那麼不僅蕾娜特小
姐,連羅蓮小姐的處境也會十分危險。」
「羅蓮!羅蓮!……這個羅蓮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應該去找,去搭救蕾娜特
﹒歌得斯密德。蕾娜特和這個羅蓮之間怎麼可能會有什麼聯繫呢?」
「您真有些先入為主,先生。」匹埃爾說。
「對不起,我是有立場的,」布呂克爾溫和地說。
「又有什麼不可能呢,個人也好,出於職業上的關係也好。不過我們不要黑的
白的一刀切……尤其不要聽新聞界那種一刀切的論調。您對他們好像挺一解,關於
他們對這個案子的做法,你也不盡同意。我們說兩個案子有聯繫,是因為我們估計
兩個案於牽涉到同一夥綁架者。」
布呂克爾困惑地盯著匹埃爾:
「這簡直是開玩笑!蕾娜特又不是那種能夠敲詐得到錢的對象。」
「也許她只是不幸地捲了進去,誰知道呢?但是請相信我,您表妹的生命安全,
我們同樣關注。我們得同時無傷損地從綁架者手中奪回羅蓮﹒德﹒弗雷斯卡和您的
表妹。」曼松說。
「但是請您不要對我們的工作胡亂插手。」麥克波遜補充說。
布呂克爾半晌無言,最後說:「我只想呆在近處。」
「您已經找到住處了嗎?」麥克波遜問。
布呂克爾點點頭站了起來。
「我不想多耽擱了。」他說,「我住在附近的吉尼喬旅館。如果您得到什麼令
人寬慰的消息,請告訴我一聲。」
麥克波遜笑了笑,陪布呂克爾走到門口。
「我負責蕾娜特一案,」麥克波遜說,「如果她的被綁架同羅蓮的案子有聯繫,
倒是值得慶幸的事。」
他看到布呂克爾驚奇的目光,便補充道:「因為這樣的話就會有龐大的警察、
部隊和技術物質可以在需要的時刻投入。只是……您得有耐心。」
「我會培養耐心的。您願意在什麼時候接受那些照片、手跡和那盤磁帶?」布
呂克爾問。
儘管麥克波遜斷定這些資料不會帶來什麼新鮮跡象,但他不忍心拒絕。他讓布
呂克爾去拿來,放進了自己的房間,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下午,麥克波遜在焦急的等待中感到難受,就翻了翻那些信件、照片和小本子。
他弄來一台錄音機,放入磁帶,一點點聽著,聽著那位他正在尋找的姑娘的口語練
習、讀英語詩、和著吉他唱歌……
聽著姑娘的歌聲,他心裡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他蹦了起來,給曼松打了個電話。
他建議曼松做一個嘗試,這麼做對握有全權的曼松來說是輕而易舉的。曼松答應幫
他這個忙。曼松同愛丁堡廣播協會經理通了電話,說了一段話,此外,他和麥克波
遜在警察局開動錄音機,給愛丁堡轉錄了磁帶的一部分;然後就等待著第一次播出。
這段節目每小時正點播放,沒有評論,第一次播放是在馬爾科姆﹒阿諾爾德的嬉戲
曲之後。
「請注意!我呼喚山笛﹒麥克寇文。請山笛﹒麥克寇文收聽下述緊急通知:如
果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小姐在您身邊,請安排她迅速回到維克。我是她的表哥漢斯
﹒布呂克爾,我在維克等待。我也可以到您指定的地點來接她。您與外國的生意我
不感興趣。聯繫地址:維克,辛克萊飯店,電話號碼0423。請聽蕾娜特唱的歌曲:
《我思念著她》。」接著,一個姑娘的聲音響了起來,唱著這支流行歌曲的幾句。
通知到此結束。
「這會有什麼意義嗎?」曼松問。
「沒准他正覺得蕾娜特礙手礙腳,不知道該怎麼擺脫她才好哩。」麥克波遜自
我安慰道。
「那麼他必須聽到通知,而且她必須真的在他那裡並真的成了累贅。這幾個先
決條件缺一不可。但是您知道匹埃爾是怎麼認為的嗎?他認為,山笛會先交出蕾娜
特充數,然後提出第二次要求,以真的羅蓮來交換。」
「那就未免太惡毒了。」
「但是並非不可能啊!」
「交錢的條件也該提出來了。」麥克波遜悶悶地說著,越來越快地在屋子裡來
回走。
「估計馬上就會來。」曼松說,「到時候,我們會不知道第一步該做什麼。」
這一天的下午和晚上,每到正點時分,愛丁堡廣播電台就播一遍對山笛﹒麥克
寇文的呼吁。辛克萊飯店內的電話鈴緘口無言,也沒有人就此事前來報到。倒是一
個警察帶來了兩份電傳,但沒有任何新內容,只是證實在規定的航線上那架斯高特
型直升飛機曾兩次被發現,一次在特索,一次在貝提山。
從貝提山往前飛的方向只有兩種可能性:或飛往海上,或轉入內地。山笛是個
經驗豐富的山地飛行員,幾乎可以斷定,他已轉向了南方。這個推斷,對於武裝警
察部隊和所有空中交通控制站的協助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們根本沒有對匪徒窩藏處
采取任何行動的權力。他們只能寄希望於綁架集團,期待他們犯錯誤,從而使警方
能夠動手。他們坐等著這類錯誤。曼松、麥克波遜和匹埃爾都在等著。
電傳帶來的第二個消息使人既失望又迷惑不解,對此特別感到撓頭的是曼松和
匹埃爾。倫敦警察廳所有下屬機構、所有入境檢查站和外國人入境查驗處都報告說
查找無結果。這麼看來,羅蓮﹒德﹒弗雷斯卡既沒有坐飛機,也沒有搭乘其他交通
工具進入英國。那麼只能這樣推測:她或者是非法進入英國領土,或者是在法國已
遭綁架。如果後者屬實,山笛這條線索就不對了;它將僅僅牽涉到蕾娜特﹒歌得斯
密德。
曼松仍不甘心,他要求查一下最近五天內有多少艘私人小艇進入蘇格蘭港灣。
想就此得到準確的答案。當他讓人把這一指示打入電傳機時,他還不知道,答案已
經是多余的了。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那是8月25日,他們都深信動手的時刻到來了。先是通過電傳,
1小時後又通過廣播傳來的消息,在早晨出版的各家報紙上以醒目的大標題刊出,使
他們感到有希望迅速地、一勞永逸地采取行動了。交錢的條件公佈了!
那封致弗蕾斯卡的信的全文只有曼松通過絕密密碼通話得知。這麼做是為了防
止人潮湧到維克來,避免報界、電視台和一群好奇者擠滿這座小城,影響警察的工
作。此外,人們還想防止公開的批評、牢騷和對綁架的商業性評論襲來。
曼松譯出密碼,然後大聲朗讀信的內容。
「致德﹒弗雷斯卡先生。——您一定已經明白我們不是在開玩笑了。您必須准
確無誤地照我們的指示辦,一個細節都不能錯,不要讓刑事警察插手。如果在我們
住處附近發現一個可疑的人,您的女兒便必死無疑。您把1000萬法郎以中等的和大
的票面值放入一個密封防水的盛器中,這個盛器外面要塗有熒光塗料,要能在水面
漂浮。盛器於8月23日中午12點在北緯58度26分西經3度32分處從直升飛機上投下。
直升飛機飛到特索後,稍稍再偏西一點,然後向南飛,便能到達投放地點。那是一
個小湖,裝錢的盛器就投放在湖中央。完事後直升飛機必須立即撤回。我們將於任
意選定的時間前去取錢,清點,然後通過無線電通訊告訴你們在什麼地方、以什麼
方式移交羅蓮﹒德﹒弗雷斯卡。8月23日早晨8點,你們可於海頻率1650千周處收聽
我們的聯絡訊號。假如警察對我們的直升飛機發動進攻,他們將是自尋滅亡。我們
把羅蓮﹒德﹒弗雷斯卡關在一個房間裡,必要時可以無線電遙控引爆。如果我們取
錢後被阻止飛回、挨射擊或者被迫降,那我們將遙控炸死羅蓮。德﹒弗雷斯卡。要
是您不遵守時間,那麼每延長一天贖金額增加100萬法郎。請注意任何消滅我們的嘗
試都將導致您的女兒的死亡。」
「匹埃爾,您聽見沒有?這幫傢伙可真能吹。」麥克波遜說。
「同羅蓮的對話由我來進行。」匹埃爾說,「免得他們以假充真。我知道一些
細節,沒人騙得了我。」
「這封信是在嚇唬人。」麥克波遜輕聲說。
「為什麼?我們明天就能同他們通過無線電對話。那時候就會知道他們是不是
在撒謊。」
「我是說,距離10或20英里以外,那些炸藥、無線電引爆就不起作用了。特別
是,如果他們打算貼著地面逃走的話。」麥克波遜答道。
「您有把握嗎?如果沒有,您打電話問一下倫敦,整個爆炸實驗室都聽從您的
吩咐。好吧,現在我們需要專用地圖。」
他們駛往派出所,研究了專用地圖,計算了距離和位置。從倫敦和愛丁堡都有
電話打來;外交部、丹尼斯男爵、國家安全機構和北方部隊指揮部紛紛要求告知情
況、線索、命令。動向和行動方式。曼松要求派一支直升飛機中隊到維克來;把最
強的兩輛無線電測向車派到凱斯尼斯去,一輛安放在特索東邊的141高地上,一輛調
往貝因莫,海拔290米。從這兩個點出發,南部的任何電台都逃不掉。
陸軍士兵在派出所裡安裝了另一條電話線。樓前停著一輛活動電訊車,帶有可
自動伸出的天線。
曼松命令第二天無線電通訊絕對禁止,只有緊急呼救信號可以發出。他還對一
切私人飛機實行禁飛,只允許班機出入維克的近空控制區,當然班機也必須在準時
准點的情況下才可飛行。
麥克波遜同倫敦的爆破專家通了電話,他的估計得到了證實,遙控引爆的距離
是有限的,在這種情況下尤其如此,因為在直升飛機上不易準確控制頻率。
匹埃爾守著另一架電話機,為迎接德﹒弗雷斯卡通知將送來的1000萬法郎進入
英國領空領土辦各種必要的手續。維克多﹒凱澤克的名字已經通知了他們,他將攜
帶一個黃色塑料箱在維克降落。專機此時已經過愛丁堡,正在接近莫雷﹒弗斯。
愛丁堡的廣播頻率上仍在每隔一小時正點播放對山笛﹒麥克寇文的呼吁,直到
曼松通知他們停止播出為止,事實已經證明這個呼吁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曼松為麥
克波遜難過,麥克波遜希望他的案子出現戲劇性轉折的夢幻落空了。曼松擔心他的
同伴已追錯了線索,因為匹埃爾那套兩個姑娘落在同一夥人手裡的推論是不現實的。
他們驅車前往停放兩輛無線電測向車的處所,檢查了那裡的準備情況,並告誡
那些工作人員,在約定的時間到來之前不要接通電源。無線電通訊台同樣一切就緒。
結束了檢查工作後,曼松和麥克波遜回到辛克萊飯店。那裡人群的擁擠喧鬧使他們
吃了一驚。一大批記者、攝影師和好奇者充斥旅館,好不熱鬧!曼松和麥克波遜在
台階上折轉了回來,重返派出所:曼松在那裡繼續發佈指示,從維克開往海姆斯代
爾和從那裡經過凱斯尼斯開回的每一趟列車上都要有警察;在附近地區的公路上設
立檢查點站;在離交接地區更近處由軍隊佈置一條警戒線,制止任何人進入禁區,
並仔細檢查所有從那些有問題的地區走出來的人。
各家晚報大談特談對犯罪集團的決戰時刻。不知是誰多事,報上甚至談到了交
接錢的位置,曼松只能指望沒人想起去那裡朝聖的念頭,至少在軍隊佈置好以前不
要發生這種事。一家報紙甚至登出了一張匆匆畫成的那個交接區的草圖。
所有報紙又在圍繞著羅蓮案叫嚷了。幾份左翼的報紙說這是對老百姓交的稅錢
的驚人浪費,說警察面對幾個瘋子竟然毫無辦法。此外,他們繼續引申道,引起這
種行動的是資本主義。報界的保守派們則指出這起劫人案激怒了兩個友好的民族,
有影響兩國友好關係的危險,他們認為對此負有責任的是極左分子和他們的地下組
織,指責這些人一門心思地播種對現存制度的破壞因素和不信任因素。保守報紙引
以證明事情是極左分子引起的依據是:有幾個共產黨國家(未具體點名)宣稱將為
那些綁架罪犯提供避難權。
曼松和麥克波遜不去管各種各樣的報紙評論,也不理那些對警察的攻擊;他們
哪有閒心啊!天色黃昏時,曼松、麥克波遜和匹埃爾走入了吉尼喬飯店,打聽布呂
克爾的下落。登記處的人告訴他們:布呂克爾走了。
「走了?上哪兒去了?」曼松感到不安。
「他沒說,先生。」
「帶著全部行李嗎?」麥克波遜問。
「那位年輕的先生只有一個旅行背包和一架照相機。」
「他沒有留下什麼話嗎?什麼都沒有?」
「沒有、先生。」
「他會不會是坐火車走的?」
「不是,先生。我看見他攔了一輛小汽車。」
「開往哪個方向?」
「車子拐進了通往比爾布斯特的那條街。」
「那是什麼時候?」
「大約3小時前,先生。」
曼松離開了登記處,另外兩個跟著他。
「這就是說,他可能去特索了……要不就是威斯特代爾……」曼松停住了話頭,
「那張畫著簡圖的該死的報紙是什麼時候出的?」
「中午。」麥克波遜回答,「我知道您的想法。他在警戒線佈置好以前往禁區
去了。」
「會出事的。」曼松說,「我們又不能使用報話器通知,也許麥克寇文的人會
聽收到報話內容,從而得知他們周圍有些什麼動靜。要是等我們譯成密碼再發,那
傢伙早就無影無蹤了。」
「可能他們已經通過那些愚蠢的報紙和廣播知道周圍的情況了。」麥克波遜甕
聲甕氣地說,「我想,曼松,我們也許暫時得分手了。」
「您認為有必要嗎?」
「這是我的案子……我是說,他在一定程度上屬於我的管轄範圍。」麥克波遜
說。
「您打算怎麼辦?」
「我開車到威斯特代爾去。在那裡我想必能找到他的蹤跡。我不能看著他陷入
不幸,或者陷入沼澤之中。」
「您就用通訊部隊的越野車吧:我去打招呼。您有紅外線望遠鏡嗎?武器呢?
您要不要一支帶望遠瞄準鏡的卡賓槍?」
「我不是野地神槍手,曼松,我最好什麼都不帶。」
「別忘了您扮演的角色,麥克波遜。人道主義啦。這些東西您喜聞樂見。可是
誰知道您一旦碰到那幫傢伙,他們會怎麼接待您?」
「好吧好吧。您給我弄一套獵手裝備吧!」麥克波遜無可奈何地說,「我到旅
館裡去拿點東西。」
一刻鐘後,麥克波遜駕著一輛全輪驅動的越野車開出了維克,在外騰拐上一條
次要路,這條路是經過米布斯特通往威斯特代爾的。他通過兩個公路檢查點,在米
布斯特碰到了指揮這一地區警戒線的指揮部。在這兒他得知前哨崗在何處,讓人們
帶他前去。他詢問一個可能朝南走的背著背包的人,但沒有得到答覆,沒有人看到
過一個步行者。麥克波遜不得不折回到威斯特代爾去,在指揮部的一個帳篷裡過夜。
天一亮,他開著越野車向南去,一直開到沼澤地那開不動的地方為止。
麥克波遜折回時,曼松和匹埃爾正在維克機場迎接一個手提黃色塑料箱的白髮
老人。這是凱澤克先生。他固執地要在警察護送下離開機場,怎麼勸也不行。直到
曼松叫了四個警察來護送,凱澤克才隨他們離開辦公樓前往派出所。那口箱子存放
在采取了特殊安全措施的保險室內。匹埃爾充分發揮口才,好不容易才說服了恨不
得睡在保險室內過夜的凱澤克,把他送入了旅館。
布呂克爾匆匆忙忙收拾他的旅行背包時,剛過正午。他付了房錢和早餐錢便離
開了旅館。他的照相機具袋裡放著一張從中午出版的報上弄下來的簡圖,還張一張
凱斯尼斯縣簡單的地圖,這是他從旅行社弄來的。
布呂克爾並不喜歡攔車旅行,但是恐怕沒有比這種方式更方便,能在更快的時
間內離開維克的了。他幸運地攔住了從旅館門前開過的第一輛汽車。無巧不成書,
開車的正好要去特索,那地方遠遠超出了布呂克爾的目的地,只是方向並不完全一
致。布呂克爾作了自我介紹,說了自己是從哪裡來的,開車的見他是外國人,就熱
心地拐了一段彎路,把他帶到米普斯特,離威斯特代爾只有幾公里。
威斯特代爾靠著特索河,褐色的河水發源於若干小湖泊,其中有一個就是即將
投放法郎巨款的地方。
報上的簡圍過於原始,與地圖對不上號。從這張圖上根本無法分辨:這八個小
湖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綁架者們指定的。布呂克爾決定先溯流而上,走到河流分盆的
地方,一條路通向西南再折西而去,一條路伸往東南。他很快就走到了這個地方。
這回輪到他作出抉擇了,是向右溯小河而上呢,還是往左溯溪水而去呢?從地圖上
看,溪流靠近895號公路,布呂克爾便決定向右拐,涉入更加荒野的地區。他遇到了
一條小徑,看上去不常有人走,但使步行輕松得多。在無路的荒野中跋涉自然比這
艱難,在那裡,布呂克爾經常踏入泥窩,水漫及踝部,潮濕的土地微微下陷。他有
時不得不繞過小水塘,避開(木豈)木叢。而在小徑上,他走得快多了,他一直沿著
它走下去,儘管小路的方向跟他所認定的方向有時不太一致。有一次,小徑到了鐵
路邊,在土壩旁蜿蜒了一小段,又離開了那裡,再次伸入荒蕪的地區,從一個山丘
的半腰穿過。
山丘上的土地略干燥一些,再說黃昏已柵柵來臨,布呂克爾便決定在這裡宿營。
他打開一個只能容一人的小野營帳篷,舖平睡袋,先把宿地安頓好。然後用壓縮低
聚乙醛煮了湯和茶,切下幾片麵包,就著香腸和奶酪,吃得倒也津津有味。這時,
天空出現了一些星星。西方那些山丘如同剪影一般綿亙在一片蒼白的暮色中。
他穿上一件毛衣,套上雨衣,坐在帳篷前的沼澤草墩上,孤零零地在一個陌生
的世界中等待著夜幕拉攏,這對於他來說,可算是不尋常的經歷。泥潭、稍高一些
的野草地、晃動的沼澤土地,一切都是陌生的,那隨著天色的黑暗越來越響的荒野
的聲音也同樣如此。沼澤中的水在咕咕地叫,氣泡炸裂時發出輕輕的、音樂般的脆
聲。還有野獸發出的聲音,但布呂克爾不知道那是些什麼野獸,在什麼地方,不時
有些唧唧叫著的小鳥振翅飛過他的頭頂,追逐著天邊殘存的微弱的霞光,它們消逝
後,沼澤的氣氛便顯得更加陰森可怖了。
他突然覺察到自己這次貿然行動近於荒謬。他坐在這裡,兩手抱膝,脖頸裡感
到了夜的濕冷,猶豫著是否該鑽進帳篷去,可是他又捨不得離開這情調異常的寂靜;
儘管他乏得很,理智在提醒他去睡覺,為第二天積蓄力量,準備在岸邊觀察湖中發
生的事情。但他始終閉不上眼睛。他的思路已提前進入了第二天;他似乎看到了把
錢送來的場面。正義在他們這邊,另一邊是罪犯們……可是區別正義和非正義,難
道就這麼容易嗎?弗雷斯卡發家致富靠的是什麼手段?他想起了綁架者信中關於分
配財富的要求,聯想到;就在他坐在這裡的同時,成千上萬的人正在炎熱的沙土旋
風中氣力耗盡、口乾舌燥,接踵死去;在其他地方,無數人正在洪水中掙扎,然後
紛紛被捲入漩渦,沉入水底;還有人死於疾病和饑餓,有的在牢獄中受難,有的在
體育場上受刑,有的在醫院中淪為精神分裂患者。他忽然覺得對那些聲稱與非正義
和剝削作鬥爭的人很難恨得起來。可是。記憶中同時浮現出那間藍、白二色的房間,
那柔軟飄動的窗簾。現在它空著。只有樓下還蹲著可憐的、絕望的父母——還有姑
娘的目光,白鏡框中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她,蕾娜特,同剝削又有什麼關係呢?對
她的綁架無疑是非正義的。她現在在哪裡?這位動人的姑娘,現在什麼地方?為什
麼偏偏是她的命運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徹底的改變?
布呂克爾伸開腿,碰翻了小爐子。叮叮噹噹一片聲音打擾了寂靜的夜,他醒來
了。他感到諒訝,打著哈欠,鑽進了帳篷……
山笛再也不刮胡子了。他的心一分鐘也靜不了,像是生活在一種神經質的緊張
氣氛中,弄得其他人都神經緊張了。他把熱茶一飲而盡,三明治往嘴裡一塞,再拿
兩塊塞進飛行服口袋,然後打開門。傾聽外面的動靜,發現一切太平,這才向棚子
奔去,隱蔽起來。
他愛他的直升飛機。這架飛機不是他一個人的。為了把它弄到手,貝特西付出
得更多,約翰也付出了一些,這一切都來自一個偶然事件:那是在關於馬可和社會
學問題的那場大辯論之後,旋風從學院裡刮起,一直刮到公園裡。克裡斯朵夫,這
個長著馬臉的年輕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朗讀布萊希特的詩句,稱威爾遜為社會
資本家,呼吁給更多的印度人、黑人和阿拉伯人在這裡學習的機會。他公佈了一批
名單,列舉了一些學生的家庭收入情況,這些人要求獲得助學金,卻在校門口停著
婁弗牌汽車。——他是鯽魚池中的梭子魚。當講座上講到英國英雄的、光榮的歷史
時,他便打斷教授的話,大談帝國主義和18世紀的奴隸以及20世紀的新型奴隸。於
是他遭到辱罵,被趕出教室。但他總有辦法重新混進去。有一天他犯了個無可挽回
的錯誤。他攻擊同年級的同學,把他們用於飲酒、賄賂和打賭的錢數張貼在黑板上。
於是被他們拽了出去,扔到了河裡。克裡斯朵夫落得很不巧,腳掛在一叢柳枝上。
要不是山笛和馬科斯把他從水裡撈上來,他一定會淹死。山笛他們把他放在斜坡上,
把他肚子裡的水擠出來。這時又來了一個人。他便是約翰。
克裡斯朵夫眼睛剛睜開,就破口大罵大學、牛津、英國和資本家肥豬們。咬牙
切齒地發誓要報仇,然後嘔吐起來。他們領他進了一家小酒館,用熱朗姆酒灌滿了
他的肚子,傾聽他宣講。他譴責基督教社會的丑惡。指責這種社會否認其他膚色兄
弟的存在權,剝削他們、欺騙他們、強姦他們、殺害他們。他的話使他們信服,至
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
約翰讓他別動,叫大家等他一會兒。他消失了一個小時之後,帶著一個姑娘回
來了。這姑娘自我介紹說她叫貝特西,克裡斯朵夫從未在哪個姑娘頭上見過那麼短
的頭髮。
他們的共同行動從此起步。他們中是誰第一個提出敲詐百萬富翁的主意的,已
經記不清了。但把德﹒弗雷斯卡定為第一個目標,則是約翰提出的。
…………
這是他們合作的開端。結局將會如何呢?山笛把黃麻門簾掀起一角,只見天空
萬裡無雲,的確是理想的飛行天氣。山笛緊握雙拳,繞著斯高特轉圈,心中寓著一
團火。
房子裡開始施行第一批節約措施。燈減少了,光減弱了,用於煮飯和取暖的煤
氣也得壓縮使用。百頁富日日夜夜關著,必須保持這是座被遺棄的房子的外觀。馬
科斯、克裡斯朵夫和貝特西輪流觀察瞭望孔、輪流煮飯和監護俘虜。約翰一如既往
守著收音機,不時放一段音樂,讓上面的人不致於情緒太低落;或者收集全世界的
新聞內容轉告他們,讓他們高興高興。
現在是克裡斯朵夫蹲在瞭望孔旁。貝特西在收拾餐具。約翰則在播放一段西班
牙吉他曲,那出色的演奏者是納奇索﹒伊普斯。馬科斯坐在蕾娜特的門檻士。門敞
開著。他們沒給他們的囚徒點燈,也沒有燒暖氣。
蕾娜特裹著衣服躺在簡易床上;由於凝視黑暗和注目門檻上那個模糊的人影,
她的眼睛感到分外疲乏。蕾娜特一天比一天,一小時比上小時更難於忍受隔離的痛
苦。從今天早晨開始,他們不再給她點燈,也不讓她感覺到哪怕一線來自戶外的陽
光,這使她感到特別的難受。
她坐了起來,手摸索著額頭和眼睛的位置,捏緊眼皮,但是紅色的圈圈和閃爍
的金星並不因此而逝去。頭暈眩得使她的上身直往前屈,直至額頭碰到膝蓋二突然
害怕的感覺、呼吸的困難向她襲來!她驚恐地感到:黑暗的四壁和房頂在朝她擠過
來,壓下來,而且越通越近,眼看就要碾碎她。
「我受不了了!」她喊了起來,一躍而起,向那人跑去。
馬科斯站了起來,伸出一只胳膊,阻止這個姑娘離開房間。這時的蕾娜特已完
全失去了自制力。她嘶叫著,拳頭雨點般朝這個男人擂去。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喊著,在這男人的手臂中癱軟了。
馬科斯身後出現了克裡斯朵夫和貝特西。
「她快瘋了!」馬科斯指著癱在地上的蕾娜特說。
「你弄一桶水放在身邊,」貝特西說,「她要再胡思亂想,就給她來個淋浴。」
「完了你把水舔掉。」克裡斯朵夫說。
馬科斯笑了。蕾娜特爬起來,回到簡易床邊,輕輕地哽咽著,顫抖著。
「你有更高的招數馴服這個歇斯底裡的女人嗎?」貝特西問。
「有的。」克裡斯朵夫說,「我們讓她在房子裡隨便走好了。」
「這好嗎?」馬科斯問。
「讓一個囚徒安安靜靜的,總比吵鬧不休的好。」克裡斯朵夫回答。
「你什麼時候成了治不老實人的心理學家的?」貝特西問。
「行了,別瞎扯了。」克裡斯朵夫說,「別冷嘲熱諷的,弄得大家不高興。她
不安靜,並不等於就是不老實。」
「噢。她突然之間變了嗎?」
貝特西轉過身去,穿過走廊,步入亮著微弱燈光的客廳。馬科斯跟在她後面。
克裡斯朵夫始終站在門口,觀察著那坐在簡易床邊輕輕哭泣著的姑娘。
「來吧,您在房子裡隨便走走。可別動往外跑的腦筋。您在我們這兒呆不久了。
我們已經為您的返回做好了一切準備。」克裡斯朵夫咕嚕著。
蕾娜特站了起來。
「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克裡斯朵夫回答。
「你們可以用我換到贖金?」
「為什麼不能?」
「可我不是羅蓮。」
「您固執得有點好笑。現在您承認不承認已經完全無所謂了。最重要的是,我
們能把錢弄到手。」
「弗雷斯卡一家會失望的。」蕾娜特說。
「那還用說。」克裡斯朵夫說。
「您本來不是那種使用暴力的料子,三號先生。」蕾娜特說。
「別囉嗦了,否則我就把門鎖上,讓您呆在這屋裡。來吧,不要再說話。」克
裡斯朵夫命令道。
蕾娜特走到門邊,克裡斯朵夫給她讓開道,讓她進入走廊,然後用手指了指方
向,蕾娜特使慢騰騰地走入光線亮一些的客廳。
貝特西在地下室和約翰在一起。馬科斯坐在瞭望孔前,根本不管身後的動靜。
蕾娜特從一把把椅子旁走過,繞過桌子;進了廚房,又回到門口,環顧四周。見克
裡斯朵夫也沒再注意她,便回到廚房。
克裡斯朵夫聽見流水聲,瓷器和金屬餐具的碰撞聲,這些聲音持續了一陣之後,
有段時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克裡斯朵夫困惑地走到廚房門口往裡邊看了看。姑娘
背對著他,正在擦乾餐具,放進碗架裡。
克裡斯朵夫注視著這個囚徒,她的動作是熟練的,她的手是敏捷靈巧的。這一
發現使他想起他母親的雙手,那雙手一輩子忙忙碌碌,洗、擦、收拾、熨燙;一個
僅僅由於絕望而找事情干的人是做不到的。這種靈巧不是瞬間的產物,而是多年操
勞的結果。
克裡斯朵夫不禁自問:假如這個姑娘真的不是羅蓮﹒德﹒弗雷斯卡,怎麼辦?
既然貝特西和約翰、馬科斯和山笛對她的身份都是那麼堅信不疑,那麼我一個人又
怎麼可以產生疑惑呢?他們真的那麼有把握嗎?真是那樣?就拿馬科斯來說吧,這
個性格暴躁的人,總是人家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不多考慮,他有自己的觀點嗎?
山笛呢?這個對直升飛機懷著比對一個女人更溫柔的感情和更濃郁的興趣的人,他
腦袋上長著的眼睛除了這架他愛的聚焦點外,還會去注視別的什麼嗎?約翰呢?這
個被貝特西軟化了的愛情的奴隸,氣質倒還不錯,也會背誦詩句,但卻像狗一樣地
聽從貝特西的吩咐,這樣的人能看到最不利的情況下可能出現的形勢嗎?貝特西自
己呢?這個狂熱執著地謀求從羅蓮的父親那個把一切變成商品的生意迷的手中把錢
奪出來的女人,能看得清形勢嗎?克裡斯朵夫正在分析夥伴,忽然傳來蕾娜特的聲
音:「您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克裡斯朵夫嚇了一跳,定睛看時,蕾娜特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沒有看您。」他悶悶地說,「我根本沒有看您。」
他離開了廚房,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可是他到那裡去幹啥?下面坐著那
兩個如膠似漆的伴侶,手握著手;他猛然間對這兩個人產生了一種厭惡感。貝特西
平時不像她現在在下面昏暗中這副模樣啊。她在俘虜面前那樣的冷酷和狂傲,和跟
約翰在一起時那種貓一般的溫馴,簡直是判若兩人啊!
克裡斯朵夫離開了樓梯口,繞著桌子,從椅子間穿過,沿著牆邊走,蕾娜特跟
在他後面。他看了看發出輕微的嗡聲的氣燈火苗,突然猛地轉過身來,耳語般地說:
「您為什麼剝掉了您上衣的商標?」
蕾娜特沒有聽懂他的話。克裡斯朵夫在氣燈前蹲下,蕾娜特也在他身邊的地上
坐了下來、當她離他很近時,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我?」蕾娜特輕聲說,「我什麼也沒有剝掉。那又是干嘛呢?」
克裡斯朵夫的臉歪了,他冷笑著。這時門被推開,山笛走了進來。
「喂!」山笛喊著,站住了,他一時看不清黑暗的客廳中的東西。
當他看見姑娘坐在克裡斯朵失身邊的地板上時,十分驚訝,他走近了些。
「那個……五號在哪兒?」他問。
克裡斯朵夫用大拇指往下指了指。山笛順著樓梯跑了下去。聽得見他在激動地
輕聲說話,接著貝特西的腦袋出現了,山笛跟在後面。他們一起上來了。
「把她送回房間去。」貝特西對克裡斯朵夫說。
蕾娜特自己站了起來,走了回去。克裡斯朵夫跟著她走到門口,在門檻上坐下
了。他把頭轉向客廳,想聽聽那裡在說些什麼,可是他頂多聽到一半。
「那是怎麼呼叫的?」貝特西問。
「其實什麼也沒講。沒有任何跡象說明原因。只是說:請目前住處不明的約翰
﹒特納聽到廣播後親自打電話與牛津警察局馬維克先生聯繫。然後就是通常那一套:
所有知道其下落的人請就近向警察機構報告,等等。」
「這是廣播電台播的?」
「是的,是中波。」
「你發瘋了,山笛!」約翰叫道,「你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坐在地下室裡嗎?
我用不著向你解釋,這你比我清楚。我還以為你會非常害怕他們提前測出我們的方
位哩!」
「求求你,山笛,不要再打開你的收音機了。」貝特西說。
「好吧,貝特西。」山笛說完問約翰,「你打算怎麼辦?」
「無所謂。」約翰說,「這種事情已經跟我們毫無關係了」
他們還說了些什麼,不過克裡斯朵夫沒有聽到,因為這時蕾娜特咳起嗽來,還
在床上轉動。
輪到了約翰!先是山笛,現在是約翰。誰將成為嫌疑犯名單上的下一個呢?線
索真的是統統歸到他們這兒來了嗎?
克裡斯朵夫走回客廳。
「那都是怎麼回事?」他問
「什麼怎麼回事?」貝特西反詰道。
「收音機裡的呼吁。」
「跟我們沒有關係。」貝特西說,「警察找約翰干什麼?關我們什麼事?沒關
系,懂嗎?我們完成我們的任務,我們想著我們的任務,為我們的任務行動。收音
機匣子裡的東西只有同我們的任務有聯繫的才與我們有關。他們想讓我們失去信心,
給我們挖下陷阱,使我們屈服……或者別的什麼。」
約翰這時重又下到地下室去了,但是克裡斯朵夫不肯罷休。
「約翰怎麼認為的?」克裡斯朵夫問。
「他跟我觀點一樣。」貝特西說,「不信,你可以去問他自己。」
克裡斯朵夫走到樓梯口往下喊。
「你知道牛津那邊找你干什麼嘛?」
「誰知道?」深處傳來的聲音,「我絲毫沒感到不安。」
「但是我不安。」克裡斯朵夫說,「先是山笛——現在又是你。」
「你知道山笛什麼事?」貝特西問,她站到了克裡斯朵夫身後,眼中流露出不
安的神色。
克裡斯朵夫看了看她。她其實根本不像幾星期前給他的印象中那麼漂亮。她嘴
角上深深地鏤著兩條皺紋,面頰上的皮膚毛孔很大、又蒼白;眼裡神色不定,轉動
著放大了的瞳仁;她的動作慌張,說話聲音聽上去急促而粗暴。
馬科斯推門進來了。
「你的收音機沒有關掉,山笛。」他喊道。
山笛趕緊跑出門去。貝特西輕輕咒罵了一家,從克裡斯朵夫面前轉過身去,又
走下地下室到約翰那兒去了。克裡斯朵夫沉思著走向蕾娜特的房間,重新在門檻上
坐下。
「您把廚房打掃乾淨了,」他衝著黑暗的屋子裡說,不能清晰地辨認出她的臉
來,「不覺得累嗎?」一
姑娘坐了起來。他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模模糊糊看見頭髮技在她的臉上。
「不,我在家常幹。我們是三個人,我的父母和我。要是媽媽沒時間,家務事
就我來做。我也做飯,不過沒有她燒得好」
「是這樣。」克裡斯朵夫說著笑了起來。
「三號先生,我請求您相信我!」蕾娜特的聲音變得逼人,身體也向前彎來,
「我不是羅蓮。我到英國來是為了進修英語。是愛丁堡一家人家邀請我來的。」
她從床上滑到地板上,向克裡斯朵夫爬了幾步。
「這家人家有個女兒,她想學德語。我們打算互相幫助,您明白嗎?你們把我
認錯了,三號先生。這是你們一個嚴重的錯誤。相信我,否則就來不及了。」她聲
音提高了,出現了懇求的調子,「我害怕。不是怕您,而是對其他人。一旦事實證
明了我是誰,一旦你們的計劃因此而毀了,他們會拿我出氣的。而事實馬上會表明,
我沒有撒謊。我甚至認為……」她停住了,猶豫了一會兒,「你們的打算也許真是
一件好事、當然只是在某種意義上的。如果你們不采取綁架的手段,公理還在你們
這邊。您要理解我,我這麼說不是為了討好,我真是這麼想的,三號先生。——我
不是羅蓮。」
克裡斯朵夫耐心地聽著。房間裡太暗,看不出對方臉上的表情。他的臉在蕾娜
特眼中只是一塊晃動著的白色斑點。蕾娜特站了起來,朝門口走了兩步。
「三號先生,」她悄聲說,「您救了我的生命。我知道,當時試圖逃跑是不聰
明的,就跟你們認為我是羅蓮是不聰明的一樣。您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來救我。您
難道不朋白嗎?我永遠也不會忍心對您撒謊的。對您的朋友們卻不一樣,他們不關
我的事,但是不會這樣對您,三號先生!」
她又走近了一步。
「我不希望您繼續以生命為賭注去幹一件會失敗的事。」
她蜘櫥著沒說下去,站到克裡斯朵夫身邊,靠在牆上。
「我願同您一起逃走……趁現在還來得及。」她吐著氣。
克裡斯朵夫動彈了一下。
「現在我明白了,」他從牙縫裡發出聲來,「您只是想騙我在錢到我們手裡之
前把您領回去。您把我看得也太蠢了!」他把頭轉向客廳,「喂!馬科斯!貝特西!
來換換我。我想活動活動。」
馬科斯坐到了克裡斯朵夫的位置上,當他發現姑娘在床上哭時,感到十分驚訝。
他真惋惜手邊沒有一桶水,因為他沒有本事叫哭哭啼啼的姑娘安靜下來。好在姑娘
漸漸又平靜了,他的心情便輕松了,滿意地在門檻上坐下。
克裡斯朵夫跑到外面,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眨眼,瞇著眼睛跑到棚子跟
前,從黃麻門簾下鑽進去,一棚子裡半明半暗的光線使他感到舒適。他發現山笛坐
在最後面角落裡的地上,神志恍惚地凝視前方,這神態使克裡斯朵夫感到迷惑。他
慢慢向前走去,在山笛身旁坐了下來。
「你在考慮什麼問題?」克裡斯朵夫輕聲問。
山笛一動不動。
「你這是怎麼啦?」克裡斯朵夫催問他。
山笛喘起氣來,他轉了個身,盯著克裡斯朵夫。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什麼呀?快說嘛。」
「老天爺,假如真是這麼回事!」山笛叫起來,兩手摀住臉,歎了口氣。
「見鬼,」克裡斯朵夫火了,「到底怎麼回事?」
「我得想一想。」山笛彷彿在自言自語,然後對克裡斯朵夫說:「這事兒可能
毀掉我們的行動!」
他站了起來,走到直升飛機的艙口,從機艙裡取出一本用於記錄方位報告和飛
行天氣預報的筆記本。來到克裡斯朵夫身邊。
「我聽到中波上一則廣播,」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而且微帶顫抖,「廣播說:
請注意。我呼叫山笛﹒麥克寇文。請山笛﹒麥克寇文收聽通知。如果蕾娜特﹒歌得
斯密德在您那裡,請您安排她回到維克來。我是她的表哥——名字我沒聽明白——
我在這裡等待。我也可到您指定的地方去接她。您同外國的生意與我無關。與辛克
萊旅館聯繫,等等。請聽蕾娜特演唱的歌曲。《我思念著他》。然後有人和著吉他
唱了一首該死的歌。完了。就是這些。」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克裡斯朵夫慢慢地複述著,好像從一個夢中醒了過
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
他轉向山笛。
「你說,這是真的嗎?不是搞錯了吧?你沒有聽錯?」
山笛使勁搖頭。
「那個聲音,」他遲疑著,瞪大眼睛看著克裡斯朵夫,「那個唱這支歌的聲音
是她的聲音,」他用手指著房子的方向說,「那些人知道嗎?」
克裡斯朵夫一把抓住山笛的襯衣,死盯著他的眼睛。
「一句話也別提,明白嗎?如果貝特西和約翰知道這麼回事,也無論如何要用
她來同弗雷斯卡做成這筆交易。如果他們不知道,那就沒必要讓他們知道。事關大
業,山笛。我們需要這筆錢,不管是用什麼方式弄來。如果得通過蕾娜特﹒歌得斯
密德弄來——那也成。但是一句話也不要說出去——明白嗎,山笛?」
山笛嚥了幾口口水才點點頭。
「那句話,『同外國的生意』是什麼意思?」他問。
「弗雷斯卡,」克裡斯朵夫回答,「這是指弗雷斯卡。」
「可是這個羅蓮﹒德﹒弗雷斯卡在哪裡?要是她突然從世界的哪個角落裡冒出
來怎麼辦?那樣一來就會前功盡棄,克裡斯。」
「我們只要再頂住一天就行了,山笛,就一天。那個向你發出這個通知的人並
不知道羅蓮不在我們手中。……沒准她死了哩。」
「那可不好。他們會歸罪於我們。我不能不說。我要跟貝特西和其他人說明這
件事,克裡斯。」山笛聲調淒涼,「關鍵在於。還得通過無線電對話呢。要是貝特
西不知道她守著的是誰……」
「貝特西會法語,」克裡斯朵夫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你該閉嘴了。讓我好好
想想該怎麼辦。」
克裡斯朵夫並不想考慮他說的「怎麼辦」。山笛告訴他的消息使他的心靈失去
了平衡。他首先想要回憶一下,那位姑娘都對他說過些什麼,他合上眼睛,腦海中
又閃過最難忘的一幕:他抱著她走出「大醬缸」,把她放在雨衣上;但他沒聽見她
的聲音;她現在沒對他說話。
克裡斯朵夫緊貼山笛躺著,兩人的胳膊都碰著了。
「油加滿了吧?」克裡斯朵夫問。
「是的。」
「要是現在一切已經過去該多好。」克裡斯朵夫說。
他站了起來。
「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別忘了這點,山笛。「我們中誰也不知道抓住的是
只什麼鳥……或者至少裝作如此。」
山笛沒有回答。他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的皮靴尖。
「他們可能知道我綁架了某人。」他的話輕極了。
「那又怎麼樣?現在這已經無足輕重。他們甚至認為我們抓著兩個人哩!」
「克裡斯,我們今天晚上逃跑吧。」
「你瘋了!——上哪兒去?——在錢沒到手之前?」
「我是無所謂。上哪兒去都行。可是傻坐在這裡,等他們來包圍我們,這我受
不了。」
「笨蛋,只要他們還以為羅蓮在我們這裡,就不會發生什麼事。而他們一直還
是這麼認為的。我們會想辦法讓他們到最後一分鐘都這麼想。」
「我不想幹了。」山笛歎著氣。
克裡斯朵夫已經走到門簾那兒,聽見這話他又折了回來,朝山笛彎下腰,狠狠
打了他一拳,山笛仰面翻倒。
「你再說一遍試試?不許再這麼想!」
克裡斯朵夫讓他躺著,自己走到對面房子裡去。使他驚奇的是,貝特西和約翰
都在客廳裡。
「你們已經聽夠了嗎?」克裡斯朵夫問,「還是馬科斯在那裡收聽?」
「我們不需要聽新的消息了。」約翰回答,「至今聽到的已經夠我們消化一陣
子了。其他一切都只能起干擾作用。」
「我也這麼認為。應該禁止讓多愁善感的人聽到任何消息,對不對,貝特西?」
克裡斯朵夫說。
「你的意思是什麼?」貝特西的聲調溫柔得異乎尋常。
「我建議你通過無線電向維克的那些人解釋清楚,羅蓮在我們掌握之中,而且
活著,這就夠了。至於你怎麼解釋,那是你的事。」克裡斯朵夫回答。
貝特西的臉色變了。她僵坐在椅子上,手抽搐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帶微笑
站在面前的克裡斯朵夫。她不敢避開他並無惡意的眼光。
「貝特西,關鍵問題是錢。這我們得弄到手——不管怎樣都行。」克裡斯朵夫
說完話便步入了走廊。
貝特西輕松了下來,把頭轉向約翰。他以滿臉柔順的微笑迎著貝特西。她把手
伸給他,他接過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狂熱分子也有好的一面。」約翰輕聲細語,「他們看不到他們目標以外的東
西。」
「戲還得繼續演下去嗎?」貝特西輕輕地問,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激動。
「當然,在這種場景中我們才感到比較輕松。」
馬科斯出現在客廳裡。
「有什麼新聞嗎?」他問。
「沒有。」約翰回答,「除非你關於我們的人質有什麼新的情況。」
「羅蓮?」馬科斯笑了,「她睡得像頭冬眠的熊。要是不胡思亂想,她倒還鎮
靜。不過胡思亂想在這種女人身上是典型的。她們不是喝得暈暈乎乎,就是從愛菲
爾鐵塔上跳下去,只要讓一個跳蚤咬一口。……我餓了。你們也吃點嗎?」
貝特西微笑著點點頭,約翰撫摸著她的短頭髮。他松了口氣。平靜的氣氛得以
在此後24小時內保持下去了。
克裡斯朵夫蹲在門檻上。他等到自己的眼睛習慣了黑暗,才向屋子裡走去。
她在睡。她真的在睡麼?他真希望會分身法,把耳朵留在外面走廊裡,以便隨
時聽見有沒有人走過來;而眼睛則注視著這張臉,這張可信賴的臉,這張與貝特西
那虛偽的面孔大有天壤之別的臉。他退到門邊,迅速地向客廳那邊掃了一眼。馬科
斯把幾個杯子端到桌上。那兩個人的腦袋仰靠在椅背上」
克裡斯朵夫這才潛行到簡易床邊。
「蕾娜特。」
姑娘閃電般坐了起來。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您一個人待不久了。有人
在維克等您。」
克裡斯朵夫走到門邊,又朝客廳那邊看了一眼。他放心了,便坐在門檻上,招
手讓姑娘過來。蕾娜特向他走來,臉上現出驚訝和愉快的光澤。他從那瞪得大大的
眼睛中看出了這一點。
「還有兩天。」克裡斯朵夫輕輕地說。
「您相信我了?」
「是的。」克裡斯朵夫避開了她的目光,「當然這不改變我們的計劃。我們只
能在兩天後放您走,否則我們的計劃會遭到破壞。」
「不。」蕾娜特說,「你們不能利用我這麼干,這不道德,是錯上加倍。」
「這一點對那些受苦受難的人來說是無所謂的。為了拯救他們,我們需要這筆
錢。——聽著,您擁有干一件偉大事業的可能,參加一次拯救千百萬人生命的行動。
如果您自願這麼干,那麼您在這幾天中對人類做出的貢獻將是今後任何時候都不可
比擬的。其實您也不必非得宣佈參加我們的行動不可。」
「我不能。三號先生,這是……這我不能昧著良心干。」
「良心?當您想到那些餓癟了肚子、瀕臨死亡的孩子時,您的良心還有什麼份
量?對,對,一切都必須遵循正常的、好的、行政的、法律的途徑來辦,是不是?
世界衛生組織啦,聯合國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啦,諸如此類吧。可是當幾架飛機
中的麥子、大米和奶粉在機場滑行道上卸下時,有多少孩子真的可以得到一些呢?
不多,我告訴您,因為半途中已有許多粘乎乎的手指伸進去過,許多東西被粘走了。」
蕾娜特退到一邊,在窄小的沙發上坐下。垂著腦袋。
「有誰知道我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只有您?」
「這無關緊要,」克裡斯朵夫說,「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不會帶您出去,而
您一個人出不去。您知道。如果擅自穿過沼澤會出什麼事。如果步行的話……沒有
別的路可走。」
「噢,上帝!」蕾娜特說。
「別把他扯進來,」克裡斯朵夫嘀咕著,「上帝在這種情況下同樣幫不了忙。」
蕾娜特猛地抬起頭,凝視著他。
「我恨您,三號先生!我恨您!」
「隨您的便;只記住一點:別想溜!」
克裡斯朵夫讓她一個人呆著。他帶上門,鎖上,到客廳裡喝了一杯茶後,從瞭
望孔往外看了看,然後轉過身來。
「馬科斯,你去陪陪山笛。他太孤單了。孤單對誰都不利;從羅蓮身上就可以
看出。對不對,貝特西?」
「有道理。」貝特西沒有看著他說。
馬科斯穿上一件羊皮上裝,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好樣的。」克裡斯朵夫呷了一口茶。
貝特西走到約翰身邊。克裡斯朵夫走到他們倆跟前,從茶杯的上方俯瞰他們。」
「怎麼樣?」他問,「後天效果會如何?」
「沒問題。」貝特西馬上回答。
「我也這麼認為。」克裡斯朵夫說,「你的模仿能力很強。對於你來說,學一
種聲調一點都不難。」
他放下茶杯,打了個哈欠。
「我睡覺去。」他說,「你們需要我的時候就來叫我。」
走到自己門口,他又一次轉過身來。
「別忘了好好餵我們的俘虜。別讓她今後向外界抱怨我們照顧不周。」
克裡斯朵夫進入了他的房間,沒有急於點燈。只打開百頁窗,讓涼颼颼的夜風
吹進來、他把椅子搬到窗前,坐了下來,還未適應黑暗的眼睛凝視著戶外。他聽見
一只驚飛的鳥叫聲,也勉強認出了陡峭的山丘的輪廓。在黑色的夜暮中,山丘要黑
得更深一點。他仰望星星,聞著近處沼澤的霉濕氣味。然後閉上眼睛,感到自己又
在沼澤醬缸中跋涉了。他的懷裡躺著姑娘那溫暖的、看上去像死了一般的軀體,他
感到她的臀部頂著他的身體,他看著那張蒼白的臉,還有那張迷人的嘴,這張曾要
他傾聽驚人的寂靜聲的嘴,於是他俯下身去,吻了它。
克裡斯朵夫把椅子推回原地,關上百頁窗,點燃了一支蠟燭。他激動地走來走
去,想要集中思想。但他的思路卻不由自主地跑開,而且總是往那姑娘那兒去。
克裡斯朵夫摘下靴子,扒下衣服,走到蓮蓬頭下。冷水當頭淋下,直到太陽穴
發疼,他才馬馬虎虎地擦了擦,躺倒在簡易床上。臉在發燒,血在沸騰!他一躍而
起,穿上衣服,他離開了房間。他穿過客廳,看也不看正摟在一起的貝特西和約翰,
便跑出門,離開了房子,沿著那條通向沼澤地的路迅跑。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
踉踉蹌蹌的停了下來。他躺倒在地,在荒草上舒展開四肢。
應該在今晚結束他的計劃嗎?應該放棄一切逃跑,同她一起逃跑,就像她所希
望的那樣?還有,羅蓮,那個真正的羅蓮在什麼地方?一定是什麼地方壞了事。可
是,能這樣甩開同伴不管、出賣共同的事業嗎?難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難道他就不能強迫蕾娜特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嗎?假如他屈服投降,把所有未來的計
劃撇在一邊,他不就變成了一個庸人,一個俯首貼耳、忠實地為法律效勞的人了嗎?
為使這張臉永遠留在身邊,而必須做的一切犧牲值得嗎?
克裡斯朵夫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他將手枕在頭下,仰望天空。安寧重新占據
了他的心。他曾下過決心做個不合世俗的人,以他的獨特方式為正義而鬥爭。那種
使目光短淺、畏畏縮縮、屈服讓步的市民心滿意足的東西,那種他們稱為愛情的東
西,最終露出的原形只能是對孤獨的害怕和畏懼;只能是逃避寂寞、追求一時安逸
的護身符。這麼一種東西他是沒有權力去追求的。要拋開感情,放棄一個自己愛著
的和被其愛著的軀體的溫暖,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這種愛情難道不是一種自私自
利、心胸狹窄的東西?不是使人在自我陶醉中忘卻別人苦難的一種東西嗎?
克裡斯朵夫站了起來。」他花了一陣功夫,才找到腳下的道路。他緩緩向房子
那邊走去。他竭力把紛亂的思維驅走,竭力想要忘掉他對面的門後是誰躺著。他不
願再想問題了。也許到時候就好了,等一切都成為過去,他們到了愛爾蘭,到那時
一切都將成為回憶——僅僅是回憶。
第二天的日子可真是難熬。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他們把一切準備工作又核
查了一遍。備急食物包得好好的,堆在棚子裡,把噴漆槍檢查了一下,把無線電收
發機撥到了預定的頻率上,只須接通電源就可使用。斯高特的油箱滿得都快溢出來
了。逃亡的行李也已準備停當,只等打撈錢的飛機一回來立即就可將其裝進去。
約翰像以往一樣把新聞錄在磁帶上,拿到客廳裡來放。
「信已準時寄到。」他說完將錄下的新聞放了一遍。
播音員朗讀了信的一部分內容,隻字未提投放位置、時間和通話的無線電頻率,
也絕口不談警察的反措施,很明顯,警察的行動計劃是保密的;同樣未提綁架嫌疑
犯的名字。山笛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現在我們需要注意的僅僅是,別讓羅蓮在最後關頭跑了。」克裡斯朵夫說,
他的聲調中含有嘲諷的味道。
山笛驚恐地看著克裡斯朵夫。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別人沒有反應,只有
馬科斯感到不解。
「那怎麼會呢?」他說,「她根本走不過沼澤地。」
約翰和貝特西好像在考慮新聞內容,從他們的表情上一點都看不出他們對克裡
斯朵夫的話是怎麼想的。克裡斯朵夫搬來他的行李,向門口拖,打算弄到棚子裡去。
「一句話都沒提到陰謀集團,」他說,「也沒提無條件的互相信任。」
他剛離開,約翰又回到地下室去。貝特西仍然坐在原處,用手指敲打著桌面。
山笛幾次想開口,都被貝特西茫然的眼光嚇了回去。
時間過得慢極了。誰也不說話。有誰從屋裡走過,總是慢慢的、輕輕的。彷彿
他們都在緊張地等待一個信號。
對蕾娜特來說,這一天的最後幾個小時是最難過的了。她筋疲力盡,渴望關鍵
的時刻趕緊過去;她不知道將面臨什麼局面,他們會不會逼她上飛機一起走?會不
會叫她一個人穿過沼澤,或者是關在這座房子裡?怎麼樣她都無所謂,反正這場惡
夢快要結束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三號先生和其他人都有武器。她害怕警察發動進攻,因為她
不知道在那種場合中該怎麼辦。警察不認識她,也許會把她當成集團中的一員,一
旦發生槍林彈雨的戰鬥,他們不會管她;結果不是受傷就是死亡。
她感到很不舒服,胃在抽搐,可是腦海中的一幅圖像卻驅不散:她看見所有的
人都在機槍的掃射下倒下,所有的人……為了什麼呢?為了一個源於混亂的理想主
義的奇怪而毫無意義的敲詐念頭。
為什麼她就不能相信三號先生所宣揚的好的一面呢?不顧一切,為一個使命獻
出自己的一切,保衛老人和弱者,給饑餓者和受凍者以溫飽。這些在各個宗教的教
義中都有,為什麼實際上做不到呢?為什麼宗教沒有力量去強迫飽人接濟餓漢?為
什麼她自己心中的火花也熄滅了?為什麼在她應該感到充實、應該燃起熱情達到維
護法律的目的時,內心卻反而空虛了?是因為愚蠢欲取而代之時,善心已經耗盡了
嗎?是因為同情心礙手礙腳嗎?還是因為她太懦弱,不敢去發善心,去同情?是她
沒有勇氣去做與那些面對英雄墓,在軍樂聲中揮灑熱淚的人大相徑庭的事嗎?她是
否屬於那些與鬥爭現場保持一定距離,僅在國家允許的情況下大叫大嚷反對某種背
叛國家的非法行為的叫喊者行列呢?
害怕的心情不肯離她而去,反而緊緊地嵌在她的喉嚨裡。也許他們會把她這個
障礙在最後時刻清除掉?而他,三號先生,會不會袖手看著別的男人把她拽出去了
會不會像在沼澤地中那樣再救一次她的生命呢?他敢違背一切命令?違背那個女性
集團成員的命令嗎……
她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危險的處境,卻使得她渾身的血液直衝腦門。她輕
輕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木頭上。房子裡一片寂靜。她轉動了門把。門像以往一樣
鎖著。她敲打著門,然後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她用拳頭擂著門,直到被自己的
猛烈嚇呆了。她想:靜靜地等待著觀察事態的發展,是不是要聰明些呢?她突然害
怕她的綁架者們會發怒,於是又躡手躡腳回到了簡易床上。她的脖子和眼睛都疼得
要命,渾身發熱,兩手冰涼,心在發抖。她為自己的膽小怯懦害羞。可是恐懼在無
情地增長,最後籠罩了她的身心和周圍的一切。
她的手指死死拽住被子,把頭埋在枕頭裡。就這麼躺著,直到氣力耗竭,才酣
然睡去。
離規定的時間還早,他們就都醒了。約翰從早晨六點鐘開始就坐在地下室裡盯
著收發機。山笛在機艙裡鑽過來鑽過去,檢查著各種儀表。他用一塊羊毛圍巾擦拭
錚亮的金屬部分和玻璃窗;一股不由他作主的力量在推動他。他必須干點事,哪怕
是毫無意義的也罷,這樣可以使他的手的抖動不那麼明顯。馬科斯從天蒙蒙亮時開
始守著瞭望孔。他全神貫注,沉著鎮定,頭沒有從那裡轉開過一次。貝特西在地下
室和她的房間之間蕩來蕩去,橫穿客廳,不時碰倒椅子,板著臉繼續走。除了馬科
斯,克裡斯朵夫大概是最冷靜的了。他懶散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嘴和鼻子前,
除了眼睛,別的什麼都不動。他觀察著貝特西、約翰和馬科斯。尤其是山笛。山笛
不時從棚子那兒跑過來。尋找著某種根本不可能在這房子裡找到的東西,離開時臉
色抑鬱、蒼白,跟來時一樣,最使克裡斯朵夫擔憂的是山笛。要是山笛神經上頂不
住,他們就全完了。誰駕飛機帶他們去愛爾蘭呢?——
「開始吧。」貝特西突然說。一她說得很響,太響了,就像一把灼熱的針刺進
了所有在場人的心坎上。
「要去叫山笛嗎?」馬科斯問。
貝特西點點頭:「都應該在場。」
他們向地下室走去。約翰把話筒的角度對好,看看表,按下了幾個鍵。克裡斯
朵夫仍然在上面站著,當馬科斯轉過身來時,他正看著下面閃光的小燈。
「羅蓮呢?」馬科斯問,「不要她來嗎?得讓他們知道她還活著啊。」
「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就行了。」克裡斯朵夫在上面說。
「要是他們的收發機前坐著一個熟悉羅蓮聲音的法國人怎麼辦?」山笛嘶啞著
嗓門說。
「貝特西法語很好,誰也發現不了什麼;再說我們可以推托說聲波衰弱,傳播
失真。」克裡斯朵夫說,「對不對,貝特西?」
貝特西點點頭。
「你們快點決定好不好?只有兩分鐘時間了。」約翰嘟噥著戴起了耳機。
「把她叫來吧,」貝特西不耐煩地對克裡斯朵夫說,「讓她呆在上面陪著你。
這樣至少可以避免她胡鬧。」
克裡斯朵夫叫來了蕾娜特,她順從地跟在他後面。她臉色蒼白,在他身後幾步
處站住了。克裡斯朵夫則俯在樓梯扶手上。
「好了。」他說。
約翰拔出天線,長長的天線一直伸入上面客廳;他看看表,環顧四周,摘下了
耳機。
「誰也別說話,不許發表評論。保持絕對安靜。」
他轉向無線電收發機。他打開一個擴音機;那裡傳出一陣輕輕的嗡嗡聲,然後
靜了下來。約翰撥動波段開關,消除了一個尖叫聲,接著按下了送話鍵。
「這裡是行動委員會。這裡是行動委員會。你們聽得見嗎?請講。」
喇叭裡傳出卡嚓聲和沙沙的噪音,一個聲音傳了出來,聲音是變形的,忽輕忽
響。
「我聽見了。我是警察局長曼松。您聽得見我的話嗎?請講。」
「我們聽見您的話了。請說吧。」
回答來得很快。
「投降吧。你們不會走運的。只要交出羅蓮﹒德﹒弗雷斯卡,我們保證讓你們
自由地前往任何地方。」
「我們不想離開。別浪費時間了。交錢的條件很清楚。能滿足這些條件嗎?您
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首先想跟羅蓮。德﹒弗雷斯卡說話。」曼松答道,「如果你們需要,
條件可以滿足,但是那樣對你們的制裁將更加嚴厲。另外,我們怎麼才能找到羅蓮,
你們以什麼擔保把活的羅蓮送回來?」
「驗收贖金後本電台將重新打開。羅蓮將坐在這裡,回答你們的一切問題。還
有,我們在收發機旁安裝著爆炸裝置,這你們別忘了。接羅蓮的準確地點和時間,
你們可以在16點得知。」
「讓羅蓮說話吧。」曼松命令道。
「稍等片刻。」
約翰把機器關了。他往一邊讓了讓。馬科斯看著上面。他看見那外國姑娘站在
克裡斯朵夫身邊,直感到奇怪,為什麼誰也不叫她下來呢。他看見克裡斯朵夫在冷
笑,讓他困惑的是:為什麼貝特西戴上了耳機。此時山笛離開了貝特西身邊,朝旁
邊那間地下室走去。他靠在門框上,發現自己額上已滲出了汗珠。一約翰按下了送
話鍵,彎下腰,對著話筒說:「好了,——開始吧」。
喇叭中傳出深深的呼吸聲。然後一個聲音說起法語來:「您好,羅蓮小姐。我
是桑﹒匹埃爾,受外交部的委託來到這裡。您好嗎?感覺如何?」
克裡斯朵夫仔細觀察著貝特西。馬科斯也在一邊凝視著她。山笛向前跨了一小
步,呼吸從微啟的口中急促地進出。
貝特西挺了挺上身,頭微微偏向一側,用一種他們大家從未聽到過的調子說話,
調子明顯比通常貝特西的聲音高出幾度。
問題套問題,回答連回答,直至約翰插進來,催著結束。
接著出現了一件使大家始料未及的事。喇叭中傳出一個吉他的彈奏聲和一個姑
娘的歌聲,姑娘唱的是《我思念著他》。
「就是這支歌!」山笛忍不住叫出了聲。
幾乎與此同時,頂多差一秒鐘,蕾娜特叫道:「這是我!」
約翰閃電一般按下了送話鍵和接收鍵,朝山笛轉過身子。
「蠢驢!」他吼道,「什麼這支歌!」
貝特西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話筒。馬科斯摸不著頭腦,從終翰看到山笛,又看看
上面俯在樓梯欄杆上冷笑的克裡斯朵夫。
「把她帶回房間去!」約翰發狂般對著克裡斯朵夫叫,又一次按下接收鍵,開
小了音量。
歌沒了,他們隱隱約約聽見曼松的聲音。
「喂!喂!你們聽得見嗎?」
約翰把機器關了。
「夠了。」他說,他的臉白得像死灰一樣。
「有人竄到我們的頻率上來了。」馬科斯說。
沒有人搭腔。
克裡斯朵夫帶蕾娜特回到自己的房間。蕾娜特十分激動,滿臉放光;她感到有
了信心,因為她看見了綁架者們的惶恐不安,從而意識到:某個地方有人在關心著
她,在為解救她而工作著。
「滿意了嗎?」克裡斯朵夫在她背後說,「您的朋友在找您。」
蕾娜特點點頭。
「不會很久了。」克裡斯朵夫說。
蕾娜特突然轉過身來。
「像您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干這種可怕的事?」她抽泣著什麼也不顧地向克裡斯
朵夫靠近。
她低下頭,枕著克裡斯朵夫的上臂,但沒有進一步碰他。
「您走吧,」她哭著說,「離開其他人單獨走吧。」
克裡斯朵夫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腦袋,退開了。
「別,」他說,「別。」
他走出了小房間,沒有鎖門。
8點差5分。1650千周處毫無聲息。活動電台升出了天線,曼松和匹埃爾坐在報
話員和電話員中間,焦急地等待著開端。8點差30秒時,曼松給電話員一個信號。
「通知141高地的測向站,監視1650千周。」
同樣的命令向貝因莫的測向站重複了一遍;剛發出通知,無線電報話員報告說:
「我們已接收到信號,先生。」
幾秒鐘後傳來綁架者中一個人的聲音,曼松開始與之對話。一台錄音機同時開
始運轉,把對話錄下來,以備今後作聲音分析用。預定的號召綁架者恢復理智的計
劃落空了、交錢條件定死了。然後匹埃爾坐到了話筒前。
「您好,羅蓮小姐。我是桑﹒匹埃爾,受外交部委託來到這裡。您好嗎?感覺
如何?」
回答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我感覺極佳。爸爸那吝嗇鬼把1000萬準備好了嗎?」
桑﹒匹埃爾先是驚呆了,但他很快便鎮靜下來。他畢竟有著與各種各樣人打交
道」的經驗,跟羅蓮那個圈子裡的人也有交往。他清了清嗓子。
「錢已備齊,這不成問題。我想問您一個問題,羅蓮小姐,尼札家中您的房間
裡窗簾是什麼顏色?」
「噢,桑﹒匹埃爾先生!這算什麼問題!您是早晨去的嗎?那麼它是黃色的。
晚上是藍的,綴著金線繡成的星星。媽媽好嗎?她瘦了嗎?凱澤克老頭兒好嗎?我
為他難過,他為了我的事一定是最忙的了。真夠他受的,在我爸爸手下當私人秘書!
還有問題嗎?」
「當然,當然。」匹埃爾遲疑著,因為說好了要盡可能拖長對話時間,以便獲
得清晰的測向值,「您受到虐待嗎?您身體好嗎?我們來接您的時候,需要帶藥品
來嗎?」
「這裡就是沒有上等的白蘭地。」那個女的聲音答道,「虐待?哦,不,恰恰
相反。我認識的姑娘們如果身臨其境,會發瘋一樣地羨慕我現在的處境哩!這是一
種令人興奮的環境更換,匹埃爾先生,這是我向往已久的。可惜這兒的天氣不算太
好,暖氣也不盡令人滿意。儘管如此,這段經歷將使我終生難忘。」
「您看那些傢伙會不會……嗯——比如說,如果我們不照他們的安排辦,就殺
害您?」
對話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間歇。
「他們不會樂意那麼辦。因為他們的生命價值在他們的眼中並不低於我的生命。
您明白嗎?」
「我明白。羅蓮小姐……」
一個聲音播了進來,打斷了匹埃爾的話。
「別囉嗦個沒完沒了,您該結束了。」這是這次無線電通話道開場白的那個人
的聲音。
曼松抬起了手。
「最後一個問題,」匹埃爾忙說,「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懂法語嗎?」
「那當然……要不然他們怎會讓我跟您說話?」
曼松的手壓了下去。一個電話員開動了錄音機。《我思念著他》這首歌從擴音
機中轟鳴而出,喇叭震顫,音量開到了極限,嗡嗡聲中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麼近,好像說話的人就坐在門外的無線電通訊車中。
「就是這支歌!」
緊接著又響起一聲女人的叫喊,聲音離得較遠,即使在現在未做精確分析的情
況下,也聽得出這不是羅蓮發出的。
「這是我!」
收音機中響起一片嘈雜聲。
「他們關掉了。」無線電報話員說。
「把錄音機關了!」曼松喊,「試試再跟他們聯繫一次。」
「您可以說話了,先生。」
再也沒有回答傳來。
「喂!喂!聽得見我的話嗎?」
「都關掉吧,」曼松說,「現在他們不會再說什麼了。」
曼松跌坐在一張椅子裡,蹙著眉看著匹埃爾。匹埃爾兩手交叉放在肚子前,點
了點頭。
「是羅蓮﹒德﹒弗雷斯卡。」他說。
「沒有可疑之處嗎?」
「沒有。沒有第二個姑娘會這麼喜歡被綁架的生活,這麼興奮若狂。只有她。
甚至在面臨危險,進退維谷的時候依然如此。」
「那麼讓您說對了,暴徒們關押了兩個姑娘。「我敢肯定,蕾娜特﹒歌得斯密
德同樣在他們手中。只有一點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做。」
兩架電話響起鈴聲。114高地和貝因莫的測向值報來了,不到一分鐘,通話對像
的位置已放在桌上,標在了專用地圖上。兩者的誤差只有幾秒鐘,這麼一小段差距
完全是無足輕重的。
曼松與直升飛機中隊取得聯繫,把那個方位告訴了他們。然後他試著與麥克波
遜聯繫。人們告訴他,麥克波遜已經動身了。
「你們去找找他看,」曼松對著電話說,「事情很重要。轉告他:蕾娜特﹒歌
得斯密德的所在已弄清。她與羅蓮﹒德﹒弗雷斯卡在一個窩裡。完了。」
曼松看了看表。
「我估計您想在投錢的時候在場。」
「我很感興趣。」匹埃爾承認。
「那就多穿點衣服。」曼松說。
他們回到旅館,從咄咄逼人的記者和攝影師中間擠出一條路來,對一些刺人的
話語裝作充耳不聞。曼松鎮定自若,板著臉。匹埃爾直搖頭,窩了一肚子的火,但
他忍住了,終於沒說出欠考慮的話來。
他們還有幾小時時間,兩人利用這段時間向他們的上司報告情況。」沒有用密
碼,因為他們要說的無疑已經路人皆知。匹埃爾倒真是希望部裡來的答覆是用密碼
寫成的。他希望收報人員和交報給他的人不懂法語,或只懂皮毛,因為打在電傳紙
上的絕不是什麼恭維話,人們首先為1000萬法郎叫屈,這筆錢不得不千里迢迢送過
海峽,而匹埃爾卻無力挽回這糟糕的局面。最高當局深表驚訝的是:匹埃爾居然未
能早一些私下與綁架者取得聯繫。他們說,他本可以自身向綁架者擔保,直到贖金
到來為止。」
丹尼斯男爵閣下還算寬容,但免不了擔心新聞界會惹麻煩。這一點他向曼松提
到了。他沒有忘記指出:外交上會出現的某些不快,他雖然會設法消除,但是不言
自明,倫敦警察廳的行動偏於懶散,」不能令人滿意。
「這幫綁架的傢伙應該知道他們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曼松一肚子的氣,
「憑這一點就該讓他們統統上絞架。有誰為我們嗚冤叫屈呢?」
「沒聽說過為受壓迫的警察爆發過革命。」迎埃爾說,「再說,我從來就不把
那些鬧革命的當一回事。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您要知道,匹埃爾,我對權力
政治一竅不通,對世界政治也理解不了。我有個朋友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當看
到那對期待的眼睛時,曼松突然中斷了話頭,然後補充道:「有時候簡直搞不清誰
是被獵者,誰是狩獵人?誰是警察,誰是罪犯?」
匹埃爾微笑了。
「聽了您這段鼓舞人心的話,我想喝一杯。」他說,」「老天爺,這些案子怎
麼都這般相似。」
他們避開人們的視線,潛入酒吧間,喝了一杯啤酒,完了就駛往警察局。凱澤
克先生已經在這兒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了。曼松吩咐對錢箱進行一次浮水試驗。一
他們用一個浴缸來試。先在水面打開箱子,把一捆捆的錢點清取出;把這黃色的箱
子合上後推到水裡,經過多次試驗,」裡邊仍然干燥如初。凱澤克先生不信任地看
著他們的舉動,一聲不響,一待錢重新加數放進去、曼松把錢箱提到自己身邊時,
他才喘出氣來。
曼松命令報話人員始終監視這個頻率,眼不離雷達顯示屏。不斷地盡可能試著
測定方位。曼松和匹埃爾馳往B機場。這裡一片寂靜。機場人員和飛行員們站在辦公
樓前看著他們爬上直升飛機。飛機起動了,機上除了他們外只有飛行員和導航員二
人。他們按綁架者指定的路線先飛往特索,在那裡折向正南方,慢慢地保持著規定
高度溯特索河而上。
「降低一點,」曼松下令,「那裡有個人在跑。」
在離地面約30米處,他們認出那是麥克波遜,他在朝他們招手,手指著南方,
做著奔跑的姿勢。他把雙掌攏在口邊向他們喊叫著什麼,但在引擎的吼聲中一句也
聽不見。麥克波遜又招了招手,重新跑起來,沿著一條在沼澤水潭中穿過的幾乎看
不見的小徑。
他們升到規定高度繼續向前飛。幾分鐘後,一個湖在眼下閃光,飛行員便朝那
裡飛去。導航員點點頭,直升飛機慢慢晃動著落向湖中心。湖畔幾乎沒有什麼草木,
圍繞著湖微微起伏的山丘都是光禿禿的。
曼松和迎埃爾向四處望去,目光所及,不見一所有人居住的房屋,也沒有一條
道路的痕跡。
「我們沒弄錯地方嗎?」
曼松懷疑地問。
導航員遞給他一張機上備急地圖,指著準確標著投放位置的一點。
「根據綁架者給的數據,不存在其他任何可能性,先生。」他說。
「那我們就扔下去吧。」
飛機穩穩地落向水面,曼松推開門,提起箱子。湖面在旋翼扇起的風下泛起一
圈圈漣漪,但他們仍在下降,越降越低,直到機身下水花向四面八方飛濺開來。曼
松遠遠地探出身去,用一根細繩拴著箱把往下放。箱子在水面上飄浮,曼松收回細
繩,關上了門。他們觀察了一會兒箱子。
「它在漂,」曼松說,「方向維克。……要是再看見麥克波遜,我想跟他說幾
句話。」
飛機幾乎是筆直地升上天空,沿著同一條路線往回飛。誰都不說話,過了幾分
鐘,導航員伸出手指著北面。他們看見了褐色荒草中的一個黑點。
「那就是他。我們要降落嗎,先生?」
「只要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降落點就行。」
飛機往下晃動。導航員和飛行員尋找著一塊平坦、干燥的地方,繞著麥克波遜
轉了幾圈,才落在地面上。
「匹埃爾,您坐著別動。」
曼松說著跳了下去。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幾片貌似可怕的水潭,到了小徑上,麥克波遜激動地朝
他奔來。
「你們看見他了嗎?」他老遠就叫開了。
「誰?」
「那個布呂克爾。我一直在追他。這小伙子卻像是長著兔子腿。但願他別把一
切都擾亂了。他不知道他這麼做會給那個人質帶來多大危險。」
「那些人質。」曼松糾正他。
麥克波遜吃驚了。
「我們把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聲音錄下來了,您要不信可以去聽。」曼松炫
耀道,然後三言兩語把同綁架者們的無線電通話內容向麥克波遜介紹了一下,「但
布呂克爾我們沒看見。」
「找到她們了。」麥克波遜陷入了沉思,臉色亮了起來。他突然咒罵道:「該
死!——這傢伙到這裡來想幹什麼?他只會給我們制造麻煩。」
「不管怎麼說,那盤磁帶是他帶給我們的。您不想跟我們回去嗎?」
「不,我必須在他闖禍之前找到他。」
他丟下曼松向前跑開了。曼松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背影,但見他越過一個個水潭,
腳下水花四濺。麥克波遜循著一直朝南插入沼澤中去的那條路奔去。曼松回到直升
飛機上。
「這個可憐的麥克波遜將會得一場重感冒的。」他對匹埃爾說。
他們取最近的路線飛回維克,坐上等待他們的汽車,飛馳回警察局,在無線電
收發機後坐了下來。
「始終保持接收狀態。」曼松對報話員說,「每隔五分鐘呼叫那個集團一次,
直到他們恢復聯繫。」
他電話通知直升飛機中隊進入戒備狀態。然後和匹埃爾一起等待綁架者的無線
電通話,等待羅蓮﹒德﹒弗雷斯卡的獲釋。
曼松十分不安;他想不透綁架者們想拿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干什麼。為什麼他
們想隱瞞她的存在?匹埃爾關於他們用這位姑娘當替身的說法對嗎?這可不像理想
主義狂熱分子的所作所為。正因為如此,曼松定不下心來,總像是缺少一個什麼環
節。他擔心自己有什麼事做錯了,或者是忘了什麼重要因素。為此他為麥克波遜擔
憂。他恨自己沒有強迫麥克波遜同他們一起坐飛機回來;一想起麥克波遜的處境,
他心裡就感到特別不舒服:在四處潛伏危機的沼澤地的包圍中,在綁架者的藏身之
地,那些人由於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會毫不猶豫地把麥克波遜和那個一無所知、
輕易涉險的布呂克爾幹掉。
「您已經盡了自己的力氣。」他聽見身旁匹埃爾的聲音,這位老兄一直在靜觀
他的動靜,「此外就不是人力所及了。」
「還有一個小時。」曼松回答,「那時我就知道您說得對不對了。」
「總是像一場考試開始前那樣,對不對?每一次到了最後關頭都這樣。當事者
總要問:我的準備工作做得對嗎?還有什麼可以做好呢?沒有,尊敬的同事,沒有
任何可做的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他們起飛了。山笛坐在操縱盤後,馬科斯當助手,還有貝特西,她打算自己掛
在鋼索上下到湖面打撈錢箱。這是她堅決要求的。時間是15時。
直升飛機升起前,貝特西在推上了的門後招了招手。約翰回了一個信號。斯高
特直升機轟鳴著離開地面,把堆在一邊的行李刮得東倒西歪。
約翰和克裡斯朵夫把四周的行李包和小東西,包括貝特西的帽盒收拾起來。
「別弄了。」約翰說,「我來收拾好了。你去房子裡照看我們的小鳥吧。要是
她在最後時刻飛了可就太遺憾了。」
「飛到哪兒去?」
「要是再費工夫把她從泥潭裡拖出來,那可是白白地浪費時間。儘管你有這方
面的能力,但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不會再跑了。」克裡斯朵夫說。
「她向你保證過了?」
「沒有。可是有什麼必要呢?首先,她在這裡的逗留還有兩三個小時就將結束……
再說,她不是羅蓮﹒德﹒弗雷斯卡。」
約翰茫然四顧,彷彿在尋找一直為他動腦筋和回答問題的貝特西。他的臉失色
了。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別躲躲閃閃了!約翰。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這改變不了我們的事業。我
們的關鍵是得到錢。只要這一點能成功,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但是別把我當
成傻瓜。」
約翰松了口氣。
「你真夠厲害的。」他說著微微一笑,「我們——我是說貝特西和我——已經
早就知道。要瞞住這個消息我們心裡可不是滋味,相信我。可是你懂得,我們要避
免一切慌亂,為了保證計劃的實施,必須摒除一切疑慮。……你真行,克裡斯。」
約翰抓住克裡斯朵夫的胳膊按了按。
「我們回房子裡去吧。」他邊說邊帶頭走去。
房子裡很暗,百頁窗依然落著。
「你還知道什麼有意思的事?」約翰在黑暗中問。
「知道他們在找你,跟山笛一樣。」克裡斯朵夫朝著黑暗中回答,「只是不知
道為什麼。」
他聽見約翰在笑,笑聲來自深處。約翰已在地下室裡。
「我只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找你。」克裡斯朵夫重複了一遍。
沒有回答,收音機在卡嗒卡嗒嘶嘶嗡嗡地響,然後一下子靜了下來。這時約翰
才說:「原因一時還搞不清楚。喂!你不想去照料一下我們那位不認識的熟人嗎?
我想接收山笛的報話。」
克裡斯朵夫摸索著走過客廳,穿過走廊。他不明白約翰為什麼把氣燈都關了,
這時候還要節什麼約啊!他摸到了牆上,擰燃了打火機。面對著的正是蕾娜特的門
口。他敲了敲門,聽見一聲柔弱的招呼:「進來。」
「是我。」克裡斯朵夫對著黑暗的房間裡說。
「您是來告別的嗎,三號先生?」蕾娜特細聲道。
「是的。」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或許可以這麼說:我也想向您表示歉意,因
為事情本來與您無關。」
他停頓了。
「我可以原諒與我有關的事。」蕾娜特快速地說,「但其他的不行。這麼做不
對……也許你們的事業是有道理的,但是在過程中……」
「噓!……沒有時間來討論這個問題了。您能努力來理解我們的處境,我很高
興。但您理解不了,卻不能不使我感到遺憾。等您獲得自由,重歸家園後,相信您
會睜著眼睛觀察事物,不會再無條件地接受那些飽食終日的市儈們的說法;您將看
出他們鼓吹維護正義無非是對庸庸碌碌地過日子打掩護。到時保您會支持並幫助我
們的。」
「我絕不會忘記您的,三號先生。「蕾娜特說,「我本想幫助您——以我的方
式。」
蕾娜特已將微薄的所有財物塞進小包挎在肩上。她做好了離開這座房子的準備,
儘管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還是收拾好了。
克裡斯朵夫只辨認得出眼前一個比周圍亮一些的影子,他剛想伸出手,領蕾娜
特出去,這時她又開口說話了。
「您父母還在嗎?」她問。
他十分驚訝,沒有馬上回答,因為這問題與目前的事情毫無聯繫,而且他不相
信她真的會對此感興趣。
「有的。」他終於回答了,那口氣不容人再問下去,「可是我不靠他們。」
「為什麼?」
蕾娜特聽見他鄙薄的笑聲。
「為什麼?」她又問了一遍。
「因為他們狹隘、膽小;因為他們在受人利用,自由受到限制時還要說謝謝;
因為他們自以為過得不錯了,視線最遠僅及日報和電視……但是你問這個干什麼?」
「我想知道您為什麼會在這裡干這種事。」蕾娜特說。
「聽著,姑娘。我們在進行一場反對剝削和壓迫的鬥爭。我們打算以資本主義
自己的武器來打擊資本主義。」
「什麼武器?」
「敲詐。」
「我不明白。」
「一個經濟體系敲詐另一個。商業敲詐農業,農業敲詐建築業,建築業敲詐汽
車制造業,汽車制造業敲詐運輸業,等等,如果就世界範圍而言,美國人對日本人,
日本人對歐洲人,歐洲人對非洲人,阿拉伯人對全世界……這個公式可以隨意延伸
下去。宗教也毫不例外。基督教初期的兄弟情誼早被人視為糞土。尤其是羅馬那個
偉大的教父。羅馬有四分之一銀行叫梵蒂岡銀行。我們想幹點名堂,明白嗎?我們
想改造世界。可是……」
「用錢來改造世界?」蕾娜特插話問。克裡斯朵夫困惑不解地朝她看。
「您還是沒有理解我們的目的。為了拯救非洲的孩子,光有錢是不夠的。今天
寄幾百萬讓他們度過難關,當然是不夠的,我們必須竭盡全力投入拯救他們的運動,
必須給他們以愛心——這個詞說實在的我並不喜歡,準備在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同
其他一切人一樣變得無思想、冷酷、自私時,同樣用愛心來教育他們。只有完成了
這一切,我們的行動才具有意義。」
克裡斯朵夫中斷了話頭,伸出胳膊:「來吧,我帶您到無線電收發機那兒去。
從16點起,您每隔五分鐘說一遍:我活著,我健康無恙,我在等待獲救。」
他牽著蕾娜特的手,慢慢地走在姑娘前面,穿過走廊,進入客廳。從百頁窗縫
隙中透入的光線使人能看出這個昏暗的房間的輪廓。
克裡斯朵夫突然感到蕾娜特在拉他。他站住了,回過頭去。她把臉向他湊來,
悄聲道:「把您的名字告訴我,三號先生,現在……在告別的時刻。」
他遲疑了。他在考慮,為什麼她想要知道?如果她告訴當局,會不會於他有害?
他們的手始終還握著,他把手脫開了,儘管蕾娜特不願松開。
「您誤會了,三號先生。是我自己需要知道您的名字,就我一個人。我想知道
今後回到家裡後想念的是什麼人。」蕾娜特說得盡可能輕。
他扭頭四顧,傾聽著,真怪,房子裡居然鴉雀無聲,他向樓梯那邊走了一步,
把蕾娜特拽在身後。他瞪大眼睛看著下面黑暗的地下室,歪著腦袋。
「喂!五號!你在下面嗎?」
沒有回答。
克裡斯朵夫小心翼翼地領著蕾娜特走下樓梯,一起穿過整個地下室,不見約翰
的蹤影;他也許在棚子那裡準備噴槍,以便斯高特直升機一回來就給噴上漆吧?他
忽然意識到,沒有多少時間向蕾娜特交代怎麼做了。他尋找備用光源,摸到一節蠟
燭,立在收發機前,點亮了。
「這是您的位置。」他指著話筒前的椅子說。
蕾娜特兩眼不離克裡斯朵夫左右。他發現了,轉過臉去,把裝滿了煙蒂的煙灰
缸挪開,在案子上抹了兩下,又朝椅子指了指。
「三號先生,您好像不相信人。」蕾娜特說,「我希望能記得您的名字,而不
是代號。」
「您要這個干嘛?」他被激怒了。
「證明您真的相信人的善良,證明您信任人。」
他看看她,神色是懷疑、不信任和謹慎的綜合,咀嚼肌繃緊了。
「克裡斯朵夫﹒芬尼根。」他嗓音沙啞。
蕾娜特湊上身去,吻了他的臉。
克裡斯朵夫轉身,飛奔上樓,跑到門邊,想要沖出去。門關死了。太荒唐了。
他的臉上還有姑娘的吻印在燃燒,背脊卻在搖門的過程中變得冰涼。這是怎麼回事?
他跑到窗邊。百頁窗開不開,被外面的木閂鎖住了。把它們撞開也沒用,因為
鐵欄杆一根根挨得太緊,每個間隙幾乎不到一手寬,根本不可能鑽出去。但他至少
該看看外面是怎麼回事啊,約翰在不在棚子那裡?在干什麼?約翰為什麼會把他和
這位姑娘忘了呢?
他用拳頭擂門,他跑回自己的房間,撞在牆上和桌腿上,房間裡的百頁窗同樣
開不開。他到廚房裡試了試,在客廳裡一扇一扇地邊敲邊傾聽。他像木頭一樣站住
了,一個可怕的懷疑在腦中出現。他失去了咽口水的能力;他急切地跑回自己的房
間,摸到他的上衣,套在身上,預感變成了事實!他的口袋空了,手槍不見了,子
彈也不翼而飛。
克裡斯朵夫靠在門框上,汗珠在額頭上直淌。他束手無策,渾身麻木,失去了
采取任何行動的能力。那個懷疑,那可怕的懷疑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約翰想要擺脫
他。那麼其他人呢?他都要擺脫嗎?約翰是不是打算獨往獨來——他想要突然行動,
為他和貝特西謀利嗎?他們會怎麼對待馬科斯呢?還有山笛,沒有山笛他們永遠別
想離開英國。他們是不是就想這麼干?約翰和貝特西為什麼建議在附近接受錢,而
不是像預定的那樣,讓他們寄去?那副假髮!那兩個護照!——克裡斯朵夫明白了,
他被這可怕的圖謀嚇得汗如泉湧。
克裡斯朵夫撲到門上,頂著木板,直頂得牙齒打架,屁股發疼,上臂和大腿酸
脹,但牢固的舊門卻紋絲不動。他跌跌撞撞跑入地下室,把蕾娜特推到一邊。蕾娜
特迷們地看著他氣喘吁吁、汗流泱背、臉色蒼白地坐在無線電報話機後面。
他打開開關,指示燈不亮。他又試了試,收發機仍然有動靜。看了看機器背面,
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原來各線的接頭都卸開了,電池被取走,電線被割斷,燈泡
被打碎。
「畜生!」克裡斯朵夫叫道,「這個畜生!」
蕾娜特害怕地退到角落裡,看著克裡斯朵夫絕望地擺弄收發機,最後一拳砸在
波段開關上。
克裡斯朵夫站了起來,靠在牆上,呆呆地目視前方,直到蕾娜特動了動,他才
從愣怔中驚悟過來。
「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他說。
他從地下室取了一個工具箱、一根撬棒和一箱汽油。
「跟我來。」他說著,帶著蕾娜特奔入客廳。
蕾娜特不敢問出了什麼事,但她感覺得到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事,是克裡斯朵夫
的同伴給他帶來的災難。
他用撬棒、榔頭、螺絲刀和老虎鉗干了起來。他的動作小心謹慎,盡可能避免
出聲,還不時停下來,把耳朵貼到門邊,然後繼續干下去;他靈巧地苦苦幹著,把
螺絲、門把和零件卸到一邊。當他往下按彈簧時,止不住喘起氣來,直至鋼舌彈出,
發出一聲響,他才輕輕將門推開幾個毫米,把眼睛湊在這條縫上往外窺視。他看見
約翰就在棚子近處,手持一枝沖鋒槍,戒備地朝房子這邊看來。
克裡斯朵夫爬離門邊,爬到站在客廳後部不解地看著這一切的蕾娜特身旁。
「等我叫您,您才離開這座房子……要不就等警察到來後。」他囑咐道。
他說得又快又急,一頓一頓的,耳朵不時注意聽外面。蕾娜特不知道他在聽什
麼,只是機械地點點頭。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只好緊張地站著,
俯著身子,隨時準備躍入地下室去。
「這幫富生。我真想幹了他們!」克裡斯朵夫牙縫裡蹦出聲來。
他突然中斷了手中的活兒,朝門邊潛去。他趴在地板上,把門推開幾厘米。
現在她也聽見直升飛機的聲音了,於是朝克裡期朵夫那兒走了幾步,看見他抓
起了撬棒,正目不轉睛地透過門縫看出去。她聽見飛機降落聲,然後引擎沉默了。
克裡斯朵夫轉回頭來。
「您退回去,退到房子最遠的角落裡。您是……一位好姑娘,一位很可愛的姑
娘,蕾娜特。……您快走,走吧!」這是請求,也是告別。
蕾娜特跑回自己的房間,她被他話語中的恐懼調子嚇壞了,她爬到床上,臉貼
著百頁窗;也許她能在這裡聽到他的一聲呼喊,也許他會叫她去,也許他需要她……
克裡斯朵夫忽然猛地推開門,飛身而出,彎著腰向約翰沖去。約翰正呆呆地望
著直升飛機,望著艙口裡抬出來的東西。約翰向前跨了一步,手裡的沖鋒槍垂了下
來,槍帶掛在他的手上晃動,他的胳膊也無力地搖晃著,腿僵硬地向前挪動。他又
艱難地邁出了兩三步,當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映入眼簾時,他驚叫了起來!
布呂克爾凍醒了。他的耳朵、鼻子,尤其大腿凍得最厲害,僵硬的肌肉發疼,
費了好大勁才從睡袋中鑽出來。他往帳篷外看了一眼,頓時活躍起來。荷!太陽已
高高昇起!
他不洗臉,不刮胡子,不煮菜,只吃了一塊麵包,一點兒奶酪,便卷起睡袋,
折好帳篷。他邊嚼邊擔憂地觀察四周環境,他知道人們發現他失蹤後,一定會來找
他的;他把巧克力塞進上衣口袋,系好旅行背包,放在地上,貓著腰跑上山丘,想
看看來路上的動靜。
北面的晨霧使他無法看出是否有人在追趕他,但他感到,這霧同樣能掩護他向
前走而不被人看見。他取來旅行背包,繼續前進,快步走了幾百米後就喘不上氣來,
胃也疼了,不過身體的熱量倒也使他感到十分舒適。他放慢了速度,不時回顧來路,
同時注意地看著他所步入的地區。他很小心,時時注意著前後左右。要想利用地形
來掩蔽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道路穿過的地方是地殼較堅固一些、較為渾然一
體的地帶。由於路隨河轉,所以布呂克爾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卻沒有靠近過河邊
一次。直到走上一道幾乎不易察覺的上坡,路才幹燥一些,直一些。
在坡路的半腰,布呂克爾看見了那個湖。也許由於靠近水面,要不就是時辰關
系,這裡刮著一陣風,把殘留的霧靄刮開了。
布呂克爾必須馬上找到一個藏身之處。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淺色背包在這片荒
野中太引人注目了,不管是警察還是綁架者,全都有可能從直升飛機上看到他,要
麼帶他回去,要麼開槍打死他。
現在他開始懷疑自己做得對不對了。他承認,他不是為理智,而是為一種捉摸
不定的感情所驅使;隨時都會有冰冷的、無情的涼水劈頭澆下來。
不過現在要回維克去靜候事態進展可太晚了;他到了這個地方,將在一定程度
上直接被捲入漩渦。他,作為一員觀眾,一員提心吊膽的觀眾,既無英雄氣魄,又
非足智多謀,能不感到惶恐不安?
道路向緩緩上升的坡上蜿蜒。布呂克爾毅然離開了這條小徑,向湖畔走去。他
在距離湖岸幾米處停住了,因為鞋子踩上去腳下的泥就往一邊滑開。他察看著周圍
有無藏身之所,發現了幾叢杜鵑花叢,兩株梢木叢和二些沼澤草組成的一片小小的
植物世界。他把帳篷放入一塊低窪處,用野草覆蓋了背包,從花叢上割下幾枝荊棘,
再扯來一些沼澤草,以備必要時掩蔽自己。
舉目望去,湖面上不見水生動物的蹤跡。只有幾隻水鷗在水面上掠過,毫不起
眼;這褐色的水面下也許根本就沒有魚。布呂克爾躺了幾個小時,冷風一陣陣吹來,
凍得他要命;他不敢抽煙。
他忘了寒冷和鞋中的潮濕,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風把一種遙遠的鳴叫聲朝他
送來,然後又捲走。但一會兒又來了,而且更響了,似乎在他頭頂上轟鳴;他輕輕
地抬起頭,看見離他約三四百米處有一架軍用飛機正向水面降落,在濺起的水花中,
有一個黃色的東西被吊下去,然後飛機直線升起,繞了個圈後,慢慢消失在北方。
於是湖面上和湖畔靜了下來,靜得讓人害怕;只有那個箱子在微波上漂蕩。
現在輪到他們來了,布呂克爾想。坐小艇來?從哪個灣裡來?白天就來嗎?還
是在夜幕的掩護下?他們能找到這個黃色的箱子嗎?它不會早就漂到了哪一邊的岸
旁?會不會朝著他的藏身之處漂來……
布呂克爾嚇了一跳,趕緊試了試風向。風向是有利的,對他的位置有利。他在
帳篷布上翻了個身,讓麻木了的兩腿活活血。這時,他突然感到饑餓,但又不敢把
背包翻開。只好吃著巧克力,把饑餓壓下去。太陽帶來了一絲暖意,布呂克爾壯著
膽子閉上眼睛。慢慢地睡著了。
引擎聲喚醒了他。他正想一骨碌翻身躍起,忽然意識到了面臨的危險,於是緊
貼坑底,仰望天空。
這架漆色耀眼的直升飛機誰都不會看不見。它在湖面上轉著圈,慢慢降落,降
得那麼低,布呂克爾不得不抬起頭來看。他估計飛機與水面的距離在10到15米之間,
一時竟忘卻了被發現的危險,往上爬了爬,緊張地觀看起來。
直升飛機的門開著。一個乘員出現在門口,掛在一根鋼索上晃動著往下落。布
呂克爾深感驚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疑問馬上被驅散了,因為在他眼前晃
動的那個人穿著緊身職業服——潛水服,襯托出體態竟是個女的!她悠悠地旋轉著,
胸前擺動著一枝沖鋒槍。
清風吹來,使她不能很快準確地落在箱子漂浮的地方,過了足有幾分鐘,這個
著深色緊身服的女人的臀部才淹入水波。這時直升飛機升起了幾米,布呂克爾看見
那被吊起的女人手中提著那只黃色的箱子,慢慢地升高了。引擎均勻地轟響,直升
飛機幾乎固定在了水的上方。忽然一陣風襲來,直升飛機往旁邊動了一下,那女人
搖晃起來,箱子的重量使她失去了平衡。她頭朝下翻了個個兒。箱子脫手落下。她
拚命划動兩手,想轉過身來。這時保險帶脫開了,她跌了下去,重重地摔在箱子上,
連箱子一起沉入了水裡。
直升飛機降了下來,起落架都快碰到了水面。布呂克爾看見一個人跳入湖中,
從飛濺的水花中,竭力搶救落水的女人和箱子。一會兒,他看見黃箱子從敞開的門
中飛了進去,接」著,一團黑的和褐色的東西從支撐架上滾入了機艙,門關上了,
直升飛機吼叫著升起,旋風般朝來的方向卷去……
布呂克爾跳了起來。怕被人發現的恐懼心理一掃而空。他飛也似地跑上坡頂,
看見那邊一片窪地,水塘星羅棋布,沼澤野草叢生,在東南面更遙遠的地方,他走
過的那條小路在另一座山丘上蜿蜒。但他對這條路已經沒有興趣了。他的目光緊緊
盯著倉惶逃去的直升飛機,只見它飛快地在水平線上離去,消失在一座山脊後,又
在一個山谷中出現了一次。然後就再也不見了。
布呂克爾記住了最後一眼看到的直升飛機的位置,轉身奔回放行李的地方,匆
匆拿上所有的東西,又一次奔上坡頂,確認了一下他將前往的方向,然後朝位於許
多水塘那頭的小路尋去。這段路花了他很多時間,因為他誤入了沼澤地帶,不得不
一次又一次地走回頭路。一小時後他畢竟還是走上了正路。
他休息了一下,認了認方向,斷定循著這條小路可以快一些到達他想要去的地
方。他緊了緊背包帶,挎上肩膀,把吃的東西塞進上衣口袋。剛要走,忽然聽見一
個人的聲音。他十分驚恐,但強自鎮定下來,慢慢轉過身去,看著一個上氣不接下
氣地朝他奔來的人。這人是麥克波遜。
「您瘋了!布呂克爾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馬上回去。你正處在最危險
的地帶。您以為那些傢伙看到您沒刮胡子、拖著個嬉皮士背包就會例外地饒了您嗎?
您到這裡來到底想要干什麼?」
這個問題提得有道理,但不好答覆。因為布呂克爾被一股力量驅使著來到匪窩
附近處,自己始終不清楚,將向前走多遠?碰到綁架者時該怎麼辦?所以他沒有回
答麥克波遜的問題,只是說:
「剛才出了事。這也許會影響交還人質。」
布呂克爾敘述了一遍剛才湖上的見聞,並指了指直升飛機消逝的方向。
麥克波遜在考慮。
「我得到維克的消息,」他突然說,「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和羅蓮﹒德﹒弗雷
斯卡都在匪徒手中。」
布呂克爾放下背包,在上面坐了下來。
「我們已把她的聲音錄在磁帶上。」麥克波遜繼續說,「但是誰也不知道她為
什麼被綁架。」
這個消息使布呂克爾激動了起來。他雙手顫抖,掏出一根香煙塞在嘴裡,猛抽
了幾口、讓煙隨風飄去。
「果然如此,」他說,「結果會怎麼樣呢?」
麥克波遜看了看表。
「要不是來追您,再過15分鐘我就可以知道了。」麥克波遜回答。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舊專用地圖,攤開在布呂克爾面前。
「我們在這裡,」他解釋道,「這是您到過的那個湖,這是您越過的高地。我
就是在那裡看見你的……這個地方有個東西非常使我感興趣。」
麥克波遜的手指移到更南邊,指著一個黑點,根據圖例看,這是一座單獨的農
家房舍。
「現在您再看看這張新地圖。」他說著把另一張圖攤在旁邊,「這座房子沒有
畫上去,小路也中斷了,原來的一段路成了無法通行的沼澤地。」
「這張舊地圖是哪一年出的?」布呂克爾問。
「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出版的。」麥克波遜答道,「我認為它並不差勁。只
有一點它弄錯了,這條路不存在了。塌陷了,被沼澤侵吞了。」
「我們可以順著它一直走到新地圖標出的地方。」布呂克爾認為。
「然後呢?」
「然後我們離那個窩就不遠了。」
「然後呢?」
布呂克爾猶豫了。
「我不知道。」他無可奈何地承認,「可能我想到那裡去是愚蠢的。但是,難
道就不會發生某種可能用得著我們的情況嗎?綁架者除了從空中逃亡,難道不會也
留出一條陸上的退路嗎?或許正是地圖上沒有標出的這條路呢?」
「這話好像不太荒謬。」麥克波遜說,「就算讓您說對了,但是如果這個集團
的成員魚貫地向我們走來,前面押著那兩個人質,上了膛的沖鋒槍抵著人質的脖子
——那麼您怎麼辦?」
「不是兩個,是一個人質。」布呂克爾說。
「您怎麼會這樣想?」
「您不想一想,這個窩又不是婦女營。除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還有另一個
女人。這第二個女人我已經見過,就是從湖裡打撈箱子的那個。我不是對您說過嗎?」
麥克波遜不相信地看著布呂克爾,「不,您沒有。」他慢慢地說,「也許您看
錯了。」
布呂克爾淡淡地笑了笑。
「不,我肯定沒弄錯。」
「這可是……」麥克波遜說了一半止住了。
他嚼著一根草莖,不愉快地回頭看看,歎了口氣,吐出草莖。
「我要是有一台無線電報話機就好了。」他叫苦道,「那是個女人?」
「是的。」
「我不明白。那麼就是三個女人了。咳,瞎猜有什麼用,」他看了看表,「再
過一小時我們就知道了。但是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如果這幫人朝我們迎面走來,
用槍抵著人質,您怎麼辦?」
「跟他們商量。……反正他們錢已到手。」
「您就不試試奪回他們的錢歸還法定所有者?」
布呂克爾驚訝地看著麥克波遜,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一本正經,還是別有所指。
「法定?」布呂克爾慢慢地說,「這個詞令人作嘔。」
「這筆錢畢竟是從他弗雷斯卡的戶頭上提出來的啊!」麥克波遜辯解道。
「那麼他是怎麼弄到這筆錢的呢?一個人要能輕而易舉地提取1000萬,我對他
的同情就不再存在了。我只能笑。」
「您儘管笑,」麥克波遜不動搖地說,「假如我們否定一切法律,那麼我們將
進入的是無政府主義狀態,而不是自由王國,年輕人。」
布呂克爾挎上了他的背包。
「那麼您的義務是領我回維克?」他冷冷地問。
「別這樣。我們向前走吧,維克已經不能準時趕到了。也許真會有機會做一番
好事,就像您所向往的那樣。走吧。」
他們沿著小徑繼續向東南方的沼澤平原走去。他們走了一段後,腳下的土地開
始晃動,有了彈性。他們在狹窄的小徑上耐心地走著,兩人的間距增大了。路上橫
著一些腐朽的木板,還見到一雙雨靴。這是一雙女人或者孩子穿的雨靴。一路上,
他們不交換片言只語,雖然心情緊張,卻盡可能加以掩飾,只有一次,麥克波遜自
言自語道:
「我真傻,真傻,怎麼會同意到這裡來。」
他從內衣口袋中掏出手槍,上了膛,插在外衣口袋裡,用一只手搭著。
他們邊走邊傾聽著身旁沼澤地裡的水的歎息聲、自己沉悶的腳步聲和蘆葦的輕
聲細語。突然他倆同時站住了,凝視著一個哭哭啼啼,一瘸一拐向他們走來的男人。
這個男人弓著腰,疼歪了臉,一只胳膊無力地垂著,由另一只手把它按在身邊。他
沒有發現他們,越走越近,毫無懼色,眼睛在地皮上搜索,審慎地邁出一步又一步。
在離他們只有幾米遠時他發現了他們。他站住了,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但沒
有逃跑之意。麥克波遜朝他跨出一步。
「您是誰?」他問。
「約翰﹒特納。」這個人說得很輕,然後腿一軟,癱倒在地上。
約翰的吼叫把馬科斯和山笛都嚇壞了,他們迷惑不解地看著他,懷疑他是不是
失去了理智;只見他莫名其妙地揮舞著胳膊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來,嘴裡直叫:
「羅蓮!羅蓮!」
克裡斯朵夫拿著撬棒,輕手輕腳潛到約翰背後,猛不防掄起撬棒,狠狠地砸在
他的胳膊上,然後一把奪下他的沖鋒槍,朝直升飛機前的這幾個人這兒扔過來。
約翰跌倒在地,他哭著,挪動膝蓋爬向貝特西。貝特西身著潛水服,身邊放著
沖鋒槍,皮帶還掛在脖子上,閉著眼睛躺在那兒。頭髮粘乎乎的,一道血在額頭上
流。
「羅蓮,羅蓮!」約翰嘶啞著嗓門,語無倫次地叫喊。
「畜生,你這該死的畜生!你和你的婊子,你們設計得可真妙!」克裡斯朵夫
吼道,「山笛,搜他的身,看他還有沒有武器。我的手槍一定在他那裡。」
「你們都瘋了嗎?」馬科斯喊道,水從他的衣服上往下滴,「這是怎麼回事?」
「這兩個畜生想捲著錢逃走。」克裡斯朵夫說,「把這個婊子的帽盒拿來,馬
科斯。」
馬科斯跑過去取帽盒,山笛從依舊跪在哪裡啜泣的約翰的口袋裡摸出一支手槍
和一梭子彈。
「她死了嗎?」約翰哭著問,「她死了嗎?」
「她從10米高處摔在錢箱上,」山笛不樂意地說,他不知道還該不該回答約翰
的問題,「安全帶……」他止住了。
馬科斯拿來了帽盒,放在克裡斯朵夫腳前。克裡斯朵夫揭開盒蓋,拿出那副假
發扔到約翰面前。
「把假髮給她戴上!」克裡斯朵夫命令完又把手伸進了帽盒。
「不行,不行啊,」約翰哭求著,「她……受了重傷。」
「這裡,這裡就是你們的貝特西﹒福克納和羅蓮﹒德﹒弗雷斯卡。」克裡斯朵
夫把兩本護照遞到馬科斯和山笛眼皮底下,「同一個人。設計得可真妙,對不對?
利用你們來弄這1000萬法郎,然後溜之大吉。誰知道他們打算怎麼處理你們,我被
這個混蛋頓在了房子裡,收發機被他砸毀了。」
克裡斯朵夫用腳抵著約翰的背脊,把他翻了個個。
「你給她把假髮戴上!」他怒吼道。
山笛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馬科斯威脅地走向發抖的約翰。約翰忙揀起假髮,
無可奈何地用左手把假髮往那潮濕的、沾滿血的短頭髮上套去。
現在的情景只有電影鏡頭的「定格」可以與之相比擬。他們所陷入的陰謀殘酷
得叫人難以置信,以致他們只能驚恐地看著蹲在地上的約翰和頭上滲著血的死屍般
蒼白的羅蓮。
假髮帶來的相貌變化是驚人的。山笛坐在地上,兩手捂著臉,無法理解發生的
事情。馬科斯搖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受傷者變了樣的面孔。他本想詢問克裡斯朵
夫更多的細節,但他看到克裡斯朵夫仇視約翰的目光就沒有吭聲了。
「現在怎麼辦?」馬科斯終於謹慎地發問了,「我們是不是給斯高特噴漆?」
「對——不過要快。錢拿到了嗎?」
「在箱子裡。」
「檢查過嗎?」
「沒有……哪有時間啊。」
「山笛,你去弄新的顏色。馬科斯,你趕緊點點錢。」
「我得換換衣服。」馬科斯指了指他濕透了的工裝褲。
「上了直升飛機再換吧!快點!」
山笛走到油漆桶那兒,裝滿了噴槍,毫無熱情地開始工作。馬科斯打開箱子,
數了一疊錢,然後數了疊數,重新扔入黃箱子,把箱子扔進機艙。
「沒錯!」他喊道,扒下了身上潮濕的衣服。
克裡斯朵夫站在約翰後面,端著上了膛的沖鋒槍。他注視著那個彎曲的背脊,
看著它一陣陣震顫,抖動。他對這個人感情的爆發感到驚奇,不過他估計這種爆發
更多地是因為奪錢的失敗,而不是因為羅蓮。
約翰轉過臉來。他的臉是濕的,眼圈是紅的,頭髮濕漉漉地粘在額上。
「克裡斯,」他輕聲說,「你打算怎麼辦?」
「我恨不得把你……」他動了動沖鋒槍。
「你不能把我留在這裡,」約翰哀哀懇求,「你一定得帶上我。這是她的主意,
你知道嗎?是她的計劃……我不得不聽她的。」
「住嘴!」克裡斯朵夫毫不動搖,「我倒要看看你會有什麼下場。」
「我對錢不提任何要求,」約翰哭道,「你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帶我走吧!」
「要求?你從來就沒有要求,包括讓我放你一條活路。你就待在這裡照顧你的……
你的了不起的女朋友吧!等待醫生到來。醫生一定會很出色,我向你擔保。」
「放倒他!」馬科斯喊道,「別讓這畜生活。誰知道我們管不了他的時候他會
幹出什麼勾當!」
約翰挪動雙膝向克裡斯朵夫爬來。他舉起胳膊,低下頭。
「帶我走吧!」他央告著。
「還有多少,山笛?」克裡斯朵夫朝直升飛機那裡叫。
「還剩四分之一。」
「馬科斯,你去幫幫他。我們得抓緊。我不願再看這副嘴臉。」克裡斯朵夫說。
「帶我走吧。」約翰哀求著。
克裡斯朵夫跑到斯高特那兒,把他的行李扔進機艙,然後扔入馬科斯和山笛的,
半個小時過去了,直升飛機變成了灰綠色。他們來不及噴軍用飛機字樣了,因為時
間太緊迫。
約翰安靜了下來,他靜靜地深思著,一動不動坐在羅蓮身旁;他給她蓋上了一
條毯子,抹去了她臉上和額頭的血。
「我們需要無線電聯絡。」克裡斯朵夫說,「馬科斯,你看著約翰,他要是蠢
蠢欲動,就……」
他把沖鋒槍遞給馬科斯。
克裡斯朵夫和山笛鑽入了機艙。山笛升出一根附加天線,然後試著在約定的海
灘頻率上取得聯繫。
維克接通了。
「這裡是行動委員會。」克裡斯朵夫開始發話,「我們通知你們:錢數已經點
清。我們表示接受,並以挨餓者和受壓迫者的名義表示感謝。聽明白了嗎?請講。」
「明白了。」這是曼松的聲音,「請您言歸正傳。請講。」
「請派一架醫療急救直升飛機來。羅蓮﹒德﹒弗雷斯卡受傷了。她的男朋友約
翰﹒特納也同樣。羅蓮是在偷她父親的1000萬法郎時遭受的意外。她有兩本護照,
一本是法國的,另一本是英國的,用的是貝特西﹒福特納的名字。她曾是我們行動
委員會的成員。我們的房子裡還有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直到兩天前,我們以為她
是羅蓮。但是直到今天我們才知道,貝特西﹒福特納想利用我們的行動為她自己服
務,這個該死的無賴……,請講」
「什麼?」曼松對著話筒叫起來,「您在說些什麼?你們最好照約定的辦。要
是你們耍花招,我們會毫不客氣地下手。請講。」
「下手吧,我們會高興的。10分鐘後我們把這個地帶交給你們。你們將找到兩
位姑娘和一個男人。請你們別忘了我們的爆炸設施。任何可疑的接近都會引爆。還
有問題嗎?請講。」
「那個……羅蓮的意外事故有多嚴重?」曼松猶豫地說,「蕾娜特﹒歌得斯密
德健康嗎?聽著,假如你們撒謊,我們就派出秘密警察,你們將無處可躲。」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沒事。羅蓮頭部受傷。還有什麼嗎?需要告知我們的位
置嗎?」
「我們8分鐘後趕到。」
無線電通訊斷了。
「快!發動!山笛!」克裡斯朵夫說完衝著艙門外叫喊:「馬科斯,我們起飛
了!」
馬科斯跑到斯高特直升機這裡來,槍口始終對著約翰,爬進了艙口。約翰抬起
頭朝他們這邊看,然後掙扎著爬向直升飛機。
「帶上我!」他喊道,「帶上我!」
螺旋槳嗡嗡地響,馬科斯使勁推上了門,把沖鋒槍放在膝頭。風捲起沙土,把
那空帽盒往房子那邊刮去;羅蓮頭上的假髮在氣流中一個勁地飄揚。約翰像海豹般
爬到離艙門一米處,站了起來,雙拳擂動窗戶,絕望地叫嚷著,可是叫聲完全淹沒
在了引擎的轟鳴中。飛機起飛了。山笛反向推動了操縱桿。
「那傢伙吊在左邊的起落架上。」馬科斯說著拉開了門。山笛讓飛機貼著地面,
讓它在地面跳舞,晃著約翰,把他在地面上拖過來拽過去,直到約翰筋疲力盡,摔
倒在羅蓮身邊,麻木地躺在地上。
「轉一圈,從房子上面越過。」克裡斯朵夫說,「這傢伙已經甩掉了。」
他把臉貼在窗上,看著敞開的房門。蕾娜特站在門口,高舉雙手,臉向著他。
這張臉他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只要他活著。
在他們下方,約翰支撐起身子,向多蓮爬去。他把毯子甩到一邊,托起她的上
身,把沖鋒槍皮帶從她的腦袋上套出來,假髮滑落在地。但是他管不了這些了,抓
過槍、站了起來。
克裡斯朵夫又朝下面門口看去,姑娘站在那裡,伸出雙臂舉向高處,像一個丫
字凝固在門檻上。他心中一陣衝動,真想下去,跟她在一起。可是在這張臉,這張
美麗的臉龐後面,他看見其他臉對著自己:孩子們那老人般的臉,摟刻著饑餓的痕
跡,膚色有黑的、棕色的、淺色的,瞪著蒼老的眼睛,嘴邊皺紋密佈,那是從來沒
有露過笑意的臉……他還看見了母親們絕望地、驚惺地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在饑餓和
乾渴的折磨中死去。
蕾娜特的臉突然碎裂了,天空倒轉,大地撲面而來。克裡斯朵夫撲倒在馬科斯
身上,看見山笛那驚奇的眼睛,一道鮮血從他口角流出。
「克裡斯朵夫!克裡斯朵夫!」蕾娜特叫喊著跑到草地上,野草散發著一股酸
味,「克裡斯朵夫!」
斯高特直升機頭朝下栽在地上,螺旋槳掘入泥裡,把土和青苔卷入天空。接著
一個火苗竄了出來,東一點西一點地燃著了。黑煙滾滾湧出,遮暗了這片小平地;
一道耀眼的火光從濃煙中閃起,一聲爆炸震撼了天空!
約翰把沖鋒槍扔在羅蓮身旁,用毯子蓋上。他走了,頭也不回,他扔下了一切:
羅蓮、燃燒的直升飛機和蕾娜特。他連瘸帶拐地向北方走。他認識穿過沼澤地的道
路,現在只有他認識了。
「您有什麼吃的喝的嗎?」麥克波遜問。
布呂克爾把背包扔在地上,掏出一瓶還剩一點的礦泉水、葡萄糖、奶酪和餅乾,
挨著麥克波遜半跪下來。麥克波遜從他手中接過瓶子,照料起那虛弱的人來。
「您扶著他。」麥克波遜吩咐。布呂克爾扶著那個癱軟的人坐起來。
「他是那個羅蓮的朋友。」麥克波遜輕聲說,一邊把溶解了的葡萄糖一滴滴灌
入那半開半合的嘴。
布呂克爾對約翰懷著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厭惡。故而產生不了同情心。他從這
張疼歪了的臉上抬起眼睛,朝沼澤地和山峰那邊望去。
「您快看,麥克波遜!」布呂克爾激動地叫了起來。
他們朝南方那座不遠的山脊望去,只見那後面升起一股墨黑的濃煙。
「他們別是引爆了?」麥克波遜嘀咕道。
「我得去看看!」布呂克爾說著站了起來。
麥克波遜勸阻他:「別傻了,您穿不過這片沼澤的……再說誰知道他們會怎麼
對待您。」
「他不也是從那裡來的嗎?」布呂克爾指著約翰反駁道。然後系上了背包帶。
「我們就讓他躺在這裡嗎?」麥克波遜說,「我們還不知道他跑到這裡來干什
麼,出了什麼事呢?」
「您留下來了解好了。……我走了。」布呂克爾說。
「等一等!」麥克波遜叫道。
布呂克爾轉過身來。約翰﹒特納坐起來了。他迷惑地看看布呂克爾,看看麥克
波遜,看看遠處沼澤地,眼光又回到麥克波遜臉上。
「您是誰?」他吐著氣。
「刑事警察。」麥克波遜回答道。
這個回答使約翰震驚!他用全身賸餘的力氣朝麥克波遜臉上踢去,麥克波遜仰
面翻倒,在泥漿上打了幾個滾;沒等他爬起來,約翰已經站起。用掌側砍在驚呆了
的布呂克爾脖子上。布呂克爾摔了個屁股朝天,背包正好枕著他的腦袋。
約翰撒腿就跑,慌不擇路,踏得水花飛濺。他朝北方迅跑,要不是親眼看見,
麥克波遜絕對想不到他會跑得這麼快。麥克波遜顧不得布呂克爾,急起直追,邊追
邊喊:
「站住!不然我要開槍了!」
他知道警告是徒勞的,於是扣動了扳機。槍聲驚動了幾隻沼澤野雞,它們在約
翰面前振翅飛起。約翰嚇得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看見麥克波遜越跑越近,而自
己的力量已從軀殼中飄散殆盡。絕望使他采取了瘋狂的行動。他撲倒在地,拚命搜
尋石頭,集中到自己面前,然後迎著麥克波遜站起來。
「我打死你!」他吼著,毫無意義地用左手朝正在靠攏的麥克波遜投擲石頭。
麥克波遜不管這一套,持著手槍慢慢走近,機靈地躲開一塊塊石頭,約翰想要
倒退著逃走,但沒走幾步就跌倒了。他瘋狂地用拳頭捶打地面,哭泣著,說著誰也
聽不懂的話,在地上滾來滾去。當他看到麥克波遜離他只有兩步遠時,嚇得一骨碌
坐起,臉扭歪了,白如死灰。
「我只是執行命令,」他抖索著說,「我只是照她的吩咐做。」
「她是誰?」
「羅蓮,羅蓮﹒德﹒弗雷斯卡——那是她的計劃,是她編排了一切。」約翰叫
道。
「她編排了什麼?您在說什麼?」
約翰發現面前這個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是他剝奪了自己逃生和躲開這個
失敗的搶劫行動責任的機會;他還想試試,但是太晚了。現在這個警官已經產生了
懷疑,一定認定他是那個集團的一員,參加了羅蓮﹒德﹒弗雷斯卡綁架事件。
「我不知道。」他哭著,試著采用令人同情的語調,「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我
的腦子亂了。是他們把我拉扯進去的,這事與我毫無關係。他們打我。您看看我的
胳膊。他們有沖鋒槍,明白嗎?您知道,用沖鋒槍抵在一個人的鼻子底下,這人又
有什麼辦法呢?一切一切,都得順從……我是無罪的。」
麥克波遜抬了抬手。
「既然您是無罪的,那麼為什麼向我動手呢?」
「我不知道,我害怕,我就是害怕。您不理解,我知道,您想象不出我經歷的
苦難。我是無罪的。」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在哪裡?」麥克波遜問。
「她活著……她活著,我沒有傷害她,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不願同這件事,
同這筆錢有任何瓜葛,我不需要它,真的不需要。」
「其他人呢?他們在哪兒?」
「墜落了——隨著直升飛機墜落了。」
「站起來!」麥克波遜下令。
約翰﹒特納艱難地站起,身體搖搖晃晃。
「您走在前面,領我們到那地方去。」
「不,我不想回去。」話從約翰的喉嚨深處輕輕地擠出來。
麥克波遜朝約翰腳下打了一槍。約翰開始走了。
「別胡思亂想引錯一步路!」麥克波遜威脅他。
他們回到布呂克爾那裡,正在揉脖子的布呂克爾惡狠狠地瞥了約翰一眼。
三架直升飛機從他們頭頂飛過,飛往煙柱那兒。麥克波遜不去看它們,從風衣
口袋裡摸出一副手銬,轉向布呂克爾。
「您幫我這個忙好嗎?」麥克波遜問。
布呂克爾沒說二話,伸出手,讓他把自己與約翰銬在一起。他們踏著咕嚕嚕響
的泥漿向前走,高煙柱越近,煙柱變得越小。他們走上那塊夾在山丘中間、立著那
幢房子的平地時,眼前是一幅可怕的圖景。斯高特直升機的殘骸臥在一層白色的泡
沫下,活像一頭死於一場殊死搏鬥的怪獸。
房子前的空場上停著那三架直升飛機。一個連的士兵包圍了這個地區,有幾個
人在檢查棚子裡留下的東西。兩名衛生兵抬著一副擔架跑到直升飛機跟前,小心翼
翼地托了進去。
約翰﹒特納站住了。他不肯再向前一步,可是布呂克爾拽著他走。麥克波遜跟
在他們後面,他看穿了約翰的伎倆,這傢伙掙扎著、歎息著,裝著筋疲力盡,搖搖
晃晃,想盡辦法,就是想離發生不幸的地方遠一些。
麥克波遜發現了曼松和那個滑稽的小個子法國人。他們中間一張座椅上坐著一
個女人,也許是個姑娘,她彎著腰,臉在兩手中間捂著,被長長的頭髮所覆蓋。
「是她嗎?」麥克波遜問前面。
布呂克爾回答:「這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
「不錯,您認識她,」麥克波遜說,「您最好自覺地往前走,約翰,別讓人老
拽著。」
曼松看見了他們,迎面走來。匹埃爾依舊待在室外座椅旁;朝姑娘俯著身。
「你們總算來了。」曼松說,「我真高興你們的境遇不太壞。」他皺著眉頭看
看約翰,「這是什麼人?」
「約翰﹒特納。」
「羅蓮的朋友!」曼松驚呼,「這下都全了。您是怎麼來的?」
「就是順著他從這裡逃走的原路來的。」麥克波遜回答,「他步行穿過沼澤,
讓我們給逮住了。他聲稱他同這裡的事情毫無關係。但是他的行動卻作出了相反的
答案。這裡出了什麼事?」
麥克波遜指著不成形狀的斯高特直升機殘骸。
「墜毀了,」曼松答道,「要過一個小時才能辨認出死者的身份——如果他們
沒有完全炭化的話。」
「羅蓮呢?你們救了她嗎?」
曼松笑得很奇怪。他把麥克波遜帶到他們聽不見的距離外,指著那架軍用直升
飛機悄聲說:
「她馬上就將被運走——到最近的軍隊醫院去。」
「我不明白。」
「她是——您還是自己看吧。」
曼松遞上兩本護照,麥克波遜翻了翻,搖搖頭,遞了回去。
「她和這個集團的成員共事,又在暗中搗鬼。是她看中了這1000萬法郎,打算
得手後跟她的男友特納溜掉。為此他們需要弄一個假人質代替,懂嗎?為了欺騙其
他人。那些人也完全上了當。這兩個人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是……」
「現在我明白了,那傢伙說的一串廢話都是什麼意思。」麥克波遜插話,「他
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她。」
「您來一下。」
曼松走在前面,麥克波遜跟著他,約翰被布呂克爾拽著朝前走。匹埃爾日視這
些走來的人,對姑娘說了句什麼。姑娘從手裡抬起臉來,看著這些男人。
約翰突然往下倒,差點把布呂克爾也拽倒了。但是麥克波遜和曼松強迫他站好,
推著他朝前去。
蕾娜特站了起來,身子往前傾。當她看清約翰之後,不禁一聲尖叫:
「兇手!他是兇手!」
她指著約翰,突然轉過身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悲忿交加,忍不住抽泣起來。
匹埃爾一手搭在她背上。曼松和麥克波遜也走到她身旁。只有布呂克爾拖著約翰離
開一段距離。當兩個士兵走過來把他和約翰夾在中間時,他一點都不感到驚奇。
「您為什麼說他是兇手?」曼松輕輕地問。
蕾娜特稍稍坐起,掉開臉,朝著房子那邊。
「他是兇手。是他開槍打的直升飛機。」
「他會不會是想阻止綁架者們拿著錢逃跑呢?」
這時蕾娜特完全朝曼松轉過身來,麥克波遜吃了一驚,她跟照片上的羅蓮竟如
此相似!
「他想報復,報復,因為他們不帶他走。我看見他在艙口乞求,跪在地上爬。」
「您知道這些人的名字嗎?」
「不,」蕾娜特看著地面說,然後她抬起頭來對曼松講,「有一個名字我知道。
說出來對他也沒有關係了,他已經死了。他,叫克裡斯朵夫﹒芬尼根。」
她掉開頭傷心地痛哭起來。
「您對這個集團的成員是否有好壞不同的區分?」現在是麥克波遜在問。
蕾娜特點點頭,看著這個人,他使她想起托馬斯叔叔,因為這張臉和藹可親。
「您不是這樣嗎?」蕾娜特問。
「您不喜歡約翰﹒特納,也就是被我們抓住的這個人嗎?」
「他?他是所有人中最叫人討厭的一個。只有一個例外,那個四號小姐更可惡。」
「您坐在汽車中被帶走時,約翰也在嗎?」
「是的。他們都在。只有那個飛行員不在。」
「您說說您被綁架的經過好嗎?」
蕾娜特敘述起來。她說到被關押的日日夜夜,說到穿過沼澤地的那次旅行,甚
至提到她跟克裡斯朵夫的談話。她詳細地敘述了最後時刻地下室裡的情景,克裡斯
朵夫奇怪的舉動,以及他從房子裡沖出去,在她頭頂上朝著死亡的飛行。
蕾娜特說完又哭了。麥克波遜轉向曼松。
「我們要帶她去維克嗎?」
「那當然。還有許多問題有待澄清。但是有一點我想趁她還處於內心激動狀態
時就搞明白。激情使人更易接近實情。」
曼松在蕾娜特身旁蹲下,撫摸著她的手臂。
「您認為這筆錢真的會用到他們宣稱的那個目的上去嗎?」
她沒有看曼松。「當然,」她輕聲說,「他多麼希望能這樣啊。我是相信他的。」
「芬尼根?」
「是的。」
「蕾娜特小姐,您知道集團裡那個年輕的女人是誰嗎?」
至現在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匹埃爾睜圓了眼睛,碰碰曼松的肩膀。
「可是……您該不會說吧,曼松先生。」他央求道。
「當然不會。」曼松抬頭對匹埃爾說完,馬上又低下頭對著蕾娜特。
「我不知道她是誰。」蕾娜特回答,「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很壞,很兇。我真
不明白,她怎麼會以人性的名義同克裡斯朵夫合作的。」
「我也不明白。」曼松說,「您對人們扔下四號小姐不管是怎麼看的?包括約
翰﹒特納也扔下了她。」
「我已經說過了,大概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我想她大概不值得被帶走。他呢?
這個約翰?他只想逃命,只想到自己。」
「要是他們要您也一起坐飛機走,您會去嗎?」
蕾娜特猶豫了。她抹去頰上的淚珠,站了起來。
「我不願再看了,我不願者是看著這堆飛機殘骸。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
要是我不那麼膽小,也許會跟他一起去的。」她抽嚥著,轉過身朝房子裡跑去。
「匹埃爾,您隨這架直升飛機回去吧!我們在您飛回法國之前,與您見面,共
同琢磨怎麼寫報告。如果我們應該寫或者允許寫的話。」,曼松說。
「謝謝,曼松先生。」
麥克波遜松開布呂克爾的手銬,把約翰交給警察看守。然後和曼松尾隨蕾娜特
進入房子裡,來到半明半暗的客廳。客廳裡有幾個警察正在搜查……
「現在我們擺脫了對羅蓮﹒德﹒弗雷斯卡的責任。其他關於她的事只能通過這
位蕾娜特知道了。」曼松認為。
蕾娜特正在用手帕揩鼻涕,並把臉擦乾淨。他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小姐,您還知道什麼必須馬上讓我們知道的重要事情嗎?」
曼松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了。」蕾娜特疲倦地回答,「我想把這些日子忘掉。」
「聽我說,您有權力要求賠償損失。此外英國政府還將從禮節上向您道歉。」
「我不認為受到了傷害。」蕾娜特說,「恰恰相反,我獲得了一些前所未有的
知識,為此我懷有感激的心情。再說英國政府也沒本事叫人死而復生。」
「您打算回大陸上去呢,還是先去愛丁堡的朋友那裡?」
「我想……我想先回家去。」
他們聽見直升飛機起飛的聲音,風捲著塵土和燃燒的氣味掃入敞開的門。蕾娜
特兩手堵住耳朵。
門口出現了一個人,注視著半明半暗的房間,看到了麥克波遜、曼松和哭紅了
眼睛的姑娘。等那架直升飛機從山谷中消失後,他走了進來,急切地用德語說:
「我叫布呂克爾。我帶來了您父母的問候。他們相信我是您的表哥。請不要出我的
洋相。過後我會把一切告訴您的。」
麥克波遜和曼松以驚訝的眼光看著他,但他仍然裝下去,他走到她身旁,拿起
她的手握了握。
「你好,蕾娜特。看見你安然無恙,我真高興。」他重新用英語講話。
麥克波遜和曼松走出了房子,朝殘骸走去。
「真像一場惡夢。」麥克波遜說。
「我曾經想到過類似的結局。」曼松嘟嘟噥噥地說,「我跟匹埃爾在愛丁堡看
了一出話劇,戲裡一個演員通過換假髮來扮演兩個角色。有一陣我想……上帝,人
就是會想。」
他們來到殘骸前。麥克波遜歎了口氣。
「一小時前這些年輕人都還活著,」他說,「這些瘋狂的理想主義者居然中了
一個輕佻女人的圈套。」
「您知道這一事件的棘手之處嗎?我們將不能拘押羅蓮﹒德﹒弗雷斯卡。兇手
是這個約翰﹒特納;敲詐不會成為她的罪名,因為她的父親不會起訴,說到底是自
家的錢嘛!那麼只剩下幫助綁架這一條了。但是我敢肯定,外交部會找一條理由送
她回法國去,交給法國當局的。」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觀點使我不安。」麥克波遜說,「她一定認為聖人犧
牲了,而罪犯反而得到了寬恕。」
「難道她不對嗎?」
「而且她不知道貝特西就是羅蓮。不錯,這個約翰﹒特納,一切將歸罪於他。
那些死去的人,已經受到懲罰。這懲罰對嗎?這事使我不安。小事情沒人當回事。
一次真正的大屠殺會得到報應的。誰想做生意,他就制造武器,或者安排一場戰爭。
這種事反而會造就英雄。」
麥克波遜直喘氣。
「我不想處於您的地位,曼松。」他說,「我辦完了我的案子。蕾娜特在這裡,
綁架者死了,只剩兩個。我現在已經知道那個約翰會怎麼說。他會推卸到死人和他
的女友身上。新聞界會怎麼報導和評價?」
「像所有這類情況一樣:他們將根據官方的說法宣傳。要不就自己編造——在
這案子上兩者大同小異。」
一個國家安全機構工作人員走到他們面前。
「錢已燒燬,先生。我們找到了箱子的扣環。」
「請監守這塊地方,結束現場保持。辨認身份完畢後,與維克取得聯絡後通知
我們。」
麥克波遜和曼松重向房子走去。「有一點我不明白,曼松。」麥克波遜說,
「羅蓮是什麼時候潛入英國的?為什麼?她怎麼做得到一會兒以貝特西,一會兒以
羅蓮的面目出現?」
「很簡單。」曼松回答,「她在宣佈出發日的前一天作為貝特西﹒福特納飛往
倫敦。她在那兒有足夠的時間指揮同夥各行其事。她經常扮演這種雙重角色。在牛
津,她是短頭髮的貝特西,有時也作為羅蓮,幾星期之久,幾個月之久,然後又作
為長頭髮的羅蓮在法國生活。」
「您怎麼知道的?」
「我們問過她。她甦醒了。對於她和約翰來說,最困難的莫過於找二個人來掩
護她的雙重身份,從而達到欺騙集團其他成員的目的。這個任務交給了她的朋友約
翰。」
「要是她的計劃落空了呢?要是飛機上沒有一個金髮姑娘呢?」
曼松撅起嘴,搖搖頭。
「她頂多改一個日子。但是沒有問題,計劃一定會成功的。」
「為什麼?」
「聽我說,麥克波遜,您難道不也長著眼睛嗎?每天至少有20個漂亮的金髮姑
娘到達愛丁堡。羅蓮也不難得知什麼時候有大學生來,由誰組織。」
「你總是羅蓮羅蓮,對這個男人隻字不提。」
「我認為羅蓮是策劃者。她無所顧忌,沒有任何感情。」曼松說。
「別的人您認為都是無罪的羔羊嗎?」
「噢,哪裡!我只是認為羅蓮更要壞得多。」曼松門聲悶氣地說。
從只剩下蕾娜特和布呂克爾兩人開始,他們就一直在用德語說話。談話並不流
暢。布呂克爾小心地措辭,他明白,這次行動的結束對蕾娜特來說並不意味著解脫,
因為飛機墜毀一事給她帶來了痛苦的精神折磨。
「您的父母很擔憂。」他說,「所以我答應他們在尋找您的過程中助一臂之力。」
「我的父母怎麼樣?」
「他們度過了難熬的日日夜夜。」
蕾娜特垂下腦袋。
「我沒出什麼事。」她說。
「我……」布呂克爾不知該不該說,「關於羅蓮的那一片吵吵嚷嚷把我弄火了,
那些插圖文章,那些聳人聽聞的報道……關於您卻只有8行。」
「關於綁架者呢?」
「什麼也沒有。人們對他們一無所知。罵他們是極左政治流氓,諸如此類的措
辭,每當事情不合高高在上的先生們的胃口時總是這麼說的。」
「您就是為此而來的?」
「是,又不全是。」布呂克爾有點窘,「我想在找您的時候幫點忙。因為……
您的父母真可憐。」
「您幫上忙了嗎?」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謝謝您。」
「用不著。應該是我感謝您,我得悉了一些重要的知識,聽到一些關於某些不
為名、不為利,卻願為其他人做點貢獻的人的故事。」
蕾娜特沒有回答。她看看桌上,那裡放著幾隻骯髒的玻璃杯和一些餅乾。茶壺
是空的,煙灰缸很滿。地板上散著螺絲釘、門把和門鎖部件、錘子、老虎鉗和螺絲
刀以及那只開著蓋的工具箱。
「為什麼他會死?這一切不是都顛倒了嗎?」
布呂克爾走到門口,朝外面的草地望去。
「是顛倒了。如果我們小小的地球上∼初正常運轉,那麼這個集團就沒有存在
的必要了。」
他回到她身邊。
「他是怎樣一個人?」
她仰起臉來。
「他相信我。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我。他差不多直到最終都以為我是羅蓮。
您知道什麼關於她的事嗎?」
「不,」布呂克爾回答,「我們本以為會在這裡找到她的。」
「我不明白——一切都不可理解。贖金怎麼會投放到這裡來呢?」
「我不知道,至今還不清楚。這個下流傢伙,這個約翰聽說是她的男朋友。」
「這個兇手?同羅蓮﹒德﹒弗雷斯卡一樣?他跟那個可怕的女人倒是在一起,
他們穿一條褲子。」
曼松和麥克波遜走進了客廳。蕾娜特迎著他們,臉上正布著迷惑不解的神色。
布呂克爾也站了起來。
「有個問題,麥克波遜先生,」布呂克爾說,「讓蕾娜特扮演替身的那個羅蓮
在什麼地方?」
他沒有得到答覆。
「我們沒有義務介紹這個情況。」曼松說。
「我只想知道,你們是否找到了她,還是完全上了一個彌天大謊的當,把1000
萬法郎付諸東流。」
「我們找到了她。」曼松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布呂克爾說,「這回報紙有一個禮拜的東西可寫了。」
「他們什麼也不會寫。」曼松說,「因為上面不希望這樣」
「那麼羅蓮的處境一定很糟。」布呂克爾說。
「確實如此。」麥克波遜插話。
「為什麼,」
「因為這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事件,而是觸犯刑律的冒險。」麥克波遜回答。
「呃,麥克波遜!」曼松忙提出警告,「這可違犯了我們的約法三章啊!」
「也許違犯您的,但不違犯我的。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是我案子中的人,她有
權力知道為什麼她會被關在這裡。再說我懷疑同匹埃爾的約定是否合法,因為他只
想維護那個家庭的榮譽。」
「好極了!」布呂克爾說,「當官的開始產生懷疑,世界就不會那麼糟了。」
「您還是小心點,麥克波遜,這會引起嚴重後果的。」曼松又警告了一遍。
「我不這麼看、」麥克波遜說。
他走到房間中央。
「羅蓮﹒德﹒弗雷斯卡已在10分鐘前由直升飛機載往醫院。」他說,「將就哪
幾點對她提出起訴,那要在她恢復健康後才能確定。她想將這1000萬法郎收歸己有。
從而扮演著……其實誰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是她真正的角色……不管怎麼說,她在這
裡是作為貝特西﹒福克納出場的。您認識她,就是那個跟這裡的男人在一起的姑娘。」
曼松走出了這幢房子。他惱火極了。他沒有發現,身後留下的是突如其來的寂
靜。布呂克爾在桌旁坐下,啃著幾塊餅乾,蕾娜特不敢相信地凝視著像叔叔一樣慈
祥的麥克波遜。麥克波遜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對她說話。
「我的任務是尋找您,找到您。」他輕輕地朝她,「我能找到您,您沒病沒傷,
我很高興。我現在帶你們回維克去,還有您的表哥。再從那裡轉送你們去愛丁堡。
在愛丁堡您將拿到您的護照、大衣和箱子、一張飛機票——假如您想回家去的話。
賠償費將由國家給您寄去。」
蕾娜特看看布呂克爾。布呂克爾把餅乾罐扔在桌上。
「他就是為了這個死的嗎?」
「人多半是為最荒唐的事死的。但是最可怕的是,肇事者卻揚長而去,只要國
家制度沒有受到損害。走吧,蕾娜特,麥克波遜先生在等我們。」
他們走到室外。繞個彎遠遠避開燒燬了的直升飛機。蕾娜特挽著布呂克爾的胳
膊,扭轉頭,望著沼澤遠處,那裡有一條她曾走過的路伸向北方。她絆了一下,布
呂克爾扶住了她。
「您這樣是不對的,」布呂克爾說,「完全不對。您必須有勇氣。」
他站了下來,朝飛機殘骸轉過身去。蕾娜特隨之也慢慢地轉過身子,無不憂傷
與憤慨地望著那兒。
「假如他不壞,我們為什麼不能看看那兒?也許這會給我們勇氣,對造成他死
亡的那些人采取行動。「
他們望著那扭曲的鋼骨架,成了碎片的螺旋槳;望著散在四處的不成形狀的金
屬板和黑色的難以辨認的一堆死屍殘骸,直到驗屍的人們停下工作朝他們看過來,
他們才繼續向前走。
淚水封住了蕾娜特的眼睛。布呂克爾則十分冷靜,驗屍技術人員的忙碌使他清
醒過來。
軍費的開支、警察力量的大規模投入,一切都為了保護一個強有力的、影響巨
大的人的女兒的安全,但卻徒勞無功!因為他們來得太晚了……
誰幫助非洲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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