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祥之日】
今天是個壞日子。
抵達目的地後,三谷這樣想。
非常難受的一日。昨晚回家已是凌晨二時,今早六時起床,把八點鐘來事務所的
委託人要協商的資料過目一遍。
三谷還不是有資格選擇客戶的律師。雖然這樁案子不怎麼賺錢,不過,客人畢竟
是客人。
那次協商拖長了。好不容易結束時,已近晌午。在附近的麵店吃完午飯不久,電
話來了。就是剛才協商完畢的委託人,他說找到其他更好的律師,要取消協議。
開甚麼玩笑!他想怒吼,把算忍住了,而且親切地說,如果需要幫忙,隨時聯
絡。說話時臉部肌肉痙攣。幸好不是電視電話。
氣得心緒大亂,無法集中精神做事。最後收拾一切,就這樣跑了出來,決定處理
一件放了好久的個案……
熱氣逼人的殘暑天。無風狀態,樹梢上曬焦的葉子沒有搖晃的影兒。
車子發生故障,搭電車出門又是不便。職業上的關係,三谷最拿手的就是找地
址,可是這次完全迷路了,本來不大出汗的他,頓時汗流浹背。於是脫掉外套搭在腕
上,鬆了領帶,打開襯衫扭扣走著。
沒有一點陰涼的地方,加上目的地全是擁擠的廉價公寓或古老的房子,令人倍覺
酷熱。
「對不起──」
三谷終於放棄了,喊住一名用熟練的手勢在門前灑水的老婦。
「唔?」對方用狐疑的眼神回望三谷。
「倉岡女士的家是不是在附近?」
「不知道。」
老婦大概以為三谷是來推銷的,不加考慮就搖搖頭。
「四十左右的女人,我想她是一個人生活。」三谷不罷休,補充說明。「說不定
是公寓房子。」
「不知道。我要灑水啦。」
對方好像要趕人似的打打水。
三谷也氣上心頭,回頭就想走──
「等一等。」老婦突然喊住他。「剛才你說倉岡?」
「嗯。她叫倉岡恭子──你認識她?」
「有人姓倉岡的。但不曉得是不是叫恭子。」
「是嗎?」
倉岡的姓並不常見。多半是她吧!
「那麼,她的家在──」
「那邊不是有個小公園嗎?你穿過公園,走進裡面小路就是了。」
原來如此,難怪找不到。根本想不到要穿過公園走進去,外面看不出來。
「謝謝你。」
三谷不過三十六歲,頭已有點禿了。他用手帕揩揩沁汗的額頭,道謝一番。
正要邁步時,老婦又說﹕「她不是一個人哦。」
「嘎?」三谷轉過頭去。
「有個小孩──男孩子。」
「她的兒子嗎?」三谷吃一驚。「那麼,倉岡是她先生的姓了?」
若是那樣,可能完全弄錯了。
老婦搖搖頭。
「她沒有丈夫。誰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顯然含有輕蔑的語氣。
「是嗎?」
這一點,目前與自己無關。不過,只要那女人是自己要找的倉岡恭子就行了。
「總之,我去拜訪看看。多謝你──」
「今天還是別去的好。」老婦說。
「怎麼說呢?」三谷不解……
確實是個壞日子嗎?
那個辭靈儀式,異樣的不見人影。
房子不僅殘舊,而且予人荒蕪的印象。一幀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照片,在狹小的玄
關前面俯視三谷。
外表看似十歲,再看一眼,令人感到他憂鬱,而且他的眼神露出成年人一般的晦
暗光芒。
除了唸經的和尚,只有一名穿黑裙的女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站在接待處的男人沒有隱藏他的不耐煩,早已脫掉外套,鬆了領帶。然而見到三
谷走過去時,慌忙重新綁好領帶,站起來。
三谷上前致意一番。
「我想見見倉岡女士……」
「哦,是嗎?」男人不起勁地說。「坐在那邊的女人就是了。」
「甚麼人去世了?」三谷低聲問。
「她的兒子──十歲左右吧!」
「哦?」
三谷有點遲疑,但總不能若無其事的回去。
「我不知道發生這種事,所以沒預備甚麼。」
三谷穿上外套,整理領帶。
「沒關係。」接待的男人搖搖頭。「我是街坊會的工作人員,沒法子才做這件差
事。我並不認識這對母子。」
「是嗎?相當寂寞的喪禮哪!」
男人聳聳肩。「母親和兒子都是怪人──既然來了,燒個香吧!」
「好的。」三谷拿出名片,擺在桌面。「請你待會把這個交給倉岡女士,好
嗎?」
「知道。」
三谷不起勁地進去燒香。
燒完香,轉向坐著不動的母親鞠個躬。
「節哀順變──」
三谷抬起臉來,遇見倉岡恭子那帶刺的憎惡視線,打了個蹌踉。
他沒時間去分辨對方是怎樣的女人。只知道她有一雙充血的大眼睛,像在咒詛
他。
以口才見稱的三谷這時話也說不下去。
女人用嘶啞的聲音擠出一句話﹕「你也是他們那一夥人吧!」
「他們?」
「殺人兇手!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女人露出淒厲的臉容,三谷大吃一驚。
「對不起──我改天再來!」
三谷口吃地說著,忙不迭逃了出來。
「太太,鎮定一些。」
傳來接待的男人勸慰的聲音。
「畜牲!」三谷走了一段路,停下腳步。
那女人是甚麼?突然喊自己是殺人兇手。
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必須設法弄掉體內湧出的汗水。他衝進前面的咖啡室。
髒兮兮的舊店子。幸好開了冷氣,使他鬆了一大口氣……
當天晚上,三谷再訪倉岡恭子。
為甚麼?
三谷本身也不太清楚。不過,冷靜下來後,他對倉岡恭子的怒氣消除了則是事
實。
失去心愛的十歲獨生子。母親之所以變得半狂亂,可以說是正常反應。
反過來,藏起悲哀裝平靜的母親,三谷反而討厭。
況且必須談「公事」。他希望今天之內就處理掉。
當晚依舊悶熱。三谷之所以重訪倉岡恭子的家,肯定不排除好奇心──她兒子的
死、為何她叫自己「殺人兇手」以及為何沒人參加兒子的辭靈儀式等等謎團。
「有人在嗎?」
三谷站在玄關前,多少有點顧忌地喊。
「來啦!」意外地傳來開朗的聲音。
女人出來了。不是倉岡恭子。而是三十多歲,身材結實的女人。從外表想像不到
她年輕時是怎樣的。
「哪一位?」
女人彷彿是從廚房溜出來的樣子,用狐疑的眼光注視三谷。
「小姓三谷。我想見見倉岡女士。」
「哦……」女人遲疑著。「今天她挺忙碌的──」
話沒說完,屋裡有聲音說﹕
「沒關係。靖代,請他進來吧!」
聽過的聲音──倉岡恭子的聲音。
三谷走進屋裡。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三谷覺得那個男孩的照片又在瞪著自
己。
「今天下午十分無禮,對不起。」
倉岡恭子深深一鞠躬。
「那裡那裡,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突然打攪……」
「後來看到名片,我覺得很過意不去。正在想著明天去電向你說抱歉的。」
倉岡恭子跟白天宛若兩人,變得十分穩重。
三谷不由重新估量,這人當真是倉岡恭子嗎?應當有四十了,但是不見老。也許
是服裝的關係,看起來十分年輕。
略圓的臉型,大大的眼睛,含有大家閨秀的氣質。不錯,那雙大眼睛跟她祖父的
一模一樣。
「我去泡茶!」
她想站起來時,那叫靖代的女人說﹕「讓我來。」然後走向廚房。
「麻煩你,靖代。」倉岡恭子喊一聲,轉向三谷。「她是鄰家太太,過來幫
忙。」
「是嗎?今天令郎大殮,而我不合時宜到訪,實在過意不去。」
「不。」恭子搖搖頭。「克哉沒死哦。」
她的語調輕描淡寫,卻是非常有自信,令人不寒而慄。
也許做母親的心情就是這樣。
「他叫──克哉嗎?」
「是的。非常老實、乖巧的孩子。」
三谷循著恭子的視線,望向男孩的照片,發現照片前面擺了一件襯衫。
短袖的廉價襯衫,上面的印花圖案,因洗滌多次之故褪色了。
其上散落的發暗污蹟是……不是血蹟嗎?
三谷暗自決定,非要查一查,那個孩子是怎樣死的。
「對了。」恭子說。「找我有甚麼事?」
「抱歉。」三谷回到現狀,打開自己的公事包,從中取出文件。「你是倉岡恭子
吧!令尊令堂是倉岡哲也和順子。」
「是的。他們已經過世了。」
「你祖父是倉岡市藏。」
「對。我想爺爺還健在。」恭子點點頭。「雙親過世時,我有苦衷離家出走
了……」
「我曉得。」三谷說。「我是受市藏老先生之託而來的。」
「爺爺之託?」恭子的臉浮現一絲笑意。「原來這樣。請你轉告他,我不想回
去。誰會回去那個老頑固那裡……」
最後一句話是低沉的嘀咕。
「很遺憾,我不能替你轉告。」三谷說。「市藏老先生死了。」
恭子楞然望著三谷。然後如釋重負似地說﹕「是嗎?爺爺也死啦。」
「半個月前的事。市藏老先生在生時委託我,在萬一的時候,一定要把你找
到。」
「找我?為甚麼找我?」
「為了繼承市藏先生的財產。繼承人只有你一個。」
「可是,叔父和嬸母在呀。」
「你不曉得嗎?」三谷說。「兩年前,他們一家在別墅裡開聖誕派對。大家徹夜
狂歡,將近天亮呼呼入睡之際,發生火災──」
「火災?」
「所有人都逃得太遲。結果只有市藏先生平安無事,因為前一晚他有事回東京
了。」
「噢,那麼他們全體……」
「剩下唯一有血緣的人只是你了。」
恭子完全沒有表示激動。但也並非毫不關心,從她兩手緊握的情形可看得出來。
「那麼,由我繼承爺爺的財產?」
「正是如此。」
恭子頓了一會,然後抬眼直視三谷的眼睛,問﹕「他有多少財產?」
「繼承稅是個十分大的數目。股票、證券、房地產等全部合起,數字總值有十數
位吧!」
噹啷一聲,茶杯打破的響聲。回頭一看,只見靖代手裡托著空盤子,楞然站立。
兩隻打破了的茶杯在地面旋轉,發出嘎啦嘎啦的相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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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報復開始】
她本無意那麼用力給他一記耳光。
其實有一半是玩笑性質,不料真的猛揍了一拳。
倘若笑著道一聲歉,也許就帶過去了。可是洋子有點倔強。
「幹嘛?我不是說不要亂來嗎?」
她故意生氣地頂回去。
京一也生氣了。
在狹窄的車廂內,京一壓住洋子想來個氻硬上弓,乃是非常不可能的事。
「你幹甚麼?好痛啊!──渾蛋!」
聽到T恤被撕裂的聲音,洋子真的害怕了。遊戲不是遊戲了。
於是她用手肘橫掃京一的臉一記。京一呻吟一聲,雙手掩面。鼻血流出,從下巴
滴落。洋子大吃一驚。
「是你不好嘛。」
她喊著打開車門,衝出車外。
黑暗的道路。腳下傳來海鳴。
洋子適時止步。對,這裡是懸崖上的道路。假如一不留神,可能掉下懸崖。
想到這裡,她嚇得在原地蹲下去。
京一……
怎麼演變成這樣的地步?自小學開始青梅竹馬,感情到了不能向同性朋友陳述的
苦惱也告訴他的地步。
她不希望就因這件事而結束這段感情。
洋子等候京一追上來。當然,京一會追來。不,他一定來找她。
然後,他會向她陪罪說自己不對。若是那樣,洋子也會說,我也不好,不該動
粗……
說實在話,洋子和京一都是十八歲。彼此都「沒經驗」,竟被周圍的夥伴取笑。
洋子本來定意,倘若今天兜風之後,京一邀她上酒店的話,她會答應。
但是,京一居然在車上那樣使蠻。
所以她拒絕了。
起碼選擇一個浪漫的地點,而且溫柔一點……洋子固執地想。
沒法子啦。京一不習慣跟女人調情嘛。他的表現如此猴急和生硬,言味著他還未
親近過女人。
對。彼此應當體諒對方才行。
洋子認為他們一定曾合作得很好。
砵砵砵……傳來汽車引擎聲。
洋子站起來。車子從她旁邊絕塵而去。
「京一!」洋子喊。大概聽不見吧!車子不顧一切的跑遠了。
「京一!好過份!」洋子差點哭出來。「以後不再跟你講話!」
可是,不管她的性格如何倔強,深夜留下她一人在這麼荒涼的地方,說不怕是假
的。
京一故意把車停在這個適合演出床戲的路上。幾乎沒有別的車子經過,四周漆黑
一片,甚麼也看不見。
假如亂動可能曾從懸崖掉下去,洋子唯有膽怯地呆立在那裡。
這樣子站到幾時呢?京一沒有回頭的跡象。
過份!太過份了!
怎能把一個年輕女孩撇在這種地方獨自離去?縱使對方不肯順從自己的意思。不
可饒恕!可惡極了!
這是甚麼地方?
剛才洋子在車上打瞌睡,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這裡了。還沒學會開車的洋子,
壓根兒猜不到怎樣來到這裡的。
風勢很強,洋子渾身顫抖。外套留在車上沒拿下來。T恤被京一扯破了。
雖然入夜了,應該未過夜半。
「怎麼辦?」洋子心焦如焚。
突然感覺到背後有動靜,嚇得轉過身來。
車燈照在她身上。正面受到眩目的光照射,洋子呆立不動。
車停下來。不是京一。
一開始就知道不是他。因為是從京一的車子離去的相反方向來的。
車門開了,有人下來。
「怎麼啦?」女人的聲音。
洋子放下心頭大石。可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在這種地方,發生甚麼事?」女人溫柔地問。
走過來的女人,穿著高貴的套裝。老實說,洋子猜不到女人的年齡。不過,看來
年紀不小,可是美麗動人。
洋子的緊張解除了。
「我跟朋友吵了架……他撇下我跑掉了。」
「噢,那真糟糕。」女人微笑。「男朋友?」
「嗯……」洋子慌忙用手遮掩T恤。
「年輕人血氣太剛了。」女人似乎察覺出隱情。「這裡很少車子經過,你的打扮
會著涼哦。」
「嗯。」
「如果不嫌棄的話,坐我的車吧。抑或你想等他回來?」
女人的關心使洋子喜出望外。
「即使有別的車經過,也不一定載你哦。萬一坐上壞人的車子,說不定更糟
糕。」
「是。」洋子坦率地點點頭。「那就麻煩你載我去一個有電話的地方好了。」
「你住哪兒?」
「練馬區。」
「很遠哪。」女人搖搖頭。「而且你身上的衣著嘛──」
洋子誇張地打個大噴嚏……
「好漂亮的車。」車子開動後,洋子坐在前座上,禁不住說。「外國車吧!」
「英國的奧斯汀.馬汀。」女人熟練地擺動駕駛盤。
洋子對車不太清楚。京一會開車,當然喜歡車,但他開的是二手車。
車子平滑地疾馳著,加上舒適的座位,驀地洋子紅著臉想,假如京一是用這種車
子載她兜風,說不定她不會拒絕他。
「到我家去吧!」女人說。「你在那裡站了那麼久,一定很冷。」
「可是──」
「不用客氣。反正我的時間多得無從打發。吃點小食才回去好了。」
「那……可以嗎?」
其實洋子並不餓,然而好奇心抬頭,她想看看這個女人的家是怎樣的。
「無任歡迎。你叫甚麼名字?」
「秋崎洋子。」
「洋子小姐嗎?我叫恭子。」女人說。「幾歲了?」
「十八。」
「好年輕啊。」那叫恭子的女人說著,輕輕一笑。
應該用甚麼方法形容才恰當呢?
別墅式的大洋樓,位於山坡上,樹林中。新穎而精緻。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洋子走進寬敞的客廳後,驚訝地說。
「鐘點傭人隔天來。」女人說著,將手袋砰聲拋到沙發上。「隨便坐。我去弄點
吃的。」
「麻煩你啦。」洋子連忙行個禮。
「對了,何不洗個澡?我好在那段時間做好吃的。」
「嗯。」
既來之則安之。洋子受寵若驚,厚著臉皮依言去做。
浴室又是豪華之至。大理石的盥洗台、大型貝殼形鏡子、金色水龍頭……
浴缸是外國貨吧!完全是意大利跑車一般的弧度。她曾在京一的汽車雜誌見過。
全身赤裸裸地泡在溫水裡,簡直有像電影女主角出浴的心情。
那個女人自稱恭子。她是怎樣的人?好像獨自一人住在這裡的樣子。
當然有錢自是不在話下,可是猜不到她的職業。大概沒做事吧!也許丈夫去世
了,留下一大筆遺產給她悠閒渡日……
「太美妙了……」洋子自言自語。
抬眼望,天花板鑲著鏡子。當她躺臥在浴缸時,恰好照到自己。
假如可以住在這種房子,何等美妙!
洋子把京一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盡情享受這種意外得來的體驗……
浴室的門打開了。恭子探臉進來。
「怎麼樣?」
「啊──舒服極了!」
洋子慌忙坐起身來,反而腳下一滑,整個人沉入水中。嗆著爬起來時,恭子笑
了。
「穿上那件浴褸吧!吃的馬上預備好。」
「是!」
門關上後,洋子吁一口氣。
「哎,嚇我一跳。」
連頭髮也濕了,結果花了不少時間,用風筒吹乾頭髮後,這才穿上毛巾浴褸。
果真像是外國電影中常見的打扮。
回到客廳,換上針織裙的恭子恰好出現,帶她進去飯廳。
在微暗的燈光下享用麵包和熱湯的輕食。
「好味道。」洋子由衷地說。
「是嗎?」
一眨眼功夫就吃個精光,有點難為情。
當然,一眼看出刀叉食器全是貴重品。
洋子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喝著飯後咖啡時,洋子咦了一聲。
「有人來了嗎?」
她這才留意到,桌上還有另外一組刀叉和餐巾。
「嗯。」恭子啜了一口咖啡。「我兒子。」
「噢──有我在,是否不方便……」
「不要緊。他習慣遲到。因他從不在意時間。」
「哦?」
這位女士的兒子,不知多大年紀?
洋子注視眼前這個垂下眼瞼喝咖啡的女人,突然有在那兒見過的感覺。
會不會認錯人?
在那兒見過,幾時見過,完全想不起來。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
「怎麼啦?」恭子抬起眼睛微笑。
「不,沒甚麼……」洋子搖搖頭。
對,一定認錯人了。或是她認識一個人長得很像她而已。
總言之,她不可能認識一個住在這種地方的朋友。
「他和你同年嗎?」恭子問。
「嗯。從小學開始認識的。」
「那麼,交往很久啦。」
「是的。不過,太久了,反而有好像不是情侶的感覺。」
「我想是的。沒有辦法嚴肅吧!」
「就是呀。一旦嚴肅時,反而想笑。所以時常鬧意見。」
「不要勉強,順其自然好了。」恭子點點頭。「他叫甚麼名字?」
「他叫京一。」
京一怎麼啦?是否直接回家了,還是……倘若他回去那裡,看不到洋子,可能會
擔心。
「請問──我可以借個電話嗎?」洋子說。
「電話?噢,發生故障了。明天應該有人來修理的。」
「是嗎?」
「你在意他的事?」
「嗯……」洋子有點不好意思。「雖然我喜歡他,不知怎地總是合不來。」
「我了解的。」恭子微笑。「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途中轉去那個地點看看,
好不好?」
「真的嗎?太好了,麻煩你真過意不去。」
「沒關係。很少機會跟可愛的女孩聊天嘛。我的心也想要個女兒。」
恭子說完,牽脣一笑。
洋子回到浴室,脫掉浴褸,換回扯破了的T恤。
可是,這個樣子怎能回家?怎麼辦?
走進客廳時,恭子在走廊喊她。
「洋子小姐,你來一下。」
「是!」
走出走廊一看,只見恭子站在樓梯中央。
「我兒子剛好在房間。你要不要上去跟他見見面?」
「我嗎?」
「嗯。我把你的事告訴他後,他說想見見你。」
若是那樣,幹嘛他不下來見我?洋子感到怪異不安。
這位婦人的兒子,應該有二十歲左右了,聽她的說法,好像一直住在這幢房子裡
似的。
是否有甚麼「異常」,所以沒有離開這裡外出……
「不要緊吧!待會我送你回去。」
到這地步,不能說不好了。
「好的。」
雖然在意身上的服裝,洋子還是順從地走上樓梯。
「就是這個房間。」恭子說。
她在門前止步,輕輕敲一下門。
「克哉,我進來啦。」
克哉?似曾聽過的名字。洋子想。在哪兒聽過?他是誰?
門開了。洋子在恭子的催促下,走進房間。
「很懷念吧,克哉。」
恭子說話的聲音,從洋子背後向耳邊掠過。
空空蕩蕩的房間。只有一件弄髒了的襯衫,攤放在房中央的椅子上。
然後,一張無法忘記的臉,透過矗立在椅子上的照片向洋子盯著看。
含著怨恨、悲哀、憎惡的眼神。
「克哉同學。」洋子不由喃語。
想起來了。不錯,這人是克哉的母親!
她連回頭去看的時間也沒有。一條細細的繩子已繞到她的脖子上。
她連發出悲鳴的時間也沒有。繩子被人用力勒緊,勒進喉嚨去了。
京一……救我……
最後那一瞬間,浮現在洋子腦際的不是京一的臉,也不是母親的臉,而是倉岡克
哉的陰暗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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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逃亡陷阱】
「伊東先生。」
冷不防被喊住,伊東猛夫赫然抬起頭來。
傳達處的女孩吃吃笑著說﹕
「有人找你。」
「哦,是嗎?」
所謂的「窗際族」,就是像伊東的位子,恰好面向陽光。
外邊已是秋爽的時期,窗口關著,只有暖和的陽光照進來,很容易使人打瞌睡。
對。今天有顧客上門來。好像約了三點。
已經三點了嗎?嚇得連忙看錶,錶上指著一點十五分。那麼,打了十分鐘盹了。
「誰呢?」伊東甩甩頭,驅走睏意。
「令郎喲。」女孩說。
「我兒子?」伊東更吃驚了。「好,我馬上去。」
京一竟然到父親的工作地點來了,到底有甚麼事?
也許沒甚麼。伊東把錢包塞進口袋,向後面的同事交代一聲﹕「我出去一下,拜
託了。」
「哦。」不起勁的回聲。
實際上,伊東離開工作崗位的事,誰也不會掛在心上。
伊東的拖鞋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往傳達處走去。
四十九歲的他,下個月就滿五十了。
他在這間公司服務了三十多年。本來他最有資格當主管,但因不擅交際,不會應
酬,一直無法出人頭地。
自從十八歲進公司做事直到如今,他都默默地殷勤服務,但卻不懂討好上司,而
且頑固,時常跟上司吵架。
第二代社長上任後,伊東被調去當閒職。
伊東被調到現在的職位,乃是兩年前的事。伊東的妻子突然遇到交通意外死了。
貨車司機打瞌睡,將他妻子撞死了。
表面上是男人當家的伊東,其實事事依賴妻子,有段時期,他失魂落魄似的,垂
頭喪氣,回到工作崗位頻頻失誤。社長之所以沒開除他,畢竟看在他是老資格的份
上。
於是伊東成了「窗際族」,沒有下屬的「主任」……
「怎麼啦?」
見到呆呆站在傳達處的兒子時,伊東總算放下心頭大石。
「爸爸……有空嗎?」
京一似乎十分困擾的樣子,有點難為情。大概不是甚麼嚴重問題吧!
「無所謂。」伊東拍拍兒子的肩膀。「我們下去。」
走進地庫的咖啡室,在高腳凳坐下後,伊東下意識地探索工作服的口袋,一邊
說﹕
「喝甚麼?」
忘了正在禁煙。
「我喝──可樂。」
「可樂嗎?別喝太多甜膩的東西。」伊東說。「我喝熱咖啡。」
女侍不必特意走過來也聽得見的聲量。
一間很小的店。
「到公司來幹嘛。」伊東輕鬆地說。
京一是獨生子。非常馴良老實,不需怎樣操心的孩子。母親去世後,他甚至比父
親更堅強。
進大學後,從來不浪費零用錢在玩樂上。
這樣的京一特意跑到父親的公司,肯定不是太好的事。不過,伊東盡量不表示緊
張。
「唉……」京一嘆息。「我和她吵架了。」
「她?是不是洋子?」
伊東也認識秋崎洋子。從小學時代就跟她的家庭有來往。
一年前,洋子一家搬遠了,伊東自此沒見過洋子。但他知道京一和洋子在交往
中。
京一似乎難以啟齒。
「說說看。」伊東說。
「我們去兜風。然後……」
聽了京一的話,伊東呆了。
「那麼,你在車內──」
「她很生氣,從車子跑出去了。」
「那還用說。」伊東苦笑一下。「若是那樣,你只好向她道歉賠不是啦。」
「可是,我也生氣了,於是丟下她不管,一個人回家。」
「甚麼?」
「不過,我還是走回去了。」京一忙不迭的說。
「理所當然的事。你這小子!」伊東嘆一口氣。「那麼,縱使她跟你絕交也不能
埋怨囉!」
「她不見了喲。」
「不見了?」伊東反問。
「我回去那個撇下她的地點,已經不見她的蹤影了。」京一說。「不久天就亮
啦,可是到處找不著她。」
「你離開多久才回去?」
「十五分鐘左右。」
「那樣的話,會不會坐別人的車走了?」
「不會的。剛才我回家,接到她母親的電話。她說洋子昨晚沒回家……可能有事
發生了。怎麼辦?」
伊東困惑不已。他沒想到兒子是為這種事來找自己。
「你說怎麼辦?」
遇到這種情形,伊東也不能利落的應對。
「萬一她有甚麼不測……」京一開始有鑽牛角尖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伊東反而為京一擔心。
「我知道──」
「總之報警好了。請警方找她。」
「嗯。」
「不,再等一等的好。」伊東改變主意。「女孩子嘛,很難說。說不定去朋友家
過夜了。」
「可是,她從來不會不打電話回家的。」
「不要太操心。一定沒事的。」伊東安慰他說,也像對自己說。
這個時候,突然有兩個男人走進店內,四處張望。
甚麼人呢?外表看是普通上班族的裝束,但氣氛似乎有異。
完全沒有一點印象的臉孔。但是,當他們的視線停在伊東父子身上時,彼此看一
眼,向二人的桌子走過來。
「恕我唐突。」年紀較大的男人說。「哪一位是伊東京一?」
「我就是。」京一抬起頭來。
「我是K警署的人。」
那人出示警察証。
「警察先生嗎?」伊東慌忙站起來。「我是他的父親。」
「你好。」刑警冷淡地說。「你認識秋崎洋子小姐吧!」
京一的臉頓時僵住。
「洋子──發生甚麼事嗎?」
「昨晚你和她在一起吧!」
京一遲疑一下。
「嗯。不過,後來吵架了……」
「剛剛找到她了。」
「找到了嗎?」京一似乎鬆一口氣。
可是,伊東覺得不對勁。若是僅僅「找到了」,刑警不會特意前來這裡。
「找到她的屍體。她被勒殺了。」
刑警的語調平淡,反而令人悚然一驚。
京一呆呆地喃語。「被殺了……為甚麼?」
「我們正想問你。」
終於理解了。伊東頓時臉色變白。
這些刑警以為京一殺了洋子。
「且慢。」伊東說。「你們懷疑我兒子?沒有的事。我兒子和她兩小無猜,我們
和她全家都很熟。我兒子怎會做那種事?」
「誰說我們懷疑他了?只是因為從海中發現屍體,所以向當日跟她在一起的人例
行問話罷了。」
刑警的說法完全沒有誠意。
「從海中找到的?」京一問。
「對。好像是絞殺後,被人拋進海中。」
「那麼,是在那個懸崖上!」
京一的話使刑警抬一抬眉頭。
「哦?你說甚麼懸崖來著?」
「京一,不要說多餘的話!」伊東打斷他。「刑警先生,京一是為洋子小姐的事
擔心,這才來找我商量的。倘若是他做的,他怎會來這裡找我?」
「問話的是我們哦。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刑警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說話語氣雖平靜,卻有難以違抗的意思在內。
洋子死了,而且是被殺的,京一受到衝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繼續蒼白著臉呆坐著,似乎沒聽見刑警所說的話。他還不領會自己受到嫌疑。
「來,走吧!」刑警的手搭住京一的手腕。
一瞬間連伊東也不太清楚發生了甚麼事。
京一突然站起來。向那位年長的刑警撞過去。
迅雷不及掩耳。刑警也疏忽了,踉蹌後退,撞倒另一位刑警。
二人糾纏成一團跌倒在地。京一衝出咖啡室走了。
「京一!」
伊東的叫聲,京一大概聽不見了。
「追!」年長的刑警怒吼。年輕的刑警跳起來,衝出去追趕京一。
「且慢!」
伊東幾乎無意識地撲向那位年輕刑警。
大個子的伊東緊抱刑警的腰不放,二人糾纏著摔倒了。
「你幹甚麼!」
刑警想推開伊東,可是伊東忘我地喊著﹕「不要追!不要追!」而且更用力地緊
緊抓住他不放……
伊東回家裡時,已經接近早上了。筋疲力盡,很想倒下便睡,但他知道即使躺下
也睡不著。
「我回來啦!」無意識地喊。
不會有人在家。妻子死了,兒子在逃亡。
伊東開了客廳的燈,甩掉領帶。疲倦地把身體沉在沙發裡。
在警局被申斥了一頓。伊東讓京一逃跑,犯了妨礙公務執行的罪。
現在沒拘留他,讓他回家,大概認為京一一定會跟父親聯絡的緣故。
當然,一定在不被發現的情形下跟蹤他,這幢房子也一定受到監視。倘若京一出
現,多半馬上被捕吧!
「京一……」伊東喃喃地說。
妻子去世後,他和兒子相依為命。起居室冷清清的毫無情趣可言。
可是,父與子就是這樣生活的。縱使成為「窗際族」,伊東為了兒子的緣故,總
不能辭去工作吃西北風。
一想到一切都是為了京一,自己所忍受的羞辱就不算痛苦了。
如今,最愛的兒子成為警方追蹤的目標。當然,伊東從未想過京一會殺洋子。
可是,刑警簡直把京一當兇手看待。畢竟是逃亡壞了大事。
現在懊悔也來不及了。問題是以後怎麼辦才好。
然而,伊東連京一的藏身之處也不知道,甚麼也不能做。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報紙會把洋子被殺的事報導出來,京一被通緝的事
也將為世人所共知。如此一來,京一就不能到朋友家住宿了。
結果一定會回來向父親求助。那是遲早問題。
伊東累極了,卻不想舉步回臥室。他在沙發躺下來。不錯。留在家裡比較好,萬
一京一打電話回來,就能馬上知道。
伊東閉起眼睛。京一逃跑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京一在甚麼地方睡覺?伊東突然這樣想。不知何時他竟沉入夢鄉……
伊東睡醒時,電話鈴響。
多半是電話聲把他吵醒的。京一打來的嗎?於是慌忙拿起聽筒。
「喂喂──?」
「伊東先生嗎?」女人的聲音。「我是金井美禰子。」
「啊,金井小姐。」
伊東嘆一口氣。對,已經天亮了。
他望一下客廳的時鐘,早上十點鐘了。
「我在報紙上看到令郎的事。」金井美禰子說。
傳達室的女孩。二十四五歲了,充滿年輕人的朝氣,對伊東親切有禮。
「很麻煩哪!」美禰子說。
「不是我兒子幹的。真的。他不會殺人。」
「我相信。」美禰子說。「我也這麼想。」
當然,美禰子並不認識京一。他來公司時,兩者見過面,但是沒有交談過。
雖然只是安慰話,但有人告訴自己京一不是兇手,總是高與的事。
「公司方面怎樣了?」伊東坐直身體問。
「現在,社長正在召開董事會議。」美禰子壓低聲音說。大概是從公司偷偷打來
的。
「是嗎?」伊東十分平靜。「為了開除我的會議吧!」
「我想多半是那回事……」
「你是特地為此而打電話給我的嗎?」
美禰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岔開而問﹕
「你不上班嗎?」
「嗯。去了也沒事可做。」
美禰子沉吟片刻,說﹕「總之,一有結論就通知你。」
「對不起。」伊東輕撫下巴長出的鬍子。
「令郎有消息嗎?」
「沒有。我也猜不到他在那裡。」
「好擔心啊。」
「刑警有沒有去公司?」
「目前還沒有。如果來了。公司又會大騷動啦。」
「總之我會留在家裡等我兒子的消息。」
「是嗎?那麼──一切小心了。」
她說「一切小心」的意思有些微妙,可能是找不到恰當的詞語吧!
被金井美禰子來電吵醒,他的心情多少輕鬆了些。
到盥洗室洗過臉,往外一看,見到一個男人無所事事地靠在電燈柱上。多半是刑
警吧!
伊東想像京一被刑警捉獲,扣上手拷的情景,不由得遍體生寒。
京一……我不會讓他們那樣做。你母親在臨死前,將你託付給我了。
我一定要保護你。
伊東手中的毛巾,不知何時被他扭得像繩子一般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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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恐怖靈室】
玻璃杯打破的聲音,使酒廊上的客人一同回過頭來。
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新來的女侍應收咖啡杯之際,托盤傾斜了,打破其中一
個杯子而已。
「對不起,失禮了。」領班大聲說。
幾秒鐘後,所有客人回復原狀,繼續交談。不過,只有三谷的反應有點不同。因
他獨自坐著,沒有談話的對象。
不僅如此,剛才聽到茶杯打破的聲音時,令他聯想起八年前,那個悶熱夜的事。
當他說出財產總額時,鄰家主婦聽了,驚愕得茶杯掉在地上。不是沒道理。
數十億的款額,可以實在地想像得到的人並不多。倉岡恭子是其中一個。
「八年了……」三谷喃語。
八年不是短時間。三谷也四十四了。生活平穩下來的同時,年紀也大了。
倉岡恭子呢?今年四十八歲了。
恭子正向酒廊走過來。看起來比八年前更年輕。步伐輕快,背脊挺直,穿著外國
製的外銷套裝。
完全無從想像,她就是八年前那個失去兒子時,無力地呆坐在照片前的女人。
三谷站起來,鞠躬致意。
恭子一言不發地坐下。她讓三谷等了半小時,可是三谷一點也不介意。
「紅茶。」叫茶後,恭子轉向三谷。「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甚麼事呢?」三谷說。
「K搬運公司,有個名叫伊東猛夫的職員。」
「『K搬運公司』嗎?」三谷點點頭。「你擁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吧!」
「是的。替我安排一下,不要開除那個伊東猛夫。」
「不要開除他?」三谷不由反問。「那是甚麼意思?」
「現在社長準備開除他。我要你阻止這件事。」
「他引起甚麼麻煩嗎?」
「你一查就曉得了。其他的事不要問。」
「知道。」三谷也習慣了。通常所謂的有錢人,總會提出奇妙的請求。「我可以
說出你的名字嗎?」
「盡量不提的好。」恭子馬上搭腔。
「好的。」
「明白嗎?只要教他不被開除就行了。」
無論恭子委託三谷辦任何事,他一概不問動機。因為知道內情後反而不容易處
理。
「明白了。我去安排一下。」
「趕快哦。」
「今天之內馬上辦好。」
「拜託了。」
紅茶端來了。恭子終於寬心一些,拿起茶杯。
「時間過得好快。」三谷說。「一下子八年過去,一眨眼而已。」
「是嗎?」恭子說。「對我而言,八年好長哪。」
「說的也是。」三谷說。
不要反對有錢人的意見。這是三谷的人生哲學。
「對了。」三谷轉換話題。「關於收購S化學廠的事如何?」
「過一段時間再說吧!」恭子說。
「是嗎?」三谷覺得有點意外。「我想現在是收購的時候哪。」
「上次你也這樣說。」
「那是真的。」三谷苦笑不已。
上次收購的企業公司因經營內容一塌糊塗,結果破產了。
「還有,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恭子輕輕嘆息。「我拚得太厲害了。」
「也好。目前每一間公司都經營順利。不如旅行世界一周如何?」
恭子笑一笑。「我沒那份精力。而且,去外國旅行應該趁年輕時。到了我這種年
紀,還是躲在家裡悠閒渡日比較適當。」
「你還年輕得很。」
「是嗎?」恭子搖搖頭。「總之,我想在家一段時候,不然,就到街上閒逛……
有事的話,給我電話吧!」
「遵命!」
「只限有急事的時候。其餘時間讓我靜一靜。」
「知道了。」
恭子把紅茶飲盡後說﹕「太太好嗎?」
「嗯。托福。」
「青山的她也好嗎?」
三谷呆住了。恭子嘿嘿一笑。
「我見過你們出入好幾次了。對方是著名的模特兒吧!小心,別傳進太太耳朵
哦。」
「失敬了。」三谷抹去額頭的汗水。「甚麼也瞞不住恭子女士啊!」
「不錯。停止糟蹋才是明智之舉──再見啦。」
恭子迅速起身離去。
三谷吁一口氣。
他媽的!不管怎樣小心謹慎,恭子還是識穿了三谷的秘密。近乎恐怖!
那是怎樣的女人啊!
八年前,只是一個沉默地聽三谷講述有關龐大遺產的女人。
自從接管祖父留給她的幾間公司,逐一檢討之後,恭子逐漸改變,成為運籌帷幄
的女強人了。
當她告訴三谷「我想經營公司」那一刻,已經變成另外一個女人了。
大概有血緣關係吧!縱然遇到各種抵制和障礙,對她完全不成問題。
天生的企業家──新聞界的記者這樣稱呼她。
有時無情,有時人道。外表溫柔,背面冷酷無情……
擁有雙重性格的雙面人。
恭子卻很靈活地分別使用性格,將祖父的遺產,在八年間增加了一倍。
可是,倉岡恭子的私生活卻充滿謎團。喜歡孤獨,從沒有謠傳她有情人或再結
婚。
平日在東京都內的酒店生活,週末回去獨居的郊外豪邸。年復一年重複那樣的日
子。
休息──對恭子來說是稀罕的事。
隨著形勢發展,三谷成了恭子的顧問律師。不能否認,三谷之所以能建立今天的
地位,全是拜她所賜。
跟八年前相比,雖然捨棄了高言大志,取而代之的是得到優裕的生活。可以說,
沒有恭子說沒有三谷。
突然想到,恭子是不是有了男人?
因她突然提出想休息的事,還有那個伊東的事,雖然不太清楚原由……
不管她是否有了男人,總之她想做點甚麼是可以肯定的了。
K搬遵公司的伊東?查查看,他是怎樣的來歷吧!三谷想。
大木幸子閉了大廈的門。
站在走廊注視緊閉的門時,感覺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門上依然留著四方形
的白色痕跡。
兩天以前,那裡放著小製作所的名牌。
當然,那只不過是無數「無名的」製作所之一,可是這八年來,確實受到相當的
評價。
所謂製作所,不同一般藝能製作,而是承包雜誌或特定版面的編排工作。
收入頗不穩定,其中不乏花了心血寫成的獨特報導,直接面對面的訪問,從龐大
的資料做出幾行的問卷之類的有趣作業。
怎麼說都好,同行增加太快,僧多粥少。像大木幸子這種不會偷工的製作所,收
費自然偏高。
別人壓價搶生意,幸子的製作所逐漸被逼得走上絕路。
決定歇業乃是半年前的事。但她不想半途而廢,於是將手中承接的工作全部整理
妥當,竟然花去不少時間。
有些小出版社邀她加入,卻因經濟不景氣,不能當正式職員。
幸子累了。已經三十六了……
她想休息一下。
她往地庫的停車場走下去。
事務所租用這所大廈的契約到今天終止。鎖匙也歸還了。
據說明天就有別的客戶搬進來。
並非甚麼高級大廈,可是租金很貴。然而卻很容易租出,多半是地點方便之故。
不過,幸子已經不需要它了。
頭痛的是停車場。她用的是小型國產車,可是她所住的公寓沒有停車場。馬路很
窄,又不能露天停車。
於是每個月花兩萬圓,在附近的出租停車場租車位。
「不如賣掉車子好了。」幸子邊走邊喃喃自語。
有工作才需要用車。一旦失去工作,沒車也不會成麻煩。
大廈停車場在地庫。空蕩蕩、暗沉沉的,腳步聲會響起回音,不是令人心情愉快
的地方。
幸子掏出車匙,打開車門。
就在那時,傳來不知是甚麼人的腳步聲。
嚇得回頭一看──有人躲在這裡。
以前這裡發生過婦女受強暴事件,她向管理員要求加強保安,結果不了了之。
可是──不可能吧!
幸子慢慢環顧停車場四周。
「誰?」她喊。「出來!」
不由說出命令的語調。
當教師時代的習慣一直改不了。
人影從柱子背後出現。
「大木老師……」
一個年輕人──不,男孩子。
「你是誰?」幸子問。
為何稱呼自己「老師」?她已經不教書八年了。
「你是──大木老師吧!」那個大男孩走上前來。
「伊東君?」
她之所以認出男孩是伊東京一,乃因一年前在同學會上見過他。否則,一個從十
歲小孩變成十八歲的少年,她不可能認出來。縱使她曾經是他的級任老師。
「是的……」伊東京一搖搖欲墜。
「怎麼啦?」幸子嚇了一跳,上前攙扶京一的身體。「振作些!」
「老師……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話一說完,京一已癱跌在水泥地面上。
幸子呆了。「不是我幹的」是甚麼意思?
總之不能置諸不理。幸子打開車門,費勁地把京一的身體推上車。
扶他坐在前座後,幸子已累得動彈不得。
可是,應該帶他上哪兒去?
載去醫院嗎?但從他的話來推測,幸子感覺到他彷彿牽連到甚麼罪案似的。
若是那樣,帶他去醫院不太妥當。
但我已經不是教師。沒有必要為伊東京一考慮太多。
可是,京一是來求「大木老師」幫忙的。總不能見死不救。
沒法子,把他帶去自己寓所好了。幸子想。那裡不是說不會惹人注意,但一時又
想不到還有甚麼地方。
等了片刻,呼吸恢復平靜後,幸子才發動引擎。
房門靜靜地打開了。
走廊的燈光照在椅子上的一件襯衫,以及少年的照片上。
恭子走上前,她的影子落在襯衫上。
「克哉……」
恭子跪在椅子前面,輕輕把臉靠在那件有血蹟污垢的襯衫上。
「一個人死啦。看到沒有?在你面前殺的……」恭子抬起臉,手指輕撫襯衫。
「另外一個也因涉嫌殺人,被警方追蹤哪。當然不是伊東京一幹的。不過,他殺了你
嘛。現在因那案件而被通緝。這是為了補償八年前的罪過啊。」
恭子微笑。
「別急。時間多的是。錢也很多。這八年來我拚命工作,就是為了這個時候。」
恭子深深嘆息,環視空曠的兒童房間。
「只要你在這裡……無論任何事我都會為你做。這個房間是每個小朋友都羨慕
的……」
恭子的手指撫摸著照片。
「開始下一個步驟好了。總不能一直等下去。下一個是誰?我已經決定啦。」
恭子站起來,對照片微笑。
「下一個是沉默地看著你被殺的級任老師──大木幸子。」
樓下傳來電話響聲。恭子回過頭。
「克哉,我會再來看你。」
恭子吻吻照片,走出房間。
兒童房被關在黑暗裡,深處像有甚麼在移動。
不是風。也不是小動物。
不過,確實有甚麼東西在嘆息似的移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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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星何燦爛】
驀然回頭一看,見到伊東京一從被窩坐起來,幸子嚇了一跳。
「噢,你醒啦?」幸子笑說。
京一茫茫然環視室內,彷彿沒聽見幸子的話。赤裸的上身因流汗而發光。
「心情如何?」
幸子熄掉煤氣爐,向京一走過去。
京一好像終於發現幸子似的,睜大眼睛。
「老師……這是甚麼地方?」
「我的公寓呀。」
「老師的公寓?」京一大吃大驚。「那麼──不是做夢了。」
「你說甚麼?」
「我想去找老師……可是,我不知道真的去了,還以為是空想。」
「真的去了。不然你怎會在這裡?」
「大概是的。」京一依然茫然不解。「可是,我怎麼啦?為何我會在老師的─
─」
「我看到電視新聞了。」幸子說。
京一終於知道自己的處境了。
「是嗎?對不起,我給你添了麻煩。」
「沒關係。你還沒忘掉我,我很開心。──有胃口嗎?」
「大概有的。」京一謹慎地說。
「那麼,把我剛才做的湯喝了吧!待會我再做一點可以耐肚皮的東西。」
京一察覺自己是赤裸的。
「請問──我的衣服呢?」
「被汗水弄濕了,我拿去洗啦。已經曬乾了,倘若精神不佳,到浴室淋個花灑
浴,如何?」
「對不起。」京一欲言又止。「這個樣子怎樣去?」
「你不是穿著內褲嗎?沒啥好害躁的。」幸子輕鬆地說。
京一偷偷摸摸地逃進浴室去了。
恢復精神的京一,食慾是平常的兩倍。
喝了兩碗湯,擺平了炒飯,甚至連快熟麵也不放過。
「可吃的已經沒剩啦!」幸子半帶驚訝地說。
「抱歉,甚麼都給我吃光了。」京一搔搔頭皮。
「不要緊。」幸子說。「不過,你惹麻煩上身啦。」
「不是我幹的。我沒殺洋子!」
「我相信。」幸子點點頭。「雖然相隔八年,但我一直看看你長大,你沒有改
變。」
「老師──」
「被你叫老師,感覺有點怪異。」幸子苦笑。「我記得洋子。你和她的感情很
好……沒想到演變成這樣。」
「是我不好。」京一垂下頭去。
「怎麼說?」
聽了京一的解釋,幸子恍然。
「原來這樣啊。不過,你逃跑是最失策。」
「嗯。可是,當時突然覺得害怕,我也不清楚為甚麼想逃……」
幸子望著京一的臉,說﹕「你的鬍子長起來啦。」
「哦。有沒有剃鬍子的東西?」
「我又沒有鬍子。」幸子故作嚴肅狀。「如果需要,我替你買。」
「老師。」京一坐直身體。「我不能再麻煩你了。昨晚累得筋疲力竭,終於不知
不覺的逛到老師那裡。我得走了。不然連老師也被警方……」
「已經太遲了。」幸子輕鬆地說。「況且,我心理上還覺得是你的老師嘛。」
「老師……」
「還有一點。」幸子補充。「你是前天到我這裡來的。不是昨晚哦。」
「那──我睡了一整天?」京一睜大眼睛。
「就是嘛。我把你窩藏了兩天,現在你才離開也遲了。對了,你父親擔心吧!」
京一嚇得跳起來。
「對。我可以打電話嗎?」
「當然可以。不過,也許由我打比較妥當。」幸子說。
「可以麻煩老師到這個地步嗎?」
「交給我辦好了。橫豎現在有空嘛。」幸子微笑。「我去見你父親,跟他商量你
的事看看。一同來想最好的辦法。」
「老師──對不起。」京一鞠躬行禮。
必須做個了結的。
這天早上,伊東照常上班。
「伊東先生。」傳達處的金井美禰子大吃一驚。
「嗨。」伊東露出笑臉。「我來交辭職信。馬上就走。」
「是嗎?可是,社長甚麼也沒說呀。」
「他在等我主動提出吧!」伊東聳聳肩。「總之,我想我應該辭掉這裡的工
作。」
「真遺憾。」美禰子嘆息。
「謝謝。大概只有你這樣安慰我了。」
伊東走向自己的位子。所有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看伊東。
大概他們以為自己已經被革職罷。
可是,桌子裡面有許多私人用品,況且他還想把有限的工作整理妥當才走。
美禰子端茶過來。
「多謝。」伊東說。「社長在嗎?」
「嗯。他在社長室。」
「那麼,我去一趟。」
伊東毫不躊躇,拿著辭職信,走向社長室。
「打攪了。」
伊東走進社長室時,年輕的社長露出苦瓜臉看著他。
「耐煩了大家,對不起。」
伊東行個禮,遞上辭職信。
社長惡狠狠地抬眼盯住伊東說﹕「我不能接受這個。」
「嗄?」
「我本可以開除你的。可是──」社長頓了一下。「我不能。」
「怎麼說?」
「我不知道。」社長搖搖頭。「你認識一名叫三谷的律師嗎?」
「三谷?不,不認識。」
伊東向來不跟律師打交道。
「是嗎?總言之,三谷以代理人的身份施壓力,不准開除你。」
「為我的事施壓力?」伊東覺得莫名其妙。「為甚麼?」
「我正想知道為甚麼。」
「我完全猜不透。」
「是嗎?」社長拿起辭職信,丟回給伊東。「拿回去!我不會開除你。」
「呃……」
伊東帶著滿肚子疑惑,回到位子上。
不准開除自己的壓力?若是施壓力開除倒是可以理解。
「我不懂。」伊東就座後,喃喃地說。
沒法子。
開始工作時,電話響了。
「伊東先生。大木小姐找你。」
大木?誰呢?
「喂,伊東先生嗎?」女人的聲音。
「我是。」
「我叫大木幸子。以前當過京一同學的小學級任老師──」
「啊!大木老師!我記得了。」
伊東因意外的來電而禁不住提高聲調。
「現在不當教師,改做自由業了。」幸子說。「其實今次是為京一君的事──」
「讓您操心,非常抱歉。」
「聽我說。京一現在在我這兒。」
這回輪到伊東啞然無語……
辦公室的電話縱使響起,恭子並不會立刻拿起來。也許是習慣吧!
也許是她不喜歡電話的聲音。
電話鈴聲令她駭然。彷彿是通知她孩子發生甚麼意外。
等了頃刻,恭子拎起聽筒。
「是──辛苦你啦。」
「關於大木幸子那件事。」調查員說。「她的製作所倒閉啦。」
「倒閉了?」
「是的。結束了事務所,目前好像甚麼也沒做。」
「哦。謝謝!」
恭子掛斷電話。
大木幸子停止工作了?
若是那樣,計劃有必要修改一下了。為此需要花多些時間吧!
恭子從抽屜取出一份文件。
裡頭夾著一幀照片。小學生遠足的全體合照。
其中也有克哉在內。
照片中,有五張臉孔用紅筆圈起來。一個是秋崎洋子,一個是伊東京一,然後是
班主任大木幸子。
恭子盯著剩餘的兩張臉孔,終於緩緩地點一點頭。
「下次是這個了……」
她的指尖輕輕碰一碰相片裡其中一個女孩的臉。
那女孩在照片中鶴立雞群,非常矚目。
可愛的女孩。十歲時,已經顯露明星一般的光采……
在列車的搖晃下,星海翠突然醒來。
「到站了嗎?」
「還沒有。」坐在旁邊的經理人說。
「嘩!」
傳來怪叫聲。三四名女學生見到阿翠,揚聲哇叫。
「好像是修學旅行。」經理人d口說。「她們在後面的車廂。」
「是嗎?」
阿翠重新靠在空位背上,閉起眼睛。
「你睡吧!我會叫醒你的。」
「嗯……」阿翠假寐。
雖然很疲倦,然而無法馬上入眠。
巡迴演出一星期,每晚只睡三小時。像這樣舟車勞頓,有必要補充睡眠。
以前阿翠完全不能午睡。從小就是這樣。
可是,從事這一行以後,若是不抽空午睡,身體可撐不住了。即使一分鐘也好,
也要找時間休息一下。
這是當偶像派歌星的條件之一。
周圍騷動起來。發現阿翠的女學生們圍攏過來。
經理人d口藉詞推諉﹕「她現在非要睡覺不可。所以嘛──」
可是不奏效。女學生們似乎不肯離去。
阿翠假裝睡得很熟。學生們好像放棄了,變得安靜下來。
「走啦!」阿翠睜開眼睛。
「怎麼?你醒啦?」
d口合起週刊。選不到三十歲的他,頭髮卻稀薄了。
「被人直盯盯地看著,睡不著喲!」阿翠打個哈欠。
「小心!說不定在某處有攝影記者瞄著。」
「打哈欠有甚麼關係?」阿翠有點不悅地獗起嘴脣。
「明天就回東京啦。」
「是嗎?──好累。」
「不錯。節目表安排,應該有一星期左右比較輕鬆點。」
「幾時休假?」
「直到明年才有哦。」
阿翠不由嘟起小嘴生氣了。
老實說,忙得連休假也沒有,也是這種工作的快感之一。
星海翠──這是原名,也許生下來就是準備做明星的。
一年前出道時,才十七歲。
參加某雜誌的選美入圍,因為演出廣告一炮而紅,成為明星。
最近兩三個月的忙碌足以殺人。不過,不把疲倦表露在臉上,則是阿翠的優點。
「拿報紙給我看看。」阿翠說。
「好的。雜誌要不要?」
「報紙可以遮住臉嘛。」阿翠接過報紙,攤開。
「那是舊報紙。」d口發覺了。「這是今天的早報。」
正要遞給她時,阿翠卻沒察覺似的,全神貫注地看社會新聞版。
「怎麼啦?」
「她是洋子啊!」阿翠說。
「你說甚麼?」
「這個女孩……我認識她。」阿翠指著一篇報導說。
「女子大學生遇害」──非常普遍的新聞。
「你的朋友嗎?」
「也不是的……唸小學和初中時,我倆都在一起。」阿翠說。「竟然被殺了。她
是非常溫順的乖女孩啊!」
「兇手好像是她男朋友哦。」
「捉到了?」
「不曉得。今天的報紙好像有登出甚麼消息。」
「讓我瞧瞧。」阿翠一把搶過去,翻開早報的社會版。
「瞧,說是那個。兇手在通緝中。」
阿翠瞠目。「伊東?不可能的!」
「你認識那傢伙?」
「小學同班哪。他和洋子感情很好。可是,怎會殺了洋子……」
「他逃跑啦。」d口輕浮地說。「還有十五分鐘就到了。」說著,打個大哈欠。
星海翠的視線移向車窗外的風景。
那一班是特別的。當時的同班同學們……
對。因為發生了那宗意外……
那是十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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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神通廣大】
倉岡恭子慢吞吞地合起文件夾,會議室的緊張空氣彷彿一下子緩和下來。
倉岡家旗下的集團高層會議,伴隨著豐厚的內容。
這種會議,通常都像精神訓話之類,五六十歲的社長們慾住哈欠聆聽八十歲的會
長重複敘述而已。可是,只有倉岡恭子完全不同。
每一間企業的經營內容,她都一一過目。上層主管最怕她提起的地方,偏偏一針
見血。每當一個月一次的例期會議接近時,好些經營者都覺得胃痛。
當然,恭子為此伸出調查的手。擔當調查角色的就是佔據會議室一角、木無表情
地做記錄的三谷律師。
三谷雖是一名律師,但他在這裡跟社長們平起平坐,而且大家都怕他三分。三谷
也在生意上盡力地利用他的「權威」。
不過三谷非常清楚,若是收賄的話,即刻會被恭子攆出去,因此在那個點上十分
謹慎小心。
三谷也很清楚,恭子之所以能識破每間公司的弱點,以及經營者的不法行為,並
非根據他的調查,而是恭子本身擁有不可思議的直覺。而且,那是超乎常人的奇妙能
力。
除了三谷以外,會議的列席者都不知道那個祕密。任何人都相信,三谷一定是擁
有組織過的情報網。
今天也有好幾名經營者冒冷汗,不過,會議比往時順暢。當恭子合起文件夾時,
會議結束。
會議室霎時瓢起緩和的空氣,不是沒道理。
「還有最後一件事。」恭子說。
眾人停下收拾資料的動作,轉向恭子。
「昨天電視新聞報導,一位年輕母親企圖帶著孩子一同自盡。母親二十一歲,孩
子六個月大。她想跳向列車時,被車站人員拉住。她好像半瘋狂了。據說誰也不曉得
孩子的父親是誰。」
恭子的說話方式雖淡然,但是出席會議的人都聽進耳際了。他們困擾不已,到底
為何突然開始這個話題?
但有一個人,血色陡然從臉上褪去,而且躲開恭子的視線,準備隨時站起來。三
谷留意到了。
「佐田先生,」恭子說。「你認識那位女士吧!」
全體視線一同集中在那人身上。出席這個會議的經營者中,他既年輕又矚目。
四十八歲的佐田,從三年前起繼承父親當社長。
眾所周知,他不喝酒不抽煙,為人認真。
「佐田先生,怎樣?」
恭子提醒一句。佐田慢慢挺直背脊,嘆息著回答﹕
「是的。我跟她很熟。」聲音有點顫抖。
「那孩子是你的吧!」
佐田頓了片刻。「我想是的!」
「啪」一聲恭子拍桌子後跟著站起來。所有人在一瞬間嚇得跳起來。
「『你想是的』是甚麼意思?她是你的情婦吧!假如她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
怎會考慮帶孩子自殺?」聲音不高,可是嚴峻。
佐田蒼白著臉,改口說﹕「是的。」
「自己做過的事,必須自己負責。」恭子緩緩坐下。「你和太太之間、情婦之間
的事,我不會批評甚麼。大家都是成人了。可是,孩子既然生下來了,自有生存權
利。你有義務去盡父親的責任養育他。如果連那樣盡一個做人最低限度的責任也達不
到的話,請你現在當場退出社長的位子。」
恭子的話使會議室鴉雀無聲。
佐田想反駁似的瞪著恭子。但一遇上她那冰冷的視線時,他只好把話咽回去。
「明白嗎?」恭子靜靜地接下去說。
「明白了。」佐田勉強擠出聲音。「我一定會負起責任。」
「但願如此。也是為你好。」恭子迅速宣佈﹕「散會。」
各出席者遲疑一下才站起來。起初是有所顧忌,然後一個、兩個站起身來……
終於全體魚貫著離開會議室。剩下恭子和三谷兩個人。
恭子關上門,閉起眼睛,深深嘆一口氣。
三谷向她走過來。
「要不要替你預備咖啡?」
「嗯。也好。」恭子看看三谷。「好累啊!」
「很稀奇嘛,說那種洩氣話。」三谷立刻拿起通話機。「送兩杯咖啡到會議
室。」
恭子合起文件夾,用手輕輕撫摸。
「要不要休息一下?」
「從明天起,我會在家偷懶十天左右。以後可能無法隨便休息啦。」
「十天嗎?好的。」三谷急急取出記事簿翻開。「我想不會有特別要事需要打電
話給你的。」
「有必要時無所謂。不過,我可能會出去,你先錄音,待我從外面回來聽就
是。」
「遵命。」三谷把記事簿放回口袋裡。「說起來,佐田先生的事真叫人意外。沒
想到他是那種人。」
「所有男人都是那種人啊!」
「這太言重了。」三谷笑道。「我也得小心的好。」
電話響起。三谷迅速拎起聽筒。
「大會議室。嗯,她在──你是誰?」
三谷露出訝異的表情。
「等一等──恭子小姐,有客人找你。」
「誰?我想我沒約人。」
「伊東猛夫。K搬運公司的……」
恭子向三谷投來冰冷的視線。
「你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他?」
「不。大概是他從K搬運公司社長聽來的吧!總不能不說出你的名字。實際上,
他等於被開除啦。」
「是嗎?」恭子點點頭。「好吧!讓他進來這裡。請你迴避一下。」
「我會的──喂,讓他進來。」
三谷掛斷電話,抱著自己的文件夾,往房門走過去。三谷開門之際,恰好端咖啡
的人走進來。
「我那一杯,轉給伊東吧!」
他向恭子交代一聲,離開會議室。
恭子啼笑皆非。她向端著盆子困惑著的女孩子說﹕「好吧!擺在這兒。」
三谷在走廊上走著時,見到一名五十多歲的男人,有點畏畏縮縮的走過來。
「我想見見倉岡社長……」他對三谷說。
「她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裡。」三谷說。「還有,倉岡是會長,請別稱她社長。」
「是……冒犯了。」
男人不斷鞠躬,然後交臂走過去。
他就是伊東猛夫?三谷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應當不滿五十歲才對。可是看起來十分蒼老,筋疲力竭似的。
兒子因涉嫌殺人而受通緝,大概勞心吧。但他那種疲倦法,好像不是一兩個星期
累積起來的。
也許本來就未老先衰吧!
三谷邁步向前。其實,有關伊東猛夫的事,三谷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
妻子死了,情愛全貫注在獨生子身上,在公司裡是其中一個所謂的「窗際族」。
只是不知道恭子為何阻止革伊東職。難道兩人之間有些甚麼關連?
一定有甚麼內情。
不過,如果被恭子知道自己在作無謂的查探,後果是可怕的。好奇心倒是有必要
適可而止。
有人在電梯大堂裡站著抽煙。透過大玻璃窗,俯望眾摩天大樓形成的「山谷」。
「佐田先生。」三谷停下來喊他。
「噢,三谷先生。」
從佐田的語氣來看,他知道三谷過來了。
「你在等恭子小姐嗎?」三谷說。
「不,不是。」佐田把煙蒂揉熄在煙灰盅裡。「只是我不想跟其他人一起走罷
了。」
也許那是真心話,三谷想。
佐田不太像社長,長得相當溫文爾雅。事實上大家都評他是個認真的人。據說恭
子的父母很賞識他,他從小就在恭子家裡出入。
「很麻煩哪!」三谷這樣說。他想知道佐田怎樣回答。
「不。事實終歸是事實,沒法子。」
「可是太意外啦,我以為佐田先生應絕不會惹上那種事。」三谷說。
佐田苦笑。
「問題是處理不當吧!我知道好幾個人隱藏得很好。」
「你太太是S精密機器公司的──」
「對,她是總裁的女兒。」
「她知道這件事嗎?」
佐田搖搖頭。「應該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大騷亂。」
「原來這樣。希望這件事情很順利的帶過去。」
「如果可以就好了……對了,剛剛走向會議室的是誰?我從沒見過他。」
「噢,他是來找恭子小姐的。我也不太清楚。」
「是嗎?」佐田似乎有些在意伊東的事。「我必須回公司了,再見啦。」
「那麼,失陪了。」
三谷目送佐田走進電梯後,掏出自己的香煙,點了火。喃喃自語﹕「奇怪。」
佐田好像是在等自己。為甚麼?
三谷完全不曉得佐田有情婦的事。恭子多半是聘用別的調查員去調查的吧!那可
不稀奇。
三谷覺得稀奇的是,佐田一點也不惱怒自己。通常這類調查都是三谷經手的,佐
田應以為這件事也是三谷查出來的才對。
然而佐田並沒有對三谷說甚麼刺耳的話。為甚麼?
連佐田的妻子也不知道情婦的存在,為何恭子知道?
還有,佐田對於她知道這件事並不覺得不可思議,為甚麼?
看來一定有甚麼。
三谷吸了兩三口煙,就揉熄了。
恭子請假十天。也許那段時間是好機會。三谷這樣想。
「進來。」恭子對呆立在門口的伊東猛夫說。
「嗯……」伊東似乎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想見見倉岡會長。」
「我就是。」
恭子的回答叫伊東啞然。
「失敬了。我不曉得會長是女的。」伊東慌忙找藉詞。
「用不著操那個心。」恭子平靜地說。「請坐。會議剛剛結束,在這種地方見
客,失禮得很。」
「是──不──」伊東振奮一下情緒,作個深呼吸,戰戰兢兢地向恭子走過去。
「花費您的時間。我只是為了這次的事──務必說聲道謝。」
「請坐呀。」恭子在自己的咖啡裡加糖和牛奶。「如果不嫌棄的話,請用那杯咖
啡。那是別人叫的,不過已經走啦。」
伊東本想當場拒絕,但遲疑一下之後說﹕「那就不客氣了。」然後也不加糖,就
這樣一口氣喝了半杯。「謝謝,因為昨晚幾乎一夜沒睡。」
「令郎的事我聽說了。很苦惱吧!」
「我兒子是冤枉的。他絕對不會殺人。不,也許你覺得我做父親的維護他,可
是,這是肯定的,他不會殺人!」
他愈說愈激動。當見到恭子慢條斯理地喝咖啡時,伊東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不應該在您面前提這些事,只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恭子沉默不語。從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是同情、冷淡抑或漠不關心。
「倉岡會長──」
伊東的話還未說完,恭子打斷了他。
「不要叫我『會長』。倉岡就可以了。」
「呃……為何要特別關照我,不革我的職呢?如果……方便的話,請告訴
我……」伊東突然想到甚麼似的補充了一句。「難道……以前在那兒見過面?」
「不,我想我們從未謀面。」恭子即刻搖頭。「別想得太複雜。我只是不允許一
個一心為保護孩子而反抗警察的父親被革職罷了。恰好可利用我是你公司的大股東的
地位,向你的社長轉達我的意見而已,不足掛齒。」
「是嗎?可是,承蒙關照,感激不盡啊。我是沒甚麼權力的閒職,有工作等於沒
工作,但是為了救我兒子,不能沒有這份職業。所以,總要表示一點謝意……」
恭子站起來。
「要你特意跑一趟,我也過意不去。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就此失陪──」
「請便!打攪您啦。」伊東也霍地站起來。
恭子往門口走去時,伊東向她鞠躬。恭子打開門後,回頭再問﹕
「倘若令郎真的殺了人,你還會繼續這樣維護他嗎?」
伊東沉默片刻,回答說﹕「當然。」不是困擾著怎樣回答,而是困擾著應不應該
作答。
「我太太死了,兒子是唯一的骨肉至親,無論怎樣都想保護他的。」
伊東的話說得非常有力。
恭子聽了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說﹕「喝了咖啡,請回去吧!」然後離開了。
伊東在寬敞的會議室裡一個人呆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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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星之誘惑】
車子安靜地溜進大廈的地庫停車場。
d口在停車場內轉了一圈才停下來。
「可以了嗎?」後座不見人影,只聽見聲音。
「不,等一下。」d口說著,走出車外。
深夜一點鐘。夜生活多采多姿的六本木大廈公寓也寂靜無聲。
d口望望周圍,走向電梯口。電梯停在四字樓。
他按了鈕,快步回到車旁,打開後座的門。躺在空位上用毯子蓋著的少女抬起臉
來。
「可以啦?」星海翠問。
「沒問題。」d口點點頭。
阿翠坐起身來,埋怨地說﹕「我全身發痛。」
「那就叫他替你按摩好了。」d口說。「電梯來啦。」
阿翠打著哈欠走向電梯。恰好門扉打開。
「我一個人走好了。」
「不行。」d口立刻跟著進去,按了三字的鍵鈕。
「我上四樓哦。」
「我知道。」電梯開始上升。「你要在三樓出去,然後爬樓梯。」
「不要。好像小偷似的。」阿翠皺起眉頭。
「電梯剛才停在四樓。說不定有攝影記者在那裡等候。」
「有甚麼關係?到時堂堂正正地進去就是了。」
「對你而言可能無所謂,我就慘了。」d口惡狠狠地說。
兩人在三樓走出電梯。
靜悄悄的、空蕩蕩的走廊。
「那邊是緊急用的樓梯。」d口用力推開不袗門。「你留在這裡。我去看看上
面的情形。」
「快點哦,我沒時間了。」阿翠不悅地撅起嘴脣。
d口上了樓,輕輕推開四樓的太平門,窺望走廊。沒有任何動靜。
「OK。可以上來了。」他喊。
已經走到樓梯半途的阿翠,馬上跑上來。
「我走啦。」
「七點半,我來接你。三十分鐘以前準備吧!」
「知道啦!」
阿翠快步走向其中一道房門,短促地敲了一下,門立刻開了。阿翠宛如被吸進去
似的消失掉,傳來上鎖的聲音。
d口好不容易吁一口氣。
不需要走樓梯了。他搭電梯回到地庫停車場。
好不好睡個覺?如果回公寓去,時間又太浪費。
d口把車開出大廈,停在附近的公眾電話旁邊。
她在不在?時間無所謂。她是那種人之故。
可是,只有嘟嘟聲一直沒人接。正要收線之際,有人接電話了。
「喂──誰呀?」
對方之所以大聲喊,皆因背後傳來震耳的音樂。
「我是d口──d口!」
「噢,是你。這麼晚了。」
「吵死人了。開派對?」
「對,馬上開始了。你在附近?」
「嗯。我想去你那兒睡個覺──」
「這裡不適合睡覺哦。」女人笑了。「好,你來吧!」
「我好疲倦。不然,我到商業酒店開房過夜好了。」
「不要啦。有人來了,他想見你哪!」
「怎麼,談公事?饒了我吧!我累得──」
「重要人物哦。」女人打斷他。「假如你不見他,他說以後你一定見不到他
了。」
「啊?難道是美國總統?」
d口雖然口頭上開玩笑,但他知道由加利不是那種信口雌黃的女人。
「好吧!十五分鐘就到。我餓慘了。有甚麼吃的沒有?」
「薄餅之類倒是有的。」
「棒極了!替我叫一客吧!」
d口收線後,回到車子前,抬眼望望剛才離開的大廈。星海翠走進去的房間還亮
著燈。就在這時,燈熄了。
d口搖搖頭。然後鑽上車內,驅車前往由加利的公寓大廈……
現在,星海翠應認是跟那個搖滾樂隊的男孩在床上。
不管經理人的眼睛如何透亮,總不能管制一名十八歲少女的一切。雖然,每天忙
得頭昏眼花,累得連想男人的時間也沒有,倒頭便睡。可是,總得有時間流流汗,把
年輕的精力消耗掉。
另一方面,她開始煩躁和不滿。因不管怎樣努力賺錢都好,收入仍是少得可憐。
讓她找個地方歇息歇息,也是d口的工作範圍。
阿翠選擇了最危險的歇息方式──跟藝能界同行談戀愛。
雙方都不滿二十歲。他們的擁躉幾乎全是高中生。一言蔽之,假如現在兩人的感
情被揭發的話,乃是兩人事業致命的打擊。
於是d口在那幢大廈租了一個單位,當有節目安排時,讓兩人在那裡碰面。
但是,必須小心加上小心才行。
新聞界開始嗅出他們之間有「古怪」。最可怕的是週刊的攝影記者。
老實說,縱使像那樣悄悄帶她進去,還是不能安心。因為萬一被人知道兩人在那
個房間幽會的話,肯定會從遠處用遠距離對焦相機糾纏不休地瞄準等待拍攝。
經理人的工作,實在不輕鬆。
「好遲喲!」門打開後,由加利如此埋怨。
「我差點開車打瞌睡哪!喝了咖啡才過來的。」d口說。「派對已經結束啦?」
「嗯。進來吧!」
由加利穿著睡袍。像是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她年約三十至四十之間,一年前與d口開始交往。
當然,他有時在她這裡過夜。有時也在一起談談公事。
連d口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幹那一行的奇女子。不過,她在藝能界的人面頗廣,製
作所之間發生糾紛時,一旦由加利加入調停,萬事順利解決。那種事經常發生,因此
她的存在是很重要的。
由加利把d口帶到飯廳。d口把碟子上的薄餅吃個精光,又喝了兩杯咖啡。
「傻瓜!」由加利說。「好像饑饉兒童一樣。」
「我從傍晚起,甚麼也沒吃。」d口嘆一口氣。「今天阿翠情緒不佳嘛。」
「她在哪兒?」
「大概在睡覺吧!」d口聳聳肩。
「跟某樂隊的主音歌手嗎?」
聽了由加利的話,d口大吃一驚。
「喂……你從那裡聽來的──」
「我的耳朵是順風耳嘛。」由加利笑了。
「不會是從甚麼地方刺探出來的吧──」
「目前還不要緊。不過,即使阿翠不說,對方醉後失言的話……」
「他媽的!」d口罵了一句。「由加利,拜託,千萬別說出去!」
「我不會洩漏出去的。」由加利保證。
「對了。那位重要人物呢?回去了嗎?」
「在呀。」
「不在客廳呀!」
「在臥室嘛。」
d口一時語塞。
「原來如此。你叫我來,是為了談分手的事?」
「去你的!我和你又不是夫婦。現在我去叫他。你到客廳坐坐。」
由加利踏著輕盈的步伐走了出去。
d口再喝了一杯咖啡,走向客廳。身體沉在沙發裡,喃喃自語﹕「我和她又不是
夫婦……」
確實是的。在由加利心目中,d口不過是「眾生中的其中一個」,總不能呷乾
醋。
「這是d口先生。」
由加利進來了。後面出現一名高大的男人,雖穿著睡袍,但予人有威信的感覺。
d口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你說是d口君?我聽由加利說過。」
那人應該五十五了,全身散發肥膩的精力。他在沙發上大搖大擺地坐下後,說﹕
「你認識我嗎?」
「當然……你是神塚先生吧!」
不知何時,睏意飛走了。
神塚是一個擁有電視、電台、報紙網絡的企業集團總裁。當然他在藝能界也有很
大的力量。對於d口之輩,他是連見面機會也沒有的大人物。
「我聽由加利提過,你是星海翠的經理人吧!」神塚氣定神閒地說。「剛好,我
正想見見你。」
「榮幸得很。」d口不由冒冷汗。
「你的製作所社長,我曾在宴會上偶爾碰面。」神塚說。「不是壞人,不過有點
吝嗇就是了。」
「呃……」d口終於展露笑臉。「不僅是有點而已吧!」
神塚愉快地笑了。
「由加利,替我倒杯酒來。你也來一杯吧!」
「榮幸之至!」
有這樣的大人物做對手,無論多烈的酒也不會醉了。
由加利拿了兩隻玻璃杯過來。喝了一口後,d口嚇了一跳。
「這不是烏龍茶嗎?」
神塚咧嘴一笑。「我拒絕酒精。」
「是嗎?」
「酒雖用來消解精神壓力,卻會帶來另一種壓力,飲它豈不是傻瓜嗎?」
神塚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茶。
「關於星海翠……工作態度如何?」
「嗯,她很能幹。已經十八歲啦,她本人也知道不能不拚一拚了。節目安排雖過
密,但她從不抱怨。」
「不錯嘛。對目前的待遇滿不滿意?」
「這個……她本人的開支很大……」
「不,我是問你。」
「我嗎?」d口困惑不已。
神塚說﹕「其實嘛,我想把星海翠挖過來哪!」
d口頓時啞然。
「怎麼啦?心情好像很糟糕似的。」
d口一邊操縱駕駛盤一邊說。
「對。」阿翠冷冷地說。「睡眠不足。」
「不光是那樣。跟他吵架了?」
「多管閒事。別管找!」
阿翠十分煩躁。d口的話說對了一半。
睡眠不足,這是偶像派歌手的普遍狀態。並非這個早上特別睡眠不足。
的確,昨晚的約會不太有趣。雙方都疲倦了,心情煩躁,竟為芝麻綠豆的小事吵
起來。
彼此都很年輕,故只懂任性地為自己著想,而不會同情對方。就如火星撞地球一
般,結果不言可喻。
若是那樣的話,只要背對背而睡就行了……但不僅是那樣。
阿翠對那宗命案耿耿於懷。秋崎洋子被殺事件,伊東京一受到指名通緝,還沒找
到他的下落。
洋子竟然被殺!
阿翠和洋子是義氣之交。小時候長相出眾的阿翠,反而受到同伴們排擠,可是洋
子時常邀請她去玩。
然後是伊東京一。其實,阿翠也偷偷傾慕京一。但因京一是洋子的「戀人」,所
以她絕不方便表明自己的心蹟。
如今想起來,真是可愛的「初戀」……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令人難以置信。可是,大家都變了。
阿翠本身也想像不到,八年後的自己竟變成這樣。
大概在八歲或九歲左右,阿翠開始意識到自己很「可愛」,但那絕不跟「明星」
、「偶像」的憧憬扯上關係。她並不太喜歡那種花花世界。
然而一旦進去以後,那個世界就像大麻一般捉住少女不放。
這一年生活的改變,縱然把過去的十七年全部加起來也不夠多。
終於昏昏欲睡之際,車子停下來,把阿翠搖醒了。
「到了嗎?」
早上的第一件工作,應該是雜誌訪問。阿翠睜眼往外一看,困惑不已。
「這是甚麼地方?」
圍牆高築的住宅區。車子停在一間令人瞠目的豪邸前面。
「遲一些才去接受訪問。就說塞車好了。」
「怎麼回事嘛!」
「你知道這幢房子是誰的嗎?」
「不知道。」
「神塚喲。他的名字總該知道吧!」
「嗯。好漂亮的房子。」阿翠欽佩不已。「可是,為何停在這兒?」
「聽著。」d口回頭對阿翠說。「懂嗎?只是在這裡才談的祕密。」
「甚麼玩意兒?」阿翠笑了。「偷拍照片嗎?」
「昨晚,神塚叫我去談話。他說他想你過去幫他。」
「挖角?」
「神塚正在著手日美合作電影。預算是三十億,發售全球。他想用你。」
阿翠嚇呆了。
「用我……拍電影?」
「女主角。你將成為國際明星。」
「可是……」
「神塚想把你羅致到自己旗下,然後捧紅你。當然,那邊可以賺大錢啦。」
「真的?不要開我玩笑哦!」
「一大早就開玩笑?我可沒功夫!」d口說。
「那麼,你是說真的?」
「他叫我問問你的意思。當然了,收入是比你現在多十倍。廣告演出費幾乎全進
入你的戶口。怎樣?」
阿翠的睏意不翼而飛。
「怎會有那麼美妙的事來到!」
「那麼,你OK啦!」
「d口先生,你怎麼辦?」
「我也一起過去。不稀奇嘛。」
阿翠的臉陡地僵住。
「可是──社長會答應嗎?」
「對手是神塚的話,他不能說甚麼。況且,神塚方面應該想到抵押品的。」
「哦。若是那樣,好吧!」
「一言為定。」d口咧嘴一笑。「那就進去這幢房子吧!」
車子走進粗大結實的門柱之間。
「怎麼啦?」
「神塚先生想見你。小心別失禮哦。萬一得罪了他,你在藝能界混不下去啦!」
「沒問題的……」
阿翠終於理解d口的話了。然後覺得渾身熱起來。
國際明星!
若是當了國際明星,我就不必像現在這樣幹了。可以選擇更好的工作,也可以練
歌了!
阿翠愈想愈興奮。洋子被殺的事和京一的事,現在完全拋諸腦後,忘得一乾二
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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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悔之已晚】
走出最上面一層的電梯,再爬一道樓梯,就是頂樓了。
大木幸子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被風吹散的頭髮,環顧頂樓。
下午兩點。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上來。
她緩緩打量四周。頂樓並不寬敞。
時間尚早。幸子的手錶撥快了五分鐘。從事自由業的人,與人相約的時間觀念非
常重要。
為免約會遲到,幸子通常把手錶撥快五分鐘。
風勢加強了。晴朗而舒暢的下午。
幸子出神地注視周圍並列而建的大廈。在四方形的窗戶內活動的人們,似乎沒有
閒暇去留意一名站在頂樓的女人。
失去工作後,幸子初次發現自己是個需要「做事」來支持生存意義的人。
必須做點甚麼了。
只是現在的幸子有事要做。既是工作,也是義務。
腳步聲使她轉過身來。伊東上來了。
「老師──」伊東禮貌地行個禮。「給您添了麻煩,非常抱歉。」
「那兒的話。」幸子搖搖頭。
「京一──怎麼樣了?」
「他很好。在我的寓所裡顯得很無聊哪。」
「真不曉得應該怎樣感謝老師才好……」
「伊東先生。」幸子微笑。「請別再喊我『老師』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不,老師畢竟是老師。」伊東頑固地說。「請你來這種地方,真過意不去。但
若出去外面的話,又怕有刑警跟蹤。」
「沒關係。重要的是京一的事。想到應該怎辦才恰當了嗎?」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伊東嘆息。「當時他逃跑,的確很失策。可是已經做
了,無可奈何啊。」
「我也這樣想。」
「京一沒有殺人。我絕對相信他。」
「我也相信京一的人格。我想他不會做出那種事來。」
「謝謝您這樣說……可是警方一旦認定他是疑兇,不容易改變看法的。」
「嗯……」
「我有一個想法,希望不會使您添麻煩──目前暫時請您讓京一躲一陣子,說不
定找到真兇……」
「不容易啊!」
「我知道。搞不好連老師也有罪──」
「不,我無所謂。」幸子慌忙說。「我是自願窩藏京一的。我說不容易,是指找
到真兇而言。因為警方一心以為京一是兇手,多半不會分心找別的疑犯了。除非我們
能夠找到兇手……」
「一定有辦法找到!」伊東漲紅了臉。「我去找。我要親手救我的兒子出來!」
幸子被伊東強烈的父愛所感動。她想假如這種愛走向極端,甚至可稱為盲目的
愛。
「不過,老師肯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就壯膽了。」伊東說。「無論是老師也好,
倉岡小姐也好,承蒙伸出救援的手給弱者。」
「倉岡──你說倉岡?」幸子不由反問。
「嗯。」
「她是誰?」
「京一的事使我差點被公司開除。但她說一句話就救了我。」
伊東把那位倉岡女士的事簡述一遍。
「原來這樣……她叫倉岡──甚麼?」
「這個嘛,我沒請教她的名字。」伊東說。「老師,怎麼了?」
「不,沒甚麼。」幸子搖搖頭。「總之,我保證京一的安全。請放心。此外,我
會想辦法──」
說到這裡,幸子察覺有人來了頂樓。
「伊東先生──」
「金井君。怎麼啦?」
「對不起。請你緊急聯絡交貨部。」
金井美禰子說著,向幸子稍微一瞥。
「好。我馬上去。」
金井美禰子向幸子輕輕致意一下,走下樓梯去了。
「剛才那位是……」
「我們公司的女孩子。」
「她可能聽見我們的談話。」幸子說。
「不要緊。因她同情我。老師,非常抱歉……」
「別擔心。我會跟你聯絡。請先行吧!分開走比較好,是不?」
伊東鞠躬了好幾次才離開頂樓。
幸子突然嘆一口氣。
「倉岡──」
忘不了的名字。
對。伊東不記得也不無道理。尤其是做父親的大概不知道詳情。
「老師!不要唷!」
那個男孩的尖叫聲,迄今環繞耳際。
倉岡克哉──瘦小的個子,不像十歲小孩。不僅瘦小,而且性格憂鬱,彷彿不敢
見陽光,整個人陰沉沉的,更加使人留下他那瘦小的印象。
那時幸子很年輕。她還不能理解,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小孩,與別人隔絕而活,僅
僅維護自己的安危,才能勉強生存下去。
「倉岡君,試試看!」
「不。」
「試試看就做得到喲!每個人都做得到的!」
「我不要!」
克哉極度厭惡高處。可是,那又不是二樓或三樓,只是爬上攀登架也怕得不肯嘗
試。
有些人戰兢恐懼地踏出人生。但若腳步不夠結實,那是相當可怕的事。
可是,幸子從小就擅於爬樹,不管怎麼高的樹都不理會照爬上去,所以她不了解
那種害怕心情。
「你沒試過才會怕!來,加油!」
如今回想起來,有點懊悔當時不應該當著全班同學面前,要他做那件事。可是幸
子期待著﹕男孩子的尊嚴很L,也許會驅使他做得到也說不定。
「來,試試看!」
「不要!」
「做做看!」
當時在克哉眼中,幸子的臉,一定像鬼一般可怕。
然而,克哉終究是做不到。只是叫他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而已,竟然辦不到!
幸子煩躁極了。為何他不接受自己的一番熱忱?
「下次體育課之前,一定要做到。知不知道?」
然後,幸子說出一句最不應該說的話。
「假如倉岡同學辦不到的話,我就在體育課時分全班為兩組。懂嗎?」
幸子本身非常反對把班級分組使其互相競爭的事。
不管讀書也好,競賽也罷,成績較差的學生,走得慢的學生,經常被人欺負或排
擠。
對教師而言,分組的競爭乃是輕鬆省事的辦法。但幸子對這種做法採取批判的態
度。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個性。即使算術不好,運動不佳,應該不算是「差勁的人」。
在學校的成績表現,只不過是能力的一部份。比成績更重要的乃是態度問題。
那是幸子的信念。雖然她是如此執著,但在煩躁之際,禁不住脫口而出,竟採用
了分組法。
剛好那段時期,幸子和一位同事在談戀愛,卻有別的女教師跟她之間發生陰險的
「三角戰爭」,因此令她煩躁不安。
她把那種不安發洩在克哉身上……
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演變成那個悲劇!
鈴鈴拎,何處響起鐘聲,使幸子回過神來。
三點鐘了。
幸子從頂樓走下樓梯,坐上電梯。
倉岡。大概是巧合吧!
並不是普遍的姓。倉岡……克哉的母親叫甚麼名字來著?
沒有父親。謠傳他是私生子。可能是的。他的母親似是纏繞著某種不幸的陰影。
剛才從伊東所說的話來看,那位倉岡女士似乎是擁有無數企業的大人物。不可能
是那個克哉的母親吧!
不,也可能有血緣關係。
走出大廈時,幸子突然想起甚麼,截了一部計程車。
「是你呀。稀客稀客!」
落合用女性化的親昵語調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對不起,你很忙吧。」幸子說。
在鄰接某報大堂的茶座。聚滿為了工作上的洽商或睡午覺而來的新聞記者,非常
熱鬧。
「那裡那裡,沒啥大不了的工作。」
落合抹掉額頂的頭汗。他長得過胖,很會流汗。
「以前承蒙關照啦!」幸子行個禮。
「那裡那裡,不能幫上甚麼忙啊!」
臉皮相當厚的落合,竟然顯得有點難為情。
有一次,幸子想訪問某財經界的大人物,曾經委託經濟部記者落合介紹。
落合一口答鷹了。可是,當幸子依約赴會時,不見落合的人影,到接受訪問的對
象離開以後他才出現。
過後,幸子才知悉,落合無論答應甚麼都靠不住。
此後,幸子也沒見過落合……
「工作做得怎樣?」落合不停地搖著二郎腿說話。
「已經歇業啦。」
「不幹了?原來這樣啊。你很賣力的嘛。不過,女人最好是結婚嫁人留在家裡。
真的!」
「我不是為了結婚才不做事的。」幸子說。「其實,今天有事想向你請教。」
「向我嗎?好哇。說出來聽聽。」
說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幸子喃喃自語。
「你認識一個姓倉岡的人嗎?」
「倉岡?」
「女性,據說擁有好幾間公司。」
「噢,你說倉岡恭子吧!對,她很有名。」落合在紙巾上面,用原子筆寫出「恭
子」兩字。「你想調查她?」
倉岡恭子──好像是那個名字的感覺。
「能見到她嗎?」幸子說。
「這個嘛。」落合側側頭。「傳說她的作風很古怪,私生活充滿謎團。」
「怎麼說?」
「聽說一個人獨居,沒有男人。我想──不到五十歲吧!外表看起來十分年輕
哦。」
「平時她會在甚麼地方出現?」
「她有好幾間公司,應該在那兒有辦公室吧!你想見她的話,我看相當難哪!」
「有甚麼辦法沒有?」
落合抓抓頭皮,說﹕「對了,她有個顧問律師。你去找他,也許能見得到。」落
合補充說明。「他叫三谷。我也見過他。說是律師,實際上等於倉岡恭子的私人祕書
之類。」
「我一定要見他。那位三谷先生的──」
「我有他的電話。稍等一下。」
落合好不容易站起來,然後盯著幸子說﹕
「怎樣?找個時間一起吃飯如何?」
「我正在找工作,忙得很。」幸子用笑臉敷衍過去。
「為何想見恭子小姐?」三谷問。
「這──」
幸子無法解釋。
三谷也是相當忙碌的人。幸子打了四次電話才約到他見面。
「總之,恭子小姐很忙。」三谷說。「假如我可以幫忙的話,請告訴我好了。」
「可是──我非見她不可。」幸子說。
「所以,請你說出是甚麼事呀。」
三谷絲毫不肯讓步。站在三谷的立場,那是理所當然的,幸子想。
「其實……我以前當過小學教師。」幸子說。
「原來如此。我有那種感覺。然後?」
「也許是我記錯了,在我負責的班上,有個學生名叫倉岡克哉。他的母親可能就
是倉岡恭子女士。」
三谷一時沒有作答。但是,他用顯然感興趣的眼光看著幸子。
「那孩子在十歲那年去世了。」幸子說。「在我擔任的課上……意外而死。於是
我辭去教師的工作,成為自由合約的編輯。」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八年前。」
「八年前啊……」三谷臉無表情地繼續玩弄原子筆。
「請問──你有聽說過嗎?關於她兒子的事之類……」
「沒有。她從來不提自己的事。」
「是嗎?」
「縱使恭子小姐就是當事人,已過八年,你為甚麼想見她?」
「呃……」
「可以詳細說一說嗎?」
「我想向她道歉。換句話說,是因為我的粗心大意,才造成她孩子的死亡。」
「可是,那件事在八年前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不!」幸子的兩手緊緊相捏住。「倉岡女士說,她不會饒恕我們。她一定要復
仇。」
「復仇?」
「也不是沒道理的。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十分疼愛。結果,學校的人一個也沒出
席喪禮。」幸子直直地注視三谷。「因此,假如她就是那位倉岡女士的話,縱使現在
遲了些,我也想起碼燒個香……」
三谷斜眼看她一眼。
「剛才你說『我們』。除你以外,其他還有誰?」
「就是──」幸子驀地一驚。「不,那是──」
「換句話說,那孩子的死亡責任不是只在你而已。對不?其他還有誰?」
幸子遲疑著,然後說﹕
「倘若我告訴了你,你能讓我跟那位倉岡女士見面麼?」
三谷想了一下,點點頭。
「好吧!我答應你。不過,待我聽了你所說的才決定。」
「明白了。」幸子吁一口氣。
幸子說出了克哉懼高,不能站在攀登架的最上面,於是她宣佈分組,並把責任歸
咎給克哉的事。
「那天下課後,我在校園聽見孩子們吵鬧的聲音,於是出到外面去看。只見班上
的孩子們聚集在攀登架旁。是克哉和另一組的同學。大家正在哄鬧著要克哉站上
去。」
幸子嘆息。
「到底那是『鼓勵』還是『恐嚇』,十分難辦。我想交給孩子們處理也好,於是
躲在樹蔭下,旁觀當時的情況……」
克哉沒有出聲。幸子以為他在拚命努力之故。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克哉是因恐懼過度而發不出聲音。其他孩子們以嚴厲、責備、冷酷、憎惡的視線
盯住他……
克故的上半身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衣,而且汗流浹背。幸子記得很清楚,那件襯
衣也被汗水弄濕,看起來黑了。
克哉顫抖著爬到攀登架的最上面。可是,無法從上面站起來。
「站呀!」
「快點站唷!懦夫!」
「如果跌下來,我們不會放過你哦!」
聲音此起彼落。幸子聽到這裡,開始覺得不安。因為那些完全不是「鼓勵」的
話。
「我想走過去,告訴他『加油』,可是又想再等一會……」幸子搖搖頭。「克哉
站起來了。站在攀登架上。可是,汗流如雨。突然腳下一滑──克哉慘叫一聲,跌了
下來……」
三谷輕撫下巴。
「他就這樣死了?」
「是的。跌下來時,碰到身體的重要部位,身體扭曲得好怪異。」
「原來如此。」三谷說。「於是你覺得要負起作為教師應負的責任,所以辭職
了?」
「是的。」幸子盯著三谷。「可以讓我見見倉岡女士麼?」
三谷拿起備忘錄。
「我不能保證她是不是當事人。」然後迅速寫下便條。「這是她的地址。目前恭
子小姐在休假中,應該在家的。」
幸子接過便條。
「突然造訪,她肯見我嗎?」
「大概沒問題吧!我先跟她聯絡一下,把事情告訴她。」三谷站起來。「她對我
也不大肯談話哪!」
幸子幾乎無意識地站起來,說聲「多謝」,離開了。
三谷沉思片刻,驀地手伸向電話,突然又改變念頭,把手縮回去。
伊東──說不定那個男人也有點瓜葛。
伊東京一是他的兒子,今年十八歲。換言之,八年前是十歲。跟倉岡克哉同年。
這不是純粹巧合那般簡單。
可是,假如伊東京一是當時逼死克哉的其中一人,為何恭子要救他的父親脫離困
境?
「一定有甚麼內情。」三谷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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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不死靈魂】
大木幸子停下車來。
這裡就是吧!眼前是一幢別墅式的優雅建築物。
到處找不到門牌之類的東西,但看來錯不了。
幸子有些躊躇。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她拿著三谷交給她的便條來到這裡,很狼狽地找了許久。
這一帶幾乎沒有人煙,無從問路。同樣的地點繞了好幾趟,有時完全走在樹林
中,進退不得……
入夜後,四周一片漆黑,也曾想過今天回去算了,然而連回去的路也不曉得。正
當兜兜轉轉的時候,突然來到這個地方。
房子沒有亮燈。是否不在家?
三谷真的替她聯絡了嗎?幸子非常清楚,從事他那種工作的人很忙碌。
路途中使幸子膽顫心驚的是──經過秋崎洋子被殺的現場。
現場距離這裡並不太遠。
這是偶然巧合麼?還是……
「反正來了。」幸子對自己喃喃地說。
倘若不在家,改天再來好了。只是沒有自信可以再找得到。
幸子走在伸延至玄關門廊前的石板路上。
走著走著,突然覺得被人注視。
她抬頭望向二樓的窗口。白色窗帘開了一條縫,幸子望過去時,窗帘關上了。
有人在。
多半是倉岡恭子聽見車聲,起來看看吧!
幸子鬆一口氣,站在門前撳鈴。隔著厚重的門,澎湃的波濤聲彷彿遠飄而至。
「啪」一聲,燈亮了。有人走出來。似乎聽見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門發出咯噹一聲響。嗖一聲打開幾公分,就停止了。
幸子有點吃驚。住在這種大豪邸,居然也不用看清對象是誰就開門了。
不過,也許富有人家就是這樣。
「對不起──我叫大木。」幸子說。
幸子把門輕輕拉開,見到寬敞的玄關,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豪華設計。
奇妙的是,沒有一個人在那裡。
「倉岡女士,你在嗎?」
應該有人在的。當然的事。因為門是這樣為她打開的。
幸子走進玄關,猶豫不已。
「打攪啦。有人在嗎?」
突然,背後發出沉重的聲音,門關了。幸子嚇得差點揚聲叫起來。
對。這扇門一定是電動操作。這樣就很容易理解為何沒有人,門也會自動打開
了。
「我叫大木。請問有沒有人──」右邊的深處傳來腳步聲。「對不起,有人在
嗎?」
沒有回音。幸子聳聳肩。
她決定進去看看。自己拿拖鞋穿上,往腳步聲的方向走過去。
門開著。她悄悄窺望一下,乃是寬敞的客廳。燈火通明,可是到處不見人影。
到底這是怎樣的住家?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孩子的笑聲──男孩子的高尖笑聲。
嚇得她轉過身來。只聽見短促的腳步聲,顯然是跑上樓去了。
幸子出到走廊,四處張望。
看見一道樓梯。小孩子好像是從那裡上樓去了。
原來這樣。終於明白過來。一定是大人讓孩子在家看門,因此一直不肯出來。他
在跟大人開玩笑而沾沾自喜。
「聽見嗎?」幸子站在樓梯下面往上喊。「有人在吧!」
沒有回音。
可是,任意進入別人的家已不夠禮貌了。她遲疑著是否可以上樓去。
幸子困擾地呆立在樓梯下面。然而等來等去,總是沒有人出來。
咭咭咭咭……憋不住氣的笑聲,從上面傳下來。像是有人從某處俯視幸子困擾的
樣子,正在享受作弄她的樂趣。
「請你下來好嗎?」幸子說。「不然──我可不可以上去?」
有沒有成人在家?幸子左顧右盼。
「有人在嗎?」
幸子出到走廊大聲呼喊,可是只有自己的空洞回聲而已。
沒法子。幸子下定決心,沿著寬樓梯上去。樓梯鋪了厚地毯,吸收了腳步聲。
一陣冷風吹下來,幸子悚然一驚。是窗口開著的緣故吧!但冷得怪異,不像外面
的風,而像冷氣的風。
這個時節開冷氣?不過,並非不可能。
幸子察覺自己在害怕。究竟為何會這樣?這只是一所平常的房子,現在的我只不
過走上平常的二樓而已。
縱然如此,為何自己雙手在冒汗?
幸子的記憶深處,有些東西開始活動。
有一種所謂的「即視感」。即是在第一次接觸,卻像以前在那兒見過的感覺。
那是甚麼?有些東西觸碰著幸子的記憶。
上到二樓,幸子一眼望向無人的走廊。剛才明明有人在的。幸子開始思緒凌亂。
「你在那兒?」幸子說。她發覺自己的聲音出奇的細微和顫抖。
振作些!你以前是教師哦!她罵自己。
「對了!」幸子喃語著停下步伐。
教師。我當教師的時候。「它」碰著了那個記憶。
那個又尖又高的小男孩笑聲。
一模一樣。倉岡克哉的笑聲……
少年變聲前特有的金屬般的尖聲。縱然在班上哄堂大笑時,她也能夠分辨克哉的
笑聲。
因為,克哉很少大笑。
可是,為何在這個地方有小男孩的笑聲?聽錯了?不,不會的。
幸子用力甩甩頭。振作些!克哉已經在八年前死了。
況且,縱使這裡有小男孩也不足為奇。倉岡恭子其後可能結婚,也會生兒育女。
她那時也有四十前後了吧!不過,現在高齡生產已不稀奇了。
對。假如我現在生孩子,也算高齡生產啦。
幸子勉強自己笑了。如果不笑的話,她怕自己不敢往前走。
對。沒甚麼好怕的。到處燈火通明,這種新穎的豪邸,不可能有幽靈出沒吧!
幸子平復心緒,繼續邁步。
好幾個房門並排著,每一間都緊緊關閉著。要不要打開其中一道門看看?可是,
不應該任意而行……
卡嚓一聲,其中一道門突然間開了一條縫。嚇得幸子差點喊出來。
可是,門不再打開,停在那兒。一線燈光漏出外面。
「有人──在嗎?」
幸子明知故問,慢慢走過去。她的手搭在門柄上。冷冰冰的金屬觸覺。
「我進來啦!」
幸子倏地推開房門。意想不到那樣寬大的房間出現在眼前。
然而──裡面空空如也。不,房間中央擺了一張椅子,背門而立。
剎那間,幸子感覺似乎有人坐在那裡。那是錯覺,只是椅子上豎著照片而已。
幸子悄悄繞到椅子另一邊去看。
倉岡克哉就在那裡。從黑白照片中直盯著幸子。
充滿怨恨的眼神,彷彿在問她,為何害死我。
「克哉同學……」幸子當場跪下來。
當她發現照片前面攤開的發黑髒襯衣時,她的兩手緊緊合十。那不是污垢。也不
是普通的污蹟。
那是血蹟。那件襯衣就如八年前那樣,攤放在照片前面。
「克哉同學──」幸子垂下頭去。
八年前,幸子終究沒有出席克哉的喪禮。她本想出席的。不是藉詞,乃是事實。
然而校長阻止她。他認為不是校方的過失。那個母親神經又不正常。如果出席了,等
於校方承認有責任。
被克哉的死震撼打垮的幸子,最終聽從了校長的話。
「對不起,克哉……」
幸子雙手就地,深深垂下頭去。
然後,突然覺得有人站在跟前,於是抬起臉來。
不,沒有人。同樣的椅子、照片和襯衣而已。
然而,有人站在旁邊的感覺並沒有消失。難道他母親恭子回來了?
「有人在嗎?」
幸子站起來。不料身體失去平衡,腳下踉蹌,下意識伸手扶住那張椅子。
眼睛轉向椅子,她的手正擱在那件襯衣上面。
可是──怎麼會有濕的感覺?八年前的黑色污蹟,一下子黏住幸子的手。
幸子睜大眼睛,看見難以置信的光景。
鮮紅的血,從那件襯衣滲出。然後慢慢從她的指間爬上手背擴散開來。黑色的液
體變成鮮血,開始從椅子滴落地面上。
幸子發不出聲音來。抽回自己的手,踉蹌後退。黏在手掌的血,沿著手腕擴散出
去。
「啊……克哉同學!原諒我!」
幸子喊著衝出房間。那個尖笑聲彷彿追趕著她似的在耳邊迴響。
幸子跌跌撞撞的衝下樓梯,從玄關逃出外面。
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種事!這是夢!
可是,左手的血是真實的。幸子一邊往車子跑,一邊把左手的血擦在衣服上。
她上了車,發動引擎。車子飛也似地往前馳騁。
她忘了開車頭燈。只顧拚命擺方向盤,車子一時向左一時向右,輪胎發出吱吱聲
摩擦著地面一路往前駛。
冷靜!必須冷靜!
幸子告訴自己,然後停下車子。
夜的寂靜突然包圍著她。她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心臟鼓動聲。
幸子把臉伏在駕駛盤上,哭了起來。
連自己也分不清是恐懼的眼淚,還是悔恨的眼淚,總之哭了。
不知哭了多久,幸子終於收拾心情,抬起臉來,不住地嘆息。
「回去吧!」她告訴自己。
倉岡恭子的家有些甚麼,現在不去想的好。總之現在必須回自己的公寓去。
幸子拿毛巾抹掉黏在左手的血,又把駕駛盤仔細抹乾淨。
這次開了車燈,慢慢駕駛。
她以為自己又要迷路,不料很快就出到寬闊的汽車道路。
怎會這麼近?
走了一會,進入高速公路。在空曠的馬路上,可舒服地兜風。
幸子一直注視前方,其他的事一概不想。她成功到了某個程度,然後加速,興致
盎然地驅車往前。
肚子餓啦。待在寓所的伊東京一也餓了吧!
突然,幸子想被京一擁在懷裡。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公寓,發生進一步關係也不稀
奇。
京一今年十八歲。大概還沒碰過女人吧!
聽他的說法,他和秋崎洋子之間並沒有發生甚麼關係。
對。我的年紀比他大,讓我教他好了。
幸子有過情人。以前也跟三個男性有過關係,但不持久。
也許自己太認真了。雖然她從來沒有強逼對方說﹕「跟我結婚」,可是大家卻怕
了她,對她的認真敬而遠之。
如果交往時態度輕鬆一點就好了。對。就如消遣……
現在知道了。幸子終於知道成人之間應該怎樣交往。可是,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不錯。跟京一玩玩成人遊戲吧!讓我告訴他「女人」是甚麼。
幸子微笑。
突然,左手一滑,駕駛盤搖擺不定。
怎麼回事?幸子的臉色猝變,重新握好駕駛盤。
在緊握駕駛盤的兩手手指間,有血滲出來。
「不可能的!不會的──」
車子在蛇行。後面的車輛響起喇叭聲。
「啊──不要!克哉君!不要!」
她混亂了。拿起左手一看,血濕兮兮地擴散開來。
幸子喊叫起來。那是悲鳴?抑或求救的叫聲?
幸子的車子超出行車線,撞上路中央石壆。當車子反彈回來之際,一部大型貨車
直衝過來。
隨著轟隆聲,幸子的車碰碎了。車頂癟了,車身斷為兩截。幸子的身體在一瞬間
被壓碎。
在她吐血斷氣之前,突然聽見小男孩的尖銳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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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死亡之輪】
「爸爸。」
聽見叫聲,佐田把埋在報紙上的臉抬起來。
「今天這麼早?」佐田綻開笑臉。
「今天不能不早點去喲!」
久美走進晨光滿溢的飯廳,拉開椅子坐下,同時拿起桌上的咖啡壺。
「我要咖啡。」
「嗯,喝吧!」佐田的視線回到報紙上。
「有甚麼有趣的新聞登出來了?」久美一邊說,一邊在斟咖啡。
「我只看股票的動向。」
「那種東西有趣嗎?」
「看得懂自然有趣。」佐田對女兒說。「久美,吃點東西才去的好。」
「我去外面吃。吃漢堡包。爸爸呢?」
「我沒甚麼胃口。」佐田說。
久美稍微垂下眼瞼,問﹕「媽媽呢?」
「好像出去了。」
「是嗎?這麼早出去了?」
「嗯……」
久美遲疑了一下,說﹕「昨晚……你和媽媽吵架了,對不對?」
佐田看了久美一眼。
「你聽見啦?」
「聽見啦。你們的房門開著嘛。」
「是嗎?」
佐田慢吞吞地啜著咖啡。
久美,十八歲。大學一年級學生。
長得酷似母親,雖然臉孔有點嚴肅,但因遺傳了父親的溫和性格,使她的表情柔
美不少,可算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兒。
「爸爸──你要和媽媽分手?」
佐田微笑一下。
「你可用不著為那種事擔心。」
「那可不行。」久美喝了一口不加糖的黑咖啡。「爸爸,假如你們分手的話,我
想跟你在一起。」
「哎,操之過急了吧!」佐田苦笑不已。
妻子八重子昨晚回娘家了。久美好像還不知道那麼詳細。
「爸爸──」久美又說。「你要和那個女人一起生活麼?」
結果,妻子也知道了。知道他有二十一歲的年輕情婦,以及六個月大的小孩的
事。
佐田受到倉岡恭子的指責後,本來準備好好處理一切。
他沒想過要跟八重子離婚。不過,他想在經濟上照顧情婦兩母子。
大概是出席那個會議的某人告訴八重子的吧!
昨晚,佐田和八重子發生激烈的口角,直到深夜。作為S精機公司總裁的女兒,
八重子的尊嚴不容許丈夫有情婦存在。
結果可能不得不離婚哪,佐田想。
「我還不知道會怎樣。」佐田說。「總之,我不想你受苦。」
「我不是說這個。」久美說。「爸爸,你做你認為最妥當的事吧。不必擔心我的
事。到了這個時候,我可以一個人獨立生活了啦。」
「太危險啦。你不是只會玩嗎?」
「好過份!」久美瞪她父親一眼。「對了,爸爸,你跟她是在那兒認識的?」
「你在說那個她?」
「爸爸的『她』呀!」
「嗯……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連孩子都有了喲。」
「你知道了?我們已用低聲談那些事的哪。」
「可是,我很關心嘛。那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吧,是不?」
「總之,需要花點時間才能解決。」佐田嘆息。「等事情明朗化之後,我會告訴
你。」
「好。我懂了。」久美點頭。「不過,爸爸──」
「甚麼事?」
「你可別為了我而拋棄那個女人哦。」
佐田嚇了一跳,盯住久美。久美的眼睛並沒有責備父親。
「我也知道,男女之間的事,不能用道理或法律來解決。所以──我不認為爸爸
做了甚麼壞事。我想媽媽也有不對的地方。」
「謝謝你。可是,你可不許譭謗媽媽。」佐田平靜而堅定地說。「這種事,責任
在於男方。縱使爸爸和媽媽感情不好,卻不等於爸爸可以隨便偷情。」
久美瞟她父親一眼,然後噗哧一笑。
「甚麼事那麼滑稽?」
「爸爸真的太認真了嘛。見到就冒火啦。」
「為甚麼?」
「偶爾嘗試大發脾氣,或者打打孩子如何?」
「叫我打你嗎?」
「嗯。打一次,給我一百萬。」久美清晰地說。
「你在胡說甚麼。」佐田笑了。「今早不是要早點去上課麼?」
「嗯。那我走啦。」
久美噗地站起來,小跑步走出飯廳。動作靈敏,洋溢著青春氣息。
佐田的早餐只有咖啡。待會到甚麼地方吃點輕食好了……
佐田的情婦入院了。精神狀態還不安定,需要二十四小時有人看顧。當然也得請
人幫忙照顧六個月大的嬰孩了。
佐田也猜不著事情發展會怎樣。恐怕她要一段時間才能復原吧!
那段時間,孩子怎麼辦?自己和妻子之間怎麼辦?只能等候八重子先表態了。
禍不單行。禍事總是接連發生。
希望不再有其他事情發生就好了……
「爸爸!」
久美探臉進來。
「怎麼還沒出門?」
「哎,零用錢有點缺嘛。」久美側側可愛的頭說。
佐田十分溺愛女兒。
「那就從爸爸的錢包拿一點吧!」
「謝謝。其實已經拿啦!」
久美丟下楞住了的佐田,翩然離去……
佐田苦笑著,攤開社會新聞版。
由於那是一份經濟報紙,對於所謂「事件」的處理篇幅很小,佐田看到的,其實
已是死亡新聞之類。
有沒有交易客戶中的社長、總裁或他的夫人去世的消息,都有必要留意。
本來這些不是社長的工作。可是性格使然,佐田有時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佐田的視線之所以停在一宗小小的交通意外報導上,大概是偶然罷了。通常他只
飛快的瀏覽標題而已。
尤其是發生在高速公路的意外,沒甚麼有趣的記載。然而這特意提出來,原因是
牽涉五部車子的連環大車禍,肇事原因是一名女駕駛者駕駛出錯。
女駕駛者錯誤擺動駕駛盤。死亡的是大木幸子,三十六歲。
大木幸子。
佐田重複看那個名字。
聽過的名字。在哪兒聽過?
這篇報導沒有說明死者有沒有職業。
佐田決定馬上打電話到秘書家裡。
到了公司,佐田立刻問女祕書﹕
「知道了甚麼嗎?」
「剛才向報館方面查詢了。」可以信賴的祕書說。「我想九點半以前會有回
音。」
「好的。其他報紙呢?」
「擺在社長的桌上了。」
「是嗎?對不起,麻煩你替我到樓下拿一份三文治和咖啡來。」
「遵命。」
祕書出去了。
佐田走進社長室,終於沉著下來。
無論怎樣都好,這裡是他一個人可以獨處的地方。
他把身體靠在椅子上,然後掀開祕書替他買齊的所有報紙。
所有報紙都刊登了那宗意外的報導。可是,一幀照片也沒有。
佐田死了心,合起報紙。首先把今天的會議資料過目一遍。
電話響了。
「我是佐田。」
對方不說話。佐田立刻知道是誰。
「八重子嗎?」
「我在娘家。」無感情的聲音。
「哦。」
「我想目前好好想一下。」
「我知道。」
「久美怎麼樣?」
「她去學校了。昨晚的對話,她好像聽見了。」
「因為你說話太大聲了嘛。」
彼此彼此,他想。現在決定不說甚麼。
「久美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必擔心她吧!」八重子說。「不過,請你不要讓那
個女人踏入家裡。」
「她入院了。怎能做到這種地步?」
「那就好。」
外線的燈亮了。
「對不起,我有公事上的電話進來了。待會我再打給你。」
「不,我會打給你。在這之前,請別打擾我。」
電話掛斷了。佐田嘆一口氣,轉換另一條線。
「喂,爸爸嗎?」
「原來是久美。怎麼啦?」
「現在我在大學附近的咖啡室。正在看電視新聞……」
「怎樣了?」
「昨晚,高速公路發生車禍──」
「噢,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死去的豈不是大木老師?」
「大木老師?」
「對。小學的那位──」
對!想起來了。大木幸子。原來是她!
「爸爸,記得嗎?」
「當然記得。不過,大木幸子是個常見的名字啊。」
「可是年齡也是三十六啊。難道不是那位小學老師嗎?」
「可能是吧!」佐田裝作平靜。「即使是她,也已經是八年前的事啦。」
「可是,洋子被殺,伊東又被──好可怕唷!」
「那只是巧合罷了。」佐田微笑著說。「你是為此特地打電話來的嗎?」
「嗯。畢竟──太令人震撼了。」
佐田頓了一會,說﹕
「怎樣?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飯好嗎?」
電話繼續執拗地響著。
京一老早就從被窩坐起來,一直盯著那個響個不停的電話。
早上九點多了。
大木幸子昨晚好像沒回來。這種事是第一次。
發生甚麼事?
京一困惑不已。因為幸子叮囑過,她不在家的時候,絕對不要接任何電話。
可是,這種響法……也許發生了甚麼特殊事故了。
會不會是警察?他們猜到京一可能在這裡,所以打電話來了。會不會呢?
「不會的──」
若是那樣,大概已直接上門來了。
好吧!京一下定決心,拿起聽筒。萬一是可疑對象,馬上收線──不,不如說搭
錯線比較恰當──
「京一嗎?」
從聽筒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
「爸爸,是你!」京一鬆一口氣。「我一直在遲疑著,不知該不該接聽哪。」
「糟糕了!」伊東的聲音十分迫切。「大木老師死啦!」
京一不太明白父親話中的含意。
「老師──昨晚好像沒回家。」
「當然啦。昨晚發生車禍,她死啦。報紙登出來了。」
京一一時說不出話來。死了?到底是甚麼意思?父親是不是神經失常了?
「京一!你有沒有聽見?」
「嗯……你說甚麼?」
「振作些!大木老師死了。懂嗎?你不能留在那裡。馬上收拾東西離開!」
京一終於明白,臉都白了。
「老師死了?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為甚麼撒這種謊?」
伊東的嚴厲聲音終於使京一回過來了。可是,事情變成這樣,他不曉得下一步應
該怎麼做。
「爸爸──我應該到哪兒去?」
「不知道。我被跟蹤著。總之,我會想辦法。在這之前,你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懂嗎?」
「可是,怎樣聯絡?」
「趕快離開公寓。可能有人會去老師的房間察看。」
「我知道了。」
「晚上打電話回家吧。知道嗎?」
「嗯。」
「趕快走吧!」
電話掛斷後,京一仍然拿著聽筒,呆呆地坐在那裡。
老師……死了。
離開。離開這個公寓。對,必須離開!
京一甩甩頭,慌忙穿上衣服。可是,必須刮鬍子,還有,換洗的衣服怎麼辦……
不知所措地磨蹭了將近三十分鐘。
好不容易來到玄關準備離開之際,傳來卡嚓一聲,玄關的門打開了。
京一嚇得動彈不得。
對方好像也嚇了一跳。
「怎麼?有人在呀。」
隨著說話聲,出現一名穿制服的警官!
「不會的,應該只有她一個人住。」開鎖的老人說。
敢情是這幢公寓的管理員。
「你是誰?」
對方用不友善的眼光瞅著京一。
「我──我是老師的朋友。」京一說。
「老師?」
「呃──大木小姐,她從前是當老師的──我是她那時的──」
「奇怪。我竟然不知道她把男人帶回家。」
「不,我準備回去了。再見!」
京一正要準備出去的時候,警官阻止他。
「等一等──這裡的大木小姐因意外去世了哦。」
「嗯。剛才,我聽說了,嚇了一跳。」
「是嗎?」
「嗯。我必須趕著回家──」
由於警官目不轉睛地注視他,京一變得語無倫次。
「要不要進去?」老人這樣說。警官的視線從京一移開。
「噢,讓我看看吧!有沒有從她親戚來的聯絡?」
「目前還沒有。」
「是嗎?好吧,你可以走了。」警官轉頭對京一說。
「對不起。」
京一低頭行個禮,急急邁步走了出去。
大木幸子的寓所在一樓,馬上可出到馬路外面。
京一走得很急。突然有人喊﹕「喂,等一下!」
那個警官!他發現了。尖銳的聲音,不是普通叫人的聲音。
京一不顧一切的拚命跑。
「停步!」警官喊住京一。
不要!誰會停步?我要逃!逃給你看!
京一不曉得應該走去那裡,只是一古腦兒向右邊轉彎、轉彎……
可是,平常的他運動不足,現在喘起來了,雙腿如同麻痺似的沉重起來。
「畜牲!」
京一停下腳步,垂著頭,全身都隨呼吸抖顫起來。
追過來的腳步聲已經聽不見了。是否逃脫了?
總之,當下好像沒事了。
京一踉蹌地邁步往前走。汗水從身體湧出,由背部流淌下來。
這裡到底是甚麼地方?
被大木幸子帶來這裡後,京一一步也沒出過外面,他對這一帶的環境完全不熟
悉。
好像是個不受歡迎的住宅區,安靜得怕人。可能是大房子太多的關係。
京一走了一段路,拐了一個彎,立刻呆立在那兒──怎會──怎會這麼胡鬧?
前面就是大木幸子的公寓。
兜兜轉轉,居然回到原來的地方!
兩部巡邏車停在公寓前面。紅色的警車燈射入京一的眼睛。
好些警官從幸子的房間進進出出。
京一逃跑了,那個警官叫人來這裡支援。聽說通緝中的殺人犯躲在這裡,附近的
居民從遠處圍觀看熱鬧。
京一楞楞地呆立在原地。當然,必須逃走。起碼必須馬上藏起來。可是,京一只
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不動。
他感覺到,眼前的光景簡直就像映現在銀幕上的幻影一般。
一隻球滾過來,打中京一的腳。京一看見,把那隻粉紅色的塑膠球撿起來。
那畫了漫畫主角臉孔的球有點髒,氣洩了,按它馬上癟了下去。
「還給我!」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喊,並且伸出手來。
京一把球遞給小女孩。小女孩有點好奇地抬起臉仰視京一。
「小百合!」母親的聲音。「過來!」
小女孩轉個身去,背著京一跑開了。
「對不起。」母親對京一說。
京一知道那句話是向自己說時,忙不迭地回答一句﹕「不用客氣。」
那位母親也是來看熱鬧的吧。假如她知道替她孩子撿球的就是殺人犯,不知她會
露出怎樣的表情?
京一突然失去逃跑的心情,很想對著站在那裡的人群喊道﹕「我在這裡啊!」
如果真的做了,大概很有趣吧!大家一定目瞪口呆,說不定警察不會馬上接受。
一陣暈眩。
京一搖搖欲墜,靠在旁邊的電燈柱上,閉起眼睛。這樣下去,敢情會失去知覺。
突然被人用力捉住手臂,京一睜開眼睛。一名素昧生平的女性站在那裡。
不,似乎曾經在那兒見過。
「你是伊東京一吧!」
「嗯……」
「我是你父親派來的。我是金井美禰子。上次在公司裡──」
「啊,原來是這樣的。」
「快跟我走。萬一被發現了怎辦?」
「對不起,我──」京一東歪西倒地往前邁步。
「振作些!能走嗎?」
「總覺得──頭暈眼花的。」
京一出現輕微的貧血現象了。
怎麼說?因他一直呆在幸子的公寓裡不動,突然走了那麼多路,頭暈乃是理所當
然的事。
地面好像往左往右翻浪似的起伏不平。
發生甚麼事?地震嗎?
「振作些!」金并美禰子慌忙扶住他。然而京一的體重不輕,憑她實在扶持不
住。
「糟糕。總之,你要加油啊!必須走到能夠截到計程車的地方。」
雖然金并美禰子這樣說,可是京一暈頭轉向,已經走不動了。
最後他在路邊蹲了下來。
「站起來!被人看見就不得了啦!」
金井美禰子盡力拉他起來,然而京一只是搖頭。
金井美禰子嘆一口氣。
「沒法子了。你留在這兒,我去叫車,拜託司機來載你好了。知道嗎?留在這裡
別走哦!」
京一點點頭,不過,看來又不太知道的樣子。
京一模模糊糊地聽見金井美禰子急步跑開的腳步聲。
怎麼我老是在頭暈的時候被女人所救。對了,上次大木老師也是。
大木老師──對了,聽說老師死了。
可是,那是真的嗎?雖然那是老師的車,會不會是別人駕駛呢?
不錯。老師一定活著。因她答應過要救我的。
京一對大木幸子傾慕過。
對。就像幸子在臨死之前突然產生的遐想一樣,京一也在幻想中擁抱過幸子。
老師知不知道?白天當我一個人在公寓的時候,悄悄窺視老師的內衣褲……
京一覺得臉腮癢癢的,伸手一抹,發覺自己哭了。
堅強些!你不是男人嗎?
可是,眼淚愈湧愈多,京一怎麼也制止不了。
「起來!」一個聲音說。
「嗄?」
「站起來。」女人的聲音。
可是,噙著眼淚的眼睛,視線模糊,他只能朦朦朧朧的見到對方的影子。
剛才那個女人嗎?她叫甚麼名字?記不清楚了。
不過,好像跟剛才有點不同……
「快來。站起來吧!」
「我……站不起來。」京一說。
「你能站起來的。站站看!」
是嗎?不過──真的。不是站起來了嗎?
「過來。」
好像是個穿黑衣的女性,她先站起來走在前頭。京一茫然地跟著她走。
走了一段路,進了一條窄窄的路中,那裡停了一部車。
這是甚麼車?好有氣派。
大概是外國入口車吧!他想。
「來,上車。」
那個女人打開後座的門。
「車子夠寬,躺下來也無妨。」女人說。
「對不起。」
京一的頭先鑽進去,爬上車座,然後低下頭來。
傳來「唬」一聲關門的聲音。
很舒適的座墊。
了不起。的確是好車。
這是甚麼牌子的車?待會必須問一問。
車子緩緩地開動了。實在舒適無比,京一想。
抬頭一看,天花板鋪了一層布。有點像被救護車載著的心情。
還是──臥在靈車裡,抬頭看棺材的心情?
京一笑了。不知道有沒有發出聲音,就是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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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東星殞落】
久美放下餐巾。
「怎麼啦?」佐田停下手中握住的刀叉問。
「我上洗手間。」
久美站起來,離開座位。
這是酒店的餐廳,相當寬敞。佐田和久美舒適地在靠裡頭的桌子上用膳。
久美也喝了酒,臉兒發熱。
父女兩人都想醉一醉。
佐田今晚破例喝了酒。平時他是個滴酒不沾脣的人。
久美喝酒的理由跟父親不同,她想借酒解除鬱悶。
大木幸子的死。然後,晚上的新聞報導了伊東京一躲在幸子的公寓。
好像還沒被逮捕的樣子……
久美走進洗手間,在盥洗室洗臉。
啪,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久美!」
出現一張懷念的臉孔。
「阿翠!果然是你!」
原來是星海翠。
「怎麼?你不是知道才來這裡的嗎?」阿翠說。「我看到你站起來,這才過來
的。」
「因為距離很遠嘛,我怕認錯人。不過──果然沒認錯哪!」
畢竟認錯人了。從前的小學同班同學星海翠,已經不在了。
如今站在久美面前的,乃是一張被千千萬萬的擁躉貼在房間的偶像臉孔。
既是星海翠,又不是星海翠。至少有甚麼地方跟久美所認識的阿翠不一樣……
「阿翠,你跟誰一起來?」久美問。
「經理人呀。看厭了的臉。有時好想跟朋友們一同大吵大嚷吃東西唷!」
「說起來,聽說你換了公司?」
「噫,你知道了?」
「大學的男同學在報上看到的。」
「是嗎?」阿翠對著鏡子攏一攏頭髮。「為了換公司的事,頭痛死啦。」
「為甚麼?發生爭執了?」
「當然囉。社長氣炸了。昨晚講耶穌講到天亮哪!」
「啊。那也沒法子嘛。那樣的機會不能錯過的。」
「我也這樣想。所以,即使被揍一頓,我也要跳槽的了。」
「被揍?」
「對呀。我常挨揍的呀。」
久美蹬大了眼。
「為甚麼?」
「社長本來是黑道人物嘛,脾氣暴躁。只要我說話傲慢一點,馬上拳頭就飛過來
啦。」阿翠笑說。
「可是──你不是替他賺錢嗎?」
「就是賺錢才要挨揍呀。他們認為藝人不是人……雖然如此,我還是幹下去
了。」
「阿翠……」
久美的手搭在阿翠的肩上,聞到香水味。
「不要太勉強自己。」
「我可不在乎哪。」阿翠挺直背脊。「當歌迷們為我瘋狂哇哇怪叫時,我把自己
投身其中,甚麼都忘掉啦。為了那一瞬,我可以甚麼也不要。」
那是久美之輩永遠不能理解的事。
「對了。」阿翠想起甚麼似的。「伊東君怎麼啦?最近我沒看報也沒看電視。」
「他逃跑啦。聽說藏在大木老師的公寓裡。」
「大木老師?」阿翠的臉有一瞬回復從前「阿翠」的臉。「大木老師窩藏
他……」
「對呀。雖然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她是很好的老師。」阿翠沉靜地說。「很想回到那個時代。」
阿翠疲倦了,久美想。她覺得阿翠好可憐。
「那麼,老師被捕了?」
久美遲疑了一下。不過,這是遲早都會知道的事。
「老師因車禍死亡了啊!」久美說。
阿翠的臉一下子轉白。
「阿翠,你沒事吧!」久美大吃一驚。
「吧。沒甚麼。」阿翠搖搖頭。
「怎麼啦?不舒服?」
「不是的。」阿翠一直凝視鏡中的自己。「久美,你還記得克哉的事麼?」
久美垂下眼瞼。「當然記得。」
「直到如今,我遠常常做夢哦。不要,不要,住手。克哉這樣呼喊……為何我們
那麼殘酷?那麼一個動作做不到而已,有甚麼相干?體育的分數不好。又怎麼樣?我
們眾人湧上去包圍他,『殺』了他唷。」
「別說了。」久美搖搖頭。「已經過去的事,不是嗎?而且,當時我們都是小孩
子嘛。」
「話是這麼說──可是,不能說我們沒有罪啊。我恐嚇克哉,說假如他做不到,
我就脫掉他的褲子……」
「不要說了。」久美捉住阿翠的肩膀。「他已經不會回來了嘛。」
「是嗎?」
久美盯著阿翠的臉。
「阿翠……那是甚麼意思?」
「我不知道。」阿翠也盯著久美。「洋子被殺了。京一成為通緝犯。然後,大木
老師也死了──克哉君正在向大家復仇啊!」
「胡說八道!」久美禁不住高聲大吵。「對不起。不過,請別那樣想。不好
哇!」
「嗯……不錯。抱歉!」阿翠嘆息。「我有點累了。」
「休息一下如何?」久美說。「既然換了公司……不是好機會麼?」
「謝謝你。」阿翠微笑。「沒事的。所謂偶像嘛,休息三天就能忘掉一切,繼續
往前走下去。」
其他客人走進洗手間來了。見到星海翠,「啊」了一聲。
「那麼,再見了,久美。」
阿翠快步離開洗手間。
久美回到位子時,佐田說﹕「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哇。我遇見阿翠哪。」
「阿翠?」
「星海翠。瞧,她現在坐在那邊。」
「噢,原來是她,」佐田回頭看看那個方向。「我就覺得她很像藝人。差點認不
出是那個女孩子啦。」
「因為爸爸一直沒見過她嘛。」
「是嗎?自從十歲以後就沒見過了,不過,我在電視上見過──」
「那不是阿翠喲。」久美說。「真正的阿翠,不曉得跑到那兒去了……」
久美的語調充滿了寂寞,佐田悚然。
「你怎麼啦?」經理人d口擔心地說。「那麼久才回來,我正想去看一看究
竟。」
「上洗手間罷了,讓我慢慢去好不好?」阿翠笑著繼續用餐。
「我以為你溜掉了嘛。」d口說。
「今晚,他不是在大阪嗎?」阿翠若無其事地說。
「對。週末可以見面。」
阿翠放下刀叉。d口看著她。
「你不吃了?」
「已經夠了。」
「必須好好吃一頓喲。」
「我想吃甜品。好累啊!」
「那麼,叫點甜品吧!哎──」d口喊住一名侍應。
阿翠叫了甜品後,怔怔地望著空中,喃喃地說﹕
「我跟他分手好不好?」
「甚麼?那個當然好──可是,你可以嗎?」
「那樣做,你也可以安心,不是嗎?」
「嗯哼。」d口用餐巾抹抹嘴。
老實說,d口很怕社長會採取甚麼行動。他應該不會沒有動靜。
「忘恩負義的傢伙!我不會讓你再有機會上電視!」
那個聲音是出於內心的。不是普通的威脅。
那樣一來,阿翠最大的弱點,就是她和那名搖滾樂歌手的關係了。假如事情被揭
發出去,阿翠的事業馬上一落千丈吧!
可是,假如阿翠現在就跟他分手的話,縱使社長散佈情報,攝影記者四處埋伏,
也只能撲一場空。只要不被當場捉住,不管任何消息,只要否認就行了。
「怎麼?對他厭倦了?」
「不是的。」阿翠搖搖頭,「我有另外一個……」
「嗄?」d口皺起眉頭。「你幾時──這次到底是誰?」
阿翠笑一笑。
「不用擔心。你想見也見不到的人啊!」
「你說甚麼?」
「名叫克哉……對,克哉。」
「克哉?有這麼一個人麼?」
「你不認識的人。」
阿翠開始吃端來的甜品。
「總之,小心一點啊。」d口叫了咖啡。「現在是重要時期。知不知道?一旦有
了名氣,以後做甚麼都不要緊。好好解除你和神塚社長之間的磨擦如何?在這之前,
也要斷絕男人。」
「修修口德好不好?簡直把我當作色情狂似的。」阿翠瞪著d口。「若不讓我交
男朋友,從何發洩不滿的情緒啊?」
「知道啦。所以,從今以後,我會安排更悠閒的日程……」
這時,餐廳的入口處傳來喧叫聲。領班說﹕
「等一等。這樣不方便的──」
d口聽了皺起眉頭。
「糟糕。電視台的報導員來了。」
「甚麼事呢?若是跳槽的事,已經──」
話沒說完,阿翠的眼前亮出了麥克風來。一陣閃光之後,電視的攝影機對住了阿
翠的臉。
「且慢──太突然了。」d口站起來。
「小翠小姐。」不熟悉的報導員用親昵的聲音說。「你知道嗎?明天的『F』雜
誌,將會刊出你和搖滾樂歌手A君的合照哦。」
「嗄!」阿翠愕然。
「聽說他們拍到你們在大廈相擁的鏡頭。這事如何?若是事實,請清楚地回答
吧!」
d口頓時臉都青了。
「且慢!阿翠,你不要說話!」
「我是代表歌迷們向小翠小姐問的哦!」報導員反駁。「小翠呀。有沒有那個事
實,直截了當的回答我吧!」
阿翠呆呆注視吃到一半的甜品。
是的。一早已肯定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我知道是的。是你──是你把我逼到這個田地……克哉君,對不起!是
我不好!原諒我!
阿翠雙手掩面,哭了。
「你哭,表示那是事實嗎?你承認你和A君的關係了吧!」
報導員將麥克風擺得更前。
「住手!」
就在這時,久美衝過來向報導員猛撞過去,把攝影師的燈摔到地上。
「太過份了!你們做甚麼呀!這樣做還是人嗎?」
久美遠遠看到,再也忍耐不住了。她一面哭著,一面疾言厲色地說:
「出去!你們這些螻蟻之輩!」
冷不防阿翠站起來,推倒椅子奔了出去。
「阿翠!」久美喊。
「喂,等我一下!」d口慌忙追上去。
報導員和攝影人員也急急地跟著跑出去。
「阿翠……阿翠……」
留下久美哭著佇立在那兒。
佐田走過來,摟著她的肩膀。
「爸爸……我看不過眼……」
「算了。當然的事。算了。」
佐田摟著女兒,瞄一眼被阿翠推倒的椅子。
「萬分對不起。」金井美禰子拚命鞠躬。
「不,不要這樣。」伊東猛夫急急地說。「是我不好,不該叫你辦那種事,不是
你的錯。」
兩人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談話。
小小的聲音在空曠的事務所大大地迴響。
燈光幾乎全熄滅了,外面的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
「我找了好久。」金井美禰子洩氣地說。「當時如果不丟下他就好了。」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伊東拿起美禰子的手。美禰子驚訝地望著他。
「你不欠我的情,卻肯為我做那件事……我真感激你。」
「不。」美禰子搖搖頭。「應該還有辦法的。」
「我不能再讓你受牽連了。」伊東斬釘截鐵地說。「請你收手吧。」
「伊東先生──」
「萬一以後連你也要問罪的話,我會很難受。所以,請你忘記一切。當作甚麼事
也沒發生過……」
「我不會收手的!」美禰子強硬地說。
「金井小姐──」
「你不想救你兒子麼?刑警在外面監視著。你一個人甚麼也不能做。」
「那個……我知道。」
「若是知道,請讓我幫幫忙。兩個人想想有甚麼好辦法吧!」
美禰子突然想起甚麼似的。「對了。這裡的電話,可以二十四小時使用。」
「哦?」
「伊東先生,請你回公寓去,等候京一的消息。我一直留在這裡。沒關係,我可
以一兩晚通宵都沒事。還年輕嘛。」
「可是……」
「假如京一打電話來這裡的話!我去接京一,把他帶去我的寓所也無妨。」
「怎麼可以──」
美禰子伸手按著伊東的嘴巴。
「那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伊東緩湲地點一點頭。
「就這樣決定啦。伊東先生,請你快回去。我留在這裡守住電話就行了。」
「好吧!就這麼辦。」伊東站起來。
「燈光全都關掉,這樣他們便以為沒有人在。」
美禰子在辦公室的出口處停下來。
「你搭電梯下去,大堂的燈也關掉吧!」
「唔。」伊東走了幾步,驀地停住。
「金井小姐──為何替我做那麼多的事?」
「你真鈍。」美禰子微笑。
「嗄?」
「先把燈關了吧。」
美禰子伸手按掣。當周圍封閉在黑暗時,美禰子挺起腳跟,吻了伊東一下。
「快走。」美禰子說。
「嗯……」
伊東往電梯方向走過去。
黑暗中,傳來伊東被絆倒吧嗒的聲音……
啊,何等舒暢的心情。一個人真好……
阿翠站在大廈的頂樓。
她從酒店逃出來,首先衝進眼前見到的大廈之中。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搭計程車,誰也不會來這裡。
一個人。是的,現在我是單獨一個人。
竟然可以獨處,乃是多年來不曾有的事?
自從成為明星以後──不,自從接受藝人訓練開始,總是少不了人在旁邊。
d口幾乎每天緊緊的黏著阿翠,走在街上時,也有擁躉跟著。
那雖是一種快感。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現在這樣一個人站在大廈的黑暗頂樓上,被風吹著,俯視腳下遠處流逝的車燈長
河,阿翠的心情就好像被釋放的囚犯一樣。
俯視時,禁不住思考自己的夢想和野心到底是甚麼。
不受歡迎、被遺忘、變成孤立無援,是自己長久以來的恐懼。
不過,孤獨的世界並不怎麼樣。就跟自己成為明星以前,過往十幾年的世界沒有
兩樣。
星海翠已經沒有將來了。一旦她和情人的照片登了出來,只有被新聞界圍攻和遺
棄的份兒。
這種事,已經有過無數的前例。d口一定會這樣說──只要不停地道歉、流淚、
表示後悔,不久世人都會原諒她……
好可憐。d口也是。
跟社長頂撞,再加上失去我的話,d口就一無所有了。
阿翠揚聲大笑起來。
笑聲隨著風勢四分五裂,不知所終。
真有趣。那些叫我不眠不休地工作的成年人,使我留下美好的回憶!
且讓他們臉青青,驚慌失措,到處亂跑好了!
誰會道歉?
我又沒做甚麼壞事!我要跟誰睡覺,我想去那裡,隨我的喜歡!
不幹!當著眾人面前拚命鞠躬,哭成淚人般表示「對不起」的事,絕對不幹!
我是大明星哦!大明星隨時都要仰起臉孔做人,沐浴在光中,昂首挺胸做人的
哦!
我要以大明星的身份死給大家看!
阿翠扶著鐵絲網,向上攀爬是簡單的事。
當她跨在上面時,前面甚麼也沒有了。
只有無邊無際的空間在眼前開展。
自由了!我是自由的!
「嘩」一聲,阿翠不顧一切地嘶喊。
然後縱身躍向空中。
那一瞬間,阿翠彷彿聽見一個小男孩的尖笑聲。
那是甚麼?恭子突然抬起頭來。
好像是女孩子的叫聲。難道聽錯了?恭子握著駕駛盤的手輕輕放到膝蓋上。
恭子的車子停在高速公路的疏散處。入夜後,公路上的車輛疏落了不少。
貨車和私家車以一百公里的車速飛駛過去。
伊東京一坐在車廂裡──不,睡著了。
在這種地方也睡得著,年輕的緣故吧。恭子想。
剛才他在後座睡到傍晚時分。醒來後,他說肚子餓了。買了漢堡包,他吃了四
個,然後又沉沉入睡。
轟隆一聲震地的巨響,一部大型貨車從恭子的車子旁邊駛過。
那聲音吵醒了京一。他甩甩頸,喃喃地說﹕「噢──我又睡著了嗎?」
「睡得好不好?」恭子問。
京一慌忙行個禮。
「嗯,對不起,又睡著了……我太疲倦啦。」
「沒關係。」恭子微笑。
「這裡是……」京一困惑地望望車外。
「首都高速公路。最不受干擾的談話地點。」
「說的也是。」京一含糊地笑一笑。「請問──現在幾點了?」
然後發現時鐘就在眼前,不由得難為情地搔搔頭。
「好有氣派的車子。」
「是嗎?」
「嗯。我第一次坐這種車。」
「那位小姐也這樣說過。」恭子望著前方說。
「哪位小姐?」
「秋崎洋子小姐。」
京一盯著恭子。
「你認識她?」
「聽說你殺了她──」
「不是我!我沒殺她!」京一大喊。
「嗯。我知道。」
「你……為甚麼要救我?」
「為甚麼救你?唔,老朋友遇到困難時,總不能置諸不理吧?」
「老朋友?我──認識你嗎?」
「應該認識的,京一君。」
京一困惑不已。
「可是……我想不起來哪!」
「洋子小姐好像也一直想不起來呢。」
「洋子也是?那麼是從前──學校時期的事嗎?」
「小學時期哦。你一定記得的。大木幸子老師的班上。」
「大木老師的……」京一盯著恭子的側臉。「好像在……那兒見過似的……」
「是嗎?」恭子一下子轉過頭丟,凝視京一。她的眼睛彷彿一下子燃燒起來。
「你不能說你忘記了哦。你們殺了我的克哉!」
「克哉──」京一睜大眼睛。「你是──克哉的母親!」
「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啦。」恭子靜靜地點點頭。「這八年來,我可從來沒有
忘記你們任何一位哦。」
京一的身體開始顫抖。
「是你──你殺了洋子!」
「我只是要她償罪罷了。」恭子說。「也要你償罪哦。」
唰一聲,恭子的手上有甚麼東西閃耀。
「不要!」京一打開車門。「救命啊!」
京一從車上滾出去。當他站起來的時候──
已出到馬路中央了。
大型貨車隨著轟隆聲一同迫近。
恭子從駕駛座上,看見京一有如廢紙似的,被貨車撞得彈起,在空中飛舞。
司機踏煞車掣,然後貨車往橫一滑,停了下來。
可是,京一已經被撞倒了。
踏緊急煞車掣的吱吱聲在公路上交錯。緊隨著貨車而行的轎車,正面輾過京一的
身體。接著撞向貨車的車身。玻璃碎了,水濺似的紛飛。再來一部小貨車,橫滑之後
翻倒了。
火星迸發,傳出悲鳴。
當然,京一不會叫了。他不可能喊叫甚麼。
京一已經成為「過去的京一」,跌在開始冒出火焰的小貨車旁邊。
後面傳來「砰」一聲響。大概拙劣的司機又從後面撞上來了。
恭子見到一個男人踉踉蹌蹌地從翻倒的小貨車爬出來,好不容易站穩了,走了兩
三步,又倒在馬路上。
火焰開始包圍小貨車。
流出來的汽油四處擴散,隨著火焰伸展到大貨車和轎車底下。
恭子看著轎車宛如外國的動作片似的,剎那間被火焰吞滅掉。大型貨車也很快就
燃燒起來了。
只有大貨車的司機逃了出來,也只能束手無策地呆立在那兒。
恭子察覺自己不知何時雙手緊握駕駛盤,汗水滲透了手心,不由得駭然。
恭子只是拿著一盒粉底而已。京一大概以為她拿著一把刀才逃跑的吧!
「克哉……」恭子喃喃自語。
火焰照出倒在地上的京一。他的手腳扭曲不成形。那是普通人的手腳不可能彎曲
的角度。
那是毀壞了的可笑人偶。
克哉……克哉。
你所想望的就是這個?
為了你,我不惜……
大貨車發生爆炸了。火焰往四方八面飛散。站在附近的司機慌忙逃竄。
京一的身體好像沾到汽油,開始熊熊地燃燒起來。
終於,京一的身體被火覆蓋,他的手彷彿很痛苦似地扭動著。恭子打開反方向的
門,跌跌撞撞的跑出外面,然後雙手就地,嘩啦嘩啦地大吐。眼淚滿溢出來。
恭子放聲大哭。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魂歸何處】
「這是──」伊東見到那具殘酷地燒焦的屍體時,不由脫口而出。「胡說!京一
不是這樣的!」
「請你看清楚。」調查官用冷淡的語調說。
他大概沒有惡意。但若對每一個都寄以同情,怎能做事?多半是這個理由吧!
叫我看清楚?這麼悲慘的東西,叫人怎樣看下去?
「我不知道。」伊東的臉扭過一邊。
「是嗎?」調查官嘆一口氣。「有沒有記號之類?譬如金屬、手錶、腰帶……」
伊東搖搖頭。
「是嗎?這麼一來……」調查官的臉色為難起來。「他有沒有看牙醫?」
「牙醫……嗯,高中時代看過。」
「那麼,最後只能請那位牙科醫生來確認了。」
屍體再次被布蓋起來。
「等一等。」伊東說。
「哦?」
「讓我看看鞋子。」
「知道了?那就好。說起來,腳部是燒得比較少的部位。」
伊東看到了鞋子。運動鞋。他認得,那是京一穿的鞋。
「怎樣?」
伊東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不知來自何處。
「大概是我兒子的。」
「是麼?」
「慎重起見,請牙科醫生……」
「那個當然。」調查官見伊東大致上確認了,心情轉佳。「辛苦你啦。」
調查官甚至想露出笑臉的樣子。
伊東出到走廊,那裡洋溢一片冷冷的光,就像冰箱似的冷颼颼。
金井美禰子在等著他。
「伊東先生。」她跑過來。「怎麼樣?」
「嗯。多半是……京一。」伊東孤單地說。
「啊!」
美禰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住了。當然,她知道安慰也沒用,現在最好暫時別
說甚麼。
「回去吧!」美禰子勾住伊東的手臂。
「嗯。」
伊東就像七十歲的老人一樣,蹣跚著往前走。
「他變得黑黑的……大概很熱吧!」伊東自言自語。
「伊東先生──」
「當一個人被燒時,大概能活多久才死去?」
「伊東先生。」美禰子用力握住伊東的手腕。「你不是聽見了嗎?在那之前,他
是被車輾死的,痛苦只是一瞬間的事──」
伊東冷不防甩開美禰子的手,怒聲吼道﹕「你怎知道那麼多?你有死過嗎?你曾
代替他死過嗎?」
美禰子垂下臉去。伊東肩膀擅抖著,聲音哆嗦著說﹕
「對不起……原諒我……我不應該對你生氣……」
「沒關係。」
美禰子抱住伊東的肩膀。
伊東靠著牆,放聲大哭。然後順勢蹲下去,繼續慟哭。
美禰子也流淚。但她立刻抹去,緊抿嘴脣,一直注視哭泣的伊東。
傳來腳步聲。
「恕我冒昧,」五十開外的那位紳士說。「你是伊東京一君的父親麼?」
「是的……」金井美禰子代替他回答。「請問──」
「京一君──真的嗎?」
「好像是的。」美禰子說。
伊東擦乾眼淚,站起來。
「對不起。你是刑警先生嗎?京一不會逃也不會躲起來。請去看他吧!」
「不是的。」那個男人搖搖頭。「我叫佐田。很久以前,我和伊東先生見過
面。」
「佐田先生?」伊東露出困惑的神態。
「小學時,我女兒久美和京一君是同班同學。」
「是嗎?」
「京一君的遭遇很可憐。現在我遠記得他的事。他死了。才剛剛滿十八歲。好難
受的打擊啊!」
「我不曉得應該說甚麼好……」佐田這樣說。「伊東先生。不久以前,你是不是
去見過倉岡恭子?」
「倉岡?」伊東呆了一會。「啊,那位女士呀。是的,她對我真沒話說。」
「為何你去見她?」
美禰子代替伊東扼要地說明情由,佐田聽了皺起眉頭。
「換句話說,倉岡恭子想幫助你?」
「是的。太感激她了。人的親切,在這種時候深深的體會到了。」伊東緩緩地
說。
「那真奇怪……」佐田喃喃地說。
「嗄?」
「不,沒甚麼。請務必好好保重。」
佐田行個禮,快步離去。
因為跟人交談了一陣,伊東稍微回復自我。
「走吧!」
「沒事了嗎?」美禰子說。
「嗯。哭也沒用,京一不會回來了。」
美禰子又捉住伊東的手臂。
「金井小姐。」
「是。」
「假如可以的話──今晚到我的公寓過夜好嗎?我不想單獨一人。」
「好的。」
「可以嗎?」
「是。」
「不用擔心。我沒那種氣力做甚麼越軌的事。」
「不管你怎麼想,我都無所謂。」美禰子說。
兩人身體偎依著往前走。
他們的背影,就像一對長年相依為命的夫婦……
走進陰沉沉的兒童房間後,恭子一直把背靠在門上不動。
克哉……我可愛的孩子。
可愛的孩子。雖然如此,為何自己遲疑著不敢進來?為何要鼓勵自己一番才能見
兒子的面?
因為害怕的緣故。
是的。恭子本身也不想承認的事──她開始怕克哉。
那就如對著過度寵愛的孩子,父母無從管教的心情。
「克哉……」
是的,那是我的兒子。「我」的。
恭子開了燈。然後──差點喊出聲來。
因她覺得椅子上的照片在剎那間郁動了。當然,那是錯覺。不可能的事。
看不見襯衫。恭子皺皺眉。跑到那兒去了?
襯衫不可能移動。應該沒有任何人進來過。
某種不知名的恐怖從恭子的腳下爬上來。
何等荒謬的事!這是克哉的房間啊!
「克哉……」恭子跪在椅子前面,對著那張懷念的臉說話。「伊東京一也死啦。
他被車撞死,跟著被火燒。克哉,已經夠了吧!大家──所有人都死了。由我親自下
手的只有一個,可是,全都死了。死得有點不可思議。」
恭子伸手輕輕碰一碰照片。
「已經夠了吧,克哉?我們兩個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過日子好不好?對我而言,已
經不需要甚麼──」
突然,照片的鏡框玻璃發出「咯勒」一聲響,碎了。恭子嚇得把手縮回去。同
時,有一樣柔軟的東西,輕飄飄地蓋在她的肩上。
「克哉……」
那是襯衫。那件襯衫從空中飄舞下來,好像披肩一般捲到她的肩上。
「是你嗎?克哉,你──」
襯衫的袖子靜靜地捲到恭子的脖子上。簡直就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
「克哉!住手!」恭子不由大喊。「你應該死去了的!」
捲上來的衣袖突然加強了力道。
恭子發出短促的呻吟聲,滾在地面。
克哉!住手!你要殺了你母親麼?
恭子不能呼吸。當她快要失去意識時,聽見遠處響起尖笑聲──克哉那帶了點神
經質的笑聲。
然後……恭子突然張開眼睛,黑暗的天花板在俯視她。
已經沒有任何壓迫感。
恭子坐起來,望一望椅子上面。那幀照片和襯衫,跟平時一樣擺在那裡。
幻覺嗎?那是一時的神經錯亂吧!
不。伸手摸摸脖子,還在隱隱作痛。
克哉企圖殺了我。
恭子帶著悲痛的心情,步伐踉蹌地走出孩子房間。
佐田回家後,立刻打電話。
「喂,我是佐田。倉岡小姐呢?是嗎?」
佐田收了線,再打一次。
花了一段時間才接上。。
「喂,我是三谷。」對方說。
「我是佐田。現在你在辦公室嗎?」
三谷的聲音有點奇怪。
「不,我在車上。電話轉到我這兒。」
「是嗎?其實,我想見倉岡小姐。」
「目前她在休假中。」
「我聽說了。可是,我有急事必須見她。」
「對佐田先生而言,很稀奇哪。」
「她的家在哪兒?我只知道她在市區的大廈──」
「目前她在別墅哦。那才是她真正的家。」
「哪兒?」
「我不能告訴你。」
「真的緊急啊。否則我也不會勉強你。」
「好吧!請你記下來。」
佐田依三谷所說寫下地址。
「謝謝你。」
「不用客氣。請代我問候她!」
三谷的說法,聽起來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佐田放下聽筒,把便條放進袋內,準備外出。
「爸爸……」
「久美!你不是去學校了嗎?」
「阿翠──死了。」
「你說甚麼?」佐田不由反問一句。
「昨晚,她從大廈頂樓跳了下來。可是掉在樹叢的背後,沒有人留意到……阿
翠!」
久美噙著眼淚。
「是嗎?阿翠也死啦。」
「爸爸。剛才你說倉岡,是不是指倉岡克哉?」
「倉岡克哉的母親。」
「母親?」
「她是我公司的總裁──企業集團的領導人。」
「那麼,她是時常見報的名人。就是那位倉岡小姐──」
「對。她是克哉的母親。」
久美癱坐在沙發上。
「阿翠……說過了。洋子死了,大木老師死了──她說是克哉回來復仇。伊東君
也成為被通緝之身,現在連阿翠也死了。」
「伊東君也是。」佐田說。
「嗄?」
「昨晚,伊東君被車撞死了。」
久美瞪大了眼。
「真的嗎?爸爸!」
「真的。所以待會我要去見倉岡恭子。」
「我也去……」
「不行!」佐田用力搖搖頭。「你要留在這裡!」
「可是──」
「不准離開家裡。知道嗎?」
「為甚麼?」
佐田沉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回頭,說﹕
「逼使克哉死去的孩子中,倖存下來的只有你了。」
久美聽了愕然。
父親走出去了。門聲,還有汽車聲,久美覺得都很遙遠……
三谷打開玄關的門,走進裡面。
他穿過寬敞的大堂,走進客廳時,躺在沙發上,滿懷心事的恭子抬起頭來。
「原來是你……怎麼突然來了?」
「對不起,擅自進來。」
三谷在其中一張椅子坐下。
「有甚麼公事?」恭子疲倦地說。
「不,今天不是談公事。」
「怎麼說?」
「車子的事。」
「車子?」
「恭子小姐的奧漸汀.馬汀。我接到警方的電話,說被丟棄在首都高速公路。」
「啊,那個呀!」恭子聳聳肩。「昨晚遇到意外了。」
「很大的意外哪。」三谷點點頭。
「請你幫我領回來好嗎?」
「沒問題。不過,我有話要說。」
「甚麼事?」
「昨晚的意外,伊東京一死啦。」
「是嗎?」
「你該知道吧!」
「也許。」
「警方好像也很頭痛。為何通緝中的兇手會在那個地方被車撞死呢?」
「然後呢?」
「他當時坐在恭子小姐的車上,對不?」
恭子看著三谷。
「這是甚麼意思?」
「你兒子克哉君死亡的內情,我從當時的家長和同學聽說了。當時在他周圍的是
伊東京一、秋崎洋子、星海翠、佐田久美,還有大木幸子老師。除了佐田久美以外,
其他人陸續死了。我不認為是巧合哦。」
恭子一句話也沒說。三谷接下去。
「是你恐嚇伊東京一,把他推到車外去的吧!結果京一被貨車撞死,最後被火包
圍……好悲慘啊!」
恭子突然站起來,往洋酒廚架方向走過去。
「我也想喝一杯。」三谷說。「當然,我是你的律師。托你的福,才有今天的地
位。所以,我不會向警方告密。不過──」
「不過?」
「你的車上,當然留下京一的指紋。假如警方知道你和伊東京一的關係,可能會
調查下去。」
「你怎知道八年前的事?」恭子拿著兩隻玻璃杯過來。「你要哪一杯?」
「少的那杯。謝謝。」三谷一口氣乾了。「當然,也許不會知道。但是,可能有
人會說出甚麼對你不利的話……」
「換句話說,你會說出去囉!」
「不,沒有的事。」三谷把玩著空玻璃杯。「不過,為了讓我保持不作聲,也許
可以得到甚麼報酬吧!」
「你想要甚麼?」
「我想管理一間公司。」三谷說。「我不願一直向顧客鞠躬,我也希望職員們向
我鞠躬。」
「即是說,你要我給你一個公司社長的位子,是嗎?」
「恭子小姐快人快語。對我來說──」
三谷突然按住胸口呻吟。他瞪大眼睛,嘴脣哆嗦著站起來。
「畜牲!你──」
聲音像是擠出來的,然後噗地倒在地上。
恭子緩緩地搖搖頭。
「其實我無所謂要那一杯──是你自己選的哦。」
三谷渾身抖顫,最後一動也不動。
恭子走出大堂。當她開始上樓梯時,玄關的門打開了。
恭子轉過身來,睜大了眼。
「啊!」
佐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彷彿下了甚麼決心似的。
「佐田先生。」
「三谷先生告訴我了。」
佐田走進來,上了兩三級樓梯,停下來。
「有甚麼事?」恭子維持俯視的姿勢。
佐田冷不防雙手就地。
「求求你!不要殺久美!」
「佐田先生……」
「那孩子是我的生存意義。如果她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求求你,放過那孩
子。」
「我對她做了甚麼?」
「大木老師、秋崎洋子、伊東京一,還有星海翠……不都是你殺的嗎?」
恭子搖搖頭。
「你不會明白的。」
「不,我明白,我很清楚的知道,你是如何憎恨當時在場的孩子。」
「對我而言,克哉是我的生存意義啊!」
「我知道。可是……克哉不也是我的兒子麼?」佐田說。
恭子慢慢靠在欄杆扶手上。
「不,他是『我的』兒子。對,雖然他是你來找我父親那晚,跟我發生關係所懷
的孩子,可是,你從來沒有照顧過他!」
「久美在那時也出世了!而且,你拒絕了我的援助!」
「當然了。我決定由我一個人撫養那孩子長大成人。但奪走我的夢,就是你女兒
他們那一班人!」
「久美只是旁觀而已!」
「你怎知道?」恭子安靜地說。「旁觀的人等於謀害者!」
「是她不對。我向你謝罪。所以,請你原諒久美。我可以代她死!」
恭子搖搖頭。
「不是我殺的。克哉殺的喲。由我親自下手的,只有秋崎洋子一個。其他的不是
我殺的!」
「可是──」
「那是克哉的力量。克哉把當時在場的人叫到他的跟前去了啊!」恭子抬頭望望
樓上。「他在二樓。我已經無法阻止他了!」
「不可能有那種事──」
「真的。我已經疲倦了。可是那孩子不肯罷手。他一定要殺到一個也不留!」恭
子喃喃地說。
「不行!」
佐田衝上樓梯,雙手用力掐住恭子的脖子。
「啊──」
「不准你做!我不許你碰她一根指頭!」
佐田邊喊邊運力。曾經一度愛撫她的手,如今準備取她的性命。
恭子幾乎沒有反抗。當她軟綿綿地倒下時,臉上浮現的是完全如繹重負的表情。
佐田奔上二樓。
半掩的門打開後,空蕩蕩的房間裡,擺著一張椅子,克哉的照片放在上面。
佐田走上前去,拿起那張照片,用力一揮,出力摔到地上。
玻璃鏡面被摔得粉碎,飛散四周。
佐田失神地佇立了片刻,終於轉身離開那個空無一物的孩子房間。
「久美。爸爸回來了。」
佐田敲了一下久美的房門。
久美開了門。
「爸爸……怎麼啦?」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久美大概不明白佐田的意思吧!但她甚麼也不問。
「已經……沒事了?」
「嗯,沒事了。」
佐田緊緊擁抱久美。
父女兩人都沒留意到,緊緊貼在佐田背上的一件髒襯衣,輕瓢瓢地落到地上。
「咱們出去吃晚飯吧!」佐田說。
「嗯。」
「遲些也許我會忙一陣子,可能不可以陪你一起吃飯了。」
「嗯,我曉得。不要緊。我不是小孩子了。」久美微笑。
「是嗎?」佐田露出笑臉。「那就走吧!」
「我要換件衣服。這個打扮不行。」
「也好。穿最好的衣服出門吧!」
「盡量好了。」
「對。」佐田輕輕拍一下久美的頭。「那我在樓下等你。」
說完,走出久美的房間。
佐田走下樓梯後,久美把房門開了一條縫,走向洋式衣櫃。
房門彭一聲關上了。
過了一會,一個類似小男孩的尖笑聲,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久美的掙扎聲只傳出一瞬間,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從此以後,孩子的房間完全寂靜無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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