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車聲。
它在公寓前面停下,響起女聲──今晚罕有地沒有哭聲或呼叫聲。
關上車門的聲音,然後車子開走了。
對。他會走進公寓,打開中央系統鎖的門,搭電梯上來,上到六樓。
來了──安靜的走廊傳來「叮」一聲,電梯門開啟。
他從走廊走過來,來到這間〈602〉的門前……
石垣由加利在床上閉起眼睛,單單用耳朵去「觀察」他回來的情形。
她不起來迎迓,因為明天有份重要的訪談工作。為了她的工作,瀧川從不埋怨。
他好像花了一番功夫去開玄關的門──是不是喝醉了才回來?
三十八歲還很年輕,但若喝得太厲害的話,以後年紀大了就有苦好受了。
他進到玄關,然後窺望一下房間──由加利的房間。
回家後必須工作的由加利,無論如何都需要有獨立的工作房。因此他們的床擺在
各自的房間裡,這樣就不至於吵醒對方。
「──由加利。」瀧川低聲呼喚。「晚安。」
由加利裝睡,不答他。如果答腔的話,瀧川反而在意,問「你還沒睡嗎」甚麼
的。
可是──事後由加利十分懊悔。
「如果我答一聲就好了……」
門安靜地關上。
其後瀧川友一郎怎樣了──那點就不清楚了。
通常他會把她預備的簡單夜消吃掉,不然就只是沖個花灑然後上床睡覺。
說不定「跟女人上酒店時沐浴過」,就這樣直接上床去了……
總之,確定戀人回來後,石垣由加利安心地閉上眼睛入眠。
然後──早上十時,鬧鐘的聲音把她叫醒了。
由加利伸手停止鬧鐘的聲音,打著哈欠立刻起床──否則她會睡第二次。
洗了臉,走進飯廳一看,昨晚由加利所做的夜消已被吃得一乾二淨。
窺望玄關,見到瀧川的鞋子一隻調轉了,另一隻面向其他方向。
「奇怪……」
瀧川做事一絲不苟,鞋子一定擺得整整齊齊,這點由加利反而比較粗枝大葉。
突然,由加利彎下身去。在玄關擴散的黑色……難道是血?
不,其實只有兩三滴,稱不上擴散,但怎麼看都像是血。
她趿上拖鞋,蹲下去仔細地瞧。然後望望玄關的門,皺起眉頭。
不可能……
試著轉動門鈕,門應聲而開!昨晚他沒上鎖?
「──老公。」由加利急急走向瀧川的臥房。「你還在睡?」
窗簾拉上了。由加利走上前去,把窗簾唰地拉開。
然後往床上一看──
「喂?」
「呃──請問板橋百合子小姐在不在?」由加利的聲音在顫抖。
「我是。」
在工作崗位上的關係,有點擺架子的語調。
「啊,百合子小姐,我是由加利,石垣由加利。」
「噢,你好。」板橋百合子說。「有甚麼──」
「他……死了。」由加利說。
「──嗄?」
「瀧川──友一郎先生,他死了。」
「剛才你說……死了?」
「嗯。」
「──幾時的事?」
「不曉得。剛才我起身一看,他在床上……床上全是血……已經……」
由加利哭了出來。
「由加利!振作些!」百合子叱責她。「還沒叫救護車甚麼的?」
「嗯……我想先通知百合子小姐……」
「好的。你現在在公寓?」
「嗯。」
「留在那兒!我現在叫救護車去你那邊,我也馬上過去,懂嗎?別移動。」
「是……謝謝。」
「我就來。」跟廿八歲的由加利比起來,年長十歲的板橋百合子畢竟沉著得多。
聽見百合子那把響亮有力的聲音時,由加利稍微鎮定下來。
板橋百合子是瀧川友一郎的前妻,離婚後,跟今年十四歲的女兒梨江住在一起。
瀧川的贍養費不一定依時寄去的關係,百合子自己出來做事,親手撫養梨江,送
她去私立中學就讀。
說起來,丈夫的情人石垣由加利和百合子相熟的事也很奇妙,只因她知道丈夫有
外遇時,他並沒有找藉口,而且一直庇護由加利,百合子也就答應離婚。
由加利搖搖晃晃地走進瀧川的臥房。
她知道叫救護車也無濟於事──怎麼看,瀧川都已還魂乏術。
不過,等救護車來了,確認死亡後,大概會告訴她以後怎麼做吧。而且──百合
子也會趕過來。
瀧川仍然穿著襯衣和長褲,仰面倒在床上。白色襯衣染滿了血。
「老公……」
由加利再也無法停止眼淚溢出,她回到客廳,癱坐在沙發上。
電話作響,由加利嚇得彈跳起來。
「──是。」
「是我,百合子。」
「啊……」
「你沒事吧?振作些啊。」
「──嗯。」
「剛才我打了一一九,我現在計程車內打電話給你。我擔心你呀,你可不能胡思
亂想哦。」
「謝謝。我沒事。」
「今天有工作嗎?」
「嗄?」
「是不是要採訪啦或約了甚麼人?不能置之不理哦。你是專業人士。一是找人代
替你去做採訪,不然就聯絡對方,說:『家人發生不幸』,請對方改日期。」
「是……中午以後有個訪談……」由加利想起來了。「謝謝你。我在發呆,差點
忘了。」
「那就立刻安排一切吧。中午的話,對方大概還沒出門的。」
「就這麼辦。」
工作──工作上的對手,不可能知道由加利的戀人死了。
「百合子,謝謝。」
由加利重複地說。
急忙看記事簿,聯絡訪談對象的事務所。
當事人不在,事務所的人說會馬上聯絡他,請她放心。
由加利鬆一口氣,同時因著「工作」而回復自己的感覺。
這時,門鈴作響,連忙拿起對講機。
救護車先到了。
由加利打開房門,等候救護隊員抱著擔架進來。
「──辛苦你們啦。」
「有沒有受傷的人……」
「呃──好像已經太遲了。」
「是嗎?讓我們先進去……」
「拜託了。」由加利把兩名救護隊員帶到現場。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其中一名站起來說:「──很不幸,已經去世了。」
「我知道。」由加利垂下眼睛。
「──對了,你明白他的死因嗎?」
「不……我只是看到他那樣……」
「明白了。不過,看來那是用槍打到的傷口。」
由加利嚇一大跳。「被槍打中?」
「嗯──請借電話一用,必須通知警方才行。」
由加利呆然注視救護隊員打電話。然後,她察覺板橋百合子上來了。
「──百合子小姐。」
「由加利,振作些。」
「嗯。可是……」
由加利被百合子用手摟著時,全身緊繃的情緒一下子放鬆,哭倒在她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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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片山兄。」石津探臉出來。「電梯裡面也有血跡。」
「是嗎?」片山從玄關走出來。「──怎樣的情形?」
「只有一、兩滴,我想不會有錯。」
片山鬆了一口氣。不過仔細一想,剛才來到這幢公寓時,是搭電梯上來的。假如
裡面全是血的話,怎樣都會察覺才是。
「這麼說,兇手逃走時,沾在衣服或甚麼地方的血掉下來了。」
片山走進停止了的電梯。
「這一帶。」
石津指著按鈕鑲板下面的地面。
「原來如此。」
片山彎下身去,見到地面上有個十圓左右大小的圓形血跡。
「──不過,很怪咧。」石津說。「像是從身體滴下來的感覺。如果是沾在兇手
衣服上的話,就會是碰到牆壁或門上的感覺吧。」
「也許是。」片山點點頭。「若是拿著刀類的兇器就能理解了。」
「喵。」
「嘩!」片山跳起來。「──福爾摩斯!你來這種地方幹甚麼?」
「呃……是我叫來的。」石津說。
「你把福爾摩斯叫來?」
「當然,晴美小姐也是。」
樓梯方面,傳來哈哈喘氣聲。
「快不行了!」
晴美出現。
「你來幹嘛?」
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刑警片山義太郎,對他的胞妹晴美說。
「石津告訴我說有命案……」晴美氣喘吁吁地。「爬樓梯上六樓,好辛苦!電梯
為何停在這兒?」
「裡面有血跡。」
「儘管如此……住上面的人不是很不方便嗎?只有一架電梯哦。」
「可是……」
「警方查案時,必須十分留意不去干擾一般居民的生活才是。」
說著,晴美按了鑲板上〈1〉字的鈕。
「喂……」
門關上,電梯下去了。
「反正待會交給鑑證的人處理就是了。」
「嗯。不過,這裡有血跡是件怪事。」
片山說著時,電梯到了一樓,門開啟。
一名穿學生制服的中學女生站在那裡,手裡提著書包。
「呃……」見到片山他們不走出電梯,她困惑了。
「沒關係,有宗案件,我們正在調查中。」片山說。
「喵。」
「那貓也是?」少女問。
「嗯。牠是世間少有的警察貓。」
聽了晴美的話,少女笑了。
「好可愛。」她說著,走進電梯內。
「去幾字樓?」
「六字──對不起。」
「沒關係呀,我們也是去六樓。」
「六樓發生甚麼事?」少女問。
「〈602〉的男人被殺了。」
片山的話叫少女的臉唰地僵了。
「〈602〉……是不是瀧川先生?」
「嗯。你認識他?」
「怎麼是他……他是家父。」少女說。
「──瀧川友一郎是你父親?」
「是的。我叫……板橋梨江。」少女蒼白著臉。「媽媽……知不知道?」
「你母親現在〈602〉哪。」
「是嗎……」
晴美心裡發癢,巴不得早點知道內情。但是當著茫然若失的少女面前,又不能問
三問四。
到了六樓,片山率先走進〈602〉。
「──板橋女士。」片山向並肩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石垣由加利和板橋百合子招呼
一聲。「令千金現在──」
「咦,梨江。」百合子站起來。「怎麼來了?」
「放學回家……我想見見爸爸的面。」梨江似乎半信半疑的樣子。「爸爸真
的……」
百合子抱著女兒的肩膀。
「還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的確……死了。」
梨江就這樣坐倒在地毯上,放聲大哭。
「哥哥!」晴美拉住片山的手臂。「怎麼回事嘛!再不說明的話,我快瘋了!」
「知道啦,別拉我!」
福爾摩斯冷冷地抬頭看著那兩兄妹小小聲拉拉扯扯的模樣……
「──即是說,他回到家裡時,的確還很精神吧。」片山問。
「嗯……我沒見到他,只是聽到外面的車聲、關門聲、女人說話聲……」
「女聲?知道她說了甚麼嗎?」
「不,聽不清楚。」由加利搖搖頭。「不過,既沒生氣也沒哭泣,普通的聲
音。」
「哦……然後?」
「傳來電梯門開啟的聲音、腳步聲、開鎖聲──稍微花了一點功夫才開到,我以
為他喝醉了。」
「然後他就進來了?」
「是。他稍微打開我的房門,對我說『由加利,晚安』。那是最後……」由加利
嘆息。「當時如果我回答一句……跟他談談話,也許可以避免這種事……」
「不要怪責自己。」百合子用手搭住由加利的肩膀。「刑警先生,由加利是自由
撰稿人,第二天接到工作時,當晚她就不能等瀧川的門了。如果起身回答甚麼的話,
時間就會拖長,所以她才保持沉默。」
「我明白。換句話說,起碼到那個時候為止,瀧川先生還是好好的。」片山點點
頭。
「可是……他是在臥房被槍殺的吧?」
「好像是的。」片山說。「──對不起,我想在現場繼續談話。」
「──好的。」由加利堅決地說。
當然,瀧川友一郎的屍首已運去驗屍了。
床單上留下血跡斑斑,縱使不願意也引人注目。
「還有幾個疑點。」片山說。「假如兇手是在這個房間開槍的話,子彈貫穿瀧川
先生的身體,應該留在某處才是,可是找不到。」
「我再逐個逐個角落找找看。」石津說。
「嗯,有可能找得到吧。」
福爾摩斯登登登走到窗下,抬眼望窗。
「哥哥……」晴美走近那道窗。「窗沒上鎖哪。」
「你說甚麼?我沒察覺到哪。」片山往由加利看去。「早上進來時,這鎖是打開
的嗎?」
「不……我沒動過它。」
「很怪哦。」說話的是在門口觀望的梨江。
「甚麼事情很怪?」片山回頭問。
「我爸爸絕對不會忘記關窗而睡的。」
百合子點點頭。
「這孩子說得沒錯,瀧川個性一絲不苟,尤其是對鎖上門戶的事非常神經質,我
不認為他會忘記上鎖。」
「那麼說,大概有人打開窗了。」片山說。「還有一件事,聽驗屍官說……」
片山瞄了一眼梨江。
「梨江,你到外面去好不好?」百合子說。
「不要──我聽見甚麼沒關係。」
梨江捉住母親的手臂。
「好吧──聽驗屍官說,瀧川先生不是馬上死去的。」
──一陣沉默的空檔。
「即是說……他中槍後,活過一段時間?」由加利說。
「雖然受了重傷,但並非完全不能動彈……當然,這種事有個人差異。」
由加利站不穩,晴美連忙走過去攙扶她。
「振作些!」
「我……我……他可能向我求救過,而我睡得那麼熟!」
由加利兩手掩臉,當場跪倒在地。
「不,不一定是那樣──」片山慌忙解釋,可是由加利開始啜泣。
「假如我沒睡的話……他可以獲救的……」
被晴美狠狠一瞪眼,片山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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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太粗心大意了!」
果然不出所料,上演了片山挨晴美的罵的光景。
「你說這種話也……」
「事先你就該察知,那叫由加利的人心裡會怎麼想!」
片山兄妹和石津共進晚餐──晴美的責備,使片山渾身不是味兒。
「反正我就是不夠細心的。」
「喵。」
「別在怪異的時候叫!」
他們約好一起上中國菜館,所以石津把他們叫到這裡來。
「不過,事情好奇怪。」石津說。「沒發現子彈的蹤影,受害者也沒求救。」
石津嘴裡說奇怪,食欲卻不受影響。
「更奇怪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晴美說。「板橋百合子是死者的前妻,石垣由
加利是戀人──但是她們感情很好。」
「是啊,確實很怪。」片山點點頭。「大致上,誰也不太清楚瀧川本人是幹甚麼
的,他好像沒有正當的職業。」
「查訪那些憎恨瀧川的人比較快吧,一定。」晴美說。
「那可不一定。」
──三人驚訝地抬起頭來,見到板橋梨江站在那裡。
「你……一個人?」
「嗯,抱歉。我媽說她擔心由加利阿姨的事,叫我來找你們談談喎。」
「可是,你竟知道我們在這兒呀。」
「是這位刑警先生──」
「石津,是你告訴她的?」
「這個嘛……」石津歪歪脖子。「剛才她問我『今晚在哪兒吃飯』,我沒想
到……」
「通常有人突然問你這句話,你該覺得奇怪才是。」
「沒錯,人對吃飯的事,總是感到有興趣的。」石津滿有自信地說。
「──總之,梨江也一起好了。」晴美說。
「可是我──」
「雖然傷心難過,但不能不吃飯呀,你爸爸也會高興的。」
「──好吧。」隔了一會,梨江點一點頭。「其實我很愛吃那道辣蝦的。」
剛好要把辣蝦仁分進自己小碟子的石津停下手來。
「──我爸爸的事,很難說清楚的。」
梨江加入片山等人的食桌,發揮她十四歲的旺盛食欲。
「總之,大家都很喜歡爸爸。媽媽不用說,我也是,我的朋友們也都是,只要見
過他一次,大家都會成為他的擁躉。」
「他有甚麼特點?」
「為人親切、隨和、一視同仁、談話風趣、活潑開朗……」梨江逐一列舉。「唯
一的缺點是──不能認真地做事。」
晴美點點頭。「明白了,不過,你母親不氣他。」
「嗯。她時常說:『嫁給你的父親,是件好事。』我爸爸從我媽那裡拿到零用
錢,到處吃喝玩樂去了。」
工作上的關係,片山也見過這種類型的人──明明是「窩囊的男人」,卻被眾人
喜愛,受到百般照顧,活得自在逍遙。
以社會眼光來說,他是「有缺陷的人」,實際上是上帝的寵兒。
「──為何他要跟你母親離婚?」
「是我媽提出的。我爸一天到晚都在跟年輕女孩調情嬉戲,後來對由加利阿姨認
真了……我媽說,『這樣下去,對你和由加利都不好』,然後問我:『梨江,改跟媽
媽姓好不好?』就這樣離婚了。」
「啊……那麼,現在是由加利小姐養你爸爸囉?」
「我媽也每個月寄生活費給他的。」梨江說。「媽媽說呀,『這是你爸爸的養育
費』。」
晴美笑了。「對不起!不過,你爸爸真是個有福的人。」
「我同意。他和由加利阿姨住在一起以後,還跟別的女人出去玩哦。」
「難怪她昨晚明明聽到女人的聲音,卻一點也不在意。」
「正是如此。只要爸爸快樂就好──媽媽和由加利阿姨都這樣想。」
說不可思議也真不可思議,連多愁善感的少女也這樣認同的話,證明瀧川是個何
等有魅力的人。
「所以我想不通。」梨江嘆息。「為何爸爸會被殺?」
這時,一名個子高瘦的少年氣喘吁吁地走過來。「梨江!」
梨江瞪大了眼。「哲哉!你怎會來這兒?」
「我打電話給你媽,她告訴我的,她說你父親……真令人意外。」
「嗯……於是你特地跑來?」
「你不是告訴你媽你在這兒嗎?她告訴我了。」
「謝謝你來……噢,他是我男朋友。」
「我是工藤哲哉。」
十七歲的高校生──形勢所趨,只得再拉一張椅子過來,擺在梨江旁邊。
然後,見到石津臉上浮現絕望的表情,片山不得不多叫三道菜……
「對不起。」
工藤哲哉老實不客氣,拿到菜就吃將起來,被梨江捅一捅,說:「別人也在吃
哦。」
「──嗯,瀧川叔叔對我非常好。」哲哉說。「他是非常好的人,非常親切,非
常……總之是非常非常棒的人就是了。」
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總之瀧川認可女兒跟這名少年交往,甚至鼓勵他們。
「哲哉一度交上壞朋友。」梨江說。「我爸擔心他,跟對方談判,叫他們讓他退
出幫會,還被毆打了一頓……」
「我很感激他,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說著,哲哉竟然撲簌撲簌地開始流淚。
然後問:「我可以拿一點炒牛肉嗎?」
「──人,真是奇妙。」走在夜道上,晴美說。
「可不是。」
的確,在那些認真工作養家活口的人來看,像瀧川友一郎這種人可能是「社會寄
生蟲」也不定。但在這個世界上,有時也不妨讓這種人存在。
「上帝大概覺得,盡都是正經的人未免太無聊了,所以創造了那種人。」晴美
說,福爾摩斯也「喵」一聲表示同意。
「噢。」
片山的上衣口袋裡,手提電話鳴響。
「──喂,我是──嗄?」片山止步。
「──好的──我馬上過去看看。」
「怎麼啦?」
「有人看到電視上映出的瀧川臉部照片,聯絡了警方。」
片山對跟在後面的石津說:「到K醫院去吧!」
「是不是吃得太多?」
「不是我去看病!K醫院的護士說,她記得瀧川這個人的事。」
片山截住計程車。
「石津,你坐前面。」
當然的,晴美抱著福爾摩斯,跟片山一同鑽進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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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叫野添秀子。」廿多歲的年輕護士說。
「你昨晚值夜班?」
「是的。」她點點頭,指一指夜間窗口。「我在那裡面,負責處理夜間急救病人
的登記掛號。」
「然後?」
「我想大約半夜十二時左右吧……」
「噢。」野添秀子停步。「對不起──」
她喊住一名男人的背影。
男人回過頭來──這時秀子才想起他是誰。
「甚麼事?」那人問。
那男人右手拿著手提電話,好像準備打去哪兒的樣子,引起秀子的注意。
「呃……」
即使對方是黑社會的人,她也得阻止。
「在醫院裡,希望大家盡量不使用手機……受到電波的影響,機械可能故障,尤
其是對心臟不好的人的起搏器……」
好不容易說到這個地步。
眼光銳利的那名黑社會份子,無表情地看看秀子,說:
「──好吧,電話在哪兒?」
「公共電話──在那裡頭。」指示的手在顫抖。
「謝了。」
「不謝……」秀子慌忙回到一樓的接待窗口,渾身冒汗。
「嚇得我!」
兩天前,某個幫會的老大住院了。
當然,不管是老大還是流氓,病人終歸是病人,問題是那名老大目前有麻煩,竟
然事先恐嚇說:
「這裡可能發生結夥打架事件哦。」
「開甚麼玩笑!」秀子嘆著氣,在窗口坐下,喃喃地說:
「今晚急救的很少咧。」
剛才那個黑社會份子倏地出現,說:
「喂!」
「是!」
秀子跳起來。
「電話卡用完了,有沒有十圓輔幣?」
在住院的老大病房前面,經常有三名像是保鑣的人物在徘徊張望,這人也是其中
之一。
「請稍等……」
想起來了,午休時打過電話,還沒用完的電話卡擺在白衣口袋裡。
「這個……如果可以的話,請拿去用。」
她遞上電話卡。
「謝謝──多少錢?」
「不用錢!已經快用完的了……頂多剩下十次通話而已。請!」
「總不能平白的……」
「沒關係!請……拿去用吧!」
「謝了。」男人伸手接過電話卡。
在那一瞬間──外套底下閃了一下鈍光,難道不是槍嗎?
幸好男人走開了,她才鬆一口氣。
然後──十五分鐘左右,走廊上傳來「啊」的一聲。
「──哪位?」
她從窗口喊,卻沒回音。
秀子出到走廊上,邊走邊問:「有誰在嗎?」
突然,背後有人悄悄貼近,在她耳邊低語:「不要出聲。」
「啊……」
「只要乖乖的就沒事──懂嗎?」
只有點頭一途。對方用平靜的聲音說:
「N幫會的老大住進這間醫院了,他的病房在哪?」
「呃……請問……有甚麼事?」
「你只要告訴我幾號房就行了。」
秀子汗水直淌。「我……我也不太清楚……」
「沒有可能不知道。趕快!」背部被甚麼硬物頂住。「說!」
「呃……五樓……特別病樓……」
「五樓的甚麼?」
「五樓的……〈508〉。」
「〈508〉嗎?好。謝謝!」那人說。「你甚麼也沒見到,懂嗎?」
男人豎起衣領,往樓梯奔去。
然後,男人爬樓梯上去了。
秀子膝頭打顫,暫時無法從那裡移動。
〈508〉是真的。
假如剛才是殺手的話,必須通知甚麼人才行……
她踉蹌著回到窗口,伸向電話準備聯絡保安員之際──遠處傳來「砰」的爆發
聲。
剛才是……槍聲?
正在呆然時,傳來腳步聲,剛才那個男人奔下樓梯來了。然後他按著腹部上面的
大衣,痛苦地對秀子說:
「不要講出去!」
就這樣從醫院離開了。
佇立在那兒不動時,先前的黑社會份子小跑步走過來。
「剛才那個人──」
「走了。」
「是嗎……」他喘氣。「應該打中的。」
「呃……剛才的是槍聲?」秀子問。
「──不,你聽錯了。」他搖搖頭。「明白嗎──你聽錯了。」
秀子點點頭。
這時,一部救護車響著警笛進來了,秀子慌忙奔了出去。
「──那就是他的臉孔?」片山說。
「是的……後來他逃走時,我清清楚楚地見到了。」秀子點點頭。「他就是我在
電視上看到的瀧川。」
「沒看錯?」
「沒有。」
──片山和晴美對望一眼。
「那個幫會老大呢?」
「今天下午,他轉院了,我鬆了一大口氣。」
「是嗎?」
「呃……他果然是那時候中槍的嗎?」
「好像是。不過,那名保鑣當然不在了吧。」
「是。」
「謝謝你。」片山說。「你還記得那名保鑣的長相吧?」
「──大致上記得。」秀子戰戰兢兢地說。「我必須作證嗎?」
這是命案,道理上是需要她作證的。
「改天再拜訪。」
片山道謝一番,站起來。
──出到醫院外面時,晴美說:「那個瀧川……他是怎樣的人?」
「不曉得……看來他想狙擊那名老大,反過來被槍殺了。」
「然後他回去公寓……為何不去醫院呢?」
片山也想不通這一點。
瀧川中了槍傷,就這樣回去公寓──為甚麼呢?
「喵。」福爾摩斯叫。
片山望著福爾摩斯的視線去處,喃喃地說:「──唔,可能是這樣……」
5
「梨江不在。」百合子擔心地說。
「不在……」石垣由加利環視休息室。「一定是一個人跑去院子外面了。」
「是嗎……」
穿上黑色套裝的百合子拿著手帕,坐在椅子上。
片山和晴美,還有福爾摩斯,一起走進休息室。
「──啊,刑警先生,謝謝你們特地跑來。」百合子站起來。
「哪裡。」片山鞠躬。「舍妹──還有一個三色打扮的,請見諒。」
片山兄妹穿著黑衣服來。
──瀧川友一郎的告別式。
最後,他們來到火葬場,做完最後的告別儀式,現在在休息室等候。
在休息室裡等候的,除了幾名親戚外,還有十幾名女客!
而且,半數以上是百合子或由加利完全不認識的女子。
「──真是了不起。」片山說。「而且,大家並沒有彼此瞪眼仇視的樣子。」
正是如此。
即使是初次見面,竟然也能和和氣氣地交談著:
「他是好人哪!」
「你在哪兒認識他的?」
「──大概他希望大家這樣送他最後一程吧!」由加利說。「不過──片山先
生,那件事是真的嗎?」
「你說醫院那件事吧。」
「既然說他本來想殺人甚麼的……」
「甚麼地方弄錯了。」百合子斷言。「是錯手開槍打到他的。」
──新聞方面的報導是說,透過那名護士的證詞,說明瀧川是為了狙擊黑幫老大
而潛入醫院,結果被保鑣開槍打死了他。
那名保鑣已消聲匿跡,看來不容易找到他云云。
「──咦,哲哉君。」見到工藤哲哉走進休息室,百合子說。「怎麼特地跑來
了?」
「是──遲到了,對不起。」
黑西裝好像是借來的,不合身,樣子怪怪的。
「我在打臨時工,走不開。」
「沒關係呀──我想梨江在外面吧。」
「那我去找找她。」哲哉出去了。
一名女子向百合子他們走過來。
「請問──你是瀧川的太太吧?」
「我是他從前的太太──哪一位?」
「我在經營一間小小的酒廊,一路來受到瀧川先生的關照。」
「是嗎?」
「其實……他曾吩咐我不要講出去的。」
「怎麼說?」
「那一晚,用車把瀧川先生載回公寓的乃是我。」
「啊!」
「很晚了,他來到酒廊,我見到他好像受了重傷,可是當事人說『沒啥大不了的
事』……」
「然後──」
「他叫我送他回去,我當然馬上開車送他了。途中他相當精神,跟我談這談那
的,又問我唸中學的孩子怎樣了……噢,當然,他不是瀧川先生的孩子。」
「他沒提到受傷的事?譬如他為何受傷之類。」
「嗯,甚麼也沒提到。下車時他說:『忘記今晚的事』──可是事後我看了,前
座的位子沾了血……我很擔心,卻沒想到他因此過世了……」
女人噙住眼淚。
「──多謝你。」百合子道謝。
「──明明受了重傷,為何他不作聲呢?」由加利說。「在他回來以前,他已經
中槍了的,是嗎?」
「正是如此。」片山點點頭。「所以找不到子彈,因他是在外面中槍的。」
「然後……他喊我一聲,甚至吃了我預備的夜消……」
由加利的聲音哽住了。
「為何他不作聲呢?」百合子說。
這時,外面傳來哲哉的呼叫聲:「梨江,不要!」
片山等人連忙從休息室衝了出去。
「──梨江!」
百合子回頭一看,倒抽一口涼氣。
四層樓建築物的最高一層,梨江出到空房間的露台上,站在欄杆上面。
「你幹甚麼?快下來!」百合子大聲說。
「嗯。」梨江點點頭。「我就這樣下來,可以嗎?」
她俯視露台外側。
下面是混凝土的通道──掉下來就沒命了。
「不要!」百合子喊。
「梨江,怎麼這樣做?」由加利說。「你做這種事……」
「不要理我。」梨江搖搖手。「我爸爸不會是殺人犯。」
「梨江……」
「大家這樣說他,他去了那個世界一定很悲傷,所以我要陪他一起去。」
「不要!」
「我不後悔!我──相信爸爸!」
梨江站在欄杆上,一點也沒激動的樣子。
「等等。」片山說。「瀧川先生是為了隱瞞自己的傷勢才死去的,他不希望你們
知道事情的真相啊!」
「我想知道真相呀。」
「我懂。即使你死了,你也不會知道真相的啊?」
「但是──」梨江說。「如果爸爸跑得太遠的話,我就追趕不上了──媽,原諒
我。」
梨江作勢要跳下來。
「不要!」哲哉喊。他跑到露台下方。「是我的錯!」
「哲哉──」
「你爸爸是為了庇護我才中槍的……」
哲哉癱坐在原地。
「哲哉……真的?」梨江從上面問。
「我跑去跟他商量的關係,他知道我還在跟黑幫的人有來往……我聽人說,只要
幹掉那個黑幫的老大,就很有面子,於是我決定去幹──你爸爸知道了,追到醫院來
阻止我。」
哲哉抖著肩膀大哭。
「哲哉……」
「他說他自己的事不重要……他叫我永遠不要再跟那些傢伙來往……叫我好好珍
惜梨江……叫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以為他傷得不嚴重。因為……他一臉
不在乎的表情,若無其事!」
哲哉擦去眼淚。說:「梨江……不要死!該死的是我啊!」
片山把哲哉扶起來,向上面點頭示意。
躲在露台中的石津用繩子綁住梨江的腰,擦著汗站起來,把梨江抱下來。
「我就猜到,瀧川先生是為了庇護甚麼人而死的。」片山說。「否則無法解釋他
採取那種死亡方式。」
「對不起……」
哲哉向百合子和由加利深深鞠躬。
「──他希望你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哦。」百合子說。「你照他所說的去做,就
是對他最好的供養了。」
「是……」
──梨江和石津下來了。
「石津,你要詳細問問他有關潛入醫院那件事的經過。」
「知道。」
石津催促哲哉。哲哉對梨江說:「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哲哉……」梨江目送哲哉,喃喃地說:「現在──我還不能原諒你──抱
歉。」
由加利嘆息。
「那個人希望能靜悄悄地死去。他知道我不會讓他那樣子死去,所以不吵醒
我。」
「他做了一件偉大的事……」百合子搖搖頭。「跟他的身份不相稱哪。」
由加利破涕為笑,說:「真的……」
片山看看晴美,說:「咱們回去吧!」
「也好,剩下的是找到那個開槍打瀧川的保鑣。」
「我知道啦。」
片山等人往停車場邁步。
「──瀧川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晴美說。「如果他活著,我想認識他。」
「石津聽了會爆血管的。」片山笑了。
這時,後面傳來一陣噠噠噠腳步聲。
「片山先生!」
梨江追上來,冷不防抱緊片山,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謝謝你!」
說畢,她轉身回去了。
──爆血管的乃是片山。他先白了一陣的臉,然後滿臉通紅。
「喵!」
被福爾摩斯取笑了一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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