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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 荒 傳 說
    第二十六卷

                   【第十一章 故夢如煙】
    
      任青媞神色凝重的道:「劉裕己變成南方最危險的人物,我敢說一句,只要劉 
    裕在世上多活一天,皇帝寶座就沒人可以坐得穩。」 
     
      與她對坐的聶天還不眨眼的細審她如花玉容,不錯過任何一個微細的表情,若 
    有人在旁觀看,會以為他被任青媞的艷色吸引,只有當事者明白,他是在分辨對方 
    每句話的真偽。 
     
      以聶天還般的人物,江湖經驗豐富不在話下,且因長期處於與眾敵周旋的情勢 
    裡,自有一套觀人之術,可從任何人不經意的動作或表情,至乎一個眼神,分辨出 
    對方是在弄虛作假或是真心誠意。 
     
      聶天還平靜的道:「你和他交過手嗎?」 
     
      任青媞輕描淡寫的道:「我殺不了他。」 
     
      在這位於島北的別院中園的小亭裡,四條柱子掛上宮燈,兩人分坐石桌兩旁, 
    喝茶對話,四周花樹環繞,除了百蟲和唱,一切寧靜安祥,可是兩人間談論的卻關 
    係到南方的未來,皇朝的興衰。 
     
      聶天還皺眉道:「以任後的功夫,竟對付不了區區一個劉裕嗎?他又是憑甚麼 
    狡計脫身的?」 
     
      任青媞一雙美目射出淒迷的神色,淺歎一口氣,道:「說出來你肯定不會相信 
    ,不過卻是鐵般的事實,劉裕再不是以前的劉裕,像脫胎換骨般,我用盡一切辦法 
    仍沒法殺死他,如果他不是對我尚餘情意,我恐怕難以全身而退。我有一個提議, 
    要殺劉裕現在該是最佳時機,否則如讓他坐上北府兵統領之位,幫主你將有天大的 
    麻煩。」 
     
      聶天還微笑道:「殺劉裕的人,此刻正日夜兼程的趕往鹽城去。縱使他武功大 
    有精進,但已陷進四面楚歌之境,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他今次將是難逃劫數。」 
     
      任青媞訝道:「他到偏遠的一個臨海城池幹甚麼呢?」 
     
      聶天還解釋清楚後,道:「只是一個焦烈武他已應付不了,何況還有桓玄派出 
    的高手。兼且他當上鹽城太守,表面風光,卻是無兵的統帥,只會成為被刺殺的明 
    顯目標。」 
     
      任青媞柔聲道:「幫主有沒有想過,劉裕能安抵廣陵,已大不簡單,顯示出他 
    有自保的能力。不論是劉牢之或司馬道子,都不願讓他回廣陵去,他卻成功辦到了 
    。劉牢之把他調往鹽城討賊此著借刀殺人之計,看似聰明,但也可以弄巧反拙,一 
    個不好,若被劉裕大破焦烈武,幫主認為會有甚麼後果呢?」 
     
      聶天還微一錯愕,蹙起眉頭道:「不大可能吧!這並非一般江湖的爭雄鬥勝, 
    而是實力的比拚,劉裕憑甚麼和焦烈武爭鋒?」 
     
      任青媞垂下螓首,輕輕道:「我只是為幫主擔心,幫主如果這般輕視劉裕,終 
    有一天會吃更大的虧。劉裕已變成愚民眼中的真命天子,其號召力比孫恩有過之而 
    無不及,只是他還不懂好好利用這種優勢。兼之他有荒人作後盾,一旦讓他主掌北 
    府,天下將無人能制。」 
     
      聶天還對任青媞的批評絲毫不以為忤,反露出欣悅神色,微笑道:「相信現在 
    沒有人敢不把劉裕放在眼內,我聶天還更不會犯如此嚴重的錯誤,但亦不會高估了 
    他。」 
     
      任青媞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像受了冤屈似的道:「假如劉裕真的收拾了焦烈武 
    ,幫主認為自己是低估了劉裕,還是仍高估了他呢?」 
     
      聶天還為她斟茶,不答反問道:「你很看好劉裕,那何不投往他的一邊,助他 
    成王侯霸業,你的心願不是也可水到渠成嗎?」 
     
      任青媞看著注進杯內的熟茶,騰升的水氣,從容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是 
    不可能容納像我這般出身的一個人。他想當北府兵的大統領,又或想當皇帝,必須 
    先與我劃清界線。在北府兵將領和建康高門大族的眼中,我任青媞只是個人盡可夫 
    的妖女。」 
     
      聶天還想不到她如此坦白,呆了一呆,把茶壺放回小火爐上去,不解道:「既 
    然如此,當初你又因何肯與他合作呢?」 
     
      任青媞現出苦澀的神色,柔聲道:「因為我看錯了他。我本以為他會於謝玄死 
    後策動兵變,先在北府兵中奪權,然後攻入建康,如此我和他將是天作之合。豈知 
    他卻令我失望,我對他再不存任何幻想。」 
     
      聶天還雙目閃閃生輝的看著她,欣然道:「你現在和劉裕究竟是怎樣的關係?」 
     
      任青媞淡淡道:「爾虞我詐四個字可以道盡其詳。我是劉裕命中注定的剋星, 
    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他,有一天他會設法除去我,以抹掉他心底裡視之為生命中一個 
    污點的那段回憶,在這情況出現前,我必須殺死他。」 
     
      聶天還喜道:「我從沒有想過和任後可以這般坦誠對話,聽任後的肺腑之言。 
    任後的情緒何須如此低落呢?劉裕根本尚未成氣候,甚麼〔一箭沉隱龍〕只是荒人 
    穿鑿附會的誇誇其談,我聶天還第一個不相信。任後如果肯為我出力,我聶天還一 
    定會厚待任後。南方霸權誰屬,全看誰能控制大江。現在我和桓玄已控制了大江中 
    上游,佔盡地利,更能坐山觀虎鬥,看著桓玄、司馬道子和劉牢之三方拚個你死我 
    活,再坐收漁人之利。區區一個劉裕,將難以左右大局,建康軍和北府兵的敗亡是 
    早晚間的。」 
     
      任青媞苦笑道:「與桓玄這種人合作,不是與虎謀皮嗎?」 
     
      聶天還感到渾身輕鬆起來,連自己亦很難解釋,因何有此愉悅的感覺。在整個 
    對話的過程裡,任青媞沒向他施展半點勾魂獻媚的手段,可是他反感到如此的她, 
    方最是迷人,彷如忠心的小情人,乖乖地聽她仰幕倚賴的男人盡吐心聲。他首次感 
    到自己對她撤去戒心,因為他不覺得任青媞有半句的謊話。 
     
      微笑道:「桓玄是奪天下的人材,卻非守天下的明君。桓玄更有一個很大的弱 
    點,就是好色。嚴格來說,他不止好色,且是色迷心竅,置大業於不顧。據我所知 
    ,他對王恭之女迷戀極深,故於她自盡身亡後悔恨交集。如果任後能於此時乘虛而 
    入,以任後之能,肯定可以得到他的眷寵,而任後將變成我布在桓玄身邊最厲害的 
    棋子,對我兩湖幫將來能否從他手上奪取天下,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任青媞垂下頭去,幽幽道:「幫主的所謂會厚待青媞,竟是著我去獻身給另一 
    個男人這麼一回事嗎?」 
     
      以聶天還的老練,亦被她這兩句話問個措手不及。以他的城府之深,這兩句充 
    滿怨懟又極盡誘惑之能事的話,仍使他的心「霍霍」跳動起來。 
     
      這個女人心中打的究竟是甚麼主意呢?難道她真的傾心於我? 
     
          ※※      ※※      ※※
     
      燕飛和拓跋珪沿著大河策騎飛馳,夜空厚雲低垂,卻是密雲不雨。 
     
      拓跋珪當先奔上一處石崖,勒馬停下,對岸下游十多里處隱見燈火,正是慕容 
    寶的營地。 
     
      拓跋珪長笑道:「痛快痛快!有你燕飛在我身旁,更令我增加必勝的信心。」 
     
      燕飛放緩騎速,來到他身旁,默然不語。 
     
      拓跋珪朝他望來,欣然道:「你心中想的,是否和我想的相同呢?」 
     
      燕飛道:「你在想甚麼?」 
     
      拓跋珪道:「我在想著我們十多歲時的舊事,那趟我們策騎狂馳,在野林區迷 
    了路,誤打誤撞的參加了秘族人慶祝牧神的野火舞會,遇上令我們一見傾倒的美人 
    兒。只可惜有緣無份,我們還為她神魂顛倒了好一陣子。」 
     
      燕飛虎軀一震,臉上現出奇異的神色,好半晌才道:「你現在連兒子都有了, 
    仍念念不忘她嗎?」 
     
      拓跋珪沒有察覺燕飛異常的神態,目光投往慕容寶的營地,黯然神傷的道:「 
    我本打定主意再去尋她,可惜接著便被苻堅派走狗來突襲我們,從此我們過著流浪 
    天涯的日子。回想起來,她便像兒時最美麗動人的夢,也如夢般一去無蹤,了無痕 
    跡。」 
     
      燕飛沒有說話。 
     
      拓跋珪歎道:「是不是得不到的女人永遠是最好的,此後我雖然有過不少女人 
    ,卻總沒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是朵有刺的花朵,想沾手的人都會受創 
    ,這正是她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地方。」 
     
      燕飛仍沒有說話。 
     
      拓跋珪詫異地看他一眼,問道:「你在想甚麼?」 
     
      燕飛道:「楚無暇能代替她嗎?」 
     
      拓跋珪眼睛亮起來,道:「我想試試看,希望不是引火自焚吧!」 
     
      燕飛苦笑道:「但願你能永遠保持這點清醒。」 
     
      拓跋珪目光巡視遠近河面,不見任何船隻的蹤影,大燕國與拓跋族的戰爭,已 
    令大河交通斷絕,沒有人敢經過這段水路險地。 
     
      拓跋珪忽然搖頭,歎了一口氣,有感而發道:「真正的愛情,是能忘掉了一切 
    ,絕對的投入,瘋狂地去愛,瘋狂地去恨,像暴風雨般來臨,令你寢食難安,食不 
    知味,聽不到旁人說的話。如果計較利害關係,還有甚麼味道呢?」 
     
      燕飛道:「你所說的是最極端的情況,是帶有毀滅性的愛情,與你心中的志向 
    是背道而馳的。你願意這般去愛一人嗎?你肯讓一個女人摧毀你的復國興邦大業嗎 
    ?」 
     
      拓跋珪苦澀的道:「我說出剛才那番話時,心中想到的是我們心中的秘族美人 
    兒。我常認為,真正的愛情和友情,只能出現於沒有心機的純真少年時代。初戀彷 
    如缺堤的洪流,來得凶去得快,轉眼即逝,只有開不出果實的初戀方會永留心底; 
    友情如細水長流:永恆不滅,像你和我的交情,不論形勢如何變化,是永不會變質 
    的。」 
     
      燕飛不由想起紀千千,歎道:「不論你年紀多大,變得如何實際,可是當你遇 
    上能令你有初戀感覺的女子,你能不瘋狂嗎?」 
     
      拓跋珪沉吟道:「你這番話使我聯想到慕容垂,以前我從沒想過他竟有這方面 
    的弱點,而這弱點亦足以毀滅他,為他的大燕國帶來可怕的災難。」 
     
      又往他瞧去,道:「坦白的告訴我,紀千千能代替她嗎?」 
     
      燕飛沉默下去,好一會才道:「遇上紀千千是我的福份,現在她是我活在世上 
    的唯一意義,我並沒有誇大。」 
     
      拓跋珪點頭道:「我明白你。更明白你失去她的痛苦,不過我可以保證,這會 
    成為過去,勝利的契機已來到我們手上,只要我們並肩作戰,堅持不懈,紀千千終 
    有一天會回到你的身旁,讓你用盡一切方法去愛她,令她幸福快樂。」 
     
      接著仰望烏黑沉重的夜空,舒一口氣道:「我很羨幕你,可以義無反顧的去愛 
    一個人。我的處境與你不同,我心中燃燒著亡國的仇恨,這種仇恨燒心的痛苦。鍛 
    煉是一個長期而複雜的過程,以致培養出我現在的心態和手段。在感情和理性之間 
    ,我只能選擇後者,你明白嗎?」 
     
      燕飛道:「楚無暇也不能改變你嗎?」 
     
      拓跋珪毫不猶豫的道:「絕對不會。她只是我生命中一個點綴,生活上的調劑 
    。與她相處便像玩一個充滿危險的愛情遊戲,短暫的忘掉了一切,如一個令人沉迷 
    的美夢。我不會讓她插手到我的公事裡去,你可以放心。」 
     
      燕飛苦笑道:「希望你辦得到吧!」 
     
      拓跋珪頹然道:「最能令你動心的女人,就是你渴想得到但又得不到的女人。 
    所以直至今天,我仍非常珍惜我們的森林奇遇,兩個傻呼呼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 
    大地盡踩在腳底下的小子,一頭便栽倒在美人兒的裙子下,然後終生忘不了。你找 
    到你的紀千千,我仍在尋尋覓覓。楚無暇能代替她嗎?我不敢肯定,或者我得到她 
    之後,會一腳把她踢走,樂得一個人清清靜靜的。」 
     
      又笑道:「好哩!說夠女人了。有利也有弊,有你燕飛在我身旁,總勾起我不 
    願回憶的事。唉!一段又美麗又痛苦的回憶真令人惆悵。那種滋味連自己都不明白 
    。」 
     
      燕飛曬道:「不是說夠了嗎?」 
     
      拓跋珪道:「的確夠了。不過坦白告訴你,如果有人告訴我,她此刻在甚麼地 
    方,我很有可能會拋開一切去找她。」 
     
      燕飛笑道:「不要胡思亂想了,你是不會這麼做的。」 
     
      拓跋珪洩了氣般點頭道:「對!我不會這麼瘋狂。何況找到她又如何?這麼多 
    年了,說不定她變醜了,又或子女成群,見到她只會破壞我心中對她的動人記憶。」 
     
      燕飛輕輕道:「不!她仍是那麼美麗動人。」 
     
      拓跋珪一呆道:「你見過她嗎?」 
     
      燕飛道:「我們一定要這麼想,明白嗎?不要再談她哩!我們再來比試騎術如 
    何?」 
     
      拓跋珪歎道:「我已失去比試的心情。」 
     
      目光投往敵方對岸營地,道:「慕容寶真的被我們唬著了。」 
     
      燕飛道:「不要言之過早嗎?未來的數天是關鍵時刻,如他仍敢渡河強攻,便 
    顯示他有退意哩!」 
     
      拓跋珪仰望夜空,冷哼道:「天色這麼差,哪到他逆天行事,想送死嗎?」 
     
      燕飛道:「你最好趁未降雨前以烽火傳達信息,否則如連續下幾天雨,到慕容 
    寶收到謠言要退兵時,你便要坐看他們安然離開了?」 
     
      拓跋珪笑道:「對!所謂天有不測之風雲,誰也掌握不到老天爺的心意。便讓 
    我們兩兄弟親自點火,召來大軍。」 
     
      言罷兩人掉轉馬頭,馳離高崖,往上遊方向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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