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黃昏旅客】
假如開過去的列車是風暴,那麼回程的列車可說是平靜的大海。
現在,整個被包租下來的車廂裡,乘客十之八九都已睡著了。布悠子也不是不想
睡,但因為神經實在太亢奮,即使閉上眼睛也了無睡意。
無可奈何,布悠子只好把眼睛轉向車窗外的風景。太陽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刺
痛,那是她心情欠佳所致。
有哪個要好的同學仍然醒著的嗎?
布悠子掃視整個車廂。
映入眼簾的,全是張開大口,陷入昏睡狀態的同學的難看睡相。
「唉。」
她輕嘆一聲,又再把視線轉向車窗外。
高中二年級的秋天。
布悠子與同班同學剛挖掘過某個遺蹟,正坐在回程的列車之中。遺蹟位於山谷之
間,大概在三個車站後邊越過小山丘的地方。其實,所謂的遺蹟,並沒有甚麼大不了
的價值。若是稍微有一點歷史價值的話,也不會隨意讓高中生去挖掘的了。
那是幾乎完全被挖光了的古代貝塚,如果熱心地翻掘的話,說不定還能幸運地找
到一兩個古代葉子的化石之類。
教世界史的內山老師和教日本史的只野老師(去年他們可是教相反的科目)負責
帶隊,也跟學生們一起翻土掘泥,所以現在都累垮垮地睡著了。從布悠子的座位可以
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而他們的瞌睡程度也跟學生們不相上下。
在向目的地進發的列車上,兩位老師免不了要提醒那些帶著郊遊心情,正在大吵
大鬧的同學注意規矩。相反,在回程時根本無需訓示,因為大家已經耗盡精力,只懂
沉沉睡去。
加上今天天晴無風,大家又不習慣用鐵鍬或鏟子,只會亂七八糟、白花氣力的翻
著硬土,最終搞得精疲力竭。
布悠子也很疲倦,因為在太陽底下曝曬的關係,臉頰燙得如同發燒一樣,腦袋有
點發脹發麻,本應是馬上就要睡著的了;可是不知何故,腦袋裡某個部位卻異常清
醒,這使布悠子無法入眠。
討厭。明天輪到自己當值日,不得不早起。倘若就這樣回去洗個澡然後呼呼大睡
的話,明早鐵定起不來,真的要兩個鬧鐘才行。
窗外一片暮色。散佈在險峻的山坡上的樹木,約有三分一變紅了,使山間染上秋
意,不時也看到山間淙淙而下的清泉。
儘管住在離此不遠的市鎮裡,但此情此景卻仍能叫布悠子耳目一新。她也曾乘坐
過這路線的列車,但每次都是朝相反方向的K市駛去,從沒來過這個方向。事實是沒
事也不會往山裡跑。
向前看去,幾座滿是嶙岣怪石的山巒互相重疊。穿過前面的隧道就是別的市鎮
了,那裡也沒甚麼有趣的事物可言。
咯噹咕咚、咯噹咕咚……
在固定的節奏底下,令人忘卻了列車正在全速前進,彷彿整部列車正飄浮在空中
似的。聽著聽著,這個「咯噹咕咚」的節奏,就變成了列車本身的脈搏鼓動……
噹。咕咚。
「那個」是甚麼呢?
對。布悠子像是清楚地聽見了。就是輕輕地把指尖搭在手腕上「把脈」的感覺,
「聽」得見血管的跳動。跟那個完全相似的印象……
當然沒甚麼大不了。
那個奇怪的洞窟非常可怕,令人不禁胡思亂想,所以才會聽到那種聲音。事實上
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不過是環境使耳朵感覺到好像「聽見」了……
對,況且久美子甚麼也沒聽見。
布悠子瞟了瞟在旁邊熟睡的久美子。久美子可算是布悠子的好朋友。說「可算
是」是因為布悠子並非像別人所以為的那樣喜歡久美子。
雖談不上討厭,但久美子那有事沒事就纏住她撒嬌的習慣,實在叫布悠子吃不
消。
「大家即使是朋友,也要互相尊重,保持距離。」
受到媽媽如此教誨的布悠子,完全不明白借書不還的久美子的思想方法。
當然她絕對沒有惡意,可是她把布悠子借給她的書,若無其事地借給別的朋友,
而那個朋友又再轉借給別人……如此這般,結果布悠子的書就不知流落在誰家的書架
上蒙塵了。
即使向久美子抱怨,她也會滿不在乎。
就像今天也是……布悠子已說不要去的了,但是──
不能進去的,老師不是這樣吩咐過了嗎。
「老師說不可進去。」
布悠子企圖阻止久美子……
「沒關係。」久美子又是平日的調調。「盡是那樣子挖泥,一點也不有趣。」
而事實上,久美子甚麼也沒幹。她的一雙手仍是一塵不染的。
「喂,回去吧。」
「我就說沒關係啊。」
久美子小心腳下的石頭,避免跌倒,在布悠子阻止她以前,她已閃身進到那個山
洞去。山洞的入口是大岩石上的一條大縫隙,差不多是三個人的高度。
布悠子皺起眉頭。如果這樣子丟下久美子的話,事後她一定滿臉不高興。
事實上,布悠子也不是不願進去,若然只有她一個人的話,則另當別論。因為那
個「禁止進入」的告示牌刺激起人們的好奇心。
根據老師的講解,這塊岩石的裂縫深處,留下一萬年前人類居住的痕跡。調查工
作老早已經完成了,為免破壞裡面的一切,所以禁止進入。
「久美子……要走了。」
嘴裡雖然這樣說,布悠子卻只留意腳下圓圓的石卵,一面極力保持平衡,一面走
進那道裂縫。
內裡比想像中寬敞。
雖然旁邊淌著水,洞窟內卻涼颼颼的,一點也不潮濕。也許真是適合人類居住的
好地方。
天井──不曉得能不能這樣叫──相當高。在接近頂部的地方,開鑿了一個類似
窗口的洞,光線能從那裡射進來,使裡頭不致伸手不見五指。
地面有個直徑二米左右的凹陷淺穴,多半是在那裡生火的了。
「久美子,你在哪裡?」
到處也看不見久美子的身影。布悠子困惑地環視四周。
眼睛已適應過來,這裡雖然幽暗,卻也足夠讓她察看內部的情況。
可是,久美子呢?
這裡應該沒有可供藏身的地方……
「怎麼……久美子,你在哪裡?別開玩笑了。」布悠子說。
開始害怕了,這裡決計稱不上是個令人感覺良好的地方。而且……
「哇!」
久美子突然衝了出來,嚇得布悠子高聲尖叫。
「久,久美子!」
「哈哈,嚇到你了!」久美子哈哈大笑。
「真是的,你走著瞧!」布悠子真的生氣了。「別人稍稍遷就,你就放肆,看我
不打你!?」
「知道,知道!對不起就是了。」
久美子一點也不把布悠子的憤怒放在心上。
「你這個人真是……」
布悠子還是怒不可遏地冒火。
「別這樣嘛。過來……你瞧。這裡有道古怪的門。」
對,說起來還不曉得久美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門?」
「這個。」
外表看去像是兩塊岩石互相重疊的樣子。可是,走近看時,才發現岩石之間有道
可容側身通過的縫隙,那裡嵌著一塊恰好配合縫隙寬度的木板,但是稱它是門似乎誇
張了一點。
「這塊木板也是很久以前的東西嗎?」
「怎會呢?我們再看清楚。」
那個地點剛好處在光線照不到的陰暗處。布悠子遂掏出隨身的筆型電筒,藉著微
弱的光線去觀察。
「瞧,打了釘的。無論如何,一萬年前是沒有釘子的吧。」
「對啊。那裡面到底有甚麼呢?」
「不曉得。總之該走了,你這樣亂衝亂闖的,闖禍挨罵我可不管。」
說著,布悠子以左手扶著那塊板。
就在那時候,布悠子感覺到了。有「甚麼」從那塊板的另一邊傳了過來。
立即縮手。
「怎麼?」
「沒甚麼。只是……被刺刺到了。」
雖然這麼說,但她知道事實卻不是這樣。剛才傳到她手中的振動是甚麼呢?
不對,說是振動並不正確。更確切地說,那是一種強烈的空氣鼓動,且帶有壓迫
感,彷彿左手碰到的地方在一瞬間膨脹起來似的。
怎會!?一定是錯覺。
「久美子,你剛才就是躲在裡面?」
「不是,是在前面一點的窪坑。這塊板打不開的。」
「嗯……」
不管是否相信久美子的話,布悠子也不打算為了證實它而再多碰那塊板一下。
「走吧。」久美子說。
看,馬上便膩了,這正是久美子的作風。於是她倆決定立刻離開洞窟。
「等一下!」
「幹嗎?」久美子回過頭來。
沒有……布悠子並沒有甚麼打算,但就是突然「心」不由己的不想離開。
為甚麼?如此可怕兮兮的地方,不是巴不得趁早離開更好嗎?
「那我先走了,布悠子。」
久美子就這樣拋下陪同她進來的布悠子,頭也不回的從那道岩石的縫隙走了。
布悠子突然感到,那道縫隙要關閉了,而她永遠也逃不出去。恐懼感完全攫住了
她。
「等等,久美子!」
布悠子大聲喊說,並企圖遠離那塊木板。
就在那時候──聽到一陣「咕嘟咕嘟」低沉的聲響,那種膨脹的「感覺」又來
了。
後來布悠子當然出去了,所以才能這樣子乘火車回家……
可是,「那個」到底是甚麼?久美子說她甚麼也沒聽見。是自己聽錯了嗎?但那
一刻的感覺很真實。
搖晃的列車;逐漸隱沒在黑暗中的窗外風景……
不知甚麼時候,「睡魔」開始取得勝利,布悠子打起瞌睡來。
轟隆──
列車駛過鐵橋的聲音,使她驚醒了。
啊,下一站要下車了。
大部份的同學會在前面的K市才下車。而學校就在這兩個火車站之間,但卻比較
靠近K市。而住在小鎮的布悠子,平日就是利用公車來走那幾公里的路去上學。
「水幸同學。」
過來打招呼的是在同一個車站下車的女生,太田多惠。
「嗯,我來了。」布悠子點點頭。「要不要跟老師說?」
「老師還在呼呼大睡。」太田多惠忍住笑意。
「也是。」
放眼一看,兩位老師正張開大嘴巴,睡得死死的,樣子比剛才更難看。
「反正他們也知道的了,就這樣下車吧。」
對,又不是小學生,事先也說過就這樣各自解散。於是布悠子跨過熟睡中的久美
子的腳,出到通道上。
「走吧。」
「嗯。」
太田多惠用力點點頭。她總是給人這種非常乖巧、溫和的感覺。
她轉校來到N縣立高中還不到三個月,因為性格比較內向,朋友並不多。
「好累啊。」
布悠子來到近車門的地方,因為列車搖晃得很厲害,連忙把袋子擺在腳畔,空出
手來握住扶手。
「但也很開心。」太田多惠說。
「多惠,」突然驚覺。「對不起,太田。」
「不,就叫多惠好了。我也叫你布悠子,好嗎?」
「當然好。」布悠子覺得,可能多惠比久美子更能和自己合得來。
「要不要來我家玩?」
「謝謝,改天吧。」
「多惠的爸爸是幹哪一行的?」
多惠聳一聳肩。
「他最喜歡看樹看花甚麼的。正在研究植物、自然界,但詳情我也不大了解。」
「嘩,竟有這種工作的!?」話說出來,才想到可能會使對方不快,便趕緊補充
地說:「很棒呢!」
「也不算是甚麼,而且他幾乎都不在家。」多惠說:「平常只有媽媽和我兩個
人。」
這時,布悠子也想到,小小的鎮上,幾乎沒人見過多惠的雙親。
「啊,到了。」
列車的速度放慢下來,開進月台。咯噹,身體晃了一晃,列車停下來了。
「餓死了!」布悠子誇張地嘆氣。
列車車門「滋」一聲打開,二人提著袋子下車。
「已經很晚了嗎?」
昏暗的月台使多惠大吃一驚。
「傍晚時分,這裡便被罩在山的陰影中,所以感覺很暗。」布悠子說:「來,走
吧。」
二人步向閘口。聽到列車又「咯噹」地搖晃著開動了,漸漸加速,愈去愈遠。
列車遠去的聲音迅速消失。布悠子掏出火車票……
沙、沙,從後面傳來腳步聲?
布悠子驚訝地回頭,見到一名穿著長大衣的高個子男人──只知道他是男人!在
幽暗中從二人背後走過來,並大踏步越過她們,跑到前面去。
「那個人……剛下車的嗎?」
實在是愚蠢的問題,不然他怎麼可能在月台上出現。
那人快步穿過閘口走了,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他長個甚麼樣子,
「他沒放下車票。」多惠說:「難道沒買票嗎?」
「所以才會急匆匆的走掉。」布悠子說。
剛才那個人是誰呢?可以肯定他不是鎮上的居民。這裡只是個小市鎮。若是鎮上
的人,縱使四周很暗,僅憑輪廓也可辨認出來。
「歡迎回家。」一名高瘦的年輕站務員來到閘口。「咦?今天怎麼從那個方向回
來?」
「去了挖遺跡。」布悠子說。
「噢。那個我也做過。」
這名年輕站務員是布悠子她們的學長,比她們高兩年級,名叫佐佐木孝造。
「來。」布悠子把票遞給他。「剛才有一個人無票通柵。」
「剛才?我沒察覺到。」佐佐木孝造悠閒地說:「但即使抓到了也沒甚麼的。」
「不行啊。」布悠子笑了。「咦?佐佐木,這個滴水槽修好了。」
「哪個。」
「每當下雨的時候,一出閘口就四處漏雨,這裡不是修好了嗎?」
「幾時修好的?」孝造也抬頭去看。
本來鏽蝕穿洞的雨水管,已經變成簇新的了。
「好散漫啊,你不知道嗎?」
「嗯。大概是在我上次休假時做的吧。這種東西一天就能做好。」
「總之,再下雨時便好多了。」布悠子說:「來,走吧。」
布悠子催促多惠,往小鎮上唯一的大街走去。
毗鄰而建的房子開始亮燈,華燈初上,夜色更重了。
布悠子將剛才從車站離開的男人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學校】
喀喀喀喀……
玄關的大門一如往常般發出輕快的聲音,布悠子最喜歡這種聲音的了。
將來要結婚的話(雖然具體的對象八字還沒有一撇),第一個條件就是「單門獨
院,玄關擁有格子拉門」。
這個輕快的聲音,總是給人「歡迎回家」的美好感覺。
「回來啦。」媽媽絢子穿著圍裙出來。「怎麼,原來是布悠子。」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布悠子挖苦地說:「爸爸怎會這時間回來,平日不是
都很晚的嗎?」
「他從學校打電話回來,說有點不舒服,所以會提早回家。」
布悠子放下袋子,稍微壓低聲音。
「是心臟不好?」
「實在太忙了。」絢子搖搖頭。「近來還要分擔放假待產的老師的課。」
布悠子的爸爸水幸加津也,是位小學教師。當然,學生人數並不多,卻因全部學
級都齊全的關係,所費的功夫和時間就跟一般的學校差不多。本來教職員的人數已經
有限,現在還要分攤別人的工作,自然忙上加忙了。
「沒甚麼事吧。」
布悠子跟著媽媽走進廚房。
「如果有事,他會聯絡的。」
絢子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樣子。
「可是……我過去看看好嗎?」
布悠子知道,媽媽心裡是希望她這樣做的。
「是嗎?那麼,你就走一趟吧。」絢子歡喜地說:「我馬上把晚飯預備好。」
「快餓死了。」布悠子說:「我先去換件衣服吧。」
三步併兩步的衝上狹窄的樓梯。能夠如此跑上衝下,若不是老手,非摔個屁股朝
天不可。
這裡本是以前的小學老師住過的老房子。雖然住進來後也做過各種維修,但基本
上還是陳舊的,屋裡也有點昏暗。
住下來以後可說不錯,卻有些不方便。
布悠子走進自己房間,急忙更衣。今天曾經大汗淋漓,本來想回家立即來個花灑
浴的,可是弄濕了頭髮又要花時間整理。還是待會好了。
首先洗把臉,其他的暫且忍耐。
她穿上牛仔褲,套上毛衣。太陽下山後,山間的市鎮會變冷。
照照牆上的鏡子,發現頭髮的狀態很糟糕。只好盡量用手梳理好,便走出房間。
本來擁有自己的房間已經是好事,但布悠子還是希望門是一扇確確實實的門。現
在只有一扇隔門,房裡的聲音全傳到走廊去。
布悠子的房間本是和式的,在榻榻米上舖地毯,上面再擺著小小的床。
「媽。」下樓後,探頭到廚房。「我去了。」
「拜託了。」手裡拿著煎鍋的絢子說:「如果爸爸還在學校的話,把他拉回
來。」
「那我可要帶備繩子了。」布悠子笑說。
喀一聲拉開玄關的門。只不過呆在家裡十五分鐘左右,「夜」卻已在外面等著
了。
小學位處鎮中稍高的地方。布悠子也在那裡唸了六年書。
「布悠子,晚上好。」
擦身而過的嬸嬸喊她。
「晚上好。」
這樣跟往來的人們打招呼,乃是這種小鎮特有的光景。鎮上的人彼此相識,形成
了某種獨特的溫馨氣氛,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種麻煩。
布悠子抄捷徑,穿過房屋之間的小路。終究是走過六年的路,即使閉上眼睛也會
走。
拾級走上幾乎磨損了的石階,上到石階的頂端,小學就在眼前。
小學時代,她經常以飛快的速度衝上這道石階。可現在,那種精力已蕩然無存。
「我已經老了。」說完了也不禁笑起來。
這些石階,從起初就是如此凹凸不平,舉步難行的嗎?在布悠子的記憶裡,每一
級石階靠中間的地方,是大家經常踏步的地方,稍微凹陷下去也是理所當然。但要磨
損到這個地步,大概需要頗長的時日吧!
石階中央築了一道扶手欄杆,將石階分開左右兩邊。在最初多半是沒有扶手的,
之後為了方便老人家才加上去的。
原本是木造的欄杆,後來損壞了,換成鐵製的……大概還塗上了甚麼顏色吧。但
是當布悠子還是要每天在這裡跑上跑落的時候,顏色早已完全剝落,變成鐵鏽的褐色
了。小時候的布悠子,以為那就是欄杆的「顏色」。
仰望石階頂端,恰好沒有甚麼建築物擋在那裡,可以看到被石階切割成長方形的
天空。
「黑幕」還未侵佔這片天空。晚霞紅彤彤的天空中,時而飄過片片灰雲。每當走
上這裡時,布悠子彷彿覺得自己即將朝向空中展翅飛去……
走完整條石階,小學校舍在望。這裡實在久違了。
不知怎的,小學畢業以後,每次到這裡來,總覺得校舍變小了似的。
學生應該全回家了,所有教室都沉入黑暗裡。一樓角落的窗戶有燈光透出,那裡
就是職員辦公室。
布悠子快步穿過校庭,走進校舍。
「……那種事情!」走廊上響起喊叫聲。「不行!那種……」
布悠子尷尬地停步。同時,喊叫聲也倏然停止,看來他們是聽見了布悠子的腳步
聲。
「誰?」職員室的門打開了。「布悠子?怎麼了?」
「沒有……」看到爸爸的臉,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可以了嗎?」
「嗯。我們正在商量一點事。」水幸加津也微笑著說。「是媽媽擔心,所以叫你
過來的嗎?」
「爸爸的身體……」
「沒啥大不了。你媽太多慮了。」
「要回去了嗎?」
「嗯。本來是想提早回家的,但結果事情沒做完,身體也感覺好多了。」
布悠子窺望職員室裡面。
「你好。」
對布悠子笑面相迎的,乃是最近調來這間學校的年輕女教師。
叫甚麼名字?布悠子可全記不起來,只好沉默地鞠躬。
「早點回去也好。」那女子說:「水幸老師,其餘的讓我來做吧。」
「不,這樣……」
「間中也該早點回家的,而且你太太正在擔心你。反正我回家也是無所事事。待
會我會把門戶關好才離開的。」
年約廿四五歲,給人大方穩重的感覺,看上去比較成熟,可能是打扮樸素的關
係。
「那……我就不客氣了。」水幸說:「一起回去吧。」
「嗯。」布悠子點頭。「可以嗎?」
「好好照顧爸爸啊。」那位女教師說。
「是。」布悠子注視爸爸收拾東西的背影。「現在有多少位老師?」
「五位。」那女子答。「不過,水幸老師最辛苦,因為他是最資深的。凡事沒有
老師就不能進行。」
「也快到了老兵退休的時候了。」水幸笑說:「對不起,拜託了。」
「是,交給我吧。」
水幸拍拍布悠子的肩膊,走出職員室。
換上鞋子,離開校舍。
「真的沒甚麼了嗎?」
在校庭走著時,布悠子問。
「嗯。中午過後,我睡了一下。昨晚也太遲睡了。之後醒來便有點暈眩。就這樣
而已。」
「怎麼不好好檢查一下?」
「檢查過了,在學校裡。」
爸爸不是說過,那種馬虎的檢查根本不算是檢查的嗎?布悠子不禁苦笑。
「那位老師,叫甚麼名字?」
「誰?啊,你是說濱口老師。」
「對,濱口老師,我很快便忘了。」
「是濱口紀子。年輕又有朝氣。」
我可看不出她哪裡有朝氣,布悠子心想。還有,在走廊上聽到的那句話……
是甚麼……「那種事情」,是不是?「好過份」……不,不對。「不行!」……
對。她是說「不行!」。
布悠子對這幾句話耿耿於懷。
說是小孩,她也十七歲了。爸爸和那位濱口老師的對話,她知道決不是甚麼「工
作上的協商」。
當知道布悠子來了,那位老師即對爸爸客客氣氣、必恭必敬的。怎麼在之前卻說
「不行!」,這種全不適合對資深老師說的話。
二人到底在談甚麼呢?
布悠子走下石階前,回頭望向校舍。孤伶伶地亮著燈的職員室窗口,見到一條人
影站在窗前,彷彿在看這邊。
當然,只是一個黑影,布悠子並不知道正確的情形……
「怎麼了?」
早已走在前面的爸爸回頭問。
「沒有。」布悠子搖搖頭。「媽媽預備了晚餐在等著。」
「是嗎?」
父女倆走下石階。
「今天肚子好餓啊。」
「今天你幹過甚麼了?」
「跑去挖遺蹟,由老師帶著我們去的。」
「K市後山的那個遺蹟嗎?」
「不是。是在反方向,乘火車到N站,那裡不是有個貝塚甚麼的嗎?」
水幸好像吃了一驚似的。
「跑到那種地方去?真是自找麻煩。」
他用帶點取笑的語氣說。
爸爸甚少對學校的活動抱怨的。因他切身地感受到,無論怎樣差勁的活動,老師
們都要付出很大的勞苦和代價。
「那也是一次經驗吧。」水幸彷彿在辯解似的說:「有沒有找到甚麼珍貴的東
西?」
「甚麼也沒有。」
「是嗎?那便當作是去了一次遠足好了。」
「爸爸也去過嗎?」布悠子問道。
「嗯,在高中時代,我可是考古學會的會員。」
「啊,還是第一次聽說。」
「反正也沒有發現過甚麼。只是因為那裡最空閒,所以才入會的。」水幸笑了。
「已經聞到菜香了。」
喀喀地拉開玄關的門。
「回來了。媽媽。」布悠子喊。「爸爸也回來了。」
沒有回應。
「媽?你在哪兒?」
窺望客廳,布悠子大吃一驚。
媽媽倒在客廳的地板上。
「媽!」布悠子奔上前去,抱起母親。「你怎麼了?」
「絢子!」水幸丟開公事包,跪到妻子身邊。「布悠子,弄條濕毛巾來。」
「嗯。」
布悠子衝向廚房,用水把毛巾弄濕,再用力擰乾。
「怎樣?」她把濕毛巾遞給爸爸。
「嗯,脈搏很正常。」
爸爸的臉色也有點蒼白。是因為被媽媽暈倒的事嚇到了嗎?還是因為他本來也身
體不適呢?
「那媽媽怎麼了?」
「不曉得……絢子,聽得見嗎?」
用冷毛巾替絢子擦臉後,她的面容稍稍抽動了一下,好像有知覺了。
不一會便張開眼睛。
「媽媽!」布悠子禁不住喊。
可是,絢子好像沒聽見她的聲音似的。她不停地猛眨眼睛,說:
「白鳥……」
「甚麼?你說甚麼?」爸爸反問道。
「白鳥……」媽媽清晰地說出句不明所以的話:「白鳥死了嗎?」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訪客】
隱約聽見門鐘在響,出原佐知子遂關掉了吸塵機。
這是一台舊式吸塵機,使用時聲浪很大,壓根兒聽不見門鐘的聲音。
難道……是心理作用?
正想再開動吸塵機,門鐘又響起了。
「果然。來了,來了。」急忙跑到玄關,在門內喊:「哪一位?」
「有事找你先生。」
「咦?」
遲疑了一下,佐知子還是把門打開。
「你好。」
一名個子頑長、穿大衣的男人站在那裡。相當年輕,要是跟丈夫相比的話。
出原已經五十八歲了,而這男人也不過三十罷了。
「外子出去了。」佐知子說:「有甚麼事嗎?」
「聽說他已經沒在崗位了。」那男人說:「以前我常受他照顧。」
「是嗎?嗯,去年他搞壞了身體,所以辭退了警界的工作,目前只擔任一個小團
體的職員。」佐知子說:「大概……傍晚才會回來。」
「是嗎?」男人點點頭。「那麼,請轉告他,說住野曾來拜訪。」
「住野先生?」
男人翻了翻大衣的口袋。
「我留下字條好了……可以借我紙和筆嗎?」
「請稍等。」
佐知子走向廚房,拿了便條和原子筆回到玄關。
「咦?」那男人不見了。「跑到哪……」
回頭一看,男人已在客廳裡,面對一堵牆壁站著。
「呃,你不應擅自進來……」
身為刑警之妻,她也可說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客人。
「對不起,但這一幅畫實在吸引。」
「啊……」
佐知子呆了一下,因為她曉得眼前這個人沒有說謊。他決不是為了找藉口賺門進
來,才稱讚她的畫的。
「畫中人是太太吧。」
這句話使佐知子更為驚訝。
的確,掛在牆上的那幅油畫,是以佐知子的相片為藍本摹畫的。可是,那已是廿
年──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畫中陽光透過樹枝樹葉,灑在橫臥長椅上的佐知子身上。那時她還是二十多歲,
是非常年輕的日子。
「你怎曉得的?」
佐知子失神地衝口而出。
「不難知道。」男人露出促狹的嘲弄笑容,轉向佐知子。「畫中人的氣質現在仍
然留在太太身上。」
「呃。」她尷尬地笑著,但心裡卻暗自欣喜。「那時才廿五歲,都三十年前的事
了。是我的自畫像。」
「啊,是太太的自畫像?真了不起。」男人率直地表示驚嘆。「實在很出色。」
「哪,哪裡。」被陌生男人當面稱讚,佐知子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年輕時我頗
喜歡畫畫……也曾經上過一陣子美術學校。」
「果然沒猜錯。這幅畫──太出色了。」
男人用熱切的眼光緊盯著那幅畫。
佐知子不知不覺地移近男人,與他並肩注視著那幅畫,直像第一次看到一樣。
從何時起,這幅畫就掛在這裡的呢?完全想不起來。
甚至沒留意過這裡原來有一幅畫。它就像牆壁上的污跡般,理所當然的在這裡,
這反而使人忘了它的存在。
畫已經蒙塵了,顏料也乾涸暗啞了,佈滿了細細的裂痕。但是,這確是我的畫。
是我的「自畫像」。
「這樣目不轉睛地看畫,是睽違多年的事了。」佐知子笑著說。
「在畫中,太太是那麼的神采飛揚。」
「因為還年輕嘛。」
「是閃閃發亮,整個人充滿光芒。」男人點點頭。「現在已經不再作畫了嗎?」
「咦?我嗎?」
「嗯。」
「因,因為沒有時間。要照顧兩個孩子和這個家,外子又在幹著一份等於沒有假
期的工作。而且我壓根兒沒有天份。」
佐知子重新打量那個男人。
「你是……住野先生吧?」
男人一言不發地鞠個躬。
「我還是改天再來好了。打擾了。」
「你不是有事找外子嗎?」
「不了,改天吧。謝謝。」
「待慢了。」沒感情的客套話自然地溜到嘴邊。「噢,便條紙……哇!」
正要遞過原子筆去的當兒,手卻不知怎的突然鬆了,原子筆掉到地上去。討厭。
連忙蹲下去拾起來,想要遞給男人……
「咦?」
男人已經消失無蹤,他是何時離開的?
「怪人。」佐知子嘀咕。
然後,彷如被人牽著走似的,佐知子再度站在畫的前面。
這裡……是輕井澤。
早已忘了的往事一下子全湧上來。
那時,老朋友快要結婚了,希望「享受獨身時代的最後一次旅行」,於是二人一
起到輕井澤去。在樹林中搔首弄姿,互相拍照留念。
回來後,趁著記憶猶新,畫了這幅自畫像。並沒有花太多時間。
不久之後,她就和出原相親了。大概是受到朋友結婚的刺激吧!
對了,相親之後,她和出原去了一趟美術館。走了不到一圈,出原就坐在沙發
上,一眨眼功夫便睡著了。
出原對畫完全不感興趣。年輕的刑警,在美術館的沙發上打著鼻鼾,呼呼大
睡……真是一幅有趣的構圖。
而那時候的佐知子,生活正停滯不前,找不到出路。她對進修繪畫失去自信,完
全迷失了自己。
恰好出原出現了……
佐知子突然覺得一陣暈眩,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那是一陣奇怪的暈眩。
有別於平常身體不適的那種暈眩。感覺像是……被人拋到空中、一種近乎快感的
暈眩,一下又一下的襲擊佐知子。
「喂。」
玄關傳來丈夫的聲音。
佐知子身體抖了一下──好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被扯回來似的。
「幹嗎?」出原進來。「我喊破喉嚨你也不回應一聲。」
「呃……」佐知子甩甩頭。「我,我想東西想得閃了神。」
「是在打瞌睡吧。女人真幸福。」出原沒趣的說:「今天穿的襪子破了。」
「是嗎?」
「麻煩你多留心一下好嗎?我今天整天被女孩子取笑。」
出原板起臉孔。
「我哪有空每次去逐一檢查。你發覺有洞就丟掉好了。」佐知子說:「要吃飯
嗎?」
「我先洗澡。」
說著,出原已一骨碌躺了下來。
脫掉的外套,隨手掉在玄關的附近,而把它拾起來掛回衣架上,乃是佐知子的職
責。
把口袋裡的東西全拿出來,查看錢包。錢不夠的話便要加進去。這就是出原,他
對於日常的事情,一件也不懂得自己處理。
「剛才,有客人。」佐知子說。
「誰?」出原只是繼續躺在那兒問。
「姓名……叫甚麼呢?」
「忘記了?真拿你沒法。」
「杉野還是甚麼?好像是……」
「杉野?不認識。」
不,不是那個姓氏。到底是甚麼呢?
想著想著,佐知子又再回到那幅畫前面。
實在難以置信,這個竟然是我。現在的我跟畫中人簡直像隔了一個太平洋一樣,
兩不相干。
可是,那個男人一眼就認出了,還說我神采飛揚。
定睛看看那幅畫,佐知子不禁懷疑:
這畫真的如此美麗出色嗎?它不是早已陳舊了、龜裂了、發黃而且蒙塵了嗎?
可是,經他一說,現在好像連每一下筆觸都清晰可見。不單如此,彷彿也能聞到
陣陣顏料的獨特氣味。
怎麼會這樣?
那個味道──使人感到只要伸手一碰,顏料就會黏在指尖上。這使佐知子心魂為
之顫動。
心動──對,這是久已沒有,也不曾希冀能重新感到的心動。
假如現在重拾畫筆的話……也許不能畫得比這個更好,但是……這念頭在佐知子
的體內不斷膨脹、燃燒起來。
「老公。」
「幹嗎?」
出原頭也不抬的繼續躺著,煩厭的說。
「我想……重新開始學畫。」
空氣中一陣沉默。由於聽不到丈夫的回應,佐知子遂轉過身來。看見丈夫攤開報
紙,正在看體育專欄。
「哼,又輸了!」丈夫不岔地說。
是職業棒球賽的話題。出原是巨人隊的擁躉。對佐知子來說,棒球賽誰勝誰負都
與她無關;況且,若每次都是同一個球隊贏的話,比賽還有甚麼意思?
可惜出原並不這樣想。他認為「每次都贏」才是強者。在出原年輕的時候,巨人
隊就是那種常勝之師。
「呃,你剛才說甚麼?」
出原折疊報紙。
「沒甚麼。」佐知子搖搖頭。「我去預備洗澡水。」
「還不快點。」
佐知子因丈夫的話而心感煩躁地走向浴室。丈夫的說話方式跟平日一樣,可是聽
在佐知子的耳裡,今天卻帶著嚴重的刺兒,刺痛著佐知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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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過去】
咦?
布悠子推開那道嵌著褪色金字「草卷醫院」的門。
「這門今天沒發出吱吱聲。」
她對正面窗口露出臉來的草卷醫生太太說。
「啊,布悠子。」醫生太太微笑。「媽媽怎樣了?」
「嗯,好多了。」
「她的身體向來就不怎麼好,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是。她的藥……」
「等一等,醫生馬上準備。」
醫生太太跟著病人稱丈夫做「醫生」,也很有趣。
「別急,我坐一下好了。」
剛從學校回來的布悠子放下書包,在候診室的長椅坐下來,拿起一份兩、三個星
期以前的舊周刊隨便翻閱。
診症室的門打開,出來的是外號「貓婆婆」的老人家。大概有七十或八十歲了
吧,但布悠子並不肯定。
在布悠子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曾經是個平凡普通的「婆婆」。
「再不回去,我家的貓兒就要抗議……」她用含混不清的語調說。
「今天沒有藥……」草卷醫生探臉出來說:「啊,布悠子。」
「媽媽不用吃藥了嗎?」
「不是,不是,我是對婆婆說的。」草卷笑了。「唉,說了也是白說,她就是聽
不見。」
已穿上木屐、走到大門旁的「貓婆婆」倏地回過頭來,說:
「我聽得見,醫生。」
之後便頭也不回的,咯嗒咯嗒地趿著木屐離去。
草卷和布悠子呆了半晌,當玄關的門重又關起來後,二人相視而笑。
「果真是『壞事傳千里』。」草卷挽起皺巴巴的白袍袖子。「來,要不要順便幫
你打一口針?」
「不用麻煩醫生了。」布悠子笑說。
「你媽媽還會經常暈倒嗎?」
「嗯,不時要躺下來休息,但她以前就常常這樣的了。」
「臉色會不會特別差?」
「好像有點。」
「如果貧血持續的話,可能是腸或胃出血。那時就要到大醫院去詳細檢查了。」
「這麼嚴重?」
「暫時也未到那個地步。其實,我更擔心你爸爸。」
草卷醫生四十多歲了,頭髮花白,外表看來比真實年齡大。布悠子小時候時常感
冒,可說是這裡的常客。
「是心臟不好?」
「反正談不上是好。可他就是不願聽我這一套。」草卷苦笑。「阿綠,藥預備好
了嗎?」
「水幸太太的?和平常一樣,對嗎?」
醫生太太名叫阿綠嗎?布悠子心裡怪怪的,彷彿第一次聽到一樣。
「對。還有,昨天那封掛號信,幫我寄一下好嗎?」
「現在?」
「嗯。如果可以的話。」
「來,布悠子,你媽媽的藥。」
「麻煩你了。」
伸手接過那個裝著藥物的紙袋。
「好好保重。」
「是。」
布悠子一手拿藥,一手拿書包,到玄關前穿好鞋。
正要開門之際,門卻自動打開了,把她嚇了一跳。
「午安。」
可是面前的女人卻全沒反應,好像布悠子不存在似的。
布悠子也認識她,她是K市某地產商的妻子。
叫甚麼名字?……布悠子突然想不起來。
「三田女士。」草卷醫生說:「請進來。」
三田……對了,她叫三田清子。
由於班上也有一位叫「清子」的同學,所以才記得她的名字。
三田清子脫了鞋走進來。
「請稍等一下。」草卷醫生出奇地冷淡。「先坐一下吧。」
三田清子向窗口的草卷綠打個招呼,然後在剛才布悠子坐過的地方坐下來。草卷
醫生則回到診症室裡去。
布悠子突然覺得候診室傳來一陣寒意,使她心裡既困惑又發毛。當然,並非真的
溫度驟然下降。
剛才,只有草卷醫生、草卷太太及布悠子三個人時,四周和平日一樣溫暖;可是
當三田清子進來的一剎那,原本溫暖的空氣彷彿一下子被抽走了,候診室突然成了令
人窒息的空間。
布悠子只想立刻離開。她向窗口那邊點一下頭,打開大門。此時背後……
「布悠子。」草卷太太喊她。「等一等。我們一起走吧。」
一起走?不是有病人在等著嗎?布悠子困惑不已,卻又不好說出來,便只好僵在
那兒。
「醫生,我去寄掛號信。」
太太邊說邊跑到候診室。
「抱歉。走吧。」
她趿上涼鞋,再向裡頭交代一聲:「我馬上回來。」
啪啦啪啦,涼鞋的後跟邊走邊拖著這一串聲音。草卷太太個子矮小,因此她穿著
的也是高跟的涼鞋。
說是一起走,但太太一路上卻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使布悠子更覺得不是味兒。
「午安。」
不時相對走過的人,均與醫生太太招呼,且帶著一定的敬意。
而草卷太太卻僅是無言地點頭致意而已。突然,她冷不妨地跑開,拐進路旁大樹
的背後。
布悠子此刻真的困惑到極點。她怎麼啦?
「草卷太太……」
走近幾步,布悠子不得不止步。因為她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一幕。
草卷太太正摀住嘴在啜泣,眼淚彷如缺堤般流滿整張臉。
布悠子手足無措,到底自己應該繼續走回家,還是站在這裡等太太的心情平伏。
當然,幫媽媽拿藥的目的已經達到,回家也無妨……
「……對不起。」太太掏出手帕擦臉。「嚇著你了。」
「你,還好嗎?」
「嗯……真是沒出息。」
想是不希望被路過的人見到,草卷太太一直只站在樹後不動。
「請問……」
「我不得不跟你一起走。」太太說:「如果我留下來與他們倆一起的話,我實在
不曉得該如何自處。」
「他倆?是指醫生和三田……清子?」
「嗯。她住在K市。」
「對。是地產商的太太甚麼的。」
「她女兒也都已是大學生了……K市那邊,不是有很多醫院嗎?然而她卻特地跑
來我們這兒……」
「你這麼一說,真的好奇怪。」
「因為她是來看我家的『醫生』。」草卷太太說:「身體根本沒甚麼不妥,卻硬
說『有點感冒』甚麼的。」
「哦……」
布悠子不曉得要說甚麼。不管如何早熟,這樣的成人感情世界還是與她無緣。
「為甚麼?」太太搖搖頭。「醫生也不年輕了,為何偏偏選上他?」
「可是……太太你怎麼會知道……」
「是她親口說的。」
「這果然叫人苦惱。」
「可不是……抱歉,讓你見笑了。」
草卷太太似乎平靜了不少。她從樹後走出來,再次跟布悠子並肩而行。
還不到傍晚。
「你要不要買點東西?」太太問。
「嗯,我轉過去超市看看。」
「那麼,從這邊走比較近。」
二人轉進一條小徑往前走。
「布悠子的媽媽真幸福。」太太說:「爸爸人品好,又疼惜你和媽媽……」
濱口紀子的黑色剪影無端襲上心頭,那天晚上和爸爸離開學校時,她一直站在窗
邊目送他們。
「……三田清子其實是醫生年輕時的舊情人。」
「啊?」
「我對這事很清楚。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我和醫生走在一起的時候,他和
清子已經分手了。」
「那……是舊情復熾?」
太太笑了一下。
「你懂得蠻多的。」她看著布悠子。「真是難以置信。都已經二十多年了,怎麼
突然……當她突然跑來求診的時候,醫生也給嚇了一跳。」
「那次真的有甚麼毛病嗎?」
「才不是。她根本是來看『醫生』的。一直只是在談往事,起初醫生也很緬懷,
覺得非常愉快,後來就曉得有點不對勁了。」
「醫生也很為難吧。」
「是吧。他不知要怎樣應付,也跟我商量過。可三番四次之後……男人也實在很
單純。從前的情人跑來看自己,感覺上好像又重拾年輕時的衝勁。」
郵局就在眼前。太太停下來。
「抱歉,要你陪我。」
「沒關係。」
「那麼,代我問候媽媽。」
「失陪了。」
布悠子轉向鎮上唯一的超級市場走去。
草卷醫生是否因為三田清子到來,所以才故意差使太太去寄掛號信呢?
草卷太太雖沒有說出口,但想來她自己也心中有數了吧,所以才會突然哭起來。
而且哭得極悲切淒苦。
「淒苦」的感覺,布悠子還不曾體會,然而聽到草卷太太的哭聲時,也彷彿明白
她心裡有甚麼憋得緊緊的。
廿年前的舊情人……對布悠子來說,那是一段湮遠得叫人抓不著的時間……
草卷醫生把太太打發開去,他和三田清子要幹甚麼?
想到這裡,布悠子的臉立時漲紅。
「買東西,買東西。」
她喃喃著走進超市。
布悠子還記得在這間超市開張以前,必須要到K市才有這種包羅萬有的超市。鎮
上的商店都是各有不同的,想要像現在一樣買不同的東西,必須一間一間的跑一趟。
幸好七、八年前這間超市終於營業了。
現在鎮上已經沒有雜貨店了,所以這間超市就成為填上不可或缺的購物地點。
當然,它的規模還不能與K市車站大樓隔壁的超市相比。
「咦,太田同學……多惠。」
轉校生太田多惠就在前面,獨自提著購物籃在走著。
「布悠子,幫媽媽買東西嗎?」多惠問。
「嗯,你也是?」
布悠子見到多惠的籃子裡,已擺著蔬果牛奶之類。
「嗯。」多惠有點難為情地說:「我也只是負責買菜罷了,其他的甚麼都不
會。」
「哦。」布悠子點點頭。
其實她暗自察覺到,多惠並非她所說的「甚麼都不會」,相反家裡的一切瑣事,
看來都是她一個人在做。
不是嗎?多惠雙手非常粗糙,若真的「甚麼也不會」的話,女孩子的手才不會粗
糙到這個地步。
但是布悠子沒有追問。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每個家庭都有不希望別人知道的隱
情。
「一起走吧。」
布悠子自然而地說,多惠也高興地立刻點頭說好。
買菜也要花相當的時間,這樣和朋友東拉西扯地閒聊,最後該買的東西總算買齊
了,布悠子和多惠一起到收銀處排隊。
就在等待收銀員算帳時,布悠子見到草卷太太走進超市裡來。大概是從郵局轉過
來的吧!
即使是在超市之中,幾乎每走兩三步就要和別人招呼寒暄。從草卷太太那笑臉迎
人的親切表情,實在無法想像她剛才那淒苦的哭泣。
一旦成為醫生的太太,無論心裡如何悲傷,都必須展示「好太太」的一面……
「布悠子,怎麼了?」
排在後面的多惠輕推了她一下。
「甚麼?」
「要付錢了。」
「啊,是嗎?」
收銀員已一臉不高興。布悠子連忙把錢付清。
在門外面等了一會,多惠抱著買好的東西出來。
「失禮了,剛才我想事情想得出神。」
「你的好習慣啊。」
「好說,好說。」布悠子笑著捅她一下。「啊,來我家嗎?」
「嗯,改天。」
多惠每次都是這樣回答,但一直沒表示真的要來,同樣也沒有邀請她去玩的意
思。當然,布悠子也不會強人所難。
「好,那明天見。」布悠子說。
「嗯,再見。」
「再見。」
手裡拿著書包,同時又要抱著超市紙袋走,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布悠子趕緊抱
好東西,邁步向前。
就這時候……砰的一聲巨響,嚇得布悠子立即轉過身去──
「多惠!」
布悠子慌忙奔上前去。
多惠的購物袋已掉在地上,罐頭和食品全跌滿一地。多惠則蹲下來,雙手一直按
著腹部。
「怎麼了?多惠!」
「肚子……好痛。剛才突然……」
很辛苦才吐出這幾句話,多惠已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布悠子急忙把自己的東西擺
在一邊,彎下身來說:
「振作些!來,能不能站起身?」
「不……好辛苦……」
多惠臉色蒼白,冷汗直冒。多惠一直都是那種凡事忍耐的人,現在她表現出那麼
痛苦,肯定是相當的嚴重了。
怎麼辦?布悠子束手無策。
「怎麼了?」
過來搭訕的是草卷醫生的太太。
救星出現了!
「她是我的朋友。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說肚子痛。」
「讓我看看。臉色好難看!」草卷太太屏息。「哪裡痛?」
「這裡……」
多惠用手按著右腹下邊一點,勉強的說。
「可能是盲腸炎。」草卷太太說:「必須趕快送去醫院才行。布悠子,麻煩你去
叫醫生過來好嗎?」
「叫醫生嗎?」
「你把事情告訴他。我們醫院不能做手術,首先必須止痛或用抗生素,請他立刻
安排入院手續。」
「是。」
「我去拜託超市的人,找個地方給她躺下來。」
知道該怎麼做時,反而鬆一口氣。「多惠,忍耐一下。我馬上回來。」
布悠子捉住多惠的手說。想不到多惠會用力回握她的手。這令布悠子的心頭一
熱,她好像體會到多惠對她的倚靠。
「等我啊。」
布悠子一口氣直奔草卷醫院,手心裡尚留有多惠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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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紅色晚霞】
「所以……」布悠子把書包和超市買回來的東西全堆在玄關。「我現在就過去一
趟。」
「那麼嚴重。」絢子說:「你那位朋友……名字是……」
「太田多惠,不是說了嗎?」布悠子煩躁地說:「她必須留院。所以,我要去通
知她的家人。」
「好吧。」絢子抱起購物袋。「別太晚回來。」
布悠子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那種事情,不去看看怎麼知道!
幸好打住了,不然媽媽一定死纏不休。所以她只是沉默地離開。
時間已是黃昏了。
跟平日不太一樣的黃昏。是布悠子的錯覺嗎?
本來是跑著離家的,可是走了一會後,就變成以急步行走,也可以稍為抬頭望天
及留意四周。
經過超市前面,現在已經沒有人聚集在那裡了,想起剛才還是黑壓壓的一群。
對這個小鎮來說,從K市趕來的救護車把女孩載走,雖是空前大事。可是一旦結
束之後,一度攪混了的沼澤死水便立即把所有的騷動吞噬殆盡,恢復原來的平靜……
布悠子快步走過填上唯一的大街。出了市鎮,還要再走一段路。太日多惠的家是
在郊外。
本來布悠子是不知道多惠住在哪裡的。只是在等候救護車期間,多惠向布悠子懇
求說:
「請去……通知爸爸。」
當然,醫院方而也會聯絡她的雙親。可是多惠卻來懇求布悠子。
「請你……過去一趟……跟爸爸……說清楚。」她說:「否則爸爸……不會相
信……」
在救護車把多惠送走以前,她一直握住布悠子的手不放。那隻手好像在懇求布悠
子:
「不要拋棄我……」
布悠子離開市鎮中心,沿著雜木叢生的林間道路往前走。
多惠告訴她的地點,她不是不知道,再怎麼說,這裡也是她土生土長的地方,沒
有一個角落是她不熟悉的。
可是,這裡不是她喜歡的地方。
其他鎮民恐怕也是這樣。前面的小山丘上是蓋了好幾幢房子沒錯,但住在那裡的
人全都是住一陣子就離開,就算仍未找到固定的住處,也會搬到鎮上別的房子去。而
布悠子一直以為,現在沒有人住那裡的。
假如多惠一家是住那裡的話,難怪沒有人見過他們了。
對布悠子而言,這條路確實非常討厭──因為這條路直指墓園,而她的祖母正躺
在那裡。
不要想它──布悠子甩甩頭。
她不想再想起。難得已忘記了的事,走在這條路上,卻不期然使人想起來。
很快就到多惠的家了。據多惠說,「這一帶只有她們居住」,應該馬上就能找
到……
暮色愈來愈濃了,天空逐漸變得渾濁,彷彿成了血紅色。
怎麼今天的晚霞像血一樣,她想。
這種不自然的紅色,就像是在天空上塗上黏乎乎的刺眼紅油漆一股,出奇地美
麗……
細看下又不禁覺得既醜且髒。是美麗與醜陋的混合。
布悠子不禁加快腳步,企圖遠離自己所見到的一切。
既醜且髒。大人實在令人討厭,不潔!卑鄙!偽善!
一想到這裡,布悠子的臉突然發燙起來。
──醫生,草卷醫生,不好了!我的朋友……
一心一意跑去找醫生幫忙的布悠子,根本沒留意草卷醫院的門外掛上了「休診」
的告示牌,也不覺察候診室的燈熄滅了。
「醫生……」
布悠子脫掉鞋子,連拖鞋也沒穿便跑上候診室,一上子就推開診症室的門……
角落舊沙發上的一幕,立即映入眼中。
假如草卷醫生不是如此慌張失措──在這一方面,三田清子就顯得敢作敢為多了
──或者請布悠子先出去迴避一下……雖然事實還是事實,但印象就可能不同了。
沙發上,草卷醫生正伏在三田清子身上,當布悠子不小心闖進來的一剎,那兩個
人急忙分開(急著起來的是草卷醫生)。
「甚麼事?你怎麼了?」
草卷露出一貫的和藹笑容。一邊抽好褲子,把拉鍊拉上。
「我的朋友暈倒了。」
布悠子生硬地說。
聽過整件事情之後,草卷醫生立刻採取緊急措施。
即使是為了彌補被人撞見醜態而產生的內疚感,還是應該感謝草卷醫生所做的一
切。
三田清子楞楞地坐在沙發上,以眼光追隨著手忙腳亂地打電話的草卷醫生。
布悠子知道不應該看,然而還是看到了──三田清子那近乎裸露的雙乳、挽上去
的裙子遮掩不了的羞恥部位。
布悠子不由得全身發燙,雙膝發抖。不曉得是因為憤怒還是覺得羞人的綠故。
「救護車馬上就要來了。」草卷掛斷電話。「我和你先過去看看好了。你的朋友
是在超市那裡?」
「是的……」
「那就走吧……」說到這裡,大概想到不能就這樣把三田清子置之不理,他把手
輕輕搭在三田清子肩上,說:
「改天……再聯絡。好嗎?」
「她在等著。」三田清子看著布悠子。
布悠子立即移開視線。三田清子冷笑了一下。
「覺得不好意思嗎?大可不必。四、五年之後,你也會喜歡做同樣的事。」
布悠子的臉更一發不可收拾地「燃燒」起來。
「趕快,醫生!」
她一個人率先衝出診症室。
──居然說那種屁話。甚麼四、五年之後……你也會喜歡……
「住口!」
她猛力地搖頭。
「住口啊!」
彷彿那女人就在眼前……
眼前現在只有五、六間看似無人居住的房子。
哪一間才是呢?
天色已晚,看來應是亮燈的時候了,可是四周卻沒有一點燈光。布悠子困惑地佇
立在那裡。
多惠明明是說「這一帶只有她們居住」的……
為甚麼多惠一家要住在這種地方呢?難道是為了便宜的租金,還是有某種苦衷?
就這時候,最前面的一間房子的窗口「啪」地透出燈光。
多惠說只有她們居住在這裡,肯定是這間沒錯了。
布悠子經過被及膝雜草遮蔽的石板道,想按門鈴時才發覺按鈕都掉了,只好敲
門。
「咚咚咚」的敲了幾遍。難道不在家?不會,燈都亮了。
正想再敲一遍,門突然開了,布悠子有點嚇著。
「甚麼事?」那男子問。
由於玄關的燈沒亮著,所以看得不太清楚那男人的臉,但給人的印象是年紀不
大,高個子、瘦身材的人。
「呃,我是水幸布悠子,是多惠的同學。」總算把話說了出來。「多惠她在鎮上
的超市前面暈倒了。已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多惠要我來通知你。呃,她叫我直接來
找她爸爸的……」
她之所以一口氣地說個喋喋不休,是因當她說出多惠暈倒了這句話時,對方竟然
毫無反應。同時,布悠子也察覺到,作為多惠的爸爸,這個男人「太年輕」了。
「……請問,多惠的爸爸……太田多惠的爸爸……」
「是隔壁吧。」那人說。
「隔壁?」
「在那邊。」
說是隔壁,其實卻並不靠近。每一間房子都隔著一段相當的距離。現在,另一間
屋也孤伶伶地透出燈光。是甚麼時候亮燈的?剛才……
「對不起,我搞錯了。」
布悠子鞠躬致歉。
「沒關係。隔壁的人……有點古怪。」那人說。
你不是也很古怪嗎?布悠子在心裡說。
「謝謝你。」
正要走開之際,有聲音喊住她。
「你,姓水幸嗎?」
他的語調變得比剛才親切,而且溫暖多了。
「是的。」
「水幸……你媽媽叫甚麼名字?」
「家母嗎?她叫絢子。」
「你幾歲?」
「呃,十七……」
「十七嗎?好年輕啊!」那男的嘆了一口氣。「你當心點。快天黑了。」
說完,他便把門關上。當門無聲無息地關起來時,布悠子才彷彿從夢中醒過來似
的。
「他是誰?」
可是沒時間細想了。
她立即轉往另一間房子去,這回順利按響了門鈴──卻也是一直沒有回應。
再按兩三次,頭頂上才傳來「噠」的一聲。布悠子退後一步,抬頭仰望二樓,見
到窗簾的隙縫間有人影在晃動。
「你好,我是多惠的朋友。」她大喊:「請問有人在家嗎?」
等了一陣,大門隨著咯吱的聲音打開了。
「呃……」
「是多惠的朋友是嗎?」開門出來的男人說:「她出去了。」
「呃,請問……你是多惠的爸爸嗎?」
她這次學乖了,先小心求證,但布悠子心裡很清楚,這不單是因著弄錯了一次的
關係。
「啊,是。我是她爸爸……」
頷首的男人,予人某種不普通的感覺。
以年齡來說,這的確是多惠的爸爸。可是多惠說他「經常在外面工作」,現在可
見是謊話。這男人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來外面,更遑論在陽光底下活動。
臉色蒼白、憔悴,滿臉鬍子。是不是因身體不舒服而長時間在家休養呢?
「呃,多惠她在鎮上的超市前面暈倒了。」
「暈倒了?怎麼會。她外表雖像弱不禁風,可的確是個健壯的孩子。」
「但她已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了。醫生說可能是盲腸炎,希望你馬上去一趟。」
像是終於明白了布悠子的話,多惠的爸爸還是一臉呆。
「你說甚麼?入院?多惠嗎?那可不行。糟糕了!不,不得了。」他突然轉了語
氣,「連珠炮」似的說:「那麼……哪間醫院?」
「在K市。乘一個站的火車,醫院就在車站旁邊。只有那一間。」
「啊。謝謝你特地跑來。對不起。真的謝謝你……」他點了好幾下頭。「那麼我
要……我預備一下,盡快趕去……」
「那就好了。如果真要動手術的話,好像要得到家長的同意才行。伯母會一起去
嗎?」
布悠子自然地問。
「不……你沒聽多惠說嗎?她媽媽……出走了沒回來過。」
多惠的爸爸,臉上浮起痙攣似的笑容。
「也是託她的『福』,多惠才要甚麼都親自動手去做……好可憐的孩子,她身體
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多惠爸爸的話,又回復到初見面時那種有氣無力的語調。即使他在說著女兒的
事,也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似的。可是,布悠子已經不打算再留下來深究。
「那麼,我告辭了。」
她鞠個躬,立刻邁步從來時的路跑開。
「謝謝。」背後的聲音對她喊說:「請你,請你跟她做好朋友。她是個好孩
子……」
布悠子並不理會,且加快腳步走。
她莫名其妙地生氣了。她看著多惠痛苦地倒下,甚至感到自己也承受著同樣的痛
楚。可是那個爸爸的反應,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對。他剛才是說女兒很可憐,然而聽在布悠子的耳裡,他想說的卻是「自己真可
憐」。
多惠竟然跟那樣的爸爸住在一起!?想到她和爸爸兩個人一起吃飯的光景,布悠
子也不寒而慄。
快點回去,快點回到鎮上去吧。
突然刮起一陣強風,逼使布悠子停步,別過臉去。因為沙塵幾乎跑進她的眼睛
裡。
黑夜已經成功征服了天空。那紅色的晚霞早已退卻。冷風把夜的呼吸帶來了。
等風吹過之後,布悠子再邁步走。
誰?有誰在看著我?
感覺到一道視線。雖然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但卻清楚曉得有人在後面盯著自
己。
回頭一看,微斜的馬路頂端,是黑暗大地和黑暗天空的連接點。此刻,那裡有一
道模糊的白帶子,像是白晝的痕跡。
然後……布悠子看到了,在她遙遠的童年時候,被放在棺柩裡,從這條路被運走
的祖母的身影。
那是……誰?
穿著一身素白的祖母,一直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像紙一樣死白的臉,跟當時埋
在花堆裡的臉容一樣。怎會這樣……現在……在這裡……
「祖母……」布悠子身不由己地呼喚她。「你在這裡做甚麼?」
然後,祖母慢慢抬起右手,向布悠子招招手。
「祖母……」
是,是幻覺,是夢。祖母早已經死了,不是嗎?
「過來吧。」沙啞的聲音,怎會聽得如此清楚,簡直就像在耳邊低語一樣。「我
在等你……快點過來。」
「不要。」布悠子邊說邊搖頭。「我不要!」
「快點過來……」
「不要!不是我,不是我的錯啊!」
發狂大喊,布悠子轉身背向那個「幻覺」,沒命似的往前直衝。
過來……快點過來……
祖母的聲音仍在後面窮追不捨,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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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犧牲】
「布悠子。」是久谷久美子在喊。「你怎麼啦?」
說真的,布悠子今天本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因此,這段午休時間,布悠子寧願強忍著寒意,坐在校庭的板凳上。
只是平時令她覺得心煩的久美子的聲音,現在意外地使她舒了一口氣。
「沒甚麼。」她仰視久美子。「為甚麼這樣問?」
「你的眼睛紅紅的。失眠了?」
久美子和她並肩而坐。
「有一點。眼睛真的那麼嚴重嗎?」
「就像兔子一樣。」
「那我的耳朵也要長長了。」布悠子笑說。
「太田多惠的事,你聽說了沒有?你和她不是住在同一個鎮的嗎?」
「嗯,但我也不大清楚。」
多惠暈倒入院的事,當然傳遍了整間學校。因為她被送到這裡──K市的醫院
來。
布悠子沒告訴久美子,當時自己也在場。
「那你更加不知道她哪裡出問題了。」
久美子有點失望的樣子。
「怎麼了?」
「職員室的人好像都在談著『太田的事』……老師們也很沉重似的。」
布悠子這下擔心起來了。那麼嚴重嗎?
難道是多惠的爸爸?怎麼看,那位爸爸都不正常。
他說馬上會到醫院去,他真的去了嗎?假如他沒去,而院方又聯絡不上他的話,
那可會使多惠的手術遭到不必要的延誤。
「……不過,她好像蠻陰沉的。」久美子說。
「咦?我卻覺得她挺乖巧的。」
「那也是。」
久美子一向也不大喜歡像多惠這一型的女孩。大概覺得她有點瞧不起自己的緣
故。
一陣寒風吹過來。
「不冷嗎?進去裡面吧。」
久美子縮起脖子,布悠子也沉默地站起來。
「喂,水幸。」
一踏進教室就馬上被喊。
「老師,甚麼事?」
喊她的是領隊去挖遺蹟的內山老師。
「你來職員室一趟。」
「是。」
久美子用興致勃勃的表情目送她。
布悠子神不守舍的跟著內山出到走廊──昨晚幾乎沒睡。
那件事使布悠子無法入睡──當然,那決不是現實,只是幻覺……這個世界上不
可能有鬼魂存在的!
不要再想了!我已決定忘掉一切!
「進去吧。」
聽到內山的催促,布悠子急步走進職員室中。
「咦,沒有人嗎?」
她環視空無一人的職員室。
「嗯,坐下吧。」
布悠子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那一套廉價的接待沙發上坐下來。
「放輕鬆點,又不是怪責你。」內山嘆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了。
「其實職員室內是禁煙的。」
「我知道。」
「你會抽煙嗎?」
「我不喜歡香煙的氣味。」
「是嗎?這種東西,還是不碰的好。」
說完,他反而深深地吸入一大口煙。
「老師……」
「聽說是你送她去醫院的?」
「你說太田多惠?不是我送去的。是救護車送她去的。」
布悠子把事情簡單地說明一遍。
「那麼,你見過她爸爸了?」
「是的。」
「太田轉校進來時,我也見過他一次。我想我不會再見第二次。」
「我也是。」
內山笑了一下,然後恢復認真的臉孔。
「回家時,順道轉過去醫院看看她吧。」內山說:「太田好像只信任你一個。」
「她的情形怎樣?」
「嗯……已經搞定了。」
有點不對題的答案。
「果然是盲腸炎嗎?」
內山把煙屁股隨手丟進旁邊的花盆中。
「不是。是……流產。」
布悠子說不出話來。
「其他人正在召開職員會議,看看要不要處分……唉,頭痛死了。」內山用力甩
了甩頭。
「老師……」
「從時間上看,她是在轉校前後懷孕的。」
「多惠……怎麼說?」
「甚麼也沒說。因為她身體還非常虛弱,現在總不能逼問得太緊要。」
好可憐……布悠子心都疼了。
她那帶著落寞的眼神,現在想起來具有完全不同的含意。
「水幸。對不起,可以麻煩你去問問看嗎?」
「問甚麼?」
「這件事的『經手人』是誰。如果是這裡的學生的話,總不能置之不理。」
「恐怕……她不肯對我說。」
「嗯。可是,這樣子保持沉默的話,她可能會遭受退學處分。我想責任不一定在
太田這邊。如果老師們能夠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能從輕發落的。你就跟太田談一
談吧。」
「不。關心同學不是老師的工作嗎?那種事,我不能問!」
布悠子用強硬的語氣說。
悄悄打開病房的門,即見到在窗旁的床上睡著了的多惠。
睡著了嗎?那明天再來好了。心中反而鬆了一口氣。
「布悠子。」多惠睜開眼睛。「你來了……」
「嗯。」
這樣只好走進去吧。
「一個人?」
「經濟不景。」多惠微笑。「本來是六人房,現在只有我一個。」
「安靜點不是更好嗎?」布悠子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來。「覺得怎樣?」
「嗯。」
二人之間一陣沉默。多惠望著布悠子,說:
「你,聽說了吧。」
「嗯,嚇了一跳。」
「沒想到我是如此品行不端?」
「怎會,我從來也沒這樣想過。」
「是嗎?」
「因為,最難堪的,不是多惠嗎?」
多惠直勾勾的望著天花板,不知她到底在想甚麼。
「……會被退學吧?」她呢喃。
「內山老師……他叫我問多惠,哪人是誰。」
「我不會說的。」
「多惠……」
「我不想說。知道了又怎樣?我一個人受苦就夠了。」
多惠突然像個大人似的。
「好吧,我就這樣告訴老師好了。」
布悠子早就不想再問下去了。
「你爸爸來過了嗎?」
多惠又望著布悠子
「你已見過他了?」
「嗯,他沒過來?」
如果他和多惠見過面,多惠不可能不知道他和布悠子見過。
「他也會很擔心的。」多惠彷彿在為爸爸找藉口似地說。
「那他為甚麼不來?」
話裡有明顯的不滿。只是,連多惠也沒生氣的話,布悠子生氣也是徒然。
「可是入院手續不能不辦。」多惠伸手到床邊的小桌子,拉開抽屜。
「是不是有一疊文件甚麼的?」
「這個?」
「我好像還未能為自己作主,自行辦理手續。」
「這還用說嗎?」布悠子不禁笑了。「好不好委託老師代辦?」
「布悠子……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再幫我一次,把這個拿給爸爸?」
「拿去你家?」
布悠子看看手中的文件,再看看多惠。
「爸爸……你見過就知道了。他十分討厭與人接觸。因為發生了種種事情……他
也很可憐的。相信他現在正擔心死了。除了辦手續,還有住院的費用……布悠子,拜
託你幫我把填妥的文件和錢帶過來。」
不可能幫到那個地步吧!?布悠子想。儘管大家是朋友。而且身為爸爸的,不管
怎樣討厭人,總不能把住院的女兒──而且是十七歲就經歷流產的女兒──交託給別
人,那太過份了。
布悠子在心裡找到十萬個拒絕的理由,全都是合情合理的;而另一方面,她也明
白自己之所以不想到那個地方去的真正原因……
「我只有布悠子可以拜託。」
多惠的手柔弱地伸過來,疊在布悠子的手上面。那是一雙粗糙、不光滑的少女的
手。
布悠子嘆息──這種嘆息,是屬於飽歷滄桑的大人的;她如此自嘲著。
「咦,水幸老師的……」
從桌後抬起臉來的,乃是濱口紀子。
「你好。」布悠子點頭。「請問……」
「你爸爸今天要處理教育委員會的事務,去了K市。」
「那我們不就走岔了。」布悠子很失望。「打擾你了。」
正要離開職員室之際。
「你是……布悠子。」
「是的。」
「我也要回家了。一起走好嗎?」
又跟我一起走?布悠子卻不好拒絕。
濱口紀子花了兩、三分鐘整理好桌面的東西後,反過來催促布悠子說:
「走吧。」
小學的校庭裡,還有好些孩子在玩耍。
「老師,再見。」孩子們喊。
「再見。天黑以前要回家哦。」濱口紀子揮揮手。「布悠子小姐小時候,是不是
也時常留在學校玩耍,不願回家的?」
忽然給人稱作「小姐」,布悠子有點難為情。
「記不清楚了。」
「你爸爸告訴我,說你常常爬樹,卻總是從樹上掉下來。幸虧奇跡似的沒折斷頸
骨。」
「這太誇張了。」布悠子抗議。
「可是……孩子願意留在學校嬉戲,實在是件好事。」濱口紀子說:
「我以前任教的小學,大家都要去上補習班,放學後,根本沒有一個孩子可以留下來
的,真可憐。」
「是嗎?」
「這裡好多了。又寧靜,又祥和……我也時常來到這石階附近……」
布悠子吃了一驚。
「老師,曾在這兒住過?」
一邊下石階一邊問。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只住了不到一年。因為爸爸的工作,我家搬過了
好幾次,真是居無定所。」
「那,你在這個鎮居住時,住在哪裡?」
「郊外通去墳場的路上,不是有好幾幢房子嗎?真是一個幽寂的地方。現在好像
已經沒人在那裡居住了。但我在的時候,可是每一家都有人的。」
因這不可思議的偶然,布悠子嚇得在石階上停步。
「怎麼了?」濱口紀子回過頭來。
「濱口老師。你可以陪我一起去那兒一趟嗎?」
布悠子像看到救星似的,不由得衝口而出。
……聽了布悠子所說的一切,濱口紀子點點頭。
「……那可不得了。」她說:「好。我就陪你過去。」
「對不起。還有一件事……請勿向家父說起這事,他會取笑我的。」
濱口紀子笑一笑。
「好,這是我倆的秘密。」
「謝謝。」布悠子鬆了一口氣。
「那麼,我看還是早點去的好。現在直接過去吧。」
二人繼續走下石階。布悠子如常把手搭在欄杆上……
「咦?欄杆……」
「怎麼?」
手的觸感不同……剛才上去時,布悠子甚麼也沒有察覺到,這欄杆原本給人的只
有生鏽的觸覺……
可是……怎會有這種事?
欄杆好像「翻新」了。雖然眼看還是鏽蝕斑駁,但上面也有漆料的顏色……
「啊,沒甚麼。」
大概是自己沒留意罷了。不可能像這樣子修復一半,又半途而廢的。除非把它全
部修築到底。
二人走完石階,便往郊外走去。
「你媽媽怎樣了?」濱口紀子邊走邊說:「身體還是……」
「看起來精神還蠻好的。」布悠子小心選擇用詞。「只是不太想出外,嫌麻
煩……爸爸說她大概開始更年期甚麼的。」
「也是。女人真難為。」濱口紀子點點頭。「這可就是所謂女人的宿命。像你的
朋友,十七歲就懷孕,前面的路還有各種『可能』在等著,有時真是躲也躲不了。」
「也是。」
想起多惠的事,以及在草卷醫院見到的那一幕,令布悠子心情沉重起來。
二人經過車站前面。剛好列車來了,佐佐木孝造打著呵欠,站在閘口。
「你好。」
布悠子向佐佐木揮揮手。
「嘿。」
佐佐木一邊從下車搭客的手中接過車票,一邊與布悠子招呼。
這時間,到K市去做兼職的太太們都回來了,所以下車的搭客不少。
布悠子赫然一驚。在下車的搭客之中,她發現了那個女人──三田清子。
她筆直地盯著前方,快步離開。大概是去草卷醫院吧。
可是,布悠子也沒放慢腳步,她繼續趕路,希望早點去到那間房子,然後早點回
家。
要趕在日落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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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追迫】
不行……
抓住了門把的手不住地顫抖,完全沒有氣力去扭動門把,更別說要開門了。
假如沒有門,或者好像在電視看到過的,人可以颼地穿門而過的話……他就可以
到外面去了。
可是,現實卻不可能。
結果太田放開手,咚地跌坐在玄關。
「多惠……」
你在幹甚麼?為何不回家?
太田望一望攏在旁邊的包袱,裡面是多惠需要換洗的衣物,是他收拾的。
可是,裡面只有幾條手帕,沒有毛巾,好像也有夏天穿著的短袖睡衣,內容實在
是亂七八糟。
有甚麼辦法?太田抱怨著。我根本不知道女兒的內衣褲放哪裡。
彷彿看見多惠在取笑他。
「不行啊,爸爸。沒有我的話,你甚麼都不會做。」
對,正是這樣。所以……多惠該永遠留在我身邊。她必須這樣。
她入院了?不許!不可以!
太田用雙手搗住耳朵,猛烈地搖頭。彷彿這樣做的話,「多惠入院了」這個事
實,就會一筆勾銷,完全不存在似的……
「多惠,你回來吧……」
太田喃喃地說。
他一直垂著頭,不停地喘息。驀地察覺有人站在眼前。
多惠……是多惠嗎?對了,她回來了!
「對啊。因為我不在的話,爸爸一定會餓死了的。」
「多惠……」
抬起頭來看過清楚,只有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人站在那裡。
「啊。」太田說。
這傢伙是何時進來的?完全沒有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
「你是太田先生嗎?」
聲音低沉得很奇怪,彷如來自遠方似的。
「嗯……你是醫生?你把多惠帶回來了,是嗎?」
「不,我是住在隔壁的。」男人說:「令千金入院了?」
「你住隔壁?鄰居?多惠不是說附近沒有人住的嗎?」
「只因為你們沒跟我踫見過罷了。我倒是見過令千金好幾次。就是她從學校回來
的時候,或者在院子裡曬棉被的時候。」
「啊,對……她是很勤快的孩子。你是……」
「那是住院用的東西嗎?」
男人看著包袱自顧自的說。
「嗯,待會……不,我正要拿去給她。多惠在等著。」
「於是你就在這兒呆坐了兩個多小時?」
男人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兩小時?不,沒那麼久……沒那種事。」太田急慌了。「頂多才十分或十五分
鐘……不,大約三十分鐘左右吧。」
「怎麼不早點去。」
「為甚麼……對,多惠沒啥大不了的病。她馬上便好起來,馬上要出院的了。我
已經接到通知。」
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麼。
「那包袱裡有甚麼。」
「甚麼……有──喂,你幹甚麼?」
見到男人擅自打開包袱,太田大吃一驚。
「住手!那是多惠的東西。不許碰!」
「把這種裙子帶去幹甚麼?住院的話,必須把睡衣、內衣褲等帶給她才是。」
「要你管!?你是誰?喂,你要到哪裡去?」
男人逕自走進屋裡,再大刺刺地往房間走去。太田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怎麼隨便跑進別人家裡?住手!」他狂喊。「你幹甚麼!?」
男人把抽屜一個跟一個的打開,當找到多惠的內衣褲時,便自然而然的拿出來,
放在攤開了的包袱布上面。
「停手……那是多惠的內衣褲,不許碰她的東西!」
太田跑過去要拉開那男人,卻反而被他輕輕一推,便整個人跌坐地上。
「你,你……多惠,多惠你在哪兒!?」
他匍匐著來到走廊上。
這時,男人已把多惠的睡衣、沖涼毛巾、盥洗用具等必須品整齊地收拾好,放進
包袱裡。
太田無從插手,只能縮在走廊的一角,像條喪家狗似的喃喃地說:
「畜生……使用暴力……把我……把我……」
突然,家裡變得寂靜無聲,完全沒有人的動靜。
那傢伙……那傢伙呢?
太田慢慢地在走廊上匍匐向前。
起居室的榻榻米上,只有一個綁得好好的包袱擺在那裡,沒有那人的身影。
何時離開的?
也不管了,太田只曉得如釋重負。但是,這個包袱怎麼辦?
太田明白那個男人為何如此細心地幫他整理包袱。他也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
辦不到的……
多惠……你需要的就是這些東西嗎?
「爸爸。」
聽見呼喚聲,太田心頭一震。
多惠?她回來了嗎?
可是,那個聲音有點奇怪。好像是多惠的聲音,可是……
「多惠。」太田站起來,往聲音的方向走去。「你在嗎?多惠。」
走廊的盡頭,是通往二樓的樓梯,而多惠正好端端的坐在那裡。只是──
「你……怎麼啦?」
留著娃娃頭的女孩,淚眼婆娑的望著父親。年齡只有八、九歲……除了微紅的雙
頰外,整個人是稱不上健康的蒼白。
「爸爸……」
「多惠嗎?為甚麼哭?」
「我沒哭。」她用手背擦眼睛。「爸爸……不傷心嗎?」
「嗯……有點。」
太田走到女兒身邊,跟她並肩坐在狹窄的樓梯上。
「媽媽去了哪裡?」女孩問。
「不曉得……到哪兒去了。一定是去了一個能夠生活得更快樂的地方。」
太田的手繞過多惠的肩膊。
「那麼……以後永遠只有我和爸爸兩個人嗎?」
「是的。永遠……只有多惠和爸爸兩個。」
「會寂寞嗎?」
太田帶著心痛的回憶,凝視那個仰臉望著自己的女孩。
「多惠也寂寞吧。」
「不。」她搖搖頭。「只要有爸爸在便不會寂寞。」
把小小的臉埋在太田的胸膛裡。太田渾身哆嗦。多惠……多惠……
「媽媽,離家出走了。」
「嗯。」
「我看到爸爸在哭。」
「是嗎?是爸爸不好。」
「爸爸做了壞事?」
太田一直盯著前面──那是甚麼?黑暗的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是甚麼?
「爸爸……已知道自己不好。可是……她為甚麼還要那樣做?」
身體又熱又燙。清楚感覺到那愈加貼近自己的多惠的體溫。
「好可憐。」多惠說。
「誰?」
「爸爸。」
「是嗎?你這樣子想嗎?」
慢慢地看清楚了,在空中搖晃的是個麻繩圈。那是用來做甚麼的?
「多惠……好喜歡爸爸。」
「謝謝你。」
「爸爸……」
「嗯?」
「你對多惠做甚麼都可以。」
太田目不轉睛地凝視女兒。多惠霍地站起來。
然後,就站在爸爸面前,開始脫下衣服。
「多惠……不要。」
「沒關係……我好喜歡爸爸……」
纖細的身體發放著蒼白的光芒,在微微顫抖。太田覺得自己喉嚨乾涸得像沙漠一
樣。
「爸爸。」
多惠伸出手來。太田渾然忘我地一把抱緊那個瘦弱得快折斷的身體。
「不在家?」濱口紀子說。
「上一次也是這樣,沒一點回應的。」布悠子繼續咚咚地敲門。「太田先生,你
在嗎?」
「是不是走岔了?」
「可是……不,我想他絕對不會去醫院的。」布悠子說:「咦?門是開著的。」
「不能擅自……」話說了一半,濱口紀子接著說:「好吧,進去看看。如果被罵
也不過是道個歉便好了。」
開門一看,玄關近門處,一個包袱擺在那裡。
「這個包袱……」
「是不是換洗衣物?」
布悠子走進去,望了一下包袱的內容。「果然是。有睡衣甚麼的。」
「那麼,他是預備拿去醫院的了──太田先生!」
洪亮的聲音在屋裡迴盪。
「進去看看?」
「也好。」
二人在廚房裡找到太田。
繩子從屋樑上掛下來。太田的身體一直靜靜地搖晃著,彷彿永遠不會停止似的。
太田懸樑自殺。
「……他是攝影師?」
布悠子停下動作,驚訝地說。
「嗯。今天警察局的人告訴我的。」
水幸難得的和家人一同悠閒地用飯。
「真可怕。」絢子在添飯。
「布悠子還好吧?我好擔心。」水幸望著女兒。「見到那種場面,嚇壞了嗎?」
「剛看到時真的嚇了一跳。」布悠子喝了一口茶。「不過,怎麼說呢?雖然覺得
震驚,卻又好像早已料到似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不怎麼覺得害怕。」
「甚麼?」絢子吃驚地說。
「真的。」布悠子反駁。「可是,世上竟有這樣的爸爸,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可不是。」水幸皺起眉頭。「聽說他因為拍下附近小學生的裸照,被人起訴。
他妻子因此而離家出走,留下父女倆相依為命。」
「而多惠一直……」
「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那女孩一直守口如瓶,好不容易她才承認,那是她爸爸
的孩子……」
「好過份……」布悠子搖搖頭。「多惠好可憐。」
「他們倆一直過著逃難似的生活。那個爸爸本來又再從事自由攝影的工作,可是
因調戲小女孩而被捕,從此就不敢外出。後來,才帶著女兒逃來我們這裡。」
「如果不久以後被人發現他的變態惡行,難道又搬去別的地方?」
「大概是吧。那女孩好像在之前曾當過幫傭甚麼的,才會有一點積蓄,勉強可以
過生活。那個爸爸必定是因為知道自己唯一可以倚賴的女兒病倒了,所以就一時想不
開。」
布悠子的心情沉重極了,只是食慾還正常。
不,當她和濱口紀子發現太田時,實在是大受打擊,雙膝抖得差點站不穩。可是
真正覺得難堪的,是當她把死訊告訴多惠的時候。
布悠子不得不那樣做。她默默地把擺在玄關的包袱交給多惠。多惠在床上把它打
開,然後看著布悠子,說:
「爸爸死了,是嗎?」
爸爸如此細心地為自己收拾必須用品,而且包得好好的……這對多惠而言,已是
她最大的安慰了。
「復原了,就回學校上課吧。」
布悠子雖這樣說,但她也很清楚,多惠可能不會再上學了。
而且,這回她真的是變成孤伶伶一個人。
「爸爸。」布悠子說。
「甚麼?」
「不管怎樣疼愛我,當我有了戀人時,你就要放棄。」
「胡說。我可是日夜擔心你找不到戀人,一輩子呆在家裡。」
水幸正經八百地說,食桌上的氣氛終於開朗起來……
「有人來。」聽見門鈴聲,布悠子站起身。「讓我來好了。」
自從病倒了以後,媽媽絢子的行動好像變得遲緩了。
「啊,你好。」
來到玄關,見到了濱口紀子,布悠子連忙向她致意。
「你沒甚麼了吧。」
「是。找爸爸嗎?」
「他在不在?」
「在。」
可能是聽見聲音了,水幸也走出來。
「啊,小女承蒙照顧了。」
「哪裡,哪裡。」
「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們正在吃飯,方便的請就一塊兒吃吧。」
「不,我已經吃過了。」濱口紀子搖搖頭。「這本筆記簿,請你過目一遍,明天
還我可以嗎?」
「好的。對不起,要你特地跑一趟。」
「沒關係。那我告辭了。」
濱口紀子鞠躬,轉身離去。
「爸爸。」
「嗯?」
「聽說濱口老師以前曾在這裡住過,是嗎?」
水幸的腳步停了一下。
「好像是。」他說:「我到樓上去一下。馬上回來。」
「嗯……」
布悠子回到飯桌時,錄唱機揚起一陣悠揚的音樂。
「白鳥?」布悠子說:「是尚珊斯的『白鳥』。」
「對……好棒的曲子。」
大提琴獨有的溫柔沉厚的聲音,在飯廳裡飄揚。
布悠子並沒有忘記,當媽媽暈倒醒來時,說過「白鳥死了嗎?」
她所說的「白鳥」,是不是指這首曲子?
入神地聆聽著憂怨旋律的絢子,臉上的表情就如做夢的少女一般。
好幸福啊,媽媽。
布悠子聳聳肩,把茶全澆在剩餘的飯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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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肖像】
「又跑出去了嗎?」
出原走進玄關,皺起眉頭喃喃自語。
玄關前面,沒有佐知子的鞋。更甚的是,家中透著微微寒意,表示沒人在家已一
段時間了。
「真是的……」
出原嘀咕著進到屋裡。
脫下的皮鞋東歪西倒的,他也置之不理。這種小事,從來就是交給女人去收拾
的。
走到廚房,打開雪櫃一看,發現沒有丁點能吃的東西。
「畜生!一天到晚跑到外面去玩,像甚麼話!都一把年紀了……」
如果是對著本人的話,他才不會說這說那;只是年紀漸大,工作卻還是沒完沒
了,加上腰骨和腿部的舊患纏繞,牢騷便少不了。
當然,跟刑警時代相比,現在的工作輕鬆多了。而五十八歲這個年紀,在現今世
界,還是屬於「年輕」的。可是,一旦轉行做輕鬆又無聊的工作時,身體便急速地衰
退了。心情上如此,連腰骨也一下子老朽不堪。
回家以後,一骨碌躺下來,等待佐知子為他預備洗澡水,這才好不容易消除了些
許倦意。然後泡在熱水中,更大大舒了一口氣。洗好澡後吃晚飯,再喝一點酒──雖
然醫生曾阻止他喝酒,但一點點倒沒關係的。
「完成」了這一連串的活動,出原才終於產生「休息」的感覺。
可是……這三個星期以來,佐知子完全變了個樣。
突然熱衷繪畫,經常到外頭走動。她本來是個不太喜歡外出的人。
出原躺在榻榻米上,深呼吸一下。感到有點冷。妻子不在的房子,使無形的冷清
原形畢露。
本來,妻子有一兩樣嗜好,出原並沒有異議。
可是,那些花費都是從他辛苦賺來的薪金中拿出來的。她不是應該替他想一下
嗎……
結論是:我跟她這種「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出原雖抱怨那個「不
懂人情世故的人」,卻只能乾等佐知子歸來。
誰不曉得在浴缸中蓄熱水?可出原就是意氣用事,故意賭氣。
出原幾乎已忘記了在結婚以前,佐知子曾經學畫的事。他知道客廳裡掛著的那幅
畫是佐知子畫的,可他從來不曾認真地看過。
不知道是甚麼契機使然,那天突然提出:
「我想買油畫用具。」
他以為她只會躲在家裡亂塗亂抹的,誰知卻往外跑,且也不商量一下,便加入了
一個甚麼女性畫會之類的組織。最近時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外出,好像是為了那一類
的活動。
出原帶著「硬著頭皮忍耐」的脾氣,躺了大約三十分鐘,想著不能跟佐知子「心
有靈犀一點通」的事。沒法子,只好爬起來,走進浴室。
塞好放水栓,開始蓄熱水。心裡打算,假如洗過澡後她還不回來的話……就跟她
說過一清二楚好了。
她把丈夫、把家當作甚麼了!?
出原心煩氣躁,無意義地在屋裡來回踱步,卻使自己更加疲倦,可坐著不動又心
裡有氣。
自己也知道──生佐知子的氣,並不是因為沒預備洗澡水或晚餐之類的小事,而
是她「丟下」自己,獨個兒去享樂這件事,使他極其沒趣。
「……好難聞的味道。」
本來是儲物室的小房間,上星期被收拾乾淨,變成佐知子的工作間。
只有三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衣櫃仍繼續擺在那兒,能夠使用的空間實在有限。現
在還擠著小小的椅子、畫架、以及用布蓋著的畫布。
嗚呼……我也學點甚麼好了。
話是這麼說,但做刑警的,空閒時連去文化中心學東西的時間也沒有。原本笨手
笨腳的出原,實在提不起勁去學甚麼。
到了這把年紀,他也不想向「老師」低頭鞠躬求教。
這樣一來,只剩下賦閒在家,無所事事地看電視打發日子了──自己也不希望這
是「退休生活」的草圖。
那傢伙到底畫了些甚麼?
房間沒上鎖,看看也無所謂吧?於是出原把蓋著書一的布輕輕掀起來。
是哪裡的幽深樹林呢?林間的一這光線落在一個男人身上。
雖是尚未完成的作品,可出原也不得不承認太太的才華。但……這個男人是誰?
大約三十歲左右,高瘦身材,帶著一點悲哀的氣氛。與觀眾對望的眼睛,黝黑得
可怕,可是看著看著,心底卻浮起了想跟他搭訕的慾望。那深鬱的眼神,這不是單憑
想像便能繪畫出來的人物。
英俊小生,卻散發著某種令人畏怕的東西──是這幅畫給人的感覺。
突然,出原皺起眉頭。
是誰呢?很久很久以前……確實跟自己所認識的某人相似。
那個畫中的男人,向沉思中的出原展露一個彷如嘲諷的微笑。
你忘記我了嗎?你應該非常熟悉我才是。
是不是以前拘捕過的男人?抑或是跟通緝中的犯人相似?佐知子不可能認識那種
人。大概是巧合罷了。
正當他看畫看得入神之際,後面突然傳來聲音:
「老公!」
把出原嚇了一跳。
「你……何時回來的?」
出原好不容易才按著心臟一帶說。
「剛剛。」話中透著「不是一看就知道了」的意味。
「熱水已經裝滿了。」
「是嗎?」
看來,自己花了比想像中更多的時間看那幅畫。
「老公。」佐知子用平靜但堅決的語調說:「這是我的房間。請不要擅自進
來。」
出原光火了。
「你說是你的房間?」
「上次不是說好了嗎?」
「忘了。還有,這畫中的男人是誰?」
「跟你有甚麼關係?」
「我在問你。這模特兒是誰啊!?」
佐知子的表情有點僵硬。
「我不是犯人。請別審問我。」
說著,她走過丈夫身邊,上前把布蓋回畫上面去。
「佐知子。」出原追著妻子來到客廳,嘆一口氣。「是我的問法不好。抱歉。」
佐知子有點不解的樣子。
「你向我道歉……是結婚以來第一次,是嗎?」
「呃,是嗎?」
二人無言地相對片刻。
「先去洗澡吧。」佐知子說:「我去預備晚飯。」
「嗯……」
為何自己會被一種「內疚」的想法捉住?出原覺得有點不是味兒,總之現在看到
佐知子如往常般做家務的情形,令他如釋重負。
「那我去洗澡了。」
正要走出客廳時,佐知子說:
「你蓄的水很燙,小心別燙到。」
「咦?我可是用手試過水溫剛好,才繼續蓄水的。」
「最初出來的水是溫的,可過一陣子便會變熱,必須多待一回兒才行。」
「是嗎……」
如此簡單的常識,自己竟然不知道。
「那是上次來找你的客人。」
「甚麼?誰?」
「那幅畫中的男人,他說以前受到你的照顧。」
「是嗎……叫甚麼名字?」
「後來我想起來了,他叫住野。」
佐知子走進廚房,洗好手……她預料,丈夫一定會不滿地嘮叨不休,等著「應
戰」就是了。
假如在意的話,便永遠都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了──佐知子決定不當一回事。
佐知子以前認定,不給丈夫帶來任何不便的乃是妻子的驕傲。可是這樣的話,丈
夫永遠便不懂做家事,而凡事一手包辦的妻子,永遠只能被關在家裡做「黃臉婆」。
萬一自己病倒了,甚至……孩子們為自己的事已自顧不暇,不可能再分心照顧年
邁的爸爸。
這樣子出去走動一下,對丈夫未嘗不是好事──這不光只是藉口,佐知子這樣
想。
生火,在煎鍋上澆柚,正準備放上剛買回來的肉片時,突然察覺丈夫臉色蒼白的
佇立在廚房門口。
「哇!嚇死了。你還沒去洗澡嗎?」
出原彷彿沒聽見妻子的話似的,用認真得近乎可怕的表情問:
「喂……他叫住野?那個男的真的叫住野?」
「嗯,他的確是這樣說的。怎麼?你認識他嗎?」
出原木無表情,像是魂遊物外似的……
「那幅畫,你是不是畫得跟他很像?」
「那個?我想還蠻像吧。」
「是嗎?那男的還說了甚麼?」
當然,有關被住野稱讚,使她重新拿起畫筆的事,她覺得告訴丈夫也沒甚麼用。
「只是這些。他說改天再來……」
「是嗎?」出原點點頭。「那個人,看起來幾歲?那幅畫是不是把他畫得比較年
輕?」
「我想沒有……大約是三十歲左右。」
「是嗎?看了那幅畫,我也這樣想。」
「咦?那證明我的功夫沒有減退得太厲害。」佐知子笑一笑。
「剛才嚇到你,對不起。我去洗澡了。」
出原從廚房退出去。佐知子十分驚訝。
「那個人……怎麼啦?居然在一天內道歉兩次。」
「噢,我的肉!」
肉片煎得太久了,幸好還沒燒焦,只是略嫌太硬了些……
「水幸老師。」
洪亮的聲音,在用具室中響起。
「是你。」見到濱口紀子穿著運動裝進來,水幸說:「今天有體育課嗎?」
「我在教他們躲避球。」濱口紀子說:「孩子們說想玩玩看。」
「辛苦你了。」水幸笑臉回應。「對我來說,這種工作絕對是苦差。咦,排球只
有兩個。文件上明明寫著有四個的。」
「其中一個,上次掉進河裡去了。」
「掉進河裡?那就沒法了。可是,另外一個……」
水幸停下檢查用具及備用品的登記工作,因為濱口紀子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讀了我的筆記簿了吧。」紀子小聲說著,接著笑起來。「幹嘛我要小聲說話?
已經沒有別人留下來了。」
「這裡是學校。」
「那又如何?你到我的房間來,或者我到你家裡去,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畢竟這裡是學校……」
「學校是神聖的,而我的愛情就是低俗的?」
「我沒這麼說。」
「拜託。」
紀子把頭靠在水幸的肩上。
「坐吧。」
二人坐在疊好的墊子上。水幸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現在內子身體不太好。特別是最近,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麼的樣子。」
「是精神或智力的問題?」
「不知道。不過,暫時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水幸搖搖頭。「請你諒解,萬
一你和我的事……」
「我和你的事?」紀子反問,然後用尖聲笑道:「我和你的甚麼事?我們甚麼事
也沒有。你擔心個甚麼?」
「請你體諒我。當然,內子甚麼也不知道是最好的。萬一她起了疑心……那個結
果我可不敢想。」
紀子精疲力竭地垂下雙肩。
「我明白。你很重視你的家庭。」
「謝謝你沒有說些任性的話。」
「別說了!」紀子的聲音有點顫抖。「你太狡猾了!你只是想讓我沒有機會再說
甚麼罷了!」
「紀子……」
「我只是……只是……」
她的話中斷了。
「我……」
水幸也欲言又止。
大家心裡明白,即使不說一句話也知道彼此的感情,彼此的苦悶,還有,無論怎
樣也解決不了的那件事情。
紀子摟住水幸。二人的嘴唇貪婪地相遇,彷彿要把對方的呼吸也吞下去。
──咯登一聲,然後咚咚咚咚……
一個排球滾到二人的腳畔。
二人赫然分開。一名五年級的女生,站在用具室的門口。
「平田……」
水幸希望那是一個幻覺。
「那排球……在我家。」那女生說:「我不小心帶回家去。所以才帶回來
還……」
「知道了。」水幸說。
「……再見。」
女孩說著,急急轉身衝了出去。
二人無言相對了好長一段時間。
「怎辦?」紀子說。
水幸當然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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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冬之訪客】
某日,冬天突然來了。
並非一天一天的逐漸變冷。而是突如其來的被冷醒了,便發現寒風把窗吹得吱吱
作響。
「好冷啊!」
放學回來後,布悠子縮起脖子對媽媽說。
「怎麼連『我回來了』也不說一聲?」絢子笑了。
「是,我回來了。點心呢?」
「不是在那邊嗎?」
布悠子有點吃驚地望著媽媽。
「今天怎麼早預備好了?」
絢子今天格外精神奕奕。
「待會我要到K市去,去聽音樂會。」
「呃,演歌嗎?」
「傻瓜。是古典音樂啊。」絢子皺起眉頭。「所以,晚飯自己隨便打點吧。」
「嗯……知道。」
見到媽媽滿有幹勁的樣子,布悠子雖然困惑,卻很高興。因為最近媽媽的樣子總
是古古怪怪的。
「難怪天氣突然變了。」布悠子反諷一句。「一個人去嗎?」
「當然是跟帥氣情人去啊。」媽媽少有地開玩笑。「爸爸也說他今天晚歸。」
「是嗎?那我去麵店好了。」
「也好。錢有沒有?」
「沒有。待會給我好了。」
「好吧。」絢子笑了。「媽媽出去一下。」
「穿暖和些,不然會感冒的。」布悠子對二樓的媽媽喊說。
開了電視躺下來,預備妥當的媽媽便探臉進來。
「不可以光看電視。」
「我會好好溫習的。」
「真的嗎?好了,我得走了,小心門戶。」
「你回來也不給你開門。」布悠子回了一句。「慢走。」
玄關發出「喀喀喀」的響聲。
「布悠子,有客人。」
「來了!」
走過去一看──站在那裡的是太田多惠。
「多惠……」
「你們慢慢聊吧。」
說著,絢子出門去了。
「可以進去嗎?」多惠說。
「當然。」
多惠一直沒去上課。布悠子對此非常在意。
「經常麻煩你照顧,十分感謝。」
淺坐在沙發上說謝謝的多惠,感覺像個成年女子。
「趁熱喝吧。」
布悠子為她泡了一杯可可。
「謝謝。很好喝。」多惠微笑,開始斯文地喝將起來。「身體暖和多了。」
「好極了。」
「嗯,住院期間,我一直在想,這樣好嗎?身體的事有護士照顧,而學校的功課
也有布悠子借筆記給我。」
「可能全錯了也說不定。」
布悠子有點不好意思的自嘲。
「從來沒有人為我做過那麼多事……我很擔心,怕不久以後會遭到報應。」
「你就是一直以來太受苦了……從現在開始不妨放輕鬆一點。」布悠子說:「我
會原諒你的。」
「謝謝。」多惠說。「託住院的福,我變苗條了。」
見到多惠終於變得像「普通高中生」的樣子,布悠子鬆了一口氣。當然,心裡留
下傷痕,肯定無法忘懷,不過起碼她可以逃離「爸爸」的陰影了。
「一起去吃晚飯好嗎?」
布悠子把今晚一個人在家的情由說了一遍。
「媽媽有點自己喜歡做的事,看起來比較精神。」
「那今晚由我陪你好了。」多惠點頭。
「多惠,學校的事,怎麼樣?」
「嗯,我還有一點儲蓄……老師也說會幫我申請獎學金。」
「假如順利的話……」
「可是,生活費卻不足夠維持到我畢業。」多惠曖昧地說。「讓我再好好考慮一
下。」
這時,門鈴響了。
「誰呢?」布悠子出到玄關。「哪位?」
「你爸爸的朋友。」
門外站著年紀比爸爸大許多的男人,穿著陳舊的大衣,不勝其寒似地在那裡。
「呃……」布悠子有點疑惑。「家父還沒回來。」
「啊。你是……他女兒?」
「是的。」
「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出奇地感慨良多。
「請問……」
「抱歉。」那人笑說:「我是出原。出去的『出』,原野的『原』。你爸爸是水
幸……」
「水幸加津也。」
「對。就是那個名字。」他懷念地點點頭。「現在他在哪裡做事?」
「這鎮上的小學。」
「小學?他是老師?」
「是的。」
「原來如此……還在教書。現在還在學校?」
「多半還在的。要不要打電請過去看看?」
「不,不了,也不是太遠的地方,我走過去看看好了。」
「那麼……」
布悠子趿上涼鞋,來到門外,指著石階的方向說明路線。
「馬上就找得到。」
「謝謝。」
名叫出原的男人向布悠子露出笑臉後。便沿著那條路走了。
出原……從沒聽過的名字。
找爸爸有甚麼事?年紀相差蠻遠的。若是朋友,又是怎樣的關係?
「抱歉。」她回到客廳。「出去吃東西了,好嗎?」
「嗯。」
布悠子在這種時候的動作也很快。
趁著氣溫還不太冷,雖然現在吃晚飯的話時間尚早,她們也直直走向麵店。
「布悠子,剛才那位客人。」
「嗯?」
「認識的人?」
「不認識。他說他叫出原。」
「你爸爸的朋友?」
「好像是。怎麼了?」
多惠想了一下,說:
「他……多半是刑警。」
「刑警?」
布悠子吃了一驚。
「為了爸爸的事,我跟不同的刑警見過好多次,也談過話。那個人的說話方式,
還有眼神甚麼的,可以肯定他是刑警。」
「這……」
布悠子也不懷疑多惠的話。因為聽她這麼一說,自己的確也有那種感覺。
「不過,他沒告訴我爸爸做了甚麼。」
「沒關係。刑警有朋友也不奇怪吧。」多惠開朗地說……
從沒聽爸爸提起那種事。布悠子仍是不能坦然。
一陣冷風吹來,二人急急走進麵店去了。
「晚上好。」布悠子說。
當然大家又是彼此認識的,麵店的女主人,以及店內的五、六名客人,一一打過
招呼。
「吃甚麼?」
二人繼續穿著短外套,入神地看菜牌……
熱騰騰的烏冬麵使身體暖和起來,但對十七歲的年青人的胃口,還是不足夠。二
人另外又點了小菜。這間家庭料理的味道口碑很好。
「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多惠邊吃邊說。
「鎮上的人都理解你的處境,知道是非黑白。」布悠子突然放下筷子,小聲問:
「多惠,你愛你爸爸嗎?」
別人都聽不見。
「嗯。」多惠點點頭。
「當男人來愛?」
「嗯。」多惠再點一下頭。「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談戀愛了。」
布悠子甚麼也沒說。現在,多惠沉浸在對爸爸的思念裡,她認為不應該打擾她。
「關於學校的事。」
多惠轉換話題。
這時,店門咯登一聲打開。
客人一同停下手來轉過頭去看,因那種開門方式實在不尋常。
是她……布悠子看到了,是那個到草卷醫院去的女人,三田清子。
她的樣子也很奇怪。
如此寒冷的天氣,她卻穿著無袖的紅色長裙,而且是坦胸露臂那一種。頭髮亂蓬
蓬的,看來不光是因為風大的緣故。
「醫生呢?」三田清子用充血的雙眼掃視客人。「醫生有沒有到這兒來?」
誰也不答。
三田清子發現了布悠子。
「是你,那個女孩。」她走上前。「醫生到哪兒去了?」
「草卷醫生嗎?」布悠子說:「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
「甚麼藏起來……」
「我有話必須跟他說。」
那雙盯著布悠子看的眼睛,不正常……布悠子不由得跟多惠面面相覷。
「那麼,我先走啦。」
最後留下來的老師把圍巾圍到脖子上說。
「辛苦你了。」
水幸還在繼續批卷子打分數。
準備離開職員室的,是比水幸小兩三歲,來這間小學兩年左右的男教師。他在城
市長大,以愛管閒事出名。
由他負責擔任的學級孩子們,他們的家長時常前來投訴。
可時,這一型的人,通常把投訴當成「迫害」,愛以殉教者的精神發揮「管閒
事」的本色。
「水幸老師。」
「甚麼?」
水幸並沒有停下打分數的手。
「有點話要說。」
「請說。我要把這些卷子先改好。」
水幸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正眼看他。
「是嗎……嗯,孩子往往喜歡胡說八道。」
「大人也是。」水幸回應他。「反而是孩子比較老實。田邊老師,你想說些甚
麼?」
田邊輕咳一聲。
「其實,在鎮上。應該說是我們的學生的父母之間,流傳一個無趣的謠言。你知
道嗎?」
「謠傳都是有趣的東西。即使是以訛傳訛。無趣的謠言是不會傳開的。」水幸笑
了。「特別是跟自己扯不上關係時。」
「那倒是真的。不過,這個謠言正是與你有關。」
「啊。」
「聽說一名女生看到了。那個……」
田邊故意吞吞吐吐。
「看到我和濱口老師擁抱,是嗎?」
田邊看來是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
「是的。」他遲了半秒才曉得點點頭。
「是嗎?沒法子。那是事實。」
水幸的話使田邊啞然。
「可是……水幸老師。」
「請停止『水幸』前『水幸』後的稱呼。」水幸反唇相譏。「我也不想因這種事
而糟蹋人生。可是事實是不能否定的。」
「水幸老師。那就不好了。怎說……」
「請回吧。」水幸用低沉的語調說。
「好吧。」
田邊嚴厲的瞪著水幸,好像希望他改變主意似的,但見水幸完全沒反應,他也等
得不耐煩,只好悻悻然的離開職員室。
腳步聲遠去之後,水幸放下手中的筆。
「嘮叨的傢伙!」他喃喃。
水幸並非不知道問題出在那裡,甚麼事會如此令自己傷腦袋。然而沒有比自己再
清楚不過的事,被人抽出來指摘來得更氣憤的了。
當然他知道,這樣子駁倒田邊,對事態沒有一點好處。總而言之,他無法阻止謠
言。就如無論他拿著多大的雨傘,他都不能阻止天要下雨一樣。
幸好絢子沒聽見謠言。若可能的話,他希望她永遠不知道,而謠言也自動消失。
門「吱」一聲響。
「你還沒回去?」
「我在等你。等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濱口紀子說:「剛才那些話我聽到
了。」
「他是個大嘴巴。」水幸輕笑。
紀子站在水幸的椅子後面,兩手搭住他的肩膊。
「會不會……受處分?」
「怎會呢?這是私人問題。若是有甚麼的情形……就是內子了。」
「你太太還不知道?」
「應該是……最近她忙著聽音樂。今晚也說要去音樂會,去了K市。」
「哦……」
紀子稍微彎身,頭輕輕靠在水幸的肩上。水幸的手疊在紀子的手上面。
「求求你。」紀子在耳邊低喃並嘆息。「我倆私下碰個面……去甚麼地方都可
以,多遠也可以。就是半夜的墓地也行。」
「我會嚇得雙腿發軟。」水幸輕輕摩挲看紀子的手背。「再等一些時候……總有
一天,一定。」
「十年?廿年?那時我都已死翹翹了。」
「你在胡說甚麼?」
水幸回過頭去,站起來,摟住紀子。
紀子使勁抱住這個比自己年紀大的男人。好像這樣做,就能稍微接近那個不知甚
麼時候的「總有一天」似的。
傳來輕咳聲,二人赫然分開。
「誰?」水幸說。
穿著厚重大衣的男人,斜靠在打開的門邊。
「我無意打擾兩位的。」
那男人帶著滿臉歉意說。
「你是誰?」
「你忘了?還是我老得太厲害,連樣子也變了?」
水幸的臉上,掠過一陣驚恐之色。
「你是……」
「儘管一隻腳已踏進棺材,但閻王爺還是不要我。」出原說:「可以介紹那位美
麗的老師給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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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藏匿處】
按了門鈴,卻沒有任何回應。
布悠子隔著「草卷醫院」的玻璃門,向裡面窺望,可惜太暗了,甚麼也看不見。
「是不是不在呢?」
「嗯,漆黑一片的。」多惠說:「那個女人,剛才也來過這裡吧?」
說得有道理。因她在這裡找不到人,所以才在鎮上到處亂跑。
「但醫生逃到哪兒去了?」布悠子試著去推那道玻璃門。「上鎖了。咦……」
她蹙眉。
「怎麼?」
「……沒甚麼。」布悠子搖搖頭。「我門走吧,回我家去。」
「噓,有人。」
多惠的手搭住布悠子的肩。
門內有人影晃動,「卡」的一聲開了鎖,門被打開了。
「是布悠子。」
探臉出來的是草卷綠。
「啊,太太,晚安。醫生呢?」布悠子問。
「他不在。啊,你不是……」
「晚上好。」多惠鞠躬。
「找醫生有事嗎?」
「不,剛才在麵店……」
布悠子把三田清子跑去麵店的情形說了一遍。
「看她的樣子不太正常,所以有點擔心。」
「那麼……她還騷擾其他人嗎?怎會這樣……」
草卷綠垂下臉去。
「她也來過這裡吧。」
「當然。我說醫生不在,拒絕讓她進來,可是她全不理會,硬闖進屋裡到處
找。」
「擅自跑進來?」
「當時實在很難阻止她。那種眼神不太正常,不是嗎?」阿綠渾身哆嗦。「總
之,她從衣櫃到洗手間都找遍了,才甘心離去。」
「是嗎?那……醫生在甚麼地方?」
「總之不在這裡。」阿綠說:「他已躲起來了。你們也別再四處跑,否則怕會連
累你們。」
「嗯。大概她還在鎮上蕩來蕩去。」
「這樣又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風言風語……我也沒辦法,不知怎麼做才好。」
阿綠深深嘆息。
布悠子和多惠對望一眼。
「那麼,失陪了。太太你要多加小心。」布悠子說。
「謝謝。」
「有沒有跟那女人,三田清子的先生聯絡過?」布悠子問。
「當然。可是行不通。她先生說他也沒辦法應付,好像放棄了。」
「沒有嘗試把她帶回去或甚麼的嗎?」
「那可能會弄巧反拙。他好像要讓她自生自滅似的。那位先生也真是不中用。」
「果然是不對勁。」
「對。我今晚再聯絡一次看看好了。」
阿綠彷彿振作起來的樣子。
「打擾了。」布悠子鞠躬,準備離去之際──
「啊……太太。」
「甚麼?」
「大門是不是換過新的?」
「甚麼?沒有。」她搖搖頭。「現在不是做這些的時候。幹嗎這樣問?」
「因為……金字好像變漂亮了。」
「是嗎……自家的門,很少會去特別留意。它本來不是這樣的嗎?」
「不是。」
布悠子搖著頭離去。跟多惠兩個默默地走下幽暗的馬路。
「多惠。」
「嗯?」
「最近一切都變得好奇怪。」布悠子說:「所有事都古古怪怪的。」
「你指甚麼?」
布悠子繼續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你到這兒來。」
布悠子把多惠帶到通往小學的石階下面。
「從這石階上去就是小學。我爸在那裡教書。」
「我知道。怎麼了?」多惠好奇地說。
「你曾在這裡走上走下嗎?」
「有,兩三次吧。我不常上去,因為上面除了小學以外,甚麼也沒有。頂多只有
普通的住宅,不是嗎?」
「那你記得石階中間的欄杆嗎。」
「欄杆?你指這個?」
「嗯。有甚麼不同?想想跟上次觸摸時的感覺。」
「你說的不同……是怎樣的情形?」
「你真的去摸一摸看看吧。」
多惠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但也伸出手去摸欄杆。只是像要摸燒紅了的炭似地,
提心吊膽地輕觸一下欄杆,然後說:
「沒甚麼不同。」
「哦……也是。不是常常觸摸的人是感覺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到底怎麼回事,布悠子?」
布悠子輕輕撫摸著欄杆的表面,說:
「本來不是這樣光溜溜的。整條欄杆該長了鏽,粗粗糙糙的。原來的顏色也早已
完全脫落了。」
「哦……可是,現在不是塗得好好的嗎?」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說著,布悠子自己也害怕起來。「這個
欄杆,是一天比一天翻新過來了。」
「大概有人重新掃過油漆吧。」
「我想不是。我可是每天從下面經過的。如果有人重頭漆過的話,我怎會沒留意
到?」
多惠仰視那道一直延伸到石階頂上的欄杆。
「也對……一天是掃不完的。」
「可不是?而且,油漆也不可能馬上乾掉的。草卷醫院門上的金字也是。本來已
經斑駁褪色至快要讀不到的了,可現在卻變得漂漂亮亮,就跟剛剛寫的一樣。」
「那是怎麼一回事?」
「不曉得……鎮上的每個角落,有許多東西都回復『年輕』了……就好像回到以
前一樣。」
「回到以前?」
「對。我有某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甚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似的……我也不知道該
怎麼說。」布悠子嘆息。「抱歉。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
「哪裡。我還不知道布悠子有那種超能力的。」
「是嗎?可是,猜考題卻常沒猜對。」
說著,布悠子笑了。
「那就走吧。」
「嗯。」
二人邁步時,多惠停下來。
「有人下來了。」她仰視石階。「是布悠子的爸爸嗎?」
「噓。到這邊來。」
布悠子拉著多惠的手,躲進小巷子裡。
「是叫濱口的女老師。」布悠子說:「爸爸一定還在學校。」
濱口紀子獨自一個人走下石階,從二人前面走過去了。二人所在之處,街燈的光
線照不到,她完全沒察覺二人。
「她好像……有點悲傷。」多惠說。
「嗯。」
布悠子並沒有忘記,父親和濱口紀子在職員室對話的情形……那不是老師之間的
對話。
可是……爸爸會嗎?不可能!
布悠子反射性地立即想起那天在草卷醫院的沙發上,草卷醫生和三田清子纏綿的
姿影。──不要!那種事情絕對不要!
光是想到父親可能會做那種事,她的臉便發燙。
「又有人來了。」多惠說:「是剛才那個人。」
「甚麼?」
偷望一下,見到父親和另一個人──就是那個叫出原的男人──並肩走下石階
來。
「布悠子,是你爸爸!」
「嗯。不過……沒關係。先留在這兒看看。」
兩人談得很投入。在如此寒風之中,還能十分緩慢地邊下石階邊交談。
看樣子是不太想被別人聽兒的話題,布悠子想。那樣反而更加令人想知道。
「……那種事是不可能的。」父親說:「不是不合常理嗎?」
「當然。」出原點點頭。「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寒冷。」
「那麼,到底是誰在裝扮成那廝的樣子?」
「問題是誰會做那種事?除了我們以外,根本沒有人會知道的。」
兩人在石階下止步。
「多謝你特意跑來通知我。但我仍然毫無頭緒,不知該如何處理。」
「我也是,這本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該早就忘掉了。」
父親和出原迴避著對方的視線,緘默無語。布悠子感到,兩人之間存在某種沉重
的氣氛。
「忘了嗎?」出原說:「真的能夠忘記嗎?」
「當然!」父親突然露出勃然大怒的表情。「那樣是最好的!我們做了正確的
事!」
「我明白。」
出原始終保持冷靜。父親嘆了一口氣。
「對你亂發脾氣也沒有用……抱歉。」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們任何一個,都沒可能完全忘記那件事。雖然只是偶爾記
起,卻等於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在街燈的映照下,布悠子清清楚楚地見到父親的臉孔──這樣的臉還是第一次看
到。
平日穩重祥和的父親,現在臉上卻有某種銳利的陰險。分不清是憤怒或是恐懼,
總之成了一抹陰影落在他的臉上。
「應該怎麼辦呢?」父親說。
「那個自稱住野的傢伙,可能還會再來。多半會說想見我,或直接來找我。在那
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是……你住在甚麼地方?」
「我家在N市。孩子們都結婚了,剩下太太和我兩個。今晚我在K市過一夜好
了。這裡大概沒有像樣的酒店吧?」出原笑笑說。
「可以到我家來住一晚……」
「不,不好了。萬一令嫂夫人想起以前的事就不好了。」
「嗯……最近她的身子不太好。」
「她不是出去了嗎?」
「嗯,身體倒沒甚麼,只是精神有點不安的樣子。」
出原豎起大衣的領子,說:
「關於你和那位老師的事,嫂夫人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應該不知道。」
「女人可是很敏感的。」
「我和她之間甚麼也沒有。真的。」
「不光是睡過覺才是『有甚麼』。對女人來說,只要你的心被別人吸引住,她就
認為是一種背叛了。」
「也許……」父親嘆息。「怎樣?要不要喝一杯?」
「這倒可以奉陪。家裡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女兒也十七歲了。」
「我剛剛見過。已經是大人啦,而且……」
兩人邁步往前。出原後面那句話,只是乘著風傳送過來。
「她跟那時的嫂夫人長得好像……」
待見不到兩人的影子時,布悠子和多惠才從小巷走出來。
「他們好像是舊相識。」多惠說。
「嗯……不過,他們在談甚麼?甚麼忘記了忘不了的……還提起過住野?」
「好像是。」
對於父親和出原之間那帶有某種秘密的說話方式,布悠子覺得不安。父親說:我
們做了正確的事──他們做過甚麼事?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刮起強風了,布悠子縮起脖子。
「好冷!回家吧。」布悠子說:「多惠,你怎樣?」
「我……必須回去了。」多惠說。
「可是,風這麼大。」
「沒關係,我用跑的就好了。」
多惠還是住在那所郊外的房子裡,就是她父親死去的地方。雖然,多惠也沒有別
的地方可去,但換作布悠子的話,大概就無法住下去。
「多惠。不如來我家過夜吧。明天我們一起去學校好不好?」
「謝謝。」多惠微笑。「可是,我必須回去了。不能丟下爸爸一個人在家的。他
很怕寂寞。沒有我在身邊可不行。」
「啊。既然是這樣……」
她沒說不要勉強。對多惠而言,她和父親二人的生活就是一切。要她馬上忘記是
不可能的。
她倆來到馬路上,停住了。
「再見。」多惠說。
「我先送你回去吧。」布悠子覺得有點麻煩她了。
「沒事的。我不過是回家去。況且十七歲的女孩子,如果要別人來送的話,必須
是個英俊的男生才行。」
多惠少有地開玩笑。老實說,布悠子鬆了一口氣。
「那麼,路上小心。明天到學校來吧,即使不上課也沒關係。」
「嗯,也好。」多惠點點頭。「再見。」
「拜拜。」
布悠子連寒意也不當一回事了。多惠變得開朗多了,她很高興。
二人分別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對了。」多惠彷彿想起甚麼的樣子。「布悠子。」
「甚麼?」布悠子停步。
「布悠子的祖母,住在甚麼地方?」
是意想不到的問題。突然,風變得刺骨了。
「做甚麼?」反問的布悠子,聲音有點沙啞。
「今天我來這兒的時候,在我家附近跟她遇上。她喊住我,跟我說『你和我孫女
感情很要好吧』、『布悠子是好孩子,請跟她做朋友』甚麼的。可是,她好像沒跟你
們住在一起。」
布悠子一臉死灰,拉緊短褸的前襟。
「沒住一起,因為她已經……」
「對。因為沒聽你提起過祖母的事。」
「嗯……也許是吧。」布悠子說:「再見了,多惠!」
她一口氣往前衝去了。
多惠帶著驚訝的表情,目送布悠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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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心動】
那男子提著小提琴的盒子,走進店內。
絢子馬上留意到他,看了一眼後又連忙移開視線。因為即使絢子認得他,對方卻
對絢子一無所知。
死盯著人家看,必定會使人覺得困擾。
男人走向櫃台的座位,把小提琴靠在櫃台邊。
「意大利麵和咖啡。」
男人幾乎不假思索地說。
「是。」看來像是店主的禿頭男人,先把水杯擺在男人面前。「今晚入座情況好
嗎?」
「還好。」男人說著,打了個呵欠。「是平日的夜晚,加上沒有名指揮家出場的
半專業交響樂團。換作是我,才不要去聽。」
「你好『酷』啊。」店主笑了。
「給我美國咖啡好了。胃不大好,純咖啡太刺激了。」
「知道。」
不一回,咖啡杯已擺到那位首席小提琴演奏者面前。
「別裝蒜了。你不過把純咖啡用熱水沖淡些罷了,不是嗎?」
那男人的語調不帶惡意。看來他們是那種可以互相批評的朋友。
把以熱水沖淡(絢子也不清楚是或不是)的美國咖啡倒進咖啡杯後,店主人逕自
去處理意大利麵。
男人以手托著頭,一邊慢慢地啜著咖啡一邊嘆息。那是沒有特別理由,只是一種
近乎習慣成自然的嘆息。
絢子正在吃稱不上美味的意大利薄餅。怎麼看都像是冷凍食品。
不過也無所謂。要緊的是今晚十分暢快,音樂會的餘韻還熾熱地留在心裡。
雖然這一次確實不是可以留名歷史的演奏會,連絢子也偶爾可聽出有好些怪怪的
音階傳進耳朵,樂團的水準可想而知。
但這些全沒有破壞絢子的「夢」。最要緊的是,絢子感到年輕的歲月已經回來
了……
絢子的視線經常忍不住飄向那個男人,終於男人感覺到她的視線,向她這邊轉過
頭來。
四目交投的一剎那,絢子本想移開視線,結果卻變成彼此凝望。男人本來覺得有
點困惑,後來見到絢子的桌上放著今晚音樂會的簡介,才恍然大悟。
是誰主動向對方微笑示好的呢?總之,二人的笑臉彷如水乳交融般協調,因此那
男的對店主人喊一聲:
「我搬到那邊的桌子去。」
然後一手提著小提琴盒子,另一隻手拿著咖啡杯,向絢子走過來,問:
「可以嗎?」
也沒等她答覆,就在對面的位子坐下來。
「今晚,你去聽了?」
「嗯。」
「那真感謝。感覺如何?」
「太棒了!真是一個難忘的夜晚。」
這極度熱情的評語,令男人有點難為情。
「受到讚美,真開心……好吧,我就坦然領受。」
「不,是真的……結束的時候,我已淚眼盈盈。尤其是當小提琴奏出哀傷的旋律
的部份……」
說著,絢子即哼起那個旋律來。
「那個部份我也有份演奏。」男人喜悅地說。
「嗯,我記得的。你在第一小提琴的第二排對不對?」
「你看得好仔細!正是如此。」
「你太引人注目了。一個勁兒地只顧著拉,予人印象深刻……」
男人看絢子的眼神有點改變。只是一點點。不過,在某種意義上,就有大大的不
同。
「我叫犬塚。」
「水幸絢子。」
互相把姓名告訴對方,似乎有點可笑,於是二人笑了起來。
「你時常聽音樂會的嗎?」
「不,很久沒有的事了。」
「那即是說,以前常常去聽?」
「嗯。不過……說是以前,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獨身。」
「原來如此。」
「在認識的人中某位是拉大提琴的,因為這個契機,我才開始去音樂會。」
絢子的表情活潑生動。眼眸的光輝如同少女一般。
店主把意大利麵端來了,擺在犬塚面前。
「那麼,失禮了。」
「請。」絢子說。「晚餐嗎?」
「嗯。演出之前吃東西會打瞌睡的。」
手中的叉子溜溜地捲著。
「不回家吃飯嗎?」
「我是單身漢。」
「噢……」
是意外似的聲音。
「看起來不像嗎?」
「不……那位拉小提琴的,就是第二排後面那位短髮的,我還以為是你的太
太。」
犬塚的手停住。
店主人飛快地望了犬塚一眼。當然了,小小的店面,兩人的對話全逃不過他的耳
朵。
店主曉得這女人的話使犬塚嚇了一跳,只會心的笑了一下。
「……不,沒那回事。」犬塚說。當發現櫃台後店主在笑,便惡狠狠的瞪了他一
眼。
犬塚之所以嚇了一跳,自然有他的道理。這個甚麼絢子──只記得她的名字──
所說的第二排後面的小提琴手,正是犬塚的女朋友。
可是,她怎會知道的呢?即使在樂團之中,在眾人面前,他們亦從未曾表現過度
親暱的態度……
至於為甚麼,是因她的丈夫也在同一個樂團吹喇叭的綠故。假如表示那麼一點點
的蛛絲馬跡的話,馬上就穿幫了。
「噢,那是我搞錯了,抱歉。」
女人立刻道歉。
「不會,哪裡。如果我那麼受歡迎就好了……」
「那女的樂譜不是掉了嗎?當你把它拾起來交還給她時,你們對看的視線,就給
人是情人或夫婦的感覺。」
對於絢子這個女人直覺之敏銳,犬塚除了吃驚和佩服之外,當然只能否定了。
儘管如此,這個已經不算年輕的女人,還是不可思議地「可愛」。而且,犬塚有
自信可以讀透女人的心。
直至卅六歲的今天還是獨身,在某種意義上,是因為他從來不缺乏女人的關係。
單單是在樂團之中,睡過的女人就有四個。
可是,這樣子以「樂迷」身份出現在眼前的女人卻少之又少。她看犬塚的眼神
裡,含有少女般的「仰慕」情懷。
那種鑽牛角尖的狂熱女樂迷是最危險可怕的,但眼前這女人倒沒問題。況且身材
體態也相當不錯。隨便找個地方過一夜的話,錢包還是可以應付得了的。
「真的好棒,以音樂作為工作。」
「不……無論是甚麼,一旦成為工作後,就不容易了。」
「可是,畢竟很了不起。從事藝術工作,跟普通的上班族便有雲泥之別。」
犬塚苦笑一下,雲泥之別?說得對極了。跟普通上班族相比的話,薪金幾乎是絕
望的。那點正是大大的不同。
「讓我來請客吧。」絢子探身向前說:「今天請吃這個的話,可能太失禮了。但
我想稍微表示一下心意……你看如何?如果今天時間太晚的話,那就改天……」
「不,不,我無所謂。」犬塚連忙說。
這種難得機會,他怎會放過!
店主好像也察覺到了,從櫃台後走出來,快步走到二人的桌邊,說:
「可以收下嗎?」
「啊……很好吃。不過……」
犬塚支吾著。
「我借用一下洗手間。」
絢子走了開去。
見到絢子走進洗手間,店主對犬塚說:「喂,別胡來。那不是普遍的家庭主婦
嗎?」
「那有甚麼關係?衣著相當高級,金錢方面的情形好像也不錯。」
店主苦笑。
「事後有麻煩,你可別來煩我。」他說:「意大利麵的錢你可要付清。」
「知道。」犬塚掏出錢包。「多少?」
「不是和平日一樣嗎?你別裝糊塗。」
「我以為偶爾也會有一點優惠。」
「我還想加價呢。」店主說。
「出原宅。」
接聽電話的佐知子,憑那低沉的聲線,已經知道是誰打來的了。
「佐知子嗎?」
「老公。你在哪兒?喝醉了嗎?」
「我又沒叫你來接我。這裡是酒店。」
「酒店?」
「K市的。」
「你說哪兒?」
「K市。你也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幹嘛跑去那種地方?」
「當然是有事。我來找人,要在這兒過一夜,明天才回來。」
「是嗎?」
對於丈夫不回家這種事,佐知子也習慣了。
丈夫以前曾在K市附近一個小鎮居住,佐知子也知道這事。可是事隔多年,今時
今日他還跑去那個地方幹嗎?
「今天久違地喝了酒。」丈夫嘆息。「我們都老了。」
「那好極了。」
「可惜卻沒見到冤魂。」
「你說甚麼?」
「沒甚麼……好睏,我要睡了。」
「隨你喜歡。」佐知子也沒好氣。「明天要不要吃晚飯?」
「不,我喝了好多……就這樣,我明天回來……」
他好像已不曉得自己說甚麼了。
「好了,好了。」佐知子像在哄小孩子般。
電話掛斷了,多半是澡也不洗就去睡覺。
愛乾淨的佐知子,最討厭丈夫醉酒歸來,建澡也不洗,帶著一身難聞的酒氣,就
這樣和衣倒下睡去。
孩子還小的時候,也曾經多次想過帶著孩子遠走他方。可是,終究拿不起那種付
諸行動的勇氣……
聳聳肩,佐知子回到客廳。剛才正在收看的電視劇集已經結束了,不曉得是個怎
樣的結局。
關了電視,突然想到甚麼,走進「畫室」。
橫豎今晚他也不回來了,可優哉游哉地畫到半夜也無妨。反正明天傍晚也不曉得
他會不會回來……
本來是儲物室的畫室內,空氣冷徹心扉。她只好把門先開著。
對,泡杯咖啡來喝吧。這可讓畫室先暖和起來。
把咖啡豆放進機器裡,按下開關,小小的刀開始旋轉,研磨豆子。咖啡的香味彌
漫一室,彷彿打開了佐知子的心。
……門鈴聲?這個時候……
一邊想著,佐知子已走向玄關。換作平日,她絕不會在確定對方身份之前便開門
的。但是不知何故,佐知子毫不遲疑地打開了玄關的大門。
對……也許是知道。她知道誰在按門鈴。
「真抱歉,又讓你撲空了。外子今晚外宿不歸。」
「啊,是嗎?」那男人說:「事前沒聯絡,是我不好。」
「不過……難得來了,要不要進來坐坐?」
「可以嗎?」住野走進屋裡。「啊,好香。」
「我正在煮咖啡。喝一杯如何?」
「非喝不可。」
把住野迎進客廳後,佐知子到廚房預備了兩個咖啡杯。
「久候了……」
端著盤子走進客廳,發現住野又在注視那幅畫。
「啊,謝謝。」住野回到沙發上。「好出色的畫,真是百看不厭。」
說著,他慢慢地呷著咖啡。
「過獎了。」
佐知子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
不過,連自己也吃了一驚。都已五十五歲了,竟然在一個三十不到、可以當自己
兒子的男人面前臉紅……
這種心跳是為甚麼?一種如坐針毯、羞得無地自容的感覺,彷彿想逃避自己似的
「恐慌」……
「呃,那天受到你的稱讚,我又開始畫畫了。」
不應該說的話也衝口而出。
「真的嗎?那太棒了。」住野放下咖啡杯。「非看一看不可。」
「不過……畫功已大不如前了。現在也只畫到一半。」
如果不想給他看的話,直接說出來就是了。佐知子自己也覺得羞愧。
「那不是很有意思嗎?請務必讓我看一下。拜託。」
他真的鞠躬鞠個不停。
「那麼……請到這邊來。」
佐知子先起身,把住野領到儲物室──現在的「畫室」去。
「也只有這麼一丁點地方……算是爭取到了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
佐知子用有點為自己辯白的語氣說。可是,住野好像對房間的狀況毫不介意,逕
自走到那幅畫前,掀起蓋布。
「呃……」
完全忘記了自己正在繪畫的就是住野,之前也沒有告訴他。
可是,一切已經太遲了。他會生氣嗎?佐知子像少女時代那樣,覺得一陣抽心的
痛。
住野默默地注視了那幅畫良久。也許是佐知子感覺特別久,彷若永琩滲赮帚曭
時間。
「真叫我吃了一驚。」住野說。
「呃……萬分抱歉。我擅自畫了你的……」
「不,這沒甚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單憑記憶,也真的畫得很好了。這……不是
誰是模特兒的問題,而是你嘗試去表現一些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太過獎了……」佐知子難為情地垂下眼瞼。「不過,好開心。能得到你的讚
許,也該滿足了。」
住野終於回過頭來,問佐知子:
「你先生見過這幅畫嗎?」
「嗯……」
「那他怎樣說?」
佐知子躊躇了一下。
「畫的事倒沒說甚麼……只是再三地問,我畫的是誰。」
「是嗎?」
「又問是不是畫得很像甚麼的……住野先生和外子認識很久了嗎?」
「很久……對,很久很久了。」他喃喃地說:「太太,你的才華是如假包換的。
假如年輕時就持續不斷的話,一定……」
突然打住。
佐知子察覺到住野的顧慮。
「你先生看了這幅畫,也該會明白的。」
「不。」佐知子搖搖頭。「那個人永遠看不明白的。」
永遠?是到死為止吧。不管誰先死去,她大概永遠畫不出像這幅畫那樣的東西
了……
想到這裡,佐知子很是心痛。
「我改天再來好了。」
住野突然說。
「可是,外子不在,呃,不如再坐一會……」
「不,不能多坐了。」住野搖搖頭。
「你有地方要去?」佐知子問。
「嗯,還有一個人,非去拜訪不可。」
說著時,住野的眼底閃著異樣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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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崩壞】
布悠子醒過來。
還是半夜。若果已到早晨的話,窗外應會白濛濛一遍的。不光如此,憑整體的
「感覺」也知道現在是半夜。
噹。是甚麼聲音?對,那是關上冰箱門的聲音。
媽媽回來了嗎?
布悠子遲疑了一下,還是下床。很冷。氣溫急降的夜晚,但總不能讓石油暖爐一
直開至天明,布悠子通常在就寢前先讓它開一陣子,待房間暖和了,便關掉暖爐去睡
覺。因為在房間變冷以前,她早已睡著了。
這樣半夜起來也是少有的事。她亮了燈,一陣目眩使她皺起眉頭,看看鐘,才凌
晨二時。
在睡衣上面罩上運動衣,走出房間。
下樓時,聽見父親的聲音:
「是布悠子嗎?」
「嗯……」
不可能還有別人。除了母親……
窺望客廳,布悠子知道母親還沒回來。父親一個人在邊喝悶酒邊看電視。
「還沒睡?」父親說。
「不是。是醒了。」
「這樣會感冒的。要不要喝一杯?」
「為人師表,可以說這種話的嗎?」布悠子瞪他一眼。「在看甚麼?」
螢光屏上,五六名穿泳裝的女孩嘩嘩怪叫,在攝影棚中跑來跑去。
「不知道。只是想有點聲音而已。」
「啊……」
布悠子坐在沙發上,跟父親一起看電視,雖然她認為那是一個無聊透頂的傻瓜節
目。
一個女孩露出乳房,發出尖叫聲。然後一名髮型古怪的司儀走上去摸一摸,且露
出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別看了。」布悠子說:「我不想看這種東西。」
「嗯。」
可是父親卻沒有關掉電視。布悠子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客廳頓時安靜下來。
「所有男人都想做那種事的嗎?」布悠子說:「我也曉得自己怎樣才會生在這世
上的。可是這種事,不是任由誰隨便開玩笑都可以的吧。」
「嗯。」父親點頭。「當然,當然。」
看來父親喝了不少。布悠子開始擔心。
「爸爸……」
「知道。不喝就是了。」
「媽媽……」
「別管她。」父親立時打斷了她的話。「人也有鬼迷心竅的時候。明白嗎?」
「嗯……」
「她最後也會乖乖地回來的。你媽媽她是知道的。」
母親說她要去聽音樂會。自那天起,事情就愈變古怪了。
那晚,母親凌晨二時後才回來。然後,也不跟因擔心而沒睡的父親和布悠子多說
一句,就這樣跑去睡覺。
布悠子察覺到,母親的頭髮亂了,身上也飄著肥皂的香氣。她非常震驚,望向父
親,看到他臉色蒼白。布悠子也知道,那個意味著甚麼。
然後過了一個禮拜,母親已經第四次去K市了。
起初她總胡扯說去買東西、跟朋友見面等,聽了反而讓人更加難受。而每逢她外
出,回家時間就會很晚。
可是,這麼晚還是第一次。
「我聽說了。」布悠子說。
「聽說甚麼?」
「我朋友說……她碰到,碰到媽媽和男人走在一起。」
「是嗎?」
父親說著,把酒一飲而盡。
「爸爸已知道了?」
「好像是在樂團裡拉小提琴的男人,名叫犬塚甚麼的。」
「樂團……那就是上次……」
「大概是吧。」
父親總不去看布悠子的眼睛。
「你既然知道,幹嗎置之不理?」
「這種事,你生氣也沒用的。總之不久之後,媽媽就會清醒過來的了。」
「萬一不清醒呢?」
布悠子故意挑釁似地說。
「睡覺去吧。」父親說:「小孩子不應該知道太多。」
明明已把孩子也牽扯進去了,現在卻被說成小孩子不應多事,怎能叫人不生
氣!?如果沒喝醉,爸爸決不會那樣子說話的。布悠子雖然明白,卻還是忍不住光
火。
「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可是跟我關係密切的。」
「我累了,睡吧。」
布悠子好像見到父親的眼神裡不僅焦躁不安,還帶有一絲怯懦。
「為甚麼不敢對媽媽說?」
「哪會不敢說。」
「那怎麼不說?」
「別吵了!」父親怒吼。這真是少有的事。
「你是不敢說。因為你自己也和那位濱口老師拉拉扯扯的。」
忍不住衝口而出。
自己也赫然一驚,但已無法挽回了。
「你說甚麼?」父親看著布悠子。「剛才,你說甚麼?」
「沒甚麼。」布悠子站起來。「我要睡了。晚安。」
「等等!你以為你知道甚麼了!?」
父親出乎意料地追上前,揪住布悠子的手臂。
「好痛!」
「別一副甚麼都知道的樣子!小孩子只要乖乖地聽父母的話就好了。」
「甚麼?你曉得鎮上已傳得沸沸揚揚了嗎?就是你和濱口老師的友好關係!」
這只是隨口亂說的。布悠子根本完全沒聽過那種謠言。可是,卻碰巧道出了事
實。
突然的一巴掌,打得布悠子氣上心頭。
「你自己做了虧心事,又不敢生媽媽的氣!」她把話摔過去。「以後不管我做甚
麼,你也別管!」
她霍地甩開父親的手,跑出客廳,衝上樓去了。
這種事……好像電視劇中的情節,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
布悠子就這樣穿著運動衣鑽到床上。她把棉被蓋過頭,一直聽著自己粗喘的呼
吸。
父親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布悠子的話說中了某項事實,被女兒揭開瘡疤了。
當然她不可能知道,到底父親和濱口紀子之間的「關係」是不是真的,但起碼感
到他們之間有那種「氣氛」。
更甚的是──她被父親掌摑了。對布悠子來說,那是一種可以把「親子關係」從
根本翻轉過來的衝擊。
力道雖然不大,痛楚也早已消失了,然而卻不能原諒父親,這一口氣如火焰般猛
烈燃燒著,怎麼也嚥不下。
母親和玩小提琴的有了越軌關係,父親因無處發洩而打女兒。好奇怪,真是奇怪
得足以令人發笑。
像這種俗不可耐的肥皂劇情節,居然發生在我家!不要!一點也不好玩。
好像還差一點,對,就是了……
最終女兒走入歧途,自甘墮落,那就更是「完滿」的結局了。不是嗎?抽煙、染
髮、坐上男孩子的機車四處去玩。
是甚麼……是甚麼東西亂了?在哪個地方出錯了?
有甚麼不對勁呢?像在某一點上歪曲了。她以為只是那道石階中間的欄杆、或者
草卷醫院的門不對勁罷了……
突然,感覺到有點動靜。
即使在床上以棉被蒙頭,她也知道有人站在床邊。一定是爸爸。
一時怒上心頭,打了女兒,立即陷入自我厭惡,所以跑來道歉。
對不起,布悠子。爸爸失去理智了……原諒我吧。
父親如今站在床邊,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道歉才好。
布悠子突然變得心平氣和。是的,父親也只是普通人。
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就原諒父親吧。
「原諒」你的父母。也許自己因此而稍微長大了,這是一種很棒的行為。
布悠子悄悄拉下棉被,露出臉來。老實說,不管是多麼寒冷,一直蒙著頭也真是
熱得很難受。
由於布悠子主動露出臉來,父親一定鬆了一口氣……
可是……站在那裡的,不是父親。
「你挨打是應該的。」祖母說。
「祖母……」
「不是嗎?你這個殺死自己祖母的壞孩子,當然應該挨打。」
穿著白衣的祖母,彎身向著布悠子。
「你是個壞孩子。」
從祖母口中,吐出一種腐爛的臭味,襲向布悠子。
「不……我沒做過。我甚麼也沒做過!」
布悠子因恐懼而動彈不得。
「你再說謊,便更要挨打了。」祖母慢慢地伸出她那滿是皺紋的手。「即使你忘
記了,我卻還記得……是你殺了我。」
「不是……祖母,不要……對不起,對不起……」
布悠子驚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縮作一團──這種事……怎會有這種事……
「還有更可怕的……是更、更、更可怕的……你每天都會被爸爸痛打……」
「不要……不要……」
布悠子不顧一切地蒙起頭來。我不再露臉出來!永不……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的錯!
她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彷彿過了好幾個小時似的。當布悠子再一次探臉出來
時,房間裡已空無一人。
不──當然不會有人。祖母很久以前就死了。
為甚麼?布悠子記不起來。總之,很久以前,祖母就死了。今晚不可能跑到這裡
來。
全身冷汗直冒。
布悠子悄悄下床,換過睡衣後再次上床,仰視黑暗的天花板。
那是甚麼?夢?可能吧。真實的「夢境」,有時會在不知不覺中夢見。
可是,多惠從家裡出來的半路上所見到的也是夢嗎?不,跟多惠錯身而過,搭訕
談話的「祖母」,不可能是夢。
可是,有可能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
布悠子閉起眼睛。心情還沒平復下來。
但在那麼恐怖的經歷之後沒多久,布悠子就走入夢鄉。臨睡之前,布悠子想到
了……
父親並沒有來向自己道歉……
寒意也許比想像中更嚴酷。
早上,因著拉扯棉被的契機,布悠子醒了過來。
「媽。」她喃喃著,坐了起來。
渾身哆嗦。幸好換過了睡衣。昨晚的恐怖回憶,當然還留在腦海裡,然而最先想
到的卻是睡衣的事,連自己也覺得滑稽。
怎樣了?母親幾點回來的?
穿著睡衣走出房間,窺望一下雙親的臥室──床是空的。
布悠子走下樓去,客廳的燈還亮著。
搞不好……
窺望客廳,見到父親和衣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客廳裡彌漫著酒精的氣味。
空的酒杯,幾乎滴酒不剩的酒瓶。
父親爛醉如泥。
然後,為了慎重起見,布悠子出到玄關,證實了一件事。
母親昨晚終究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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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是日休診」】
「抱歉,給你們帶來了許多麻煩……」
三田清子鞠躬道歉,疲倦不堪似地嘆息。
草卷綠表情僵硬,一個勁的直盯著這個企圖奪走她丈夫的女人。
「總之,醫院也因此而休息了。對鎮上的人也是一項麻煩事。」阿綠說:「在小
鎮裡,謠言就是傳得快。」
「嗯……」
「我也不認為全是你的錯。」
「不,我……」
「不管受到怎樣的誘惑,都已是四十六歲的男人了,居然還跟年輕時的舊情
人……假如他稍微有點理性的話,就不至於產生問題了。」
三田清子再度鞠躬。
「這幾天,我和外子及女兒商量過了。她是個乖孩子,說要等我過去。」
「過去?」
「是的。」清子點點頭。「就坐中午前的列車離開K市。」
意外的結局,令阿綠有點困惑。
診症室一片寂靜,也沒甚麼藥水味道。
在這樣一個祥和的早晨,從微髒的窗口射進來的冬日陽光,造成和緩的角度。
「那麼……你會到哪兒去?」阿綠問。
「如果留在K市的話,會有許多……這件事,在附近也傳出不少流言了。」
「不過,這些還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當然。」三田清子淡淡地說:「可憐的是我的丈夫和女兒。雖然我也給你們這
邊帶來了麻煩。幸好我女兒已是大學生了,她多少也能諒解我的。」
「也許吧。」
「我想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先找個地方暫避一下。昨晚,我和外子好好商量過
了,這才決定的。」
阿綠頓了一會,說:
「你打算怎樣做,與我無關。總之,只要你發誓,從此不再見我丈夫……」
「我的心會留在這兒……不可以嗎?我要喜歡誰,別人管不了,這是我的權利。
不過,我還是決定遠離這兒。」清子說:「只要跑得遠遠,連見個面也不可能之後,
久而久之,就會忘記一切的了。」
「但願如此。」阿綠坦率地說。
對於這個曾經使自己如此痛苦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居然會禁不住同情她,阿綠
也氣自己何以如此心軟。
「那麼……打擾了。」三田清子說:「請轉告醫生,我不會再見他了。」
「好的。」阿綠說。
把她送到玄關時,阿綠還是說了:
「一路順風。」
阿綠一直目送三田清子離去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她的蹤影為止。即使早已看
不見蹤影了,她還是繼續站在玄關,按著打開的門一動也不動。
然後返回裡面,走進起居室。
「醫生。」她稍微大聲喊:「已經走了。」
隔了半晌,衣櫃後邊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然後,衣櫃跟牆壁之間,出現一道可
容一個人通過的縫隙,草卷醫生就在那裡現身。
「鬍子也不刮一下。」阿綠說:「不是有電動剃鬍刀嗎?」
「嗯……」草卷伸手摸了摸因沒刮鬍子而變黑的臉。「真的走了?」
「是。」
這是一幢老房子,是阿綠想到可以利用診症室後面那個小房間。
本來是用來收藏雜物的儲物室,稍為整理一下就可以舖上棉被窩了。
當神態不正常的三田清子前來找草卷時,阿綠先把丈夫藏在閣樓上,過後收拾出
這個小房間,好讓他隨時可以躲藏起來。
然後在附近發佈消息,說醫生跑到外地去了,盡量做到自然而不引人注意,也不
讓丈夫踏出外面半步。草卷也因感覺到三田清子的神態有危險,於是對阿綠言聽計
從。
現在一切終於結束了……
「結束了。」草卷說著,在榻榻米上咚地坐下。「簡直是《安妮的日記》的重
現。」
「安妮才沒有去偷情。」阿綠冷冷地說。
「阿綠……是我不對。」草卷低下頭去。「我不由自主……想起以前的事,就這
樣……」
「就這樣?」阿綠茫然地說:「你聽到了嗎?」
「嗯,她說會乘搭中午前的列車離開K市,那樣最好了。」
阿綠慢慢地回過頭來看著丈夫。
「別像在說別人的事似的!使她的人生亂作一團,你也要負上一半的責任。」
「我知道,不過……」
「別人向你示愛,而你趁機佔人便宜,那種責任是不能推諉的。」
「喂……那你要我怎麼辦?」草卷嘆息。「既已幹了,就等於覆水難收,已經回
不去了。我不是道歉了嗎?」
阿綠兩手緊握,說:
「我們分手吧。」
草卷啞然。
「你說分手?那女人已經不存在了。好不容易才回復過來……」
「結束了就沒關係了嗎?我可接受不了。」
「那我該怎麼做?」
阿綠用冷靜的眼光,注視那個驚惶失措的丈夫,就如看著一個拙劣的演員般。彷
彿只要按一下電視的遙控器,就能把他從眼前抹去一樣。
對於丈夫曾經親近過那個女人的事,阿綠還是可以原諒的。可是,她不能饒恕那
個因女人主動退出而覺得如釋重負,變得輕鬆愉快的丈夫。
相信草卷至死也不會明白這一點。
「總之……」
阿綠說到一半時,玄關傳來了敲門聲。
「她不可能又回來吧……」
「我去應門。」
阿綠站起來,出到玄關。
「啊,水幸先生。」
開門一看,是水幸加津也。
「我有事要找醫生,他……還沒回來?」水幸說。
「不,他在。水幸先生,你的臉色……」
「昨晚我喝多了。」
「啊。」
聽到聲音,草卷走出來。
「終於解除放逐令了嗎。」水幸說,草卷只苦笑了一下。
「還好……進來嗎?」
「不了。出去走走如何?你也很久沒到外面了吧。」
「也好。」草卷想了一下,點點頭。「我出去一下。」
「嗯。」阿綠彷彿不大關心的樣子。「路上小心。」
「今天倒是暖和了不少。」草卷說。
位於小鎮中央的小神社內──說是神社內,其實範圍也不大,只予人小公園般的
感覺。
「嗯。」水幸也和議。
雖說暖和了,但從嘴裡還是可以吐出白煙來的。若不曝曬在太陽底下,身體就會
發冷。
「聽說你惹了一身羶。」水幸說。
「嗯,也算是自作自受。」草卷苦笑。「說起來,你那邊也是……不,只是偶爾
聽見一些謠言罷了。」
水幸目眩似地抬頭望向冬天的浮雲。
「她……昨晚沒回家。」
「沒回家?」
「所以我喝酒喝到天亮……今天請假。」
「是嗎?我那邊也一直是『是日休診』。但總算告一段落了。」
「那就好。」水幸向他點點頭。「本來想早點告訴你,可是你一直躲起來。」
「對不起……你要告訴我甚麼?」
「住野久仁夫。還記得這個人嗎?」
草卷呆了半晌。
「記得。可是……不是已經決定要把他忘了的嗎?」
「當然。誰願意想起他來。大家都是這樣子渡過這廿年的,是嗎?」
「嗯……那怎麼了?」
水幸額頭上因勞累而生出的皺紋,現在益發明顯。
「其實……住野出現了。不,正確是一個自稱住野的男人出現了。」
草卷露出走了調子的笑容。
「你說出現,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出原,你還記得吧?」
所有表情倏地從草卷的臉上消失。
「那個刑警?他現在還是嗎?」
「不,已經辭職了。孩子也獨立了,只剩下夫妻倆一起生活。他太太獨個兒在家
時,一個自稱住野的男人到訪。」
草卷一臉困惑。
「會不會是偶爾同名……他說有甚麼事嗎?」
「沒說。好像只說改天再來。」
「那……」
「光是這樣的話,誰也不會在意的。」水幸說。
「那還有甚麼?」
水幸把出原的妻子所畫的「住野」的事說了一遍。
「他說那幅畫跟他一模一樣?」
「至少出原這樣覺得。」
又是一陣的沉默。
「荒謬。」草卷笑了。
「對。無論怎麼想m是極荒謬的事。可是,卻是事實。」
「到底是怎麼回事?」
「若我知道也不必跑來找你了。」水幸搖頭。「怎說出原也是個老練的刑警。他
認真其事的話,就不能把它當作玩笑了。」
「可是……」草卷抗議地說:「我們做的是完全正確的事,不是嗎?」
「當然。」水幸用力點點頭。「會不會是有人知道了那件事,把它控了出來。雖
然毫無頭緒。出原說希望找個時間我們大家碰碰面。怎樣?待會去K市走走如何?」
「去K市?待會兒?」
「有甚麼不方便嗎?」
「不,不是。」草卷搖頭。
瞬間想到,三田清子將乘搭中午前的列車離開K市。當然,他並不打算跟那個女
人再扯上關係,對方主動提出分手也真是求之不得……
但如此一來,反而想跟她說一聲再見。阿綠會生氣嗎?
「那就走吧。」草卷說:「我馬上回去準備。」
「嗯,我先去聯絡出原。那麼,在車站見……」
「三十分鐘可以吧?我記得有班車去K市。比巴士快得多。」
「就這麼辦。」水幸點點頭。
二人於是暫時分道揚鑣。
絢子……
走進玄關時,見到妻子的鞋,水幸一剎那間覺得一陣鬱悶湧上心頭。
她回來了?我該以怎樣的臉孔踏進屋裡去?
「咦,老公。」
意料不到地,絢子走了出來,水幸停下來。絢子看起來容光煥發,一副睡飽後才
醒來的樣子。
「學校怎麼了?」
「今天請假。」水幸說。
「是不是感冒了?那布悠子呢。」
「嗯。」
「昨晚你喝了很多酒嗎?好大的酒氣。有誰來過?」
「不,我一個人在喝悶酒。」
「是嗎?那今天是宿醉了。要不要躺一下?」
「待會我要出去,去K市。」
「啊。我待會也要去買點東西,就在鎮上的超市罷了。」
絢子跟往常一樣,拉著吸塵機,發出卡啦卡啦的響聲走進客廳去。
「絢子。」
水幸的聲音,被吸塵機的馬達聲掩蓋了。
絢子勤快地清理客廳的地板,彷彿甚麼也沒發生過似的,也不作任何解釋辯白。
水幸盯著絢子往前微彎的腰,一動也不動。
她曾被那個男人抱著,邊扭著腰,邊喘息?赤身露體的……一陣暗湧的嫉妒燃燒
著水幸的思維。
絢子關掉吸塵機,回過頭來。
「怎麼了?」
「沒甚麼。只是想問,昨晚你去了哪裡?」
「我不是打電話回來了嗎?奇怪。我好像打過了的。我說我碰到朋友,跟她聊著
聊著就錯過了尾班火車,只好留下來過一夜……我是想到要打電話的,竟然沒打嗎?
我真是糊塗。」
絢子笑了。
這就是說謊的女人的臉孔嗎?如此開朗的笑聲又如何解釋?一瞬間,水幸差點相
信了絢子的話。
「讓你擔心了?抱歉。」
看她若無其事,一副悠然自得的態度,水幸也失去了揮拳相向的理由。
「算了。」水幸搖搖頭。「我才沒有擔心你。」
「不是要出去嗎?穿暖和一些才好。你這個裝束太單薄了。」
哪有這回事?我才不像你,光著身子去給人家抱。
「我準備一下就走。」
「嗯,晚飯回來吃嗎?」
欲行又止的水幸回頭說:「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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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車站】
乘搭中午前的列車離開K市。
草卷的腦海中,完全沒法揮去三田清子的那句話。
當抵達K市時,草卷望一望列車的時間表。
「怎麼?」水幸也發現草卷的異樣,回過頭來。
「沒有……距離跟出原見面,還有一段時間吧?」
「嗯,他說要等到午休時才能出來。那是出原的作風,他不會開溜的。你怎麼
了?」
「有件事我想先辦一辦。不怎麼花時間的。可以嗎?」
「反正也只是我們三個一起吃午飯罷了,又沒甚麼特別事要辦。你去哪兒?我陪
你。」
「不,不用了。先定個時間,找個地方碰面就行了。」草卷說。
「是嗎?那麼……出原叫我們在他工作地點前面等他的。他說很靠近〈P〉的,
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是不是百貨公司之類的地方?我知道。」
「那麼,就十二點前在入口碰頭好了。」
「好的,從這裡過去不用十分鐘吧?」
「走路過去的話,十分鐘已很充裕了。」
「那就待回見。」
「我轉去書店一下好了。鎮上的小書店,總是找不到我想要的書。」
「老師這口飯也真不容易吃。」草卷故意露出一個有點造作的笑容。
「待會見。」
水幸往車站出口走開後,草卷再一次看列車的出發時間表。中午以前嗎?多半是
這兩班之中的其中一班吧。
還有一點時間。
草卷走進車站大樓(是最近才建成的吧?)的咖啡店去,準備喝杯咖啡。
咖啡店的外形十分時髦,可是女侍應卻是跟可愛的制服不相稱的大嬸。這種衝突
卻產生了不平衡的滑稽感。
「請。」
咖啡杯「鏘」一聲跌放在他面前。相信不久就會壞掉。
稱不上是好喝的咖啡,店內也空蕩蕩的。如果每杯咖啡都仔細地泡的話,大概連
本錢也搆不著。
「住野……」
驀地想起了自己是為甚麼而到K市來的。
住野久仁夫,不可能忘了他……
的確,我們所做的事也許是犯了罪,可是卻沒有後悔。不是嗎?人有時必須不顧
一切地幹一番的。
對那種男人不管做了甚麼,都不會遭天譴……
結果為了成全水幸而大幹一番,但也沒關係──她當時真的太可愛了。
她是我們的女神。為了保護她免遭狼吻,才會不惜不擇手段。對,我們也猶豫了
好一陣,結果還是幹了。除非有別的辦法……
不,沒用的。住野不可能接受我們的忠告。結果,我們別無選擇,只好那樣做。
那是住野自找的,是他自掘墳墓,自取滅亡。對。就是這樣。根本無需覺得內疚。
雖然想通了,可是現在那個自稱「住野」的男人出現了。到底他是何方神聖?
據出原說,他的太太見過的那個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當然不可能真的是住野。
但,是誰扮成住野……為了甚麼?
完全坐立不安。一件本來已經解決了的事,忽然又被人捅出來,世上沒有一件事
比這更使人煩躁不安的了。
咖啡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
「我不是說過不能叫這裡的咖啡的嗎?」
不知何時,三田清子已站在身邊。
「是你。」草卷嚇呆了。「你怎知道……」
「從外面可以看得見這裡的。我一下計程車,馬上就見到你了。」
清子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
「是嗎?我聽內子說……所以想到該來送你。」
「好遺憾。」清子笑了,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來。「還以為你準備要和我遠走高
飛的。」
完全判若兩人。清子曾又哭又叫的,說如果不跟阿綠離婚就殺了我。眼前這個清
子,跟那個死纏著我不放的清子,不像是同一個人似的。現在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的。」
「我知道。開玩笑罷了。」清子說:「我要三文治和紅茶。」
她對女侍應說。
「公司三文治可以嗎?」
「隨便。啊,你到底躲在甚麼地方。」
草卷向她說明那「秘室」的事,清子一臉將信將疑,然後笑了。
「有那種地方嗎?害我整個鎮翻轉過來到處去找。」
「呃,對不起。」草卷說:「假如不是我這麼不濟,從一開始就堅定立場的
話……」
「別說了,那麼陰鬱的話題。」她聳聳肩。「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不是嗎?我
們兩個都是成年人了,必須對自己所做過的事情負責。」
「嗯,對。」
草卷這邊廂其實覺得有點掃興。當然,如果在這種地方上演哭哭啼啼的分手場
面,也很為難。但她說得如此開朗瀟灑,真的使他好生失望。男人大概就是這種只會
想到自己的任性傢伙!
三文治來了。
「要不要吃一點?我還會在途中買便當的。」她開始吃將起來。「我要去東京
了。我本來一直也想著要在東京住一陣子的。生活費?我會找事做的。況且我和外子
又沒離婚,他也會寄一點零用錢給我吧。當然,我女兒在大學也要花錢,只是她不會
向我要的。」
「東京?那,一切小心了。」
草卷也拿起一片三文治來吃著。
有點奇怪的氛圍。當時那種燃燒的熱情,到底是甚麼東西?
「我該走了。」
清子看看腕錶,三文治的碟子已經空空如也。
「我陪你去月台吧。」
草卷站起來,拿起發票。
「噢,不好意思。」
「這點小意思……」草卷啼笑皆非。
草卷買了票,跟她一起走到月台去。
「是對面的。讓我幫你拿。」
草卷拿起清子的行李箱,走上連接通道。
「時間還早,不是嗎?」
「沒關係。在月台上吹吹風也不錯,而且,我和這城市也要暫時告別了。」
「下次見面時……」
「大家都是老公公、老婆婆了。」清子笑說。
沉重的行李箱總算運到了月台上,草卷嘆了一口氣。
「月台是這邊吧。」
只有四五個人百無聊賴地站在這裡。
「你太太知道你來了嗎?」清子問。
「不,我沒說甚麼。而且,剛好我也有點事要來這裡。」
「……我就是無法喜歡你太太。」
她瞇起眼睛,眺望市街。
「嗯……」
草卷沒可能接上這句話的。
一陣強風刮來,草卷縮了縮脖子,而清子彷彿沒甚麼感覺似的。
「三號月台,特快列車即將駛過。請退到白線的內側……」
廣播在月台上響起。
「火車通過嗎?那下一班就是你要乘搭的車了。」
「恰好。」
「恰好?」
清子把身體靠向草卷。
「我已經……燃燒殆盡了。」她說:「這次戀愛,用盡了我全部生存的力量。」
「提起精神來吧。從現在開始,你不是要開始新生活了嗎?」
看見了,綠色的特快列車轟隆轟隆的接近了。
「我不要離開你……」清子用力摟住草卷。「永不……」
「喂,有人在看……」
話沒說完,草卷倒抽一口涼氣。
甚麼時候清子的右手已握住一柄小刀。刀尖正抵著草卷的腹部。
「跟我來!」
「清子……」
「來!」
這驚人的力道。他的手臂被清子抓著,整個人被硬拽到月台邊。
「我們一起死吧!」清子說:「『乘』這那部列車!」
「你說甚麼?」
特快列車來到月台了。當然速度沒有丁點放慢。
「清子!不要!」
「我要得到你!」清子狂喊。「從你太太手中奪過來!」
列車來了。草卷被大力一推,往路軌那邊跌出去。清子掄起尖刀,準備就這樣衝
到列車前面……
「老公!」
尖銳的叫聲,劃破列車的笛聲傳過來。
是阿綠!她奔過來,伸手緊緊捉住丈夫的手臂,死命一拉,然後跟他一起滾跌在
月台上。
意想不到的變卦,使清子失去草卷,而她自己也站不穩身子。
腳踏空了,跌向路軌的瞬間──列車把她的身體撞得飛遠了。
一瞬間,就像塑膠娃娃似的,清子的身體彈跳著飛到另一邊,列車擋住了各人的
視線。
尖銳的警笛,還有列車緊急煞車時,車輪和路軌猛烈摩擦,發出異樣的金屬聲。
發生了甚麼事?月台上的幾個人好像完全不知道的樣子。
草卷被摔在月台上,左手一陣劇痛。掩護其上的阿綠坐起來。
列車停下來了,月台職員也跑過來。
「阿綠……」草卷爬起來。「你……」
「幸好我跟蹤你。」阿綠大口大口喘著氣。「我怕萬一……」
「她,剛才不是這樣的。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阿綠全身哆嗦。「她瘋了!真的瘋了。」
草卷癱瘓似地坐在月台的地上,站也站不起來。
「……起來吧。」阿綠說:「該走了。」
「可是……」
「走吧。」看來阿綠已鎮定下來。「已經結束了。」
草卷覺得心情悽慘。一個是想殺自己的女人。一個是救自己的女人。
自己到底做錯了甚麼?我到底在這裡做甚麼……
「可以站起來嗎?」
「嗯。」
只是站起來而已。連這點也做不到的話……他慢慢站起來,可是無法止住雙膝的
顫抖。
正要邁步時,左肩一陣痛,禁不住喊出聲來。
「怎麼了?」
「……跌倒時碰到肩膀。」
「痛嗎?」
「嗯。不過……總好過被火車輾死。」
「對,我遲來一步的話就完了。」
阿綠用力捉住丈夫的手臂,邁步走開……
「等等!」站務員喊住他們。
「甚麼事?」阿綠回頭瞪著他。「這個人受傷了!」
「啊……對不起,沒甚麼。」
站務員鞠個躬,走開了。
「好懾人的氣魄。」草卷說。
「那還用說。女人才是強者。」阿綠說著,往樓梯走去。「啊,慢著,剛才我把
手袋拋在一邊。去了哪兒?」
「是不是那個?掉在板凳旁邊的。」
「對。竟然飛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等我一下,我去撿起來。」
阿綠把丈夫留在樓梯口,小步跑過去拿手袋。
草卷靠著樓梯的欄杆,用手輕輕按住疼痛的肩。
清子……那愉快的笑臉……當她準備抓著他一起跳軌自殺時,那雙瞳孔放大的眼
睛……
怎會搞成這樣……太可怕了。戀愛會使人瘋狂到這個地步嗎?樓梯的後邊,有腳
步聲傳來。草卷想回頭去看,但因左肩的痛楚而使動作慢了一下。
終於轉頭去看時,三田清子已經來到眼前了。
額頭裂開了,流出來的血染了半邊臉。手臂被撕裂了,露出白深深的骨頭,裙子
破爛不堪,左邊的大腿爆開了一個大大的傷口。裸足,跛著左腳而行,後面拖著一條
血帶。
這是幻覺嗎?還是……
她的右手還緊緊握著那柄刀。清子的眼睛睜得老大,舉著尖刀。
「跟我一起去死吧!」
隨著擠出來的喊叫聲,尖刀深深地刺進了草卷的腹部。
拿著手袋回來的阿綠,見到那個女人,還有被刺死了的丈夫。
「老公!」
手袋再次掉了。
三田清子伏在按著肚子蹲下去的草卷上面,再次舉刀插向他的背部。
「阿綠,」草卷伸手。「阿綠……」
阿綠奔上前去。同時,三田清子的身體崩潰似的倒在地上。
「來人!甚麼人都好,快來呀!」阿綠跪著抱起丈夫的身體,大聲喊:「救救
他,請救救他!」
溢出的血,如同水池般在阿綠的身體四周擴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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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過去】
「布悠子。」絢子在樓下喊。「走吧。」
「是。」
布悠子答著,從床上坐起來。
她並不是睡著了。跟爸媽相比起來,她實在不用花太多時間準備,而她正是以隨
時都可以出門的裝扮躺下來而已。
從床上下來,站在鏡子前面確定一下校服有沒有皺巴巴的。
沒問題了。
下樓梯時,母親從客廳走出來。
「準備好了?」
「嗯。」
「那麼,多帶一件可以加在上面的外套好了。等一下起風了就變冷的。」
「沒關係。我在裡面穿了襯衣。」
「好吧,那就走吧。告別式的時間到了。」
「爸爸呢?」
「已經先走了。他們是老朋友嘛。」
布悠子覺得,母親就是穿著黑色套裝,姿態仍很漂亮。大家本來都公認,母親是
屬於美人胚子的。可是,今天的美貌卻更引人注目。
跟草卷的「死」連結時,母親的黑色喪服更加給人留下印象。
「走了。」絢子把薄大衣折好,拿在手裡。「你先出去。我鎖門。」
「嗯。」
布悠子拿出黑皮鞋,用軟布稍微擦去污跡,然後穿上去。
來到外面時,冷風比想像中來得強。一瞬間,布悠子後悔自己沒穿大衣出來。不
過,到了草卷醫院就沒事的了。
況且,風也不會一直吹個不停。
鎮上的人,三三兩兩的結伴前往草卷醫院。這樣的黑色行列,絕對不是罕有的光
景,布悠子也見過好幾次。
可是,今天還是特別的。起碼在布悠子所知的範圍內,「被殺」的人的喪禮是第
一次。
喀噹,門關上了。回頭一看,母親走了出來,上了鎖。
「好了,走吧。」她催促布悠子。「帶帛金了嗎?」
她停步。
「剛才你不是已放進手袋了嗎?」
「是嗎?好像是吧。」
二人邁步往前。
老實說,對於草卷醫生被殺的事,布悠子並沒有寄以由衷的同情。因為不可否認
的一點是,他一直在自掘墳墓。
當然,她是同情草卷太太的,尤其是丈夫在她眼前被殺,對她的打擊想必很大。
而布悠子現在的步伐也不輕鬆。有關母親的謠言已在鎮上傳開,即使不願意也聽
見了。而當事人絢子卻一如往常般,在她常去的店裡跟相識的人打招呼。
可是,那些看著布悠子和絢子走過去的人們,目光中有很明顯的嘲諷之意。
「我不曉得草卷醫生和爸爸是老朋友。」布悠子說。
為了忘記鎮上的人的目光,布悠子隨便找個話題來說。
「是嗎?他們從年輕時就感情很好的了。」
「嗯。」布悠子點點頭。「那……媽媽呢?也是很早就認識醫生了嗎?」
「傻瓜,我也不是只跟你爸爸交往的。」絢子臉上浮起了笑容。
「那麼……他們有甚麼特別關係?」
「怎說呢?男人才不會講男人之間的事。」
二人從大路轉向草卷醫院。來到附近時,才知道這鎮上住著的老人家何其多。
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令布悠子驚訝的是,那些多是平日沒見過的老人,尤其
是老婆婆特別多。
「布悠子。」
從後面傳來喊叫聲。
是多惠。布悠子停了一下。
「你們兩個一起走吧。」絢子回頭說。
「嗯。」
布悠子待也是穿著校服的多惠走上來,才一起並肩而行。
「好冷啊。」
「嗯,好久沒看到多惠穿校服了。」
多惠笑了一下,說:
「明天,我會去學校。」
「真的?」
還是有值得高興的事。布悠子把手伸過去,繞住多惠的手臂來取代說話。
「那位醫生……得到最不好的結果。」多惠說。
「嗯,殺他的女人,就是那天在麵店見到的那個,她也死了。」
「那……即是已經結束了?」多惠問。「布悠子曾說過的『有甚麼不對
勁』……」
「如果是就好了。」布悠子搖搖頭。
「不過,草卷醫生被殺的事,跟那個無關吧?」
「我想不一定。」
「為甚麼?」
「之前不對勁的地方,當然是指石階的欄杆和醫院的門真的『翻新』了。但是,
怎說呢……三田清子曾是草卷醫生的舊情人。」
「原來被舊情人所殺……不曉得是甚麼滋味?」
「說得真悠閒。」布悠子惡狠狠的瞪了多惠一眼。「可能是我胡思亂想,或者只
是偶然。可是草卷太太也說了,『都已經二十多年了……』,不是有點怪怪的感覺
嗎?女兒已是大學生的主婦,突然好像回到從前一般,糾纏年輕時代的情人。而結局
卻是死亡……總覺得不尋常。」
「我知道……但那種事情,還不是常常在電視劇中看到嗎?」多惠說。
「不光是那些。」布悠子盯著腳畔的地面邊走邊說。
「還有甚麼?」
布悠子躊躇片刻,正要開口之際──
「布悠子。」
穿黑色建身裙的濱口紀子走過來,和她們一起走。
沒有機會了,布悠子本想告訴多惠某件事的──就是關於祖母的事。
告別式在名副其實的沉鬱氣氛中進行。
偶爾也有非常熱鬧的告別式的,可是今天畢竟……
迄今還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的未亡人,幾天之內就瘦了一圈,見到她面容
憔悴的樣子,任誰也不想作多餘的交談。
上過香後,也沒有甚麼人離開。不太寬闊的醫院擠滿了人。
布悠子小聲對旁邊的母親說:
「我去外面透透氣。」
母親默然點頭。布悠子和並肩正坐的多惠一起站起來。
候診室也站滿了人。她們穿過人群,出到外面去。
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外面雖然有點寒冷,但陽光普照,風也沒剛才那麼大。
「焚香的味道真的令人頭痛。」多惠說。
「腳都坐麻了。」
「我也是。」
二人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無論遇上怎樣悲傷的情形,腳還是會麻痺的。
「醫生……已經化成骨灰了?」多惠說。
對,多惠在不久以前才埋葬了父親。
「因為這裡沒有火葬場。而且草卷太太……不想讓人看到醫生。我爸爸這樣說
的。」
「那就這樣直接納骨了。」
「大概是吧。」
說著,布悠子突然渾身哆嗦。
「怎麼了?」多惠吃了一驚。「你的臉色好難看!」
「嗯……沒甚麼。」
不想去!再也不想到墳場去……
「可能有點感冒了。」布悠子搖搖頭。「我想先回家去。可以幫我轉告我媽一聲
嗎?」
「嗯。可以……你一個人回去可以嗎?」
「沒甚麼大不了的。我沒事。」
想著自己愈說愈矛盾的,布悠子不管一切的飛奔離開草卷醫院。
其實……其實她好想跟著到墳場去的。就像祖母死去的時候一樣。
可是,現在的布悠子提不起那種勇氣。焚香的氣味滲透在校服上,如同影子般跟
隨過來,去到哪裡追隨到哪裡……
一手拉開玄關的門……
進去以後才發覺,為何門沒上鎖?
然後,布悠子看到玄關裡並排的兩雙鞋。一雙是父親的黑鞋。另一雙是屬於女性
的,但不是母親的鞋。
布悠子完全沒留意,父親是何時不見影子的。還有另一個人……
「布悠子。你怎麼回來了?」
父親從樓梯走下來。沒穿外套,領帶也扯下了,穿著襯衣及長褲。
「爸爸……」
該說甚麼呢?即使不說,父親也應該曉得,布悠子心中的疑問是:你在上面幹甚
麼?
「布悠子?」
從父親後面下來的,乃是濱口紀子。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的該是爸爸吧!」布悠子繼續站在玄關。「死去的草卷醫生不是你的朋
友嗎?」
「對。」
「現在看來新相識果然比老朋友重要。」
父親和濱口紀子飛快地交換一瞥。
「布悠子,別誤會,爸爸和濱口老師……」
「是在商討工作事務?在臥房中?」
禁不住使用責難質問的語調。
「布悠子……」
「隨你喜歡的去做好了。反正媽媽也正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好一個偉大的老師
啊!」
別說,別說了!好像聽見心裡面有另一把聲音在吶喊。
可是,父親為甚麼不反駁呢?布悠子只好繼續吵下去。只要父親生氣,大聲譴責
就行了。
「布悠子。」濱口紀子挺上前來。「真的沒有甚麼,請相信我。只因我們難得一
個好好談話的機會,又想到今天鎮上的人都去了喪禮,所以……是真的。」
不知何故,布悠子莫名地憤怒。
「我怎樣想又有甚麼關係?」布悠子說:「喜歡的話,你隨便跟爸爸睡覺好
了?」
「布悠子!」
「是想這樣做吧?那就去做吧。我不會在這裡妨礙你們的。」
說完這些,布悠子再一次衝出家門。
到哪兒去?往哪兒去才是……
小小的市鎮,像沒有她容身的地方。她不願意走近墓地,只好往相反方向跑去。
去哪裡都可以。總之,她想離開這個地方……
布悠子離開後,水幸和濱口紀子只有沉默地站著,一動也不能動。
「不能……置之不理的。」紀子說。
「可是……」
「我去找她吧。」
「不,你留在這兒好了。萬一她回來,家裡也不要沒一個人在。」
「但是……」
紀子話猶未盡,水幸已奔上樓去,然後手拿黑色外套下來,就這樣衝出門去。
紀子垂下雙肩,走進客廳,跌坐在沙發上。
她深深地嘆氣,無意識的環顧寂靜的客廳。
真的沒甚麼,紀子所說的並不是謊言。
可她並不是沒有期待的。來到這個家,當她受邀上二樓時,她一點也沒有拒絕。
假如水幸要佔有她,她必定會讓他隨心所欲的。
水幸不假思索地把紀子帶上二樓,然後,二人就是無法跨越臥室的門檻……
──玄關那邊傳來響聲。
是布悠子回來了嗎?
紀子出去一看,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站在那裡。
「請問……是哪位?」
「突然打擾了。」那名個子頑長、穿大衣的男人用從容不迫的語調說。「請問水
幸加津也先生在家嗎?」
「啊,老師剛出去了。」紀子彷彿被男人那雙眼睛俘虜了似的說:「不曉得他會
不會馬上回來……」
「是嗎?」那人說。
「請問找他有甚麼事……」
「啊,不要勞煩你了,我改天再來拜訪。」男人說:「我是住野。」
「是住野先生。」
「打擾了。」
「哪裡,哪裡……」
男人離開後,明明沒一點睡意的紀子,卻如夢初醒般回到現實來。
是誰呢?是從沒見過的男人。
還有他的眼眸……深黑的眼瞳就像深不見底的黑洞般,會把一切都吸進去……
那個人,會不會以為我是水幸太太?
回到客廳,紀子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倒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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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狂亂的一頁】
奇怪。
不是在這一帶的嗎?
水幸困惑地停下腳步,他已走進樹林中去了。
追趕布悠子而來的水幸,遠遠瞧見布悠子的校服身影,可是追到這裡就跟丟了。
這與往墓地去的路是平行的,是樹林中的一條細細的捷徑近道。水幸當然是知道
的,但這裡一向都是人跡罕至。四周重疊交錯的樹木密集而生,使這裡在大白天也是
暗沉沉的。
年輕時,水幸常常到這裡來,躲起來偷偷的抽煙甚麼的。當然,那是一個非常年
輕,不,應該稱作是非常「幼稚」的可恥年代。
布悠子真的來到這裡嗎?自己不經意就來了這裡……不,明明看到了穿著校服的
她跑到這裡來……
起風了,枝葉沙沙作響。
雲在飄動,太陽忽明忽暗的重複變化。一陣奇妙的溫風輕撫他的臉龐,一點也不
覺冷。
「布悠子。」他試著呼喚。「布悠子。」
再往深處走去看看好了。
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走著……突然,某個記憶使水幸心頭一震。
對了。他之所以跑到這裡來,是為了重溫那個「回憶」,不是嗎?
那個小小的池塘,池邊一個抱膝而坐的少女。
那個記憶,彷如昨日一般鮮明。
池塘當然早已不復存在了。甚至想不起是在哪一帶。
突如其來,水幸就來到了那個池塘邊。
也許是池塘本身位於稍低陷的位置,乍看之下好像沒有看見水面似的。總而言
之,它就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眼前。
不單如此,以倒下的樹幹做成的天然長凳上,坐著一名穿著校服的少女,屈著腿
抱著膝,垂下臉龐呆坐著。
是幻覺嗎?
水幸呆然凝望著……
終於想起來了,他是為了追上布悠子才來到這裡的。這是布悠子,一定是她。
他戰戰兢兢地踏出一步,皮鞋下面的枯枝啪啪作響。聽到聲音,少女慢慢地抬起
頭來。
「紀子……」水幸喃喃地說:「紀子,原來是你。」
坐在那裡的,乃是十年前,穿著校服的濱口紀子。淚水泛滿了的雙眸,一臉悶悶
不樂地望著水幸。
紀子……對,我就是在這裡遇見她的。這是當日的重現。
真是奇妙的事。在這個從現實抽離的空間裡,跟「十年前的紀子」重逢,水幸居
然可以毫不奇怪地完全接受。
是的,從十年前開始,她就是這樣等著和我見面。
「為甚麼哭?」水幸走上前去。「有甚麼傷心的事?」
「所有的一切……」紀子的眸子回到池塘的黑暗表面,幽幽的說:「生存是悲哀
的事。」
「對……也許是的。」
「我想依靠某人,想抱著他不放手。可是,那個人甚麼也沒有,我該怎麼辦?」
「呃……」
是水幸最怕的對話。今天工作,明天上課,那就是他全部的人生了。他沒時間去
做夢,也沒空暇去沉浸在悲哀裡。
「抱歉。」少女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你不明白我在說甚麼吧。」
水幸沉默不語。是的,這是在重演十年前的事,就像把錄像回捲過去再重播一
樣……
「我喜歡這裡。」紀子說:「這裡一點也不美麗,又不寬敞,就跟我一樣。所
以,留在這裡我就覺得好平靜。」
對,那天你也是這樣說。然後……然後呢?
「你不是很美麗嗎?」水幸說。
「真的?」
傾訴般的眼眸凝望水幸。
是的。我記起來了。
會重複嗎?那就重複地說一遍吧,就跟那天一樣。
水幸用雙手托著紀子的臉,湊近去,吻了她。少女的雙唇很柔軟,幼滑而濕潤。
紀子讓他為所欲為。只閉起眼睛,眼皮輕微顫抖。
「不行。」紀子嘆息。「不行的……你有太太了。」
紀子垂下臉龐。
水幸有點慌張,他霍地站起來,轉身離去。
應該是這樣的,在十年前……可是現在水幸已四十八歲了,是正因著妻子的背叛
而苦惱的男人。
水幸入神地盯著少女那白皙的脖子。出乎意料的衝動襲擊水幸。
「幹嗎……」
少女縮蜷著身體。
水幸激動地抱緊少女。
「不要……」
纖細的身軀在水幸的雙臂中扭動掙扎,某個慾念在他身體裡一下子熊熊燃燒,強
烈而急激,幾乎無人可以阻止它的襲擊。
水幸把掙扎欲逃的少女按倒在地。枯枝在身體下面嘎吱嘎吱作響,枯葉也在狂
鳴。
「紀子……」
「不!不要!」
劇本突然亂掉了。十年前的事突然被拉回現實中,四十八歲的水幸正在這裡。
校服底下的襯衣裂開了,裙子也被挽了上去,光滑的肌膚被露水弄得滑不留手。
「求求你……不要……」
她發出有氣無力的哀求。
「沒關係……這樣就好,反正我們註定是要這樣的……」
水幸重複著宛如夢囈般的台詞,在寒冷中揮汗喘息,把少女的身體完全壓在他的
身下。
再沒有強烈的反抗。在水幸的重壓之下,少女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就如波浪般,
在枯樹林間拉長尾音擴散而去……
激烈的喘息聲。然後,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冷風弄得凍僵了。
水幸坐起身。少女的胸部激烈地起伏著,痛苦地抽泣。
「對不起。」水幸說:「我實在忍不住……」
少女的臉慢慢地轉過來,從亂髮間仰視水幸。
水幸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對。這是「在幻覺裡發生的事」,我侵犯了「十年前的紀子」,她是「不存在的
女孩」。
可是,現實卻不是這樣。現在,躺在地上仰視水幸的不是紀子……
「你……」水幸喃喃地說:「你──為甚麼?」
現在,水幸所俯視著的,乃是滿臉淚水的太田多惠。
跑,跑吧,渾然忘我地一直向前跑。
可是,儘管全力在跑,布悠子心裡卻有某個部份醒覺著,不斷在想「我現在好像
是電視劇中的女主角」。
還想著父親可能會追上來。可是,停步回頭看時,根本沒有任何人追來。
「怎麼這樣……」布悠子喃喃。
跑了就是我吃虧,她聳聳肩。
來到郊外了,跟墓園相反的方向……
「哇,假的!」
布悠子驚愕不已──不可能這樣的,怎會這樣的呢!?
現在,布悠子所在的地點,是多惠家前一點,就是去墳場的路中央。
一陣風吹過……會有這種奇怪的事嗎?
我確實是往相反方向跑去的。
雖然氣喘如牛,但卻沒怎樣出汗。在寒風中,身體湧出的熱氣反而得以舒散。
草卷醫生的喪禮已經結束了吧?
為了把遺骨埋進墳墓裡,鎮上的人應該會經過這裡的。豎耳靜聽時,彷彿有腳步
聲及吵吵嚷嚷的談話聲乘風而來。
她不想遇見他們。猶豫一下,為了避開鎮上的人,只好繼續往前走這條路。
對。走到多惠的家去,讓大家走過了再說。
布悠子快步往前。很快的,那少數的幾間房子已經進入視野。
灰色的雲層密佈,彷彿要壓扁地上的一切建築物。而那幾間房子彷如舞台佈景
般,一點也不像現實裡的東西。
現在多惠不在家,恐怕這周圍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一問一間的房子,看起來就
像大大的墳墓一般。
布悠子停下來。
音樂,是似曾相識的旋律,正從其中一間房子裡傳了出來。
是了,多惠病倒那一次,自己初來這裡的時候,因為搞錯而敲了這一家的門。有
誰住在這裡的呢?布悠子從沒聽說過,她也不想向多惠打聽。
可是……為何傳來「白鳥」呢?那大提琴悠揚甜美的旋律。
布悠子慢吞吞地走近那間房子。沒有去按門鈴,就這樣繞到房子的後門去。
大提琴的聲音水靈靈地迴響著,有某個人在演奏著,布悠子想。不是由錄音或收
音機播放出來的。
她跨越花圃之類的磚頭行列,走進小小的庭院,隔著玻璃門,見到一個拉大提琴
的男人的背影。
是不是那天出來應門的那個人?說起來,那人好像問起布悠子的年齡,以及母親
的名字。
然後,拉大提琴的手停下來了。
「進來吧。」那男人繼續背向布悠子說:「門是開著的。」
不……她在口中低呼著,對方是不可能聽到的。
布悠子拉開玻璃門,脫鞋走進裡面去。看來沒有暖氣之類的設備,室內幾乎比外
面還冷。
男人回過頭來,對她微笑。
「嘿。」
「你好。」
「去學校?」
「不……今天有喪禮。」
「是嗎?是前些天去世的醫生。」
「是的。」
布悠子走到男人的正前方去,說:
「好棒的大提琴。」
「謝謝,已經好久沒拉了。」男人一直凝視布悠子。「你是水幸布悠子吧。」
「是的。」
「有人在等你。」
「呃?」
「過去看看吧。到左邊去,那是廚房。」
「但……是誰?」
「去了不就知道。是一個你懷念的人。」
布悠子走出那個像是起居室的房間,從微暗的走廊往左邊拐。明亮的燈光在映照
著,好像是廚房的地方。
咚咚咚……傳來使用菜刀的聲音。低吼的嗡嗡聲,大概是抽氣扇吧。
站在廚房門口──布悠子看到那個面向流理台的人。
「噢,小布悠。」回過頭來的是祖母。「只有你一個人?」
「嗯。」
不知何時,眼前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小小的,還看不出是男孩或女孩的孩子點
點頭。
祖母對蹣跚而行的布悠子說:
「危險啊。不能碰鍋子的。」
嗯……我甚麼也不碰。
桌子已舊了,早變成了調理台。上面擺著又舊又大的烤麵包機,是那種令人發笑
的舊款烤麵包機。現在還有這種東西的嗎?
「在做甚麼?」
布悠子走到祖母身邊,仰起頭問。
「做午飯呀……你爸爸今天要回來吃午飯。一定又是餓著肚子回來吧。」
「嗯……」
爸爸每次回來都說「肚子餓扁了」。媽媽呢?媽媽在睡覺吧。那個時常生病的媽
媽。
「烤麵包,做三文治好嗎?」
祖母說「三文治」時,聽起來好像是「醬菜」甚麼的。
「你爸爸擔心會發胖。」祖母笑了。
「這樣行了吧。」
碟子上,盛滿了三文治用的配料。祖母準備把它們夾在麵包裡。不曉得為甚麼,
爸爸就是不愛吃沒烤成吐司的白麵包。
普普通通的白麵包軟軟的、涼涼的,布悠子可是非常喜歡。
祖母看看鐘,說:
「快回來了。先把麵包烤一烤吧。」
她把兩片麵包放進烤麵包機,「卡」一聲按下了控制杆。
當烤好了,麵包會「查」地自動彈出來。嬰孩時代的布悠子,每每見到麵包飛出
來的情形,總是開心得呱呱大叫。
爸爸常常說,因為這樣,害他吃了好多本來不想吃的吐司麵包。
「來,幾時烤好,要看著哦。」
祖母從不信任烤麵包機。別人告訴她,上面有計時器,烤好了就會自己跳出來
的。
可她不聽。她說:
「不看看烤到甚麼程度,怎麼可以?」
所以當烤麵包機在烤著麵包時,祖母總是一直跟它兩相對峙……
布悠子在流理台前面,不顧一切地踮起腳跟,伸直腰。當然,就是這樣子,她的
手也踫不到甚麼地方。但是碰巧前面有個用來方便拿擺在高處的東西的腳凳。她便把
它帶到水槽前面,踩了上去。
伸手過去,碰到了水龍頭。大概關得不很緊吧,布悠子只是稍一轉動,水就出來
了。
水很快便注滿了洗東西用的水盆,溢了出來。碰巧水盆就擺在排水孔上面,形成
蓋子擋住了排水孔。
布悠子想關掉水龍頭,但卻因失敗而放棄了。她不知道她正往反方向扭的關係。
「祖母。」她喊。「祖母。」
「甚麼?等一下哦。馬上就烤好了……」
祖母沒有回過頭來。
布悠子咚地從腳凳上跳下來,在桌子周圍繞圈,希望能找到甚麼好玩的東西。
水槽的水愈漲愈滿。布悠子完全忘掉了那件事。小孩子都是很忙的。
水從水槽的邊端滿溢出來。流淌到地上,開始擴散。假如祖母的耳朵不是有點重
聽的話,大概已經察覺到了吧。
溢出來的水,終於流到祖母的腳下。
「馬上就好了。已經嗅到香味了。」
祖母說著,突然感到腳好冷。
「哎喲!」
對。現在記起來了。當聽見祖母大聲喊「哎喲!」的時候,布悠子開心的笑了。
因為覺得那輕呼聲很好玩。
「不好了!」
祖母慌忙跑去關掉水龍頭。她的雙腳仍浸在水裡。
「小布悠!又是你!」
挨罵了。當然走為上著,小小的布悠子也蠻聰明的。
她立刻鑽到桌子底下,衝出廚房。恰巧,布悠子的腳勾到了電線,是烤麵包機的
電線。
卡嚓一聲,好像有甚麼破裂了。走廊的燈(因為屋裡很暗的關係,白天也亮著
燈)突然熄滅了。
祖母卻沒有再說甚麼,布悠子又再無聊地跑回來。
「祖母……」
布悠子見到祖母軟綿綿地坐在被水淹了的地板中央,彷彿睡著了似的,靠向流理
台。
「祖母。你怎麼啦?祖母……」布悠子說。
──不!不要!
布悠子雙手掩面,是我,我……殺了祖母!
布悠子本已忘記了。不,那個意味著甚麼,她企圖閉起眼睛不去正視它。
可是……現在,她明白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
──時間過了多久呢?
布悠子抬起臉來。眼前的廚房,跟她家裡的廚房完全不一樣。沒有祖母,也沒有
掉在水窪裡的烤麵包機……
布悠子深深嘆息。
「看到了吧。」那個男人站在她背後。「那是孩提時代的你。」
「我……」布悠子靠著走廊的牆壁。「我竟不知道,是我讓祖母觸電而死的。爸
爸知道那件事……可是,他說是普通的意外……」
布悠子看著男人。
「你,是誰?」
「我嗎?」男人說。「我是你的父親。」
「坐吧。」住野久仁夫說。
布悠子彷彿被施了催眠術般,乖乖的坐在沙發上。
「我住過K市。」住野說:「我是個大提琴手,不時會到東京的音樂大學去教教
課。有次在K市開演奏會時,你母親來了……」
「家母,已經結婚了嗎?」
「是的。可是,她和水幸的婚姻生活非常枯燥乏味,全沒有浪漫及情趣可言。他
的教師生涯也很忙碌,兩人連出外走動的時間也沒有。為了轉換心情,你母親到K市
來聽演奏會……」
住野輕嘆一聲。
「坐在最前排的女性,吸引我的注意。隨著節目的進行,她看我的眼眸裡閃閃發
光,彷彿扎入了我的靈魂深處……」
住野的手,輕撫著大提琴的表面。
「演奏會以我的安哥曲『白鳥』結束。在演奏之前,我對全場的聽眾說,這首曲
只是為一名女士演奏的,彼此都知道我說的是誰……」
布悠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住野。
「那麼,你和家母……」
「我們開始頻頻約會,彼此都陷入了情網。」住野望向外面。「當然她也很痛
苦。因為不是逢場作戲,便更加痛苦。然後,東京的音樂大學有意聘請我當副教授,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你母親卻有了身孕。」
布悠子屏住呼吸,聚精會神地聽著。
「你母親一下子情緒變得十分混亂。懷孕所造成的衝擊,以及對丈夫產生的罪疚
感,迫使她產生尋死的念頭。你也知道她是個感情起伏很大的人,一時衝動,說不定
真的會跑去自殺。所以我決定帶她遠走高飛。其他一切事,待大家平靜下來之後才慢
慢商量……」
眼前這個人不可能是我父親。他這樣年輕。
布悠子盯著住野,壓抑著想要衝口而出的問題:「你是甚麼」?怎麼你能讓我見
到過去……
「可是,東窗事發。她的丈夫知道了我的事,也知道她懷孕了。他的朋友中有刑
警,也有醫生。當我預備離開K市的那一天,那名叫出原的刑警來了……」
「等等。」布悠子忍不住說:「……你怎知道,你是我的父親?」
住野向她走過來,用大大的雙手捧住布悠子的臉。冷得像冰一樣的手,使布悠子
從心底裡打顫。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就不可能從那黑暗的世界中把我叫回來。」
住野突然欠身站起來。
「鎮上的人都走過去了。你也去一下的好。」
布悠子站起來,走到玻璃門邊向外窺望。可以望見草卷的送葬行列。
「可是你……」
布悠子回頭看時,已沒有了住野的蹤影,但她並不覺得太驚奇。
可是布悠子仍然不想加入送葬行列。她在寒冷的客廳裡縮著身子,等他們全走過
了才離開。
我是你的父親……那男的這樣說。他真的說了嗎?
一切全都是幻覺?那個住野實在太年輕了,而且他那雙冰冷的手,完全感覺不到
生命的體溫,那決不是活人的手!
但另一方面,假如住野的話是事實,爸爸──當然是指水幸──和草卷、出原三
人,他們曾對住野做了甚麼?
布悠子站起來,探看一下外面的情形,然後走到外邊去。一跨出大門,突然便覺
得清醒過來,彷彿剛才自己去了另外一個空間、另外一個世界似的……
出到馬路,布悠子往市鎮方面走去。
多惠怎樣了?她有加入剛才的送葬行列嗎?
布悠子突然停步。有人從前面不遠的樹林間飛奔出來。不,他幾乎是步調踉蹌的
跌撞出來。
──是爸爸。
水幸沒有發現布悠子,只一味的背著她往市鎮飛奔而去。發生了甚麼事?
布悠子走過去,在父親出來的小徑前面站住。她很在意父親的樣子。他的外套和
長褲都弄髒了,襯衣後面也跑了出來,在風裡飄動。
發生甚麼事?布悠子走進小徑之中探個究竟。
她以前也在這裡走過兩三次,這不是一條叫人喜歡經過的小路。她撥開幾乎打到
臉上的樹枝,往深處走去……
啜泣聲?大概是風聲吧?
不,不是。布悠子速速撥開樹枝向前走。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池塘。池塘邊,多惠坐在鋪滿枯葉的地上哭泣。
布悠子不願相信眼前的光景──但卻是毫無疑問,一看就知道發生過甚麼事。
多惠抬起頭來,把胸前裂開的襯衣拉緊。她的裙子被泥弄髒了,白皙的大腿有多
處紅腫的擦傷。
「多惠……」
「布悠子的爸爸……他把我……」
多惠的肩膀在抽動顫抖。
「我知道。」布悠子用無動於衷的聲音說:「我知道了。」
布悠子一直佇立在那裡,而多惠則蜷伏在地,崩潰了似的哭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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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復仇】
夜來了。
又一個寒冷的夜……水幸想,直到目前為止,從沒有遇過如此的寒夜。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
誰也不在了?不,還有我。是的。
水幸大笑,那笑聲使空虛更張狂。
客廳的桌上,空空如也的威士忌瓶子橫在那裡。真不相信自己已喝掉一整瓶酒。
怎麼一點也不見醉。這種酒還算是酒來的嗎?
屋裡沒使用暖氣,冷是理所當然的了。可是,弄溫暖了又如何?對於只有我一個
人的家,又有何溫暖可言?
水幸搖晃著站起來,拉開玻璃門的窗簾。好像有人站在那裡。不,甚麼也沒有。
只有漆黑的夜而已。
「絢子,布悠子。」
他嘗試呼喚。
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她們兩個已離我而去。
我……我……活著到底為了甚麼?年近半百,撐了五十年,到頭來就是為了過這
種空虛的日子嗎?
我侵犯了太田多惠……
那是事實,我不會否認。
但我想說我當時看到的是「紀子」,可是誰會相信我?
而對水幸打擊最大的是,告發此事的竟然是布悠子。當自己正在苦惱如何向太田
多惠道歉時,警察就來了。然後,經過不斷的盤訊、調查,水幸不得不承認自己所做
過的一切……
幾經波折,終於避開了刑事起訴。可是,教職保不了,而濱口紀子也離開這個市
鎮。
然後,絢子和布悠子也把太田多惠帶走,離開了這個家。到甚麼地方去呢?K市
嗎?還是別的城市?會跟那個叫犬塚的小提琴手在一起嗎?水幸不可能知道。
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現在,他連求她們「回到我身邊」的事也做不到。
一切,一切──是的,一切都失去了。現在留給水幸的只是……
「死吧。只剩下這條路了。」
他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邊說邊拉上窗簾。
回頭一看,住野已坐在沙發上。
「是你。」水幸說:「有甚麼事?」
「剛才你不是說了嗎?」住野微笑著說:「我想我可以給你領路。」
「我才不需要你的照顧!」
水幸想揍他,可是一個踉蹌,站也站不穩。
「噢……怎麼搞的?畜生!」
「你喝醉了。」
「你說我醉了?胡說!我一點也沒醉。」
「那你為甚麼會見到我?你沒可能見到我的吧?我可是早在多年以前被你親手幹
掉的人啊。」
水幸咚地坐倒在椅子上。
「救命,誰來救救我……」水幸垂頭呻吟。「我見到了幻像……」
「你所見到的只是『過去』,是你完全忘掉了的從前的日子。我就是從那裡回
來……我被埋葬在那個遺蹟的深處。可是,因為一個女孩子的手,把我叫了回來。」
水幸抬起頭來。
「是布悠子嗎?」
「對。就是我的女兒。」
「住嘴!她才不是你的女兒!」水幸站起來,脹紅了臉。「布悠子,是我一手養
大的。我養她、愛她、疼她!我才不理她是從哪裡來的?我是真的愛她,她是我親生
的孩子!」
「你也愛絢子嗎?」
「絢子?那婊子哭著向我道歉。她感謝我還來不及。她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因為你告訴她,說我拋棄了她,一個人跑了,是不是?而她則相信了。」
「那又怎樣!?」水幸反駁。「難道你能使絢子幸福嗎?如果她就這樣跟著你跑
了,等孩子生下來,你一定會把她們看作是包袱一樣丟棄的。」
住野靜靜地地聽水幸說話。
「我、出原和草卷三個人,只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告訴你,我們從來不曾為那
件事睡不著覺!」
「是嗎?那現在的你又如何?」
水幸一時語塞。住野接下去說:
「人都是善忘的。不管發生過任何事,就是激烈的愛與恨也逃不了。因為能忘
記,所以人才能過得平安、幸福、快樂。對嗎?」
「那是甚麼意思?」水幸用燃燒的雙眼瞪著住野。「是你殺了草卷的!?」
「我甚麼也沒有做。只是叫他回想起從前罷了。」
「從前?」
「就是草卷和三田清子的過去,那件事一直沉睡在死灰底下。我只是搧風點火,
使它再次燃燒起來而已。那樣悲慘的結局是自然發展下來的終局。」
「紀子也是……在那個樹林中……」
「別把你做過的事,推諉給別人。」住野打斷他。「你之所以把那名可憐的少女
看錯是從前的戀人,是因你早已被過去的幻覺俘虜。」
想起那一瞬間,自己把「理性」踐踏得體無完膚,對少女肆意侵襲……水幸閉起
眼睛。
住野說:
「很痛苦吧。一瞬的衝動、一次的錯誤,就能改變整個人生。不過,你和我不
同,你還有你的人生。是嗎?」
「絢子、布悠子在哪裡?她們不再回來了嗎?」
「別問我。」住野微笑。「我只知道過去而已。未來不在我的手中。」
「已經夠了!你把我的一切都剝奪殆盡了。妻子、孩子、工作、名譽……滾!快
滾!你這妖怪!」
水幸激動地大聲吼叫。
「怎麼了?老公。」
絢子站在客廳的門口。穿著圍裙,一臉驚訝的表情。
水幸一時呆若木雞──
「絢子……你回來了?」
然後,見住野站起來。
「沒甚麼。」他向絢子走過去。「我自言自語罷了。」
「哪有這麼大吼大叫的自言自語。」
「不時大聲說話,對身體有好處。好了,晚飯預備好了沒?」
「多等一陣。我叫布悠子幫幫忙好了。布悠子!」
「來了。」隨著回應,傳來咚咚咚的走下樓梯的聲音。「甚麼事?媽媽。」
「布悠子!」水幸喊。「你別過來!」
「你來廚房幫忙一下。」絢子說。
「嗯。」布悠子走進廚房去。
「我也來幫個忙吧。」住野說。
「爸爸不行,你一下子就打破碗碟的。」
布悠子把他推了出去。
爸爸?她叫他爸爸?
水幸覺得腳下的大地分崩離析,只好搖晃著靠向牆壁。
「住口!這裡是我的家!」
水幸的吶喊,誰也聽不見。
「不要……」
水幸下到玄關,建鞋也不穿,漫無目的地出到外面去。
夜,無邊無際,又暗又深。水幸踉踉蹌蹌地走著,腳下絆到甚麼而跌倒。
我已經站不起來了……
是的。為何還要站起來?就這樣倒在這柔軟的棉被上睡下去,沉沉地大睡一覺,
等到醒來的時候……
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一定會……絢子和布悠子也會回到我身邊。
「我畢竟只有一個爸爸。」
說著,布悠子還會過來抱著自己。
對,好像已經看到了。向自己跑過來的布悠子。
布悠子……布悠子……
水幸沉入了安祥的睡眠中,從此不再醒來……
圓形的光柱,在黑暗中搖曳。
「是這裡嗎?」出原喃喃。
在這樣的黑夜裡,居然也給我找到了。
不,時間並不太晚,可是太陽下山後,這裡與半夜便沒有分別了。出原正身處在
那個遺蹟之中。
腳下全是石塊,若不將手電筒往下照的話,隨時會摔倒。那塊大岩石到底在哪一
邊?實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已完全記不起來,所以花了很大的功夫去找。
不過,是這裡了。就在這塊岩石的深處,肯定沒錯。
出原剛想從岩石的裂縫走進去,卻被一堵看不見的牆壁擋住去路,不禁停步。
害怕甚麼?笨蛋!
你是出原刑警,有甚麼好怕的?就這樣走進去就是了。就像當日手裡拿著搜查
令,直衝進嫌疑犯的家裡去一樣。
他的手伸向光柱所照到的岩石的內側,一個淺淺的洞穴,以及往高處延伸的空
間。
對了,這個地方。
當日,出原並沒有好好去看過裡面的情形。水幸倒是非常熟悉這裡的環境。
裡頭的空氣相當清澄。他還以為會很沉重鬱悶。
出原繞過地面的淺穴外側,再往深處前進──必定是這裡了。
手電筒照到了裂開的木板。為了掩蓋裂縫而牢牢打了釘的木板,以插向地面的角
度倒在那裡。
出原倒抽一口涼氣。裂口毫無疑問是新的,至少不是十幾年前的事。
用釘子釘死的地方曾被撕扯一般脫了釘,只有木的碎片留在那裡。
是誰?到底是誰做的?
出原全身冒汗。否認也無濟於事。出原開始膽怯了。
最後不顧一切地,把光柱投向那狹窄的隙縫。
裡面──是空的。
「假的──」出原想要分辯。
那是一個可供一人勉強站立的空間。現在只餘下陳舊的繩索,像蛇一般盤在地
上。
住野……他從這裡出去了嗎?那種事怎樣做到的?
當出原刑警把住野帶走後,草卷就在車上為他注射藥物,使他沉沉睡去。然後,
水幸駕著車,把他載來這裡。他們用繩索牢牢地綁住他,把他推進這裡頭,用這塊板
釘死。
誰也沒有親自下手幹掉住野。只是這裡平日根本是無人到訪的遺蹟,更是「禁止
進入」的洞穴深處。縱然住野醒來後大聲呼喊救命,任他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到
的。
最終,住野聲嘶力竭,因饑渴而失去知覺,逐漸死去……
對於這件事,他們三個誰也不後悔。他們誆騙絢子,為她除掉了那個使她懷孕的
「豈有此理的傢伙」。這是「正義」的行為。
三人的心情是一致的,因為當絢子還是獨身時,是他們三人的夢中情人。結果她
和水幸結成連理,以年齡來說也是他最適合。所以他們有義務要保護她,免她受到外
來的傷害。
住野音訊全無後,絢子也一度悲傷非常,但最終也接受了事實……她知道留在水
幸身邊才是正確的解決方法。
水幸、草卷和出原三人立誓,在這裡活葬住野的事,一輩子也不說出去。
然後……歲月流逝了。
可是現在,裡頭空空如也。木板裂開了,而且好像是從內側使它破裂的,地上只
有繩索……
「假的……」出原喃喃。「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他用踉蹌的步伐走到外面去。
然後,彷彿被甚麼追趕似的,他不理被石頭絆倒,只顧拚命地往外跑……
出原打開玄關的門。
「回來啦。」佐知子出來。「好臭,你又喝酒了。」
「那還用說?朋友的喪禮,喝酒是平常的。」
出原咚地坐在玄關口,扯掉黑色領帶。
「鹽呢?」佐知子問。
「甚麼?」
「淨身用的鹽。」
「那種事誰曉得。」
佐知子嘆一口氣,走進廚房,拿了一撮鹽,撒在丈夫的肩上。
「要拿去洗衣店乾洗,衣服擱在那裡就好了。」
說著,佐知子上樓去了。
出原用不大靈活的腳步走進屋裡,不知何時,又走進妻子的「畫室」。
他知道妻子吩咐過,不能擅自進來這裡。
他亮了燈,拿掉那張蓋布。
住野正在微笑,是心滿意足的笑容。
草卷被殺,水幸因醉倒街頭而凍死……
「幹得好……」出原說:「你要來報復嗎?我可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像水幸那
麼懦弱。是他使自己成了短命鬼,是自找的。」
畫中的住野在默默地微笑,彷彿在取笑出原似的。
「說點甚麼吧!」
出原勃然大怒:抓起調色刀。他高舉著刀,一下一下的插向畫中的住野,要把畫
刺穿並不容易。最後,隨著布帛的破裂聲,刀子貫穿了住野的「身體」。
「看吧!你還有甚麼話說!?畜生!」
一遍又一遍,出原把畫布刺得支離破碎。
他喘著粗氣,手臂有點麻了,才終於扔掉了調色刀。
「消氣了嗎?」
背後傳來聲音。
佐知子木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看到了?」出原說:「有甚麼怨言?」
「沒有。」
「好。從今以後,不准再想這傢伙的事!」
出原搖晃著走出房間。
「還有,這房子中的任何一個房間都是我的!我喜歡進去哪裡就去哪裡!」
他回頭怒吼以後,走進客廳。
「哼!別以為我好欺負的!」
真是大快人心,出原就這樣和衣躺在沙發上,很快就發出鼻鼾聲,呼呼大睡。
佐知子走進客廳,站著俯視熟睡的丈夫,然後走進廚房,拿出菜刀,開始專心地
磨起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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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夜行列車仿如搖籃般,邊搖晃邊繼續行程。
布悠子醒著,不是睡不著。她是睡了一下之後醒來的。
四人相對的廂位,布悠子和多惠坐在其中一邊,絢子則在對面靠在旁邊的旅行袋
上睡著了。
布悠子悄悄站起來,小心不吵醒多惠,靜靜地出到通道上。
車廂空蕩蕩的,其他乘客好像都睡著了。布悠子走過去,打開車廂的門。
有人靠在車廂之間的欄杆上,注視著車窗外的黑暗。其實他甚麼也沒看到,只是
偶爾有些小小的燈光飛掠而過。
那人回過頭來。
「爸爸。」布悠子說。
住野微笑一下。
「你肯這樣叫我嗎?」
「我也……搞不清楚。因為,對於一個嬰孩來說,他決不會知道誰是自己的父
親,對嗎。」布悠子說。
「確實如此。」
「爸爸……已經死了。」
「嗯。」
隔了半晌,布悠子問:
「假如你還活著,你想做甚麼?」
「嗯……大概是想抱一抱你吧。」
住野的眼裡充滿著悲哀的淚光,凝視著布悠子。
「你可以這樣做的。」布悠子說。
住野搖搖頭。
「不,對你而言,還是讓我繼續當個幻覺好了。讓你認為這一切都是在夢中發生
的,也許對你比較好。」
「為甚麼?」
「因為每個人都需要有一條退路。即使被人追得走投無路,你也得有餘裕去擺脫
一切,找一個逃避的地方,否則便無法活下去。」
又過了半晌,布悠子再問:
「你還會不會再來看我?」
「嗯,要在這裡永別了。」
「我不會忘記你的。」
住野搖搖頭,說:
「不,總有一天,你會忘記我的。那才是活著的證據。死去的人,他想忘也忘不
了。」
「可是,即使忘了,總會在某一天記起來的。一定。」
再說下去,她怕眼淚會流出來。
「謝謝你。好好照顧媽媽。光是回憶過去的話,她必定會迷失自己的。不過已經
沒事了,只要有你陪在她身邊……」
住野說著時,車廂的門打開了。
布悠子回過頭來,是多惠。當她再把眼睛轉回來,已經看不見住野的身影了。
「怎麼了?布悠子。」多惠問。
「沒甚麼。只是睡不著,所以出來透透氣。」
「剛才你好像在跟誰說話似的。」
「一下子罷了。」布悠子促狹地說:「我跟倒映在窗上的自己說話。」
多惠笑了。
「喂,有甚麼好笑?」
「因為,從布悠子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好奇怪。」
「是嗎?」
「嗯。我以為布悠子是極度現實的類型。」
「好傢伙。」布悠子用力摟住多惠的肩膊。「回去吧。白天的飯糰還留著吧。我
肚子餓了!」
二人打開車廂的門,走向靜悄悄沉睡了的客席之間。她倆就像姊妹般,身體緊緊
地挨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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