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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 荒 傳 說
第四卷 |
【第二章 劫後餘生】 燕飛的意識像在最黑深的海洋底下,逐漸往上浮升,飄飄蕩蕩,有如無根的浮 萍,思想逐漸凝聚,身體由冰冷漸轉暖和,到最後終於發出一聲呻吟,睜開雙眼。 入目的幻境,彷如夢境般不真實。 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佈置高雅簡潔,他由床上擁被坐起來,陽光從一邊的窗 子溫柔的灑進來,外面的世界銀白色一片,顯是剛下過一場大雪。 他此刻的感覺奇怪詭異到極點,因眼前置身處,與之前的世界沒有半點可供聯 繫的地方,雖然那亦只是殘破的零碎記憶,模糊而不清。 陽光並不強烈,可是他卻生出承受不起的感覺,忙合上眼睛,急速的呼吸著。 自己為什麼會身在這裡呢? 他自然而然內察身體的狀況,手足正在恢復氣力,可是一樣充盈著的真氣,卻 似有若無般,完全無法凝聚。 燕飛心頭劇震,曉得已失去內功修為,變成一個平常人。 足音自遠而近。 燕飛目光投往房門處,門外應是一個小廳,來人已步入廳堂,正向房間走過來。 會是何人呢? 一個小婢跨過門檻,現身眼前,雖算不上美麗,但五官端正,一對眼睛大大的 ,很惹人好感。她似乎沒有想過,睡在帳內的燕飛會醒過來似的,輕鬆的走進來, 逕自把一個裝滿熱水的木盆,放在床頭幾上,熱氣騰升中,又取下搭在肩頭的毛巾 ,放進水裡去。 燕飛想叫一聲「姑娘」,可是說話忽然變得無比艱難,聲音到達咽喉處,變成 一聲呻吟。 小婢渾體劇震,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朝帳內望進去,看到坐起來的燕飛 ,像見到鬼般猛退兩步,捧著胸口,雙目射出難以相信眼睛所見的神情。 燕飛也呆看著她,對她劇烈的反應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輕顫,似要說話,下邊一對腿卻不自由主的退開去,抵門旁時尖叫一 聲,掉頭狂奔,穿過廳堂,不知走到那裡去了。 燕飛感到一陣軟弱,躺回臥榻去,望著帳頂。 天啊!究竟是什麼一回事?難道地府竟是這個樣子,與死前的世界沒有任何分 別。假設進房來的不是別的人,而是他過世的母親,那該有多好呢? 失去知覺前的記憶,逐分的回到記憶的海洋裡,背心還隱約有被任遙雙掌全力 重擊的冰寒感受。 蝶戀花呢? 燕飛再坐起來,目光四處搜索,待見到蝶戀花安然無恙地掛在房間一邊牆壁上 ,伴著它的還有龐義的斬菜刀,心底裡升起暖意,旋則內心苦笑。對此刻的他來說 ,蝶戀花已失去應有的作用。 難道任遙的雙掌,竟震散自己自幼修行的內功?細想又不覺是那樣?也可能是 丹劫的遺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個人正朝他所在處急步趕來,換過以前,他肯定可從足音掌 握來者的準確人數。 燕飛暗歎一口氣,閉上眼睛,心忖,來的莫要是任遙或妖女青媞,否則老子便 有難了。 一把男聲在門外道:「你們留在這裡。」 燕飛稍鬆一口氣,因為並非任遙的聲音。 「燕兄醒來了嗎?」 燕飛大吃一驚,因為他沒有聽到有人走近床頭的聲音,緩緩張開眼睛,一名四 十歲許,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對眼睛射出歡喜懇切的神色,正 仔細打量自己。 燕飛坐起身來,兩手擱到曲起的膝頭上,搖頭揮掉腦海裡的胡思亂想,沉聲問 道:「這處是什麼地方?」 男子揭開睡帳,掛上帳鉤,坐到床沿,親切的道:「是建康城烏衣巷謝府。」 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輕輕道:「燕兄在邊荒集為任遙所傷,一直昏 迷不醒,玄少爺把燕兄送往壽陽,然後再轉送到這裡來。幸好天公開眼,燕兄終於 甦醒過來。」 又猶豫的道:「燕兄目下情況如何?」 燕飛心忖,那麼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問題,道:「我昏迷了多久 ?」 那人答道:「剛好是百天之數!」 燕飛難以置信的道:「甚麼?」 那人肯定的道:「真的剛好是一百日,玄少爺擊退任遙,救起燕兄,燕兄便處 於類似修道之士的胎息狀態中,生機幾絕,只有心脈緩緩跳動。百天內燕兄沒有喝 過半滴水,連精通醫道和丹道的支遁大師,亦對燕兄的情況百思不得其解。」 燕飛挪開錦帳,舒展筋骨,出奇地心頭一片平和,並沒有因為失掉內功而來的 頹唐失意,往入門處看去,幾個人正探頭探腦的在看他,是府內護院婢僕一類人物 ,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內。 那人又關心的問道:「燕兄感覺如何?」 燕飛停止動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風,是安爺的隨從。」 燕飛微笑道:「原來是宋兄,在邊荒集我早聽過宋兄大名。」 宋悲風謙虛道:「我並沒有值得人提起的地方。」 燕飛道:「宋兄過謙了。我現時情況很好,百天沒有吃喝任何東西,仍沒有任 何饑渴的感覺,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豈非已過春節?」 宋悲風試探道:「燕兄可以運氣行血嗎?」 燕飛淡淡道:「這方面卻完蛋了,以後再與武功劍術無緣!」 宋悲風劇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卻欲言又止,最後道:「真奇怪!若 燕兄因受傷過重,真氣亂行,致生散功之禍,那麼輕則走火入魔,癱瘓瘋狂;重則 焚經劫難而亡!怎會燕兄弟像似沒事人一個的樣子?而且眼內神采聚而不散,藏而 不露,其中肯定有我們認知之外的微妙處。」 燕飛從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費神去想,我雖失去武功,精神卻非常好,有 點死而復生的快慰感覺。很想到處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甚麼變化。」 宋悲風對燕飛不把武功的存廢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為南 晉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遊興大發,宋某樂於盡地主之誼 。不過,還請稍待片刻,我須立即通知安爺和高公子。」 燕飛訝道:「高公子?」 宋悲風道:「是高彥公子,自知你來到這裡,兩個多月來,他每天都來探望一 次,風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漢,才交的上高公子這種朋友。」 燕飛失聲道:「竟是高彥那小子!他在這裡幹甚麼?」 宋悲風像怕給站在門檻外的婢僕聽到般,壓低聲音道:「高公子是個風流人物 ,兼且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所以在這裡樂而忘去。不過他對你確是關心的,小琦 還看到他,數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來呢。」 燕飛愕然道:「這小子竟會為我哭?」又啞然失笑道:「或許是怕沒人去保護 他吧?」 宋悲風怎弄得清楚兩人間的糊塗賬,拍拍燕飛肩頭,起立道:「小琦會伺候燕 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過,剛才卻差點給燕兄嚇壞了。」 哈哈一笑,離房而去。 燕飛移往床沿,雙腳觸地,湧起大難不死的感觸!雖不知是否必有後福,但已 難作計較。 更奇怪的發覺,自己並沒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這樣子的青媞和任遙 在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設法適應失去武功後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飛抬起頭來,把目光從雙足移往小琦那對射出戰戰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 人仍不敢進來,留在門外候命。不禁報以微笑道:「還怕我嗎?」 小琦俏臉立告通紅,拚命搖頭,又拍拍胸口,一副嬌憨少女的動人神態,垂首 道:「婢子失禮,唉!這些天來,公子一直躺著不動,口鼻又沒有呼吸,幸好身子 還是軟軟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樣說哩!」 燕飛啞然笑道:「你是將我當作殭屍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膽小嘛!公子勿要見怪。公 子真是平易隨和,現在恢復健康,謝天謝地啦!」 接著輕插著小蠻腰,別頭嬌喝道:「還不過來伺候公子!」 一名府衛武士和兩個健僕,慌忙撲進來,便要攙扶燕飛。 燕飛打手勢阻止,試著從床上站起來,就在他站直身體的一刻,一股難以形容 的感覺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說不出來的受用。 府衛吃驚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後,燕飛又打回原形,一陣虛弱,伸手搭上府衛的肩頭,以支撐身體,道 :「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輕的武士受寵若驚,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爺的徒弟。」 另一府僕見燕飛性格隨和可親,膽子也大起來,哂笑道:「甚麼徒弟?宋爺從 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顯是和他們吵鬧慣了,反唇相譏道:「怎麼不算?至少是半個徒弟,宋 爺不當我是徒弟,怎肯傳我上乘劍法?」 小琦卻歡天喜地的笑著道:「不要吵哩!還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則宋爺 回來請公子去見安公爺,便有你們的好看。」 燕飛仍在沉吟回味,適才站起來時那種古怪奇異的暖意。聽他們閒話家常式的 笑鬧,湧起難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兒時方有的感覺。 昏迷前的回憶,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腦海內,重整他似屬前世輪迴般的回憶版 圖,衝口問道:「謝玄是否打贏了仗?」 這句話登時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讚謝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符堅大敗 而去,人人變成評論戰爭的專家,說得天花亂墜。不過總教燕飛明白,晉軍於淝水 之戰大獲全勝,同時記起宋悲風說的,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 另一個令他驚怵的念頭湧起,問道:「劉裕有沒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對,顯然從未聽過劉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說的該是劉副將?是他親自送公子來烏衣巷的!然後又 匆匆離開。 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還是他把高公子找來的呢。」 燕飛心忖,那定是劉裕無疑,還陞官為副將,這可是至少兩個月前的事。他眼 下的情況仍是疑問。唉!尚有生死未卜的龐義,而自己再幫不上忙,只可盡通知警 告之責。忽然間,那對神密美麗的眼睛,浮現心湖。今次的距離更遙遠了!但那並 不是實質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距離。因為燕飛再不屬於刀頭舐血的世界。 謝安負手立在東院的望淮閣,憑欄俯視下方永不言倦、緩緩流動的河水,可是 ,他本人卻頗有力盡心疲的感覺! 淝水之戰帶來的喜悅,已被朝廷於今尤烈的劇鬥取代。司馬曜變得很厲害,自 兩個月前,他把司馬道子獻上的美女納為貴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脅,不但荒 廢朝政,晚晚在內殿與此女飲宴狂歡,沉溺酒色,權柄遂逐漸落入司馬道子手上, 開始傾軋他謝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國寶,夥同司馬道子不斷向司馬曜說他壞話,敗壞他 的名聲,令司馬曜對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勢急轉直下。 足音傳來,宋悲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燕公子到!」 謝安拋開心事,欣然轉身,雙目倏的亮起來,打量著眼前步衣儒服,仍沒有掩 蓋其飛揚神采的年輕小子。 燕飛也在打量他,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在河風的吹拂下,衣 袂飛揚,一身仙風道骨,狀如仙人。 謝安長笑道:「高峰入雲,清溪見底,燕飛長空,燕小弟貴體康復,可喜可賀 。」 燕飛心頭湧起一陣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動,苦笑道:「多謝安公關心,安公的讚 譽,卻是愧不敢當。燕飛武功盡失,對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沒有翱翔高空之志, 只希望平平淡淡渡過餘生。」 謝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牽拖直抵欄旁,讓燕飛與他並肩憑欄遠眺,這才 放開手。 宋悲風靜靜退下,心中充滿對燕飛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緒。他剛才把過燕 飛的脈搏,清楚曉得,燕飛內氣盡消,已變成一個普通的平常人。 燕飛並沒有因當朝名相的特別眷愛,而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一向獨來獨往 ,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權勢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卻不由對謝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謝 安的身份名位,竟對寒門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擺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氣魄,而 他高雅的談吐舉止,更是令他心折。 謝安悠然神往的道:「據說黃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於日落時分來到洛水 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驚鴻,婉婉如游龍,遠看皎如初升朝陽,近看則 有若芙蕖出綠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舉起瓊杯相奉,且邀其會於深淵,瞬即 不見,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無由交往,曹植徘徊終夜,不忍離去,遂 作下名傳後世的『洛神賦』。」 燕飛凝望秦淮河對岸,被白雪淨化的純美天地,河上舟楫往來不絕,耳邊聽著 謝安忽然大發思古幽情,向自己這個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個人神相戀的淒迷故 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 謝安不愧風流名士,燕飛隱隱感到,他是要借述說此一故事,以傾訴心內積鬱 的情懷,亦可說對他燕飛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個值得深談的對象。 相傳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兒,溺於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離騷』早有提 及。曹植『洛神賦』描述的是一段沒有結果的人神苦戀,也暗喻著曹植本身對家族 皇朝的眷戀,是一種壯志難酬,備受壓抑的情懷。美麗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徵, 可惜,理想飄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謝安目前的寫照。 燕飛輕歎一口氣道:「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既是事與願違,安公何不重歸東山,不是遠勝在一個再沒有希望的地方,苦幹著力 不從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詩文,來自曹植的『七哀詩』,充分顯露出他文武雙全的才華,比 之擅於清談的謝安毫不遜色,更為謝安提出他認為恰當的解決方法。 謝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覺,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飛一震失聲道:「甚麼?」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圭,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發生在淝水之 戰後百日之內,拓跋圭會否因尚未站穩陣腳,被亂世興起的巨浪所淹沒呢?黃金社區﹐如要轉載請保留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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