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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 海

                     【第三章】 
    
    第三章 浮槎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撲面,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屍體,陣陣惡臭,中人欲嘔。 
     
      陸漸嘴唇乾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鬥,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 
    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與之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 
    不安,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拚死前來。 
     
      他不知莊內情形,不敢冒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遊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 
    ,只是煙霧瀰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鬥麼?」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 
    。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爾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 
    九重。 
     
      陰九重已不復先前威風,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佈滿燒灼 
    痕跡,他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 
    弟,師弟我感激不禁。」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麼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麼,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 
    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 
    在你手裡。」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 
    興致?」 
     
      「興致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掛,又哪來什麼畫像?」 
     
      陰九重歎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 
    上,要麼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崑崙山的水部老 
    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纔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 
    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 
    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 
    直攥在手裡,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 
    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 
    、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待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 
    一併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 
    找北落師門,怎麼事到臨頭,卻只會躲在地道裡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 
    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 
    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淒聲叫道:「寧不空, 
    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 
    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來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 
    …」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裡發出絲絲之聲,身子充氣般鼓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 
    球,向他迎面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拚力後掠,卻聽波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 
    火光,籠罩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 
    ,滾動幾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 
    ,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 
    頭,只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巔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巔。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 
    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巔,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 
    ,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 
    ,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隻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的湧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 
    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傢伙,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麼,仙碧師妹呢?她在哪裡?」陸漸正要回答, 
    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裡?」當下 
    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歎道:「小傢伙你哄騙我麼?北落師門還在,她怎麼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 
    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 
    好,她不也叫我師兄麼?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 
    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癒。」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莊子外面。」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 
    不曾放鬆,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裡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傢伙,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 
    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 
    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只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 
    ,忽又遽然下沉,只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傢伙。」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准。」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 
    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麼。想到這裡,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 
    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 
    個觔斗,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裡?」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 
    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後, 
    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 
    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它。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只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 
    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莫三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 
    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寧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麼不說話。」陸漸心 
    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 
    是她麼?」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 
    好意,我騙了他,待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麼?」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 
    正中大樹樹幹,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卡嚓一聲,碗口粗的樹幹竟爾折斷。 
     
      剎那間,陸漸只覺渾身熱血湧到臉上,心中驚駭之餘,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 
    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的真偽。 
     
      寧不空擲出木霹靂,卻不聞有人慘叫,微覺不妙,忽地心念電轉,手中一緊,厲聲道: 
    「好小子,前面沒人吧?」 
     
      陸漸吃痛,慘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帶你去見她。」 
     
      寧不空怒道:「小子爾敢。」手上加勁,陸漸劇痛難忍,大叫道:「你殺了我好了。」 
     
      寧不空心機深沉,怒氣一湧,又按捺下去,凝神尋思:「只怪我事到臨終,疏忽大意, 
    不防陰九重使出『敗血之劍』,不惜化身為劍,臨死反擊。如今我傷勢不輕,更壞了雙目, 
    也不知有治無治?若然無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傳出,別部高手勢必齊至……」想到這裡 
    ,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好,仙碧、陰九重既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其他五部高手,只 
    怕也在路上……」 
     
      想到這裡,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度雙目已盲,留在此地,無異砧上魚肉,略一沉吟, 
    呵呵笑道:「也罷,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給你兩條路走:要麼我一把火將你燒成 
    枯炭;要麼你做我的眼睛。」 
     
      陸漸怪道:「做你的眼睛?」寧不空道:「不錯,你能想出這個法子騙我,必然知道我 
    瞧不見東西。如此你便做寧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見的,你代我去瞧。」 
     
      陸漸聽得發怔,懷中忽地一輕,北落師門被寧不空擰了頸皮,拎將過去。陸漸急道:「 
    把它還我。」 
     
      寧不空卻不理會,撫著那貓,悠悠歎道:「北落師門,多年不見啦?」北落師門仍是懶 
    洋洋的,只閉眼打盹。 
     
      寧不空露出一絲追憶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見,亂指道路,引我入彀 
    ,或是想要逃走,這貓兒怕是再也見不著主人。」 
     
      陸漸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給你做眼睛,你別為難北落師門。」 
     
      「你這小子倒講義氣。」寧不空笑道,「一言為定,你若乖乖聽話,我便不為難它。」 
    當即命陸漸向東南走。陸漸無奈,依言前行,寧不空則將手搭在他肩上,從後跟隨。走了幾 
    步,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姚家莊紅光沖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濕 
    ,落下淚來。 
     
      走到海邊,寧不空又命陸漸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寧不空不肯住棧,偏要棲宿巖穴,他 
    雙目雖盲,卻取食有法,先讓陸漸告知叢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燒林木,驚 
    起林中鳥獸,而後聽聲辨位,擲出木霹靂,無論巨獸飛鳥,無能倖免。這法子雖然果了二人 
    之腹,卻也大有弊端,一則殺戮過濫,多焚樹木;二則獵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細碎木屑,咬在 
    嘴裡,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寧不空尋到一處泉水,洗淨創口,他退得及時,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唯獨雙眼 
    卻被血箭濺入,毀了瞳子。 
     
      寧不空痛楚難忍,夜裡不絕呻吟。陸漸聽在耳裡,也無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 
    生死難料,便是心如刀絞;再想她即便痊癒了,但父親故去,家園焚燬,又不知如何傷心; 
    再想仙碧身負重傷,也不知好轉與否,又能否帶著姚晴前往崑崙山,治療水毒;最後想到祖 
    父,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莊遇劫之時,他已被趕出莊外,逃過大難 
    。 
     
      陸漸思緒紛紜,想到難過處,忍不住低聲抽泣。他哭聲一起,寧不空卻止了聲,直待他 
    平靜下來,才又重發呻吟。如此呻吟哭聲反覆交替,直待東方漸白,碧海爍金,陸漸才朦朧 
    入睡,睡不多時,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莊原本地處山東淮揚交界之處,二人向南行走,漸入蘇境,沿途海風淒淒,船舶絕 
    跡,唯見悠悠遠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廣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寧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漸適應失明之苦,專注 
    於鍛煉耳力,聽聲辨位,無有不中。 
     
      陸漸聞聲止步,寧不空又道:「在礁石後面,你去瞧瞧。」陸漸爬上礁石,俯身窺視, 
    但見一抹碧藍海灣,崖聳沙白,狀若彎月,一艘狹長海船泊在岸邊,隨波跌宕。沙灘上圍坐 
    了十多個人,個個矮小精悍,身著寬大錦袍,紋花繡雀,華美異常,前發高高豎起,額頭光 
    亮如鏡,腦後則盤著古怪髮髻。 
     
      那十幾人說說笑笑,喝酒吃魚,奇的是那魚並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醬生食, 
    語音也很怪異,語調平板,殊無起伏,陸漸聽了片時,竟然聽不懂一句。 
     
      寧不空聽說了礁後情形,沉吟道:「這是真倭。」陸漸道:「什麼叫真倭?」 
     
      寧不空道:「近年來倭寇禍亂東南,你想必也聽說過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來自 
    東方倭國的島夷便是真倭,真倭雖少,但殘忍嗜殺,刀法凌厲,官軍聞風喪膽。故而許多華 
    人海賊也常常打著真倭的旗號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陳東、麻葉並稱四大寇,又稱假倭。 
    假倭人多且雜,危害之烈更勝真倭十倍。聽你描述,這群人光頭和服,言語平板,當是真倭 
    無疑。」 
     
      陸漸自幼便聽鄉人提過倭寇,傳說中這些倭人狀如魔鬼,無惡不作,抑且精通各種妖術 
    ,官軍遇之辟易,不料此時竟在眼前,頓覺膽戰心驚,氣不敢出。 
     
      寧不空又道:「共有幾個倭人?」陸漸數了數,道:「十七個。」寧不空沉吟道:「你 
    引我去見那些倭人。」陸漸吃驚道:「他們是倭寇呢,你不怕麼?」寧不空冷哼一聲,喝道 
    :「他們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還不快去。」 
     
      陸漸無奈,只得繞過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眾倭談笑正歡,忽見來人,驚得紛紛起身 
    ,待得看清只有兩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頓又放下心來,相顧大笑。 
     
      一名蓄滿絡須的矮胖倭人走上前來,操著生硬華語道:「你們來做什麼?滾得遠遠的, 
    要麼的送命。」 
     
      陸漸一顆心咚咚直跳,正不知進退,忽聽寧不空笑道:「區區是位相士,與敝外甥流落 
    江湖,算命餬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問問運程麼?」 
     
      那倭人好不驚奇,自來華人見了自己,避之猶恐不及,這二人不僅不避,還敢來兜攬生 
    意,不由得來了興致,嘻嘻笑道:「你的會算命?好呀,你算大爺的命好不好?」 
     
      寧不空掏出三枚銅錢,他雙目已盲,擲錢之時,便以手指觸摸反正,投罷六次,歎道: 
    「足下命犯離火,有些不妙,只怕頃刻之間,便有火光之災。」 
     
      那倭人雙眉倒豎,罵道:「你的胡說,我好好的,怎麼會有火光的災?」啐了一口,「 
    死瞎子騙人,滾滾開。」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同伴紛紛叫道:「鵜左衛門,著火啦,著火啦 
    。」 
     
      那倭人轉身道:「著火?著什麼火?」陸漸一瞧,果見那倭人身後衣褲火苗上竄,轉眼 
    燒到衣領。那倭人也感覺灼痛,哇哇亂叫,舞著雙手向同伴跑去,眾倭人圍上來,撲救不及 
    ,索性將他抓起,齊發一聲喊,扔進海裡。 
     
      待那倭人濕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燒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紅,同伴圍上來, 
    大聲詢問,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間,驀地眉飛色舞,對著同伴們連說帶比,十 
    分興奮。 
     
      眾倭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不一陣,均擁到寧不空身前,鵜左衛門說道:「你的厲害, 
    竟能算準我身上的打火袋會走火,燃起來?」 
     
      寧不空笑道:「區區一介相士,算命餬口,若算不準,豈不要餓肚子?」眾倭人都露出 
    驚奇之色,陸漸卻知寧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這點兒小火不過彫蟲小技,可笑這些倭人竟被 
    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傳說中這些倭寇有如魔怪,實則也與常人無異,無怪寧不空自稱為倭祖 
    宗了。 
     
      那些倭人嘰裡咕嚕,交談一陣,鵜左衛門說道:「大夥兒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 
    的有賞。」 
     
      寧不空笑笑:「請便。」 
     
      那些倭人脫下和服,圍成一圈,須臾散開,卻見和服層層堆積。鵜左衛門道:「這和服 
    下藏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麼?」 
     
      寧不空不覺莞爾,這覆蓋猜物之術,古人稱之為「射覆」,在華夏流傳已久,漢武帝曾 
    與東方朔射覆取樂,唐代李商隱也曾有詩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臘燈紅」。射, 
    即猜測的意思;覆,便是覆蓋之物。筵席之上,賓主盡歡之時,一人便將席上之物,偷偷用 
    絹帕杯盤覆蓋,是為覆;另一人則以蓍草、銅錢起卦,推算覆蓋何物,是為射。精通易理者 
    ,往往十射九中。 
     
      寧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國,不知我華夏智術精深博大,這等射覆小道,也來難我 
    ?」便笑道:「各位多此一舉了,鄙人雙目已盲,蓋不蓋衣服,均是一般。」眾倭恍然大悟 
    ,咧嘴憨笑。 
     
      寧不空佔了一卦,道:「這一卦為澤火『革』,九四為變爻,正變兌卦,且互巽互乾。 
    巽為木,乾為金,兌也為金,離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蓋之物,也為 
    木短金長,中有烈火。」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錯,正是一支貴國的鳥銃。 
    」 
     
      眾倭嘩然變色,鵜左衛門揭開和服,赫然躺著一支鳥銃。鳥銃即是火繩槍,傳自西方, 
    後經佛郎機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傳入倭國種子島,遂成利器,能洞鎧甲,可穿錢眼 
    ,飛鳥在林,也是一擊而落,故名鳥銃。寧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對此火槍並 
    不陌生。 
     
      陸漸見那鳥銃前有細長鐵管,後有粗短木柄,果然應了「木短金長」的預言,也是嘖嘖 
    稱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幾樣物事讓寧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寶、有竹簪、有象牙,均 
    被寧不空漫不經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僅群倭聳動,陸漸也是驚佩。鵜左衛門和同伴商議幾句,說道:「就這麼賞你, 
    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賞。」 
     
      寧不空見這些倭人小氣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問無妨。」 
     
      鵜左衛門說道:「我們這次來大唐貿易,不久便要歸國,你的算一算,這一路上平安不 
    平安?」 
     
      寧不空起卦道:「這一卦為天水『訟』,並無變爻,且從卦辭,卦辭曰:『不利涉大川 
    』。」鵜左衛門奇道:「甚麼意思?」寧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說,你們倘若出海, 
    必然遇險翻船,落入大海。」 
     
      眾倭聽鵜左衛門翻譯了寧不空之言,無不神色慘變。先前寧不空斷事如神,他們早已生 
    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風雲變幻,凶吉難料,聽得這麼一說,無不驚恐,其中孱弱愚笨的 
    ,竟然低聲哭泣起來。 
     
      寧不空笑道:「諸位莫怕,雖然凶險,卻也並非沒有補救之法。」 
     
      鵜左衛門又驚又喜,忙問道:「怎麼的補救?」寧不空道:「人的命相雖然天定,但運 
    勢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這一卦壞在無所變化,只需有所變化,就能免劫。」鵜左衛門 
    道:「怎麼變化才好?」 
     
      寧不空說道:「你們現今有多少人?」鵜左衛門道:「十七個。」寧不空道:「那就是 
    了,若再加上兩人,人數變化,運數也隨之變化。十七加二,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餘數 
    得一,故而變爻為一,訟卦第一爻說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意思便是,鄙人 
    雖然說了些不好的話,但諸位終究還是大吉大利。」 
     
      鵜左衛門將這話告訴同伴,眾倭聽得糊塗,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兩人出海,湊足一 
    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當下議論紛紛,商量去何處找兩個人來。鵜左衛門卻是雙目一亮, 
    笑道:「何必到別處去找,這裡不是現成的嗎?」眾倭人聞言,紛紛笑起來:「不錯不錯, 
    算命先生一個,小孩子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鵜左衛門忙問道:「先生願意跟我們回國嗎?」寧不空眉頭微蹙,忽地歎道:「我舅甥 
    窮困潦倒,正愁無處可去,各位若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哪裡也去得?」陸漸大驚,正要駁斥 
    ,忽被寧不空狠狠扣住後頸,痛得呲牙咧嘴,牙縫裡絲絲冒氣。 
     
      眾倭皆大歡喜,鵜左衛門笑道:「吃飽穿暖容易,我們是尾張國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 
    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歡。」 
     
      寧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顯示,今日務必出海歸國,倘若晚了,又有風險。」 
     
      鵜左衛門對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眾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收拾上船,扯起風帆 
    。寧不空落在後面,低聲道:「小子,你敢壞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兩難。」 
     
      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計收服這些倭人。他先以「 
    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後故作危言,令之驚惶,最後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 
    不可的言語。無怪他起初便問眾倭人數,原來其志在此。 
     
      陸漸越想越氣,但被寧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罵。 
     
      眾倭人對寧不空極為尊重,將之引到前艙,好酒好菜服侍,間或還有人請寧不空算命, 
    寧不空一一打發。待到掌燈時分,艙中方靜下來,陸漸透過窗口望去,暮色蒼茫,籠罩如靛 
    大海,海岸如一條細長黑蛇,蜿蜒遠去,陸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有如珠串,滴在窗欞。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你在哭麼?」 
     
      陸漸心頭一驚:「這大惡人的耳朵好靈。」當下抹了淚,哼聲道:「我才沒哭。」 
     
      寧不空道:「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敢笑敢哭,偶爾哭一哭,也沒什麼丟臉的。」 
    頓一頓,又道,「小子,你識字麼?」 
     
      陸漸搖頭道:「不認識。」 
     
      「很好。」寧不空道,「此去倭國,尚要時日,我便教你識字習武。」陸漸怪道:「我 
    幹麼要識字習武?」 
     
      「問得好。」寧不空緩緩道,「這世上的強者說來也不過兩種,第一種人,便是識字習 
    文的,苦讀十載,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種人,便是學武的,要麼一刀一槍,在戰場拚個出 
    身;要麼佔山為王,奪人錢財,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強者,還是想做弱者呢?」 
     
      陸漸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曬網打魚,若是……若是阿晴不嫌棄我,我就和她一 
    起曬網打魚。」 
     
      寧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陸漸道,「是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寧不空嘿然道:「你喜歡她了?」陸漸默不作聲。 
     
      「不言之言,便算默認。」寧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歡晴小姐,更須識字習武,成為 
    世間強者。那丫頭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聰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這曬網打魚的尋 
    常人,她瞧得上嗎?再說了,她自幼錦衣玉食,會跟你曬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嗎?」 
     
      陸漸聽得心中茫然,過得許久,才喃喃自語道:「是呀,她怎麼會跟我曬網打魚,過窮 
    苦日子呢?」 
     
      「怎麼樣?」寧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學是不學?大丈夫一言而決。」 
     
      陸漸心生疑惑,皺眉道:「寧先生,你何時變得這麼好心了?」 
     
      寧不空一愣,面色稍緩,歎道:「我讓你背井離鄉,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教你學文習武 
    ,也算是一些補償。」 
     
      陸漸盯著寧不空,見他容色冷淡,無喜無怒,全沒有半點端倪,不由忖道:「原來他也 
    並非壞到極點。」便說道:「我若學文習武,阿晴就不會嫌棄了我嗎?」 
     
      寧不空破顏笑道:「自古佳人愛才子,你若學得好,她自然會喜歡你了。」陸漸大喜。 
    寧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認得自己的姓名吧。」 
     
      陸漸道:「名字我會認的。」寧不空奇道:「你叫什麼名兒?」 
     
      「我叫陸漸。」陸漸道,「陸字是爺爺教的,漸字卻是天生就會認的?」 
     
      「胡說八道。」寧不空喝道,「哪有天生會認字的道理?」 
     
      陸漸道:「我生下來時,前胸就有一個胎記,爺爺瞧著像一個字,便請人來識,識字的 
    人說是一個漸字。爺爺就給我取名陸漸,所以說這個漸字是天生的,脫了衣服就能瞧見。」 
     
      寧不空搖頭道:「胎記怎麼會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後再來哄騙你。」 
     
      陸漸咬定是天生的,兩人爭辯一番,寧不空眼瞎,無法親見,只得道:「是否胎記,暫 
    且不論。但這個漸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漸』卦。漸卦中九三爻的爻辭說得好: 
    『鴻漸於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禦寇。』你名叫陸漸,暗合『鴻漸於陸』這一句 
    ,後面『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一句,便是說,丈夫出征沒有回來,妻子懷孕卻不生育 
    ,乃是大凶之兆。至於末一句『利禦寇』,則是說雖然凶險,卻利於抵禦賊寇。」 
     
      說到這裡,他忽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須牢記我今日的話,雖說人生多變,絕非 
    隻言片語能夠料中,但這小小一個漸字,或許便是你一生的斷語。」 
     
      此話說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艙中一陣寂然,唯聞濤聲悠遠,若斷若續,忽而啪的一 
    聲,燈花爆裂,陸漸恍然驚醒,哼了一聲,說道:「那寧先生的名字又有什麼含義?」 
     
      「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好奇?」寧不空喝道,「過來,我教你識字。」當下教授陸漸 
    識字,船上沒有筆墨,寧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寫字,待陸漸認識,運火勁烘乾,再寫新字。 
     
      陸漸縱然有心逃走,但此時大海孤舟,欲逃無門,唯有聽之任之,學學識字,也算消愁 
    解悶,只是時時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寧不空卻熱心之至,一日十二個時辰,五個時辰都在教授陸漸。眾倭間或來瞧,見狀也 
    都迴避。 
     
      轉眼六日已過,這一日,寧不空忽道:「陸漸,你知道時至今日,你認識多少字了?」 
     
      陸漸搖頭道:「記不清了。」寧不空道:「算上今日這幾個,你只認得四十二字。」陸 
    漸不以為意,問道:「是多還是少呢?」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但凡小娃兒啟蒙就學,不算學後遺忘的。聰明者,每日能識二 
    十來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學上八九個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學幾個字?」陸漸扳著指頭 
    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識七個字,這麼說,我算愚笨的囉。」 
     
      「混帳東西!」寧不空勃然大怒,「給我滾出去。」 
     
      陸漸見他無端發怒,心中委屈,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師門, 
    咱們出去玩兒。」離岸之後,寧不空不再阻止陸漸與北落師門玩耍,那貓兒聽了陸漸招呼, 
    卻是懶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陸漸心中氣惱:「你這壞貓兒也不理我。」氣呼呼出了艙門,走了兩步,忽聽船尾喧嘩 
    ,舉目望去,卻是倭人們在釣魚。陸漸久在艙中,頗是氣悶,便向一個倭人要了釣具,垂餌 
    釣魚。他精於此道,海中魚群正豐,不一陣,便釣起三條。 
     
      正自得其樂,忽聽有人道:「小孩,你很會釣魚呀。」陸漸回頭瞧去,只見倭人們都圍 
    在身邊,瞧著自己,說話的卻是鵜左衛門,只聽他又道:「咱們來打賭釣魚,我的贏了,你 
    做我的僕人,你的贏了,我將這小刀給你。」說著從腰間抽出太刀,在陸漸眼前搖晃。 
     
      陸漸搖頭道:「我不賭。」鵜左衛門眼露凶光:「不賭不行。」陸漸遲疑間,有倭人說 
    道:「鵜左衛門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賭一個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說道:「是呀, 
    賭你的鳥銃,才算公平。」鵜左衛門呸了一聲,道:「好啊,小孩你贏了我,我將這把鳥銃 
    給你。」陸漸道:「我要了有什麼用?」 
     
      鵜左衛門取下鳥銃,灌入鉛丸火藥,燃上火繩,瞄準一隻海鳥,砰然發銃,海鳥應聲而 
    落,在海中掙扎數下,便被浪濤吞沒。陸漸瞧得心驚。鵜左衛門得意笑道:「小孩,厲害嗎 
    ?」 
     
      陸漸仍不願賭,但鵜左衛門連哄帶嚇,乃至於揮刀逼迫。陸漸無法可想,只好答應。兩 
    人議定:以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 
     
      鵜左衛門是釣魚高手,眾倭無人可比,見陸漸釣技不弱,頓起爭競之心。陸漸為勢所逼 
    ,也只得全神應對,他自幼追隨祖父捕魚,但論及分辨水流,揣測魚勢,陸大海也不如他, 
    是故陸漸垂釣總是站著,絕不枯坐一隅,常隨魚勢轉移,因此落鉤之處,必然魚群豐美,不 
    多時,便連番釣起大魚。鵜左衛門則自恃釣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見陸漸連連得 
    手,不由得方寸大亂,接連錯失良機,放走幾條大魚。 
     
      一個時辰轉眼即過,陸漸釣起十六條魚,鵜左衛門僅得八條,算是慘敗,鵜左衛門又驚 
    又怒,卻聽眾倭人幸災樂禍,都叫道:「願賭服輸,不許撒賴。」鵜左衛門無奈,只得將鳥 
    銃給了陸漸。 
     
      陸漸終究年少,贏了賭局,興奮無比,接下鳥銃,又提了一尾魚,匆匆轉回艙內,將魚 
    給了北落師門,自己坐下來把玩鳥銃,那銃管為精鋼鍛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氣,銃後 
    木托紋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鑒。 
     
      正想這一管黑鐵何以有此威能,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光贏了鳥銃有什麼用?若無火 
    藥鉛丸,便是一具廢物。」陸漸大為驚訝,想他雙目俱盲,怎的自己一舉一動,均然瞞不過 
    他。 
     
      寧不空又道:「小子,你識字愚笨,釣魚卻不差,竟比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還要強些。 
    」陸漸難得受他讚譽,大為得意,便將自己辨水流、察魚勢的法子說了一遍。 
     
      寧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這小子聰明算不上,卻也不笨,竟懂得這等謀定後動的法 
    門?誰教你的?」陸漸道:「半是爺爺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寧不空道:「你爺爺是誰?」陸漸道:「他叫陸大海。」 
     
      「那個老東西?」寧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爺爺?嘿嘿,難怪了,他那等老蠢材, 
    才會生下你這等小蠢材。」陸漸聽得氣惱,但他不善與人爭辯,只哼了一聲,撅嘴自生悶氣 
    。 
     
      寧不空忽地歎道:「你既然不耐煩學文,那咱們先學武如何?今日起,我便傳你一門內 
    功」 
     
      陸漸奇道:「內功?」寧不空道:「武學根基,要在內功,既然學武,便從根基學起。 
    但法不傳六耳,晚上夜深人靜,我再傳你。」他如此一說,陸漸自也無如之何。 
     
      子丑時分,寧不空功聚雙耳,聽得眾倭入睡,才喚起陸漸,說道:「學內功者先學脈理 
    ,你聽過經脈穴道之說麼?」陸漸如實道:「沒聽說過。」 
     
      「沒聽說也不打緊,我從頭教你。」寧不空擠出一絲笑來,「人體經脈之行,法於天象 
    。周天星象,不離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體與之對應,也有 
    紫微脈、太微脈、天市脈,共稱為三垣帝脈;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脈,人體 
    尚有二十八支脈: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屬東方蒼龍七脈;奎、婁、胃、昴、畢、 
    觜、參屬西方白虎七脈;井、鬼、柳、星、軫、張、翼屬南方朱雀七脈;斗、牛、女、虛、 
    危、室、壁則屬北方玄武七脈。」 
     
      寧不空所說的均為天文術語,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吃吃地道:「蒼龍、白虎、朱雀、玄 
    武,我像是聽過,但身子裡也有這些怪東西嗎?」 
     
      寧不空搖頭道:「這些名稱來歷玄奧,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體共有三十一條經脈 
    ,每條經脈,方位各有不同。」說罷握住陸漸右手,道:「這隻手屬東方蒼龍七脈。」他話 
    未說完,陸漸便覺右手被握之處若有銳針鑽入,在食指與手掌交接處紮了一下,酸癢酥麻痛 
    五感交迸,不由得失聲慘叫。 
     
      「如何?難受了麼?」寧不空笑了笑,「難受便對了,這難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 
    屬蒼龍七脈的『角脈』。你要記住了,因為今晚咱們就從這『角脈』練起。」 
     
      寧不空一邊說,一邊以內勁點刺陸漸的「角脈」諸穴,除了「左角穴」,還有右角、大 
    角、天門、天田等穴,陸漸只覺寧不空那股如針氣勁每刺一下,都彷彿刺在體內至深至秘之 
    處,牽魂動魄,不自禁涕淚交流,極為狼狽。 
     
      寧不空指點完穴道,再傳授陸漸存神煉氣之法,命他逐穴修煉。但陸漸每練一穴,便覺 
    該穴位彷彿一個無底深淵,週身氣血均隨神意所聚,自那穴下瀉走,身子一時虛若空殼,奇 
    癢難煞。每當此時,便覺寧不空向穴內打入一小股真氣。不知怎地,真氣一旦入體,不僅那 
    苦狀煙消雲散,抑且身心充滿極大喜悅。 
     
      這種奇感,陸漸生平未遇,只覺忽而難受無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於修煉之時,他無 
    時無刻不盼望寧不空注入真氣,若不然,便覺心中空虛,週身奇癢,難受到骨子裡去。 
     
      待到四更時分,二人練完「角脈」,寧不空說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你且將『角脈 
    』練熟,後天我再教你修煉『亢脈』。」 
     
      陸漸回到床上,忍不住再運神意,修煉「角脈」,一經修煉,那奇癢空虛便洶湧而來, 
    繼而快感又生,兩種異感勢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脈」,始才消散。陸漸對那空 
    虛奇癢之感又恨又怕,而對那喜悅滿足、飄飄欲仙的快感卻又極為迷戀,以至於運功不輟, 
    徹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鵜左衛門忽又闖入艙內,滿臉怒氣,打斷陸漸練功,嚷著與他再賭。這 
    次的賭注卻是隨身長刀,專賭那支輸掉的鳥銃。陸漸見他氣勢洶洶,欲拒不能,當下兩人各 
    持釣具到舷邊垂釣,其他倭人仍為見證。 
     
      陸漸無心釣魚,只想早早釣完,回去練功,但不知為何,他今日感覺銳利,水流微有波 
    動,便能知覺。結束之時,鵜左衛門輸了十尾魚之多,輸掉長刀。 
     
      鵜左衛門大怒,逼迫陸漸再賭,此次賭注為太刀一柄、鉛丸一袋、火藥一斤。陸漸只好 
    以長刀、鳥銃下注,又釣一個時辰,鵜左衛門的刀丸火藥盡數輸了,不覺紅了眼,還要設法 
    逼賭,忽見寧不空踅出艙來,喝令陸漸回艙識字。鵜左衛門對寧不空甚為忌憚,只得悻悻作 
    罷。 
     
      回到艙中,陸漸識字之時,仍想著練功。寧不空察覺道:「你想煉功麼?」陸漸一怔, 
    訥訥地道:「你怎麼知道?」 
     
      「也罷,你先去練功。」寧不空淡然道,「待練完了,再來識字。」 
     
      陸漸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煉,隨那體內異感忽憂忽喜。但隨著他不斷修煉,那空虛奇 
    癢之感越發長久,而快感又越發短促,練到第六遍時,倏地快感全無,盡陷於空虛奇癢之中 
    。陸漸忍不住失聲慘叫,忽覺右手一熱,一股暖流湧入「角脈」,立時快感又生,壓住那股 
    奇癢。 
     
      陸漸心知必是寧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斷注入真氣。卻聽寧不空冷哼一聲 
    ,說道:「知道厲害了麼?平日若無寧某護法,不可妄練此功。」當下撤了真氣,喝道,「 
    來識字吧。」 
     
      陸漸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氣,又覺難以開口,無奈之下,只得下床識字。 
     
      到得次日,寧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將「亢脈」的煉法教給陸漸。陸漸每煉一脈,那般 
    大苦大樂便增長一分,修煉進程也與「角脈」一般,初時苦樂交替,繼而苦多樂少,乃至於 
    有苦無樂,非得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不知不覺間,陸漸對寧不空怨恨盡消,大生依賴之心,每次見他,便覺欣喜。其後兩日 
    ,陸漸足不出戶,練功不輟,是以進境極快,漸漸練至「蒼龍七脈」的「尾脈」,這期間的 
    苦樂相生,委實無以言表。 
     
      這日清晨,陸漸尚在夢中,便聽喧嘩,張眼一瞧,忽見鵜左衛門領了幾個倭人進來。三 
    日不見,鵜左衛門兩眼泛青、雙頰凹陷,越顯得容貌猙獰。 
     
      忽聽寧不空道:「來做什麼?」鵜左衛門忙道:「先生,我們找小孩出去玩。」寧不空 
    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早去早回,我還要教他識字。」 
     
      鵜左衛門大喜,拽著陸漸出門,獰笑道:「小孩,再去釣魚。」陸漸搖頭道:「我不跟 
    你賭了,鳥銃、長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鵜左衛門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輸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贏回來,你再說這話,我 
    砍你的頭。」他長刀、太刀均已輸光,便從同伴手裡借了刀,在陸漸眼前比劃。 
     
      陸漸被他凶焰所懾,只得答應再賭。鵜左衛門這才轉怒為喜:「小孩子的這才聽話,但 
    今天咱們的要大賭,還要先立規矩,既然釣魚,就不許走來走去,只許坐在原地,若是起身 
    走動的,那便算輸,」說罷咧嘴大笑。原來鵜左衛門連輸兩場,不但輸光了兵器,還被同船 
    夥伴恥笑,可說顏面盡失。他羞憤欲死,便細想為何屢賭屢輸,苦思了三天兩夜,終被他想 
    出了癥結所在,敢情釣魚之時,陸漸總是走來走去,每換一個地方,便有大魚上鉤,反之自 
    己枯坐一地,久久無魚咬餌了。 
     
      鵜左衛門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掙回面子,故而立下規矩,迫使陸漸不得更換釣位 
    ,又道:「今日的賭注要下大些,我的賭注是這條船上歸我的那份唐綢,還有我的兒子。我 
    輸了,唐綢的歸你,兒子給你做僕人。」 
     
      陸漸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綢緞和你兒子,我統統不要。」 
     
      「不要的不行。」鵜左衛門兩眼瞪圓,「我的賭注有物有人,你的賭注也要有物有人, 
    物品就是我前幾次輸給你的東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輸了,要做我的僕人。」鵜左衛門賭性 
    極大,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兒子,也要將陸漸連人帶物一併贏過,一則可以大大羞辱陸漸 
    一番,以消敗北之恨;二來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風光一次,掙回所丟面子。 
     
      陸漸見這鵜左衛門如此蠻橫,又氣又急。鵜左衛門見他愁眉苦臉,心中得意,用倭語對 
    同伴說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釣不起來魚,今天我鵜左衛門必勝。」眾倭紛紛 
    拍手大笑。 
     
      為表公正,鵜左衛門又命人寫了兩份賭約,強摁著陸漸按了手印。繼而兩人在船舷坐定 
    ,各垂釣餌。鵜左衛門今日運氣大好,旗開得勝,先釣一條,眾倭人齊聲叫好。 
     
      陸漸卻是心神不定,一則此次賭局事關自身,關心則亂;二來這釣法拘泥呆板,既不能 
    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測魚勢,勢難如以前那般輕易取勝。鵜左衛門卻是手風極順,不一陣, 
    便接連釣起大魚,心中得意無比,再瞧陸漸一條也沒釣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沒本事啦 
    ,早點認輸,做我的僕人挺好,天天給你吃飯團,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豬一樣。」 
     
      陸漸被他如此譏諷,血湧雙頰,好勝心起:「我就不信,會輸給你這個又矮又胖的大鬍 
    子。」當即屏息凝神,觀看浮子,不料半晌無魚咬餌,反之鵜左衛門連連得手,每釣一條, 
    便拿言語奚落,擾亂陸漸心神。 
     
      陸漸大覺奇怪,仔細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鵜左衛門用的餌與自己的餌看似均為蝦餌, 
    實則不然,鵜左衛門用的是活蝦,給自己的餌卻是已經發臭的死蝦,相較之下,海中的魚自 
    然都咬活餌了。 
     
      陸漸沒得心頭一亂,他有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種情形,不但賭約關係自身自由,抑且 
    對手使詐弄鬼,存心要讓自己大敗虧輸,一時委屈至極,雙眼酸楚,微微泛紅。眾倭人見狀 
    均想:「輸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紛紛相顧大笑,放聲嘲諷。 
     
      陸漸雖聽不懂倭語,但瞧眾人神情,便知在笑話自己,不由將心一橫:「你們都想瞧我 
    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淚,繼續垂釣。此時鵜左衛門已釣上八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 
    他嘻嘻直笑,陸漸只當不見,專注精神垂釣。驀然間,他心頭微動,生出怪異之感,握竿的 
    雙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搖光掠影,魚群斑斕如錦,在餌邊徘徊不定。 
     
      這種景象並無奇特之處,奇的是,這景象並非陸漸雙眼所見,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 
    來自雙手的感覺。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現種種情景,要麼是眼睛瞧見的,要麼是憑空想 
    像出來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圖景,卻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這種感受怪異絕倫,無法 
    以言語形容,陸漸初時驚詫,繼而不敢相信,待他驚醒時,鵜左衛門已釣起十條大魚,勝券 
    在握,望著陸漸滿面笑容。 
     
      陸漸此時即便釣上魚來,時間也已不及,當下吸一口氣,閉眼凝神,倏忽間,他的雙手 
    又「瞧見」了海中情景,千真萬確,歷歷分明。陸漸忍不住微微晃動蝦餌,送到一條海魚嘴 
    裡,餌既到嘴,那只海魚張口便吞,陸漸急忙舉竿,嘩啦一聲,一條尺許鯛魚跳浪而出。 
     
      陸漸垂釣已久,釣起一條魚來,也不足為怪,群倭有心搗亂,紛紛發出噓聲,想擾得他 
    釣不上第二條。 
     
      陸漸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掛上魚餌,拋入海中,控餌遞到海魚嘴邊。魚類乃無知之物, 
    口邊之食無有不吃之理,須臾間,陸漸連連得手,釣起三條大魚。鵜左衛門瞧得目瞪口呆, 
    咕噥幾聲,專注精神,欲要再釣幾條,拉開二人差距。 
     
      陸漸見狀,靈機一動,將浮子栓得更高,並取下髮髻上的一支鐵簪,繫在鉤上,如此一 
    來,魚鉤便可沉得更深。他將鉤餌遠遠拋出,沉在鵜左衛門的鉤餌附近,但凡有魚要咬鵜左 
    衛門的餌,陸漸便搶先控餌,送到海魚口中,釣走該魚。 
     
      原本鵜左衛門用的活餌,更易吸引海魚,但不料陸漸忽然身具控餌神技,鵜左衛門所用 
    的活餌,盡都變成了陸漸的誘餌,來吃活餌的海魚越多,落入陸漸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鵜 
    左衛門再難得手,半個時辰也沒釣起一條,眼睜睜望著陸漸不斷釣起大魚,心中大呼邪門。 
    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眼見陸漸身邊魚數漸多,超過自己,不由焦躁起來, 
    罵道:「小孩的,你用了什麼詭計。」 
     
      陸漸笑道:「有什麼詭計,魚兒愛吃我的餌,不愛吃你的。」鵜左衛門聽得一愣,心中 
    納罕:「莫不成這些魚轉了性,瞧著又蹦又跳的活蝦不吃,專愛吃發臭的爛蝦?」欲向陸漸 
    借餌,又覺無法開口,但想既然魚挑誘餌,莫如轉個地方,以免與陸漸的魚餌犯沖,方要起 
    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規矩:「只許坐在原地,起身走動,那便算輸。」若是起身,豈非輸了 
    。 
     
      焦慮間,忽聽同伴在耳邊低聲道:「一個時辰已經到啦,怎麼辦?」鵜左衛門忙道:「 
    拖延一陣,容我再釣幾條。」他二人均用倭語對答,陸漸聽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 
    辦法,時間拖延越久,釣起的魚也就越多,鵜左衛門卻仍是難有所獲。此消彼漲,初時鵜左 
    衛門還只輸三尾四尾,隨著光陰流逝,已輸了十尾之多,眼見己方作弊,仍是無力回天,鵜 
    左衛門心中絕望,終於按捺不住,罵聲「八嘎」,將釣魚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難看,默然散去,陸漸見鵜左衛門發怒離開,頗是怔忡,他數了數雙方所 
    釣之魚,方信自己當真勝了,不由大大鬆一口氣。 
     
      他大獲全勝,心中喜悅,轉回艙中,見寧不空坐在桌邊,正想告知喜訊,寧不空已開口 
    道:「你今日贏得蹊蹺麼?」他未卜先知,陸漸好不驚訝,遲疑道:「是呀,我還當輸了呢 
    ,不想竟然贏了。」 
     
      寧不空道:「你釣魚之時,身上可有什麼古怪。」陸漸心想你怎麼知道我身上有古怪, 
    當下定一定神,才將自己釣魚時的奇特感覺說了。 
     
      寧不空雙眉擰起,久久不語,忽而歎道:「原來你不過是個『四體通』的坯子。」話中 
    頗為失望。 
     
      陸漸奇道:「什麼叫四體通。」寧不空自覺失言,掉轉話頭道:「你贏了鵜左衛門,固 
    然是好,但禍福相生,只怕他輸紅了眼,動了殺機。」 
     
      陸漸哼了一聲,道:「他自己要跟我賭的」 
     
      「少說廢話。」寧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隨身帶刀防範,省得落到大海裡餵魚。」陸 
    漸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寧不空又傳授陸漸「白虎七脈」的心法,只是說話度氣,遠不如以前那麼熱切。陸 
    漸卻貪求練功時那分快感,學會心法,便苦練不已。 
     
      練到半夜,寧不空不耐,自顧睡去。因有前車之鑒,無他護法,陸漸也不敢貿然修煉。 
    躺了片刻,但覺尿急,便出門來到船舷邊,正想方便,忽覺脖子驟緊,被一雙青筋暴突的大 
    手從後掐住。 
     
      陸漸欲要喊叫,但氣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覺兩眼翻白,雙手亂抓,湊巧抓住那雙手, 
    四手一觸,陸漸便覺出那人雙手軟弱之處,兩手奮力一扳,卡嚓一聲,身後那人右手小指竟 
    被折斷,驀地鬆手,喉嚨裡發出一聲悲鳴。 
     
      陸漸轉過身來,面門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滿面流血,幾乎昏了過去,他情急低頭, 
    雙手前伸,扣住那人雙肩,只一扣,便覺出來人肩頭最為薄弱處,那人正想運勁將他摔開, 
    忽覺肩窩劇痛,陸漸十指好似鋼錐,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渾身酸軟,幾乎癱在地上,急 
    起左腿,踢中陸漸小腿,雖然要害被制,氣力大減,仍令陸漸十分疼痛,鬆手後退。 
     
      那人一聲低喝,縱身虎撲,將陸漸按倒在地。陸漸一心自保,雙手亂抓,他雖不懂點穴 
    ,手上觸覺卻異於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視,益發靈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處軟弱,何 
    處要害。兩人只一交,那人便慘哼一聲,被陸漸扣住腰眼「氣戶穴」,又癢又痛,氣力盡瀉 
    ,身子一軟,反被陸漸挺身壓住。陸漸十指所向,盡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則摳向 
    他的雙眼。 
     
      那人雙眼劇痛,不由駭然大叫:「饒命,饒命……」卻是生硬華語,陸漸一愣,住手道 
    :「你是鵜左衛門。」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饒命,我下次不敢了。」 
     
      陸漸一呆,沒料寧不空一語成讖,鵜左衛門竟當真來殺自己,至於此次如何反敗為勝, 
    更是莫名其妙。鵜左衛門但覺陸漸食中二指頂著雙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 
    得膽氣盡喪。他素來小氣,今日釣魚大敗,但又迫於顏面,不敢當面撒賴,左思右想之下, 
    頓起殺心,心想只需陸漸一死,賭債無人追索,豈不就此作罷,至於長刀鳥銃也成了無主之 
    物,大可伺機取回。當下徹夜不眠,伏在艙外,果見陸漸出來方便,本想這少年孱弱不堪, 
    只需一把扼死,再丟入海中,到時候即便寧不空問起來,也可說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 
    料殺人未成,反為陸漸所制。 
     
      陸漸驚懼交迸,驀地惡向膽邊生,發起狠來:「狗倭寇,你還害不害我?」鵜左衛門忙 
    道:「不敢了,不敢了。」陸漸厲聲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斷你的脖子。」 
    說罷指下加勁,鵜左衛門慘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陸漸這才鬆手,怕他反擊,起身便即跳開。鵜左衛門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落荒逃 
    了。 
     
      陸漸待他走遠,才覺喉嚨、面門、腰脅、背脊,週身上下無處不痛,方知此番凶險之至 
    ,若非這一雙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覺一番搏鬥之後,尿意全無,只得忍 
    痛挪回艙內,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話,又覺後怕,將贏來的太刀緊緊抱在懷裡,始敢入睡。 
     
      是夜陸漸不敢睡沉,東方初白,便已驚醒。起床後,仍是刀不離身,其後數日,他又瞧 
    見鵜左衛門幾次,鵜左衛門包了右手,兩眼烏黑,卻似變了一個人,一改跋扈之態,對他點 
    頭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劇變,反令陸漸十分迷惑。 
     
      其後十餘日,陸漸逐次練完白虎七脈,又習練南方朱雀七脈。這日清晨,忽聽船頭倭人 
    歡聲迭起,忍不住起床觀望,只見倭人們紛紛立在船頭,指點遠方。陸漸循勢眺去,遙見天 
    穹蒼碧,凍雲不翻,雲下陸地沉沉一線,清晰可見。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寧不空不知何時來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迴盪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 
    ,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雖不知歌中之意,卻覺韻律優美動人,便問道:「寧先生,你唱的什麼歌?」 
     
      寧不空道:「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詩,詩中的日本便是倭國,倭人尊烈日為神,認為 
    所居海島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時有個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縻,因為心慕大唐 
    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後來,阿倍仲縻乘船歸國,遇上 
    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陸漸雖不懂詩歌,但李白詩篇,光照萬古,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罷,無不知其大 
    名。陸漸也莫能外,聞言讚道:「能和李白做朋友,這個倭人真了不起。」說罷瞧了寧不空 
    一眼,歎道:「寧先生,你那麼聰明,又知道這麼多學問,也很了不起的。」寧不空冷哼一 
    聲,道:「我若當真了不起,也不會流落到這荒島小國了。」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隻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 
    了稅,罵罵咧咧回來。寧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 
    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 
    利是西國的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寧不空問道,「方今日本,那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後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 
    ,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 
    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麼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 
    主公三年前剛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麼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 
    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後,有百姓說尼池裡有大蛇怪 
    ,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 
    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裡遭劫,事後兇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兇手手握燒紅的鐵 
    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麼便判有罪。可是這兇手只走了一步,鐵斧 
    便噹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這時候也 
    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 
    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 
    成了吧。』官府沒辦法,只得判兇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麼?」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後,治理喪事, 
    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後來是來了 
    ,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髮,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 
    炷線香。大夥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 
    去。當時不止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 
    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 
    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於擔當 
    。至於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制於常人的情感;第 
    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 
    什麼,佛法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麼?規矩又是什麼?全都是留給人來 
    破的。」 
     
      說到這裡,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麼?」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只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麼?」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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