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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 荒 傳 說
    第三十二卷

                   【第二章 亂世情鴛】
    
      高彥走到船尾,在卓狂生身旁坐下,此時已是夜幕低垂,還下著毛毛細雨,頗 
    有秋寒之意。 
     
      卓狂生罵道:「終於肯坐下來嗎?看著你這個混蛋在船上走來走去,坐立不安 
    ,看的人也感難過。」 
     
      高彥反擊道:「不要拿我來出氣,眼光要放遠點。說書館不會因你不在而關門 
    的,你手下的說書人會為你的甚麼《劉裕一箭沉隱龍》啊、甚麼《燕飛怒斬假彌勒 
    》……繼續不停地說下去。勿要以為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說書高手,沒有你便不成。 
    終有一天你會被別的說書人代替。時代是不住轉變的,有新的局面,自然有新的故 
    事,來迎合新的時代。他奶奶的,現在對你最重要的事,是如何讓《小白雁之戀》 
    有個名留史冊的好結局,其它都是次要的,明白嗎?」 
     
      卓狂生沒好氣的道:「竟輪到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來教訓我。老子何時說過自 
    己是不能被代替的?坦白說,我還高興能有人代替,如此說書才會繼續興旺下去, 
    百花齊放、熱熱鬧鬧的。你奶奶的,如果沒有我,你有今天一日嗎?他娘的!你該 
    感激我才對。」 
     
      高彥道:「我真的感激你,所以才關心你。告訴我!你做人是為了甚麼?不是 
    埋頭寫你的天書,便是到說書館大吹大擂,難道如此便滿足嗎?何不找個能令你動 
    心的美人兒作伴?生活不致那麼枯燥無味。」 
     
      卓狂生搖頭歎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過得枯燥無味?事實上,我活得不知 
    多麼充滿姿采、多麼爽快。娘兒我未試過嗎?我左擁右抱時,你仍躲在你娘的懷裡 
    吃奶呢。不要說這麼多廢話,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待會你如何應付小白雁?」 
     
      高彥立即兩眼放光,神氣的道:「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小白雁,聽你們這班壞鬼 
    軍師的話,只會弄砸老子的事。到船上後,請你找個地方藏起來,老子自會哄得小 
    白雁高高興興,心甘情願和我共度春宵,讓你多一台《小白雁情迷高小子,穎河樓 
    船訂鴛盟》的說書。」 
     
      卓狂生歎一口氣,再沒有說話。 
     
          ※※      ※※      ※※ 
     
      邊荒集,北門驛站。 
     
      飛馬會主堂內,剛回來的王鎮惡向劉穆之、慕容戰、拓跋儀、江文清、姬別、 
    紅子春、陰奇、費二撇、姚猛等述說與向雨田交手的經過。最後道:「如果他不是 
    虛言恫嚇,當時只能使出平時的六、七成功夫,那此人的真正實力,該不在慕容垂 
    之下,而他的靈活變通,秘技層出不窮,會使人更難應付。」 
     
      圍桌坐著的十多個人,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劉穆之道:「王兄曾和慕容垂交過手嗎?」 
     
      王鎮惡道:「喚我鎮惡吧!慕容垂曾指點過我的武功,所以我可作出比較。」 
     
      江文清道:「他對劍認識這麼深,顯然在劍上下過苦功。現在他不用劍亦這麼 
    厲害,此人的實力,只可以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拓跋儀皺眉道:「通常擅長近身搏擊者,在遠距攻敵上總會差一點兒,而向雨 
    田卻是兼兩方面之長,確教人驚異。」 
     
      費二撇沉聲道:「最令人震驚是他採取的戰略。誰看到鎮惡的百金短刃,都曉 
    得鎮惡長於近身搏鬥,所謂『一寸短、一寸險』。任何師傅教徒弟,都知在對陣裡 
    須避強擊弱,此人卻偏反其道而行,先讓鎮惡盡展所長,使鎮惡生出以自己最擅長 
    的功夫,仍沒法擊敗對方的頹喪感覺,然後,再以完全相反的手段,令鎮惡信心大 
    幅下挫,這才施展殺手,只從他戰略的運用,便知此人非常難鬥。」 
     
      姬別笑道:「如是單打獨鬥,恐怕只有小飛才制得住他,幸好現在不用講任何 
    江湖規矩,我們既知道他的厲害,當然不會和他客氣。」 
     
      劉穆之道:「在這裡以鎮惡最清楚秘族的情況,鎮惡你以前未聽過有這一號人 
    物嗎?」 
     
      王鎮惡搖頭道:「爺爺生擒秘族之主萬俟弩拿後,不久就身故,接著爹便被人 
    刺殺,我們的家道中落,對秘族的情況更不清楚。」 
     
      劉穆之道:「向雨田確是秘族奇人,行事作風均教人難以揣測。他明明可以殺 
    死鎮惡,偏是沒有下手,已可見端倪。而從鎮惡一句話,猜出我們有搜索他行跡的 
    方法,亦可推見他才智之高。現在,方總的鼻子已成我們對付秘族的撒手鑭,這秘 
    密必須守得緊緊的,絕不可以洩露予秘人,否則方總命危矣。」 
     
      江文清道:「這方面由我去處理,幸好知情者不多,全是自己兄弟,該不虞洩 
    漏。」 
     
      慕容戰起立道:「愈知道多點關於秘族的事,我們愈能設計出針對秘人的手段 
    。現在我會就這方面盡力,看看能否說服朔千黛站到我們的一方來。」 
     
      紅子春笑道:「戰爺要用美男計嗎?」 
     
      慕容戰笑罵道:「我尚有點自知之明,照鏡子時不會自我陶醉。」 
     
      又道:「策劃部署的責任由劉先生主持,方總不在,我們尤要打醒精神。不要 
    盡信向雨田甚麼尚未復原一類的話,說不定是計。極可能向雨田是跟在鎮惡身後回 
    來,看鎮惡會去見何人,再定刺殺目標。」 
     
      眾人目光投往窗外的暗黑去,心中都不由生出寒意。 
     
      像向雨田這樣的一個人,確能令人心生懼意。 
     
          ※※      ※※      ※※ 
     
      淮月樓後的「江湖地」在建康非常有名氣,被譽為建康八大名園之一,排名第 
    五,居首的當然是烏衣巷謝家的「四季園」。 
     
      要到「江湖地」,須穿過淮月樓的地下大堂。到達與西門連接的臨水月台。 
     
      臨水月台寬若庭院,有石階下接周回全園的遊廊。此園東窄西寬,小湖設在正 
    中,置有島嶼、石磯、碼頭和五折牽橋。北端佈置曲廊,東段為依靠園牆的半廊, 
    南段則為脫離園牆的曲折半廊,點以芭蕉、竹、石,開拓了景深,造成遊廊穿行於 
    無窮美景的效果。 
     
      望淮亭是一座六角亭,位於「江湖地」東北角,高置於一座假山之上,周圍遍 
    植柏樹、白蘭花、繡球等花木,臨湖處有白皮松,別有野致,配合湖面種植的睡蓮 
    ,意境高遠。既可俯瞰湖池,又可北覽秦淮勝景,名園名河,互為呼應。 
     
      劉裕報上名字,立即有專人接待,把他領往「江湖地」,與有「清談女王」之 
    稱的李淑莊會面。 
     
      置身名園和層出不窮、柳暗花明的美麗夜景裡,劉裕亦感受著自己在建康剛建 
    立的地位。 
     
      兩名俏婢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這兩盞照路明燈只是作個模樣,因為園內遍佈 
    風燈,不多也不少,恰如其份,益增尋幽探勝的園遊樂趣。在如此迷人神秘的環境 
    裡,不但令人忘掉塵俗,也使人難起爭強鬥勝之心。 
     
      沿湖漫步,聽著秦淮河在右方流動的水響,淮月樓矗立後方,盈耳的笙歌歡笑 
    聲,隨他不住深入園裡,逐漸減退,更似是他正不住遠離人世。 
     
      經過了昨夜對清談的體會,劉裕特別感受到樓內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 
     
      四周倏地暗黑下來,只剩下兩盞引路燈籠的光芒,然後眼前一亮,望淮亭出現 
    上方。從他的角度看去,見到的是望淮亭的亭頂和以石塊砌成的登亭階梯。 
     
      李淑莊是不得不見他。 
     
      不論她如何富有,如何有勢力,有多少高門權貴撐她的腰,但她該知道,他劉 
    裕仍有足夠的力量毀掉她。 
     
      隨著桓玄的威脅與日俱增,天師軍的亂事加劇,他的影響力亦水漲船高。或許 
    現在他拿她沒法,但只要她是聰明人,當明白形勢是會扭轉過來的。 
     
      她是否聰明人呢? 
     
          ※※      ※※      ※※ 
     
      江文清、劉穆之、王鎮惡、費二撇,在二十多名大江幫好手的前後簇擁裡,繞 
    過夜窩子,往大江幫在東門的總壇舉步。 
     
      在邊荒集各幫會裡,以大江幫繼承自漢幫的總壇,有最強大的防禦力。王鎮惡 
    到東門總壇,是為了有個安全的環境療治內傷,而劉穆之更需一個理想的安樂居所 
    靜心思考,為這場與秘人的鬥爭運籌帷幄。 
     
      劉穆之已成了邊荒集的智囊,由於他不懂武功,故必須由荒人提供最嚴密的保 
    護。 
     
      江文清以輕鬆的口吻,問王鎮惡道:「鎮惡似乎對受挫於向雨田手上的事,絲 
    毫不放在心上,我有看錯嗎?」 
     
      王鎮惡從容答道:「大小姐看得很準,我從不把江湖中的二人爭勝放在心頭, 
    只著重千軍萬馬在戰場上的成敗,所以,只要能保住小命,真的不會計較一時得失 
    。」 
     
      費二撇道:「鎮惡滿意現在的處境嗎?比之初來時,你便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王鎮惡欣然道:「邊荒集是個奇異的地方,荒人更是與別不同,現在我充滿鬥 
    志和生趣,只想好好的和慕容垂大幹一場,生死不計。」 
     
      劉穆之微笑道:「我會比較明白鎮惡的感受,因為我們是乘同一條船來的。」 
     
      江文清道:「是甚麼驅使鎮惡你忽然興起一遊邊荒集的念頭,天穴的吸引力真 
    的這麼大嗎?」 
     
      王鎮惡歎道:「我也不太明白自己。自我爹被刺殺後,我一直過著生不如死的 
    日子,看著家族一天一天的衰落,受到以慕容垂和姚萇為首的胡人排擠,受盡屈辱 
    。到淝水戰敗,大秦皇朝崩潰,不得不倉皇逃命,那種感覺,真的不知如何道出來 
    。我一直活在過去裡,思念以前隨爺爺縱橫戰場上的風光,尤不能接受眼前的情況 
    。我一直想返回北方去,死也要死在那裡,但又知是愚不可及的事,心情矛盾得要 
    命。」 
     
      費二撇語重心長的道:「人是很難走回頭路的,你爺爺是一心栽培你作另一個 
    他,你嘗過在沙場上威風八面的滋味,忽然變成一個無兵無權的人,當然難以接受 
    。老驥伏櫪,志猶在千里之外,何況你正值有為的年月,怎肯甘心老死窮鄉之地。 
    邊荒集肯定是你最佳的選擇,你可視她為建功立業的踏腳石,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 
    這番話。」 
     
          ※※      ※※      ※※ 
     
      拓跋儀回到內堂,一陣勞累襲上心頭,那與體力沒有多大的關係,而是來自深 
    心的頹喪感覺。今天午後,他收到一個可怕的消息,卻不敢告訴其它荒人兄弟,一 
    直藏在心底裡。 
     
      於參合陂一役裡,近四萬燕兵向拓跋珪投降,卻被全體坑殺。 
     
      消息來自從平城來的族人,只敢告訴拓跋儀。 
     
      燕飛是否曉得此事呢?為何燕飛沒有在此事上說半句話?從戰爭的角度去看, 
    拓跋珪這殘忍的行為,是扭轉兩方實力對比的關鍵,於當時的情況來說,亦有這種 
    需要。因為,以拓跋珪的兵力,實難處理數目如此龐大的俘虜,只是糧食供應上已 
    是一道難題,且難乘勝追擊,像如今般輕易席捲雁門、平城的遼闊土地。 
     
      這場大屠殺有利也有弊,弊處是會激起燕人誓死反抗拓跋族之心。以後儘管能 
    擊敗慕容垂,但只要燕人一口氣還在,會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寧死不降。 
     
      在戰場上殺敵求勝,他絕不會心軟,可是坑殺四萬降兵,而對方全無反抗之力 
    ,雖然非是史無前例,例如漢人戰國時的長平之役,秦將白起便坑殺趙國降卒四十 
    萬人,數目是參合陂之役的十倍,拓跋儀仍感顫慄,沒法面對,這實是有傷天和。 
     
      說到底,拓跋姓和慕容姓均同屬鮮卑族,同源同種,令人感慨。 
     
      他感到再不瞭解拓跋珪,又或許到現在他才真正認識拓跋珪。 
     
      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在濃密的眉毛下,拓跋珪有一雙明亮、清澈、孩子般的眼 
    睛,卻從不像其它孩子般天真無慮,不時閃過他沒法明白的複雜神情。今天他終於 
    明白了,那種眼神是任何孩子都沒有的仇恨,對任何阻礙他復國大業的人的仇恨。 
     
      收到這個駭人的消息後,他感到體內的血涼了起來,也感到累了,勝利的感覺 
    像被風吹散,代之而起是一種不知道為了甚麼,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為了甚麼而 
    努力的荒涼感覺。肉體的力量失去了,剩下的是一顆疲累的心。 
     
      拓跋儀在椅子上坐下。 
     
      拓跋珪是拓跋鮮卑族的最高領袖,他的決定便是拓跋族的決定,其它人只有追 
    隨。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當情況掉轉過來,勝利者是慕容寶,同樣的大屠殺會 
    降臨在他們身上。以慕容寶的殘忍性格,是不會留下任何拓跋族人的性命。 
     
      香風吹來。 
     
      一雙柔軟的手從後纏上他的頸子,香素君的香唇在他左右臉頰各印了一下。 
     
      拓跋儀探手往後輕撫她的秀髮,歎了一口氣。 
     
      在這充滿殘殺和仇恨的亂世,只有她才能令他暫忘片刻煩憂。 
     
      「又有甚麼事今你心煩呢?」 
     
      拓跋儀享受著她似陽光般火熱的愛,驅走了內心寒冬的動人滋味,歎息道:「 
    沒有甚麼!只要有你,其它一切都沒有關係。」 
     
      香素君坐入他懷裡,會說話的明眸白他一眼,微歎道:「還要瞞人家,自今早 
    起來後,便沒見過你,剛才你又在外堂與你的荒人兄弟閉門密談,還說沒有事情發 
    生?」 
     
      拓跋儀把她摟入懷裡,感覺著那貼己的溫柔,道:「另一場戰爭又來哩!你害 
    怕嗎?」 
     
      香素君嬌軀微顫,問道:「還有人敢來惹你們荒人嗎?」 
     
      拓跋儀忽然覺得「荒人」這兩個字有點刺耳。他頂多只是半個荒人,也因此燕 
    飛不支持他當荒人的主帥,而選取了變成真正荒人的慕容戰。 
     
      想作真正的荒人,首要是「無家可歸」,只有邊荒才是家。 
     
      他多麼希望自己是真正的荒人,與邊荒集共生死榮辱,不必顧慮此外的任何事。 
     
      只恨事實非是如此,他只是拓跋珪派駐在邊荒的將領,有一天拓跋珪改變主意 
    ,他便要遵命離開,且不能帶走眼前意中人,除非得到拓跋珪的首肯。 
     
      他幾敢肯定,以拓跋珪的性格,如果不是礙於燕飛,早已把他調離邊荒集。因 
    為拓跋珪要的是盲目忠於他的手下,而不會是他。 
     
      這個想法令他更感失意。 
     
      拓跋儀道:「天下間確沒有多少人敢惹我們荒人,但慕容垂和桓玄卻不在此限 
    。」 
     
      香素君道:「我很想告訴你,只要有你拓跋儀在,我香素君便不會害怕。但卻 
    不想騙你,我真的很害怕。說對戰爭不害怕的人,只因未經歷過戰爭。我是從北方 
    逃避戰火而到南方來的,對戰爭有深切的體會。」 
     
      拓跋儀捧著她的俏臉,愛憐的道:「這樣好嗎?我們縱情相愛,但當戰火燒到 
    邊荒集來,我便要你立即離開邊荒集,除非邊荒集能安度難關,否則你永遠都不要 
    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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