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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 荒 傳 說
    第十四卷

                   【第七章 密謀造反】
    
      江陵城,大司馬府。 
     
      桓玄三天前從宜都趕來,立即遣散府內婢僕,改換為他的人。他敢保證沒有人 
    敢說他半句壞話,因為荊州的兵權已牢牢握在他手上,連司馬皇朝也要看他的臉色 
    做人,何況只是些下人。他非是不想殺盡府內之人,但那等若明白告訴別人他心虛 
    ,且會令他的聲譽受到折損,不利於即將展開逼司馬曜退位的行動。 
     
      他站在當日與桓沖爭吵的地方,重溫著當日的情景。 
     
      那時他只是感到憤怒,尚未動殺機。 
     
      親兵來報,楊全期到。 
     
      桓玄道:「請他進來。」 
     
      對於司馬皇朝,他是徹底地仇視,更曉得因桓溫當年求加「九錫」之禮,此為 
    歷朝權臣受禪之前的榮典,觸犯了司馬皇朝的大忌,雖因桓溫早死沒有成事,已令 
    司馬氏對桓家存有芥蒂。 
     
      還記得他十六歲時隨兄桓衝到建康去,一日到琅琊王司馬道子府上參加宴會, 
    碰上司馬道子喝醉,竟當著眾多賓客前問他「桓溫晚年想做賊,是何原故?」弄得 
    仍少不經事的他狼狽不堪。 
     
      就是這句話,令他立下決心,定要殺盡司馬氏的人,並取而代之,完成父親不 
    竟的遺願。 
     
      一直以來,他最尊重的人是培育他成才的兄長桓沖,最顧忌的是謝安、謝玄叔 
    侄,現在桓沖和謝安已作古,四天前更收到屠奉三從邊荒集傳來的消息,指從劉裕 
    處得到確鑿情報,謝玄只有數十天的命,使他感到奪取皇位的時機終於來臨,故回 
    到江陵。 
     
      江陵是荊州刺史府所在之地,更是他桓氏世代盤據之所,在這裹桓家的勢力根 
    深蒂固,即使荊州名義上的施政者,刺史殷仲堪也須看他的臉色做人。 
     
      楊全期在身後向他請安。 
     
      桓玄道:「坐!」 
     
      楊全期見他站著,那敢坐下,忙道:「卑職站著便成。」 
     
      桓玄並沒有回頭來看他,不過對桓玄這種倨傲態度他已習以為常。楊全期也是 
    出身高門大族的士人,只不過他家渡江稍晚,故遠及不上桓家的顯赫。在自恃家世 
    的桓玄眼中,當然不把他士族的身份放在眼內。 
     
      一個月前,他領兵從邊荒集返回荊州,向桓玄作出書面的報告,連同屠奉三的 
    密函,送交給在宜都的桓玄,卻一直沒被召見。直到今天,在桓玄抵江陵的第三天 
    ,方獲接見。可以想像楊全期的心情是如何惴惴不安。 
     
      桓玄終於轉過虎軀,冷冷瞧著他道:「全期你告訴我,當日奉三來見你,你有 
    甚麼感覺?」 
     
      楊全期一呆道:「我不明白南郡公的意思。」 
     
      「南郡公」是尊貴的爵位,本屬桓溫。 
     
      當桓玄五歲之時,桓溫的長子桓熙和次子桓濟等,力圖從最能幹和最得桓溫寵 
    信的桓沖手上奪權。桓沖直忍到桓溫去世的一天,方下手對付仇視他的眾兄弟,又 
    稱桓溫遣命由小兒子桓玄繼承爵位,於是桓玄五歲便成了南郡公。自此桓玄改稱桓 
    沖為大兄,彷彿其它兄弟不存在的樣子。 
     
      桓玄舉步朝他走過來,兩手負後,神態悠閒的道:「有很多事,表面上我們絲 
    毫看不出有甚麼不妥當的地方,可是卻會有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隱隱感到事情非 
    如表面般的簡單。 
     
      我要問的便是你當時的感覺,有否感到奉三話雖說得漂亮,事實上卻是心存怨 
    懟,兼且密藏背叛我的心?」 
     
      楊全期整個人感到涼浸浸似的,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一方面是因桓玄這種不 
    講理性,只憑主觀感覺和好惡,對人作出判斷的態度,使他心生寒意。兔死狐悲, 
    若現在或將來的某一刻,桓玄亦以這種方式來判斷自己的忠誠,教人如何適從。 
     
      另一方面是來自桓玄本身,當他朝自己舉步走來,發自他身上的一種奇異似有 
    似無的寒氣,正不住增強。此顯示桓玄身具的先天真氣奇功,在過去一段時間有突 
    破性的長進,因為這是他以前從未在桓玄身上感驗過的。 
     
      不論任何一方面,桓玄都是個可怕的人。 
     
      楊全期裝出思索的神色,事實上他腦袋是一片空白。道:「全期當時並沒有特 
    別的感覺,只是覺得屠大人之言合情合理,而當時我軍正處於進退兩難的窮勢,事 
    情的變化實在來得太突然。」 
     
      桓玄在他身後五步許處立定,沒有作聲。 
     
      楊全期不敢回頭,不過從他發出的先天異氣,可清楚感覺到桓玄的位置,更掌 
    握到桓玄處於絕對冷靜的狀態中。那是一種特級高手的境界。 
     
      桓玄忽然笑道:「你道奉三在信內寫了甚麼呢?」 
     
      楊全期忙道:「卑職對屠大人信內所言毫不知情。」 
     
      桓玄輕描淡寫的道:「奉三的密函充份表現出他的才智,那並不是一封向我解 
    釋他所作所為的陳情信,而是向我描述出在現今的形勢下,最佳的軍事策略。奉三 
    確是了不起,令我不但不忍責怪他,還不得不支持他,讓他繼續當半個叛徒的角色 
    。」 
     
      楊全期訝道:「半個叛徒?」 
     
      桓玄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道:「奉三的立論是一天南北沒有統一,一天邊 
    荒繼續存在,將沒有任何勢力可以獨霸這無法無天的地方。而邊荒集存在的價值, 
    正因她有別於天下任何一個城集。所以我們若要參與邊荒集,這個自古以來從沒有 
    出現過的危險遊戲,必須依邊荒集的遊戲規則行事,如此方可以成為得益者。全期 
    認為奉三這個說法如何呢?」 
     
      楊全期仍未弄清楚桓玄對屠奉三的「心意」,避重就輕的道:「荒人悍勇成風 
    ,且出現沒有人想像得到的空前團結,加上對邊荒的熟悉,故燕國天師兩軍雖費盡 
    九牛二虎之力,勉強攻下邊荒集,可是慕容垂和孫恩一離去,邊荒集便被荒人收復 
    。由此看來,要攻下邊荒集固不容易,保住邊荒集更是難比登天。」 
     
      桓玄又從他身旁走過,陷入深思中,移到一扇窗前,朝外瞧去,點頭道:「若 
    沒有奉三,我們今趟遠征邊荒集的行動確是一敗塗地。可是我可以信任奉三嗎?他 
    遠在邊荒集,我如何可以控制他呢?」 
     
      楊全期聽得心中產生出另一陣寒意,屠奉三是陪伴桓玄成長親如兄弟的戰友, 
    仍如此被桓玄懷疑,其它人將更是不堪。 
     
      他更清楚屠奉三一直對桓玄忠心耿耿,直至桓玄輿屠奉三的死敵聶天還結盟。 
     
      桓玄歎道:「奉三在信內表示明白我攏絡聶天還的原因,因為北府兵水師與我 
    們實力相若。如我們再被聶天還牽制,將無法控制大江,與聶天還結盟是唯一的選 
    擇。你看!奉三是多麼善解人意。」 
     
      楊全期直至此刻,仍弄不清桓玄對屠奉三的態度,哪敢答話。桓玄從來不是以 
    德服人,但他的威懾力同樣有效。 
     
      桓玄轉過身來,微笑道:「今次全期做得很合我心意,因為如你不當機立斷的 
    撤兵,我敢肯定你的遭遇會比聶天還更不堪,且會把奉三半真半假的背叛變為真實 
    ,而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們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 
     
      楊全期放下心事,回荊州後一直在恐懼裹過活,怕的當然是桓玄會因他無功而 
    還降罪於他。 
     
      不過另一方面又心裡不服,聽桓玄的語調,似是把屠奉三看得比自己高上不止 
    一籌。 
     
      低聲道:「卑職當時已作好最壞的打算。」 
     
      桓玄搖頭道:「奉三絕不會蠢得與你們正面硬撼,而會採用孤立和截斷糧線的 
    持久戰,到你們捱不下去被逼撤軍時銜尾窮追。邊荒是荒人的地盤,優劣之勢清楚 
    分明,你們絕沒有機會。以聶天還的精明,仍要損兵折將而回,若非一場豪雨,我 
    們或會痛失夥伴。」 
     
      他說的全是當時的事實,楊全期登時語塞。 
     
      桓玄移到窗旁站立,像有點怕被射進來的夕陽光照耀著,雙目閃閃生輝,似在 
    自答自問的道:「我可否信任奉三呢?」 
     
      楊全期道:「只要看他往後的表現,不是可一清二楚嗎?」 
     
      桓玄道:「四天前他才著人送來了一批優質胡馬,並傳來一個可以影響我全盤 
    計劃至關重要的消息。不用瞎猜也可知道他會有非常出色的表現。」 
     
      楊全期訝道:「那主公還有甚麼好擔心的呢?」 
     
      桓玄微笑道:「這並不足夠。」 
     
      接著盯著楊全期,一字一字的道:「他唯一消解我對他疑慮的方法,就是把大 
    江幫的余孽斬草除根。當他把江文清的首級送到我案上的一刻,我才可以相信屠奉 
    三仍是以前的屠奉三。」 
     
      楊全期聽得頭皮發麻,無言以對。 
     
      海南島,孤月崖。 
     
      孫恩很喜歡看海,潮汐的漲退,猶如天地的呼吸,澎湃著力量和充滿節奏動感。 
     
      他盤膝坐在崖邊,心內的思潮亦似如大海衝上石灘的波浪激烈地起伏。 
     
      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叔父孫泰所賜。 
     
      孫泰曾仕晉為太守,創立道堂,是為天師道的前身,並致力栽培孫恩。 
     
      孫泰本無反叛之心,專志道術,卻給司馬道子捏造以道術眩惑士兵的罪名,親 
    率禁衛高手夜襲道堂,殺盡孫泰家族。孫恩當時武功早超越孫泰,殺出重圍,逃往 
    海南。自此創立天師道,以跟隨的五斗米信徒和土姓豪族建立起強大的天師軍,渡 
    海攻陷會稽。 
     
      他與司馬皇朝不但有公怨,且有深如淵海的私仇。 
     
      現在會稽、吳郡、吳興、義興、臨海、水嘉、新安、海南八郡豪強,全聚集在 
    他天師道的大旗下,只在等待最好的時機。 
     
      機會終於來臨。 
     
      謝玄可以瞞過任何人,卻絕騙不過他。強行到建康去威懾朝廷和荊州桓玄,只 
    會加速他的死亡。 
     
      不過他仍耐心地等待謝玄的死訊。 
     
      一天謝玄仍在,晉室仍是穩如泰山,人心不亂。 
     
      徐道覆的部隊已返回會稽,天師軍亦需一段時間,從邊荒集勞而無功的軍事行 
    動恢復過來,直至回復元氣。 
     
      他隱隱感到邊荒集之行的失敗,仍是敗於謝安的手上,若燕飛、紀千千和劉裕 
    沒有及時趕到邊荒集去,歷史應該改寫。 
     
      不過一切已成定局,邊荒集的行動已成不可挽回的敗局。 
     
      在統一天下的戰爭裹,邊荒集只是其中一場戰爭,並不能影響他天師軍的成敗 
    。現在他只須改變計劃,由主動進軍建康,改為逐步擴展勢力範圍,誘建康軍來攻 
    ,亦同樣有勝算。 
     
      司馬道子父子登場後,倒行逆施,把謝安辛苦建立起來的穩定偏安一手摧毀, 
    對他更為有利。 
     
      加上司馬道子既憂荊州的威脅,又慮北府兵桀騖難馴,因而力圖加強軍力,竟 
    大發浙閩豪家的佃客為兵,強征入伍,此措施如若落實,將大削土姓豪強的勢力, 
    更使民心思亂,大大有利天師軍招募兵將。 
     
      現在大起義的條件已告成熟,天下將沒有人能阻擋他孫恩。 
     
      盧循此時來到他身後,跪稟道:「船隊已在碼頭侯命,只待天師大駕,立即起 
    航前赴臨海。」 
     
      孫恩長身面起,面向徒兒,道:「起來!」 
     
      盧循站起來垂手恭立。 
     
      孫恩淡淡道:「建康方面有甚麼消息?」 
     
      盧循答道:「謝玄在烏衣巷盤桓近半個月,期間不住接見各地來的權貴,包括 
    王恭和殷仲堪在內,且三次入宮見司馬曜,據報司馬曜每次見謝玄時司馬道子都不 
    在身旁。」 
     
      孫恩仰望夜空,皺眉道:「奇怪!」 
     
      盧循道:「這情況確異乎尋常,十多天前謝玄已返回廣陵,自此深居簡出,所 
    有事務,全由劉牢之代行。謝玄應正如天師所料的,因強壓傷勢致病傷加劇,餘日 
    已無多。」 
     
      孫恩歎道:「他若能早點死便早點死,現在卻有充分時間安排後事。不過他的 
    安排應是針對司馬道子父子和王國寶,又或荊州桓玄和聶天還,該無力兼顧我們天 
    師道。」 
     
      盧循道:「天師明察,王恭現在已成為司馬曜最寵信的人,依我看司馬曜提拔 
    王恭,隱含抗衡司馬道子的作用,所以謝玄一意攏絡。而王恭一向輿殷仲堪關係密 
    切。至少在名義上,是由王恭管揚州,殷仲堪管荊州,兩人聯成一氣,確不可小覷 
    。」 
     
      孫恩道:「聽說王、殷兩人將會結成姻親,是否確有其事?」 
     
      盧循答道:「確有此事,不過不知如何,通婚之事暫時擱置了。」 
     
      孫恩現出深思的神色,沉吟良久,忽然又問道:「殷仲堪與桓玄關係如何?」 
     
      盧循道:「兩人表面上關係不錯,事實上殷仲堪對桓玄畏忌甚深,事事對他退 
    讓三分,最近殷仲堪的部將因對桓玄言語上不敬,觸怒了桓玄,殷仲堪竟慌得立即 
    著部將逃回建康,方避過大禍。」 
     
      孫恩失笑道:「原來是這樣的良好關係!」 
     
      又沉聲道:「司馬道子方面情況如何?」 
     
      盧循道:「司馬道子正全力栽培兒子元顯,又起用王國寶之弟王瑜和親侄司馬 
    尚之,使之領軍,用人唯親,召來朝中大臣不滿。王國寶更變本加厲,大做高利貸 
    的生意,又支持豪強經營賭場,弄得建康烏煙瘴氣。最要命是他崇奉彌勒教,不住 
    鼓吹要迎接竺法慶到建康開壇作法,開罪了整個佛門。」 
     
      孫恩仰天大笑道:「這叫天助我也。若我沒有猜錯,謝玄一死,大亂立至。王 
    恭將會在北府兵的助力下,討伐司馬道子,而我們則可坐收漁人之利。」 
     
      盧循欣然道:「天師的看法絕不會錯。」 
     
      孫恩上下打量盧循,微笑道:「循兒近日練功的情況如何?」 
     
      盧循謙恭道:「在天師指導下,徒兒功力大有進境。」 
     
      孫恩道:「一切全賴你自己的努力,我只是負指引之責。」 
     
      又問道:「道覆的心情好了點嗎?」 
     
      盧循苦笑道:「表面看不出甚麼來,不過我懷疑他的創傷仍未平復。真想不到 
    以道覆一向玩弄女人於股掌上的能耐,竟會為一個女子神魂顛倒。」 
     
      孫恩搖頭歎道:「善泳者溺,這種事誰都幫不上忙。」 
     
      再歎一口氣,朝下崖之路舉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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