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谷鎮雙目瞬間潮潤起來,徐徐道:「家父不是死於圍攻,也不是死於匕首,而是死於天
部奇毒。」只聽嗡的一聲,四下裡罵聲如潮,哄然響起「你胡說……」「你說島王還活著的
……」「你不是騙人麼……」許多弟子叫罵之際,紛紛失聲痛哭。
狄希嘴角掠過一絲陰笑,心道此時無聲勝有聲,不說一字,便能叫谷鎮失去所有弟子的
信任,這數千弟子發起難來,足以將谷鎮撕成碎片。
這道理施妙妙也明白,一時心急如焚,不知谷鎮為何不等到狄希伏法再吐出真言,此時
群情激奮,真不知這些弟子會做出什麼事來,想著額上沁出一片冷汗,緊緊攥住手中銀鯉。
不懂……谷鎮雙手叉腰,發出一聲長嘯,雄渾悠長,直如千軍萬馬奔騰於滄海之上,將
滿場叫聲,罵聲一齊壓住。
這嘯聲發自葉梵之口,尚不令人吃驚,從谷鎮口中發出,島上眾人無不呆住,評上罵聲
越來越低。
狄希暗暗吃驚,盯著谷縝,目不轉睛,微笑道:「谷縝,你要以威壓人麼?狄某人可是
頭一個不服。」谷縝也笑了笑,說道:「你心裡必然想,我大好形勢,為何說出家父的死訊
,自亂陣腳?」狄希被他道出心曲,嘿了一聲,冷冷道:「你向來謊話連篇,如今不過良心
發現,說了一句真話罷了。」
谷縝道:「你錯了。我方才說過,我什麼都比你強,這說謊的本事,自也比你強多了。
如今明夷死了,邢宗又反咬一口,可見你連謊話都不會說,對讀你這種蠢材,我再說謊話,
豈不是浪費口舌麼?所以乾脆不說了,大夥兒再比別得。」
眾弟子聽得這話,哭笑不得,施妙妙亦是懊惱:「這壞東西,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混
科打諢?」狄希臉色紅了又白,心中暗怒:「這廝欺人太甚。」略一默然,驀地揚聲道:「
無論如何,你謊話連篇,即便做了島王,又怎麼叫東島弟子信服?」谷縝笑道:「你又錯了
,我從沒有想讓他們信服,只想讓他們舒服。」狄希一愣:「什麼舒服?」谷縝道:「敢問
活著舒服,還是死了舒服?」狄希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活著舒服。」谷縝道:「萬歸藏
一來,大夥兒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信服,還是保住小命,比較舒服。」
狄希哈哈大笑,笑聲中不無嘲諷之意,一聲笑罷,冷冷道:「這麼說,你又抵擋萬歸藏
的法子了?」谷縝笑道:「我有。」
「大言不慚。」狄希面色一沉,厲聲道,「你有什麼能耐抵擋萬歸藏?」谷縝笑道:「
這麼說,狄兄有能耐了?」狄希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饒是他奸詐十倍,這抵擋萬歸藏的
海口也不敢亂誇。沉吟之際,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原來狄龍王的能耐只有一樣,那就是
編造下三爛的謊話誣陷他人,除此之外,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此話出口,眾弟子均想起狄
希的罪過,紛紛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
這時忽聽一個女子高聲叫道:「谷縝,就算狄尊主誣陷了你,也不過是想做島王,難道
說想做島王也有錯?」
這話突如其來,甚是蠻橫,谷縝目光一轉,但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美貌婦人,紫衫白裙,
舉手投足頗為妖冶。谷縝認得來人是蒼龍島主牟玄的妻子桑月嬌,出身東島,與狄希同為龍
遁一流,當即笑道:「桑姊姊,你這話問得好,想做島王卻是沒錯,但誣陷他人,卻有點不
對了!」
桑月嬌冷哼一聲,說道:「他誣陷你兩句,好比大風吹過,可曾讓你少一根寒毛?」谷
縝道:「那是他沒得逞,倘若得逞,我這顆腦袋掉了事小,到了下面,也要背一身臭名呢。
」桑月嬌道:「凡是只問結局,不問起因,你既然無恙,狄尊主便情有可原了。再說了,你
做人吊兒郎當,自身不正,才會給人可乘之機,倘若你為人正派,誰能害你?你說當初是湘
瑤夫人害你入獄,也是一面之詞,湘瑤夫人已然過世,不能和你爭辯,但以你往日放蕩不羈
,三年前那些可惡事未必做不出來。」
說到這裡,不少弟子嘴上不說,心裡卻暗暗點頭。施妙妙氣急,大聲道:「
桑月嬌,你這叫強詞奪理。」桑月嬌冷笑道:「有人連父親的生死都可以胡說,我這算什麼
強詞奪理了?」
施妙妙俏臉生寒,揚聲道:「桑月嬌,倘若你處在谷縝的境地,又有什麼法子?」桑月
嬌冷笑道:「我桑月嬌為人清白,又豈會落到他的地步?」施妙妙咬了咬牙,正想措詞反駁
,忽聽一個洪勁的嗓子道:「月嬌說得在理,施尊主,我敬你是五尊之一,但做事卻要講道
理,看樣子你是不是仗著千鱗厲害,要向月嬌動武?我蒼龍島人雖不多,卻也不甘受人欺負
。」
發話的正是蒼龍島主牟玄,形容瘦削挺拔,一手太乙拳劍頗為不弱,但為人險躁刻薄,
與狄希交情頗為不弱。施妙妙本無動武之心,經他這麼一說,竟似說理不勝,就要以武壓人
,施妙妙又氣又急,說道:「我,我哪有動武了?」
牟玄淡然道:「施尊主若無此心,那是最好不過了。大家說道理便說道理,動起武來,
豈不傷了和氣?大伙說是不是?」眾弟子紛紛道:「是,是啊」
爭辯說理,並非施妙妙所長,一時急得面紅耳赤,渾身發抖,然而越是如此,眾人越當
她是理虧。施妙妙正氣得難受,忽聽谷縝笑道:「桑姊姊,你腳下的鞋子是在京城『天衣坊
』定制的麼?」
桑月嬌不料他這是問起這個,微微一怔,冷冷道:「是又如何?」
谷縝笑道:「你的耳墜是武昌『得意樓』的吧?」桑月嬌心中訝異,點了點頭。谷縝笑
了笑:「你這條裙子是蘇綢,南京『小碧莊』的名匠林小碧親手所製?
桑月嬌越聽越驚,皺眉盯著谷縝,作聲不得。牟玄卻起疑惑,揚聲道:「你說得不錯,
這綢子是我親手扯來請林裁縫做的,但你又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我不但知道裙子的
出處,還知道衣裳的出處,牟島主你要不要聽?」牟玄詫道:「你說」谷縝道:「這衣服是
湖綢,杭州『水袖齋』的手筆」
牟玄訝道:「你,你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自然是聽別人說得。」牟玄驚疑未定
,桑月嬌已臉色鐵青,喝道:「玄哥,不要聽他胡說八道」牟玄一愣,只聽狄希也道:「牟
兄,此人精於辨識,善識天下貨物,你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谷縝道:「那會兒是什麼時候我也不知,只看天上星星還多得很。」我剛到溪邊,就聽
到溪口邊的礁石後面有人說話。一個男子笑嘻嘻地,說道:「你這些資作的好,是哪兒做的
?」一個女子也笑道:「是京城天衣坊作的……」桑月嬌氣急敗壞,厲聲道:「姓谷的,你
、你含血噴人!」谷縝道:「哎呀,我又沒說這女子是誰,又怎麼含血噴人了?」桑月嬌臉
色煞白,喝道:「你,你……」牟玄陰沉著臉道:「少主,你接著說。」
「好,好。」谷縝笑道:「只聽了一會兒,那男子又問:「這裙子也妙,那兒做的?」
那女子說:「是蘇州的緞子,那冤家請南京小碧莊林小碧親手做的。」這麼又過片刻,男子
又問:「這衣裳呢?」女子說:「這是湖綢,杭州水袖齋裡做的。隨後那男子又問女子耳上
的墜子,那女子說是得意樓的,問手上的玉鐲子,女子說是蘇州劉玉匠碾的……」
他話裡雖不挑明,在場眾人卻聽得明白,這一段對答哪兒是問衣裳出處,分明是一對男
女暗夜偷情,男子為女子寬衣解帶時的無恥言語,先脫繡鞋,次及羅裙,再解衣裳,乃至於
耳上、腕上諸般首飾,一舉一動,都在問答中歷歷分明。
桑月嬌聽得破口大罵,眼淚也快急出來,牟玄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原本刻薄多疑
,又寵愛妻子,桑月嬌身上的行頭大半是他親自買來,此時聽谷縝說得如此精準,心中疑惑
已極,轉眼瞪著桑月嬌,澀聲道:「我平素帶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淫蕩之事?那,那姦
夫是誰?」
桑月嬌怒道:「哪有什麼姦夫?」牟玄怒哼一聲,心念一轉,忽得瞪著狄希,眼裡怒火
蹦出,忽得反手給了桑月嬌一個嘴巴,厲聲道:「無怪你要幫著姓狄的,感情是這個緣故?
」
桑月嬌被打得蒙了,傻了一會兒,驀得還醒過來。她出身本島,從來自認為高過丈夫一
頭,哪兒受得了如此委屈,頓時撲將上去,又哭又罵,拳打腳踢,眾目睽睽之下
,牟玄也不便使出武功,唯有左格右擋。
眾人見二人堂堂高手,鬧將起來,卻如市井夫妻一般,真是將堂堂蒼龍島的面子都丟盡
了。這時間,忽聽谷縝笑道:「桑姐姐、牟島主情罷手,方纔的話,都是小弟杜撰,而為何
苦為此傷了和氣?」
二人聞聲,均是住手,呆呆瞪著谷縝。桑月嬌髻亂釵橫,滿臉鼻涕眼淚,牟玄頭巾歪戴
,左頰已被抓破,鮮血長流,加之呆怔模樣,瞧來十分滑稽。
「桑姐姐」谷縝笑道,「這被人誣陷的滋味可好受嗎?「桑月嬌這才回過神來,指著谷
鎮罵道:「你,你……」谷縝笑道:「姐姐不是說了麼?你為人清白,豈會被人誣陷?再說
了,就算小弟誣陷你兩句,也不過是大風吹過,沒讓你少一根汗毛,情有可原,姐姐不會責
怪我的。
桑月嬌羞怒交集,偏又無話反駁,氣得一跺腳,飛也似轉身去了。牟玄仍是怔仲:「可
,可你怎麼知道她的衣裙首飾從哪兒來……」各縝笑道:「正如狄龍王所說,這世間許多綢
緞寶貨,經我兩眼一瞧,便知出處。可惜狄龍王假話說得太多,這會說真話竟也沒人信了。
」
牟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驀得轉身叫道:「月嬌,月嬌……」向桑月嬌去出飛也似趕去
。蒼龍島是三十六離島之首,勢力頗大,二人這麼一去,猶如折了狄希一條手臂。
狄希心中暗惱,眼珠一轉,忽得揚聲笑道:「谷縝,閒話少說。你適才誇下海口,說能
抵擋萬歸藏,想必有驚人神通,狄某不才,想要討教。」谷縝微微一笑:「你向我挑戰?」
狄希道:「你不敢?」話音未落,倆人四目相對,驚如雷電交擊。
施妙妙深知谷縝性情,見他目光越來越亮,心頭一跳,忙道:「慢著……」話未說完,
谷縝已向她一揮手,將後面的話都當了回去,口中道:「狄龍王,你若敗了呢?」
「任你處置。」狄希道,「我若勝了呢?」谷縝笑笑,一字字道:「誰若勝了,誰就是
東島之王。」
人群鴉雀無聲,人人望著倆人,均露古怪神奇,施妙妙急到:「谷鎮,你瘋了嗎?」
谷縝不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海風中,衣袂飄飄,悠然若飛。
狄希盯著谷縝那張笑臉,心底升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憎惡。十多年了,這張臉還是笑得那
樣討厭,彷彿洞悉一切,嘲弄一切,彷彿看穿了他內心深處最骯髒的陰私。
還記得那一天,正當盛夏,他潛入了島王的內室,搖籃就在床邊,商清影不在,丫環趴
在一邊打盹兒。
籃中的嬰兒卻沒有睡,雙眼像剛剛採得的水晶,清亮見底,見了生人,咧了嘴只是笑,
粉嘟嘟的拳頭向上揮舞,小腳亦奮力得蹬著,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
望著嬰兒小嘴裡粉嫩的舌頭,狄希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拔出他的舌頭。兩天前他就這麼
幹過,死的是一隻兔子,拔了舌頭的兔子死得很慘,留下一丈多長的血跡,他默默看著,心
中十分快意。
他恨這個嬰兒,恨他的笑臉,恨他的一切。不錯,他的命是谷神通救的。那時他父母雙
亡,仇人將他拴在一匹馬的後面,拖了三里遠,遍體鱗傷,他沒有叫,連眼淚也沒留下一滴
。
他的仇人是谷神通殺的,它的傷也是谷神通治的,因為這個男人,他的武功一日千里,
許多人都說,它將會成為東島的五尊。這是很高的贊語,他卻十分不屑。谷神通是他的恩人
,也是他的偶像,更是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是如此仰慕他,所以日夜苦練,夢想有朝
一日繼承這個男子,即承他的武功,廣大他的精神。
可一切都變了,谷神通有了兒子,疏遠了他,即便谷神通對他關愛入故,但在他心裡,
這種愛也已經變了味,不再令人愉快,反而叫人痛苦,他要的是全部,而不是與人分享。這
個嬰兒很愛笑,谷神通也愛逗他發笑,咯咯咯的聲音像一把把錐子,刺扎他的心。
他決意殺死這個嬰兒,他的手一度伸到了嬰兒的小脖子上,但室外卻響起了腳步聲。狄
希嚇得從內室逃出來,落地時,他見到了谷神通。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十分奇怪,狄希至今記得。十多年後,美在睡夢中重見,他總會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
因為那一眼,他將殺機隱藏了十五年,對谷神通的愛也變成了恨。他曾以為,這種恨無
人知曉,卻沒有瞞過白湘瑤那隻狐狸的眼睛。那個盛夏的傍晚,在她身上,他變成了一個男
人。可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任何人,他只覺得這是一種報復,報復谷神通的無情。可他很
快明白,谷神通並不在乎,而他也只是白湘瑤的面首之一。狄希悵然若失,從那之後,他雖
然傷天害理,卻又從來不留痕跡,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激怒他,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
,九變龍王,也能清高自許。
然而此時此地,谷鎮的笑容卻讓他心神不定,許多東島弟子生平第一次看到狄希俊臉扭
曲,風眼裡透出駭人殺機。
施妙妙心跳加劇,忍不住踏上一步,葉梵卻伸手攔住,搖頭道:「你不能去。」施妙妙
怒道:「為什麼?」葉梵淡然道:「谷縝說得對,我不是做島王的料子。那麼他呢?若是連
狄希都勝不了,又怎麼能夠抵擋西城?」
施妙妙怔了怔,定眼望去,日光耀眼,給谷縝俊朗飛揚的臉龐勾勒出絢麗的金邊。不知
怎的,她的心兒忽就一顫,分明發覺,眼前的這個男子已經長大,再也不是海灘邊陪伴自己
的那個輕狂少年。剎那間,施妙妙的心裡有些空蕩蕩的,谷縝裡自己明明很近,卻又感覺是
那麼遠,感覺不勝欣慰,又有一絲辛酸,她漸漸明白,谷縝屬於自己,卻又不知屬於自己,
就連她也不知道,他終將飛得多高,飛向哪裡。
施妙妙雙眼潮濕起來,彷彿染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不知不覺,手中的銀鯉跌落地上,鱗
片碎散,發出丁丁丁的響聲。
狄希雪白的額頭上卻已滲出細密汗珠,心中異感越發強烈,直覺谷縝明明望著自己,目
光卻似穿透自身,投向雲天大海。
「莫非他竟已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年頭讓狄希心神陡震,忽得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夏
。濃蔭如蓋,白氣如縷,一爐紅火煎這一壺好茶,谷神通就在對面,面孔在蒸汽中時隱時現
,渾不似身出塵世。
「阿希,勤奮雖好,但有些事,僅憑勤奮卻還不夠。」
「請島王明示。」
「大高手的氣度多是天生,不可模仿,不可追及。你很用功,缺少了那份氣度,可成一
流高手,卻不能出類拔萃。」
「……那什麼是大高手的氣度?」
「眼空無物,所向無敵,不以己悲,不以物喜。」
「後面兩句易解,前兩句希兒不太明白。」
「這種高手,面對你的時候,在他的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只是空無虛幻,不生不死。
說得俗些,就是他根本不將你放在眼裡。」
「……那麼……我為什麼不能……」
「你有太多不願捨棄的東西。」
「島王有麼?」
「…我也有,可我敢於捨棄。你呢?你總是牢牢揣在手心,至死不渝。阿希,你記得,
遇上那樣的人,躲開一些。若不然,你必敗無疑……」
一席話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字字猶如驚雷,狄希凝立如故,卻已汗如雨落。
忽聽谷縝笑道:「狄龍王,人能駕馭真氣嗎?」如此生死關頭,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句不
相干的話,眾人無不詫異。狄希長吸一口氣,冷冷道:「廢話,修煉內功之人,誰不能駕馭
真氣?」
谷縝道:「說得好,那麼真氣能駕馭人嗎?」狄希不覺一愣:「這是什麼胡話?人是活
的,故能駕馭真氣,真氣是死的,怎麼能駕馭人?」谷縝微微皺眉,問道:「倘若真氣是活
的呢?」狄希又是一愣,驀的兩眼瞪圓。厲聲道:「谷縝,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說這些廢
話羞辱人嗎?」
谷縝哈哈大笑,狄希猛然悟及,自己不知不覺,又被對手愚弄,懊惱之餘,心裡升起一
股濃濃怨毒。「什麼眼空無物,所向無敵,我偏偏不信。」念頭閃過心頭,狄希發出一聲長
嘯,奔騰而出。龍遁身法,既快且幻。「太白劍袖」雲纏霧繞,十丈之內,金光瀰漫。
施妙妙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這是忽見谷縝身子一躬,足不抬,手不動,竟從一片金光
中遁了出去,施妙妙「哎呀」一聲,心底狂喜。狄希卻是大吃一驚,渾不知對手如何遁出自
己袖底。他絕想不到,谷縝方纔的文化,包含了武學中一個極大的奧秘,更想不到,谷縝竟
會在決鬥之前,與自己探討這個奧秘,而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竟點破了谷縝思索許久的絕
大難題。
周流六虛功中,氣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活氣駕馭活人,活人亦駕馭活氣,人氣相馭,
生生不息。
三百年前,西崑崙梁蕭在天機三輪上悟通人劍相馭之法,事後但覺劍為有形之物,在是
鋒利,也少了一分靈動之氣。多年後,他流亡海上,鎮日常閒,創出周流八勁,自成一體,
自在有靈,如此以氣為劍,勝過有形之劍甚多,盡得人劍相馭的法意,只不過如此一來,再
不能叫做人劍相馭,而當叫做人氣相馭了。
而所謂六虛,指的是上下四維虛空萬物,包括一切身外之物,也包括自身肉體。只有悟
道這一層,谷縝的周流六虛功才算有了小成。
縱使小成,天下間也已少有敵手。狄希看似敵對谷縝一人,其實對敵一人一氣。谷縝心
馭氣,氣馭人,周流八勁如身外化身,牽之引之,推之送之,人氣互馭,勁上加勁,谷縝一
層的身法,經此變化,催至十層,一分的氣力,經此變化,催至十分。
雙袖所至,鋪天蓋地,狄希一心求勝,身法越變越快,人影相疊,化作一道金虹,天上
地下掠來掠去,長髮飛揚,飄逸若神,一舉一動無不優美瀟灑,賞心悅目。谷縝卻不然,忽
快忽慢,快時趨止如電,足與狄希一較長短。慢時卻是原地打圈,如風來草偃,隨狄希攻勢
,忽而歪倒,忽而直立,忽而似臥非立,舉止古怪滑稽,卻總能在毫釐之間,避開長袖圈擊
。
場上不乏武學上的大行家,見此情形,均覺不可思議。這些人多數不是本島弟子,即便
是本島弟子,也晚生多年,無緣親眼目睹「周流六虛功」的威力,更別說知道「人氣相馭」
的奧秘。要知世間武功,一掌拍出,一腳踢出,往往出盡力氣,以求敵手無力抵擋,無從躲
避。也因此緣故,出招時用的氣力也往往太過,一分的氣力就能破敵,卻用了兩分,有如殺
雞用了牛刀,力氣不免空費。「人氣相馭」則不然。縱使谷縝用力過度,多餘的真氣也會反
馭自身,倘要知世間武功,一掌拍出,一腳踢出,往往出盡力氣,以求敵手無力抵擋,無從
躲避。也因此緣故,出招時用的氣力也往往太過,一分的氣力就能破敵,卻用了兩分,有如
殺雞用了牛刀,力氣不免空費。「人氣相馭」則不然。縱使谷縝用力過度,多餘的真氣也會
反馭自身,倘若一分氣力能辦到的事,谷縝用了兩分氣力。這兩分氣力中一分傷敵,另一分
則會反轉回來,加諸谷縝之身,助他消勢攻敵,如此反覆再三,不會浪費絲毫氣力。這其中
的道理,頗類武學常說的「借力打力」,但「借力打力」是借他人之力,人氣相馭卻不但借
他人之力,亦借自身之力,相比之下,高明許多。
谷縝的內功比起狄希淺薄許多,比快比強,必輸無疑,但狄希一意擊敗谷縝,將真氣催
發至極,這其中不免浪費,谷縝人氣互馭,用力甚省,有時為形勢所迫,不免與之爭強競快
,多數時候卻能以弱制強,以慢打快,落到眾人眼裡,則顯得忽快忽慢,悠然自若了。
葉梵看到這裡,暗暗點頭,心想自己若與狄希爭勝,也不敢與其比快斗幻,以靜制動,
以慢打快才是制勝之道,但自己身負鯨息功,方能快慢由心,攻守自如,谷縝卻又憑的什麼
》葉梵注視良久,始終難得其妙,回想數月之前,此人尚且武功平平,如今忽有如此成就,
難道時間神通真有速成之法?
疑惑間,狄希飄然後退,冷冷道:「谷縝,你我今日爭的是什麼?」谷縝笑道:「方纔
說了,爭的是東島之王!」狄希道:「既是東島之王,就當以東島神通一決勝負。你這身法
可是東島的神通?狄某眼拙,不曾見得。」
谷縝笑笑:「若要東島神通,還不容易?」左腳獨立,右掌翻出,輕飄飄一掌推向狄希
。東島弟子無不流露訝色,紛紛叫道:「伏龍掌法!」
伏龍掌法是東島弟子入門時必學的基本功夫,島上三歲小孩也會幾招,谷縝幼年時也被
谷神通強逼學過,因是童子功,許多武功大多忘了,唯獨這套掌法尚還記得,狄希一說,便
隨手使了出來。
伏龍掌法本是舒展筋骨、強健體魄的良方,說到攻守破敵,機警神速,比起龍遁奇功,
相差萬里。眾弟子見狀,無不替谷縝捏了一把汗,狄希卻是大為惱恨:「這小子憊懶至極。
我道號九變龍王。他卻使這伏龍掌法,豈不存心羞辱我麼?」方要反擊,忽覺工作來掌有異
,心頭一動,身後如有繩索牽扯,向後飛退。
眾弟子大為驚疑,葉梵卻看出厲害,心中大為震駭。原來這「伏龍掌法」本身平淡無奇
,但不知為何,到了古縝手裡,忽然生出許多妙用,欲吐還縮,欲拒還迎,似慢而快,微妙
精奇,竟變成及高深的武學。
霎時古縝連拍數掌,狄希有如洪水在前,避之不迭,繞著古縝旋風也似飛奔,尋其破綻
。不料古縝亦隨之轉身,按照先後次序,將「伏龍掌法」一招招打將出來,招式瀟灑自如,
飄逸出群,一舉一動,均讓眾弟子看的心裡舒服,自覺這路掌法招式雖同,自己使來,絕無
這麼自然和諧。殊不知這路掌法到了古縝手裡,形雖似,神已非,掌法是「伏龍掌法」,心
法卻是「人氣相馭」,無意間得了「諧之道」的神髓,天下任何武功到他手裡,無不化腐朽
為神奇。
狄希連兜了十多個圈子,只覺古縝一舉手,一抬腳,神完氣足,由內而外瞧不出一絲破
綻,以至長袖在手,竟不知如何發出。他一生遇敵無算,這等奇怪感覺從未有過,奇怪之餘
,大感屈辱,驀地將心一橫,不管不顧,長袖擊出。谷縝卻不變招,揮掌迎出,不知怎地,
狄希後招雖多,卻繞不開這平平無奇的一掌,直直撞上谷縝的掌力,二勁相交,狄希袖勁忽
被截斷,一般怪力自谷縝掌心直衝上來。
狄希吃了一驚,匆忙收袖,谷縝一招佔得先機,更不留情,隨長袖回捲閃轉向前,仍使
「伏龍掌法」,左掌在後,右掌推出,狄希舉袖欲攔,不料谷縝掌勢倏爾轉快,後發先至,
呼地拍到胸前。狄希見識雖廣,竟不知這一掌如何擊到,匆忙間袖裡夾掌,橫在胸前,篤的
一聲,二人對了一掌,狄希稍佔上風,谷縝向後飛掠,狄希卻覺數道怪勁透掌而出,酸痛澀
麻不一而足,狄希經脈五臟,隱隱滯澀。
狄希真力雖強,但亦脫不出「周流八勁」的樊籬,按其特性,近似風勁。谷縝運轉八勁
,損強補弱,頃刻化解,復又上前,呼呼兩掌,擊向狄希。他反守為攻,狄希稍一抵擋,「
伏龍掌法」立時生出許多變化,掌上勁力更是莫可測度,旁人不覺,狄希卻是如人飲水,冷
暖自知。谷縝一套掌法打完,隱隱已佔上風。
狄希驚怒交迸,發一聲長嘯,袖招忽變,曲折無方,使出一路劍招,迥異先前所使劍法
,袖鋒掠過谷縝頭頂,哧的一聲,帶起數莖黑髮。葉梵不覺咦了一聲,神色震驚。
施妙妙心子怦怦亂跳,問道:「葉尊主,怎麼了?」葉梵神色嚴峻,搖頭不語。施妙妙
不便多問,眼看兩道劍袖曲折縱橫,已將谷縝圈在其中,幾乎不見人影,施妙妙大為心急,
緊握拳頭,手心裡滿是汗水。
「太乙分光劍!」葉梵忽地喝道,「不錯,就是太乙分光劍。」施妙妙駭然道:「你說
什麼?」葉梵臉色發白,澀聲道:「我只當鏡圓祖師仙逝之後,這路劍法依然失傳,不料竟
然還在人間。狄希以雙袖代雙劍,使的正是這路劍法。」施妙妙聽得這話,頓時如墜冰窟,
渾身僵冷。
葉梵又看數招,忽地吐一口氣,搖頭道:「看這情形,狄希這劍法也沒練全,要麼便是
用法不對。」施妙妙鬆一口氣,問道:「葉尊主是怎麼看出來的?」葉梵冷哼一聲:「太乙
分光劍是天下武功之樊籠,若是練成,怎麼會困不住谷縝?」
葉梵注視二人,目光閃爍不定,面色愈發凝重,心道狄希這路劍法雖沒有登峰造極,但
若自己身當其鋒,必然敗多勝少,以往自己妄自尊大,以為五尊之中老子第一,萬不料狄希
城府如此之深,竟然偷偷隱藏了如此厲害的絕技,說不定就是為了將來對付自己。這也罷了
,更叫人吃驚的是,谷縝武功一至於斯,無論狄希如何變化,始終不落下風。想到這裡,葉
梵悵然若失,望著場上兩人生死相搏,忽然間竟然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致,抬眼望著天空,定
定出神。
葉梵所料不錯,數年前狄希偶爾得到一本「太乙分光劍」的殘譜,暗中修煉,人前從不
顯露,本想待到谷神通身故,來日爭奪島王之時對付其餘四尊,此時使出,著實被迫無奈。
但他所得劍譜本就不全,加之太乙分光劍若非兩人同使,極難顯露威力,狄希生平只信自己
,不信外人,不願與人分享秘笈,這麼一來,二人合練已不可能,唯有一人獨使,威力無形
減少許多。
「周流六虛功」本自「諧之道」,當年梁蕭用之大戰「太乙分光劍」,三百年後,兩大
絕學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復當年風光。
葉梵怔忡半晌,忽聽人群裡發出一陣驚呼,驟然還過神來,凝目望去,只見場上二人忽
地由合而分,繞場飛奔起來,一會兒像是狄希追逐谷縝,一會兒又似谷縝追趕狄希,奔到快
時,身影重疊,以葉梵的眼力,竟看不出到底誰追趕誰。就在這時,兩人中忽地騰起一股黑
煙,越來越濃,黑煙之中,陡然迸出一道火光,只聽狄希大叫一聲,滿場金光忽斂。狄希搖
搖晃晃奔出數步,閉著雙目,神色痛苦,頭髮上火光騰騰,但不知為何,狄希雙手下垂,竟
不舉手撲滅。
谷縝立在一丈之外,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狄希頭上火借風勢,越燃越大,燒著頭皮,滋滋作響,但他始終閉眼皺眉,雙手顫抖,
一動也不動。眾人方覺奇怪,谷縝卻已緩過氣來,笑道:「取一碗水來。」說完即有好事弟
子端來一碗涼水。谷縝接過,走到狄希身前,狄希仍是不動,谷縝舉碗,潑向狄希頭頂,哧
的一聲,水到火滅,焦灼之氣瀰漫開來。
狄希打個激靈,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雙眼盯著谷縝,既似惡毒,又似憤怒,更有
幾分難以置信。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莫名其妙。忽聽狄希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姓谷的,
你用的……決不是東島神通。」谷縝哦了一聲,道:「那是什麼神通?」狄希欲言又止,忽
地低頭歎一口氣,頹然道:「罷了,無論什麼神通,狄某都已輸了。」
二人對答奇怪,除了施妙妙略知谷縝根底,其他人均是不解其意,就是葉梵,也感覺谷
縝勝得蹊蹺無比,狄希敗得古怪至極。
狄希忽地歎道:「谷縝,你為何不一掌殺了我?」谷縝笑了笑,轉身道:「葉老梵,九
幽絕獄的窟窿補好了麼?」葉梵想到被他逃脫之事,頗為羞愧,苦笑道:「補好了,這回用
生鐵澆鑄,比以前還要牢固。難道說島王要判這人九幽地刑?」施妙妙聽他改口稱呼谷縝島
王,微微一愣,望著谷縝,心生異感。
谷縝笑道:「葉老梵,那麼狄龍王就交給你了,這次可不要再讓犯人逃了。」葉梵面皮
一熱,拱手道:「遵命。」狄希聽得兩眼噴火,咬牙一笑,森然道:「谷縝,你今日不殺我
,將來可不要後悔。」
谷縝微微一笑,俯下身子,湊近他耳邊說道:「狄龍王千萬保重,有朝一日你從九幽絕
獄裡出來,大可再來找我,鬥力也好,鬥智也罷,陽謀也好,陰謀也罷,谷某全都樂意奉陪
。」
狄希面肌抽搐幾下,驀地發出一陣狂笑,葉梵箭步搶上,他心狠手辣,更何況與狄希爭
強鬥勝,多有積怨,此時樂得趁機報復,當即左右開弓,兩記耳光打得狄希牙落血流,然後
將他提起重重一摔,厲聲喝道:「拖下去。」早有獄島弟子趕上,將狄希捆綁起來,拖了下
去,狄希口角鮮血長流,一路狂笑,笑聲越去越遠,終被一陣海風裊裊吹散,再也不聞。
谷縝目送狄希消失,忽道:「葉尊主,敗的倘若是我,你會如何?」葉梵淡然道:「區
區對待手中囚犯一視同仁,島王又何必多此一問?」
「好個一視同仁。」谷縝哈哈大笑,目光一轉,掃過人群,目光所至,眾弟子紛紛跪倒
,山呼道:「恭喜島王,賀喜島王。」谷縝臉上笑意忽斂,歎一口氣,揮手道:「起來吧。
」再不多言,轉身走下石坪。
走了十多步,忽覺身側氣息向暖,轉眼望去,施妙妙秀目盈盈,盯著自己大量。谷縝笑
道:「妙妙,你來啦?」施妙妙道:「大夥兒還等你說話,你怎麼拔腿就走啦?」谷縝道:
「成王敗寇,有什麼好說的。」說著漫步穿過曲廊回閣,來到向日居所,推門而入,淡淡書
香撲面而來,舉目望去,架上書籍,桌上文具無不疊放整齊,床上流蘇低垂,紗帳如煙,籠
著錦繡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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