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身世
谷神通默默頷首,但見陸漸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溫言道:「你也無須
自責。此人出世,機緣奇巧,足見乃是天意。聖人云:『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道自來
不愛強大,眷顧弱小,既令萬歸藏這等強人出世,也必有克制他的法子。萬歸藏也不是一介
勇夫,深諳天道,謀慮深遠,因此緣故,才會恩將仇報,在你奇經八脈中種下『六虛毒』,
防備於你。」
陸漸怒道:「他防備我什麼?」
谷神通笑道:「萬歸藏與我煉神之時,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奧,
前途豈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是萬歸藏的勁敵,此人殺伐決斷,冷血無情,若非他自顧身份
,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脫劫當時,便不容你活命;據我私心猜測,他當時雖不殺你,也要
防範將來,故而才將『六虛毒』潛伏在你體內,來日你若與他為敵,交手之際,牽動毒氣,
必然死在他的手裡。」
陸漸呆了呆,心道:「傳說中萬歸藏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
,只需被我知道,決然不能坐視。」想到這裡,毅然道:「谷前輩,這『六虛毒』可有解法
?」
谷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頷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無所知
,『六虛毒』自然禍患無窮。但萬歸藏決想不到你會遇見谷某,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氣
術』能夠洞悉六虛,看破他的陰謀。道心惟微,無法不破,既有六虛毒氣,自也有破解它的
法子。」說到這裡,谷神通驀地住口,眉頭微皺,陸漸急道:「什麼法門,還望前輩相告。
」谷神通注視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萬歸藏?」陸漸點頭道:「倘若他一味殺人,我
拼了一死,也要阻攔。」
谷神通搖頭道:「阻攔此人,談何容易。他外表沖和,內心冷酷,與他為敵,既不能逞
強好勝,也不能有半點兒婦人之仁。」他瞧陸漸神色迷惑,心中暗歎,續道:「所謂『六虛
毒』,其實就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剋,既能傷敵,亦會傷己。
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為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
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只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經脈便是。若要那人
多些痛苦,便多給真氣,要不然,便將少許真氣注入在對方經脈,神鬼不覺。因此道理,破
解之法也很簡單,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
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將氣團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體,『六虛毒』自然解了。
」
陸漸吃驚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麼?」
「那卻說不上。」谷神通道,「你可去大牢裡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度入他
體內。」
陸漸面有難色,遲疑道:「除了這個法子,還有別的法子麼?」谷神通搖頭道:「沒有
。」見陸漸仍是猶豫不決,不由暗歎:「這孩子太多拘縛,即便武功勝過萬歸藏,也不是那
人的敵手。」想著微微搖頭,說道:「取捨由你,我且傳你內照逼氣之法。」他與萬歸藏多
次交手,深諳「六虛毒」的奧妙,當下口說手比,說出心法。陸漸神通已成,領悟極快,須
臾便尋到奇經八脈中的毒氣,運勁裹成一團,但覺那真氣隨聚隨散,永無定質,嘗試逼出,
但每到指端,即又縮回,如此再三,方才明白谷神通所言非虛。但如此損人利己的陰毒法子
,陸漸怎麼也難用上。
陸漸與谷神通對答之時,谷縝始終愁眉不展,一言不發。陸漸心知他得知師父竟是本島
大仇,一時極難接受,但眼下谷神通在側,倒也不便勸慰。
谷神通教完陸漸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縝兒,隨我出去走走好麼?」谷縝抬起
頭來,方要拒絕,陸漸已道:「谷縝你只管去,有我看著萍兒,包管無事。」谷縝不料他搶
先說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罵此人多管閒事。眼見谷神通轉身便走,心方猶豫,卻被陸
漸推了一把,且在耳邊低聲道:「快去,快去。」谷縝張口要罵,但瞧者陸漸,又覺罵不出
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聲,跟隨谷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著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
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谷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只覺清風徐來,吹得
衣發飛舉,遍體生涼,谷神通佇立前方,谷縝驀然發覺,十餘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
,竟有幾分佝僂了。
剎那間,谷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幾乎衝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
獄的苦楚,恨意大起,壓過心中柔情。
「縝兒。」谷神通忽地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為父便戒酒了。」
谷縝冷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聖人糧食,不喝可惜。」
谷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身教甚於言傳。當年你母親離我而去,
我心灰意冷,托於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於因酒取敗,遭人誣陷。
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於你?」
谷縝笑道:「你若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谷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
我。」谷縝道:「不敢。」谷神通歎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從頭到
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這個疑惑在谷縝心中縈繞多年,谷神通此時突然道出,仍令他渾身劇震,繼而怒火陡起
,大聲道:「好啊,你終究說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為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谷神通沉默一陣,緩緩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眾東征,兩次
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著實僥
倖。後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島眾才得陸續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婦孺,五大流
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幾,即便活著,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後,紛紛去世。島上人
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
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於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說到這裡,他歎了口氣,慢慢續道:「反觀西城,縱然也遭內訌,水、火二部削弱,頂
尖兒的人物仍在,至於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雲。我神通再強,也只一人,萬不
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仇,也只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
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並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谷神不死
,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
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罷了。
「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動盪。唯有鎮之以靜,才
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教後輩,但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
、領袖群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這人卻對武功不感興趣。」
谷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谷神通道,「你聰明過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為你娘的事,終日與我鬥
氣,只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後來索性逃到中原廝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
麼奇遇,成為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樣子,誰人又願意服你?結果鬧出一
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心實則
善良。當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幾乎滴水不漏,所有證據無不確鑿。我若力壓眾議,不加懲
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為一盤散沙。」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結,我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了。」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谷神通驀地轉身,眼中威稜畢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
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後,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
歸藏手裡。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為伍,整整五年,無
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
,只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
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番話如當頭棒喝,谷縝只覺頭中嗡嗡作響,渾身冷汗長流,呆了半晌,大聲道:「
這些話,你為何不早跟我說?」
「因為你不配。」谷神通冷笑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為的頑皮小子,三年
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今日此時,你才算勉強有點樣子。」
谷縝道:「當年你是故意讓我入獄?」谷神通道:「百煉成鋼,若無這三年牢獄之苦,
你又豈會盡棄浮華,成為我東島未來之棟樑?」
谷縝呆了半晌,搖頭道:「你抬舉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麼棟樑?」谷神通淡然
道:「你說的武功,不過是拳腳小道,絕頂的高手,永遠比的是胸襟氣度,智慧眼光。只要
胸如大海,智慧淵深,要學武功,還不容易。」
谷縝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握緊,血湧雙頰,胸中情懷激盪,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山頂一時沉寂下來,父子二人並肩而立,目視雄偉山川,雖不言語,心中情懷念頭,卻
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過得良久,谷神通長長歎一口氣,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谷縝道:「也
好,你說。」語氣之上,已然柔和許多。谷神通微微苦笑:「縝兒,不要再怪你娘,雖然離
你而去,錯處卻不在她。」
谷縝雙眉一揚,冷哼一聲。谷神通歎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訴你也無妨,清影嫁給沈
舟虛本是在前,因為亂世分離,無奈中改嫁於我。她與沈舟虛本有一個孩子,後來沈舟虛來
尋她,說是找到孩子,又說那孩子與清影離散之後,吃了許多苦頭。清影聞言不忍,猶豫許
久,只好與沈舟虛去了。」
說罷見谷縝神色冷淡,知他心結仍在,當下歎一口氣,正想再勸,忽地心頭一動,轉眼
望去,但見一道人影,奔走如電,直奔山頂,頃刻奔近,麻衣斗笠,正是「無量足」燕未歸
。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發,雙手平攤,將一紙素箋遞到谷神通面前,紙上墨汁縱橫淋漓,
尚未全干。谷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皺眉。谷縝也定眼望去,只見紙上寫道:「谷島王大駕遠
來,有失奉迎。山妻牽掛令郎,業已多年。誠邀令父子光臨寒舍『得一山莊』,手談一局,
不論勝敗,清茗數盞,聊助談興耳。」其後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縝冷笑一聲,拿過紙箋,便要撕毀,谷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脈門上一搭,谷縝雙手倏
熱,素箋飄飄,落在谷神通手上,谷神通目光在紙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虛怎知我父子
在此?」燕未歸沉聲道:「主人料事如神,無所不知。」谷縝冷笑道:「胡吹大氣。」谷神
通卻一擺手,制住他再放厥辭,緩緩:「清影當真也在?」燕未歸點了點頭。
谷神通歎一口氣:「也罷,你告知令主,就說谷某人隨後便到。」燕未歸目光一閃,轉
身便走,勢如一道電光,轉折之間,消失不見。
谷縝道:「沈瘸子必有陰謀,你幹麼要去?」谷神通道:「我身為一島之主,不能臨陣
退縮。沈舟虛既然劃下道來,不管有無陰謀,我都不能不去。更何況……」他凝視紙上商清
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麗,與紙上其他字跡迥然不同。谷神通歎道:「你娘這個落款,確
是她親筆所留。縝兒,你們終是母子,良機難得,我想趁此機會,為你們化解這段怨恨。」
谷縝欲要反駁,谷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說,向著得一山莊大步走去。
到得莊前,人群早已散盡,地上一片狼藉,大紅喜字也只剩一半,隨風飄動,頗有幾分
淒涼。幾名天部弟子守在門前,見了二人,肅然引入,繞過喜堂,直奔後院。
沿途長廊紅燈未取,綢緞四掛,但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谷縝心知眼下情形大
半都拜自己所賜,方才在此大鬧一場,如今去而復反,自覺有些尷尬。
曲廊通幽,片刻來到一個院落,假山錯落,綠竹扶疏,抱著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虛危襟
正坐,候在亭內,見了谷氏父子,含笑點頭,說道:「谷島王,樑上君,別來無恙。」
谷神通聽得「樑上君」三字,微皺眉頭,谷縝卻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裝腔作勢,到底
瞞不過這隻老狐狸,當下笑道:「令郎與兒媳們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兒媳們」三字上加
重語調,沈舟虛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忽地笑道:「家門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責兩百
鐵杖,正在後院休養。」
谷縝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這就叫做『大義滅親』。呵呵,不過換了我是他爹
,打兩百鐵杖太費工夫,索性兩棒子打死,好餵狗吃。」沈舟虛不動聲色,只笑了笑:「說
得是,論理是該打死,可惜慈母護兒,容不得沈某如此做。」
谷縝聽得「慈母護兒」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聲。
谷神通並不知谷縝大鬧沈秀婚禮,聽得二人言語來去,針鋒相對,心中甚不瞭然,故而
負手在旁,一言不發。忽聽沈舟虛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婦,不能不盡地主之誼。
島王暢達,可否與沈某手談一局,打發光陰。」
谷縝冷笑道:「你倒有閒情逸致,剛剛罰了兒子,立馬就來下棋。臉上笑嘻嘻,肚裡鬼
主意,說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虛微微一笑,閒閒地道:「二位究竟誰是父,誰是子?我和父親說話,怎麼插嘴的
儘是兒子。」谷縝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神通卻一揮袖,一股疾風直撲谷縝口鼻,叫他出
聲不得。只聽谷神通笑道:「舟虛兄責備得是,若要手談下棋,谷某奉陪便是。只不過清影
何在?她與縝兒久不相見,我對她母子有些話說。」
沈舟虛笑道:「劣子受了杖傷,她在後院看護,片刻便至,谷島王何須著急,你我大可
一邊下棋,一邊等候。」
谷神通淡淡一笑:「舟虛兄說得是,久聞『五蘊皆空、六識皆閉』,谷某不才,趁此機
會,便領教領教天部的『五蘊皆空陣』。」
說罷含笑邁入亭中,與沈舟虛相對端坐。谷縝望著二人,隱隱感覺不妙,心道:「爹爹
神通絕世,這『五蘊皆空』的破陣理應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虛明知無用,還要使用此陣,必
有極大陰謀。」
轉念之間,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見蘇聞香捧著「九轉香輪」,小心翼翼上到亭中
,擱在欄杆之上。谷神通笑道:「這就是『封鼻術』麼?很好,很好。」談笑間隨意落子,
彷彿那面「大幻魔盤」在他眼裡,就與尋常棋盤一般無二。
谷縝見狀,心中少安,目光一轉,忽見秦知味端著白玉壺走來,壺裡湯水仍沸,壺口白
氣裊裊。谷縝心知那壺裡必是「八味調元湯」,當日便是被這臭湯封了自己的「舌識」,不
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備,一把奪過。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麼?」伸手便要來搶。
谷縝閃身讓過,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湯。」秦知味吃了一驚,呆呆望著他,
面露疑色,谷縝揭開壺蓋,作勢要喝,眼睛卻骨碌碌四處偷瞟,忽見薛耳抱著那具奇門樂器
「嗚哩哇啦」,望著亭中二人,神色專注,當下心念陡轉,忽地揚手,刷的一聲,將滿壺沸
湯盡皆潑到薛耳臉上。薛耳哇哇大叫,面皮泛紅,起了不少燎泡,谷縝乘機縱上,將他手中
的「嗚哩哇啦」搶了過來,伸手亂撥,哈哈笑道:「嗚哩啦,哇哩啦,豬耳朵被燙熟啦。」
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氣得哇哇大叫,縱身撲來,好容易才被眾劫奴攔住。
谷縝抱著樂器,心中大樂:「如今湯也被我潑了,樂器也被我奪了,那怪棋盤爹爹又不
懼怕,『眼,耳,舌』三識都封不住了,至於那爐香麼,大夥兒都全都聞到,沈瘸子也不例
外,就有古怪,大夥兒一個也逃不掉。」
過了半晌,亭中二人對弈如故,谷神通指點棋盤,談笑從容,絲毫也無中術跡象。谷縝
初時歡喜,但瞧一陣,又覺不妙,心道:「沈瘸子詭計多端,難道只有這點兒伎倆?」瞥見
那尊「九轉香輪」,心道,「以防萬一,索性將那尊香爐也打翻了。」心念及此,舉起「嗚
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覺身子發軟,不能舉步。谷縝心中咯登一下,踉蹌後退,靠在一座
假山之上,目光所及,眾劫奴個個口吐白沫,軟倒在地。
忽聽嘩啦一聲,數十枚棋子灑落在地,谷神通雙手扶著棋盤,欲要掙起,卻似力不從心
,復又坐下,緩緩道:「沈舟虛,你用了什麼法子?」
沈舟虛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輪椅上,聞言笑笑:「是香!」
谷神通目光一轉,注視那「九轉香輪」:「如果是香,你也聞了。」
沈舟虛笑道:「不但我聞了,在場眾人也都聞了。島王原本煉有『胎息術』,能夠不用
口鼻呼吸。沈某若不聞香,島王斷不會聞,呵呵,我以自己作餌,來釣你這頭東島巨鯨,倒
也不算賠本。」
谷神通道:「那是什麼香?」
沈舟虛笑道:「島王大約是想,你百毒不侵,萬邪不入,無論迷香毒藥,你全然不懼?
」
谷神通冷哼一聲,沈舟虛歎道:「島王一代奇才,天下無敵。沈某卻只是一個斷了腿的
瘸子,沒什麼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別人多花心思,方能取勝。這一爐香名叫『無能勝香』,
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費十年光陰,直到近日方才煉成。但凡世間眾生,嗅入此香,半個時辰
之內,必然週身無力,便是島王,也不例外。」
谷神通眼裡閃過一絲淒涼,歎道:「難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計我了?」
沈舟虛眉間亦閃過一絲無奈,歎道:「你救過清影,沈某心懷感激。但你在東島,我在
西城,各為其主,誓不兩立。更何況『論道滅神』將近,我豈能容你自在逍遙,破我西城?
」說著他抬眼上看,漫不經意地道:「時候到了。」
谷神通舉目上看,只聽喀嚓連聲,亭子頂上吐出許多烏黑箭鏃,藍光泛起,分明喂有劇
毒。
谷神通臉色驟變,耳聽得亭柱裡叮叮咚咚,聲如琴韻,剎那間,機關轉動,百箭齊發,
將亭內情形盡被遮蔽。
谷縝坐在遠處,無力上前,見狀肝膽俱裂,失聲叫道:「爹爹……」
叫聲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頭頸胸腹、雙手雙腳,插了二十餘箭,箭尾俱沒,血流滿
地。
谷縝只覺眼前發黑,嘴裡湧起一股血腥之氣。
「自古力不勝智。」沈舟虛搖頭歎息,「谷神通,你已輸了。」
沉默半晌,谷神通忽地身子一顫,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嘶啞蒼勁,震得亭子簌簌發抖。
沈舟虛雙目大張,眼望著谷神通緩緩立起,猶似一個血人,沈舟虛臉色大變,失聲道:「你
沒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喉嚨被利箭撕破,嗓音異常渾濁,「但你沒料到,無能勝香,
毒隨血走,我血已流盡,毒香何為……」說到這兒,他徐徐抬手,沈舟虛心往下沉,欲要躲
閃,但身中毒香,竟是無力動彈,眼瞧著那只染血手掌平平推來,一股絕世大力湧入五腑六
髒,霎時間,沈舟虛就如狂風中一片敗葉,翻著觔斗跌將出去,轟隆一聲,撞倒一座假山,
鮮血決堤也似,從眼耳口鼻狂湧而出。眾劫奴見狀,猶如萬丈懸崖一腳踏空,紛紛驚呼起來
。
這一掌是谷神通數十年精氣所聚,迴光返照,垂死一擊,手掌推出,再沒收回,身如一
尊雕塑,凝立當地,竟不倒下。
谷縝悲不能禁,淚如泉湧,身旁眾劫奴傷心沈舟虛不救,也是放聲痛哭。
這時間,忽聽有人哈哈大笑,笑聲中伴隨篤篤之聲,谷縝轉眼望去,心頭大震,只見寧
不空、沙天洹並肩而來,身後鼠大聖、螃蟹怪、赤嬰子勢成鼎足,押著商清影與沈秀,眾人
之後數丈,遙遙跟著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寧凝,她臉色蒼白,愁眉暗鎖,甚是無精打
采。
寧不空走到近前,一揮手,一發弩箭奔出,正中「九轉香輪」,將那香爐炸成粉碎,爐
中香料熊熊燃燒,須臾化為烏有。
谷縝心子突突直跳,但時下眼前,父親喪命,香毒未解,面對如此強敵,竟無半點兒法
子。
「沈舟虛。」寧不空側著耳朵,陰陰笑道,「你這『天算』的綽號算是白叫了。嘿嘿,
你這麼聰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麼?」沈舟虛雖受重擊,卻沒即刻喪命,靠
著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忽地閃過一絲慘笑,歎道:「寧師弟未免自負了些,谷神
通是龍,沈某是鷹,搏擊長空,雖死猶榮,至於師弟,不過是牆角里一隻老鼠罷了。」
寧不空臉色一變,竹杖一頓,飄身上前,攥住沈舟虛的衣襟,冷笑道:「死到臨頭,還
要嘴硬?在寧某眼裡,你不過是一條死狗。」說著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虛臉上,然後伸手左
右開弓,打得沈舟虛牙落血流,寧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
學兩聲狗叫給我聽聽。」
沈舟虛呵呵一笑,說道:「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寧師弟聽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類罷
。」
寧不空雙眉一挑,面湧殺氣,但只一瞬,忽而陰惻惻一笑:「沈師兄果然是條硬漢子,
寧某一向佩服。」沈舟虛道:「不敢當。」寧不空道:「其實你我本是同門,當年各為其主
,互相攻戰,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虛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師畫
像,不妨直說。」
寧不空乾笑兩聲:「沈師兄果然智謀淵深,無怪連谷神通也死在你手裡。好,只要你說
出天部畫像。寧某便放過你的妻子兒子。」
沈舟虛閉目片刻,忽地張眼笑道:「當年沈某雙腿殘廢,垂死掙扎,是萬歸藏萬城主救
我性命。他為我治傷,傳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話,沈某至今牢記在心,寧師弟,你要不要
聽?」
寧不空神色肅然:「請講。」
沈舟虛緩緩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
寧不空臉色微變,忽聽沈舟虛徐徐道:「自從我聽到這三句話,算無不中,計無不成,
從此之後,再沒輸過。寧不空,你說,我會為妻子兒子,屈服於你麼?」
寧不空臉色漲紫,呆了半晌,驀地將杖一篤,厲聲道:「沙師弟,砍他兒子一條胳膊。
」沙天洹笑道「好。」從袖裡抽出一把刀來,嘿嘿笑道:「砍左手還是右手?」
沈秀臉色慘白,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別動手,我會學狗叫麼?我會叫,
我會叫。」說罷當真汪汪汪叫了幾聲。寧、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見狀,也隨著乾笑,轉眼
看向母親,忽見商清影望著自己,眼裡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媽,好漢不吃眼前虧,
你勸勸爹爹,不要逞強。」
商清影歎了口氣,搖頭道:「秀兒,人無骨不立,做人什麼都可以丟,唯獨不能丟了骨
氣。事到如今,你學你爹爹,放豪傑一些,不要給沈家丟臉。」
沈秀又羞又怒,將心一橫,高叫道:「有骨氣就能活命嗎?爹結的仇,就該他自己了斷
,幹麼害得我們跟他受罪。說什麼無親、無私,無情,分明沒將我們放在欣賞,早知這樣,
我寧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兒子。」眾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氣得雙目眼淚亂滾,口唇哆嗦,說
不出話來。
寧不空笑道:「沈師兄,你可養了個好兒子。」沈舟虛冷冷道:「不敢當,犬子不肖,
早在意料之中,寧師弟若要代我清理門戶,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麼?」寧不空冷笑一聲,「我偏不殺你這個活寶兒子,留著他現世,丟你沈
瘸子的人。」說罷嘿的一笑,轉身喝道:「凝兒,過來。」寧凝一呆,移步上前,寧不空道
:「沙師兄,把刀給她。」寧凝接過短刀,不明所以,卻聽寧不空道:「凝兒,你還記得你
娘是怎麼死的?」
寧凝眼圈兒一紅,喃喃道:「雙腿折斷,流盡鮮血而死。」寧不空點點頭:「今日便是
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時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慘死。你是不是該為她報仇?」寧凝道:「是。
」
「好!」寧不空森然笑道,「你拿這把刀,將姓商的賤人雙腿砍斷,再在她身上割一百
刀,也讓她嘗嘗流盡鮮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寧凝花容慘變,望著商清影,握刀的手陣陣發抖。商清影掠起雙鬢秀髮,風姿楚楚,不
減往日,向著寧凝微微苦笑:「凝兒,你動手吧,這是舟虛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將你煉
成劫奴,沈家負你太多,夫債妻還,今天我也活得夠了,只望你殺了我,不要再殺別人。你
一個清清靈靈的女孩兒,雙手不該沾染太多血污。」
寧凝望著她,點滴往事掠過心頭,倏爾淚湧雙目,握刀之手抖的越發厲害。薛耳見狀,
忍不住叫道:「凝兒,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聽見,將眼一瞪,喝道:「狗
東西,閉嘴。」搶上前來,狠狠一腳,踢得薛耳口吐鮮血。鼠大聖拍手大笑:「踢得好,踢
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為是,上次害得我們出醜,這次機會難得,索性將他們全
都殺了。」螃蟹怪點頭稱是,赤嬰子卻陰惻惻地道:「殺了多沒趣味,廢了他們的神通才有
趣呢。」
鼠大聖奇道:「怎麼廢?」
赤嬰子道:「『聽幾』耳力過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無量腳』腿力厲害麼,那就折
斷他的雙腿,『嘗微』那條好舌頭,也該活活拔了,『鬼鼻』嗎,鼻子割掉最好,至於『不
忘生』嘛,說不得,砍掉他的腦袋,才能濟事。」
眾劫奴聞言,無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嬰子,你這叫做公報私仇,你輸給人家
,就要砍人家的腦袋。」說著一瞅燕未歸,想到上次輸給此人,不由心頭恨起,趕上前去,
對準燕未歸雙腿,舉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覺背心一涼,渾身氣力盡瀉,低頭望去,卻是一
截刀尖,螃蟹怪心頭迷糊,未明白發生何事,寧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撲倒在地,轉眼死
了。
谷縝一旁瞧得吃驚,寧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縝也曾見過她出手
,決無眼前這般快法。
沙天洹又驚又怒,厲聲道:「臭丫頭,你作什麼?」寧凝冷冷瞧他:「這五個人都是我
的朋友誰動他們,我便殺誰。」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漸斂,流露懼色,忽地轉怒為笑
:「賢侄女,莫要生氣。不就是一個劫奴麼?你想殺就殺,也沒什麼了不起。」
寧凝目光掃過赤嬰子和鼠大聖,二人也露畏懼之色,縮身後退。寧凝微一咬牙,一步步
走到商清影面前,將刀尖抵在她心口,澀聲道:「媽媽的仇,不能不報,就這一下,我不想
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顫,淒婉笑道:「凝兒,多謝……」說著閉上雙眼,但覺刀鋒寒氣透過衣
衫,逼得肌膚刺痛,那刀尖微微顫抖,越顫越急,驀地噹啷一聲,跌落在地,繼而傳來嗚咽
之聲,商清影張開雙眼,只見寧凝淚如泉湧,一手捂口,喉間發出嚶嚶哭聲。商清影柔腸婉
轉,暗生憐意,伸手掠過寧凝額前亂髮,將她攬入懷裡,柔聲道:「乖凝兒,別哭,別哭…
…」
寧凝本就矛盾已極,但覺商清影懷抱溫軟,言語輕柔,字字打動心扉,剎那間,一切怨
恨盡都煙消,就似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見母親,忍不住抱緊商清影,放聲大哭。
寧不空側耳傾聽,初時尚且忍耐,至此大為暴怒,厲聲道:「凝兒,你忘了你娘的仇恨
麼?」寧凝心兒一顫,輕輕推開商清影,抹去眼淚,望著父親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
從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愛我護我,我不能害她。」
寧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麼?主母,哼,這婆娘愛你護你,不過是她市恩的手段,
好叫你乖乖為沈瘸子賣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讓開些,我來下手。」
寧凝神色數變,驀一咬牙,露出倔強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許你動手。」寧不空面皮
抽搐數下,嘿笑兩聲,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聲東擊西,引開寧凝,再對商
清影下手,不料寧凝目光一轉,「瞳中劍「出,轟隆一聲,「木霹靂」凌空爆炸。
一轉眼的工夫,寧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繞過寧凝,抓向商清影面門。寧凝出手奇
快,反手勾出,父女兩隻手絞在一起,寧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寧凝右手纏住。寧不空運勁一
掙,但覺寧凝內勁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一絲一絲,將自己手臂越縛越緊,怎也無法掙脫
,不由怒道:「凝兒,你竟為仇人跟我動手?」
寧凝眼裡淚花亂轉,大聲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虛才是。」
「那還不是一樣。」寧不空厲喝一聲,驀地狠起心腸,一振臂,寧凝衣袖頓時著火,一
道火線順著手臂,直向她臉上燒去,寧凝若不放手,立時便有毀容之禍。
寧不空一旦出手,便覺後悔,但那火勁易發難收,但覺寧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亂起來。
這時間,商清影忽地湧身上前,抱住寧凝手臂,雙手拍打,將那烈火打滅,霎時間,一股皮
肉焦臭之氣瀰漫開來。寧凝急急放手,轉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雙手已變焦
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動,眼淚又留下來,不料寧不空卻是鐵石心腸,一旦脫身,運掌如風,
向商清影頭頂拍來。
「寧不空。」忽地一聲大喝,有如晴天霹靂。寧不空吃了一驚,出手稍緩,但覺巨力天
降,慌忙反掌拍出,但與來人拳勁一較,便落下風,寧不空立足不住,一個觔斗向前竄出,
落地之時,驚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寧凝不用眼看,便知來者是誰,不由得心弦震顫,慢慢抬頭望去,只見陸漸立在不遠,
背著谷萍兒,左手則挽著陸大海,掉頭四顧,神色迷惑。
原來陸漸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兒。他閒來無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惱。但谷萍
兒心智失常,只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陸漸坐在門前愁眉苦臉,便
拉他一塊兒玩泥巴。
陸漸性子平和,來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兒笑聲感染,心中悶氣也消散不少。兩人玩了
一會兒,谷萍兒忽生頑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陸漸臉上,立時抹了個大花臉。谷萍兒拍手
大笑。陸漸也不生氣,見她高興,也撓頭傻笑,偶爾還蹙額掀鼻,做上幾個鬼臉,谷萍兒只
覺這位叔叔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歡,咯咯笑個不停。
玩鬧中,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門。陸漸只當是精舍中的僕人,起身開了院門,卻見空
無一人,門前放了一個麻袋,裡面動來動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兒也趕出來,看得
有趣,便拾了一根樹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剛捅一下,便聽袋中有人罵道:「姓寧的狗東西
,又來折磨老子,老子cao你祖宗。」
陸漸聽這罵聲耳熟,猛的醒悟過來,急忙伸手撕破麻袋,從麻袋中立時鑽出一個人來。
陸漸喜道:「爺爺。」谷萍兒卻是奇道:「麻袋變成白鬍子公公了。」陸大海見她手裡樹枝
,怒道:「女娃兒,剛才是你捅我?」谷萍兒道:「是呀,我還以為麻袋裡是狗狗呢,老公
公,你在袋子裡作甚麼?捉迷藏嗎?」
陸大海聽得有氣,罵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陸漸摀住了嘴,低聲道
:「爺爺,這女孩子頭腦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較真。」
陸大海瞅了谷萍兒一眼,心中疑惑,點了點頭。陸漸將他扶起,進了院子,問起陸大海
何以到此。陸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門理論,我守著魚攤等候,不料寧帳房忽然過來,跟我
招呼。我久不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憐,心生同情,便說:『寧帳房,
你等我一會兒,待我賣了魚,請你喝酒。』那姓寧的卻笑著說:『怎麼能要你請酒,我請你
老才是。』說罷攥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隨他向前,想
要說話,卻有一股氣堵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帳房拖著我在城裡東轉西轉,最後
到了一個黑屋子裡,也不知他使什麼妖法,用指頭在我後腦戳了一下,我便兩眼一黑,人事
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妖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時卻在馬車裡面……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我可真笨,只顧觀看行人,卻沒搜查
過往馬車。」當下又問道:「後來呢?」
陸大海道:「後來麼,那寧帳房凶霸霸的,對我不大客氣。我猜到他綁架老子,必有詭
計,於是設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幾百步,便被捉回來。姓寧的也不打我罵我,只是將手放在
我後心,我渾身上下就跟著了火似的,十分難過,只好求饒。他問老子還逃不逃?好漢不吃
眼前虧,我自然說不逃了,再問他為何要捉老子,他卻只是冷笑,一句話也不說。我只好老
老實實坐了幾天馬車,停下來時,已到南京了。那姓寧的將我關在一座石頭房子裡,呆了半
天,姓寧的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頭,生得蠻俊,叫那姓寧的爹爹,哼,原來姓
寧的居然還有女兒。不過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不但問我名字,還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
不過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卻在一旁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
女,這姓寧的都這麼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氣。那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不多問,只管吃他
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在麻袋裡了。他奶奶的,你
說,這幾天的事情,像不像做夢。」
陸漸聽完,點頭道:「我知道了,寧不空綁架你,寧姑娘救了你,送你來見我。」陸大
海撓頭道:「寧不空?寧姑娘?誰啊?」陸漸道:「就是寧帳房和他女兒。」
陸大海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他們。」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寧帳房綁架我,
也和你有關?」陸漸道:「寧不空是我的對頭,寧姑娘卻是我的朋友。」陸大海立時眉開眼
笑,睨了陸漸一眼,說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
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為人很好。」陸大海一拍大腿,
歎了口氣:「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聽得這話,頓時面紅耳赤,
作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了,寧帳房和你有什麼過節,幹麼要
捉我?」陸漸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陸大海想了一會兒,皺眉道:「我卻是隱約聽到
他和女兒議論,說要設計對付一個姓沈的,殺他老婆兒子。小丫頭看樣子不太樂意。後來兩
人出「你發楞作甚麼?」
陸漸猝然驚醒,拍桌道:「不好!」陸大海道:「什麼不好?」陸漸道:「寧不空引我
來此,是想利用我對付沈舟虛,我見阿晴與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與天部大起衝突,天
部無敵得住我,倘若大傷元氣,寧不空便能趁虛而入,他與沈舟虛仇深似海,鬥將起來,只
怕要死許多的人。」
說罷轉眼一看,只見陸大海盯著自己,兩眼瞪圓,儼然從不認得,陸漸不覺苦笑,一時
不便解釋,問道:「爺爺,你聽寧氏父女議論,什麼時候對付那姓沈的?」陸大海撓撓頭,
皺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陸漸臉色大變,「我須得去趟得一山莊,制止雙方,若是晚了,只怕死傷慘
重。」說罷起來便向外走,陸大海忙道:「乖孫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離開,我就倒
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說著老眼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陸漸不由暗歎,心想自己與祖父兩次分別,均是惹出許多變故,留他在此,確不放心,
便點頭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兒一眼,心道:「我向谷縝承諾照看她,也不能
將她獨自留下。」當下招來馬匹,陸大海一匹,自己與谷萍兒共乘一匹,趕到得一山莊,便
聽爆炸之聲,陸漸聽出是「木霹靂」,心知雙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將谷萍兒背起,一手挽
住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只覺耳邊呼嘯生風,眼前景物向後電逝。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
這孫兒出門幾年,竟然練成一身驚人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怕也不遑多讓了。
陸漸趕到爆炸聲起處,正瞧見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當下嗔目大喝,先聲奪人,隨
即出拳,將寧不空震飛。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驚得目瞪口呆。
「爹爹……」谷萍兒驀地跳下地來,向谷神通屍身奔去,陸漸眼見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
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兒,掉過頭來,厲聲道:「寧不空,怎麼回事?」寧不空
冷哼道:「管我什麼事,都是沈舟虛的手筆。」
陸漸一皺眉,目視谷縝,谷縝眼眶酸熱,恨聲道:「不錯,沈瘸子陰謀詭計,害死我爹
。」
陸漸勃然大怒,瞧瞧谷神通遺體,又看了看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已極,驀地長嘯
一聲,高叫道:「谷縝,我來幫你報仇。」一晃身,搶到沈舟虛身前,出掌如風,向他面門
拍落。
「住手。」掌勁未吐,耳邊傳來一聲嬌喝,陸漸聽出是寧凝的聲音,他真力收發由心,
應聲收掌,轉眼望去,說道:「寧姑娘,你叫我麼?」
寧凝伸手捂著心口,俏臉上猶有餘悸,顫聲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
能殺他?」
「為什麼不能?」陸漸甚是迷惑。寧凝淒然一笑:「你可曾聽說,做兒子的能殺父親麼
?」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眾人,無不震驚,場上寂靜如死,呼吸可聞。陸漸呆了呆,
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麼?」寧凝眼圈兒微微泛紅,幽幽歎道,「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
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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