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這間是最能觀賞美景的房間!」餐廳的經理得意洋洋地說。
假如他在期待客人的感嘆聲,那他一定有點失望。
因為在場的客人,暫時沒有任何反應。
「呃……不喜歡?」經理伸長雙下巴,窺探客人的表情。
「不……非常不錯。」年輕女客說。「景色的確很好。」
說的詞句絲毫不帶感情。
「你說是不是?哥哥。」女客轉向那名高瘦的男子。
「嗄?嗯……是很不錯的房間。哎,你也這樣以為吧?」
經理一時不知道那男子是對誰說話。哪裡好像只有他們兄妹二人。可是,從下面
傳來「喵」一聲貓叫,他才發覺有隻三色貓同行。
「呃……對不起。」經理戰戰兢兢的。「請問那位貓君是不是──」
「是的。」妹妹說。「牠不會干擾的。請讓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等於是牠的家
長之故。」
「啊……原來如此。」
經理已慣見古怪的客人。做這行的,當然以客為尊。
可是,「相親」的時候,連貓也帶著當陪客,倒是前所未聞。
「那麼,請稍候。」他施個禮。「要喝點甚麼?」
「我要咖啡。」妹妹說。「我哥哥要紅茶。貓要牛奶,冷的。」
「遵命。」
任何時候,都不能露出厭惡的面孔。經理一本正經地應允,走出那間廂房。
「我頭暈。」片山義太郎在就近的椅子坐下。「是陰謀!」
「在說甚麼呀,振作些。福爾摩斯,啊?」
「喵。」
「他們明知我有畏高症,卻在離地五十層的餐廳安排相親,一定有陰謀!」
「沒關係呀。」晴美說。「這樣一來,相親對象一定如你所望的拒絕這頭親
事!」
「好奇怪的擔保哇。」
「喵。」唯一覺得有趣的是三色貓,大家所熟悉的福爾摩斯。
今天是片山的相親日子──(石津刑警以為是晴美相親,在片山兄妹的公寓借酒
消愁,醉倒睡著了)──「經手人」是泉所周知的姑媽兒島光枝。
為了父母雙亡的片山兄妹,這位姑媽發誓「在幫你們找到結婚對象之前死不瞑
目」──其實找不到她也不會死就是了。
「那麼哥哥,你坐靠窗位子。背向外邊該沒問題吧?」
「不……一想到如此靠近『外邊』就坐立不安。」
「那就坐對面吧!」
「看到外邊會頭暈。」
「那怎辦嘛!」
「我閉起眼睛,坐哪裡都可以。」
「嚇人。」
「他們到了叫醒我。」
「又不是搭火車。」
除了畏高症外,片山義太郎還有女性恐懼症,以及見血就貧血的壞習慣──但卻
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話是這麼說,總不能不見相親對象一眼就了事。還要和姑媽來往半輩子的。
「五分鐘就結束好了。」
「不可能。要一起吃午飯哦。起碼一小時。」
「那麼,叫他們把房間搬去一樓吧。」
片山話一說完,走廊就傳來喧嚷的笑聲。
「來了!」片山好不容易站起來。
「唷,阿義!」先進來的是高八度的聲音。「好早哇!是不是心急想早點見面
呀?」
「路上車子很空……」片山喃喃自語的聲音,當然聽不進兒島光枝的耳朵。
「來,進來。」
不必兒島光枝招手,那三位客人也不會呆立在外邊就是了。
外表看來,做父親的是嚴謹耿直的教師型。並不是之前聽說他是「中學校長」的
印象所致。
做母親的稍微時髦一些,就是兒島光枝那一派朋友的類型。
女兒──當然即是片山的相親對象了──乍看和母親相似的面形,予人沉靜感的
美人胚子。不過,母女之間最大的不同,該是母親的「明」對女兒的「暗」吧。
好像總是低著頭似的。
「這位是我的朋友早瀨太太。」光枝介紹。「早瀨先生和文江女士。還有──他
們的千金,芳江小姐。」
「幸會。」女兒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鞠個躬。
「這位是片山義太郎先生──哎,叫他先生好不慣的。他是個能幹的刑警咧。他
妹妹晴美,還有……」見到倏地跳上桌面的福爾摩斯,光枝呆了一下說。「他們養的
貓福爾摩斯。」
介紹時,福爾摩斯彷彿在說「請指教」似地「喵」了一聲,早瀨芳江的面上終於
浮現笑容。
「──來,請就坐。好棒的眺望處呀。阿義,你看!」
光枝壓根兒忘了片山有畏高症的事。晴美說:「這位芳江小姐更好看,他說。」
片山笑得很勉強。
如此這般,如往常一樣,片山「不起勁」的相親開始了。
「──總之,人又文靜,脾氣又好,是大家閨秀啊。因為父親是校長先生嘛,教
育方面也十全十美。是不是?」
光枝的話使早瀨龍一有點面紅。
「不不不,沒那麼十全十美的。」他搖搖頭。「不過,她從沒讓做父母的操心,
平平安安地長到這麼大倒是真的。」
「是呀。她怕父母擔心,平時都留在家裡很少外出。偶爾出去嘛,不是去圖書館
就是美術館。」文江也點頭。
「現在有做事嗎?」晴美問。
「有。第二年了。」芳江回答。
午餐進行後,氣氛也稍微鬆弛下來。
「很危險的工作哪。」芳江第一次對片山說話。
「也不至於……因我也能勝任的關係。」片山認真地說。
「對不起。」這時,經理走了進來。「早瀨芳江小姐,你的電話。」
「是。」芳江有點困惑。「為何找到這裡來?」她起身離座。「失陪一下……」
芳江走出去後,話題轉到最近的中學事情,早瀨龍一以熟悉的語調開始高談闊
論。
不愧是教育工作者哪,片山欽佩地聽著……
「哥。」晴美皺皺眉。「芳江小姐是不是去了很久?」
說起來,相親的當事人離座太久也是怪事。
「好像是。」
「可能身體不舒服──我去看看她。」
晴美正要起身之際──
「喵。」福爾摩斯叫。
「哥……」晴美瞠目。「你背後……」
「嗯?」片山回頭。「幾時跑回來的?」
早瀨芳江站在哪裡。可是……有點古怪。
片山終於發現了。芳江是站在片山後面的玻璃窗的外面!
為何她會站在外面?
芳江緊貼著玻璃而站。當片山想到她所站的凸出地方僅有十公分左右,而且是離
地五十層的高度時,血色馬上從他面上退去。
「不好了!」晴美喊。「芳江小姐──準備跳樓啊!」
「喂……必須想想辦法。」片山面色蒼白的,膝頭打顫。
早瀨龍一和文江徒有目瞪口呆的份兒。
「這孩子──在幹甚麼?對片山先生不是很失禮嗎?」
竟然還說這種無關痛癢的話。
「對呀。回來後,要好好說她一頓了!」
「必須阻止芳江小姐!」晴美大聲說。「現在先要做的是那件事!」
兒島光枝畢竟是外人,她明白事態的嚴重,可是畢竟只能乾焦急。
晴美等不及其他人作出反應,逕自衝出房間。途中突然跟眼前的某人相撞。
「哎喲!」她跌坐在地。「──石津!」
石津刑警有點難為情地站在哪裡。
「昨晚真對不起。」石津搔搔頭皮。「我完全搞錯了。」
「來得正好。」晴美站起來。「哎,必須先去救那個人!」
「嗄?」石津不明究竟,吃了一驚。「她在那個地方幹甚麼?」石津終於發現站
在窗口外面的早瀨芳江。「是抹窗工人嗎?」
「別管那個,到這邊來!」
晴美衝出去。石津連忙追在後面。
「阿義。」兒島光枝終於說話了。「芳江小姐──」
「不曉得!不可能走錯路吧!」片山好不容易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廂房。
「應該有地方能出去的。」晴美在責問經理。
「可是──那樣做很危險的。」經理說的話理所當然。「還是不要的好……」
「誰也沒說要做甚麼吧!」
晴美正要發脾氣時,片山趕了過來。
「哥哥!」
「我是警務人員。有辦法出到那個窗口外面嗎?」
「出去幹甚麼?」
「不是我要出去──」片山說著時,餐廳的廚師跑過來。
「經理!」他說。「有個女人,從廚房的窗口爬了出去!」
「帶路!」晴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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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芳江小姐。」晴美說。「──芳江小姐,聽到嗎?」
風很大。怎麼說,樓高五十層,當然了。
晴美大力呼吸,身體只不過伸出外面一點點。
「晴美小姐,不行的!」石津從後面抱住她。
「有繩子綁住,沒事的!」
「可是……」
「我是最恰當的。大家都是女人,也許比較容易說話。」
「喵。」
「福爾摩斯,不能過來呀。風太大了,你會被吹掉!」
晴美拚命伸長脖子去看芳江。
芳江仍然沒掉下去,等於是奇跡了。她依然緊貼著玻璃窗,面色蒼白。裙子和頭
髮被風吹得飛舞。
「芳江小姐。聽到嗎?閉起眼睛也可以。如果聽見的話,點頭給我看看。」
──彷彿過了很長的時間,芳江終於點一點頭。
「好極了──哎,我把繩子伸去你那邊,你把它綑在腰上,聽見嗎?」
芳江慢吞吞地把面轉向晴美,睜開眼睛。
「芳江小姐──不管發生甚麼事,絕不能死。人有權利重新來過。想活而不能活
的人,以及不想死而死去的人,多不勝數。你還年輕,前程似錦,為甚麼這樣做?
來,現在我把綁上繩子的長棒遞給你啦。」
芳江緩緩搖一搖頭。
「讓我死……」她說。「死了對大家都好。」
「一點也不好。」晴美反駁。「你知道我哥哥怎麼說嗎?他說『那女孩不要和我
結婚,所以尋死。反正我永遠被大家討厭的』。」
在後面聽到的片山嚇一跳。
「我甚麼也沒有──」說了一半。「唉,算了。」
想利用就儘管利用好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早瀨芳江帶回來。
風從廚房的窗口刮進來。所有員工都心不狂焉的樣子。
「我哥哥一直不受女人青睞,所以自暴自棄了。請你對他好一點。」晴美愈說愈
離譜。
「沒有的事……他是很好的人。」芳江說。「請這樣轉告:他是個體貼的男
子。」
「你自己告訴他吧。妹妹講的話他不信的。」
「不……我只能死啊。」芳江說。
晴美暫時縮回身體。
「冒汗了!」她嘆息,用別人遞給她的毛巾抹汗。
「怎樣?」片山問。
「目前沒有回來的意思。不過,這樣下去,萬一有強風就危險了。她不能支持太
久。」
「沒有別的法子嗎?」片山側側頭。
「呃……」早瀨文江戰戰兢兢地。「我女兒……怎麼個情形?」
「幾時掉下去都有可能的狀態。」晴美明白地說。「必須做點甚麼才行。有甚麼
頭緒嗎?」
「完全沒有……」文江一副一籌莫展的表情。
「你先生呢?」
「他說這女兒不像話,給人添驟煩,跑去大堂不肯動。」
晴美嘆息。
「在她作出這種不顧一切的行動之前,一定有事發生過。譬如異性之間的事。你
們有沒有留意到?」
「那個……完全沒有……」
「喵。」福爾摩斯叫。
片山轉過頭去。
「電話怎麼啦?」
福爾摩斯把一隻前肢搭在廚房角落的電話台上。
「電話……對了!芳江小姐接電話,受到某種打擊呀。是誰打來的?」
「問問看吧。」片山說。
把經理叫來,問起電話的事。
「──不曉得。對方說:『請今天來相親的早瀨芳江小姐聽電話。』沒道出姓
名。」
「甚麼也沒說?」
「我問『請問是哪一位』,對方說『是她的朋友』而已。」
「男的?」
「不,女的。」
「女的呀……」
突然晴美想起:「那個電話是幾時打來的?」
「好像是……預約了一點鐘的客人稍微早到的時候。對……十二點五十分左
右。」
「十二點五十分左右──哥哥。」
「甚麼?」
「飛快去芳江小姐的工作地點。可能有人從公司打電話來這裡。徹底查究!」
「十二點五十分……是午休時間哦。」片山點點頭。
「辦公室女郎最方便打電話的時間。說不定……」
晴美盯住片山。「芳江小姐說,我死了對大家都好。如果她被人遺棄的話,應該
是說『對他好』,若是自己做了甚麼壞事,則是『是我的錯』之類……懂嗎?」
片山點一點頭。
「好像懂了。好,我去看看。福爾摩斯,要不要去?」
「喵。」
福爾摩斯似乎在說「女人才明白女人心」似的,「咚」地從電話台跳下,跑到片
山腳畔。
「石津,你幫幫晴美吧。」
「是!」石津有力地答。
片山出到外面的大堂。
「姑媽。」
兒島光枝直直站在大堂。
「阿義!怎樣?我不忍心看下去了。」
「正在想辦法。再見。」
片山正要走開時,眼睛停留在坐於大堂沙發呆呆不動的早瀨龍一身上。
他走上前去。
「早瀨先生。對你女兒說點甚麼好嗎?」
早瀨龍一不看片山一眼。只說一句:「不要理她!」就此噤口不言。
──他一定知道甚麼。片山這樣想,但現在沒功夫去糾纏這個父親。
片山從口袋取出早瀨芳江相親的「履歷書」,攤開來。
「工作地點……是這個啊。」
「你找早瀨芳江?」接待處的女子說。「請等等……噢,她今天請假。」
「是嗎?」片山點點頭,然後故意小聲加一句:「果然……」
似乎吸引了女孩的興趣,翻著眼看片山說:「你找早瀨有甚麼事?如果有話轉告
也可以。」
「其實是──」片山壓低聲音問:「你跟她熟不熟?」
「嗯……還好啦,我認識她。」
既是同事,當然認識了。如果說「不認識」的話,萬一聽漏了甚麼消息,豈非損
失?
「其實呀,我查到了早瀨小姐的事。」
「啊,怎樣的事?」
「現在呀,有人安排她相親。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別人,不然很麻煩的。」
「絕對不說!」女孩的眼睛更亮了。
「其實──有點傳聞。」
「謠言?」
「對。謠傳早瀨芳江另有戀人。而且──說得明白些,即是不倫的關係。」
「是嗎?」女孩開始用舌頭舔嘴脣。
「怎樣?有沒有聽說類似的謠言?」
「那個……」女孩深感遺憾的樣子。「我不太清楚。」
「是嗎?關於這方面,有誰比較清楚的嗎?」片山問。
「喂!」後面傳來喊聲。
「嗄?」
「叭沙」一聲,有甚麼白色粉末罩頭灑在回頭去看的片山頭上──是鹽巴。
「偷偷摸摸地打聽人家的私事!你滾回去!」三十歲左右的那名女性,惡狠狠地
瞪住片山。
「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秘密哦!居然暴露人家的弱點來牟利!你這種人,必須
用鹽去潔淨一番才行!」
「不是的!」片山一邊拂去頭上的鹽巴一邊分辯。
「喵。」福爾摩斯叫。
「你以為是別人的事就覺得好玩是不是?」片山瞪住牠。
灑鹽的女人,好奇地注視帶三色貓來的片山。
「你說甚麼?」玉木良子說。「早瀨小姐?真的?」
「相信我。」片山還在拂落頭髮土黏著的鹽巴。
「……對不起。」玉木良子──對片山灑鹽的女人說。
片山把玉木良子帶到電梯大堂的深處,把實際情形說給她知道。
「為了救她,我想知道甚麼事把她逼到那個地步。所以才那樣子問的。」
「即是……她有不倫的戀情?」
「尋死的人說是『對大家都好』,那個可能性大概很強吧。」
「也許。」玉木良子點頭。
「看來你是真的為瀨芳江的事擔心的。連鹽都灑了,我想並不尋常。」
「對不起。」她很過意不去的樣子。
「如果知道甚麼的話,請告訴我。」
玉木良子想了一下,直直看住片山說:「沒時間磨磨蹭蹭了吧。」
「嗯。分秒必爭。」
「明白了。」良子點頭。「請一道來。他多半還在辦公室。」
片山慌忙跟在大踏步的玉木良子後面走。
良子穿過辦公室的中央,往一名背窗而坐的管理階層男士走去,站在他面前。
「內田科長。」良子說。那名四十多歲,頭髮徽禿的男人,抬起有點睡眠不足的
臉。
「怎麼啦,玉木君。」他說。
「內田科長,請老實回答我。」
「甚麼事?好怕人的臉。」名叫內田的男人笑了。「叫我回答甚麼?」
「你和早瀨芳江是甚麼關係?」
內田啞然。當然,由於玉木良子的聲音很響亮,周圍的人一齊停下工作看往這
邊。
「喂!你胡說甚麼?」內田滿面通紅。「那種不好聽的話──」
「科長以對新來的女孩馬上染指的事著名。因我也是其中一個。」玉木良子說。
「你……何必在這種地方──」內田很驚慌。「下次才慢慢談──」
「沒那個時間了。現在,芳江準備尋死了。科長,請把真相說出來!」
「豈有此理!那種事與我──」內田站起來。
然後,玉木良子冷不防平手摑了內田的臉一下。發出「啪」一聲響,內田呆然。
「坦白說出來!怎麼回事?最近成為謠言哦。」
「你……」
「嘎!」福爾摩斯跳上桌面,用前肢的爪「嗖」地撓了內田的手。
「痛!喂,這貓是甚麼?」內田後退。
「說出真相的好。要不然,這貓接下去會瞄準科長的眼睛哦。」
「不要!好吧好吧。的確……我和早瀨君……那個……」他吞吞吐吐的。
「你向她出手了吧!」
「嗯……她是第一次──最近認真起來了,我也很傷腦筋。」內田結結巴巴地
說。
「你這個人……還是長輩哪。你不覺得羞恥嗎?」
「我……只有那種不懂世故的女孩,才會跟我在一起的。」內田畏縮地說。
片山看了,覺得替他可憐,連氣也生不出來。
「總之,你要向芳江道歉。」良子說。
「應該不止這樣。」片山說。「有人打電話給芳江小姐。她聽了電話就想尋死
了。」
「我……甚麼也沒有做。」內田說。「我的意思是,我並沒有打電話給她。」
「別那麼大聲好不好?」良子嚴厲叱責。內田「咚」地坐回椅子上。
嗚呼……總算找到「可能是原因」的癥結所在了。
可是,光是這樣不能救芳江。
應該怎辦?片山不由得苦惱起來,晴美會說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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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有人打電話給她了。」玉木良子說。
「是的。然後芳江小姐準備尋死──怎麼回事呢?」片山轉向福爾摩斯。「你也
幫忙想一想喲。」
片山打了電話給晴美,她說芳江還在同一個地方,還在撐著。
「要把內田科長帶去嗎?」良子說。
現在片山和玉木良子在接待處後邊,為來客而設的簡單會客小廳裡談話。
「也許早瀨芳江真的愛上了他──大概內田對她說,他會跟太太分手,和她在一
起。雖然很快就會對她嫌棄……」
「我想不是那樣的。」片山搖搖頭。「芳江小姐覺得是自己做錯了,這才做出那
種事的。不管內田說了甚麼,都不能期待甚麼吧。」
「說的也是……那有甚麼好辦法──」
「只要知道是誰打的電話,就有可能找到解決方法了。」片山說。
「十二點五十分左右的電話……一定是這裡的某個職員打的。」良子沉思。
「你說成為謠言了?關於內田和芳江小姐的事。」
「嗯。最近我聽說了好幾回。」
「是誰先說出去的……」
「不曉得。所謂謠言即是這麼回事。」良子說。
這時,剛才那名女接待員,從屏風的另一邊探臉進來,說:「呃……」
「井口,怎麼啦?」良子問。「她是井口雅代小姐。」
井口雅代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剛才真失禮。」她說。「──聽了兩位的對話,我想到了一件事。」
「甚麼呢?」
「今天午休由我當值,我在接待處……」井口雅代說。「來了一位客人。」
「客人?」
「內田科長的太太。」
片山和玉木良子不由得對望一眼。
「那麼──她當然是來找內田科長的囉?」
「不是的。她說要見早瀨芳江小姐。」
「見芳江小姐?」片山站起來。「那她一定是聽到謠言了。你怎樣答她?」
「我說她請假……科長出去吃午飯了。她說待會再來。」
「然後?」
「僅此而已。我不曉得這件事和芳江小姐有沒有關係──啊,對不起。」
傳來電話響聲,井口雅代急急回到位子去了。
「──若是內田科長的太太打的電話,就能了解了。」良子說。
「嗯。可是,她怎知道芳江小姐在甚麼地方相親?」片山說。「當然有必要問問
話的。」
「要不要聯絡她的住家?」
「知道她家電話號碼嗎?」
「當然。」良子走去接待處。「哎,讓我看看職員名冊。井口小姐,雅代小
姐!」
好像在怔忡發呆的井口雅代說:「剛才的──電話。」
「嗄?」
「是內田科長的太太。」
「她說甚麼?」片山也急忙走過來。
「她說有話告訴我,叫我上去樓頂。」
「這幢大廈的樓頂?」
「嗯。她一定還在大廈裡面的。」
「去看看吧。」片山催促。
當然福爾摩斯也跟著,一起搭電梯上到最高一樓。
「樓頂是從那道樓梯上去的。」
良子率先上樓梯。
──樓頂上的風很大。
「在哪兒?」片山環視一遍樓頂。
沒有任何遮蔽物,若有人在的話應該一眼望到才是。
「奇怪。」井口雅代側側頭。「她的確是說在這個樓頂上的……」
福爾摩斯「喵」了一聲,奔過去。
「喂,怎麼啦?」片山連忙追上去。
有一道高及胸位的欄杆,另一邊是三十公分左右寬的混凝土凸出物,上面有甚麼
掉在哪裡。
「是手袋。」片山從欄杆的隙縫間伸手把手袋拿過來。
「啊,是它!」井口雅代走過來,一看就瞪大了眼。
「你有印象?」
「好像是……剛才內田科長的太太拿著的。我覺得有點像我的,所以記得。」
「那麼一來……」片山嘆了一口氣。「下去吧。我有不祥的預感。」
玉木良子大吃一驚。「不可能她……」
「不曉得。下去就知道一切了。」
片山等人急急下樓梯,再搭電梯下去一樓。在電梯裡,誰也不開口說話。
出到大堂時,已經看見外面的人群。
「看樣子,不祥的預感命中了。」
片山出到大廈外面。一名穿套裝的女性,扭曲著身體,倒在寬幅只有二米的樹叢
裡。
「剛才有人報警了。」玉木良子走過來,倒抽一口涼氣。「怎會這樣……」
「總之──必須找那位科長先生談談話了。」
「找科長嗎?」良子點頭。「讓我來說。」
「可是──」
「不要緊。因我以前做過他的情人。」
「那就一起去好了。還得叫他認一認屍才行。」
片山委託大廈的警衛善後,催促玉木良子一同回到大廈中。
「你說甚麼?我太太死了?」內田呆若木雞。「──別開玩笑了。」
他笑出來。
「振作些。」玉木良子捉住內田的肩膀猛搖。「不是玩笑!是真的!」
辦公室裡鴉雀無聲。
所有人停下工作,望住內田。
「不會的……久子在家裡。真的。」
片山第一次得知,他太太名叫久子。
「她來了這裡呀。」說完,片山飛快地望望福爾摩斯。
恰好福爾摩斯也在抬面望住他──看樣子,「兩人」都在想著同一件事。
「來,下去吧──雖然難受,但非去不可。」良子稍微溫和地說。
「等等。我──打個電話。可以吧?那傢伙一定在家的。」
內田用桌上的電話打回自己的家。片山等人沉默地注視。
當然不可能有人接。內田重複打了三次。
「──大概出去了,買東西之類。一定是。」他說。
「科長。」
「我知道……她死了,久子……為甚麼……」
內田突然看起來縮小了很多。
「從這裡的樓頂……」良子說。「即時死亡的。大概不會痛苦吧。」
「是嗎?她這人最怕痛的。若是那樣最好……」
內田想站起來,卻踉蹌不穩。
「科長!振作些!」
「嗯,多謝……」
內田就像老人一樣,在玉木良子的攙扶下邁步。
「──是的。嗯──你那邊呢?」
片山從接待處打電話給晴美。
「快點!芳江小姐快要暈倒了。頂多只能支持幾分鐘!」晴美的聲音飛出來。
「即使這樣……總之,她的戀愛對手處於呆然自失狀態。因他太太跳樓死了。」
「那樣子一點也救不了芳江小姐呀!」
「又不是我的錯。」片山埋怨。
說是意外也很奇怪就是了──內田在大廈前面,和妻子的屍首面對面。當他確定
妻子的死後,突然呼天搶地地放聲大哭。
不管玉木良子和片山說甚麼也沒用了──因為內田本身也被救護車載走之故。
「怎辦?」玉木良子走過來。「假如芳江知道了這件事,她以為是自己造成的,
更加──」
「是的。」片山掛斷電話。「沒法子。不能用說服的,只好想別的手段把她帶回
來。」
「我也去好嗎?」玉木良子說。「雖然不一定能說服芳江。」
「我也去。」井口雅代從位子站起來。「我和她的年齡比較接近些。」
「你願意這樣做?」
「是。」雅代點頭。
「好!事不宜遲──走吧!」
片山等人急急往電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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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哥哥!」
走進大堂時,見到晴美奔過來,片山心頭一震。
他以為芳江掉下去了。
「怎麼啦?」
「芳江小姐還是老樣子。石津正在設法把繩子遞給她。」
「是嗎──她的同事。」
片山把玉木良子和井口雅代介紹給晴美。
「我沒告訴芳江小姐所發生的事。」晴美說。
「嗯,必須瞞住她──總之,跟她談談看吧。」
「知道。」玉木良子點頭。
走進廚房一看,見石津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長釣竿,上面纏住繩子,前端做成套
環。
「這樣應該套得到了。」石津說。
「但要她本人捉住才行呀。」
「說得也是。又不是魚,不可能自己自動上釣的。」
「讓我先說。」玉木良子說。
「拜託了。石津,你幫忙捉住。」
「是。這邊的窗口。」石津把玉木良子帶去。
「會獲救嗎?」井口雅子說。
「怎樣呢……」
片山發現芳江的父親早瀨龍一就站在旁邊。
「早瀨先生。請跟你女兒說點甚麼吧。」
「不……我沒資格。」早瀨用沉重的表情說。
「為甚麼?」
「因我自己也有情婦。」這位中年校長用擠出來似的聲音說。
「芳江小姐知不知道?」
「知道。內子也知道──因職業上的關係,我們做成是對感情良好的夫妻。其實
──」早瀨搖搖頭。「已經四、五年了。我和一名年輕的女教師──」
嗚呼──這樣的話,他不可能說服芳江的了,片山想。
「片山先生。」玉木良子走回來。「芳江她……」
「她說了甚麼?」
「她想和你說話。」
片山嚇一跳──從那個窗口探身出去說話?光是想到就不寒而慄。
「哥。你非去不可。」晴美說。「不要緊。石津會捉住你的。」
「但──」
「喵。」福爾摩斯叫。
片山嘆息。
「好吧。」他說。「如果我暈倒了,其後變成怎樣可不關我的事哦。」
一探臉,風就迎面刮了過來。
片山拚命告訴自己「不看下面」,好不容易把肩膀探出了外面。
「哥──怎樣?」晴美在後面喊。「看到芳江小姐嗎?」
「看不見。」
「看不到?奇了。應該看到的。」
「因我閉上眼睛了。」
「你呀──」
「知道啦!現在張開眼睛了。」
片山提心吊膽地把上下眼瞼撐開。
就等於把一對戀人勉強拉開的痛苦感覺。
──她怎能站在那種地方呢?
片山望住自己的相親對象,站在那個難以置信的地點一動也不動的光景。
在片山說話之前,芳江主動地轉頭看他。
「片山先生……」聲音意外地清晰可聞。
「呃……感覺如何?」片山問了一個自覺無聊的問題。
「不太好。」芳江說。「不過,你也面色蒼白的。」
「是嗎?我最怕高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
「不用客氣。」
汗水直流。如果伸手去抹的話,就必須鬆開捉住窗框的手了。
「不過──我很尊敬你。」片山說。
「嗄?」芳江一面困惑。「我做這種事,不是給大家添了麻煩嗎?」
「你居然在那個地方站了那麼久。光是那樣就很了不起了!只要你有信心,甚麼
都沒問題的。」
芳江目不轉睛地盯住片山,說:「片山先生人真好。」
那就趕快回來吧,片山在心中說。
「哎,怎樣?過來這邊好嗎?如果移動不方便,我現在就給你繩子。你只要用它
綑住身體就行了。」
「片山先生。」芳江說。「我死了的好。」
「不,沒有人死了會更好的。尤其是你,那麼年輕,不是一切才剛開始嗎?」
「已經……甚麼都完了。」
「你指你和內田科長的事?」
片山的話使芳江嚇了一跳的樣子。
「你怎知──」
「我去過你的公司──芳江小姐,打到這裡來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那……你都知道了?」
「內田科長承認了和你之間的事。但你之所以做這種事,不光是為了他吧?」
芳江嘆息,閉上眼睛──
「是內田太太打來的。」她說。
「他太太打來的?她說了甚麼?」
「她說她知道我和她丈夫的事。還說『因為你的關係,我們家變得亂七八糟
了』,以及『我要殺了孩子然後自殺』……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曉得怎辦是
好……」
「請等一下。」片山說。「然後──你怎麼回答?」
「我連答的時間也沒有。因為她收線了。」
「於是你就──」
「這樣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贖罪……我走呀走的,發覺廚房中有扇窗口開著。
然後就變成這樣……」
「你準備跳下去?」
「我想死。」芳江說。「只是……走到這裡時,突然想到,從這個高度掉下去,
萬一有人在下面的話,肯定和我一起死去。我猜不到從這裡跳下去會怎樣,因此遲疑
不決。」
「原來如此。」片山點點頭。「如果心中有所遲疑就沒問題了。你能從頭來過
哦。內田先生那方面也有責任。」
「但以他太太的立場來看,我是壞女人──當然我是。」
片山猶豫了一下。可是,現在還是不要隱瞞一切的好,他想。
「芳江小姐。」片山欲言又止。「請你不要太衝動。」
「嗄?」
「內田先生的太太去世了。」
芳江倒抽一口涼氣。
「振作些。」片山不由探出身子。「不關你的事!」
「但她這樣責怪我──」
「懂嗎?好好想一下。你不覺得奇怪嗎?」
「甚麼呢?」
「聽人說,內田先生過去曾經對公司的好幾名新職員染指,且已出了名,他太太
不可能不知道。對不對?」
「那個……內田先生也告訴過我,說『我太太諒解我』。」
「是?儘管如此,為何她非要因你而死不可?你不覺得奇怪嗎?」
「可是──」
「內田太太是從公司大廈的樓頂跌死的。但她怎知你在這個地方相親?還有,她
明知你來相親,為何跑去公司?她連丈夫也沒見哦。」
「為甚麼呢?」
「聽我說──今天你來相親的事,有跟誰提過嗎?」
「你說公司的人?等等。」芳江想了一下。「對──跟接待處的井口小姐說
了。」
「井口雅代?」
「嗯。」
「是嗎……」片山點點頭。「芳江小姐,你有見過內田太太嗎?」
「沒有。」
「那麼,你連她的聲音也沒聽過囉?」
「嗯。」
片山轉對石津說:「喂,拉我回去一下。」
一直捉住片山的褲帶不放的石津,馬上用力把片山拉進來。
「嘩!」片山跌在地上。「不要那麼用力拉好不好!」
「對不起,我不知不覺運力的。」石津搔搔頭皮。
「來,毛巾。」晴美替片山擦汗。
片山站起來問:「井口雅代呢?」
「雅代剛剛走去大堂了。」玉木良子說。
「找她出來。」
「為甚麼?」
「自稱是內田太太打電話來這裡的,是她。」
「你說甚麼?」良子瞪大了眼。
「她大概已經──」
片山等人出到外面的大堂,見到井口雅代以踉蹌的步伐離去的背影。
「雅代!」良子喊。井口雅代想跑,不料摔倒。
然後似乎筋疲力盡的樣子,再也站不起來。
片山走到她身邊,蹲下來。
「是你打的電話吧。」他說。
「──是的。」雅代垂下頭去。
「內田太太到接待處,不是為了找芳江小姐,而是找你吧。」
「是……」她喃喃地說。「我……真的喜歡內田科長。」
「你也喜歡他?」良子啞然。
「他大概是玩玩的吧。可是我──真的,我想從他太太手中把他搶走……」
「於是?」
「我打無聲電話去他家……這一個月來,每天不停地打。」雅代說。「他太太也
知道事不尋常吧。於是暗中調查,知道是我做的。她跑來找我……」
「你把她帶到樓頂,殺了她,對不?」
「我和她扭打起來,把她推下去了!但她掉在樹叢中,幸好沒人察覺。於是想到
設法做成她是自殺的樣子……」
「然後想起今天芳江小姐在這裡相親的事,而你知道她和內田先生之間的關係,
這才假扮內田太太打電話給她,叫她去死。」
「是……我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可是──」良子說。「剛才有電話來,說是內田太太在樓頂等你……」
「那是別的電話呀。」片山說。「她先接通外線電話,其後只要說是太太打來的
就行了。在那之前,她先下去樓下,把太太的屍體移去引人注目的地點。」
「嗯。」雅代點頭。「可是,來到這裡,見到芳江小姐時……還有見到內田科長
的哀哭時──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甚麼。」
「總之,這件事算是單方面解決了。其後是要把芳江小姐平安無事地帶回來。」
片山說。
這時──廚房方面傳來呼叫聲。片山和晴美面面相覷。
「走!」他們往前衝。
「──怎麼啦?」
衝進廚房時,其中一名廚師說:「差點掉下去了……那位刑警──」
片山等人奔過去,頓時啞然。
石津的身體探出外邊,右手捉住芳江的手。芳江懸吊在空中,全身重量掛在石津
的右手上。
「石津,加油!」片山喊。「大家幫幫忙!」
廚師們也嘩然跑過來。
「不要鬆手!馬上拉你上來!」片山再喊。
芳江處於半昏迷狀態,石津也滿面漲紅。
「加油!再一下下來就好!」
「石津!加油!」晴美也喊。
「喵!」
熱鬧的聲援,一點也不輸給五十樓高猛刮的強風。
「加油!再一下下來就好!」晴美激勵。
石津面臉紅耳赤地──終於把最後一口甜品擺平。
「好吃!」
興起哄然鼓掌聲。
石津把芳江拉了上來。為了表示感動,廚師們特別為石津安排「專用全餐」來激
勵他。
當然片山等人也一起吃,但石津的份量是別人的兩倍。石津大大感激,自是不在
話下。
「好極啦。」片山說。
「哥哥也居功不少哇。」
「沒有人讚我。」
「別鬧別扭啦。」
「誰也沒鬧別扭。」
這時,兒島光枝走了過來。
「阿義!」
「啊,姑媽。她怎樣了?」
「好像沒事了。她叫我向你問好。」
「是嗎?」
膝頭還在哆嗦打顫。現在的桌子離窗很遠,而片山是背窗而坐的。
「姑媽,吃點甜品和咖啡如何?」
在晴美的邀請下,光枝沒理由拒絕。
「好哇。」她立刻拿了一張椅子過來加入。
「阿義呀,那女孩怎樣?」
「芳江小姐?唔,她好像不怕高的地方哪。」
這個不成感想──片山自己也覺得。
「當然,她和公司的上司是有過一點瓜葛,現在都成為過去啦。」
所有人都有過某種「瓜葛」,不可能沒有「過去」。假如有人甚麼也沒有的話,
那人一定不能理解別人的痛苦,可能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首先嘛,她本身要重新調整自己才是。」片山說。
「被你順利過關啦。」晴美捅他一下。
「甚麼嘛,我是說老實話。」片山說,然後偷偷向腳下的福爾摩斯打個眼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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