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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天使書城 作者﹕赤川次郎作品集
【第一章:輪廓】
1
既寒冷又潮濕的早晨,對神經痛最為不利。天亮時雨終於停歇,卻沒有一絲光線
從厚雲洩漏出來。
「比夜晚更陰暗的早晨啊。」
年輕的谷內刑警仰視著天空說──宮本想,谷內的壞習慣,就是他有時突然會詩
興大發。徹夜埋伏後不但完全沒有半點疲態,仍能說出這種話,真是後生可畏,叫宮
本大不高興。
「那傢伙真的在裡面嗎?」
谷內壓根兒沒察覺宮本那生硬的語調,得意洋洋地笑。
「肯定沒錯。沒有後門,窗口就只有正面這個。」
「唔……不會被發現吧?」
「距離這麼遠,況且昨晚一直下雨──」
「明白明白。」宮本打斷他。「跟他一起的女人呢?」
「好像是相熟的女招待。他們在凌晨二時左右離開酒吧,便走進這裡沒出門。」
二人站在一條雜亂無章的旅館街──這條街,供男女幽會用的旅館林立,他們就
站在電桿柱的背後。看看腕錶,六點鐘多一點。
「闖進去嗎?」谷內問。
「不要急。」
宮本豎起大衣的衣領,縮起脖子。十一月的早晨,持續多天溫暖日子後而來的寒
冷令人夠嗆。宮本懊悔著應該交給年輕的伙伴來辦,但已太遲了,現在只祈願膝蓋不
會作痛。
因此,盡早闖進去比較妥當,他心裡有數,但又不願意依照谷內的步調行事,所
以故意拖延時間。
「好了。」宮本點點頭。「走吧。」
「是。」
谷內充滿幹勁,往前邁步。他是個「衝天小子」。谷內那大踏步的走法令宮本心
慌,他唯有一面加快腳步、一面嘆息。
「喂!別那麼趕啊。」
「啊?──對不起。」
「對方不會飛天的。」宮本沉著臉說。
那是一間普通的日式房屋,乍看之下不知道是旅館。〈投宿三千圓……〉的看板
亦已字跡模糊。
正要踏上石階走向玄關之際,宮本感覺到膝蓋如針刺般疼痛。因突而其來的痛,
他忍不住「啊!」了一聲,身體傾斜。
「宮本先生!你沒事吧?」
谷內想攙扶他,他卻拂開谷內的手,憤怒地喊說:
「我沒事!不要理我!」
「沒事就好……」
宮本用手呵護著疼痛的膝蓋,慢慢直起身來。豈能在年輕一輩面前顯示軟弱!?
「──已經沒事了。來,走吧。」
「是。」
谷內欲言又止,走向玄關,靜靜地拉開格子門。
大清早的關係,當然誰也不在。谷內撳了在三合土硬地旁邊的門鈴。
──內裡一片寂靜。
「這種地方也能做到生意嗎?」
「只要世上有男人和女人便可。」
宮本輕輕靠在旁邊的牆壁上,膝蓋依然相當疼痛。
「現在的年輕人不是都上酒店嗎?」谷內說。「雖然貴一點,畢竟較有氣氛
嘛。」
「是嗎?……你和女人上過酒店嗎?」
「對,因為我有未婚妻。」
谷內坦率地點點頭。宮本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可是……結婚前去那種地方,對方的父母竟然沒說這說那?」
「好好確定投緣與否才結婚比較穩當嘛。況且,我們準備在兩個月後舉行婚禮
了。」
「哦。」
宮本無話可說。他有個唸高中的女兒,再過五、六年,她也會跟谷內之類的傢伙
上酒店嗎?
一名穿著和式棉袍的老人從深處出現。他好像一眼便看出宮本他倆是刑警般,臉
上露出不悅的表情。
「甚麼事?」他問。谷內晃了一下警察證,低聲說:
「有事找個住客,要打擾一下。」
老人聳聳肩,慢騰騰地折返內裡去。
「走吧。」
「唔。」
正要從三合土硬地走上去時,膝痛又使宮本弓起身子。
「宮本先生……請留在這裡吧!我去把他揪出來。」
宮本猶豫不決,可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痛得不能爬上二樓。
「那拜託了。我在此等候。」
「包在我身上。」
谷內輕輕單起一隻眼睛,踏著輕快的腳步上樓去了。
宮本喊:「千萬要小心呀。」
谷內大概沒聽見吧,宮本在木地板上坐下來,嘆了一口氣──膝痛一年比一年嚴
重,如此下去,對工作會造成妨礙的,到時會怎樣?大概要退出前線,調去當文職
吧?
不,若是這樣還好。
「人手過剩,很不幸,你……」
彷彿耳畔已聽到課長的說話。
宮本在警視廳搜查一課待了二十年以上,是最老資格的刑警之一。生性頑固的
他,人緣不佳,無緣晉升,但除了愛嘮叨外,卻得到年輕刑警的信賴和仰慕。
宮本很享受現在的工作,並無不滿,但畢竟抵不過年齡,重擔一年又一年的增加
了。兩年前開始膝痛,亦已逐漸無法向同事隱瞞了。又沒時間去治療,要是不定期往
醫院,是不會收效的。
「我也老了,渾身是病……」
宮本懊惱地在玄關的木地板上喃喃自語時,突然聽見槍聲,瞬間凝然,動彈不
得。那是甚麼?槍聲?真的是槍聲嗎?是不是聽錯?……
回復寂靜時,他仍無法確定,剛才的到底是否槍聲。
「谷內!怎麼了!」
他不顧一切地喊。沒有回應,只傳來女人的哀鳴。
「谷內──」
宮本臉上的血氣瞬間褪去。谷內不可能開槍的,換言之對方有槍,實在意想不
到,宮本正想快步走上去時,玄關那邊傳來某種重物「咚」他掉下的聲響。宮本立刻
改變方向,衝出玄關。
一個身穿白襯衣、黑長褲的男人,正赤著腳往前奔。
「別跑!」
宮本怒吼,渾然忘我地追趕男人出到大街上。跑了不過二十米,無情的痛楚使他
的腿抽筋。
「畜牲!王八!」
即使他勉強地跑,可對方卻發了狂的飛奔,二人的距離逐漸拉遠。宮本拔槍,朝
天開了一槍,但對方的腳步更加快速,毫無減慢的跡象。
「停!我開槍啦!」
宮本跪下單膝,兩手擺好架勢。距離太遠,瞄不中對方的腳。
要是射傷他也沒法子人。宮本瞄準目標,儘管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突
然,有一輛大型貨車衝出來,擋住男人的去路。男人停不了腳步,身存白襯衣的身子
就此捲入車底下,煞車聲尖銳地吱嘎作響。
──男人當場死亡。
「是他突然衝出來!真的啊!」
貨車司機用可憐的表情向宮本申訴。
「明白──你去報案好嗎?」
「好好,當然好。」
司機趕忙去找公共電話時,恰好附近派出所的巡警趕過來。
「這裡交給你吧。」
宮本叮囑後,急急折返旅館,谷內的事令他掛心。
他用一隻手按著膝蓋走上二樓,一看,谷內就倒在狹窄的走廊上。他的腹部被射
穿,大量出血,已奄奄一息。房間裡、一名裸女抱緊棉被在哭泣。
谷內舉殯之日,是溫暖舒適的小陽春天氣。
由於空氣乾燥,宮本的膝蓋也沒有痛了──如果那個早晨的天氣是這樣的話……
宮本帶著懊悔,加入上香的行列。
「──啊,課長。」
背後響起聲音。回頭一看,搜查一課的課長山際正快步走過來。
「課長,您那麼忙……」宮本說。山際木無表情地低聲說:
「這是上司的義務。」
他走到雙眼哭得紅腫的谷內父母前,深深地低頭──宮本聽不清楚他在說甚麼,
但山際是個有說服力的男人,如果他賠不是的話,對方反而會覺得不好意思。
令郎的意外是我當上司的責任──這樣說的話,任何父母肯定都會回答說:「不
不不,那有這回事……」之類。
輪到宮本上香。在誦經聲中,宮本挺上前去,說聲「對不起」,然後在靈位前跪
坐,向遺照合十。
「停止!」
突然,一把尖高的女聲刺破滿座的沉重。宮本扭頭一看,赫然見到一雙充滿仇恨
的眼睛,不禁慌了神。他這才察覺女人是朝自己叫嚷的。
年約廿二、三歲,個子高大的現代少女。不胖,只是個子高高;長臉、額寬,予
人千金小姐的氣質。原本安詳的臉容,因憤怒而僵硬,予人深刻印象的黑眼眸恍如飛
箭般凝視看宮本,甚具迫力。
「是你害死貴夫的吧。」
她接下去說。宮本想起谷內名叫貴夫,同時意識到這個人肯定是谷內所說的未婚
妻。
「為甚麼讓他一個人去?危險的事推給年輕人去做,自己卻躲在安全的地方,這
是警察的所為嗎!?」
少女顫聲說。宮本覺得自己面無血色。周圍噤若寒蟬,大概被少女的氣魄懾住了
吧,沒有人插嘴。
「貴夫還有大好前途……我們兩個月後就要結婚……你去死不就好了!」
少女嚷畢,把手中的念珠擲向宮本。珠子打中他的胸前和腕臂,嘩啦嘩啦的散落
在榻榻米上。
──少女哭倒在地。確實,當時沒有一同去,受到責備,也無可奈何,因為神經
痛的理由是講不適的。但是,對方只是重要的知情人,實在預測不到他會有槍械在
身。當然,倘若有那麼一點可能性,宮本一定會同行支援的。
在某層面上,那女的責備是正確的,但宮本失去重要的部下,同樣感到懊悔,可
他不願意向少女就地道歉。
宮本期待山際課長幫他說點甚麼,但令他愕然的是,當山際的視線和宮本接上
時,他卻偏過臉去。
這是怎麼回事?課長到底在想甚麼?
「爽子小姐,冷靜點。」
谷內的母親摟著少女的肩膀哄慰。名叫爽子的少女再度抬起淚濕的臉,向宮本嚷
說:
「回去!你回去!」
──這樣子實在不可能上香。宮本作出判斷後,向遺族鞠了一個躬便站起來。
出到外面時,突然有人拍打他的肩膀。
「剛才那位是殉職刑警的未婚妻吧?」
冷不防向他詢問的,是一個曾經見過面的記者。
「我不曉得。」
宮本往前走,對方也邊走邊說:
「你對她的責難有甚麼反駁嗎?」
「無可奉告。」
「即是認同她的說話吧?」
「我沒有這樣說。」
「那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二人一組行動的,為甚麼你一個人在樓下等?」
宮本決定充耳不聞,一個勁地繼續往前走,對方卻死心不息的纏著不放。
「──如果兩個人一同去的話,那位刑警可能不會死吧?說不定二人可合力逮捕
犯人呢。」
記者喋喋不休地說。
「犯人被貨車輾斃時,你在後面多遠?聽說你開了一槍,那是警告嗎?因為那傢
伙殺了警官,謠傳你是突然開槍的。」
宮本按捺不住內心的煩躁。課長之所以沒有插嘴阻止那少女責難,肯定是知道新
聞記者正在豎耳傾聽。可能他也想說,谷內和犯人的死,都是宮本一個人的責任
吧……
宮本想起谷內血染肚腹,痛苦地喘氣的情形。記者又問:
「你對殉職的刑警要負責任嗎?還是認為這是工作,無可奈何?」
宮本慢騰騰他轉身向著記者,往他的下巴一拳揮打過去。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2
「呃……」
爽子戰戰兢兢地喊,對方彷彿聽而不聞似的。遲疑半晌,她再搭訕說:
「對不起……」
──隔了一會,對方終於回過頭來。
頗早之前,爽子已在注視那個男人。她和大學時代的朋友闊別一年之後再見,談
得起勁,便走進這間咖啡店。
──星期天的新宿地下街,人潮擁擠得令人厭煩。在找到這間比較空落的店之
前,她已足足到過五間店找空位子了。
然後一邊啃著公司三文治,一邊繼續不停的話題……當朋友上洗手間的時候,她
才發現那個男人。她喝了一口冰水打量店內,才察覺店內的模樣,可見談得如何投
入。
位子已經坐滿,談話聲此起彼落。人客多數是男女情侶結伴,否則就像爽子她們
之類的女性同盟。沒甚麼重要的話題,卻也泡了幾個小時。店方似乎應該提高咖啡的
價錢才能划算。
她注目於那個男人,是由於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裡,看來也不像等人。那個
人偶爾想起似的,便啜著涼了的咖啡,魂遊象外,跟周圍就是離群脫出。
五十歲左右,在年月相當的西裝上穿上陳舊的風衣,怎麼看都是翻不了身的中小
企業上班族的感覺。毫無光澤的臉上飄著生活的疲累,混著白髮的額頭有點禿了。
不知怎地,爽子無法從那男人移開視線──曾經在哪兒見過他?不是相識的朋
友,而是在照片上見過,或是普通的過路人,總之覺得是見過的臉孔。
爽子的朋友回來了,二人又開始聊天,然而她的腦海一角仍想著那男人的事,談
得不如先前那麼投入。忍不住有一下沒一下地望望那男的。他是誰?在哪兒見過
他?……
「怎麼了?爽子。」
朋友察覺到爽子有點異樣。
「啊?」
「你從剛才起便心不在焉似的──有誰在嗎?」
「不是……只是……喏,那邊不是有個男人一個人坐著嗎?」
「啊?──哦,是否那個有點髒兮兮的男人?」
「對。我對他有點印象。」爽子皺起眉頭沉思。「在哪兒見過呢……」
「相貌不太好呢。」朋友坦率地說。「不要看他的好,萬一被他纏上就麻煩
了。」
把人家當作黑社會份子看待,爽子笑了。
「也是。」
她點點頭──那一瞬間想起來了。
「已經這個時間啦。我得走了。」
朋友站起來時,爽子說:
「我要打個電話,就此告辭吧。」
「是嗎?那麼賬單……」
「我來付好了。」「不不,那可不行。」二人這樣爭論片刻後,結果還是由爽子
支付。她獨自留在店內,然後遲疑了足足五分鐘,才上前搭訕。
男人狐疑地問:
「甚麼事?」
他想不起爽子是誰,爽子猶豫了。就這樣說句「認錯人了」不就好嗎?沒必要讓
對方想起不愉快的事。
「哪位?」對方木無表情地重複。
「我叫布川爽子。」她停了一會,然後再說:「谷內先生的未婚妻。」
她見到男人的臉上剎那間掠過複雜的表情。
「你是當時那位刑警吧。叫宮本的……」
「以前是。」宮本喃喃地說。
「我知道──我在報章上看到消息,說你辭掉警局的工作。」
「是被革職的,你滿意了吧?之後做事的公司倒閉了,不然就是裁員,當了幾個
月失業人士。看我這一身打扮就知道了吧。老婆帶著女兒回娘家了,也沒甚麼好說
的。」
宮本的語調沒有一絲憤慨,只是放棄一切、了無氣力似的,令爽子心頭一痛。
「我想……道歉。」
爽子垂下臉龐──宮本沉默片刻,然後竟低聲笑了起來。
「啊,坐嗎?」
爽子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宮本問:
「有香煙嗎?」
爽子點點頭,從手袋掬出半包Mild Seven擺在桌上。宮本抽出一支,
伸手進口袋裡摸索火柴。爽子遞上細長的Dunhill打火機點了火,宮本有點困
惑的看看她的臉,然後把銜著的煙湊近火頭。
見到宮本津津有味地吐出煙霧時,爽子察知他該有一段時日沒吸過香煙了。
「若不嫌棄……請。」
她把剩下的半包煙遞給他。
「多謝。」宮本把香煙塞進口袋。「──唔,如果以前說了過份的說話,對不
起。你毋須感到要負責任的,因那是事實,是我失態,我是因為打暈那個記者才被革
職的。」
「可是,畢竟是因為我溜出那些話來──」
「老實說,我並沒有生你的氣,我生氣的是一點也不維護我的課長和那名記者,
即使現在見到面,還想揍他。」
說著,他唇端泛起淺笑。「還有我自己。」
「但我畢竟耿耿於懷……真的萬分抱歉。」
爽子鞠躬。
「你憤怒是當然的。假如有人醉酒駕駛,撞死我的妻子,我一定會讓他半死不活
的。」
「承蒙這樣說……如果我能做點甚麼的話……」
「做點甚麼?」
「呃──假如你要找工作的話,家父的相交甚多……這樣說也許你會生氣……」
「不,那真求之不得。」宮本嘆一口氣。「若是找到工作的話,內子和小女也會
回來的了。」
「既然如此,務必讓我幫個忙!」爽子起勁地說。
「是吧……這個時候逞強也沒用。」
宮本展露笑臉,使爽子驀地心動的笑臉。宮本有點遲疑地說:
「我可以再提出一個請求嗎?」
「如果我辦得到的話。」
宮本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其實,我希望你替我付這裡的咖啡錢。我以為口袋裡有五百圓,誰知空空如
也。我尚欠一百圓呢。」
「當然。」爽子微笑。「──不如再叫一杯吧?」
「哦──那不客氣了。」
宮本點點頭。爽子叫了女侍應,點了兩杯咖啡。
「啊,讓你久候了。」
聽見聲音,爽子抬起頭來,不禁說:
「嘩!認不到你呢。」
穿上新西裝的宮本,看來判若二人。
「託福。」宮本逗趣地說。「承蒙令尊給我的服裝費。感覺終於做回普通人
了。」
「那走吧。」
爽子截停計程車,前往上野的美術館──跟宮本在那間咖啡店遇見後,已經過了
一個星期。
宮本透過爽子父親的介紹,得到某倉庫公司聘用為警衛主任。彷彿卸下了半年來
的重擔般,心情從未試過如此舒爽。
「在美術展的會場見面,也真奇特呢。」宮本說。
他將要拜會新的僱主,即倉庫公司的社長。
「我和他女兒是從高中時代便結交的朋友。她是學畫的,今次在美術展得到佳作
獎,所以她父親也來看畫。」
「原來是這樣。」宮本點點頭。
──爽子望著車窗外,春光明媚,整條街綠樹盎然。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問
道:
「宮本先生,你太太和女兒呢?」
「我一決定住處,她們就會回來的了。」
「好極了。」爽子舒了一口氣。
「真是奇妙。我既不是愛妻家,也不溺愛子女。她們在家時,我總叱責說『吵死
了』,可一旦獨自一人時,卻覺得非常寂寞,長夜漫漫的……」宮本感慨地說。
計程車在美術館前停下來。宮本付了車資。
「我來……」
他阻止爽子說下去。
「請不要讓老人家蒙羞吧。」
宮本咧嘴一笑。爽子也依從他的話。
美術展一片盛況,宮本好奇地觀賞掛滿了牆壁的畫。
「宮本先生,請在這兒等一等。」爽子說。「我去找他們過來。」
「好的,我會在這兒看畫的。」
「你對畫有興趣的嗎?」
「一竅不通,那正是有趣之處。」
宮本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爽子沿著恍如迷宮般的通道,依著「順路」的箭頭快步往前。一張熟悉的臉孔正
在仰視一個裸婦銅像。
「淳子。」她喊。那女孩回過頭來。
「爽子!你來啦!」
轟淳子跑過來。她比爽子嬌小,站在一塊時像妹妹。二人是同年好友,無所不
談。
「恭喜你入選。」
「說是入選──」淳子不服氣地說。「佳作獎而已。」
「有甚麼關係?能入選為佳作的,只有一小部份作品呀!」
「儘管如此,人家火大嘛。」
淳子的語調有點粗魯而爽朗,這是她的習慣。
「為甚麼?」
「畫的世界是人脈和錢脈啊!若是某某老師的弟子,或是某某大師的兒子的畫,
連畫也不看就肯定入選的了。」
「很過份,真的嗎?」
「當然啦!所謂的評審員,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投哪幅畫一票。完全沒有那種關
係的人,他們的作品是不行的。」
「若是這樣,那你不是更了不起嗎?」
「還好──評選當局若不加入這種畫,事後大概會被人說這說那吧?」
「本來就應該入選的嘛。」
「當然!」淳子挺起胸膛說,然後笑了。「那不曉得。總之參觀一下好了。」
她催促爽子,二人一同邁步。
「你父親來了沒有?」爽子問。
「啊?──對了,他來啦,還一面嘀嘀咕咕,一面提醒大家拍下我的畫。」
「很久沒見世伯了。」
「還是老樣子。」淳子輕鬆地說。「嚐,他在那裡──好像在跟甚麼人談著話似
的。我把他叫過來好嗎?」
「沒關係,我等他。你的畫是哪一幅?」
「那兒的風景畫。」
「嘿……不錯嘛,強而有力。」
「是嗎?受讚揚是不會不高興的。」
淳子笑饜如花。
「這幅畫入選了嗎?」
爽子的視線移向隔鄰的畫作。那是一幅予人普通感覺的肖像畫。
「對呀!依我的看法,那只是幅練習作品罷了。」
淳子用苦澀的語調說。
「〈沼原昭子.作〉呀……是不是憑甚麼大師關係而入選的?」
「不是大師,是大商人。」
「商人?畫商嗎?」
「對。一流的畫商,擁有不遜於一流畫家的勢力;不,更在其上。不管任何巨
匠,在達到那個地位之前,都需要畫商的照顧。」
「那麼厲害!」爽子佩服地說。
「這個叫沼原昭子的,是一個叫中路的畫商的情婦呀。」
「嘿!很厲害呀。」
「噓。」淳子壓低聲音。「一說曹操,曹操就到。就是那個女人。」
爽子悄悄轉過頭去──年約廿四、五歲的女人,穿著品味差透的鮮紅色套裝走過
來。雖是美人,卻是那種惹人反感的美,而且毫不掩飾其目中無人的傲慢。
跟她在一起的,是個妄自尊大的男人,年近六十了吧!油光滿面,那雙小眼睛令
人聯想到蛇。
女的根本沒看她的畫一眼,迅速舉步向前,但畫商卻驀地察覺到淳子。
「等我一下。」他對沼原昭子說,然後快步走過來。「──你是轟淳子小姐
吧?」
淳子吃了一驚。
「嗯。是、是的。」
「佳作入選,恭喜。我是畫商,小姓中路。」
「哦……」
「你的畫確實不錯。」中路那雙小眼睛轉向淳子的畫。「有前途。」
「多謝。」
「已經簽約賣給甚麼人了嗎?」
淳子瞪大眼睛,搖搖頭。「不,沒有。」
「那麼,你不介意我買下來吧?」
淳子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力點一下頭。
「今後你的畫全都拿給我看吧。我絕對不會搞壞它的。」
「哦……」
中路從口袋掏出名片。
「改天到我的店來一趟吧。但我經常不在,來之前請先給我電話吧。」
「……好的。」
「那麼,再見。」
說罷,中路快步走開了。爽子察覺沼原昭子用陰險的眼神一直盯看淳子。
「──啊,嚇得我。」
淳子像是懷疑手中的名片會變成樹葉似的,一直注視著。
「了不起!竟然被大畫商看上。」
「是吧……他的確是相當有力的人物。」
「他看穿說你有前途。必須加油啦!」
淳子微笑。
「是吧。不過,我可不願意變成沼原昭子那樣。」
「怎會呢?對對,他不會對你出手吧。」
這時,淳子的父親走過來。
「世伯,很久沒見。」
「你好你好。你還是那麼漂亮,不像淳子那樣總是一身顏料。」
轟社長的體型矮胖,不像公司社長,倒像小商店的老闆,人品爽直。
「好失禮呀!」
淳子假裝噘嘴不高興,然後提起她的畫被畫商買下的事。
「那真不得了!」轟瞪大了眼。
「對了,爸爸,你不是有話要跟爽子談嗎?」
「是的──那個人來了沒有?」
「來了,在入口處。不好意思,給您帶來麻煩。」
「不不,我正頭痛著,找不到能夠信任的人;若以前曾任職警察就安心了。」
三人沿著反方向,返回到入口處。
「咦,他到哪兒去了?」
不見宮本的人影,爽子東張西望。
「啊,對不起。」
大概出到外面走走吧?宮本從門口走進來。
──爽子把宮本介紹給轟,然後他們二人便自行商談工作的事。
「不是頗有味道的男人嗎?」淳子悄悄對爽子說。
「他是好人。我想他一定會好好做事的。」
「爽子。」
「甚麼?」
「你也該物色新男友了。」
爽子默默地微笑。
「紅色套裝的女人?」
爽子反問,拿著咖啡杯的手凝住。
「嗯。有沒有留意到?」宮本說。
「呃……跟一個開始踏入老年的紳士在一起那個?」
「是。男的好像非常精明,就如……」
「像蛇一樣?」
「對對,對極了。」宮本愉快地說。
爽子和宮本為了跟爽子的父親碰頭,來到酒店的茶座。
「那個女人……名叫沼原昭子。」
「沼原昭子!果然是她。」宮本深深嘆息。「──你認識她嗎?」
「不,只是聽朋友說罷了。」
爽子說明沼原昭子和畫商中路的事後,宮本慢慢地點頭。
「原來如此。她成功了。」
「你認識那女的?」
「嗯……在偵查那件案的時候。」
「那件案?」
「谷內那件案。」
爽子坐直身子。
「請告訴我──是女學生遇害的案件嗎?」
「是的。」宮本點點頭,看看腕錶。「還有許多時間。好吧,告訴你吧。」
宮本整理一下思緒,然後娓娓道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3
抵達現場時,陽光終於從雲層間照射出來,昨晚的雨使空氣又冷又潮濕。
小小的公園──入口處寫著〈╳╳兒童遊樂場〉──擠滿了穿制服的警員、戴白
手套的刑警,以及身穿白衣的男人。
「啊,宮本先生。」
谷內揚揚手走過來。
「遲到了,抱歉。」
「不,我也是剛剛到。」
「好冷啊。」
「是啊。」
「屍體呢?」
「在那廁所後面──知道身份了,因為書包內有學生證。」
「學生?」
「中三啊。」
「中學生?──怎會這樣?」
「看來不是太乖巧的學生,書包內有口紅和化妝品。」
「嗚呼。家長呢?」
「剛才聯絡了,大概飛著來吧。」
在谷內的催促下,宮本繞去水泥構造的廁所背後。
「很過份!」
宮本不禁洩出喃語──中三學生,是十五歲吧。成熟的胴體。想想自己唸高中的
女兒,便不覺得奇怪。
受害者全裸,被脫掉的衣服散亂在他。她的肌膚看起來恍如披上紅布似的,全身
的傷口大量流血。
彎身在屍體旁的男人抬起頭來。
「啊,辛苦了。」
說話的是驗屍官加藤。
「怎樣?」
「是變態者所為吧。至少有十二處被刺。」
「被強暴過?」
「憑這狀態無從檢查。」
「看來是很愛玩的女孩子。」
「好像是。為甚麼故意做出糟蹋自己的事呢?」
宮本繞到廁所前面。谷內手裡拿著書包站在那裡。
「是誰報警的?」
「附近的老人家。」
「為甚麼他在如此寒冷的早晨──」
「他飼養的貓一直沒回來,於是四出尋找,然後就發現屍體。」
「原來如此。這才會到廁所後方那麼偏僻的地方吧。」宮本點點頭。
「他大吃一驚,趕忙報警。」
「讓我看看那個書包。」
宮本從谷內手中接過書包。正要檢查內裡的東西時,突然問道:「──那麼,找
到了嗎?」
「啊?」
「貓啊。」
「哦……說起來,當時他抱在懷裡。應該是找到了吧?」
「那就好。」
書包裡整齊地放著課本和筆記簿之類,還有盛載化妝品的塑料盒子,宮本找到紅
色的小型記事簿。
「寫了甚麼?」谷內窺望。
「唔……是約會時間吧。」
「有昨晚的記錄嗎?」
「正在看著。」宮本翻開日程的頁數。「寫著八點,〈RJO〉……」
「是店名吧。咖啡店之類的。」
「怎樣呢?查查電話簿吧。」
「明白。」
「多半是賣淫吧?而客人中有變態者……」
「中學生啊。」谷內搖搖頭。「到底她父母在做甚麼?」
宮本沉默。自己對女兒的生活又有多少了解呢?萬一女兒誤入歧途,身為父親的
自己可有察覺?──幾乎每一天,見面只談幾句話,偶爾的休假也從來不曾一同外
出。說起來,前次全家旅行是多少年前的事?……
在公園外面,來湊熱鬧的居民在竊竊私語;新聞記者及電視台的攝記也來了。公
園開始擁擠起來。
一名巡警朝宮本跑過來。
「受害者的父母來了。」
「是嗎……現在就去。」宮本嘆息。「真是討厭的工作啊。」
他向谷內發牢騷。
「我去好嗎?」
「不,沒關係。我比較習慣處理這種事。」
宮本往公園的入口邁步。想到待會要展開悲嘆的場面,他的腳步也沉重起來。
「現場附近沒有一家叫〈RIO〉的咖啡店。」谷內手持記事簿說。「最近的咖
啡店,乘計程車也需時二十分鐘。」
「唔,不一定是咖啡店吧。」
「是嗎?」
「若是賣淫的話,在引人注目的地方碰頭並不方便吧。」
「這樣的話……從現場步行七、八分鐘的地方,有家洋服店。」
「好像是。走吧。」
那是家專售女士服裝的華麗商店。兩名衣著邋遢的男人走進去時,就覺著有點寒
酸。當向滿臉狐疑的女店員說明來意時,她慌忙說:
「請稍候。」
然後跑進店內的深處去。過了一會,一名四十歲前後的女人走出來。
「我是這間店的老闆。你們是警察嗎?」
宮本把來意再說明一遍。
「是嗎?對,我在報紙上也讀到這件案,卻不曉得就在這附近。」
「遇害的少女,好像在八點鐘的時候,在這店前與對方約好碰面。有沒有甚麼頭
緒?」
「唷……很遺憾,本店在七點鐘就關門,八點鐘,我已回到家了。」
「那麼早就關門啦。」
「這一帶不是很熱鬧,寫字樓較多,六點過後就冷冷清清的了。」
「是嗎?」
撲了個空──二人離開洋服店。
「看來有目擊者的希望不大。」谷內說。
「那可不一定。」
「要到其他店子查查看嗎?」
「也好。他們是在這間店的櫥窗前碰頭的吧。所有可以看見這個位置的公司和店
鋪都要查查看。」
宮本和谷內逐一調查馬路對面的店舖和公司,結果全都在八點前關門,沒有一個
人見過那名少女。
「徒勞無功啊。」
宮本看看腕錶。
「快要五點了──喂,找個地方吃飯吧。我們要消磨時間,直到八點鐘。」
「打算怎麼做?」
「八點再到這裡來看看吧。說不定會有甚麼新發現。」
「明白。」谷內咧嘴一笑。「宮本先生很有耐性呢。」
「那當然。」
二人走到車站前的鬧區吃中華料理,然後到咖啡店、書店閒逛打發時間。過了七
點半,返回那間洋服店一看,誠如女店主所言,那一帶有如半夜似的寂靜一片。
「這麼一來,不可能有目擊者了。」
「是呢。」
洋服店的櫥窗一直亮著燈,只有那兒燈火明亮,是個適合避人耳目碰面的好地
點。
「怎樣辦?」
「沒法子。」宮本聳聳肩。「回去吧。」
二人往車站方向走著時,從對面有個年輕女子走過來。肩膀上掛著像是作畫用的
道具盒子,手裡拿著寫生簿。相當的美人胚子。
那女的與宮本二人擦身而過,走過馬路,在洋服店對面的大廈前止步,宮本他們
看著她,只見她從寫生簿拿出好幾張畫來,開始用膠紙貼在大廈的閘門上。
「畫速寫人像的吧。」
「看來是。」
二人對望一眼,然後向那女人走過去。
「對不起。」宮本上前搭訕,女人飛快他瞥了他一眼。
「甚麼事?」
「我們是警察……」
「有甚麼問題?我只是畫肖像畫罷了。」
「當然沒問題,只是想請教一下。」
「甚麼?」
「其實──不,可以幫我畫一張嗎?」
「畫你?」
「不行嗎?」
「不是──一張一千圓啊。」
「沒問題。你叫甚麼名字?」
「沼原昭子。」
她一面在寫生簿上用炭條描繪,一面說著。
「你常到這裡來的嗎?」
「常常來,但不是每天。」
「昨晚呢?」
「嗯,我在這裡。怎麼了?」
「大概從甚麼時候開始?」
「比今天早一點,大概七點左右吧。」
宮本說明事件經過,沼原昭子突然住手。
「唷!那麼──」
「他們好像是約好八點鐘,在那對面的店前碰面。有沒有察覺呢?」
沼原昭子沒有馬上作答,繼續沉默地描繪宮本的臉。
「──好,完成了。」
「謝謝──嘿,我也相當風流倜儻呢。」
谷內窺望一下,取笑說:
「收取一千圓的關係,修整過吧。」
接過宮本拿出來的千圓鈔票後,沼原昭子說:
「那女孩的話,我見到了。」
「肯定嗎?」
「是個拿著書包、穿水手裝校服的女孩吧?」
「對呀。有沒有看到男的?」
「我一直都看著他。」
「一直?」
「男人是在八點鐘之前來到的,大概叫他白等了很久吧?至於那個女孩……對,
應該在八點半才到。」
「他們倆立刻去了甚麼地方嗎?」
「對。走去那邊。」
沼原昭子用眼睛示意,是公園方向,即兇案現場。
「記得那男的是怎樣的嗎?」宮本問。
──沼原昭子撲哧一笑。
「可以再買一幅畫嗎?」
「買畫?」
「我有那個男人的速寫畫。」
宮本和谷內不禁對望一眼。
「你肯付我一千圓嗎?」
「沒問題。」
沼原昭子從貼在背後的閘門上撕下其中一張畫來。
「就是這張。」
她遞給宮本──還很年輕的男子,予人有點邪氣的感覺。
「相當年輕啊。」
「嗯。廿三、四歲吧。有點不求上進似的。」
「是他請你畫的嗎?」
「不是。到了九點鐘左右,在車站前喝酒的人會開始回家,這裡會有人經過,在
那之前,幾乎沒有人會到這裡來。太空閒了,我就把獨個兒佇立在那裡的男人畫下
來。」
「得救了!真是感謝!我立刻叫人把這個拍下來,四處查訪。」
「付我一千圓嗎?」
「啊,對了。」宮本望了谷內一眼。「喂,這次由你來付。」
「是。」
谷內苦笑著掏出錢包。宮本注視著貼在閘門上的一排排肖像畫。
「這些都是你隨意畫下來的嗎?」
「有的是,也有受託繪畫後,卻生氣地說:『我該是更英俊的!』然後不肯買而
留下來的。」
「不容易呢──你是學生嗎?」
「正在上美術學院。老家寄來的生活費實在不夠用嘛。」
「不容易啊。那麼,加油吧。對了,我想知道你的事。」
宮本拿出記事簿。
「怎麼了?」爽子問──宮本突然沉思起來,中斷了說話。
「啊──對不起。」
「怎麼有點心不在焉似的?」
「我在回想啊。」
「啊,懂了,因為沼原昭子是個美人兒吧?」
「不能取笑我啊!」宮本笑了。「那個時候的她,還是個有點土氣的女學生。今
天見到她,我就想在哪兒碰過面,究竟她是誰。」
「不過,她的樣子該變了許多吧,但你竟然仍認出她。」
「是職業病吧。記著不同的臉孔,也是刑警的職業範圍,很自然就養成了這種習
慣。」
「那張肖像畫的男人是──」
「對,就是他開槍射殺谷內的,名叫三島。刑警之中有人認誠他,馬上認出他
來。以前他曾因非法藏有迷幻藥被捕,所以大概知道他出入的地方。只是他居無定
處,花了一番工夫去找,然後從某酒吧的經理接到通知,說他帶女招待去旅館過夜,
於是我和谷內立即前往那家旅館去監視……」
「他知道有人追蹤自己嗎?」
「不曉得──不,其實事到如今才說這件事也於事無補……」
「甚麼事?」
「其實到目前為止,我認為這件案是尚未解決的。」
「這麼說……」
「的確,三島那傢伙相當吊兒郎當,他不知依賴過多少個女人,過著小白臉的生
活,但這種男人幹下如此變態的罪行,我卻難以理解。你明白嗎?所謂的變態者,平
時多是非常認真的、平凡無奇的職員之類。」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明白了。」爽子點點頭。
「三島死後,那宗女學生命案也解法了……但我心中依然有甚麼掛礙。」
「即是說,三島不是兇手?」
「──嗯,我的直覺是這樣認為。況且,事後調查得悉,當谷內闖進去時,三島
的外套口袋裡是有海洛英的。對他來說,萬一被發現那個的話可不得了吧。所以,他
突然開槍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換言之,雖然他逃走,卻不一定代表他就是兇手。」
「那麼……你是說沼原昭子說謊嗎?」
「不,不一定是。三島可能真的去過那個地方,但未必是當客人,而是當中間
人。」
「中間人?賣淫的中間人?」
「對,那傢伙可能會做那種勾當,因他甚麼都碰。那名重要的客人或許在別的地
方等候。」
「這麼說,真兇仍然逍遙法外……」
「不,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請別太過在意。」
宮本回復輕鬆的語調。也時候──
「啊,久候了。」爽子的父親布川晃一急步走過來。「剛才出門時接到轟的電
話,他感謝說給他介紹了一個看來相當靠得住的好人。」
「不敢當。我會努力工作的。」
「那麼,今晚慶祝宮本先生的第二個人生吧──」
「爸爸只是找藉口喝酒而已。」爽子說著,布川那張友善的臉微妙地扭曲了。
「偶爾有甚麼關係?」
「明明被醫生禁止喝酒的了。」
「他只是說不能喝太多而已。」
「那我跟著去監視好了。」
「哎呀呀,我的『黃臉婆』為甚麼看來如此年輕?」
「您們的感情很好呢……對了,布川先生。」
「甚麼事?」
「您們都知道我曾是刑警吧,但關於我辭職的內情,轟先生知道嗎?」
「其實,剛才他在電話中詢問過,我就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的告訴他。他說若是
這樣,那就完全不用操心。」
「聽了這個就安心了。」
宮本說。
如果轟甚麼也沒問,反而令他在意。
「那麼,走吧。」布川站起來。「牛肉火鍋如何?我知道有間很棒的店。」
很久沒喝酒了,臉腮罕有地發燙。宮本和布川父女分手後,走向地鐵站,打算回
去一個人住的破公寓。
他們真是好人,我運氣真好。宮本深切地想──盡快搬去寬敞的公寓,一家三口
又能一起生活了……
車站月台比想像中擁擠。繁忙時間也真浮動,八點鐘的時段月台仍空空落落的,
但到了現在九點前後卻又稍稍擁擠起來。
儘管這樣──宮本從剛才開始便在意一件事。
跟爽子談起那件案時,他突然陷入沉思之中──非常奇妙,那時沼原昭子貼在大
廈閘門上的「賣不出的肖像畫……宮本剎那間想起來了。已經事隔半年,而且是在不
經意間注視的幾張畫像,竟然仍可想起來,實在有點不可思議,那畢竟是身為刑警的
習性吧。而且,因看慣兇犯的通緝畫,所以對肖像畫比較敏感吧。
那好幾張臉孔在宮本的記憶中稍縱即逝,但在那一瞬間,宮本覺得當中有認識的
面孔──雖然是男是女也不曉得,但就是留下「咦」的印象。
宮本搖搖頭,企圖揮去那種令人著急的念頭。他愈想去追溯回想,它就愈逃往遙
遠的黑暗中。
我太多心了,宮本想。可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心裡的疙瘩──在哪兒見過的
臉孔?而且是最近才見到的……
火車駛入月台,宮本往月台的正中央走去。
突然,有人推搡宮本的背。走著的腳一時不聽使喚,宮本摔倒了。「啊」的一
聲,他跌到路軌上。
有人哀叫驚呼。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4
「啊,宮本先生,傷口怎麼了?」
爽子一見他就說,宮本難為情地摸一摸額頭的膠布。
「不,只是跌了一跤。」
「很危險呀。以後要多多小心啊。」
「沒事的──今天特地跑來的嗎?」
「我是來看宮本先生第一天上班的模樣。」爽子瞇起眼睛仰視高聳的倉庫大樓。
「難道這些全都是轟先生的?」
「對。不止這一幢,在這後面還有另一幢同樣的。相當不得了的規模呢。」
叉式鏟車忙碌地往返著,二人穿過其間而行。
「不過,果然非常適合你呢。」爽子說。
宮本穿上警衛的深藍色制服,還截上警官式的帽子。
「有點難為情呢。」宮本笑了。「不過它讓人產生必須振作的心情來。」
「很有威嚴啊,真的。」
「單是巡視就不容易了。因為地方太大,內裡的構造又相當複雜。」
「不光是積存貨物嗎?」
「不可能那麼簡單。貨物的種類、重量、大小、發送地址、日期等,每一項都要
好好區別,由傳送帶去分門別類。」
「嘿!厲害。」
「假如貨主要求甚麼貨物,必須要馬上替他拿出來。要是沒有記錄好,花一整天
時間也找不著呢。」
「即使在自己的房間,我也時常找不到東西呢。」爽子笑說。「──公寓找到了
沒有?」
「嗯,價錢合適,距離這裡又頗近,我想決定租下來。」
「好極了──需要上夜班嗎?」
「每週兩次要在這裡過夜。不過,跟刑警時代相比,當時不能回家的日子更多。
今次的工作算是比較穩定得多了。」
「今晚要上夜班嗎?」
「不,從明天起。今天單是要記下概況已忙不過來啊。」
二人來到另一幢樓的入口前。
「那我在此失陪了。加油吧!」
爽子甜笑著快步離去。目送她的背影,宮本不禁微笑。
「主任!」
喊聲使他回頭一看,是年輕警衛八代。他是個非常有活力的年輕人,見面時,宮
本聯想起谷內。
「怎麼了?」
「剛才那位女士是誰?是個大美人啊。」
「普通朋友而已──發生甚麼事嗎?」
「我檢查過警鐘,發現有三個地方故障了。」
「嗚呼。幸好及早發現。」
「是啊。因為主任一職懸空了一個月之久……看來也要檢查一下滅火系統呢。」
「唔,那馬上去辦吧。故障之處在今天內叫人修理。」
「明白。」
宮本往第二倉庫的入口方向邊走邊說:
「我曾當過警官,說話語調可能會不自覺的較粗暴,但不要放在心上。」
「沒關係,清清楚楚的吩咐我辦事好了。最傷腦筋的是那種只會抱怨,卻不曉得
其實想叫人幹甚麼的上司。」
「如果其他年輕人也像你這麼想,我們上了年紀的就容易做了。」宮本輕拍八代
的肩膀。「好了,有關這邊的系統,可以再說明一遍嗎?」
──五點鐘結束工作,倉庫在六點鐘關閉。宮本第一天的工作完畢,鬆了一口
氣,從值班的出入口走到外面。天色即將完全暗下來了。
「遲些一起去喝一杯吧?」八代向他搭訕。
「也好。安定下來之後一定奉陪。」
「主任相當有魄力呢。跑上跑下的,一點也不疲倦。」
「當差時,一雙腿已訓練有素。」
說著時,宮本才察覺到膝蓋已經不痛了。辭去警務後,為著餬口奔波期間,膝痛
也離奇消失了──人被追逼得走投無路時,就會健壯起來,宮本苦笑。
「咦,誰呢?」八代嚷出來。
「甚麼?」
「瞧,有個非常標緻的女人啊。」
女人靠著一輛紅色房車而立,恍如從宣傳新車的海報跑出來似的。她穿著黑皮大
衣,懶洋洋地靠在車旁吸煙。
「嘿,裝腔作勢的女人!不過是美人兒!你說是嗎?」
「是吧。」宮本曖昧地微笑……
現在,已經過了看到年輕美女就激動的年齡。
「慢著……」
隨著走近女人的方向,宮本內心興起「難道是……」的想法。
來到距離五、六公尺的地方時,女人望著二人──果然是她。
沼原昭子一直盯著宮本,然後把煙蒂扔在腳畔。
「記得我嗎?刑警先生。」
「我已經不是刑警了。」
「聽說了。我有事找你談談……有時間嗎?」
「可以。」宮本轉向目瞪口呆的八代。「對不起,就此別過。」
他揮揮手。在沼原昭子的催促下,坐進車內。
「好車。是外國車嗎?」
「嗯。是福特,但不是太貴。」她邊發動車子邊說。「我的車呀,是中路買給我
的。」
「在美術展一起的男人?」
「對,他是我的資助者。」
「與畫肖像畫的時候相比,不是出人頭地了嗎?」
「對於那種工作,我已感到極度厭煩了,於是迅速接近中路──在美術展時,你
馬上認出是我嗎?」
「也要想了好一會兒。」
「不愧是刑警先生。我只是覺得在哪兒見過你似的,待入夜後才想起來。」
「對了,找我有事嗎?──說起來,你竟知道我在這裡做事呢。」
「我打電話去警局問,才知悉你沒有當刑警。然從問到你搬家的地點,到那裡
去,便探聽到你在那間倉庫工作。」
「刑警也自愧不如。」宮本笑了。「你如此費時四處追查我的下落,有甚麼原
因?」
「有點事想跟你談談──可以陪我吃晚飯嗎?」
「等等。我今天才開始上班,還沒領薪水。」
「不用操心,反正是中路的錢,又不是我請客。」她自暴自棄似的說。
「好像不是太開心呢。」
「被那種老頭子擁抱,誰會開心?」沼原昭子直言不諱。「那麼,吃餐飯可以
吧。你沒別的要事吧?」
「好吧。先行多謝。」
對宮本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機會──他希望把堵在心裡那怪怪的疙瘩搞清楚。
「我向刑警說了謊話。」沼原昭子說。
──青山一家非常寧靜的餐廳。時間尚早吧,顧客稀疏。
用餐期間,彼此暢所欲言、沒有隔閡。出乎意外的是,沼原昭子予人的感覺,並
不如外表那麼大大改變。
學生氣質確是消失了,但宮本發現她有某種體驗過人生的苦,憤世嫉俗的感覺,
這似乎是她本來的性格。為了擠身畫壇,出賣肉體給老畫商也滿不在乎。她像是區分
得清清楚楚,知道這只屬買賣交易罷了。
服裝變得艷麗,化妝亦較濃艷,是為了配合中路的喜好吧。也許本人認為T恤牛
仔褲比較適合自己。
吃完飯後,沼原昭子這樣說:
「我向刑警說了謊話。」
「怎麼說?」
「事到如今說了也沒用。」昭子邊點煙邊笑說。
「關於那件案的嗎?──遇害女生所等候的男人,不是那張畫的男人吧?」
「你知道了?」
「不是……我只覺得有點奇怪罷了。」宮本慢慢喝著提拉米蘇的咖啡。「……為
甚麼要把三島的畫像交給我?」
「報復。」
「報復?」
「在那之前,我和三島是同居過的。」昭子的視線落在煙灰皿上。「我明知他是
窩囊的男人,卻忍不住想照顧他。他就是有這種能耐的男人。」
「那麼,到底發生甚麼事?」
「我和他大概同居了半年吧。我賺錢養他,買煙買酒給他,也給他零用錢。他求
之不得,每次都表示一定會好好找工作──我沒有真的相信他,只認為他並非壞人罷
了。後來……是遇見你的三天前吧,我如常出去兼職畫肖像畫,卻突然想起忘了拿東
西,加上那段時間行人不多,於是折返公寓去。」
昭子把只吸了一點的香煙揉熄在煙灰皿裡。
「──他正在跟一名陌生的女人在赤裸著嬉戲。」
宮本想,昭子好像相當迷戀三島似的。她那恍如嘴嚼痛苦的語調,說出那一瞬間
的衝擊依然在心裡留下傷痕。
「你把三島怎樣了?」
「我把女人趕走後責問他,他卻說:『是你要求,我才和你在一起的。還有很多
女人等著我呀』,然後便搬走了。」
「好過份的傢伙。」
「是我愚蠢,而且……」
昭子把要說的話打住了。
「甚麼呢?」
「當時,我懷孕了。」
「你打掉了?」
「當然!──我怎會生下那種男人的孩子!?」昭子不吐不快地說。
「因你懷恨在心,才說三島是兇手吧?」
「對……聽到你那番說話時,我突然想到的,剛巧我有他的畫像。不過,我沒想
到會搞成那個局面。我只想給他一點教訓而已──其實,只要調查一下便曉得不是
他。只要把他當疑犯關進拘留所的話,我的心就會舒爽些,我只是想那樣而已。」昭
子窺探宮本的臉。「──你大概很生氣吧?」
「我沒有生氣的理由。」宮本木無表情地說。「我已不是刑警,只是對不起殉職
的谷內刑警而已。他有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未婚妻──不過,刑警這份職業是離不開
危險的,你也不必太過責怪自己。」
昭子似乎鬆了一口氣。
「好極了!我還以為會被拉往警局呢。」
「我可沒有這種權力。」
「總之,我想為說謊的事向你道歉。說了出來真好。」昭子向宮本微笑。「去哪
兒喝一杯嗎?」
「不了。」宮本搖搖頭。「因為是第一天上班,明天若是宿醉就傷腦筋了。」
「哦。你好認真呢。」昭子嘲諷地說,然後燃點第二支煙。
「可是,有問題啊。」
「甚麼問題?」
「首先,那宗女學生命案依然未解決。由於三島畏罪而逃死去,警方認定他是兇
手。但憑你的說話,得悉兇手另有其人,可他完全沒有被調查的威脅,仍大搖大擺的
四處走呢。」
昭子垂下眼睛──宮本接下去。
「可以告訴我嗎?你當時的說話,其真實度究竟有多少?」
「甚麼意思?」
「事發當晚,你真的在那裡嗎?」
「在呀。」
「好,那就是事實了。接著,你看到把女學生帶走的男人嗎?」
沉思片刻。
「看到。」昭子點點頭。
「──怎樣的男人?」
「那就不清楚了。」
「你不是看到嗎?」
「我看到的是等候他的女學生。後來來了一名豎起大衣衣領的男人,就這樣一起
走了。」
「大衣是甚麼顏色?」
「灰色吧──我想。」
「甚麼款式?」
「不曉得。」
「有腰帶嗎?」
昭子不耐煩地瞪視宮本。
「剛才你不是說自己已經不是刑警了嗎?」
「是,但如果我把這件事說給警方知道,你同樣會受到這樣子的盤問。不,說不
定會被控妨礙公務和偽證罪呢。」
「你想恐嚇我?」
「不,我只是想知道事實……你又說謊了。」
「說甚麼謊?」
「剛才我問你『真的見到那男的嗎』,你卻遲疑不答,因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當
作沒看到,但你又不想說謊到那個他步,於是只承認看到,卻捏造男人的樣貌。」
「現在是上心理學課嗎?」昭子諷刺一番。
「你應該看到男人的──當時,你在大廈的閘門上貼著好幾張肖像畫,你從那裡
撕下三島的畫像賣給我。但事實上,真兇的畫像也在其中,不是嗎?」
昭子顯然吃了一驚,宮本知道自己的話說對了。
「……為甚麼你會這麼想?」昭子問。低沉而認真的聲音。
「不曉得,只是直覺罷了。」
「是超能力吧?」
宮本輕笑。
「老實說,我從昨天起便在意了。當時一瞥的畫像中,我覺得有一張像是最近才
見過的臉孔。」
昭子目不轉睛地注視宮本。
「真的?你記得當時的畫像?那是誰的臉孔?」
她咄咄逼人,宮本搖搖頭。
「不清楚,我只有模糊的印象,覺得是見過的臉孔而已。」
說著,宮本突然察覺了。
「對,你也是嗎?」
「啊?」
「你想到了甚麼吧。不是嗎?否則事到如今,你不可能向我剖白的。」
昭子沉默地扭過臉去──既不否認,也不肯定。
「你還擁有當時的畫作嗎?」宮本問,昭子聳聳肩。
「我畫了無數的肖像畫,搞不懂了。」
「剩下的都丟了嗎?」
「扔掉部份──我覺得畫得好的就留下來……」
「可以讓我看看嗎?」
「這裡沒有──即是說,沒有放在現在的公寓裡。」
「那麼,在哪裡?」
「在中路的山莊裡。」
「山莊?」
「在輕井澤的深處。那是為了夏天避暑而建的別莊,但週末常去,是個很適合畫
風景畫的好地方。我把舊的素描和寫生畫全都放在那裡,因為公寓太細小了。」
「可以拿回來嗎?」
「不可能馬上。下次去的時候……」
「希望愈快愈好。兇手放任在外,說不定會再次犯案呀。」
「怎會呢?」
「其實,昨天我險些被火車輾斃。」
昭子啞然。
「開玩笑吧?」
「不──也許那是意外,但我總覺得是被人推了一把的。」
「那麼……你說像是在肖像畫上見過的男人……」
「說不定是他想殺死我。」
昭子半信半疑地聽著,終於點一點頭。
「明白了,我盡快把它找出來好了。」
「拜託了──你是否想到甚麼?可以說說看嗎?」宮本靜靜地問。
可是,昭子只管沉默地垂著臉,宮本判斷出不能強迫她說,於是站起來。
「今晚不好意思,待我領薪後才請客吧。」
「改天再聯絡好了。」
昭子如釋重負地微笑。
二人走出店外,呼吸夜的空氣。
「開車送你吧?」
「不,用不著那麼──」
「沒關係呀。反正──」
「汽油費也由資助者負責?」
昭子揚聲而笑……
昭子在距離公寓稍遠的大馬路讓宮本下車。她輕輕揮手,驅車離去,宮本目送車
尾燈混進車間消失後,才開始邁步。
昭子知道甚麼,但隱瞞不說,理由是……她所想到的那名人物,恐怕從她的立場
來說,是無法輕易檢舉的吧。那麼,究竟是誰?……
拐個彎,是一條人跡罕至的暗路。離公寓三、四分鐘的路程。宮本加快步伐。已
接近晚上九時了。
它突然襲擊而來。當背後一道強光照過來時,引擎的吼聲迫近了。來不及回頭。
瞬間的判斷,拼死一博,宮本飛身向右,滾跌地面,車輪就在距離他腳畔不到二、公
分之處擦過。坐起身時,車子已溶入黑暗的深處絕塵而去。
「有人要殺我……」
宮本站起來,一邊拂去塵埃,一邊喃喃自語。這麼一來,昨天那件事就不是意外
了。有人要殺自己,足以證明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如果能想起那張畫像就好了……
來到公寓前面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令他止步。
「你在這裡幹甚麼?」
「你回來啦。」
爽子微笑著說。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5
「為甚麼這樣做……」
爽子用手指貼著宮本的唇,不讓他說下去。
「甚麼也不要說。」
宮本無奈地笑一笑,喃喃地說:
「我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在想甚麼。」
一個男人獨居的味道,彌漫著夜間的黑暗。在鋪著的棉被中,宮本困惑地擁抱著
一個年輕女人的胴體。
「不要放在心上吧。」
爽子伸個大懶腰坐起來。「又不是第一次。」
「聽說你和谷內上過床。」
「唷,他說了這種事?討厭。」
爽子的聲音彷彿很高興似的。
「你竟然願意向我這老頭子獻身呢。」
「這種事是不分年齡的。」
「你這樣做,是因為我被革職嗎?──」
「不是。」爽子堅決地搖搖頭。「我只是想跟你睡一次而已。」
「是嗎……」
爽子從被窩出來,摸索著穿上衣服。白皙的胴體在偶爾洩進來的光線中發亮──
宮本輕輕吐一口氣,自己是否被狐狸精迷住了?……
「今晚你很晚才回來呢。」
爽子邊沏茶邊說。
「嗯……我回來時剛巧有人約我。」
開燈時,寒磣的房間因爽子的關係,看起來份外淒涼,雖然她本人完全沒有留意
到。
「我以為要白等一場呢。」她說。
「你一直在等我?」
「一個小時左右吧。」
「那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是我自作主張要等你的。你很快就要跟家人一起生活吧?我只想在那
之前,跟你一次……請。」
她把熱茶倒進茶杯裡。
「謝謝。」
啜了一口,宮本感到全身有意想不到的溫暖。喝別人泡的茶是何等美味,內裡有
著遺忘已久的溫暖。
「你和同事一起去喝酒嗎?」爽子也喝著自己的茶。「但你的臉並不紅呢。」
「這件事說來有點神奇。」宮本說。「我和沼原昭子在一起。」
「咦?」爽子的眉頭跳了一下。「難道她也想誘惑你?」
「怎會呢?我可沒那麼受歡迎。」宮本笑了。
「那到底為甚麼──」
「那件事與你多少也有關連啊。」
宮本把沼原昭子的說話,非常詳細地複述一遍。
「換言之,當時死去的並非真兇吧。」
「正是。」
「好過份──豈不是叫貴夫白死了嗎?」
「是呢。但她看來已相當後悔的了。」
「這麼一來,真兇另有其人。」
「是。問題就在這裡……」
宮本打住了──驀地,記憶的映像又在腦際閃過。當時並排的肖像畫的臉、臉、
臉。在哪裡見過?哪一個?哪一個?──再讓我看清楚些!
「怎麼了?」爽子擔心地喊。
模糊的臉孔從宮本的面前消失,有如泡泡似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不是頭痛?」
宮本搖搖頭。
「不不,不是,只是有件在意的事。」
「甚麼事?」
宮本遲疑片刻,然後說:
「好吧,先告訴你。萬一有甚麼事發生的話──」
「你說萬一……」
「那個沒關係。其實呀,是肖像畫的事。」
宮本說明令自己苦惱的記憶一事。
「這麼說……在那些畫中,有你認識的臉孔嗎?」
「無法斷言,只是留下這種印象而已,模模糊糊的印象。」
「不清楚是怎樣的臉孔嗎?」
「是。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在哪兒見過而已。」
「最近見過的臉嗎?」
「就是。我不是突然想起畫像的事,而是因見到那張臉才想起畫像來。」
「何不逐張臉孔回想看看?」
「我嘗試過了。」宮本慢慢把茶喝光。「重複地想了一遍又一過,可是不行,愈
是追趕記憶,它愈逃跑。」
「不是我吧。」爽子微笑。
「唔,怎樣呢?像你這麼有魅力的臉孔,我又怎會忘記呢?」
「奉承的話與你不相稱啊。」爽子取笑。突然,她像是察覺了甚麼的問:「為甚
麼她到了現在才把那件事告訴你?」
「問題就在這裡──我想她一定也很在意甚麼。」
「在意甚麼?」
「唔……是關於她自己所畫的肖像畫吧。」
「即是說,她真的有畫到真兇的畫像嗎?」
「我是這樣認為。」
「──過不久她一定會想起來的。突然靈光一閃的。」
宮本把爽子送到大馬路。
「這個時間回家,家人不會生氣嗎?」
「只要回家,他們甚麼也不理會的。」
「非常通情達理的家長啊。」
「我值得信任嘛。」
「如果他們知道我們做這種事──」
「我說過啦。你毋須擔心。」爽子出到大馬路。「你回去吧。稍等一會,就會有
計程車吧。」
宮本搖搖頭。
「不,我要親眼見到你上車為止。」
二人並肩站在夜道上。爽子輕輕靠著宮本,把頭依在他的肩上。
「這種事,只做一次就結束吧。」
「也是。」宮本點點頭。
不可思議的心情。明明沒有愛情卻做愛,但也不去執著。他想,只有一次,也許
是件美好的事。
「哎……」
「甚麼?」
「剛才你說的『萬一』是指甚麼?令人很在意呀。」
「啊,那個嗎?也沒甚麼的。」
「告訴我。」
「可能有人想殺我。」
爽子目不轉睛地凝視宮本。
「──你說甚麼?」
「下,一定是我太多心──呀,計程車來啦。」
宮本揚手截停計程車。「來,上車上車。」
爽子掛心地看著宮本,卻被他推搡著坐上車內。
「晚安。」
宮本說著,離開車門。門關上,計程車開走了。爽子那憂心忡忡、回頭揮手的臉
龐映入眼底只有數秒時間,然後消失在黑夜的深處。
「啊,辛苦了。」
寒喧聲使宮本回過頭去,但見轟社長正走過來。
「您好,社長。」
宮本的手搭在帽子的邊沿上。
「不不,不要拘泥於形式吧。」
轟在揩拭額頭的汗珠。
倉庫的巨型門大開,一輛幾乎可以容納一間屋子的大型貨車,正徐徐的駛進去。
「花了不少錢,不好意思。」宮本說。
他提議更換防盜裝置等設備。
「沒關係、沒關係。比較盜竊造成的損失,這個便宜多了。過去一直都防備不
周,真叫人捏一把汗。照你認為適合的方式去做好了。倉庫公司以信用為首位。如果
可輕易地被破壞的話,顧客就不敢找我們了。」
「承蒙體諒,心裡就輕鬆了。」
──宮本在這裡工作了一個星期,工作順利愉快。新的公寓也決定了,將於下個
星期天搬過去。
一切發展順利。
宮本開始淡忘沼原昭子的事,以及那些肖像畫的記憶。新工作每天都忙得不可開
交,他已沒有那種餘暇,況且再沒感受到性命受到威脅。
也許那只是普通的意外──宮本開始這樣想。
那次之後,沼原昭子再沒有任何聯絡,爽子則打過兩次電話來。她似乎很關心宮
本的安危,表面上卻只說輕鬆的玩笑,這使宮本非常感激──僅此一次的肉體關係,
雖然是她主動獻身,但畢竟使宮本耿耿於懷。自己已經是個能夠分辨是非的五十歲男
人,而對方只是個年輕女子。
昨晚,不知潤別了多少個月,宮本和妻子同床。在恍如習慣的路上、安心地擁抱
妻子時,宮本第一次對爽子產生虧疚之情……
「社長,您今个天一直在公司嗎?」
「不,我在等小女。」
「淳子小姐?」
「上次在展覽會入選的畫,將要在海外的美術展展出。」
「那真了不起,實在不得了!」
「不不,依我來看,那還只限於消遣性質罷了。」
他的表情有點靦腆,然而沒有不高興。
「小姐有才華,否則不會有機會到海外展出的。」宮本適當地奉承一番。「過些
時候,何不請小姐為您畫一幅肖像畫?大大張的,掛在社長室內。」
「我的肖像畫?……唔,我倒沒想過呢!嗯,說不定是個好主意。」
對方似乎相當認真地考慮,反叫宮本有點吃驚。
「啊,小女來了。」
放眼一看,一部銀色的「福士」從倉庫的轉角處出現,並漸漸靠近。車型是俗稱
「甲蟲車」那種。
「是『福士』嗎?好車。」
「我也喜歡它。那本來是我的車,近來卻被這小妞專用似的到處跑……我喜歡它
沒有多餘之處,並可穩健地行駛。」
這跟社長實在相稱,宮本想。他的經營哲學想必也是如此:穩健、踏實……
「福士」在二人面前停下來。
「你好!」
淳子朝氣勃勃地從車上下來。
「啊,小姐,聽說你的畫要在海外展出。恭喜!」
「唷,爸爸真是的,多嘴。」
「有甚麼關係?即使我不說,你也會自己說出來吧。」
「好過份!」她白了父親一眼。「宮本先生,你聽爸爸說了沒有?」
「說甚麼?」
「爸爸非常滿意你的工作:說要把你的薪水增加三成啊。」
「喂喂,那個尚未──」
「咦,爸爸不是準備這樣做的嗎?」
「那個……也是。」
在女兒跟前,社長完全處於下風,宮本不由得笑起來。
「來,爸爸,走吧。別干擾宮本先生工作了。」
「知道。那麼,一切拜託了。」
「遵命。別擔心。」宮本點點頭。
──待二人所乘的「甲蟲車」繞過倉庫絕塵而去後,宮本走回倉庫裡。
「主任,剛才接到消防署的電話。」
走進警衛室時,八代抬起頭說。
「甚麼事?」
「聽說要檢查防火設施。」八代得意地說。「幸好剛巧都替換了。若是以前的
話,大概會諸多批評吧。」
「那就好。幾點鐘來?」
「他們說一點鐘左右。」
「一點鐘?還有時間──自動灑水系統不是還沒檢查完畢嗎?」
「只剩最高那層而已。我想沒問題的。」
「難得做到這個他步了。希望做到對方無從挑剔。」
「明白。呃……」
「甚麼?」
「吃完午飯以後可以嗎?其實我約了人……」八代吞吞吐吐地說。
「那我去看看好了。」宮本點點頭。「該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對不起。」
「那麼,你十二點鐘去吃飯吧。」
「知道。」
宮本走出警衛室,乘搭貨運用的升降機。因為是用來運送貨物,所以是一部相當
大型的升降機──倉庫樓高六層,經由螺旋狀的通道,貨車可以直接開上最高一層。
倉庫面積因此變小,但運作效率良好,是相當合算的構造。
平時是很少使用這種大型升降機的,多數只會用小件貨物及職員專用的升降機。
宮本走出六樓的升降機──兩旁井然有序的貨物排列如山,當中有一條闊度和高
度均可容下大型貨車走過的通路,筆直地往前方伸延。
宮本踏著響亮的腳步聲從通路上走過去──四周沒有人影,寂靜一片;下方的樓
層倒傳來陣陣引擎聲和人聲。
走在通路上的時候,十二點的報時鐘聲響遍整個倉庫。
宮本從通路盡處走上一道狹窄的鐵梯。它不是樓梯,而是接近梯子的設計,用來
走到自動灑水系統用的水管上面去。這些水管,就架設在高高的天花板上。
在幾乎緊貼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條闊一米左右的通道。藉著這條通道,可以檢查
自動灑水系統的供水水管。
宮本沿著水管,檢查它與小支管的接口。如果有漏水或連接鬆脫的情形,發生火
災時就無效。
大家都出去吃午飯了吧。整個倉庫尤如無人的街道般靜默無聲。偶爾水管發出
「叮」的金屬聲,它的餘韻在偌大的空間內飄散。
水管縱橫交錯,宮本從支管交織而成的「網眼」俯望下去。每下一層樓,倉庫的
天花板便高一點。貨物中,高矮有別,能夠在有限的空間內堆積更多貨物,也是利點
之一。
最高一層的天花板比較低,但至少也有五米以上。地板是沒有鋪設任何物料的水
泥面。
「萬一掉下去就完了……」
宮本喃喃自語。好了,趕快做完吧──逐處仔細檢查時,不知不覺已快到十二點
半了。
工作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時候,宮本停步。大概連接處鬆脫了吧,有一點滲水
的痕跡映入眼底。他彎下身,用腰帶裡夾著的工具繫緊它,再用手帕擦乾水跡後,漏
水的情形停止了。
這種地方可由消防人員來檢查,只是自己不安心罷了。就跟認真的新職員一樣。
總之,他要求一切盡善盡美。
「嗚呼。」
當宮本伸直腰站起來時,立刻發現旁邊有人的跡象。回頭一看,一張意想不到的
臉就在那裡。
「啊?怎麼到這種地方來──」
說到這裡,宮本才察覺之前完全聽不見接近的腳步聲。若非對方故意躡手躡足,
是不可能聽不到腳步聲的。
這時,宮本想起來了。那張肖像畫的臉,就是這張臉!──當他發現對方手持鐵
棒時,已經太遲了。鐵棒揮落在他的頭上,宮本企圖閃避,但在闊度僅達一米的通路
上,實在沒地方可給他站穩腳步。
宮本從細細的水管隙縫間倒頭掉下去。「蓬」的鈍聲,水泥空間有一瞬的震盪,
但很快又回復寂靜。
「明明一切從新開始……」
爽子喃喃地說不下去,恐怕再說要哭出來了。
「他是個運氣不好的人。」
轟淳子用沉重的語調說。
白木棺被放進靈柩車遠去──爽子和淳子一同穿著黑色連身裙。
是個諷刺的晴朗日子。
在爽子的要求下,宮本的喪禮由父親布川負責。參加者當然不多,除了三兩個以
前的刑警伙伴外,並沒有幾個朋友出席。
「難得他做得那麼好啊。」
轟擦著汗走過來。
「這是……意外吧。」爽子叨念著說。
「他好像是在檢查滅火設施時滑了腳。其實也用不著做到那個地步。」
「他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啊。」
「是啊……真是可惜。」轟轉向淳子。「你怎樣?我要回公司去了。」
「我自己回去好了。」
「好吧。」
父親離開後,淳子看著爽子說:
「聽你剛才的說法,你好像認為這不是意外似的。」
「也許。」
「怎麼回事?」
「宮本先生可能是被殺的……」
「不會吧!」淳子瞠目。「為甚麼你會說這種話──」
「算了,只是直覺而已。」爽子的手搭在淳子的肩膀上。「──我不得不在意
啊。他之所以被警局革職,也是我的關係;介紹他到這裡工作的也是我……我覺得好
像是自己害死他的。」
「你不可以這麼想啊。」
「嗯,我曉得……」
淳子突然把臉轉向一邊去。
「咦?八代先生。」她說。
西裝黑領帶的八代,沒精打采地走過來。
「小姐……您也來啦。」
「嗯。在宮本先生出事之前不久,我才跟他見過面。」
「是我不好,本來應該由我去做的……」
「事情發生了,沒奈何啊。」淳子安慰他說。爽子插口。
「那時候,你在甚麼地方?」
「啊?──啊,我出外吃午餐……」
「有誰留下來嗎?」
「大概沒有吧……大家都到地庫的食堂吃飯去了。」
「那麼,只有宮本先生一個人在上面囉。」
「是的。」
「在那期間,有誰可以走進去?」
對於爽子的質問,八代有點意外。
「嗯,這個嘛……」
「你在多久之後返回倉庫?」
「二十分鐘左右吧。為甚麼這樣問?」
「沒甚麼。謝謝。」
八代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那麼,小姐,我先告辭。」
他向淳子致意一番便走開了。
「爽子,你真的認為宮本先生是被殺的嗎?」
爽子沒有回答,只是聳一聳肩而已。
「──喏,你看!」淳子揪著爽子的手臂。
「啊?甚麼?」
「你看。為甚麼那個女人會來?」
爽子追蹤淳子的視線──稍遠的地方,停著一部紅色的外國車,站在旁邊的是沼
原昭子。
「難道她認誠宮本先生?」淳子驚訝地歪歪脖子。「還滿正經的穿上黑服呢。」
雖然相隔一段距離,但爽子也看得出沼原昭子看起來非常落寞。是心理作用吧,
上次在美術館遇見時,那種傲慢的感覺消失了。她看起來孤獨、膽怯……
「那麼,我有個地方要去。失陪了。」
淳子的遣詞用字出奇地客套。
「嗯,那麼,改天見。」
「拜拜。」
淳子揮揮手,快步離開──她去哪兒?爽子驀地覺得奇怪。說起來,淳子好像不
是開車來的,也沒有截計程車的跡象。
爽子並不打算深入調查,怎地卻往淳子消失身影的轉角處走去。
拐彎時,爽子慌忙縮身。淳子正坐上車去,為她打開車門的男人隨後上車。看來
不是他自己開車的──當然了,像中路這種大人物,當然是有司機啊。
淳子在中路的車上……
也許純粹是為了工作的事吧。中路說過要買她的畫。
不過,爽子也聽說,淳子的作品要在海外展出。
「恭喜恭喜,不是很棒嗎?」口頭上表示高興,但內裡卻有一抹疑念掠過爽子心
頭──在國內的美術展只獲佳作的作品,為甚麼可以出國展出?
可以推想,該是得到中路的推薦吧,而箇中代價,是否由淳子付出?她不願意這
樣想,可是不得不想。
目送中路的車子遠去後,爽子正要轉身回去,卻險些跟站在眼前的沼原昭子相
撞。
「啊,抱歉。」爽子說。
但昭子的眼睛並沒有看她。她的視線像在追蹤中路車子的餘影。
「你是沼原昭子小姐吧?」爽子小聲問道,昭子才察覺到她。
「我們在哪兒見過嗎?」
「我叫布川爽子──因逮捕三島而殉職的谷內刑警,是我的未婚夫。」
「噢……我聽宮本先生提過。」
「我也聽說了你的事。」
「你大概很憎恨我吧?」
「已經過去了──何況今天是宮本先生的喪禮。」
「也是……他真不幸。」
二人有意無意的並肩而行。
「你不覺得宮本先生是被殺的嗎?」
對於爽子的說話,昭子並沒有十分驚愕的樣子。
「也許是吧。」語調冷淡。
「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不知道。」昭子用堅定的語氣否定。「為甚麼你認為我會知道?」
「宮本先生是這樣認為的。」
「他誤會了。」
昭子拒絕回應,然後快步坐上紅色的福特,絕塵而去。
她是知道的,爽子想。她該是知道甚麼,可是懼怕驚怯,所以才表現得如此強
硬。
爽子獨個兒佇立著,想著自己到底能夠做些甚麼。一定要做點甚麼才行──必須
設法查出宮本死去的真相。
可是,自己到底能做甚麼?
喪禮已經結束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素描】
1
我將會被殺。
昭子是從甚麼時候開始這樣認為的呢?
既沒有特別的契機,也沒有危險的遭遇。然而,為甚麼感到將會被殺呢?自己也
無法說明。不過,這種恐懼感卻很真實,且無法指望會有人來拯救自己。
昭子在公寓的房間裡寫信,是一封相當簡短的信。正要把它放進白信封時,不期
然再重看一遍。
「假如我被殺的話,兇手是──」
從老早之前,那男人便看著昭子工作的模樣。
「多謝。」
遞上畫好的肖像畫、接過一千圓、鞠躬──那男人一點也不覺得厭煩,注視昭子
這重複的動作。
他在幹甚麼?昭子厭煩地不時瞪視那個男人,但對方全無反應,自若地站在距離
她三、四米的地方。
想畫肖像畫的客人並非源源不絕的。昭子一面對路過的人揚聲說:「要畫肖像畫
嗎?」一面總是在意那個男人。在哪兒見過呢?完全沒印象。
看來快要六十歲吧,但一點也不覺得老。身穿最高級的西裝,手工很好,色調品
味也不壞。以這年紀的男人來說,可稱得上是有品味那種。
可他距離魅力中年、風流倜儻的程度頗遠。他看昭子的眼神,使她產生不寒而慄
之感,彷彿被人窺看自己的裸體似的,既難為情、又氣憤難平。
男人在那裡站了半點鐘以上吧。當昭子把畫作交給其中一名客人,接過一千圓、
嘆息著的時候,那男人毫無顧忌地走近她。
「畫我吧!」
他跟普通客人不一樣,語調非常認真──昭子有點猶豫不決。
「……是。」
「一千圓一張吧。」
「是的。」
「那我先付好了。」男人從口袋掏出錢包,抽出一張萬圓鈔票。「拜託你了。」
「呃……有沒有零錢?可能不夠錢找給你……」
「沒關係。」
「啊?」
「就這樣收下吧。」
「可是──」
昭子遲疑了。她在想,這人是否別有居心?有些喝醉的客人,也有向她提出付
錢,要她陪上酒店。這男的說不定也是那種傢伙。
「因為我要你畫那麼多。」男人泰然地說。
「畫十張嗎?」
「畫到我滿意為止。明白嗎?」
一定是個自命不凡的男人啊!昭子在內心苦笑──明明其貌不揚。只要稍微把他
畫得好看點,大概就滿意吧。昭子微笑著拿起寫生簿。
「知道。」
花了不到十分鐘,便以熟練的手法完成畫像。她畫了一張比真人稍微長和端正的
臉;予人狡猾印象的眼睛,亦變得溫和穩重。
「如何?」
把完成品遞過去時,男人用雙手拿著,注視了幾秒鐘。
「不像話。」他冷冷地說。
昭子的臉僵住了。
「你不喜歡?」
「你連臉部輪廓也不會掌握嗎?還是亂視?我的臉沒那麼長。這樣竟然也可以賣
畫為生呀。」
語調雖然平靜,但辛辣的措詞已刺透了昭子的心。
「我再畫過。」
「就這麼辦。」
昭子把畫拿回來,丟在腳畔,再次開始描繪──難得人家把你畫得出真人更好!
這個臭老頭!
她那有點粗野的筆觸,如實地依樣繪畫。
「請。」
接過第二張畫像時,男人比之前更用心地看。
「比前次較好,外形很像──但還不行。」
昭子咬唇。男人把畫還給她。
「這跟拙劣的連環畫同一水平。只有線條,沒有陰影甚麼的。再畫一遍吧。我的
臉不是平板的。」
昭子默默地接過畫,扔往後頭,然後開始畫第三張。比前次花了雙倍以上的時
間,細微的凹凸位也一一立體地畫出來。如此認真地畫人像倒是第一次。
「……怎樣?」
帶著少許不安,昭子把第三幅作品──這已經可以稱為「作品」了──遞給對
方。
「這張臉沒有人的肌膚感。」男人一看就說。「像在畫石膏像似的。若沒有皮膚
的觸感就下成人的臉。你所畫的臉既無感情、又無個性,跟面譜無分別。再畫一
次!」
昭子拼命壓抑怒吼的衝動。這男的到底怎麼樣!語調好像很了不起似的!──昭
子用顫抖的手撕破第三張作品。
按捺著委曲,她開始畫第四幅。不知何時,汗水沿著額頭流到太陽穴去。
「──眼睛,這是死魚的眼睛。我的眼睛應當閃耀著狡黠的光才是。」
第四張、第五張都被撕成碎片,散落在昭子的腳畔。
昭子現在是拼了命。儘管是意氣用事,她也要這個男人說一句「畫得好」。為了
這句話,她決定花一整個晚上繼續畫下去。
第六、七張……男人已經不再說話,只是看一看,搖搖頭,把畫還給昭子。撕破
了的畫被稍微轉強的風吹起,在黑夜的街道上飛舞。
第九張畫交到男人手中──男人花了近三分鐘來細心凝視。
「不錯,好多了。」男人點點頭。「我以為需要畫上十張呢。比我想的快了一
張。那一千圓就當貼士送你吧。」
昭子連話也說不出來,呆然佇立著。男人掏出名片。
「我在這裡,不妨來找找我吧。」他把第九張畫捲起來。「那麼,晚安。」
然後快步離去。
昭子踉蹌後退兩、三步,累垮垮地坐跌在大廈入口的階梯上。嘴裡就如跑完長途
賽似的乾涸,全身汗水滲透出來。
覺得自己變成一個被榨乾汁液的檸檬似的……
回過神來,握在手裡的名片原來已皺成一團。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捏得老緊了。
正當發呆盯著名片時,傳來一把聲音:
「替我畫一張吧。」
是個喝了一點酒的男人。昭子好不容易才踏穩腳步站起來。
「怎麼,你也喝醉了嗎?」男人愉快地說。
昭子拾起寫生簿──以近乎機械性的動作繪畫。
「噢,我長得比這個好看呀。」醉漢抱怨。「算了……一千圓吧。」
他摸索口袋。
「不用了。」昭子說。
「──你說甚麼?」
「這幅畫送給你。」
「嘿……你很大方呢。」
「我要停止這份工作了。這是最後一張畫,送給你作為記念吧。」
「那真不好意思……那麼,我會好好珍惜的。將來你成名的話,說不定會很有價
值呢!」
昭子不禁微笑。
「是吧。如果是就好了。」
「加油吧,姐姐仔!」
醉漢「蓬」地拍一拍昭子的肩膀,然後雙手捧著畫,搖搖晃晃地走了──昭子開
始收拾畫具。
畫了又撕,撕了又畫的那幅畫,改變了昭子內心的某種東西。
對於將來的生活毫無目標,但她決定從此停止畫肖像畫。她再一次注視那張名
片,上面寫著〈畫商.中路信一郎〉。
這是昭子與中路的邂逅。
「怎麼了?」
中路察覺昭子停步,回過頭來。
「啊?──不,沒甚麼。」
昭子搖搖頭往前邁步。中路見到在美術館入口的階梯站著一個男人。他一直目送
著中路和昭子離開。
「認識的嗎?」中路問。
「不認識,只因他一直望著我……」
「以舊情人來說,他的年紀太大了吧。」
「少來。」昭子皺眉頭。
──他是誰?昭子拼命回想,確實在甚麼地方見過的……
「你看來很欣賞剛才那個女孩呢。」
昭子坐上中路的車說。中路對司機說:
「去我的店。」
然後補充一句:「她真的畫得相當不錯,應當入選的。」
「那叫我的落選不就好了。」
中路的臉腮輕輕抽搐。那是中路的笑法。
「生氣了?」
「為甚麼我要生氣?──依我來看,那種畫就像小學生遠足旅行時畫的一樣。」
「不。」中路搖搖頭。「至少畫畫的人,知道自己想畫甚麼。筆觸還欠成熟,卻
充滿生命力。」
昭子一言不發。關乎畫方面,中路的眼光是準確的。除此之外,中路絕不是惹人
喜愛的男人。只有畫──他有看穿畫家能力的眼光,那是別人所不及之處。
「我的畫竟然當選了。」昭子坦率地說。「其實我沒想過會入選的,因我根本沒
有投入去作畫。」
「評審員中也有反對的。」
「是吧。」
「最後由投票決定。」
「大家對你有所顧忌,才投票給我吧。」
「入選就是入選。我不覺得畫得很差,至少比以前你所喜歡的好。」
「是嗎?」
「正由於沒有投入地畫,你才能排除一切去注視主體。你的筆觸變得冷酷,這是
好事。假如完全投入、渾忘地畫,就變成廉價的情信了。」
「好難啊。」
「當然。那幅畫大概可以賣出去吧。」
昭子望著車窗外面,驀地想起來,再問:
「你投票給哪一方?」
「落選。」中路若無其事地答。
「我搞不懂你這個人。」
昭子下了床,把紅色的絲質晨褸穿在赤裸裸的身體上。
「搞不懂甚麼?」
中路還在床上。他擁有一副不像六十歲男人的結實身材。他能充份地取悅女性,
與其說是由於肉體上的健壯,不如說是慾望的生命力使他如此過人。
「你對畫有那麼好的眼光,但叫女人穿的東西總是紅色、紅色、紅色,差勁的品
味啊。居然叫人穿這種東西,為甚麼?」
「人總不能整天生活在名畫中。」中路回答。「偶爾浸淫在壞品味中,才知道美
是甚麼。」
「於是要我飾演『偶爾的壞品味』?好過份!」
「你是壞品味,在你畫那幅肖像畫的時候。」
「現在呢?」
「你已開始擁有好的品味,所以我才要你偶爾穿上這種壞品味的東西,使我回想
以前的你。」
「為甚麼?」
「壞品味時期的你比較可愛。」
「你說得太直接了。」
昭子苦笑著走進浴室。脫掉晨褸,淋個熱騰騰的花灑浴。這對情事後發汗的身體
是最好的。
昭子成為中路的女人,是在第一次拜訪中路的店那個晚上。當時,昭子並沒有打
算要向中路獻身。儘管成為中路的情婦使昭子得到做畫家的認同,但那並非她的本
意。
昭子的心相當單純。中路嚴格地批評自己的畫作,她就是因此被他征服,被他深
深的吸引著。她沒要求回報,但中路卻沒有先確定她的心意,便買下這間公寓給她。
與其住在廉價的公寓,昭子決定搬來這裡。
她明明知道有人非議自己,可她天性不介意別人的看法。每星期陪中路上床一、
兩次,畫著自己喜歡的畫。她沒有半句怨言。
用花灑沖走汗水後,她站在鏡前。一面用浴巾擦拭身體,一面回想畫肖像畫時期
的自己是甚麼模樣──感覺上已是久遠的事似的。
無論怎樣也無法想起自己那時候的面貌來。應當沒有太大的改變吧?但畢竟完全
不同似的。發生了許多事,大概不願意去回想吧。
跟三島同居、懷孕、墮胎……現在成為痛苦的回憶。三島以意想不到的方法死
掉……那也是天譴吧。昭子想。
「對了。」
禁不住脫口而出。
「甚麼?」
中路走進浴室。
「我想起來了,今天在美術館盯著我的男人。」
「是前夫嗎?」
「別開玩笑──那個人是刑警啊。」
「刑警?」中路蹙眉。「為甚麼你會認識刑警?」
「也沒怎麼樣。只是以前被他問過話而已。」
「竟然仍記得這種事情來?」
「對呀。只是模模糊糊的記憶,但跟刑警談話,畢竟不是常有的事嘛。」
「不,我說的是對方竟然記得你。」
「若是這樣……」
昭子欲言又止。
「甚麼?」
「大概我是美女的關係吧。」昭子笑了。
回到房間,昭子泡了紅茶,加一點威士忌。這是中路的喜好。跟女人睡過後,他
必定要喝這種東西。
「──紅茶,請。」
昭子對剛從浴室出來的中路說。
「嗯……」
中路穿著晨褸,坐在扶手椅上問:「是大案件嗎?」
「甚麼事?」
「你被刑警盤問的那件案。」
「你很在意呢。」昭子吃了一驚。「並不是被盤問呀。我只是普通的目擊者,不
是嫌疑犯。」
「怎樣的案件?」
昭子厭煩地說:「那種事有甚麼關係?」
中路慢騰騰地啜著紅茶。
「是怎樣的案件?告訴我。」他說。
──昭子放棄似的聳聳肩。中路是個凡事都貫徹一己之意的男人,反抗也沒用。
「是兇殺案啊,死者是個中學生。有個女生被變態者殺害了。」
「在哪兒?」
「在我畫肖像畫附近的公園裡。為了那件案,那位刑警跑來向我問話。當時還有
一名年輕的刑警在一起。」
「你是目擊者嗎?」
「我跟往常一樣,在那裡做生意嘛。被殺的女生和一個男人就在我面前約好碰
頭,就在馬路對面。」
「你看到了?」
「嗯。於是他問我是怎樣的男人……我就告訴他了。僅此而已。」
「那男的逮到了嗎?」
「聽說正要逮捕時,他逃了出去,這時剛巧來了一輛貨車,把他輾死了。」昭子
一口氣快口說。「好了,行了吧?那件事別提了。」
中路沉默地繼續喝紅茶。
為甚麼中路那麼嘮叨地查問這件案呢?──夜晚一個人在床上時,昭子想。對她
來說,那是不願意回想的事情。
事實上,除畫以外,中路對其他事情甚少表現得如此興味津津,難道有些甚麼特
殊的原因?……
──那一晚,昭子一直睡不著。看到報導得悉三島的死訊時,種種震撼又復蘇
了。這才知道自己的傷口原來尚未痊癒,昭子也大為吃驚,同時又想起那位刑警的
事。她向刑警說了謊,前所未有的後悔感湧上心頭。
那個晚上,昭子確實在那個地點,把佇立在對面馬路的男人素描繪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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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
當爽子和宮本一起乘計程車離開後,轟淳子轉向父親。
「怎樣?人品不錯吧?」
「嗯,看來是個相當有責任感的男人,該是當主任的合適人選吧。」
「好極了。」
二人走下美術館的樓梯。
「爸爸,你要回公司嗎?」
「嗯。你呢?」
「我在這裡多待一會,還有朋友要來啊。」
「是嗎?不要太遲回家。」
「知道。」她點點頭。「爸爸,你用『福士』吧。」
「那麼你呢?」
「我不會去得太遠,用Cedric便行。爸爸,你想乘『福士』吧?」
「嗯。其實哪一部也無所謂……」
「好啦。來,車鑰匙。爸爸的給我。」
「好。」
二人交換車鑰匙。
「你知道我把『福士』停泊在哪兒嗎?」
「嗯,你開進來時我看到了。Cedric就在最裡頭那一行。」
「OK。拜拜。」
淳子揮揮手,回到美術館。
她站在自己的畫前。雖然她向爽子抱怨一番,但其實開心得想歡呼跳躍。
〈佳作.轟淳子〉這幾個字,看起來像要跳出來似的。
大概看上多少個小時也不會膩吧。淳子陶醉地想。到了下午,來賓似乎增多了。
畫畫帶來喜悅,即使不出名也沒關係。裝模作樣,扮作滿不在乎,但其實多希望
可以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作品。當別人在她的畫前停步觀賞時,她驕傲得滿心激動。
兩名結伴的賓客在看著自己的畫時互相點頭,她真的很想大聲喊──那是我的
畫!
加上……對了,中路要買下來。他說今後的作品全都拿給他看。中路認同自己的
實力!
這肯定是了不起的事。而且,這件事對淳子來說,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意義……
「喂喂!」有人拍肩膀。「你看同一幅畫要看到幾時?」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警衛制服的男人站在那裡。
「你來啦!」
淳子的聲音非常雀躍。八代脫下帽子。
「我是溜出來的。你爸爸呢?」
「剛剛返回公司,所以沒問題的。」
「那就好了。如果給撞破的話,就大件事了。」
「哎,你看,我的畫啊。」
淳子纏著八代的手臂,把他拉到畫前。
「如何?」
八代正經八百地注視淳子的畫,然後用力點點頭。
「實在很好。」
「是嗎?好在哪裡?」
「名字好。」
「討厭!」淳子輕捅八代的側腹。「──哎,到樓下的咖啡店去吧。有時間
嗎?」
「不,我得馬上回去倉庫。」
「唷……好無情啊。」淳子鼓起腮幫子。
八代笑了。
「去吧去吧。如果被革職的話,你要養我呀。」
走進地庫的小咖啡店時,八代說:
「新主任的人選決定了嗎?」
「嗯,剛才來過了,是爽子帶來的。」
「怎樣的人?」
「聽說以前是個刑警,外表非常認真的,一定很可怕啊。」
「唉呀呀,看來會很嚴格呢──談妥了嗎?」
「嗯。好像明天開始上班。」
「是嗎?那麼,今天一整天是天國了。」
「還有一件大新聞。」
「甚麼?」
「你猜猜看。」
淳子逗弄地笑。
「嘿……是否中了彩票?」
「不能想些更好的嗎?」淳子瞪視八代。「我的畫呀,賣掉了。」
「真的?……那不是很厲害嗎?恭喜!」
說著,他突然想起甚麼似的。
「哎……那麼……上次的約定……」
他吞吞吐吐地說。
「我會遵守諾言的。我又不是政治家。」
片刻,二人保持沉默。
淳子以前曾答應過,如果畫能賣出的話,就和八代上床──淳子十分沉著大方,
反而八代變得緊張兮兮。
「那麼,今晚工作結束之後?」
「好的。在哪兒碰頭?」
「我開車去,到附近去接你。」
「不行啊。萬一被同事見到你的『福士』──」
「沒關係,今天我們開Cedric去,不會引人注目的。」
淳子果然考慮周詳。
在某小型汽車酒店的一室,二人的「儀式」結束了。
「還好吧?」
八代用手輕輕貼著淳子的裸胸說。
「還好──只是還有點疼。你呢?好像很累似的。」
「嗯,累透了。」八代仰臉躺下去。「心境上累透了。第一次和女人睡,畢竟很
累。」
「下次就沒事的了。」
「我們這樣結合了,不如告訴你爸爸──」
「過些時候吧。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為甚麼?」
「想想看。我的畫終於第一次入選了啊,而且還賣出去……我踏出第一步了。我
想暫時專心作畫。你明白吧?」
八代嘆息。
「如果你這樣說的話……不過,我們偶爾可以這樣子見面嗎?」
「在沒問題的時間吧──你也不要硬來,要和我合作啊。」
「明白。」
外面的街燈,從窗簾的縫兒把絲絲白色的光線照進黑暗的房間內。
「是誰買下你的畫?來看畫的賓客?」
「是個畫商。」
「畫商?不是賓客嗎?」
「唷,畫商買下來後不是會幫我賣出去嗎?客人是外行,畫商才是專家。我的畫
受到內行人認同啊!」
「原來如此。賣多少錢?」
「那個我沒問。不過,中路先生表示,以後我的畫全都拿給他看。」
「中路?」八代反問。「中路……不是你以前提過的傢伙嗎?你說他有個年輕女
子當情婦。」
「嗯,就是他,但不用替我擔心,沒事的。無論怎麼說,那個人的影響力很不得
了。」
「儘管如此……他會否居心不良?」
「唷,你像是說到我的畫一文不值似的。」
「不,我沒這麼說……」
「不要杞人憂天啦。我不會為了畫而出賣自己的。」
「我相信你。」
八代轉向淳子,開始愛撫她。淳子安詳地投身在微波般湧上來的快感中。
「喂喂,八代先生嗎?」淳子喊。
沒有回應。
「喂喂?」
「我是八代。」
「怎麼?我以為你不在。是我呀。怎樣?好嗎?」
「唔……你,好像很好。」
「嗯──為甚麼說這種話?」
「最近你不是一直泡在那傢伙那裡嗎?」
「誰是那傢伙?」
「叫中路的畫商。」
淳子終於察覺到八代的語調不大高興。
「你生氣嗎?抱歉。最近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也沒有。真的啊──其實呀,上次
那幅畫將要拿去海外展出了。」
「那真好。」八代賭氣地說,淳子有點不悅。
「你在生甚麼氣嘛──你不是答應了嗎?我說要全神貫注作畫,你要跟我合
作。」
「如果你只是專心於作畫,我沒怨言。」
「你的意思是我並非如此?」
「聽說你時常乘中路的車到處跑呢。」
「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你想說這是謠言嗎?」
「有關展出的手續我一竅不通,得向他請教許多東西呀。你卻猜疑我……」
淳子打住。
「總之,跟我見一次面吧。」八代有氣無力地說。
「你說這種話,我才不想見你。」
淳子一口拒絕。
八代有點驚慌的樣子。
「抱歉抱歉,我道歉好了。因我擔心你,所以忍不住……以後都不提好嗎?」
「誰曉得!?」淳子說。「如果你不信任找,那我們以後停止交往好了。」
「慢著慢著!──是我不好……我相信你呀。只是不能見面,使我覺得有點不滿
而已。單是聽見你的聲音已棒極了。」
淳子沒有答話。
「──喂喂?」傳來八代那憂心仲仲的聲音。「你在聽嗎?喂喂?」
「我在聽著。」
「不要生氣吧。拜託。」
「我沒生氣……今天,我要去你那裡接爸爸。」
「可以見一下面嗎?」
「嗯……我想辦法。午休時間過去好了。你能出來嗎?」
「當然!」
「那麼,待會見。」
淳子放下話筒,疲倦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房間,呆呆地坐在床上,
回想剛才和八代之間的對話。
要他道歉。謊言過關了。自己竟能如此巧妙地撒謊,想著也覺得驚訝。
八代的擔心是正確的,淳子已經向中路獻身一次。這種事實在不能告訴他。
我要讓你的作品揚名海外。
中路這樣告訴她時,她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說自己的畫風說不定在海外較易受落。在日本是大師,但在外國完全不受重視
的例子多的是。
「拜託了。」淳子雀躍地說。不可思議的是,中路沒有要求淳子甚麼,反而是她
主動獻身。
這也許是中路不可思議之處──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為了出人頭地,向畫商
獻身。淳子幹了自己最輕蔑的事。
應該用怎樣的臉孔去見八代呢?見了面該說些甚麼?淳子抱頭苦惱──可是,沒
有時間了。
必須出門了。
預備好一切,她駕著「福士」前往倉庫。
那是宮本亡當天,上午十一點鐘。
跟宮本道別後,淳子載著父親驅車前行,在倉庫拐彎處把車子停下來。
「怎麼了?」轟驚訝地問。
「我有點事……」
她想一走了之,不想見到八代。可是一旦來到眼前,總不能說走便走。
「我下車一會。爸爸,你開車吧。」
「無所謂……怎麼回事?」
「不,我只想走走罷了。拜拜。」
淳子迅速下車,把滿臉疑惑的父親拋在後頭,往倉庫的相反方向走。待「福士」
離開後,淳子急步朝倉庫的警衛室走去。快要十二點了。
見到淳子時,八代不禁站起來。淳子知道他在一心期盼自己到來。她的心感到陣
陣刺痛。
「嗨,時間剛剛好。」
「宮本先生呢?」
「他到上面去了。」
「上面?」
「檢查自動灑水系統。其實那是我的工作,但我說今天中午有約──可以慢慢聊
一聊嗎?」
「嗯……可以的。」淳子含混地點點頭。「不是還有許多人嗎?」
她的視線轉向倉庫上方,那兒傳來人聲及搬運貨物的聲響。
「有是有的,但一到中午,大家便往地庫的食堂吃飯去了,到時裡面誰也不
在。」
「你呢?」
「少吃一次午飯沒甚麼大不了的。」
這時,午休的鈴聲響遍整個倉庫。
「你來!」八代抓著淳子的手。
「──去甚麼地方?」
「沒有人的地方。」
二人走上人跡罕至的樓梯。
「去食堂的人不是會經過這兒嗎?」
「不要緊,因為大家都使用升降機。這道樓梯位於通往食堂的最遠端。」
蹬上四樓時,八代走在一堆堆貨物之間。
「不會有人在嗎?」
「今天沒有工作在這層進行。」
「都事先調查了嗎?嚇人。」淳子禁不住笑了。
「啊,終於像你的本來面貌了。」
「咦?──我的臉那麼糟糕嗎?」
「你好像在擔心甚麼。發生甚麼事?」
八代坐在擱在一旁的叉式鏟車台上。
「沒有呀。我擔心你仍在生氣……」
「我沒生氣,但在意──中路那傢伙沒有對你做甚麼吧?沒事吧?」
「杞人憂天!對方已經六十歲了啊。如果立刻向年輕女人出手,早就死掉吧。大
家只是誇大其詞。真的!」
這句話,就連淳子本身聽著,也沒有絲毫真實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在硬撐。撒謊
了,八代一定很憤怒──可是,八代似乎鬆了一口氣。
「聽見這個我安心了。仔細想,我吃一個六十歲老頭的醋也是傻瓜。」
「對呀。沒有意義嘛。」
淳子笑了。戀愛中的男人這麼簡單受哄受騙的嗎?……
八代摟抱淳子親吻,淳子想縮身,但還是打消念頭。不能引起他懷疑,就讓他做
想幹的好了……
淳子投在八代那強而有力的臂彎裡,卻生出中路撫摸自己時的觸感。那不是快感
或歡愉,而是他那雙手的觸感奇妙地留在記憶裡。淳子渾身顫抖。
「怎麼了?」八代察覺了,放開她。
「不……沒甚麼,只是……在這種地方,總覺得坐立不安。」
「說的也是。因我常來,所以習慣了。」八代笑了。「今晚怎樣?」
淳子遲疑了──中路邀她吃晚飯,她沒法子拒絕。「我想和你談談今後的事。」
中路是這樣說的。現在,作為畫家的將來,全握在中路手中。
「今晚……不行。」
「是嗎?──沒關係。我答應過不勉強你的。」
「抱歉。」
「方便的時候,給我電話吧。」
「嗯,一定。再過兩、三天,我一定可以騰出時間來。」
「明白。我等你。」八代站起來。「來,下去吧。」
「嗯。甚麼地方有茶喝的嗎?」
「只要出到外面就有。」
「你可以出去嗎?」
「要是十五分鐘左右,沒關係的。」
二人走到剛才上來的樓梯。八代再一次抱著淳子吻她,這次淳子不再顫抖了。
「──慢著。」淳子──失然往上看。
「怎麼了?」
「剛才……是否有甚麼聲音?『咚』的一聲,好像有東西跌下來似的。」
「我沒留意到。這裡時常發出各種聲音,因迴音的關係,所以聽起來像是很大聲
罷了。」
「是嗎?……」
二人又再擁吻,相視而笑。
「那麼,走吧。」
「嗯。」
正要下樓梯時,二人止步。有人從樓梯奔跑下來,響起「咯噠咯噠」的腳步聲。
「是宮本先生吧?糟糕,回去吧。」
二人趕忙從梯間跑回四樓的貨物間。
「──好像不是宮本先生呢。他不會發出那種腳步聲的。」
「你怎麼知道?」
「因他穿的是膠底鞋,那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的。」
「那是誰呢?」
「不曉得。」
二人在低聲交談時,那腳步聲經過四樓,往下方消失了。八代出到樓梯平台,悄
悄窺望下面。
「看到嗎?」
「不,只聽見聲音,不見人影──到底怎麼了?」
「不如去看看吧。」淳子說。
「沒甚麼事的,宮本先生在上面嘛。來,下去吧。」
「也好……」淳子點點頭。
二人踏著輕盈的步伐走下去。
三分鐘之後,八代發現了宮本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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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
宮本的喪禮過了十天,爽子接到淳子父親的電話。
「我想和你見面談一談……」
轟的聲音有點躊躇不安似的。
爽子和轟約好在他公司附近碰面。
「抱歉,要你來我這兒。」
「哪裡。反正我也無所事事,好傷腦筋。」
──相約時間是下午一點鐘,爽子早了二十分鐘抵步。連續數天都天陰,難得今
天放晴。這麼好的天氣,自宮本的喪禮還是第一次。爽子想。
「已經過了十天……」
爽子一邊盯著女裝並排的櫥窗,一邊喃喃自語。
這幢購物中心擠滿年輕的少女。如此擁擠,卻有許多午休的上班族及公司制服打
扮的OL信步而行──沒有上班經驗的爽子,對於如何打發午休時間毫無頭緒。既不
是優哉游哉的動動身子,也不是坐著休息。有些正在跟同事聊天,有些在書店看管理
的書,好像各自過著稱不上太有意義的時間。
如果是我,我會做有所不同的事。爽子想,去做輕鬆的運動,或是獨個兒到寧靜
的地方走走之類。不過,也許這是沒有工作經驗的人說的話。午休也許正是用來鬆弛
緊張的時間……
「這種地方……」
她在畫具店前突然止步,是由於想著淳子的事。她認為轟要和她商量的,一定是
淳子的事。
在附近有美術學校吧,店內擠滿了夾克毛衣打扮的學生。爽子對畫不感興趣。她
在門口窺望了一下,正要走開時,有人喊住她。
「等等。你是上次那位──」
向她搭訕的,是個穿寬罩衫、貝雷帽、肩膀掛著大布袋、像畫家打扮的年輕女
子。爽子困惑不已。
「你是……啊!」
不禁嚷出聲來──她是沼原昭子。
「抱歉,認不出是你。」爽子重新打量昭子的一身打扮。「不過,這樣比較適合
你呢。」
昭子愉快地笑起來。
「我一個人時就是這種打扮。我討厭拘謹的服裝。」
昭子判若兩人,令爽子有點驚慌失措。為甚麼她要喊住自己?宮本喪禮那天,她
明明像要逃避走開似的。
不過,昭子主動搭訕也是求之不得。她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來買作畫的工具嗎?」爽子問。
「對。買畫筆──我有極其昂貴的筆,但用不慣。便宜的東西比較得心應手,畢
竟是窮人出身嘛。」
「可是好棒啊!這樣子畫畫也入選大賽。我這個人無甚麼嗜好,有時真無聊得要
死!」
「人無聊是死不了的。」昭子不同意爽子的說法。「你和死去的刑警先生很熟落
的嗎?」
「我和宮本先生?不是……我只是給他介紹工作而已。」
「真的?看你們上次的情形,好像不是啊。」她調侃地說。「要不要找個地方喝
杯茶?」
爽子吃了一驚。她猜不透昭子到底有甚麼意圖。她一定是個喜怒無常的人,爽子
想。
跟轟先生的約會時間尚差十分鐘左右。爽子猶豫了一會,然後點點頭。
「好的──你有認識的店嗎?」
「這一帶日間都很擁擠。」昭子想了一下。「你來。」她率先邁步。
讓轟等候也沒奈何。假如轟是為了淳子的事找自己的話,更有必要先從昭子口中
問出甚麼來。
昭子從大廈地庫走進地下的連接通道,把爽子帶去一家毫不顯眼的咖啡店。算得
上是不為人所知的好他方吧,這個時段也有空位,且店內也很寧靜。
「你很熟悉這一帶嗎?」爽子問。
「我以前上過的美術學院就在這附近。」
昭子銜著香煙點火。
「所以才有那種畫具店呀。」
爽子一邊想著怎樣打開話匣子,一邊東拉西扯的雜談。既然是昭子主動邀約,她
該會先捉出吧。在她捉出之前,還是按兵不動……
「你的入選作品是肖像畫吧。」
「對。畫人比較有趣……畫的時候,可以了解那個人許多事。即使是保持同樣的
姿勢不動,表情卻時時刻刻變化著,怎麼看也看不厭──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我
一直都畫人像吧。」
「聽說你做過兼職。」
契機來了吧,昭子突然切入正題。
「令人很介懷呢,尤其是跟那位刑警談話以後。」她說。
「怎麼一回事?」
「他說的。他說當時貼著的畫像中,有他最近見過的臉孔。」
「嗯,我也聽說過。你有頭緒嗎?」
「唔……好像有一點。」昭子的說法有點曖昧。
「那張臉,你不是記得嗎?」
「不是那麼簡單。」
「你的意思是……」
「我想不起是怎樣的臉。」
爽子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昭子。昭子聳聳肩。
「試想想,我每天都畫很多人像畫啊,不可能記得每一張臉的。」
原來如此。也許她說得對。
「不過,宮本先生他們向你查詢兇手的事,是在案發的第二天吧?當時──」
「應該知道吧。的確如此,可是……我當時只想到要向那個叫三島的男人報復而
已。向刑警撒謊也很疲累。結束之後,我決定下再去想它。過不久……都忘記了。遇
上中路後,我沒有再兼職,於是把手邊的畫整理出來,有些被丟掉了,有些帶往山
莊……我也搞不清楚如何處置了那幅畫。」
「你都忘了?」
「對。只是非常在意……」昭子原本寬容的表情都改變了,變得凝重起來。「那
位刑警,你認為會否是被殺的?」
「我不敢說是不是……不過,的確也有可能是被殺。」
隔了半晌,昭子說:
「我也有相似的感覺。」
「怎麼回事?」
「沒甚麼。過些時候,我想去山莊調查一下。應該收放在其中一個紙箱裡才是─
─我把各種素描和寫生都混在一起,找起來也不容易。」
「你這樣做……難道你也有甚麼頭緒?」
「我說過了,不清楚。」昭子堅持著。「聽那位刑警一說,我才有那種感覺。」
「假如找到的話……你會通知警方嗎?」
昭子沒有回答。她把煙蒂揉熄,盯著煙灰皿片刻,然後才直視爽子雙眼說:
「到時才考慮吧。我走了。」
她店突地站起來。爽子也慌忙起身。
「讓我付吧。」爽子說。
「這裡是我的地盤,交給我。」
昭子阻止她,爽子也沒繼續纏下去──因她覺得,說不定可以製造再見面的機
會。
乘在往上去的扶手電梯時,爽子問:
「你認識一個叫轟淳子的女孩嗎?」
「噢,中路的新情人吧?」
果然是這樣!雖然猜中了,畢竟大受衝擊。
「是嗎?原來你記識她的。上次喪禮時,你們在談天吧。」
「我們是老朋友──宮本先生就在她父親那裡做事。」
「哦?那麼,是那個倉庫吧?」
「對。待會我就跟她的父親碰面……淳子她怎麼樣?」
「這要看中路了。一旦被那個人看上的話,就等於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怯縮得
不能動彈。」
二人出到一樓時,有意無意地走在一起。驀地察覺時,爽子來到與轟約好的店
前。
「啊,我在這裡等他。」爽子說。「還想跟你再見呢。」
「哦……有機會的。」昭子言不由衷地說,然後窺望店內。「有個叔叔朝這兒看
呢!」
「啊──嗯,他就是淳子的父親。」
「是嗎?不太像呢。」昭子漠不關心地說。「那麼,再見。」
「再見。」
昭子快步走開。爽子覺得她的背影有點悲寂似的──是心理作用嗎?
「對不起,讓您久候了。」
走進店時,飛快他望一下時鐘,已接近下午一時半。
「不不,是我不好,把你叫出來──剛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嗎?」
爽子不知說甚麼好,遲疑了一會兒。
「偶然認識的。」她逃避了。「對了,有甚麼事嗎?」
「唔……你先點飲品吧。」
看來轟有點難以啟齒。
「關於淳子的嗎?」
「嗯……我想你大概也猜想到吧……」
「她怎麼了?」
「令人擔心啊。最近她在一個名叫中路的畫商那裡泡著不走──她說為了展出的
事有許多協商,但我問起詳情她卻甚麼也不說,如果嘮叨的問又會生氣,實在……」
轟嘆息著,靠在椅背上。「我不認為她只是去談公事。」
爽子不知該說甚麼好。根據剛才昭子的說法,轟的猜想是正確的,但不可能告訴
他吧……轟一直看著爽子。
「怎樣?是你的話,我想淳子可能會把實情說出來的。」
「假如……轟先生的猜想是事實的話……」
轟沉思片刻。
「……唔,她已不是小孩子,她想做甚麼都有自由……可是對我來說,我不希望
她是為了當畫家而幹那種事,我要她畫自己喜歡的畫。她要去巴黎或哪裡我都讓她去
──可否想辦法確定她的想法嗎?」
無法拒絕。
「明白了。」
雖然心情沉重,爽子卻點點頭,轟也鬆了口氣。他正要把喝剩的咖啡喝光時,發
現已經涼了。
「喂,再給我一杯咖啡!」他大聲喊。「──剛才和你一起的女人,她的打扮也
像畫家呢。」
「嗯……她是中路的情人。」
轟啞然。
「她也是?……那叫中路的是甚麼傢伙!?」他憤然地說。「你怎會認識她?」
「透過宮本先生的關係……」
爽子把宮本和昭子發生牽連的契機說出來。本來沒必要交代得如此詳盡,可她希
望從淳子的事轉移話題。
轟用心地聽著。
「何等奇妙的關連呢!似是偶然,又可說是必然……」
「那個女人不是壞人。畢竟是為了建立畫家的地位,才對中路言聽計從吧。」
「糟蹋自己!我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說罷,轟才突然察覺到:「啊,你也很
年輕。抱歉抱歉。」
「不,我已經老了。」爽子微笑。
「說起來……我記得那件案。」
「啊?」
「關於女學生的兇殺案吧?報章上報導不多,但我在雜誌上讀到,說死者是一名
賣淫的中學生。當時我就想,她等於在掐自己的脖子啊!」
「真的──我也覺得她很可憐,竟然為了金錢而出賣肉身……」
「是啊──對了,我記得當時刊登了兇手的肖像畫,原來是那女子畫的啊,宮本
先生也是因這件案被警方革職……」
「我的未婚夫也死了。」
轟深深嘆息。「這叫命運吧……不可思議。」
說起來,爽子也覺得是命運的安排。給宮本介紹工作的人是自己,之後的事,也
在這幾個人身上糾纏發展。
爽子突然預感到,覺著會有甚麼事發生似的。這樣下去的話……會有可怕的事情
發生……
「嗨,怎樣?」淳子以平日快活的姿態出現,爽子也迎以笑臉,怎地心情卻相當
沉重。
酒店大堂一片恬靜安逸,人影零星四佈。二人經常約在這裡碰頭。
「好嗎?」一聲平淡的招呼。
「還好。」淳子回應著,坐在把她的身體幾乎完全淹沒的沙發上。「你說有事商
量?」
「嗯……有點難以啟齒的事……」
「是否有男朋友?那不是好事嗎?」
「我完全沾不上邊,倒是關於你的情人。」爽子說。
淳子臉上的開朗轉瞬即逝。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靠在沙發上。
「是我老爸吧。」
「他擔心你,所以找我商量──淳子,你和那叫中路的男人怎麼了?」
「甚麼怎麼……沒怎麼啊。」
反抗式的說法,但沒有氣力。
「你做了他的情婦吧?我知道。」
「為甚麼你這樣說?」
「我聽沼原昭子說的。」
「你見過她嗎?」
「偶然遇見的。」
淳子的表情僵住。
「那女人說甚麼都與我無關──也許中路是個花心的男人,可他懂得遊戲規
則。」
「那你怎樣?以遊戲了事?」
「別管我!」淳子粗暴地反駁。「與你無關!」
爽子噤口不語。既然她這樣執迷不悟,自己還有甚麼好說。
「淳子,你也厭惡自己所做的事吧?所以才會這麼意氣用事。」
「我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淳子只管盯著前方回答。
「你準備這樣繼續下去?」
「這種事,誰曉得。」
爽子沉默片刻,終於靜靜地開口。
「我沒想到你會為了畫而做這種事。不過,你要好好珍惜自己,我們的人生現在
才開始呀。」
連自己都覺得像德育課本般沒有說服力,但又想不到還能說別的甚麼。
「如果沒有其他要說的話,那我走了。」淳子站起來。「明晚,我要去他的山莊
過夜。」
「中路的?──你真的想去?」
「當然。不行嗎?」
一派挑釁的口吻。說罷,淳子便一骨碌轉身,以近乎跑的速度從大堂走了出去。
反效果──爽子咬唇。淳子這種性格,就是受到忠告反而會反叛地跑掉。自己明
明是知道的……
「不應該談這種話。」爽子喃喃地說。
必須跟轟先生聯絡。應該怎樣告訴他呢?心情極之沉重。
在大堂找電話時,驀地想起來。淳子說要去中路的山莊──山莊,是不是沼原昭
子把畫擺在那裡的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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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4
「你說去哪裡?」中路反問。
昭子一隻手握著話筒,一隻手用打火機點了嘴裡的香煙,吐了一口煙後繼續說:
「山莊呀!你在輕井澤的山莊呀!沒關係吧?」
「那個無所謂……可是你去幹甚麼?現在那一帶非常寒冷啊。」
「我又不是去避暑。」昭子笑了。「有甚麼關係?偶爾也想一個人歇口氣的。」
昭子說「一個人」這三個字時稍微加重語氣。隔了半晌,中路回答:「那也
好。」
「對你不是也很好嗎?」
「甚麼意思?」
「你和新的女人使用這裡好了。反正你有鑰匙。」
「也許是好主意。」中路非常認真地說。「你在那邊畫畫嗎?」
「正有此意。」
「我期待著。畫一點風景畫,或許可以轉換心情。」
「不一定是風景畫。」
「你一個人去畫甚麼?自畫像嗎?」
「怎樣呢?──也許畫肖像畫吧。又當兼職。」說著,也不等對方回應,她再
說:「僅此而已。」
然後放下話筒。
她把煙蒂揉熄在煙灰皿上,然後看著早已收拾好的旅行袋。昭子也有一把山莊的
鑰匙──去那裡一張一張的調查那些肖像畫,然後……然後?怎麼辦?把它帶去警
局,說這個人就是殺人犯嗎?可是,到底誰會相信?她已說過一次「就是這個男
人」。既然那次是謊言,難保人家也會以為今次的同是謊話吧?
仔細一想,彷彿覺得枉費心機。如果他們不相信的話,犯不著特地跑去山莊一
趟……
但畢竟非去一趟不可。她無法忍受把持不定的想法。
反正是開車去的,用不著趕急。昭子再點一支煙,然後一骨碌躺在長椅上。藍色
煙霧裊裊飄向天花板,繼而消散無蹤。
──她開始覺得那張肖像畫的人物可能是中路,是因為中路那次嘮叨地追問那件
案;加上第二天見到宮本時,他告訴她「最近見過其中一張肖像畫的臉」。
前一天,宮本見到中路跟她在一起──那一瞬間便想起幾張肖像畫的臉孔來,實
在有點難以置信,但現實中偶爾也會發生這種事。
自己卻忘得一乾二淨了──在案發後的幾個月,明明素描了九張中路的臉,卻完
全記不起來。現在,中路的臉在她那模糊的記憶中,跟站在對面馬路、被櫥窗的光映
照著的臉重疊起來。
也許想錯了,但也許沒猜錯──要是這樣,昭子就變成殺人犯的情婦,而目擊者
正是自己,這畢竟是個相當大的衝擊。
中路的態度也有古怪。那天,他查根究底的追問那件案,第二天就到公寓來找她
──
「你說甚麼?」昭子不禁反問。
「我說,替我畫肖像畫。」
「你的肖像畫?」
「當然。」
那天,中路罕有地不碰昭子。他說有點疲倦,只想休息一下。昭子內心如釋重
負,同時取笑他是否找到新歡。
「為甚麼要我畫……」
「我想看看你的能力提升到甚麼程度。」
「還是降至甚麼程度?」
「是的。」
中路臉上泛起嘲諷的笑意。
「好呀──不喜歡的話,要我重畫嗎?」
「不,今天畫一張就行。」
「那麼,稍等。」
昭子拿起寫生簿和粗鉛筆走回來,看看坐在扶手椅上的中路滑動鉛筆。
「來,一千圓一張。」
她撕下來遞給他。中路看了一眼就無聲地笑起來──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昭子
把他的臉畫得甚為卡通化;眼睛往上吊、嘴巴裂到耳際、齜牙裂齒的。
「畫得很好吧?」
昭子正經地說。
「沒錯,簡直是傑作。」
中路從錢包摘出一千圓,放在桌上。
為甚麼要她做這種事?而且還要在聽見那件案之後。
也許他想試探昭子是否想起他。當然,不是以畫商的身份,而是那個等候女學生
的不知名男子。
中路的奇怪舉動不止於此。他離開之前,忘了把信封帶走。中路沒有可能如此疏
忽善忘的。
「是否開始糊塗了……」
昭子拾起那個厚信封。雖說信封,卻不是普通那種,而是大到可以放進一本周刊
雜誌。
如果現在到停車場的話,可能趕得及。若是重要文件……昭子窺望裡面,在數個
封信和影印資料的紙張之間,發現類似報紙的影印本。好像是縮印版的報紙。
憑著奇妙的直覺,昭子把它拿出來看──果然,是殺害那名女生的報導影印。那
段報導,尚未刊出昭子畫的肖像畫。
這是怎麼回事?
昭子迅速把影印本折回原樣,放回信封去。她沒確定是夾在哪些文件之間,只是
隨意放回去……
這時,大門突然打開。
「啊,是那個信封。我忘了。」中路苦笑著說。「我也老了。」
「我正想拿去給你。」
「在等升降機時才想起來。好極了。裡面有一個大客的信。」中路接過信封。
「那麼,我改天再來。」
說畢,他走了出去──昭子一直傾聽著他的腳步聲從走廊遠去。剛才折返時,他
根本沒發出腳步聲。
實在奇怪,中路是故意讓昭子看到那些報紙影印的。
為甚麼他要這樣做?為甚麼要故意讓她回想起那件案?──昭子覺得他在試探自
己。
轟淳子成為中路情婦的事,是在幾天後知悉的。
那天下午,昭子拐去中路的店。聽聞她以前所畫的「姊妹像」以好價錢賣了出
去,而且碰巧一名認識的年輕畫家,在那附近的畫廊舉行個人畫展。
「姊妹像」是她住在廉價公寓時所畫的兩名老處女。當然不是當模特兒坐在那裡
畫的,而是根據記憶中的形象來畫。所以不太像真人,但在某種層面上就等於真人。
在公寓裡,那兩姊妹以「壞心眼」名聲遠播。她們住在一樓的單位,而住在她們
上面的住戶永遠都替換不絕。
小孩的腳步聲太吵、洗衣機的聲浪太大、陽台漏水弄髒她們的衣物、音響聲量太
大、小鳥的羽毛飄進鍋裡、盆栽的泥土飛進房間裡……類似的投訴多如泉湧,而且,
所有發生在日間的投訴,她們都會故意在深夜二時左右才跑上去,然後以老大的聲音
投訴。附近的孩子被吵醒而哭,大人則想著又開始了,不禁驚醒過來。
當整幢公寓的人大都醒過來時,那兩姊妹才滿意地撤退。
自從住進那間破公寓後,昭子才深切體會到,世上是有許多憑常識無法理解的人
存在。
「姊妹像」可說是昭子那段生活的象徵。在微暗的房間裡,背著窗口的光線、相
依為命的兩個女人。那是對自己身邊一切都憎恨厭惡的頑固姿態。
這幅畫在昭子的作品中評價甚高。昭子心滿意足的同時,卻心想這種主題灰暗的
畫該不會賣得出。然而,卻有人希望以高價買下來。
她非常高興,同時也有強烈的念頭,不想放開那幅畫,不過中路說:
「作品賣了出去,是不會就此沒有的。現在是你獨當一面,開始要獨自上路的時
候了。」
憑他這句話,她決定賣掉它。然後那一天,她來到中路的店……
說是店子,也並非畫廊。又窄又小,牆上只掛著幾幅畫,就像賣車的看板一樣。
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肯定想像不到在這間小店的深處,每天都進行著幾百萬,甚至幾
千萬的買賣。
昭子明知是任性,還是逕自往店鋪的深處前行,豈料有一名年輕女子走出來。昭
子立刻知道對方就是前幾天在美術展時,中路上前搭訕的女人。對方見到昭子亦有點
赫然,但一言不發,逃也似的從店裡跑了出去。
「怎麼?你來啦。」
走進房間時,見到中路正在沙發上休息。昭子慢騰騰的盤起胳膊。
「剛才那個女人是誰?」
「噢,她是上次的──」
「那個我知道。」
「知道就不要問。」
昭子悠悠的坐在沙發上。
「第一次,我也是在這裡。」她環視天花板說。「我一直望著天花板──剛才那
女孩,大概也忘不了這房間的天花板吧。」
「你妒忌?」
「別說傻話。你也不會認為我是個貞淑的女人吧?」
「那就無必要抱怨甚麼。」
「請把事情說清楚。」
「說甚麼?」
「我和你是否已經完了?我要搬離那間公寓嗎?──希望你給我時間找房子。」
中路用難以捉摸的眼神注視昭子。
「我沒有這樣說過。你可以留在那裡。」
「一直?」
「只要你活著,一直住下去好了。」說著,中路站起來。「好了,關於那幅『姊
妹像』的價錢。到這邊來商量一下。」
──自此以後,中路沒有再去昭子的公寓。她憑女人的直覺知道,他和轟淳子的
關係加深了。
並沒有十分憤怒,因為打從開始便知道他是那種男人──現在昭子關心的,乃是
中路「只要你活著」這一句話。昭子無法判定,那單純是中路裝模作樣的表達方式,
還是要她住口的警告。
不過,假如中路是殺害那名女學生的兇手的話,大概不會躊躇便對昭子下手吧?
事實上,宮本已送命了。
昭子想前往山莊,調查舊的素描作品,當中也包括她對宮本的補償心理。
她不知道宮本是否被殺。若是,那當然要到山莊一趟;即使是死於意外,她也要
去山莊調查方肯罷休。
宮本有人情味,有溫暖的魅力。她覺得調查真相是對宮本表示悼念之情。
「好,動身吧……」
昭子揉熄煙蒂,站起來,拿起旅行袋,走出房間。
走到停車場,坐進「福特」內,靜靜地發動車子。停泊在馬路對面的車上,有一
雙眼睛正在目送昭子的車子離開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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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5
「啊,社長。」八代抬起頭來。「有甚麼事嗎?」
轟搖搖頭。
「不,沒甚麼──只是覺得你也太辛苦了吧。」
「哪裡哪裡。」
八代有點困惑。已接近晚上七時,倉庫的工作結束了。他今天值夜班,所以留下
來──轟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前來的。
「宮本先生真是不幸。」
不知說甚麼好,於是八代找話來說。
「是呢。他是好人……」
「真的。他是很好的主任。」
轟走進警衛室,坐在椅子上。八代慌忙泡茶。轟也不謝一聲,拿起茶來就喝一大
口。
「之後我想過了。」轟說。「另外物色主任人選也很花時間,而且不可能馬上找
到合適的。」
「也是。」
「所以……怎樣?我想升你做主任。」
八代打從心底嚇了一大跳。
「升我做主任!?」他不禁反問。
「是。雖然你還年輕,但也累積了不少經驗,宮本先生也讚揚過你。我想你該可
勝任的。怎樣?」
八代語無倫次起來。
「那個……實在是……可是……我不太適合……」
「所謂的才能,在負責某崗位時自然就會培養出來的。」
「哦……」
「那麼,可以吧?如果你答應的話,明天起我就發出通告。」
「明白。」八代有點僵硬地說。
這時,警衛室的電話鳴響,八代趕快跑過去。
「是──他在,請稍候。」八代回過頭來。「社長,您的電話。她自稱是布川小
姐……」
「知道。」
八代把話筒交給轟,回到椅子上──主任!八代欣喜若狂。一旦當上了警衛主
任,他向社長千金提出婚事也不會不自然吧。
八代自己也察覺不到,臉上竟泛起微笑來。突然,轟的聲音飛至耳際──
「淳子是這樣說的嗎?──那真拿她沒辦法了。」
轟嘆息。八代的注意力被〈淳子〉這個名字吸引著。
「不,實在不好意思。給你不愉快的回憶──是嗎?那就好──啊?去男的山
莊?淳子嗎?──那就糟了。不,即使這樣說,恐怕她也聽不進去的了。」
〈主任〉的事從八代的腦袋不翼而飛。
「明白。之後由我來好了……多謝你。真的幫了我一把。」
說畢,轟放下話筒,然後深深嘆息。
「社長……小姐發生甚麼……」
八代無法不追問。
「真傷透腦筋啊。」轟柔弱地說,並泛起苦澀的笑。「她在玩火,對方竟然是個
比我年紀還要大的男人啊!」
「那是……肯定嗎?」八代的聲音不知不覺地顫抖。
「我請小女的朋友問過她,她承認了。而且,她說明天要去那傢伙在輕井澤的山
莊過夜──實在傷透了我的心。」
轟苦澀地說著,然後才發覺八代一臉煞白。
「喂,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那麼凝重?」
八代抬起頭說:
「社長,其實……我想跟小姐結婚。」
「你說甚麼?」轟啞然。「究竟是怎麼回事?」
八代說明一切。關於他和淳子從以前就有交往、彼此相愛的事、以及許下結婚承
諾的事……
只是沒有捉及在汽車酒店過夜的事。
「──我也覺得小姐近來的情形有異,一直很在意,但沒料到……」
「是這樣啊。」轟擦擦額頭的汗。「唉,今天發生的事全對心臟不好!」
「萬分抱歉。」
「你毋須道歉。你和小女談變愛,我並不生氣。唔,雖然有點不爽。」
「哦……」
「與其成為那好色鬼的妾侍,倒不如和你私奔甚麼的來得好。」
「我去見見小姐,跟她談談吧──我相信她是一時糊塗而已。」
「我想她現在不會聽你的勸告的……不過,你去試試看也好。」轟的手搭在八代
的肩上。「如果你能夠從那叫中路的男人手中把小女奪回來,我會很感謝你的。」
八代感到那是轟對婚事的許諾。
「我會阻止她的──不惜一切。」他用力點頭。
「拜託了。」說著,轟微笑。「幸好今晚我來這裡。那我回去了。」
八代望著轟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社長看起來非常孤寂似的。
給轟打完電話後,爽子彷彿卸下肩頭重擔般鬆了一口氣。雖然感到不舒服,但總
算完成任務,有點安心。
已經無人可以阻止淳子了,爽子想。走到這個地步,淳子除了會傷害自己之外,
已沒有其地方法可以阻攔。
回到客廳時,父親布川晃一從報紙抬起頭來。
「怎麼了?淳子小姐怎麼回事?」
由於學生時代常來玩,布川跟淳子也很熟稔。
「她遇到點麻煩事。」
爽子說明大致內情,布川點點頭。
「唔,她也相當大膽呢──轟先生也勞神了。」
「真是不幸,但我也無能為力。」
「若是有了婚約的人去旅行,我倒覺得沒關係。」
「說的也是。」
「事實上,你也做過那種事吧。」
「爸爸!」爽子不禁瞪大了眼。
「用不著那麼大驚小怪──你和谷內間中就在甚麼地方『玩消失』,我全都知
道。」
爽子不吭一聲。布川繼續說下去。
「淳子不是也有男朋友嗎?」
「啊?」
爽子再一次吃驚。
「──他是誰?我甚麼也不知道啊!」
「怎麼,她沒告訴你嗎?她好像跟倉庫的一名警衛之類拍拖呀。」
爽子想起前來參加宮本喪禮的年輕警衛,難道就是他……
「討厭!她甚麼也沒告訴我,我根本不曉得──爸爸,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轟先生啊。」布川說。「當事人好像是有意隱瞞,可蒙騙不了父親的眼睛。」
爽子目瞪口呆之際,電話朗朗作響。她趕忙跑過去,拿起話筒。
「是──啊?──我是布川爽子。」
「啊,終於找到你了。」
對方嘆了一口氣。
「你是──」
「沼原昭子。」
「啊!我就想在哪兒聽過這把聲音。你從哪兒打來的?聲音好像很遠似的。」
「輕井澤。」
「你說哪兒?」爽子不禁反問。
「輕井澤。中路的別墅呀。」
「那麼,你現在一個人──」
「當然。我想打電話給你,但不曉得你的號碼和地址,於是我叫電話公司把東京
都內所有姓布川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共有八個。我比較幸運──換作要找田中或齊藤
這些姓氏就不得了呀。」
「真的。」爽子忍不住笑起來。「找我有甚麼事?」
「我希望你到這裡來。」
「到哪裡去?輕井澤?」爽子驚訝地確定。
「對呀。」
昭子率直地答。
「到底有甚麼事?看來相當重要──」
「如果不重要,我就不會這樣子花工夫找你的電話號碼了。」
「說的也是。明白了。我去。明天一大早出發。」
「那就好。」
「到底發生甚麼事?」
「是這樣的──」
昭子開始娓娓道來。
凌晨二時左右,淳子悄悄溜出自己的房間。
當然,家裡寂靜無聲,四周漆黑一片。這樣子就像小孩離家出走似的,想著也令
人提不起勁來,可是天亮以後,父親一定會說這說那的。她不想爭論。
她向中路拿了山莊的鑰匙。她只把非用不可的必需品塞進稍大的肩袋裡,掛在肩
上。
因她很早便鑽上床,不曉得父親甚麼時候回來。總之用不著打照面已很高興──
淳子因深感內疚而步伐沉重,但若被父親阻止的話,她想自己一定會加以反抗,大吵
一番的。
只要走了……父親就會死心了吧。
悄悄出到玄關,穿鞋開門。
「卡嚓」的金屬聲非常響亮,但似乎沒有傳到睡房去。
出到黑暗的戶外,悄悄關門,然後快步繞去車庫。拉起閘門,坐進平時的「福
士」內。只要開到外面去,便毋須再顧慮引擎聲。由於門前的公路,一天到晚都車流
不絕,所以一點點車聲不足掛齒。
淳子迅速把車駛往空落落的公路。
淳子一面提高車速,一面想著大家都不了解她──任何才華,若沒有相應的條件
配合,終究只會落得寂寂無名的結局。現在是登上那個舞台的重要時刻,而給她這個
機會的人就是中路。
凡事都有所謂的代價!貞節、純潔甚麼的,乃是古老十八代以前的事。自己的將
來被人握在手中,也許是屈辱,但若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早就被蓋上「落選」
的烙印卻仍繼續作畫,也是悲劇一場。
這只是在抓緊通往畫壇的「把手」之前,短暫的關係而已,應該不至於被人說三
道四吧。自己的「身體」,該由自己的判斷來支配的。
淳子這樣自圓其說。但當想到八代,她不禁感到穿心般的痛楚。只有對著他時,
她不敢說自己的身體由自己來決定。
假如八代知道她去中路的山莊過夜,一定不會原諒自己吧,淳子想。他一定會提
出分手,可是──可是,明知如此,淳子還是前往輕井澤。
對現在的淳子來說,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比一切都來得重要。
「我的心情……誰也不會了解!」淳子脫口而出。
彷彿為了驅走遲疑般,「福士」更加風馳電掣,以高速長驅直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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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三章:潤飾
1
昭子抵達輕井澤時,太陽已西沉,冷颼颼的夜晚開始潛近樹林間。
她把車子開進一條通稱「輕井澤銀座」的大街。夏季時,這兒的人潮絕不遜於真
正的銀座大街,可現在卻寂靜一片。大部份商店都隨著夏季結束而關閉,只有少許餐
廳之類仍然營業,它們的目標顧客是週末前來打高球的人士。然而,這些店鋪平日也
提早打烊,所以,現在路上幾乎不見觀光客的蹤影。
昭子在途中拐彎,驅車前往附近的M酒店,那兒是作家文士等的聚腳點。不過,
在夏季期間,除住客以外,那兒的露天茶座幾乎都被年輕人佔領,熱鬧非凡。昭子在
回復本來安靜面貌的酒店前停車,走進酒店內。
在餐廳慢慢吃晚餐──終於習慣了在這種地方一個人用餐。她和中路來過好幾
趟,每次都感到某種適應不來的膽怯。
「自己本來就不屬於這種地方」。這種意識,總是無法從昭子的心底裡消失。就
如她向布川爽子所說,她不喜歡「拘束」,「便宜貨」才適合自己。不過,這種自
覺,跟拒絕奢侈的生活是兩回事。
到底自己在這裡幹甚麼?是來調查到底中路有沒有殺人──可是,那又怎樣?即
使查出那是事實,別人會相信自己的說話嗎?
一流畫商中路的情婦揭發他──任誰都會認為那是出於嫉妒的行為吧?現在中路
有個叫轟淳子的新歡。想到她可能取代自己的地位時,昭子實在無法保持平靜。
自己一點也不愛中路,對他甚至漸生反感、厭惡之情,但他仍有某種令人傾倒的
魅力。
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她的說話。若然如此,老遠跑到這裡來,豈非完全沒意義
嗎?……
「你不是沼原嗎?」
傳來一把女聲,正在呆呆地吃著冰淇淋甜品的昭子抬起頭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孔在俯視她。
「討厭,忘記我了嗎?」
「圭子?認不出是你啊。」
她是美術學院時代的朋友北畑圭子。
「你在這兒幹甚麼?」昭子問。
「正在渡蜜月啊。」
「嘿!那真恭喜!」
「嘻嘻……」圭子難為情地笑了。
「難怪你穿這種白色套裝了。我只認得以前牛仔褲裝扮的你,嚇了一大跳呀。」
「是我老公的品味嘛──可以坐下來嗎?」
「可以呀……你不理會你老公,沒問題嗎?」
「沒關係,他正在房間裡工作。」
「工作?」
「他是精英社員啊。」
「儘管如此,新婚旅行也把工作帶來?」昭子驚訝地說。
「沒法子呀!為了升職。」圭子嘆息。
「原來如此。」
圭子點了一杯咖啡。
「最近你四處得獎,好厲害呀!」
「也不是……」昭子含糊地答,並聳聳肩。
「不,真的了不起。你有才華,而且貫徹始終付出努力,更加了不起。像
我……」圭子搖搖頭。「我大概從此不會再拿起畫筆了。」
「憑興趣去畫不就好嗎?那種勤奮的上班族丈夫,想必早出晚歸吧。」
「可是……畢竟曾經鑽牛角尖,要把一生寄託在繪畫上。我不想把它只當作為消
遣興趣呀。若是那樣,倒不如乾脆忘記一切好了。」
昭子多少也了解圭子的心情。
「為甚麼停止畫呢?」
「也不是停止……是走不下去了。終究沒有才華啊。受著想畫而畫的心情催
促……畫出來的全是慘不忍睹的失敗之作,結果掌握不到技術。大失所望之際,雙親
向我提出相視的事,於是我便半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相親後交往了五、六次,便自
自然然地談婚論嫁了。」圭子彷彿若無其事地說。「然後生兒育女,悠悠閒閒地過著
沒出息的生活,這也許比較適合我。」
她苦笑著,開始喝咖啡。
「──對了,你為甚麼到這裡來?」
被她一問,昭子詞窮。應該怎麼回答才是?──圭子可以清清楚楚地回答「渡蜜
月」,突然令她羨慕起來。
「只是來看看而已。」昭子說。
「你常來這兒嗎?」
「嗯……有時。」
「很羨慕啊!很優雅的生活呢。」
「沒有這回事。」
「雖然我來這裡渡蜜月,可一旦成為平凡的主婦後,就不曉得到底何時可以再來
了。」
「那太誇張了吧──」
「不,真的啊。想到以後每天都被打掃、洗熨、抹地等家務追趕的人生……」
「新婚燕爾的新娘子,怎能說這種話呀!?」
昭子不禁笑了。她覺得圭子一定會相當幸福;相反,不幸的人是自己才對。可
是,真正不幸的人,是無法將之宣諸於口的。然而,這是曾經志同道合的朋友……
「你住在這兒嗎?」圭子問。
「不,我住在裡面的山莊──」
「唷!你已經是那種身份了嗎?」
見到圭子瞪大了眼,昭子慌忙補充說:
「不是我的,是朋友借我用罷了。」
「可是,能夠畫自己喜歡的畫,真棒極!」
圭子頻頻發出羨慕之聲。昭子想,如果她知道自己前來的真正目的,大概會大吃
一驚。
圭子出身不俗,不愁生活,所以對作畫也沒有太過切實的慾求吧。世上大部份的
藝術家,對某些方面一走會感到拮据不足的,當然也有例外。例如孟德爾頌那種真天
才便是,不過,他相當年輕時便逝世了。人生總有不如意的憾事。
驀地,昭子想到甚麼似的。
「呀,圭子,我有一個請求。」
「甚麼?」
「向一個正在渡蜜月的人請求,也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我反而日間有空嘛。」
說著,她調侃地笑了。
「有件東西希望你替我保管。」
昭子從手袋取出一個白信封。她在公寓裡寫了一封信,並把它封起來。在沒法決
定怎麼做之餘,把它帶到這裡來……
「這個嗎?」
「對。可以幫我保管嗎?一星期後我打電話給你,然後取回。那時你從蜜月回來
了嗎?」
「我後天就回去了。」
「那麼,可以拜託嗎?」
「當然可以。只要保管便可?」
她從昭子手中接過信封。
「對。還有,萬一──」
「嗯?」
「萬一……我發生甚麼事的話,請你打開來讀讀看。」
「你說發生甚麼事?」
「沒甚麼大不了的。」昭子笑說。
「你是否遇到甚麼困難?」圭子認真地問。
昭子搖搖頭,總不能說「萬一我被殺的話」。正當圭子想追問甚麼時……
「啊,我老公來了。」她的臉轉向餐廳入口。「那麼,我替你保管這個啦。」
「拜託了──啊,對了,告訴我你的新居電話吧。」
「啊,是。地址也寫給你好了。」
圭子在昭子的記事簿裡寫下地址和電話號碼。
「那麼,改天見。」
「我給你電話。」
「我等著,反正無聊得很。」
圭子笑臉說著,然後站起來,朝丈夫的方向走過去──的確是一派年青精英的打
扮。西裝領帶,就像上班途中。最近很少人會以這種打扮來渡蜜月的。一定是個保守
派的男人吧。
把信交給圭子保管後,昭子覺得如釋重負似的平靜下來。也許,遇見老朋友,也
使她的心情輕鬆起來。
揮走遲疑,決定先去確定一下再說。她下定決心了。
抵達山莊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熟悉的山莊玄關浮現在車燈裡。昭子擺動方向盤,把「福特」停泊在建築物旁
邊。她抱著放在後座的兩個大紙袋下車,把紙袋先放在玄關前,然後回到車上,拿起
手袋鎖門。
不經意地環視四周。黑暗的森林在靜默中屏息呼吸。周圍也有數個山莊,卻因過
了避暑的季節,所以沒有人來,也看不見有燈光透出來。
走回玄關,昭子從手袋摸出鑰匙圈,打開玄關的鎖。大門發出微弱的「吱呀」聲
敞開。走進裡頭,伸手探燈掣,同時按下外面的常夜燈和玄關口的燈──燈亮了,與
往常沒有兩樣,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卻也稍微鬆了一口氣,這才察覺到原來自己是何
等緊張。
「啊,對了。」
她把放在玄關外面的紙袋抱起,用腳關門──這個動作頗粗魯,自己也覺得可
笑。
脫掉鞋子,走上走廊。
這山莊的外觀具渡假屋的風貌,是兩層的木造建築。閣樓是儲物室,故稱作三層
高也沒有錯。
一樓是客廳,以及連接廚房的飯廳。夾著走廊的另一邊,是擺滿書架的閱讀室等
雅緻房間。窗口寬大,稍微伸出庭院的構造是灑脫的西洋風味。冬天時,隔著大窗,
沐浴在陽光裡看書是一種愜意的享受。
二樓有三個睡房,分別是兩個雙人房和一個單人房。
昭子沿著走廊走進飯廳。
開燈後,單調的廚房就在眼前。昭子把紙袋擱在桌上。她沒想過只待一天就回
去,若是可能打算多住數天。從酒店間到哪些商店仍然營業,於是便隨意買了一些食
物。
冰箱的插頭沒有接上電源。把它插回去時,便傳來馬達陣陣的低吼聲。為了方便
儲存食物,所以這個冰箱相當巨型,單是冷藏部份便有公寓的冰箱那麼大──由於在
公寓時,昭子幾乎不會煮食,所以毋須這麼大的冰箱。
她打開冰箱的門,設定「急凍」的刻度盤,然後把買來的東西放進去。她也買了
些輕便的冷凍食品,這些就放進冷藏格內。
開放煤氣的總開關,以便隨時能夠使用,這才叫她稍微平靜下來。這是昭子的個
性使然。如果該做的事沒有做完,她是無法好好歇息的。
不過,該做的事還有一樁──那是最重要的,也是她前來的目的,就是尋找肖像
畫。
必須做到底,該做的就非做不可……
昭子拿著手袋,先去客廳把燈開著。要是以前,她是不會這樣做的,只是今天,
她想把所有房間的燈都開著,也許是為了確定這間山莊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走上二樓,昭子無意識地伸手搭在那個房間的把手時,稍微遲疑片刻,然後鬆
手。那是其中一間雙人房,也是中路與她同睡的房間。
昭子決定在最尾那間單人房就寢。她放下手袋,把蓋在床上的床罩掀開。
「好了,這樣可以了……」
每個房間都附設浴室──不過,還是先去閣樓的房間調查過後才沐浴吧。肯定那
兒塵埃滾滾。
昭子走出房間,朝通往閣樓的樓梯走去。
很快就找到那個紙箱,因為大致上仍記得放在甚麼地方。箱上用水筆寫著〈素描
及其他〉的潦草字樣。
她用力撕破封箱的膠紙,打開蓋子。塵埃在昏黃的燈光中飛舞。練習時的所有畫
作,全沒經特別整理便塞了進去。要從中找出一幅畫來並非易事。
不過,昭子記得該有一張肖像畫是收在這裡的。雖然不是記得很清楚,但相信錯
不了的。總之,先找找看吧。
幸好未探到箱底之前,已經找到了那厚厚的一疊。上面寫著〈肖像畫〉三個字。
「就是這個。」
她不禁喃喃自語。心臟突然加速跳動。裡面有殺人犯的線索。到底是不是中
路?……
昭子抱著那束畫稿離開閣樓──返回睡房,她先在浴室把黑黝黝的手清洗乾淨,
然後把畫稿放在小桌上,自己則坐在前面的椅子上,逐張逐張的看下去……
各種各樣的臉從長眠中蘇醒過來,老大不高興似的望著她──不可思議的是,昭
子可從中逐一回想起當時的事,記得當時描繪的情形。她以為已完全忘卻的過去一一
蘇醒過來了。
被女友拋棄、酩酊大醉的男人,迄今那雙眼睛依然絕望、虛空。現實中的他,大
概已經愛上別的女人吧──興致勃勃地說要把畫像送給孫兒,就像在明治時代拍照般
直立不動的老人。他付了錢後,忘了把畫帶走。
她也畫過一對情侶在同一張畫上。他們說沒錢,昭子便答應將兩個人的畫像畫在
同一張紙上。那年輕的一對才十多歲,肩靠著肩,露出靦腆的表情。這兩個人好端端
的把畫拿走,但幾天後,那女孩把這張畫帶回來給昭子。她說已經不要了,但扔掉又
不好,所以把它塞回給昭子。來不及阻止,她便哭著跑開了……
形形色色的人生,就蘊含在這一張一張普通的肖像畫裡──這樣逐張翻下去時,
昭子差點忘掉自己前來的目的,察覺時不禁苦笑。
「好散漫呢,明明說要尋找殺人兇手……」
她繼續翻下去。畫的下方細細的寫上作畫日期,但由於她沒有依序整理,故唯有
一張一張的看下去。
「哎呀呀……」
眼睛有點疲倦了──到底是否早被扔掉,沒有留在這裡?要是這樣,豈非等於白
走一趟……
出其不意地,其中一張臉孔映入眼簾,就像本人出現在眼前似的,昭子有一瞬間
嚇得屏息呼吸。
「是他!」她忍不住喊了出來。「就是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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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
半夜時分,昭子突然醒過來。
不是平時的公寓。「咦」了一聲後,才想起自己身在中路的山莊。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開了相燈,簡樸的房間在微亮中浮現。
為甚麼會醒過來呢?──她豎起耳朵。
「下雨啦……」
傳來靜靜的、恍如被細細的毛刷撫摸似的雨聲。抵達這裡時,天空已灰灰沉沉的
了……
昭子伸個大懶腰,從床上溜下去。
空氣很冷。昭子在睡衣上披上晨褸──她不喜歡穿睡袍的,因總覺得有點矯揉造
作似的。因此一個人時,她一定穿上男裝的寬鬆大睡衣。輕鬆的解放感是最棒的。
她走近窗邊,撩起窗簾窺望外面──外面恍如塗上一片黑似的,甚麼也看不見。
相反,室內比較明亮,只能見到自己的臉映現在窗上。
昭子看看時鐘。凌晨三點鐘。由於平時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吧,這個時候反而相
當清醒。
正好肚子餓,昭子到樓下去看看。
在鎮上買來的食物都放在冰箱裡,用微波爐弄熱便能吃。
昭子走出睡房。
她沿著有小燈的樓梯下去。玄關的燈一整晚都開著,走廊很光亮。
走進飯廳,她摸索牆壁按了燈掣。
冰格裡有冰凍的薄餅──有點柚膩,也許正適合現時的空肚子。利用烤爐烤個十
分鐘便行,趁這段期間泡杯咖啡吧。當想到這裡,肚子更餓了。
昭子把薄餅放進烤爐,水壺則擱在煤氣爐上,然後坐在椅子上──想到如果把香
煙也帶來就好了。
沒等多久,水沸騰了,昭子從櫥架把今天買來的即溶咖啡拿出來──不太可口,
但熱騰騰的,喝起來也很舒服。甜膩膩的,反而適合這種時間。
飄來烤薄餅的香氣。
如此寧靜的夜是久違了,她想。住在公寓時,車聲、巡邏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
醉漢的叫嚷聲……大都會所吐出的雜音不絕於耳。
可是,這裡甚麼聲音也沒有。豎耳一聽,只可以感覺到沉默發出的「聲音」在微
微震動。
她走過去看看烤爐內裡,看來還要多等一會兒。她又回到椅子上,再喝一口咖
啡,這時,頭上傳來「沙沙」的摩擦聲。
昭子動也不動,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難道聽錯了嗎?是風聲嗎?──昭子希望
是這樣。她更加釘死在椅子上。
之後再沒有聲響──昭子鬆了一口氣。甚麼也沒有,一定是……
可是,那是風聲嗎?不是拖曳甚麼的聲音嗎?冷靜地想時,反而增添不安。難道
有人在二樓?剛才自己明明還在二樓睡覺的。
昭子仰視天花板,在這上面是雙人房,此外……有間閣樓!假如是從閣樓傳來的
聲音,感到聲源稍遠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那是摩擦地板或移動行李的聲音……
閣樓──難道有人在尋找那些舊素描?可是,對方到底是幾時、怎樣進來這山莊
的呢?
應該怎樣辦?即使逃走,但在這黑暗中也無處可去。雖然有車──但車鑰匙在睡
房。昭子猶豫了,但一直呆在這兒也不是辦法。打電話報警嗎?還是憑自己的力量擺
脫困境?
又傳來甚麼吱呀聲響。肯定沒錯,有人在山莊裡。昭子慢騰騰地站起來,正要走
出飯廳時,驀地靈機一觸,走向廚房,打開櫥櫃的門,想拿出菜刀當護身之用──可
伸出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菜刀不見了。
昭子首次切實地感到一般恐懼迫近來。這種感覺,其實一開始也有。到來時,她
確定過的。
她想逃走。車。有車鑰匙。對了!還有肖像畫……
昭子不顧一切的跑上二樓。由於閣樓的位置距離昭子所睡的房間頗遠,對方該不
會聽到的。
昭子跑上樓梯,先探聽通往閣樓的樓梯動靜,然後趕往睡房。走進裡面,把門虛
掩著,然後匆忙地更換衣服。她把車鑰匙和事先放在床底下的畫巷拿出來,然後出到
走廊。由於鋪上地氈,所以沒有發出腳步聲。她迅速奔下樓梯,走進飯廳。
過了兩、三分鐘出來的時候,她手中緊握著車鑰匙。
她飛快地回望二樓一下,然後趕往玄關。門是上著鎖的,那麼,不管那個人是
誰,他多半是從窗口爬進來吧。
昭子悄悄出到外面,關起大門。冰冷的空氣使她渾身打顫。車子停泊在屋旁。她
往車子加快腳步。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依然潮濕寒冷。
當她上車坐在駕駛席時,心情才稍微平靜下來。已經沒事了,只要之後開車到市
鎮就行。應該去警局嗎?
「這種事隨後再說。」
昭子把車鑰匙插進去轉動。車身輕微震動──可是,引擎開不動。
奇怪,也不是寒冷至此,為甚麼開不動呢?她再嘗試了兩、三遍,但車子只是輕
微低吟,之後又靜下來。
搞不好……車子被人做過手腳?對方事先預測到她會逃走。昭子轉向建築物。在
如此靜謐中,她必須假設車聲早已傳到閣樓去。
就憑瞬間的判斷,昭子下車了。記得在前來時,距離這兒二、三百米的別莊也有
透出燈光,當時就想到這個季節怎麼也有好事之徒來了。這兒只有一條路,只要跑過
去馬上就到。
雖是三更半夜,但只要說有小偷進來的話,屋主肯定會借電話給她吧。
昭子出到馬路上,沿著黑暗的路急步往前。路上滿是石子,跑的話反而會跌倒。
雖是心急如焚,但這個時候更要鎮定不可。集中注意力時,沒聽見追來的腳步聲──
沒事的、沒事的,不用擔心。
渾然忘我地跑了一會兒,見到遠處有燈光閃爍。是那裡了。看起來燈光熠熠,是
由於它在樹林間忽隱忽現的關係吧。
「還有一段路。」
昭子加快腳步──這時,背後的腳步聲迫近!太過突然了。對方一定是非常小心
的跟著而來。
轉身時,對方的臉已迫近到相碰的地步。昭子叫喊的同時,下腹尖銳的痛楚掠遍
全身。她想舉手推開對方,但已經有心無力了。膝蓋乏力,她跪跌在滿地石子的路
上。
我被刺了……有這樣的意識,乃是當她倒臥在冰冷的地面的時候。撫弄下腹的手
濕漉漉的。是血嗎?──她以為該更為黏乎乎的才是──痛苦變成沉重的感覺,疲倦
感侵襲手腳,頭好重,就像宿醉的早晨,一直想睏的感覺。
可以睡嗎?……在這麼寒冷、堅硬的地方……能睡嗎?……眼皮不可思議的沉重
下來……可以見到甚麼人的鞋子。模模糊糊的,輪廓也消失了……一直沉下去,一切
都沉下去……
「這個號碼,是這裡了。」計程車司機說。
爽子窺望外面。在通往山莊的小路入口處,有〈中路〉的告示牌。
「啊,這裡可以了。謝謝。」
付了車資,從計程車下來後,爽子大嘆一口氣。空氣果然冷冽,感覺清澄。她來
過輕井澤幾次,每次都是在夏天人多的地方走動,如此冷清的輕井澤倒是第一次。
她本來想早點來的,但忙這忙那的預備執拾,已花了一番工夫,離家時已過了中
午,來到山莊已近黃昏。
昭子一定等得不耐煩了。遲了的話,中路也會來──來到山莊前,爽子看到了昭
子的福特汽車。
她站在玄關前撳鈴,聽見門鈴在屋內深處鳴響。
一片靜謐。
等了一會,誰也沒出來應門,她便嘗試轉動門的把手──大吃一驚,門是開著
的。
玄關處不見鞋子。昭子去了甚麼地方呢?由於自己來遲了,難道她走到外面去?
儘管如此,連門也沒上鎖,未免太大意了吧。
「昭子小姐。」爽子呼喚。「不在嗎?……我是布川爽子。」
內裡寂靜一片,無聲無息,看來果然不在。大概到附近去走走吧,爽子想。若是
去了遠處,她不可能把車擱在這裡。
總之進去吧──爽子脫下鞋子,好好擺放整齊後便站起來。
走過走廊,窺望了客廳一下,踏入飯廳內──看來睡房是在二樓。
爽子把掛肩的手袋擺在飯廳的桌上,突然皺起眉頭。
「甚麼呢?」
好像有甚麼烤焦的味道。環視一下,並沒有冒煙的東西──走近流理台,終於知
道了,原來垃圾箱裡丟著一塊烤焦了的薄餅。一定是放在烤爐裡忘記拿出來吧。
「昭子這個人也相當糊塗呢。」爽子微笑──桌上擱著即溶咖啡。反正都要等昭
子回來……
「煮點開水好了。」
把水壺擺到煤氣爐上之後,爽子便慢慢坐在椅子上。說起來,昭子去了甚麼地
方?
不經意地望向流理台下方,見到櫃門敞著。走過去窺望一下,發現擺放刀子的地
方竟連一把菜刀也沒有──沒有菜刀,似乎有點不便吧。
她再打開冰箱,幾乎是空落落的。不過,冰格裡好像存有一些食物,有好幾個紙
袋塞滿了架子。
爽子回到椅子上,想著昭子會否早點回來。萬一淳子或中路來了,那就甚麼也做
不了。
「──對了。」
想起昭子平時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說不定她正在樓上睡覺,所以連門鈴也聽不
見。
「上去看看好了。」
她把正好煮開了的熱水倒進架子上的壺子裡,然後拾級而上──二樓有三個房
間,還有一道通往上方的窄樓梯,那是通往閣樓的吧。
爽子敲敲最靠近一端的房門。
「昭子小姐──我進來啦。」
開門一看,有一張仍蓋著床罩的雙人床,窗簾也拉上了。不是這裡──下一個房
間也是這樣。
再敲敲剩下的那個房門,開門一看,見到床是使用過的,窗簾也敞著。看來昭子
是在這裡睡。爽子走進去──單人房,彌漫著山莊的簡樸氣氛。
不過,依然不見昭子的蹤影,估計錯誤了。爽子聳聳肩,看來唯有等下去了。
爽子察覺還有一道門。打開一看,是酒店式的浴室,大概每間睡房都附設有吧。
踏進去的當兒,不禁「啊」了一聲。
嚴重浸水。似乎已流了很多水,廁所的地布也因吸了太多水而變色。察覺時,好
像也有一點水流進房間,那道門前的地氈也濕透了。
「難道她在浴缸游泳嗎?」
爽子一邊喃語著,一邊拉開塑膠浴簾。長方型的浴缸,底部的水流不出去而積起
來,花灑頭則不時滴下水來。
爽子用力扭緊花灑的栓,停止滴水。她的性格,就是連這種小事也看不過眼。
儘管如此,只是昨晚洗個澡,到了現在就會濕到這個地步嗎?──唔,藝術家都
是怪人,或許她有清晨沐浴的嗜好吧。
爽子出到二樓走廊,注視著迅往閣樓的樓梯片刻。她在閣樓嗎?不,如果在的
話,她不可能聽不見門鈴聲。
稍稍遲疑,爽子還是決定上閣樓去看看──那是昭子說她擺放舊素描和肖像畫的
地方。
走上窄樓梯,把門打開時,眼前出現的是個意料之外的明亮房間。大概有六疊大
吧。採光的窗造得特別寬大,光線充份地照到每個角落。雖然如此,卻是擺滿了行李
雜物。紙箱、衣服盒子、顏色櫃等,堆積得似乎沒有立足之處。
那個收存肖像畫的箱子在哪兒呢?昭子應當找到並調查過的,應該堆在甚麼地方
了吧。
在紙箱之間走著看時,發現最遠處的其中一個紙箱開著。箱子上寫著〈素描及其
他〉的字樣。
「是這個了。」
雙手抱起來一看,比想像中來得輕。不過,她不想在這個滿是塵埃的房間查看,
但如果在樓下看,萬一遇上中路或淳子的話……
正在猶豫之際,聽見玄關的門鈴鳴響。
「誰呢?」
爽子皺起眉頭。若是中路或淳子的話,不會撳鈴才是。即使是昭子回來,大門也
是敞著的……
爽子暫且把紙箱放回原處,然後匆匆離開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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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3
打開玄關的門,爽子看著站在門外的男人。
「你是……?」
「呃……」那年輕男子望著爽子的臉。「啊,你是淳子的朋友吧?你來拜訪過宮
本先生的。」
「噢,你是──」
終於知道了,他是那名倉庫的警衛。
「小姓八代。」
「八代先生,我們在宮本先生的喪禮見過面的了──今天你沒穿制服,認不出來
了。」
八代是夾克配褪色牛仔褲的打扮。
「呃……淳子在嗎?」
「不在,只有我一個人。請先進來吧。」
八代戰戰兢兢的走進玄關。
「我也是跟朋友約好才來的,但找不著。在那邊等好了。」爽子說。
「也好。這裡的主人──」
「你說中路?」
「是的。我是來找他有事商談的。」
「今天他應當會跟淳子一起來,可是還沒到。」
二人走進飯廳,爽子泡了兩杯咖啡。
「請。」
「不好意思。」
「要加奶精和砂糖嗎?」
「不,我喝黑咖啡。」
「是嗎?」爽子在自己的咖啡裡加了半匙糖,邊攪拌邊說:「……聽說你和淳子
是情侶呀。」
八代心裡怦怦跳。
「呃……是。」
他慌忙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一無所知。她連我這個好朋友也瞞著。」
「我若不爭氣一點,實在不能匹配。她是社長千金呀。」
「怎會呢……不過,她現在熱衷於作畫吧。」
「嗯。那是頭痛的根源。」
「沒法子呀。對她來說──」
「那個我明白。」八代打斷爽子的話。「如果她暫時想全情埋首作畫,我願意等
她。只是……」
「你是說她為了作畫而當上畫商的情婦?」
「那是最卑鄙的男人!」八代憤然地說。「我不曉得他有甚麼力量,但利用那點
來勾引年輕女子就是卑鄙無恥!下流賤格!」
八代十分激動。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淳子也不是小孩,我想她是憑自己的判斷去做的。」
「這麼說──」
「我不是說這樣做正確。」爽子急忙地說。「只是覺得你對中路說甚麼也沒用,
除非淳子本身想離開他。」
「但無論如何也無法饒恕,那傢伙的做法……」
八代非常頑固,他像是要當個騎士,保護淳子脫離惡人惡事。爽子不禁微笑。
「那麼,你想游說中路和淳子分手嗎?」
「我想給他吃一記拳頭!」
「不行!不能那樣做!」
這個人可能真的做得出來。爽子想。
「如果他乖乖分手的話,我甚麼也不會做;但如果他說三道四的話……」
「你怎麼來的?」
「我在輕井澤的電話簿找到的,因為姓〈中路〉的人不多。」
「不,你是怎麼知道淳子她們會來這裡?」
「我聽社長說的。」
「轟先生說的?」
「昨天你不是打電話給他嗎?當時我在附近聽到的。」
「是這樣啊……」爽子點點頭。「那麼,只能等他們來了再說吧。」
「那麼,你是來見甚麼人?」
「就是奇怪。她應該昨天便來了才是……」爽子喃喃地說。
無論昭子去了甚麼地方,她回來得太遲了吧。她怎麼了?發生了甚麼事?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爽子站起來──快步往閣樓走上去。
她用雙手抱著剛才那個紙箱走出閣樓,搬到二樓昭子所使用的房間。
她把箱子放在床上,開始調查裡面──所有的畫作,包括素描、水彩、線畫到服
裝設計等,全都塞在其中。
找著找著,便找到一疊共數十張寫上〈肖像畫〉的畫。
「是這個了。」
爽子把整疊畫放在床上,逐張逐張的翻下去──各種各樣的臉:年輕的、疲倦中
年的、頑固老人的……很少女性的畫像,但也有幾張。昭子的才華是肯定的,不僅栩
栩如生,有時連畫中人的性格也畫了出來似的,怪不得畫中人不願意買回這些畫了。
突然,爽子翻頁的手僵住了。一張認識的臉就在這裡,他正在回視爽子。儘管細
微的部份有點模糊,但不可能是別人。
中路那雙有如蛇一般的眼睛,正從畫中凝視爽子。
當她拿著中路的肖像畫下樓時,玄關前面傳來車聲。從就近的窗口往外望時,一
輛「福士」剛好抵達門前。
「歡迎。」
爽子對走進玄關的淳子說。淳子瞪大了眼。
「你怎會在這兒?」她問,但爽子不回答。
「還有客人呢。」
她向裡面揮揮手,八代也一邊打招呼,一邊走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淳子呆然佇立在玄關。「──八代先生,你為甚麼會到這裡
來?」
「我聽你父親說的。我答應他把你帶回去。」
「甚麼嘛?我自己──」
爽子慌忙打斷她。
「稍安無躁。總之,進來再說吧。淳子,慢慢談好了。」
「也是。站在玄關也不是辦法……」
淳子仍然僵著臉,脫掉鞋子走進屋內,在客廳安頓下來。
「淳子,我以為你會和中路一起來呢。」爽子說。
「我是昨晚離家的。因我知道爸爸一定會嘮嘮叨叨的,我不想再聽。」
「那麼遲才到呀。」
「途中迷路了。那時是半夜,而我手上的地圖又太舊。倒了個大霉呢。我在車上
睡了一覺,然後到鎮上吃飯,轉了一會才找到這裡來。」
說著,淳子用挑釁的目光看著爽子。
「你也打算來把我帶回去嗎?」
「對……若是可能的話。不過,夜主要的目的不是這樣。」
「那是甚麼?」
「是沼原昭子把我邀來的。」
「那個女人?她來了這兒?」說畢,淳子點點頭。「對了!停在屋旁的車,我就
想在哪兒見過,原來是沼原昭子的車呀。」
「對。昨晚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叫我到這裡來。我剛剛來到時,她卻不在,門又
沒上鎖,不曉得她去了甚麼地方……」
「她妒忌我和中路先生的關係──」
「不是,她應該不知道你們會來這裡。」
「那為甚麼她……」
「她有事前來調查的。」
「調查?」
「對,於是打電話給我。」
「到底為了甚麼事?」
「她想找出殺人犯。」
爽子的說話使淳子和八代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
「殺人……」淳子喃喃地說。八代探前身子。
「那是宮本先生的事嗎?即是說宮本先生是被甚麼人所殺……」
「那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在他之前已另有命案發生──淳子,你還記得我的未
婚夫被槍殺的案件吧?」
「當然啦。」
「當時,谷內正在調查女學生被變態者殺害的事件。當時槍殺谷內的男人三島,
是這件案的重要知情人,實際上兇手是另有其人。之後,那個兇手多半連宮本先生也
殺掉了。」
「我一頭霧水。」八代歪歪脖子。
「那名女學生的命案,跟沼原昭子有甚麼關係?」淳子問。
爽子把宮本在美術展遇見昭子,以及昭子表示她以前做了假證供,而兇手的畫像
可能留在這山莊等等事宜,依序一一說明。
「──好意外啊!」
首先開腔的是八代。「竟然有這樣的事情!?」
「原來沼原昭子想調查那件案。」淳子說。「那麼,她在電話中有沒有告訴你兇
手是誰?」
爽子搖搖頭。
「沒有。她只叫我來這裡,看看那張畫而已。」
「僅止如此?」
「嗯。」
「那怎麼知道兇手是誰呀?」
「你知道這個是誰吧?」
爽子把事先放在旁邊的肖像畫拿起來,遞到淳子面前。淳子睜大眼睛一直盯視
著……
「──是中路吧。」八代說。
「對,說對了。」爽子點點頭。
淳子終於擠出話來。
「這幅畫……從哪兒找到的?」
「閣樓的紙箱裡。箱子是打開的,看來昭子是調查過了。當中有肖像畫的畫
稿。」
「你是說……中路先生就是殺害那名女生的兇手?」淳子呆然。「可是……他是
一流的畫商啊!他那麼有名……在海外也是知名人士啊!然而……」
「可你不能否認,這幅畫是在那些畫稿中找到的。」
「儘管如此……」
淳子說不下去。
「至少他相當可疑呀。」八代起勁地說。
「但是……你怎知道這是那個時候畫的東西?」淳子反駁。「那女人一直是中路
先生的情人啊。說不定是在甚麼時候畫的啊。」
「不是。」爽子重新看著畫像說。「好好地看吧。角落上有作畫的日期,其他的
畫也一樣。我記得這張畫的日期,正是發生那件案的日子。雖然尚未仔細調查過,但
多半沒錯。」
淳子沮喪地垂下肩膀,靠在沙發上。
「那麼……中路先生是殺人犯……」她喃喃地說。
「這個能否成為證據,我也不知道。但我認為至少可以令警方再次展開調查
吧。」爽子輕輕地把畫放在桌上。「哎,淳子,明白嗎?你不能再跟那個男人繼續下
去的了。」
淳子沒回答,只管雙手掩面深深嘆息。她那悲哀的反應已是最好的答覆。
寧靜籠罩著整個客廳。
──八代突然察覺了,問道:
「──說起來,那叫昭子的怎麼了?」
「嗯,我就在意這點。」爽子眉頭深蹙。「她到哪兒去了……」
「不可能被中路──」
「怎會呢……我想不至於吧……」話雖如此,但爽子也沒甚麼自信。「哎,淳
子,今天中路預定幾點鐘來這兒?」
淳子終於抬起頭來。
「我也不太清楚……他說最遲天黑前就會到這裡來。」
「天黑前?」
爽子從客廳的窗口看外面。樹木遮蓋了半片天空,暮色已經降臨。
「沒甚麼時間了。」爽子說。
「待會怎麼做?」八代問。
「總不能離開這裡吧。昭子小姐可能會回來的。」
「說的也是。」八代點點頭,一臉不安。「萬一中路早來,殺了那叫昭子的……
說不定他還在這附近。」
「無論如何,那麼過份的事……」淳子看了八代一眼。「我要在這裡等那個人,
向他問個明白,看看他承認與否。」
「可是!淳子──」爽子說了一半,被淳子打斷。
「不,我並非對他有所依戀才這樣說的。我和他的關係,本來就是在愛情以外的
層面。只是我認為單憑那幅畫,對警方來說,是不足以構成任何證據罷了。如果我們
三個人在這裡逼問中路的話,說不定他肯承認犯案。那麼一來,警方也會考慮我們的
證供吧。」
「那不是很危險嗎?」
「有甚麼關係?」八代很有威勢地說。「我們有三個人,對方也不敢亂來的。」
爽子沉思片刻。反正不能立刻離開這裡……
「就這麼辦吧!」她點點頭。「不過,你們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
「可以呀。」
「我想去找昭子小姐。她該不會去了甚麼地方才對。她明知我會來,卻不在山莊
裡,怎麼想都很古怪,而且,車子擱在一旁,從這裡徒步該沒甚麼地方可去才是。雖
然不願意這麼想,但凡事也要作最壞考慮。我想在這山莊以及周圍找找看。」
「我贊成。」八代點點頭。「那麼,再不趕快便天黑了──先從外面找吧。天黑
以後就不能調查了。」
「也是。」這個時候,爽子感覺到八代是個靠得住的男人。「三個人一起去比較
好,一個一個分開去的話,反而可能會看漏。」
提不起勁的淳子也加入。三個人出到玄關外面,在樹木並排的庭院內走動。由於
太陽即將西沉,風也突然變冷了。
出到馬路上,在周圍的雜木林中走了一會,搜索終歸徒然。
──三人返回山莊時,四周已完全暗下來。
「那麼,接下來是山莊裡面吧。」
三人沒有單獨行動,開始檢查每個房間。
連爽子看過的二樓睡房也重新檢查。在閣樓裡,所有物件,無論多大或多重,全
都小心查看,確保沒有可疑。
窗外的夜拉上黑幕,三人回到客廳去。
到處也找不著昭子的蹤影。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4
「去了甚麼地方呢?」
八代更加憂心忡忡。
爽子畢竟心神不寧。到底昭子發生了甚麼事?昭子消失在何方……
「總而言之,中路也太遲了吧。」
「對呀。他是大忙人,一天到晚節目排得密密麻麻的。之前的節目稍有延誤,便
會遲到的了,這種事很平常。」
淳子說。
「唯有繼續等下去。」爽子看看時鐘。「已經七點鐘了──淳子,你有沒有買點
食物來?」
「嗯。全是簡便的食物。」
「那麼大家先吃晚餐吧。空著肚子等也不是辦法。」
一頓小小的晚餐卻有說不出的沉重。爽子察覺到八代正擔心地看著淳子,卻又不
曉得說甚麼好似的悄悄嘆息,淳子則幾乎食不下嚥。
「──今晚中路大概不來的了。」吃完飯後,八代說。「八點鐘啦。」
「是吧。」爽子想了一下,接下去說。「我們也該決定怎麼做了。在這裡過一
晚,還是坐淳子的車返回市區……」
八代立刻說:
「留在這裡吧。因為不曉得發生了甚麼事。」
爽子問:「淳子,怎樣?」
淳子聳聳肩,自暴自棄似的回答:
「怎樣都無所謂。」
「那麼,就在這裡住一晚吧。說不定晚一點中路會來的。」爽子決定了。「那
麼,我先打個電話去你家好了。我不會提及詳細情形,只怕你的家人擔心罷了。」
淳子甚麼也沒說,爽子於是走出飯廳,拿起走廊的電話。
跟淳子單獨二人私下在一起時,八代感到一股憋氣湧上心頭──女朋友就在身
邊,伸手可觸的距離,卻是千言萬語無法啟齒。
突然,淳子開始抽泣起來。八代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他自嘲地想,這
樣的自己還能稱作她的男友嗎?她在哭泣,但自己甚至不能摟抱她的肩膀。不,他想
擁抱她,但憑直覺想到,這樣做反而會傷害她。
八代盯著微微抖著肩哭泣的淳子,一籌莫展地坐著……
爽子回來了,可神情怪異。
「電話不通。」她搖搖頭。「奇怪,一點聲音也沒有。」
「故障嗎?」
「不曉得。不過,昭子小姐昨天是從這裡打去我家的……不可能一直故障吧。」
「奇怪。」
「總之,待會再打打看好了。」
這時,淳子突然站起來,往客廳走去。八代稍稍欠身,卻又坐回椅子上。
「你去嘛。」爽子低聲對他說。
「可她像是在我雙手觸不到的地方似的……」八代看來是死心了。
「不是的。我想淳子在等你啊。」
「可是──」
「我打電話回來,淳子就往那邊去。她希望你們兩個私下在一起啊。」
「是嗎……」
八代雙眼發亮。
他趕忙追在淳子後面去了,爽子則坐在他的椅子上。
昭子怎麼了?中路也沒出現,電話又打不通──把種種重疊起來想想,一種來歷
不明的不安感愈發迫近。
若純屬巧合還好,萬一是有關連的話……不可能的!這裡有三個人,到了必要時
刻,淳子也有車,沒甚麼好擔心的。
這樣自圓其說時,爽子不禁悄悄環視周圍。
淳子呆呆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八代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來。淳子彷彿沒察覺到
八代,怔怔地注視地上的地毯。
「──你沒事吧?」
自己也覺得是無聊的問題。女朋友哭了,難道不能說些稍微中聽的話嗎?自己也
討厭自己起來。
突然,淳子撲哧而笑。八代最初以為她又哭了,但驚訝的是淳子的嘴角浮起笑意
來。八代鬆了一口氣。
「有甚麼好笑?」他問。
淳子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那個時候,你也問了同一句話。」
「那個時候?」
「我們第一次……」
「哦。」
對了,在汽車酒店結合的時候。
「看來我就是那麼死板的了。」
「你真好。」淳子說。「──抱歉。」
「用不著道歉啊。」
「不,我必須道歉──因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已經過去了。」
「不行。中路是個有奇異魅力的男人,但這樣做,畢竟全出於我的個人意願!我
盤算過,只要對他言聽計從,就對自己有利……我和他睡了。」
八代把湧上來的苦澀一口嚥下去。
「我……決定和你分手。」
「你在說甚麼呀!」八代不禁大聲喊出來,然後又慌忙壓低聲線。「別胡說!那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把它全部忘記吧。那麼──」
「我辦不到!我心裡不舒暢嘛。我會一直對你感到內疚的啊。」
「所以我也忘記它。真的──待我在那傢伙的臉上猛擊一拳之後。」
淳子露出笑靨。
「別這樣。萬一那個人真的是殺人兇手,你也有生命危險啊。」
「我不會那麼容易被幹掉的。別擔心。」
「你的自信令我擔心啊。」
「別胡思亂想了。包在我身上。」
八代的手繞到淳子肩上,淳子把頭慢慢靠在他的肩上……
爽子從飯廳看到二人的情形,嘆了一口氣──看來今晚只需兩間睡房便足夠。
十點鐘,中路尚未出現,電話仍然不通。
「奇怪……令人在意呢。」爽子沉思。
「他一定是不能來了;電話又不通,所以無法聯絡吧?」
跟剛才相比,淳子判若兩人似的,朝氣勃勃地發表樂觀的意見。這才是淳子的真
正本色。爽子一方面如釋重負,一方面有點光火。
「可是昭子小姐不見了,怪事一籮籮。」
「沒事的。」八代作出保證。「門戶都關好了,只要小心便行。我去巡視一趟
吧;要不然,我不睡覺看守也可以。」
「可是──」
「職業關係,我已習慣徹夜不眠的。」
八代微笑時,淳子說:
「我也一起陪你到天亮吧。爽子,你到樓上睡好了。」
「好吧好吧。」
像傻瓜一樣,真是的!
「那麼,我先去檢查一下所有窗戶吧。」說著,八代就從客廳走出去。
「──你好像精神起來呢!」爽子半嘲諷地對淳子說。
「是啊。抱歉,讓你操心了──哭了一場,感覺像是解除了咒語的公主般。中路
的事已經不重要了……」
「又有王子在呢。」爽子一本正經地說。
「以王子來說,薪水太少了。」淳子笑說。
「他不是好人嗎?」
「對呀──他是個平凡人,也許適合像我這樣的凡人吧。」
聽見八代上樓的腳步聲。
「他真的準備徹夜不眠嗎?」
「是吧!相信是。」淳子用眼睛追隨腳步聲。「他是守護兩名少女的騎士嘛。」
「我在擔心,到了緊要關頭,我會被他拋棄不顧呀。」爽子開玩笑說。
「我去泡點咖啡。」
淳子往飯廳走去。爽子舒一口氣,準備再去試試看電話接通與否。
這時,山莊的所有燈光一齊熄滅,他們被黑暗包圍著。
瞬間僵住了,爽子佇立不動。
「怎麼了?」傳來淳子的聲音。
「不要動!」爽子大聲喊──
過了一會,眼睛稍微適應黑暗了。這個時候,慌張亂動反而危險。有照明工具
嗎?有沒有電筒?
爽子拼命想。廚房!在廚房旁邊──跟滅火器在一起的──
這時,恍如劃破黑暗的玻璃破裂聲在室內響起,爽子被嚇得差點跳起來。
她估計聲源的方向,往飯廳跑去。途中絆倒桌子、踢倒雜誌架甚麼的,終於找到
了飯廳入口。
「淳子,在嗎?」
「甚麼東西?」淳子發抖的聲音。「剛才是甚麼聲音?」
「好像是打破玻璃窗的聲音。」
「為甚麼?」
「天曉得。」爽子煩躁地說。「你站在哪兒?」
「廚房……煤氣爐前面。」
「你繼續往右走,往右邊……牆上掛著滅火器的。它的下面應該有電筒才是。找
找看!」
「右邊?左邊?」
「右邊右邊!趕快!」
「知道了。」
淳子發出可憐兮兮的聲音。傳來咯噠咯噠聲──實際上不到一分鐘,但焦躁不安
令人以為過了十分鐘之久──突然,一道黃色的光照亮了廚房。
「開著啦。」
手裡拿著電筒的淳子鬆一口氣說。
「照來這邊──對。快來。」
「到底怎麼了?」
「不曉得。現在這個時候停電,太奇怪了,而且玻璃窗也破了。」
「有人故意做的嗎……」
「或許。借給我一下。」
爽子接過電筒,回到客廳去。淳子慌忙跟著來。
「沒問題吧?」
「有甚麼法子?」
──客廳裡的其中一面玻璃窗破了。玻璃碎片散落滿地,無法走近。「危險。會
受傷的,不要太接近……」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曉得呀。」爽子冷淡地說。
她一直照著地面,沒發現石頭之類的東西。大概是有人用棍甚麼的打破的吧。
冷風灌進來,二人渾身顫抖。
「難道有人走進來了嗎?」淳子說。「為此而切斷電源──」
「不可能。」爽子搖搖頭。「即使要進來,也犯不著如此誇張其事吧。」
「不過,對方可能是變態者啊!」
淳子說得沒錯……爽子用電筒照著破爛的玻璃窗。窗框上留下不少碎片,若從這
兒進來的話,太危險了,不可能沒受傷便可進來。可是,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
「在別的……甚麼地方……」爽子喃語。
「啊?」
「這裡是用來引開我們注意的,說不定對方已經從別的地方進來了!」
「從哪兒?」
「不曉得……那個小房間!」
「窗口有點突出去的房間?」
「對呀。過去看看吧!」
「啊,不是很危險嗎?先把八代先生叫來吧──」
「說起來,他怎麼了?」
二人匆匆出到走廊,照亮樓梯。
「啊,好極了!」八代從樓梯上面探臉出來。「太暗了,一方寸之地也看不見,
好不容易才摸索到這裡來。請照射過來──謝謝。剛才是甚麼聲音?」
八代跑下樓梯問。
把客廳的窗指給他看時,他歪歪脖子。
「很過份……可是為了甚麼?」
爽子說明自己的想法後,八代點點頭。
「我去看一看。」
他拿著電筒,往閱讀室之類的小房間走去,剩下兩人離遠跟著他。
「──好像沒怎麼樣,窗口都關得牢牢的。剛才上去之前,我也檢查過這裡。」
他再把小房間照亮一遍。
「沒問題了,回去吧。」
三人返回客廳。
「總之,必須先想辦法回復照明。」八代說。「大概哪兒的線路斷了。安全掣在
哪兒?」
「通常是在玄關或廚房吧。我沒留意到……」
也用不著尋找多久,在廚房角落便找到安全掣。沒有跳電。
「那是外來破壞了。不是全面性停電,是打破玻璃窗的傢伙切斷了電源。」
「應該怎麼辦才好?」
「電話又不通……」
「一起到市鎮去吧。」爽子說。「淳子有車。」
「可是……那叫昭子的怎麼辦?」
「她到現在仍沒回來,恐怕今晚不可能回來的了。」
即使回來又怎樣?爽子在內心補充。
「這樣做比較安全似的。就這麼辦。」
「我來開車。」淳子點點頭。「出去外面沒問題嗎?」
「我們有三個人,別擔心。」
八代拍拍淳子的肩膀,給她打氣。
「那走吧。」
爽子把中路的肖像畫捲起來,握在手裡。
三人走到玄關。八代悄悄開了門,打量外面的情形。
「沒問題,趕快出去吧。」他低聲說。「跟我來。」
他滑出門口,爽子、淳子則跟在後面。「福士」就停在玄關正面。三人快步跑上
去。
「給我車鑰匙。」八代催促,淳子摸索手袋。爽子突然皺起眉頭。
「甚麼味道?」
八代頓了一瞬。
「汽油!」他說。電筒的光線往地上爬行。汽油流到車底下,形成一灘積水。
「畜生!被做了手腳!」
「不能開車嗎?」
「在這種地方點火就糟了。萬一引火,我們三個都會被烤成燒豬呀。」
「那部車呢?」
「沒有車鑰匙。」
「是嗎……」淳子大失所望。「那麼,豈不是甚麼地方也不能去了嗎?」
「要是走路到附近的山莊,也並非不可能的……」
爽子搖搖頭。
「太危險了。即使有三個人,走在這夜道上未免太危險了。萬一遇襲的話,可能
有人會受傷的。」
「也是,還是留在屋裡比較好。」八代也同意。
「在那種黑暗的地方?」
淳子發出可憐的聲音。
「應該有緊急用的蠟燭才是。還有──對了,車上有電筒吧?」
「啊,對呀。我先把它拿出來。」
淳子急忙地打開車門。
「那部車的也能使用吧!恰好有三支。」
「打不開車門啊。」
「只要把車窗撬開少許便可。試試看吧!」
二人往昭子的「福特」走過去。八代叫淳子拿著電筒,自己則檢查車窗。
「不行啊。除非打破車窗。」
「會否放在車尾箱裡?」淳子說。「好像打開了一條縫兒。」
「咦?」八代繞至「福特」後面。「真的,剛才卻沒察覺到。我也沒好好檢查車
子……」
八代打開車尾箱。用電筒照射裡面時,淳子「嘩!」的叫了一聲。
沼原昭子扭曲著身子,被塞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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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5
「她死了?……」淳子的聲音顫抖著。
八代拼命沉著下來,深深嘆息。
「一看便知道了。」
爽子蒼白著臉,但還算鎮定,或許她某程度上已預測得到。
「衣服全是血……」八代吞了一口唾液。「是被殺的。」
「怎麼辦?」
淳子坐跌在原地。
「只能讓她保持現狀。」爽子說。
「可是,至少也要把她搬到屋裡……」
「這是兇殺案啊。所有東西必須保持原狀,不能觸碰的。」
「說的也是。」
八代終於沉著了些,點頭附和。
「怎麼辦?」
「報警吧──但現在不可能出去了,先返回屋裡吧。待天亮才說。」
淳子給八代攙扶著,終於站起來。
「振作些。」
「嗯……已經沒事了。太過意外……」
「我也是。」八代摟抱淳子的肩。「來,走吧。」
三人回到山莊。關門、上鎖、掛上門鏈子。
走進客廳後,三人在黑暗中坐在沙發上,甚麼也不想說──看到屍體,而且是被
謀殺的,衝擊畢竟很大。她和宮本那種看似意外死亡的屍體不同,那是渾身是血的屍
體。
「是中路做的嗎?」淳子開腔了。
「大概……是吧。」
「這麼說,中路比我們先來這裡了,說不定是昨晚,然後殺了她……」
「可是,為了甚麼?」
「那還用說。他一定是知道她在尋找那張肖像畫,恐怕女生命案一事曝光,所以
殺了她。」
在黑暗中,說話聲也壓低了。
「可是,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爽子說。「既然如此,為甚麼他不把這幅畫帶走
呢?」她拿起捲起來的肖像畫。「留在這裡的話,不是有後顧之憂嗎?」
「一定是沒時間找出來吧。」八代說。「殺了她,處理屍體需要一番工夫,所以
沒時間去找。」
「也許是吧。」
爽子依然有點無法釋懷。
「那麼,我們……」淳子說出來。「我們曉得這幅畫的秘密,也會被殺嗎?」
「就因為有危險,所以我們三個才要一起行動。不用擔心,他不敢接近我們
的。」
八代忘記剛才自己臉青青的事,強而有力地說。
「總之,這麼暗的話……」爽子環視房間。「去找蠟燭吧。先弄明亮一點,心情
也安穩些。」
「贊成。」
廚房的抽屜有十一支大蠟燭。八代用打火機全部點著了火,在飯廳和客廳各放置
三支。雖然矇矓,但光線總算照射到整個房間,明亮不少。
風從破了的窗口吹進來,差點把火苗吹熄,於是八代穿上鞋子,踏在玻璃碎片上
拉起窗簾,然後用椅子夾住下方兩端。這樣總算可阻擋風吹進來。
在走廊及玄關口也各擺放一支蠟燭;閱讀室也有一支。
「不會火災吧?」淳子擔心地說。
「杞人憂天。」八代笑了。「我把蠟燭擺在遠離易燃物的地方,別擔心。」
「那就好……」淳子仰望天花板。「這房子是木造的,萬一燒起來也很快……」
「還有兩支。」爽子說。「二樓怎麼辦?」
「如果不上樓的話,我想不需要……」
「放在樓梯口好了。」
「也好。交給我辦。」
八代把其中一支蠟燭放在樓梯平台上,另一支則放在樓梯盡處的欄桿上。
「OK。」
八代從樓梯走下來。他那長長的影子,像巨人般在牆壁上搖晃。
「有點像深宵咖啡店呢。」淳子說。
「雖然沒有音樂。」
「電源切斷了,想聽收音機也不行。」
「安安靜靜的也不錯。」淳子偎靠著八代。「還有多少小時?」
「到天亮為止?──現在將近十二點。再過五、六個小時吧。睡一下如何?我會
醒著的。」
「沒關係,我也不打算睡。」
「不要勉強啊。」
「好遺憾。」
「甚麼?」
「如果不是發生這種事,今晚就可以和你睡了。」
「真心?」
「當然啦──只要你有那個意思的話。」
「我隨時都有。」
八代摟著淳子,二人「唇唇相印」。
「爽子……」
「她在飯廳。」
八代不顧一切地抱緊淳子在懷裡。淳子也不反抗,放鬆身體,在他的懷裡憩息。
爽子一直坐在飯廳的桌前。中路那張肖像畫攤在眼前。
她所害怕的事成為事實。昭子被殘殺了,現在自己的性命也受到威脅。假如天亮
之前都沒事發生的話,大概可以逃過此劫吧。
──唯一的優勢是對方只有一個人,而這邊則有三個。此外,八代也在。他畢竟
年輕有力,而且是當警衛的,兇手肯定會有所顧忌吧。
為甚麼時間過得這麼慢?
──爽子嘆息。發呆的時候開始睏了。
「淳子……」
正要走進客廳時,見到那二人在沙發上互相擁抱。她慌忙走回飯廳。
「啊──唉。」
不禁自言自語。那名警衛也不太靠得住啊。
「呃……」八代探臉進來。「有事嗎?」
「不,沒有。抱歉,打擾你們。」
八代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你還在看肖像畫嗎?」
八代看著桌上的肖像畫說。
「沒別的事好做嘛……」
「也是。希望早點天亮就好了。」
「是呢。」爽子站起來。「我來泡點稍濃的咖啡好嗎?」
「拜託了。心情上有點像在值夜班似的。」
「你陪在淳子的身邊吧。我拿給你。」
爽子想得很周到。
「那麻煩你了。」
八代點點頭,回到客廳去。風撫摸他的臉。
「喂,怎麼了?」八代喊。
淳子撩起窗簾往外窺看。
「沒甚麼……」
「風一吹進來蠟燭就要熄滅了;而且那裡滿地玻璃碎片,會受傷的。怎麼了?」
「我覺得好像有甚麼東西動了一下。」說著,淳子離開窗旁。「一定是心理作用
吧。」
「真的?那由我看看好了。」
「危險啊。」
「沒關係。我先穿上鞋子。」
八代趕向玄關,穿上鞋子走回來。
「假如對方在外面徘徊的話,我把他抓住!」
「不要。」淳子一派心緒不寧。「對方是殺人兇手啊!」
「像中路那種老頭子,我是不會輸給他的。」八代向她咧嘴一笑。
他走近窗口,拉開窗簾──驀地,一道人影從窗口下面衝出來。一瞬間,八代嚇
得呆立不動,因他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真的在那裡。
「他在啊!」他喊。「你們不要動!」
拋下這句話,他從客廳衝向玄關。
「不要去!」
他沒有把淳子的話聽進耳裡。八代滿腦子只想要親自把那個玷污淳子身體的憎恨
對象按倒在地。
他從玄關跑出去後,迅速繞到窗口下──往哪兒逃!?他停步,一直凝目注視著
黑暗的樹林。
「畜生!……在哪兒?」
他喃語著,把所有神經都集中在耳朵時,聽到樹林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別跑!」
八代不顧一切地往那個方向衝過去。
另一方面,八代離開後,淳子呆然佇立在客廳裡。爽子從飯廳急步走過來。
「怎麼了?八代先生呢?」
「他出去了……」
「出去?──為甚麼?」
「有人在外面……於是他……」
「哎呀!這人亂來了!」爽子嘆息。
也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他年輕,對自己有自信,同時又燃起要保護兩名年輕女
子的使命感;加上他對中路的憤怒……
可是,對方已經殺了沼原昭子,也須猜測他擁有某種兇器,必須加倍小心才行。
「不會有事吧?」淳子不安地緊握雙手。
「一定沒事的。外面漆黑一片,他無從追趕就會回來的了。」
爽子伸手搭著淳子的肩膀。
「萬一他有甚麼事的話……」
淳子的聲音在顫抖。
「來,別那麼擔心,坐下來吧。」
爽子催促淳子坐在沙發上。
「我們能夠做點甚麼?」
淳子坐立不安。
「坐在這裡不動是最好的辦法。」爽子勸解她。
破窗的窗簾半敞著,風灌進來,客廳的其中一支蠟燭被吹熄了。房間暗了一重─
─非常安靜。
「抱歉,爽子。」淳子說。
「甚麼嘛,突然這麼說。」
「因為我的關係,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
「不是因為你。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為了找出殺害宮本先生的兇手啊。」
「你喜歡他嗎?」
停了一會,爽子說:
「我和他睡過。」
「唷。」
「一次而已。」
「是嗎……」淳子喃喃地說。「你也真是倒霉啊。」
「是呢。」
爽子苦笑。聽她這麼一說,覺得不無道理。
「我一定是瘟神吧。下次我要挑刑警以外的人當男朋友才行。」
「警衛也一樣吧?」
「怎樣呢?──不過,八代先生真的是個好人,而且那麼愛你。」
「嗯,我知道。」淳子點點頭。「我也愛他呀。」
「從你們剛才的情形便知道了。」
爽子故意冷嘲熱諷,是為了驅走沉重的氣氛,雖然稱不上太奏效。
「沒問題嗎?……他沒回來啊。」
淳子站起來。
「不能到窗口那邊去。」
「我知道。」
然而淳子還是往窗口走近兩、三步。兩手緊握著,聆聽外面的寂靜……
自己竟然沒帶電筒來,八代想著也不得不咋舌。在黑暗中,等於蒙著雙眼一樣。
只有山莊的方向多少看到蠟燭的光,其他地方就如潛進深海般一片黑暗。
八代停止走動,蹲在原地,一直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對方應該不會跑得太遠才
是。
這邊依賴聲音,對方也一樣吧。對方多半帶著電筒,但如果他使用的話,等於說
出自己的位置所在。對方肯定也屏息窺探自己的情況。
既然如此,我也奉陪好了──八代輕輕嘆息,稍微輕鬆一點。現在是比試耐性,
看誰無法忍耐先行動。
對方肯定帶備利刃之類的東西。沼原昭子多半是被刺斃的吧。這點必須留意。
不過,八代一點也不懼怕。對方年紀已經不小,不可能像自己這般動作敏捷。只
要掌握對方的位置,他有自信抓住他。
「來,行動吧……快行動……」八代喃喃地說。
晚風不時弄響樹枝,像是耳語。四周寧靜得只要有人一動就清楚知道。
敵人相當有耐性呢──想到淳子會擔心,八代很想暫且返回山莊,可是難得對方
就在附近,沒理由放過他。而且只要捉住他,到天亮為止這段時間就毋須在不安中渡
過。
總之,再等一會看看吧。想著時,傳來踩斷樹枝的聲音,八代緊張起來──聽錯
了嗎?不是,確實有人在。一直屏住呼吸時,又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沒錯,對方開始一步一步的走動。聲音不太遠,恐怕是在七、八米以外吧。再等
等,必須明確知道對方的位置才行……
八代沒有行動,對方好像稍微安心。他加快腳步,往樹林間穿過去。從山莊的位
置來看,對方似乎是往相反方向前進,恐怕是想出去大路吧。也許車子停在某處。
八代慢慢踏步──突然,一道黃色的光線在前方數米之近的地方搖晃。對方開了
電筒。
太好了!對方根本沒察覺自己,大概以為我放棄追蹤,所以決定使用電筒吧。自
己只要追蹤那道光就行。
如果立即撲上去的話,恐怕會絆倒樹林中的樹根而讓他逃之夭夭。如果對方真的
打算到大路去。到時一口氣飛撲過去比較穩妥。
八代悄悄地跟蹤在電筒光中浮現的男人背影。
「好擔心呀。怎麼搞的?」
淳子惶恐不安地在客廳裡踱來踱去。
「的確好遲啊。」
爽子開始也有點不安,可是無法可施。
「我出去看看好嗎?」淳子提議。
「不行!」爽子慌忙阻止她。「萬一你遇襲就麻煩了。沒事的。八代先生沒問題
的。」
「嗯……」
淳子不情不願地點點頭,踱步的步伐一直沒放慢下來──坐在沙發上的爽子深深
嘆息。早點回來吧。沒必要勉強去捉拿中路……
淳子停步。
「那個人──電筒甚麼的都沒帶!對方可能帶著利刃甚麼的……」
這時,從遠處傳來八代的叫聲。「別跑!」
爽子不由得站起來。
也許八代太貪心了。獵物當前,他感到焦急的快感。對方出到大馬路。他把電筒
光照在腳畔,似乎想盡快離開山莊似的加快步伐。
八代也滑出馬路。他可以馬上飛撲過去的,但又捺不住跟蹤的樂趣。他小心翼翼
地往前走,盡量不發出腳步聲。
諷刺的是,在樹林中幾乎可以不發出任何聲響,可一旦出到馬路時,他卻踢到石
子,發出卡啦卡啦聲。
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拔腿就逃。糟了!八代咋舌,喊著「別跑!」他也往前跑
去。
他以為能夠輕易地追上去,但那是誤算。對方也拼了命地跑,一直無法縮短距
離;而且八代不得不留意腳畔,無法不顧一切的跑。
豈能讓他跑掉!?八代一直盯著那搖搖晃晃的電筒光,繼續追趕。
跑著跑著,八代的年輕幹勁開始起作用了。對方的步伐看著是有所放緩,距離縮
短了;對方的喘息聲亦傳進耳朵。
「啊」的一聲,男人跌倒了。電筒彈跳著滾跌在路上。
「好傢伙!」
八代一個身子撲往男人上面去。
「他去追了嗎?」淳子說。
「看來是。剛才的聲音是從馬路那邊來的。」
「可以捉得到嗎?」
無法回答,爽子只有搖搖頭──持續著一片凝重的沉默。
「淳子,你會和他在一起嗎?」
不能不說點甚麼,於是爽子開腔。
「嗯。我是有這樣的打算。」
「作畫方面怎麼辦?」
「不曉得……」淳子聳聳肩。「我好像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才華。我想放棄,當著
興趣好了;所謂的海外展出也從頭做起吧。」
「是吧。」
「我想才華這回事,並非像我這麼輕鬆簡單便有。它本來是豁命的事,要拋開一
切,把一切投注下去……身不由己地做下去,才是真正有才華的人。像我這麼輕鬆閒
逸,喜歡的時候才畫是不行的。」
為了消磨不安吧,淳子快口說道。
「畫畫雜誌的插圖、海報設計之類還可。也許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
「對,之後就當個平凡的主婦……」
突然,玄關發出「叭噹」的響聲。二人對望一眼,然後幾乎同時從客廳跑出去。
玄關的門大開──可是沒有人影。
「八代先生!」淳子喊。
爽子庇護著淳子站在前面。
「小心!說不定是引誘我們的陷阱!」
門外有甚麼移動的跡象。
「誰?」
爽子察覺到自己的聲音鎮定,沒有顫抖,也許因為淳子在的關係。由於淳子個子
比自己小,她便產生一種必須保護淳子的感覺。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可能早已嚇得
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走廊的燭光在風中搖晃,玄關看起來像在起伏似的──八代出現了。踉踉蹌蹌
的,然後崩倒在玄關處。
「八代先生!」
淳子喊著跑上前去。爽子迅速關門、上鎖。淳子扶起八代,發出驚呼。
八代的腹部染成鮮紅色。
「太過份……太過份了!」
淳子的聲音顫抖,爽子彎下身子俯視八代的臉。他臉無血色,大量出血。
「先去客廳……」
爽子抓著八代的右臂,繞到自己的肩膊上。
「淳子!扶著那邊!」她大聲喊。
怔怔的淳子回過神來,慌忙提起八代的左臂。
兩名年輕女生抱扶著一個軟癱癱的大男人,並非易事,卻因拼命的關係,總算可
以把他扶到客廳的沙發上。
「八代先生……振作些!」淳子發出淚聲。
「必須先替他止血……」爽子說。
話雖如此,可她沒有護理傷口的經驗。不過,在這非常情況下,面對著渾身是血
的八代也沒有半點暈厥。
「應該怎麼辦?」
「需要些布料吧。」爽子想。「二樓房間有床單,把它當繃帶──」
「──我去拿!」
淳子拿著電筒衝出客廳。爽子把耳朵貼在八代的胸前──非常柔弱,但仍能聽到
心跳聲,可是呼吸幾乎停止了,外行人也知道傷勢不輕。
事態嚴重起來。八代這個狀況,對方就無所忌憚了。若不趕快把八代送往醫院的
話,恐怕──命休矣。
她們被追逼得走投無路了。
「找到了!」淳子抱著白色的床單衝進來。「在西式衣櫃裡,都是乾淨的!」
「那就沒問題了。總之先捆著他的腹部。」
淳子扶起八代的上身,爽子把床單做成帶狀捆著他的肚子。白床單立刻染紅了。
「啊……八代先生,求求你,振作!」淳子祈禱著說。「必須叫救護車才行!」
「也是……可是沒辦法啊!」
「我去!」
「不行!你一出去也會被幹掉的!」
淳子搖搖頭。
「我不能丟下八代先生不理。兇手──可能已經逃了。」
「若是那樣,我去好了。」爽子說。「你必須留在他身邊。」
「但是──」
淳子說到一半時,八代低聲呻吟。淳子趕緊彎下身去,緊握八代的手。
「八代先生……是我!堅強些!我馬上叫救護車!」
八代渾身顫抖。
「──冷嗎?我去拿毛毯!」
淳子再一次奔上二樓。爽子提起八代的手脖子把脈,然後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不
動……
「毛毯拿來了!」
淳子氣喘喘地回來。爽子站起來,說:
「淳子……八代先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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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6
淳子躺在沙發上動了一下身子,爽子窺看她的臉。
淳子張開眼睛。
「……爽子。」
「醒了嗎?」
淳子困惑地瞇起眼睛,慢慢坐起來。
「感覺怎樣?」
「不曉得……好像……做了一個糟糕的夢……八代先生……渾身是血……好可怕
的夢啊!」
爽子垂下眼簾。淳子問:
「他在哪兒?」
「淳子,那不是夢。八代先生真的死了。」
爽子故意說得乾脆,因她認為語帶同情反而不妙。
「死了……」淳子重複。「死了?」
爽子點點頭,望向另一張沙發。那是躺著八代的屍體,上面蓋著一張毛毯。
淳子趴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堅強些,淳子。」
爽子摟著淳子的肩。淳子慢慢抬起頭來。她沒哭,神情虛空。
「死了?真的嗎?」
「嗯,很不幸,但我們必須堅強。對兇手而言,要收拾我們兩個很簡單。不曉得
他甚麼時候來襲擊我們。搞不好,他已從甚麼地方闖進山莊來了。」
「應該如何是好?」
「我想了一下……」爽子說。
「怎樣做?」
「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離開這裡。」
「離開?」
「對呀。走路出去。只要到有人的山莊就有救。」
「可是……不是很危險嗎?」
「在這裡等更危險,反而正中對方下懷。必須做點出乎對方意表的事才行。」
淳子不安地說:
「會順利嗎?」
爽子想,她要把淳子的心情從八代的死轉移開去。
「不試試看是不知道的,總比一直坐在這裡不動的好。」
「可是……對方可能在甚麼地方埋伏……」
「相反,萬一對方在山莊裡面的話,不如出去外面比較有利。」
「他會馬上追來的啊。」
「如此黑暗,只要拉遠距離,就不會那麼容易被追上的。」
淳子猶豫了很久,終於點點頭。
「好吧。就順你的話去做好了。」
「總之,你先起來吧──不要緊嗎?」
「嗯。只是有點頭暈……只是跑跑,應該沒問題的。」
「就是這個調子。那麼,你在這兒等一等。」
「怎麼了?」
「我先把這裡弄暗呀。為了不讓對方見到我們出去,首先要把樓梯的蠟燭弄熄才
行。」
「不要緊嗎?萬一中路躲在甚麼地方……」
「交給我辦。花不了幾秒鐘的。」
「小心!」
──爽子悄悄開門,窺望走廊。沒有人的動靜。她迅速跑向玄關,先吹熄閱讀室
的蠟燭,接著便是玄關的。
問題是樓梯的兩支蠟燭。萬一對方躲在二樓,而爽子上去的話,豈非等於自投羅
網?但若留下那兩支蠟燭不管,玄關一帶便可一覽無遺──也曾想過從窗口出去,但
窗口比地面高出許多,搞不好扭傷了腳,到時便寸步難行了。
爽子在樓梯下面彎下身子,窺探一下二樓的情形。她一直豎起耳朵,然而一點響
聲也聽不見。
磨磨蹭蹭的反而失去時機。爽子不顧一切地奔上樓梯,一口氣吹熄了欄桿上的蠟
燭,然後折返樓梯平台,把另外一支也吹熄掉。瞬間,走廊陷入一片黑暗。
她跑回客廳,用肩膀喘息。
「沒問題吧?」
淳子從沙發跳起來說。
「還好,走廊的全部吹熄了。」
「那麼,其他的──」
「飯廳那三支,可以幫忙吹熄嗎?」
「嗯,可以。」
淳子走去飯廳,把蠟燭吹熄。爽子把客廳的其中一支留下,吹熄其餘兩支。僅餘
的蠟燭火光在柔弱地搖晃。
淳子回來了。
「電筒呢?」
「在桌上。」
由於光線開始減弱,為了確保在關鍵時刻仍有足夠電力,所以之前先將電筒關
掉。現在開著時,雖然亮度是變弱了些,卻足以照亮腳畔。
「有兩支電筒。一人拿一支吧。」
「怎樣出去?」
「從玄關出去。熄掉這裡的蠟燭,然後用身體遮著電筒的光走向玄關。穿上鞋子
後關掉電筒,悄悄出去外面就行。之後當然是盡快離開這裡。」
「會順利嗎?」
「總有辦法的──稍等。」
爽子拿著電筒去飯廳。她想把那張肖像畫帶走。電筒的光環落在桌面的畫上。爽
子急急將之捲起,握在左手。回到客廳時喊:
「淳子──」
她打住了。客廳的蠟燭熄了,一片漆黑。
「淳子──你在哪兒?」
沒有回應。爽子的電筒光環在客廳裡游走──不見淳子的蹤影。
血色從爽子的臉褪去。究竟怎麼回事?發生甚麼事?只不過一瞬間而已……
從客廳通往玄關的門虛掩著。剛才明明是關起來的,難道淳子一個人先走了?
不,不可能,她那麼依賴爽子。
爽子關了電筒,在黑暗中一步一步的摸索著往前走。手碰到通往玄關的門。她豎
起耳朵,聽到自己的心跳正震動著整個身子。
一直站在這裡也沒用。怎麼辦?──尋找淳子,還是獨個兒離開山莊?爽子遲疑
了。對方大概不會想到,爽子會留下淳子獨自離開。如果對方在鵠候自己,現在也許
是離開山莊的機會。
盡快求救才是最好的辦法。爽子下定決心。
爽子橫著身體,從門縫間溜出去。她在玄關彎身摸索鞋子──在哪兒呢?應該是
在這一帶──
終於在門前一點的地方找到了。她靜靜地穿上鞋子,把玄關的鎖……門鏈子竟然
被摘下來。
有誰出去了?爽子拿不定主意。對方可能在外面等候她。
可是已經沒有選擇了,碰碰運氣吧!唯有做了再說──爽子打開大門,迅速走到
外面。
夜是寂靜、清澈而寒冷的。在黑暗中,沒有利刃伸出指向爽子,也沒有從背後突
如其來的手臂迎向她。
樹枝在微風中沙沙作響,蟲聲以固定的頻率穿過黑夜。
爽子吞了一口唾液──今晚是沒有月亮的暗夜。總之出到大路,沿著馬路走,總
會遇到有人的山莊吧。然後要求內進,打電話報警。
即使說明人家也不會相信吧?說山莊內有殺人犯──可是,車尾箱有昭子的屍
體,山莊客廳則有八代的屍體,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光是這兩點已經足夠了。
爽子再次開了電筒,看準通往大路的私家路方向,然後關掉燈光往前走。起初的
步伐不可以太匆忙。為免引起對方注意,她必須壓低腳步聲慢慢走。
究竟對方是誰?淳子及八代相信是中路,但在爽子心裡卻縈繞著某種無法相信的
想法。
問她為甚麼,她也答不上來,但如果用心想想的話,又似乎可以整理出甚麼頭緒
來。
不過現在──首要任務是求助,其他的隨後才想好了。
私家路不好走,好不容易才走到可容下兩部車子通過的大馬路。已安全抵達這裡
了。回頭望山莊,它已在樹林深處的黑暗中,連輪廓也看不清楚來。
爽子開著電筒,照著滿是石子的路加快腳步。
這一帶跟所謂的「輕井澤銀座」不同,所有別莊並非毗鄰而建,而是在向未開發
的樹林中零星散佈著。但正因如此,全是相當大型的建築物。
爽子逐一去看山莊,但都是關上門、沒有人在似的。爽子用電筒照腕錶。已經走
了十五分鐘。她開始著急,必須盡快到有電話的地方──她擔心淳子的安全。
禁不住加快腳步時,「啊」的一聲,彎起膝頭。她的右腳踢到一塊大石頭,扭到
腳脖子。痛楚走遍全身,不由得皺起眉頭。
「啊……怎麼辦……」
偏偏這個時候!
爽子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總算能走了。若不往前走,可能被殺!
「加油!」
她揚聲激勵自己,不顧一切地往前走。刺骨的痛楚湧上來,但也並非不能忍受。
一步一步的拽著右腳而走。速度減半,但總算仍能往前。爽子咬著嘴唇,注意力
轉向腳畔和前方。只要看到有人煙的燈光……
可是前方漆黑一片,完全沒有半點燈光。至少在哪兒有人在的山莊,一定會有電
話才是。
帶著祈禱的心情繼續走,痛得額頭滲汗──突然,爽子站在一道亮著水銀燈的小
門前。
前院有一條彎曲的沙石路,深處是一幢由白色水泥建成的別莊。玄關浮現在燈光
裡,房間的窗口都是暗的。總之,她要到玄關去叩門把人叫醒過來。
及腰的門,稱為矮欄更恰當吧。在一顆振奮的心面前,痛腳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爽子越過矮門走進前院,沿著沙石路旁的草地直往玄關挺進。
在漂亮的木門上置有室內對講機。爽子撳門鈴。主人應該已經睡著,不可能立刻
起來應門吧。爽子重複撳了三、四次,等候回應。
──對講機保持沉默。
她壓抑著內心的煩躁,再次撳鈴。等了一、兩分鐘還是沒有回應。
不在嗎?怎會……太荒謬了!
爽子用力拍門。
「開門!──我有急事!請開門!」
她靠近門喊,可是回答她的,只是滿不在乎的寂靜。
爽子覺得全身的氣力都一下子褪去了。她疲倦地靠在門上──怎會這樣的?這個
時間,到底屋主去了甚麼地方?……
「冷靜,冷靜點……」
她說出聲來。應該有其他辦法的。
她已乏力去尋找別的山莊。有人的山莊不一定在這附近,她也不能悠閒地找。她
要從這裡跟外間聯絡──可是,怎樣做?
遲疑片刻後,她決定了,破窗而入吧。人命尤關,要是事後被起訴也沒關係。總
之現在要打電話!
爽子繞到建築物旁邊。在水銀燈照耀下的後院草地上,擺放著燒烤用的桌椅,陽
台上也有白色的桌椅。她用手敲敲通往陽台的玻璃門,看來頗厚,但只要敲破鎖頭一
帶便行。
環視庭院,找到角落上的花圃旁有些磚塊。爽子拾起其中一塊磚,回到陽台──
她用右手握緊磚塊,瞄向玻璃門的鎖頭附逃使勁敲下去。傳來「砰」一聲,像蜘蛛網
似的白色龜裂故立刻蔓延,可是還沒有開洞。
她再握好磚塊,瞄準同一個地方敲下去。磚塊從她的手脫落,飛進屋內。門上開
了一個圓形的大洞。
她伸手進去開鎖,打開玻璃門走進去。拉開窗簾時,庭院的水銀燈光照進房間。
那裡好像是客廳。沙發、桌椅、音響等主要傢俱齊備。電話飛入眼底。爽子忘記
腳的痛楚,跑上前去,用顫抖的手拿起話筒。貼住耳朵。聽到發訊的音響。她大嘆一
口氣,手指連忙搭在刻度盤上。這個時候,有個身影遮掩著刻度盤。
回頭一看,背著藍白色的燈光,浮現一個男人的黑色剪影。連考慮的時間也沒
有,一雙眼清清楚楚的看著男人往自己挺進,而且手裡握著利刀之類的東西。爽子依
然握著話筒,呆立在那裡。
男人絆倒沙發的角,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栽。真幸運,否則刀尖必定刺穿爽子的胸
膛。
刀鋒斜斜掠過,弄傷爽子的左臂。麻痺的痛楚使話筒往下掉落,但這種痛楚同時
使爽子回過神來。她不顧一切的往橫飛撲,避開接下來的攻擊,把伸手觸及的物體擲
向男人。
在暗處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只是肯定對方想殺自己。
腳痛令爽子的動作遲鈍起來。她被趕至房間角落的暗處。
已經無處可逃,男人的粗促呼吸聲迫近。已經來到這個地步,難道會在這裡被
殺?
男人好像拿起了爽子掉在地上的電筒。冷不防眩目的光照亮了爽子的臉。
「不要……住手!」
她不禁用手遮擋光線,也許是不想看到迫近的尖刀。左臂的傷口相當疼痛,但很
快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的了,她想。我的心臟即將被刺穿,死在這裡……
突然傳來人聲,笑聲和說話聲從玄關接近。男人瞬間也嚇呆了。爽子迅速從男人
手中把電筒揮落,穿過他身旁跑出去。
男人遲疑了片刻後,往庭院跑了。男人的身影消失的同時,客廳的燈亮了。
爽子倒在地上。走進來的人突然中斷笑聲,動作有如定格電影般僵住,眼睛大
睜。那是當然的了。玻璃門破了,室內亂七八糟,地上倒著一個手臂流血的女人,說
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拜託。」爽子撐起上身說。「打電話報警……在〈中路山莊〉……有人死
了……」
說到這裡,爽子失去知覺倒在地上。
「是這個山莊嗎?」
駕駛巡邏車的警官問。
「嗯,這裡。」爽子點點頭。
已經天亮了,太陽已升至頗高的位置。弄至這個時候才來,是因為護理傷口須花
上一點時間,以及警官一直不相信爽子的說話。
不過,總之現在來了。淳子沒問題吧?
「請趕快。」爽子催促。
三名警官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那部車的車尾箱有屍體。」
其中一個走過去,打開車尾箱後瞠目。
「真的!有人死了!」
他們終於相信爽子的話。他們扶著爽子,幫她打開玄關的門。「淳子!淳子!」
爽子大聲喊。「淳子,你在哪兒!」
「另外一具屍體呢?」警官問。
「在客廳──總之先去找淳子吧!」
「我們去找,交給我們辦。」
兩名警官迅速調查一樓的房間,然後上二樓去。
走進其中一個睡房的警官喊:
「在這裡!」
爽子抓著另一名警官的肩膀,急急上樓梯。
那是其中一個雙人房。甫踏進去,爽子放下心頭大石。警官正在為淳子解開手腳
上的繩子,其後才察覺「那個」。
天花板的橫樑上,有個男人吊頸。一張椅子倒在他腳下。
男人的身體靜止不動,就像在空中被無形的爽子扣住似的。
他是中路。
「當爽子去了飯廳時,突然從後面伸來一隻手,刀子貼在我的脖子上。我連聲音
也發不出來,就這樣被他帶出走廊……然後,我的肚子被毆,失去知覺。」
坐在山莊的客廳時,淳子臉上的血色終於回復過來。
警官非常親切,泡了咖啡給二人喝。
日間,在陽光照耀下的山莊看來相當平靜,就像甚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但事
實是昭子、八代和中路已經死掉。像一場惡夢,卻又不是夢……
「然後怎麼樣?」
打開記事簿做記錄的,乃是趕過來的便衣警察,看來還不到三十歲──爽子想起
谷內,以及觸發連場兇殺的那宗案件。
「當我醒來時,已在二樓的睡房,手腳被五花大綁。」淳子接下去。「中路以為
爽子會來找我,好像一直在等,但是沒有任何動靜,於是他便下樓去了。過了一會,
傳來他從玄關跑出去的聲音。」
「他去追她吧。」刑警轉向爽子說。
「我想是吧──過了很久還沒回來,我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間……」
「這點不要緊,被綁時是不知道時間的。」
「嗯。我想應該不到一小時吧。中路突然跑回來說:『已經完了』,又說『那個
女人正在聯絡警方,我自己來作個了斷』,然後用捆綁我的同樣繩子掛在橫樑
上……」
淳子打住了。刑警點點頭。
「明白了。你們的遭遇很不幸啊。」
「嗯,真的。」
淳子和爽子對望一眼。
「呃……」淳子說。「我想打電話回家。」
「請請請。電路和電話都修好了。」
「好。爽子,你呢?」
「等你打完再說好了。」
「那我盡快掛線吧。」
說畢,淳子往電話跑過去。
「對了,刑警先生,」爽子說,「我闖進去想打電話的山莊……玻璃門打破了,
裡面又亂七八糟,給人家添了好大的麻煩……請代我轉告,我一定會賠償的。」
「沒問題。」刑警微笑。「不過,我想不必操心,他們也了解這是緊急狀態。」
「可我過意不去。家父會付錢的。」
「明白。我就這樣轉告好了。」刑警爽快地點點頭。「不過,這是不得了的大事
呀。在東京的女學生命案、警衛命案,以及這裡的兩條人命……他是有名的畫商
嗎?」
「嗯。好像是滿有實力的人物。」
「好多有名的人,背後都擁有不為人知的人生。變本加厲,就做出這種事
來……」
「是啊。」
淳子打完電話回來。
「爸爸說,改天要再向你當面道謝。」
「那會令我不好意思的呢。」
「你也去打電話吧。」
「也好。」
爽子打電話到父親的公司。
「你在哪兒?」
傳來父親驚訝的聲音。
「輕井澤。」
「輕井澤?──你就只顧著玩耍。好好找點事情做,要不然就去嫁人。」
爽子忍不住笑起來。
「噢,發生了一點事,我和刑警在一起呀。可能明天才能回來──」
「你說刑警!」布川的聲音如雷貫耳。「你到底幹了甚麼事?」
「沒甚麼,我只是打破玻璃,闖進別人的山莊去而已。」
「甚麼?」發出絕望的叫聲……
「花了一點工夫去解釋。」回到沙發上,爽子說。「──淳子,提起精神來吧。
雖然八代先生很不幸。」
「我明白。」淳子點點頭。「因我的關係害到大家這樣……我會正經做人的
了。」
淳子用開玩笑的語調說,但眼睛濕潤了。
這時,一名警官走進來。
「在路上拾到這個……」
「啊,對了。」爽子想起來。「我扭倒腳時,把這張畫弄丟了。」
「這就是那張畫嗎?」
刑警把畫交給爽子。
「嗯。確實是──」她說到一半。「唷,變成這樣子啦。」
大概掉在濕的地方吧,中路的肖像畫完全模糊了,認不出是誰的臉。
「這樣子看不出來啦。」
一同窺看的淳子說。
「真的──不過,懸樑自盡的肯定是中路。」
說畢,爽子把那張畫捲起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最終章:重畫
1
「已經過了一個月了。」爽子說。
「是呢。幸好你還活著。」
「對呀。」爽子微笑。
在新宿的地下街──跟宮本偶遇的那間店。跟當時同樣的咖啡店,同樣的朋友。
彷彿時光倒流的感覺。
爽子望向當時宮本獨個兒坐的位子,一對年輕情侶正發出熱鬧的笑聲。原來,終
究只有「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
「你想早日忘掉那件事吧?」
「啊?──是吧。只是想忘而忘不了。」
「不過,你做的很好。換作是我,早就瘋掉了。」
「到了那種情況,人會出乎意料的堅強起來。」
「不過,人心難測呢。那叫中路的,不是一流的畫商嗎?」
「是呀。」
「換句話說,他是很懂得畫的人,但竟然若無其事的殺人,而且把女學生千刀萬
刀,這跟他了解藝術怎樣連繫起來呢?真是不可思議。」
「那是兩回事吧。藝術並沒有防止殺人的力量,納粹的幹部也聽華格納或貝多芬
啊。」
「說的也是。」
「不過,當揪出真兇時,對於他如此平凡的一個人實在感到驚訝,原來他根本不
是〈平凡人〉嘛。任誰多多少少都有善與惡兩面,因著某種契機,惡的一面就會顯露
出來──沒有犯罪的人,也許只是沒遇到那個契機的幸運兒罷了。」
「那麼,假如我也遇上那個契機的話……」
「或許吧。」
「其實我也犯過一點罪的。」
「咦?怎樣的罪?」
「睡懶覺的罪、怠惰的罪、宿醉的罪。」
爽子笑了,說:
「那麼我也犯了相同的罪。」
「哎,爽子,跟你說點稍微認真的話……」
「甚麼?」
「我有個表哥,今年三十歲。」
「那又如何?」
「怎樣?想不想相親看看?」
「我嗎?──不行呀,那種玩意兒。」
「為甚麼?已經沒關係了吧?前任未婚夫的服喪也該期滿了吧?」
「可是……還有一個的喪還沒服完呀。」
朋友驚奇地盯著爽子……
相親嗎?──也許不是壞事。不過,爽子覺得她和宮本那唯一一次的關係,彷彿
還拖在自己的後面。
爽子背部承受著溫煦的陽光,走在一到晚上便會擠滿情侶的中央公園內。
一切已經結束了,卻仍有某種想不通的情結,自己不知如何自處。
確實,中路吊頸自殺了,肖像畫也是他的──但令她在意的,是中路有年輕的情
婦,他要多少女人也可,實在無法跟那個殺害女生的變態者形象重疊在一起。
變態者也許會為了無法達到的慾望而做出殘酷的事吧。可是,中路應該十二分滿
足他的慾望才是。他跟外表平凡的形象相去甚遠,撇開他受歡迎與否,可他畢竟是個
引人注目的男人。
「光是想也不是辦法。」爽子喃喃自語──如果去相親的話,說不定能忘記這古
靈精怪的想法。
從公園鑽過地下通道往車站走去時,地下廣場四處都有學生和嬉皮士似的男孩,
在擺賣手製的吊墜或詩集之類。走著走著,爽子停步。有人在經營畫肖像畫的兼職。
心頭掠過複雜的感慨。
腳畔並排著好幾張「作品」。技巧不算高明,畫法大同小異,所以,儘管是三個
人一起經營,但每一張畫看起來都像是出自同一手筆似的。也許是半斤八兩,彼此不
分高低吧。
察覺爽子站著,對方搭訕說:
「來一幅肖像畫如何?」
爽子慌忙搖手,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難道……
「提出這無理的要求,真不好意思。」爽子說。
「沒關係。」刑警爽朗地說。「可是,為甚麼又想去那個山莊看一看?」
爽子坐在巡邏車上,在前往〈中路山莊〉的途中。
「也沒甚麼明確的理由……」
爽子的說法極其含混不清。
「那裡還保持原樣。請慢慢來好了。目前好像還搞不清楚那山莊到底會屬於
誰……啊,就是那裡。」
見到山莊了──不可思議的是,沒有絲毫激動的情緒。在日間的光線照耀下,雖
然只是一個月的時間,記憶中建築物的形象卻改變了。
巡邏車停下來。刑警領爽子到玄關,為她開門。
「電話還是接通的。回去時給我電話,我來接你。」
「那麼麻煩……」
「沒關係,反正我有空。」
年輕刑警把鑰匙交給爽子。巡邏車絕塵遠去之後,爽子走進山莊裡。
沒有改變,但也有來到陌生地方的感覺。
她走進客廳。打破的窗釘了木板,玻璃碎片也打掃乾淨了。客廳的桌子和椅子扶
手上,還留下蠟燭的痕跡。
爽子從客廳走進飯廳,穿過走廊,往二樓去。
為了甚麼來這裡呢?爽子本身也弄不清楚,只是受到某種看漏了甚麼的直覺引導
而來。
有的話,一定會在閣樓,或者……對,昭子使用過的單人房……
爽子先走進單人房。昭子好像是在半夜遇害的,但她當時仍穿著整齊。換句話
說,她並非想不到會受到襲擊,而是某程度早有預料。
既然如此,在受攻擊之前,她可能有時間藏起甚麼的,例如肖像畫……
爽子難以理解的是,昭子沒理由把中路的畫留在閣樓的紙箱裡,還有她邀請爽子
的那通電話。
「我有東西要拿給你看。」
昭子是這樣說的。如果是找到中路的畫,為甚麼她不說個清楚?犯不著特地把爽
子叫去。若是感到人身有危險,她該會要求自己馬上來,或者直接去警局才是。
總之,如果找到中路的畫,她當然會將之抽出來吧。讓它繼續放在畫巷中,怎麼
想也很奇怪……
爽子調查睡房。櫥櫃、抽屜、床底、枕頭及床墊下面──浴室的通風孔、浴巾架
、螢光燈上面,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查看過。
可是終歸徒然。
沒法子,唯有到閣樓去。爽子出到走廊,前往閣樓。
調查這裡可不容易,光是打開所有行李也需時好幾天吧。不過,其他的箱都沒有
被開封的痕跡。這麼一來,畢竟只有那個載有舊畫稿的箱子……
爽子全神貫注地重新調查箱子中的每一張畫。不僅是肖像畫,就連其他畫作也看
一遍。
看完後,她挪開空箱子,搜尋它的後面和旁邊箱子之間的隙縫。
完全沒有收穫。
爽子累垮垮地下樓──在廚房的水龍頭洗了手,然後見到有咖啡之類的原樣保
留,便去煮開水。
正當坐在椅子上呆然等候時,感到客廳那邊好像有人在窺望。
「嗨。」
突然傳來聲音,嚇得爽子跳起來──是那名年輕刑警。
「對不起,嚇倒你了嗎?」
「嗯……有一點。」
爽子按著胸口,壓抑內心的悸動。
「真失禮。因我看不見你的蹤影,所以到處找。」
「我在樓上。」
「是嗎?」
「為甚麼到這裡來?」
「你問我,我也不懂如何回答……沒關係吧?」
「請。」
「謝謝。」刑警坐在椅子上。「我叫大澤,還是新人──總之,讓你一個人留在
這裡,總是放心不下。」
「讓你擔心──」
「沒有這回事,是我杞人憂天罷了。」
爽子不禁笑了。自稱大澤的刑警露出驚訝的表情。
「甚麼?」
「不,見到你,令我想起我的未婚夫。」
「哦……是嗎?」
大澤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
「他也曾經是刑警啊。」
「是嗎?……你說『曾經』……」
「他殉職了。」
「那真是──對不起,問起這樣的事情來。」
「不,已是以前的事了──啊,水開了,泡杯咖啡好嗎?」
「不了──」
「我也想喝。別客氣……又不是我的咖啡。」
「也是。那多謝了。」
大澤笑逐顏開。
「你來得正好。」爽子邊端上咖啡邊說。
「甚麼回事?」
「我希望找個傾談對象。有些話想說給人聽。」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
「你不是很忙嗎?」
大澤笑了一下。
「如果忙,我就不會來這裡了。」
爽子也侷促地笑了。
「是吧──那麼,關於今次的事,你願意聽我說嗎?」
「當然。」
爽子從谷內的死開始說起,以及後來偶然重遇宮本,和宮本在美術展見到沼原昭
子的事……依序一一重述一遍。
大澤認真地細心聆聽。
「明白了。你很會整理,說得有條有理。佩服。」
「請別取笑我了。」
「是真的。刑警的工作是聽人說話。基本上,女性多拘泥於細節,反而搞不懂內
容的方向,像你這麼井然有序地敘述的也很少見。」
「請不要太誇獎我。我是很自戀的。」
「這樣子,我就明白你來這裡的理由了。確實存有難以理解的疑點。不過,中路
殺了那叫沼原昭子的女人、名叫八代的青年,以及企圖殺害你,都是肯定的吧?」
「我沒見到攻擊我的男人的臉,只是一個黑色身影而已──太暗了。」
「但你朋友的證供說,他就是中路──」
「那也是,可我現在只想確定自己的想法而已。」
「被人整了。」大澤苦笑。「那是搜查的鐵則,證供往往是主觀的。」
「這樣細想下去,發現了很多令人無法釋懷的事。昭子小姐在電話中沒提及中路
的名字,她也沒把那張畫抽出來……」
「那是怎麼回事?」
「不曉得。」爽子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她有別的肖像畫,而畫中人是另有
其人。」
「另有其人?」
「要不然她不會強調,要我先來這裡,有東西拿給我看。」
「原來如此。所以你就到這裡來搜尋呀。」
「我找過了,但白費心機。這裡太大了……」
「好,我來幫你。」
「你?」爽子瞠目。「但你有工作──」
「沒關係。」
大澤走向電話前。
「我是大澤──嗯,為了上次那件案,警視廳的人來出差調查,我暫時會陪陪他
──明白,我會好好禮待的。」
爽子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開始吧。沼原昭子好像是在外面遇害的。換句話說,也有可能是她
想逃,但被追上了。」
「像我一樣?」
「是。她從這裡逃走前,可能先把甚麼藏起來。若是這樣,反而是一樓的可能性
比較大。」
「那麼……」
「我找看吧。」
大澤和爽子一同到客廳、飯廳和閱讀室等四處找──要找出一張紙來,看來需要
相當的幸運吧。
花了將近兩小時,結果甚麼也沒找到,二人回到飯廳去。
「時間那麼短,實在不容易找啊。」大澤說。
「對不起,因為我的關係……」
爽子覺得過意不去。
「一點也沒關係。不過,是不是有點肚餓了?」
「嗯,是的。」
二人相視而笑。
「吃東西的地方……這一帶甚麼也沒有,必須往市鎮去才行。」
「是吧──冰箱裡有甚麼?」
「啊?」
「不是一直接上電源的嗎?有聲音的。」
「可是──」
「雖然那晚的電源被切斷,但放在冷藏格裡的東西,可能仍然可以吃。」
爽子走向冰箱,打開冷藏格的門。
「放了好多東西呢……這是甚麼?」爽子拿出一個白色紙袋。「包裝紙有點粗
糙……」
她喃語著打開包裹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大澤察覺了,站起來說:
「怎麼了?」
「這包裝紙!請看。不是包裝紙!是肖像畫!」
大澤低吟。
「原來藏在這裡。我們竟沒察覺到!」
畫角上的日期,就是發生那件案的日子。爽子把那五張畫的褶皺撫平,並排在桌
上。
「她是叫你來看這個吧?不過……」
「請等等。」
爽子一直凝目去看那張臉……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2
「特意要你跑一趟,不好意思。」爽子說。
「沒關係。反正不忙……你可以坐在那兒嗎?」
淳子完全改變了。以前的活潑和鋒芒藏了起來,突然變得比爽子更成熟似的,服
裝也相當樸素。
她們在銀座一間鑲有玻璃幕牆的茶座裡,面向大馬路。由於開店不久,顧客不
多。二人在明亮的靠窗位子就座。
「這兒行嗎?」爽子問。
「可以呀。那樣子呈現些陰影較好。日本人的臉畢竟平板了一點,斜斜的對著陽
光更有輪廓感……不要動呀。」
淳子拿起粗鉛筆,開始在寫生簿上作畫。
「好像在拍X光似的。」爽子笑笑說。
「說起來,為甚麼有如此雅興?竟然叫我幫你畫肖像畫。」
「我準備相親了。」
「唷!」
淳子不禁住手。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畫畫,當作相親照片。是不是好主意?」
「開玩笑吧!那去拍照好了,去照相館之類的。」
「那種平凡的我不要。」爽子搖搖頭。「況且照片只拍出表面,而畫卻可呈現一
個人的個性來。」
「如果畫得好的話就是,可我不行。」
「沒關係。拜託,你畫吧。」
淳子也笑了出來。
「你真是個怪人。好吧。但如果因此而告吹的話,我可不管。」
「那也沒關係。來,繼續。」
「知道。」
淳子迅速揮動鉛筆。筆芯摩擦紙張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子。
「──好了,大功告成。」淳子從寫生簿撕下那一頁,遞給爽子。「如何?」
看著自己微笑的臉時,爽子感到有點怪異。
「實物反而遜色呢。謝謝。」
「那兒的話。這個水平,任誰都能畫啊。只要是學過美術的人。」
「多少錢?」
「這個嘛,用不著與畢加索看齊也可……唔,以一客冰淇淋的代價成交吧!」
「好極了!我也是這樣預算。」
二人一同大笑。
「希望你相親順利啦。」
「是吧……雖然不太起勁。你仍沒有這種心情吧。」
「暫時未有呢……」淳子垂下眼眸說。
「明白。」
沉默片刻,有點沉重,之後二人又回復喋喋不休。
跟淳子分手後,爽子坐上計程車。她手裡拿著捲起來的畫,放在紙筒裡。在一樓
確定〈轟倉庫公司〉的招牌後,她直上那幢大廈的四樓。
他對接待處的女職員說:
「我想見見社長先生。」
「約好了嗎?」
「沒有。不過,只要轉告說是布川爽子──」
「請稍候。」
從接待處打內線電話後,沒等多久,轟便走過來。
「哎呀,歡迎歡迎!歡迎光臨!」
「您正忙著吧?」
「沒關係,你是小女的恩人啊。這比任何工作都重要。來,進來進來。」
被引領到社長室後,爽子一個身子藏在沙發裡。那真是令人沉下去的柔軟座墊。
「我就想要好好的上門道謝一次,可總是忙不過來──真是過意不去。」
「沒關係。」
「今天為了甚麼事而來?」
「剛才我和淳子見過面。」
「是嗎?那真感激──她整個人好消沉啊。也不是沒道理……幫我安慰她一下
吧,或可幫她轉換心情。」
「嗯……」爽子含糊地說。
「我叫人端紅茶進來──」
「不,不用了。」
爽子急忙地說。「其實我有話要說。」
「啊,甚麼呢?」
爽子沉思片刻,不知如何開始。任何言語都派不上用場。她打開紙筒,拿出一張
畫。那不是她自己的畫像。
「這張……」
爽子把捲起來的畫攤在桌上。「是轟先生的畫像吧?」
轟眨眨眼。
「嗯?……說起來……是我嗎?……這在哪兒找到的?」
「中路的山莊。」爽子說。
──轟緊抿嘴唇。
「在冰箱的冷藏格中,它做成包裝紙藏在那裡。您沒找著吧。」爽子接下去。
「沼原昭子在山莊的閣樓找到這張畫,想起這是殺害女學生的兇手。可她仔細一看
時,察覺最近在甚麼地方見過這張臉。那天我和轟先生約好碰面時,她在店外無意中
見到您。她覺得像是同一個人,可沒有自信,於是把我叫去,打算把這張畫拿給我
看。假如那是中路的畫像,應該沒必要把我叫去才是。」
「可是──的確也有中路的畫像──」
「那是淳子畫的。」爽子說。「我這裡有淳子為我而畫的畫。中路的畫已經模糊
不清了,但只要警方仔細調查一下,便應該知道那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轟蒼白著臉盯視爽子,然後累垮垮地放鬆氣力。
「明白了──看來我掙扎也沒用。但拜託,這事與淳子無關,她只是想救我而
已。淳子是無辜的……請設法……」
爽子沒有回答。她答不上來。
「您早認誠中路了吧?」爽子問。
「是……將近四年了。我……很羞恥……有疼愛少女的癖好。我間中會避人眼
目,出入那種秘密會所,我和中路就是在那裡碰到的。當然,那種俱樂部替會員的身
份及名字保密,沒有公開。然而,淳子前往美術學院的展覽會時,在那裡竟然跟中路
不期而遇……畫商這種生意是很賺錢的,但損失也很大。那傢伙的生活相當奢侈,卻
沒富有到揮之不盡的地步。」
「那麼,中路為了錢……」
「也不至於勒索吧。對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如果秘密曝光,他也會相當麻煩
──可是,我有家室,這是我的弱點──我也設法在公司賬面上做點事,騰出錢來應
付他,但是……」
轟打住了。爽子代他說下去:
「你殺了那名女學生吧。」
轟雙手掩面。
「我是迫不得已的……真的是迫不得已的……」
「不是為了殺她而約她出來了──」
「不是。只是……只想玩玩而已。時代不同了,在街上也能撿到些年輕女生。談
妥條件後,我約她在那兒等候。馬路對面有個畫肖像畫的女孩……做夢也想不到,她
把我畫了下來。」
「為甚麼要殺掉那名女學生?」
「那女生從一開始就企圖騙我。」
「騙你?」
「她陪我上酒店,卻暗中叫她的男伴拍下我和她做愛的照片,打算用來恐嚇我。
我在途中察覺後面有人跟蹤,於是把她帶去公園,向她責問。起初她還裝傻,過不久
就污言漫罵。我氣起來摑了她一巴掌,那男的就突然拿著刀撲過來……被那種黃毛小
子幹掉的話,我還哪有面目做人!?於是我從他手中把刀搶奪過來,這時那女孩從後
面飛撲上來。真倒霉,我手中的刀尖直向著她……」
爽子愈聽愈難受,可是,必須了解事情的始末才行。
「然後……怎麼了?」
「那男的驚慌失措地逃走了,我也呆然佇立著。這時少女大聲喊出來,聲音大到
令我以為附近會有人衝出來的地步。我喊『閉嘴!』,然後──刺下去。之後脫光她
的衣服,刺了無數次。我以為這樣做,別人就會認為那是變態者的所為……」
說完最難堪的部份後,轟深深嘆息。
「中路知道那件事嗎?」
「他起了疑心。因為在那之前不久,我在那附近和中路見過面──把錢交給他。
中路試探過我,而我裝作不知。因他沒有任何證據,況且過不久有個像是兇手的男人
死了,事情告一段落──我鬆一口氣,以為這就結束了……」
轟搖搖頭。
「荒謬的是,隨著日子過去,恐懼的重擔開始壓在我的肩上。只要聽見巡邏車的
警笛聲,我便以為是來拘捕我的;一看到警察就想逃走,惶惶不可終日。少女那血淋
淋地死去的樣子還不時在我眼前浮現……」
轟擦去額頭的汗。
「就在那個時候,宮本出現了。從你父親口中得悉他是負責那件案的刑警時,我
大吃一驚……眼前一片黑暗。被捕的恐懼使我面無血色。」
「那個人已經不是警察了啊。」
「我以為那是為了調查我的手段。我從你父親那裡打聽到你們在甚麼地方吃飯,
便在後面鵠候跟蹤,打算在火車月台上把他推到路軌去,可惜失敗……第二天,我也
在他的公寓附近埋伏,想用車撞死他,但又是功虧一簣。」
爽子輕輕閉起眼睛。對宮本的回憶使她的胸口憋緊。
「殺死他那天──」
說到一半,社長室的門開啟,女職員拿著托盤端上紅茶。
「來遲了。」
她放下紅茶時,發現桌上放有轟的肖像畫。
「咦?是社長先生呢。畫得好棒啊。」
這把愉快的聲音太過不合時宜了,感覺相當悲哀。
女職員離開後,轟沒有加糖,便喝了一大口紅茶。
「──那天,我和淳子約好了,從倉庫開車出去,但淳子卻突然說要下車。我曉
得淳子和八代的關係,想到她是想去見他吧。這時,忽然想到可能是好機會。大家已
看見我們駕車離開了,只要不讓人見到我回去的話,自然不會有嫌疑。我把車子停在
貨櫃背後,回到倉庫──八代正在和淳子談話,而貨運用的升降機則停在六樓,我就
想可能是宮本在那兒吧。假如沒有其他人在六樓的話……想到這裡,我走樓梯上去。
幸運的是,宮本正在檢查自動灑水系統,站在立腳處不穩的天井上。我脫掉鞋子,拿
起工具存放處的鐵棒,走近宮本──一轉眼就幹掉他了。」
轟沉默片刻。那一瞬間的事像在他腦際間竄跑似的。
「我以為這樣就安心了。可是,另一個煩惱的種子萌芽了。」
「淳子被中路盯上的事吧?」
「是。我實在光火。我告訴中路,如果要錢,我會給他,但不許他碰我的女兒。
可他笑了,他說已掌握到我殺死那名女學生的證據。」
「證據?」
「是。最初我以為他虛張聲勢,可是他說,當我在等那名女學生的時候,馬路對
面畫肖像畫的女人把我畫了下來,而他把那張畫弄到手了……他說只要通知警方,我
就會立刻被捕。」
「你看過那幅畫嗎?」
「不。我叫他拿給我看,可他不答理──不過,當時的確有個畫肖像畫的女人,
而中路竟然知道,所以我不敢說那是編造的話。結果,我不得不作罷。」
那是虛張聲勢,爽子想。中路也許認為昭子見過轟,但不可能確實知道才是,因
昭子本人也不清楚──她最初甚至以為中路就是那個畫中人呢。
在輕井澤的酒店跟昭子偶然相遇的朋友,在得悉昭子的死訊後,便把昭子交給她
保管的信交往警局。信的內容好像是請警方調查中路……
「我眼巴巴的看著淳子被中路任意擺佈。那次,我約你見面,然後瞧見那叫沼原
昭子的女人。從你口中知道那女人就是那個畫肖像畫的人時,我開始監視她的公寓─
─那是中路收藏女人用的公寓,我知道其所在地。某天,她開車出去了,我便從太平
梯沿著陽台走進她的房間,搜尋肖像畫,可是找不到。總之,那時我已下定決心要殺
掉中路。只要曾經殺過一個人,以後就不覺得是怎麼一回事。」
轟的語調,逐漸變成自言自語。
「我從那裡繞去倉庫,因我知道八代值班。我在八代面前接你打來的電話,唆使
他激憤起來。如此一來,他就會去那個山莊。我就盤算著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他會
把中路殺掉。」
轟突然苦笑。
「當時我變成心狠手辣的大惡人。我也想親手殺死中路,把罪名嫁禍給八代……
總之,我從倉庫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那幅畫可能在那叫沼原昭子的女人手中,我還
稱不上安全。遲疑之後,我決定打電話回家,說要臨時出差。這種事,一年到頭都
有。然後,我從輕井澤的別墅管理處問到〈中路山莊〉的地址。我知道他在輕井澤有
山莊,而姓中路的又不多。然後,我便飛車直赴輕井澤。」
「昭子在那邊的事……」
「我根本不知道。在尋找山莊時,見到那女人的車,我才知道她在那兒──從外
面可望到閣樓的窗口有燈光,人影晃動。我等到半夜,屋裡安靜下來時,才割開客廳
的窗走進去。想到閣樓可能會有些甚麼,於是先往那兒看看──那個打開的紙箱塞滿
了畫。想到那幅畫可能在那裡時,我集中精神開始找,沒留意到那段期間,那女人起
身了。後來傳來引擎聲,我才察覺。慎重起見,我事先做了手腳,令車子不能開動。
我拿起從廚房帶來的菜刀,從閣樓下去。從玄關出去時,看見那女人正匆匆逃走──
想到萬一她通知警察,我就不能殺中路了,況且她認得我。於是一不做、二不休……
我追上去,用菜刀斬死她。」
爽子彷彿嚐到自己被斬殺的感覺──轟繼續說下去。
「我把屍體扛回山莊,放進車尾箱,然後上二樓房間的浴室洗手,把血洗掉。手
腕也沾了不少血,這花了我不少工夫,終於要搞到將近黎明。當我出去外面想把屍體
埋起來時,淳子就站在眼前。」
轟苦澀地歪著臉。
「我把一切告訴淳子,因我無法託辭抵賴了──淳子,她是個可憐的孩子!」
轟的聲音哽咽了。
「大致上明白了。之後發生的事,是淳子想出來的主意吧。」
「她是為我而做的!責任全在我!」
「總之,你不僅殺了中路,還殺了其他人──那名女學生、宮本先生和昭子的
死,你都必須推給中路。為了達到目的,只要讓大家以為中路就是肖像畫的男
人……」
「是淳子想出來的。」
「於是她畫了中路的肖像畫,把它夾在那疊畫巷內。」
「是。」
「而你就靜候中路到來,殺了他……」
「八代來到時,如果淳子在場會不大方便,因為藏起沼原昭子屍體的車仍然擺在
那裡──於是我和淳子暫時離開山莊。我把車開到樹林深處躲起來,淳子則等到傍晚
時分,才佯裝遲到去山莊。我們沒想到你也會到山莊來。」
「你在路上截住了中路?」
「我聽淳子說,知道他多數晚上才會去,於是就在前往山莊的路途中伏擊他。」
「然後淳子在山莊裡接應──她演得很好呀。」
「真是的。」轟哀傷地點點頭。
「電話不通,切斷電路的都是轟先生嗎?」
「是。我從窗外看到屋裡的情形。八代從客廳出去檢查門戶時,我就切斷電路,
打破玻璃窗。」
「為甚麼要打破玻璃窗?」
「最初我是從那個窗口潛入屋內的,所以本來就裂開了些。萬一被八代發現就麻
煩了。於是先把房子弄黑,不顧一切地敲破玻璃窗。」
「然後把淳子的『福士』的汽油放掉,使車子不能使用……」
「如果大家離開山莊,會很麻煩的。」
「你之所以殺了八代先生……」
「當時我在窗口下方聽淳子說明屋裡的情況,可是那時八代回來了。我以為被他
察覺了,馬上逃走──我沒想到他會如此窮追不捨。」
轟搖頭嘆息。
「你本來不想殺死八代先生吧。」
「當然!」
轟有力他說。「我很欣賞他,也知道淳子真的愛上他──我被他追上後,二人扭
打成團,這時我渾然忘我地揮動菜刀。我不想殺他的!我只想令他受傷,然後趁機逃
走。事實上,我沒想到他傷得那麼嚴重,嚴重至死……」
「淳子也很難過吧。因她知道自己所愛的人被父親所殺。」
「你說得對……我以為八代只是受了輕傷,便依計在路上等候中路的車。沒等多
久,他的車來了。我在他的車前站著截停他,等他下車時擊暈他,然後綁著他的手
腳,藏在附近的樹林裡。可是,當我做完這一切退回山莊時,淳子跑過來,說你出去
報警了。抵達山莊時,你已經離開。我焦急地追上去,並終於追上了……之後誠如所
知的一樣。」
「然後你走回山莊,做成中路自殺的樣子殺了他,再把淳子捆綁起來。」
轟點點頭。
「那時我只能打賭,看你會否相信那場騙局──我成功了!藉著中路的死,我的
所有罪名都由他承擔,而你看來並沒有繼續懷疑……安心的日子又回來了。」
「這次不再痛苦了嗎?」
轟突然垂下眼皮,有點迷惘。
「是吧。」
他點點頭。「這次沒有任何幻覺煩擾我,也許我已成為真正的殺人狂魔吧。真的
很可怕。不過,淳子她……」
「淳子怎麼了?」
「她現在像以前的我那樣,時常被惡夢魘住。」
「她憔悴了許多。」
「是吧──但我卻愛莫能助。」
「可以的。」
爽子探前身子。「你去自首!然後贖罪。」
「那個……」
轟猶豫著。「……如果你應承這與淳子無關,我可以考慮。」
爽子搖搖頭。
「那可不行。淳子不能叫父親獨力承擔所有責任。」
轟一直凝視爽子。
「你準備怎麼做?」
「去警局。假如你自己去的話,我就不會去。」
轟沉默片刻。
「萬一我被捕的話,我的職員怎麼辦?他們的家人怎麼辦?」
爽子沒有回答。
「我以為你是淳子的好朋友。你想出賣朋友?」
爽子頑固地三緘其口。
「如果我一個人被判死刑就了事的話,我一點也不介意,但我不希望淳子嚐到痛
苦的滋味。況且,我有當社長的責任──怎樣?可以改變主意嗎?」
「不能。」
轟突然站起來,把桌上自己的肖像畫撕破,然後伸出雙手,掐住爽子的脖子。在
他用力以前,他看著爽子的眼睛。爽子絲毫沒有露出恐懼之色,回望著他。
轟的手慢慢鬆開爽子的脖子,向後踉蹌了兩、三步,然後癱坐在沙發上。
「……我輸了。」
他軟弱地喃語。「就照你的話去做吧。不過,我想整理一下身邊的事。請稍等片
刻。」
「明白。」
爽子站起來,把撕破的紙屑拾起來,放進手袋,然後走出社長室。
離開大廈後,她從手袋把肖像畫的碎片拿出來,丟進就近的垃圾箱內。那是從她
偶然與轟合拍的照片中,委託一名認識的繪畫老師摹畫的。
用來包裹冷凍食品的原畫,因那晚電路中斷的關係,被冷凍食物弄濕了,完全認
不出畫中人是誰。
不過,那不可能是中路的畫像。若然如此,能夠殺死宮本,並把罪名嫁禍給中路
的人……除轟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其實爽子也沒有任何證據。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3
「喂?」
「爽子?」
「嗯……是我。」
「我是淳子。」
「今早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
「沒關係。我早已知道。」
「啊?」
「當你叫我替你畫肖像時,我便猜到。」
「淳子……」
「家父很單純。因你手上甚麼證據也沒有,他只要堅持說甚麼也不知道就行。不
過,這樣也好。」
「我呢──並非想這樣做的。」
「我明白。害你痛苦了,抱歉。」
「那個沒關係……」
「自從八代死了以後,我也想過總有一天要把真相說出來。託你的福,這樣反而
令我可以下定決心。」
「淳子,你還有大好的前途啊。」
「八代死了,等於我也死了一樣。」
「你胡說甚麼?」
「承蒙你的關照。你是我的好朋友……真的謝謝你。」
「淳子,你想做甚麼?」
「我和爸爸都喜歡『福士』,我們想一起去兜風。」
「兜風?」
「對。喏,上次我們一起開車去伊豆時,不是有個懸崖嗎?我們還討論過,不知
道從那兒掉下去會否死掉呢。」
「嗯,我記得。」
「現在,我和爸爸正前往那裡。」
「你想怎樣?」
「聽說『福士』即使掉進水裡,仍會在水面上浮起一段時間的。我們想做個實
驗,看它能浮多久。」
「慢著,淳子!」
「萬分感謝。祝你幸福。」
「不要掛線!淳子!淳──」
爽子很少開車,因她不太喜歡。
不過,就只是這一晚,她借了父親的車,以極速疾馳。途中沒有發生意外,自己
也覺著不可思議。
發現那部停在一旁的「福士」時,已經是半夜。她停下車來,走下去看看。在暗
夜裡,只有海浪聲冒起來。
爽子往「福士」走過去。那裡有個相當大的拐彎處,路面稍微寬敞。
她用電筒照照看時,見到那兒有數米之闊,是沒有裝設防撞欄的。他們一定是從
這裡跳下去的。
「淳子……」
即使往深淵探也不會看見甚麼,只有更澎湃的海浪聲而已。
停在二十米之遙的路肩上,有一部Cedric靜靜地滑動。
「明白嗎?淳子。」轟對坐在身旁的女兒說。「從第二次起,感覺就很輕鬆的
了。」
轟逐漸用力踏油門。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那麼說,爽子小姐到過這裡來吧?」
大澤刑警問。
「對。恰好是那一天。她說那案件,總有令她難以理解之處。」
轟舒坦地坐在社長室的沙發上。
「您有聽她提及是怎樣的事嗎?」
「不,那時剛巧我有訪客,我叫她等一下,可她回去了。」
「是嗎……」
「真可憐。那一帶是意外黑點──而且好像只有那裡是沒有裝設防撞欄的。她大
概是想停車下去走走……不小心掉下去了。」
大澤嘆息。
「真是……難以置信。」
「最近她也有點消沉吧。」
轟說。
「甚麼回事?發生了甚麼事?」
「不,案件中,有個叫宮本的被殺了……」
「我知道,他本來是名刑警──」
「是。她曾是宮本的情婦啊。」
大澤的表情突然僵住。
「是嗎……那麼,打擾了……失陪。」
「辛苦你啦。」
向轟告辭後,大澤從轟倉庫乘搭升降機往一樓下去。
爽子是……一個五十歲男人的情婦。大澤的心情非常沉重。他特地從輕井澤到東
京來,但甚麼也幫不上。
得悉為了探尋事件真相而幹勁十足的爽子死去時,他便前來看看究竟,卻徒勞無
功。
──轟慢慢地吐了一口煙。他有一瞬間感到驚惶失措,但總算把大澤打發走了。
他察覺到大澤似乎是愛上了爽子,於是刻意將爽子和宮本的關係說給他知道,看來奏
效了。
這就可以安心了──香煙特別好味道。
大澤正要離開大廈的時候。
「咦?刑警先生。」一個擦肩而過的女人喊住他。
「我是轟淳子。」
「啊,你好……」
「去找家父嗎?」
「嗯。已經找完了。」
「那麼,馬上回去?」
「嗯……這個嘛。」
「去哪兒喝杯茶如何?」
大澤有點遲疑,可淳子是個既活潑、又有魅力的女人。
「嗯,當然沒問題。」
「那走吧。有間店子的咖啡相當好喝的啊。」
淳子挽著大澤的手臂,興沖沖地往前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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