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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姓氏筆劃 | 第二章 人性溫暖和大屠殺 |
| 第三章 神秘女郎 | 第四章 啷裡個啷 |
| 第五章 偷窺大王 | 第六章 她有一個夢想 |
| 第七章 血腥之旅 | 第八章 大逃殺 |
| 第九章 小金臨死前的夢想 | 第十章 黑暗的心 |
| 第十一章 讓你一次窺個夠 |
【第一章 姓氏筆劃】 (一) 他姓金,是一個極其樂觀、開朗、討人喜歡的年輕人。 有人說,他的笑容就像陽春冰雪上的陽光,誰碰到了他,都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魅 力融化。 女人這樣說,男人也這樣說;妓女這樣說,小偷也這樣說。 能夠被妓女和小偷如此評價,恐怕不容易吧。 因為他高興起來了,便會去妓院高歌豪飲,雖然他經常是一個窮光蛋,可他一有錢 ,就立即拉朋友把錢花光。那速度比他拔刀還快! 他拔刀的速度已經很快了——至少在我們捕快這一行裡,他拔刀的速度不是數一, 也得數二。反正沒人見過比他更快的。 他姓金,這個姓並不怎麼好,我的意思是請聯想一下:姓金的出過什麼有名的大人 物嗎?好像是空白……相反,一提到金字,絕大多數人都會眼睛發亮,他們立即聯想到 黃金、金銀首飾、金錠金葉子金條金元寶,或者金榜題名。最浪漫的人也不過想到天邊 朝霞的萬道金光。 為什麼偏偏得形容為金光呢? 可見人們內心之貪婪俗氣。 說遠了,我的意思是,姓氏跟現實根本不是一回事。 就像姓金的,身上多半沒幾兩金,還都是小人物。 當然了,做一個快樂的小人物,呼朋喚友,逍遙買醉,千金散盡——假如偶爾真有 千金的話,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小人物根本不需要講他的名字。 說了別人也記不住。 他就叫小金,或者金捕頭,若直接喊他兄弟,他也會哈哈一笑答應。 他的笑容很有魅力。 他很帥。 他的朋友三教九流,甚至還有妓女、小偷、兒童、老嫗。 三十年前,他就是這樣一個單純、快樂、刀法快如閃電的年輕人! 他樂於為人拔刀。 他願意為兒童、老嫗、白癡拔刀,如果誰欺負了這些弱者。 他也願意為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和我拔刀。 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都是他衙門內的同事,都是捕快,武功稀鬆平常,簡直 臭不可聞。 可誰讓他們都算是他的兄弟呢? 我也是他的兄弟。 我也是小人物。 可若論刀法,捕快這行裡,惟有我能同他相提並論——不同的是,他的刀極快,我 的刀很慢。 豈止慢?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根本不拔刀。 (二) 那一年初秋,大地蕭瑟。 天下大旱,遍地蝗災。 到處都是流民,聚眾結伙,打家劫舍。 山林呼嘯,風聲鶴唳。 每天帶著幾名兄弟在縣城狹窄的街道上巡視時,我都覺得肩上的壓力陡增,不由暗 中攥緊腰間的刀鞘。 我姓劉,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捕頭。 我是個單身老男人。相貌穩重,三十多歲的年紀,若到了妓院,準被鴇母判斷為四 十多,當然不為辦案,我才不涉足那種地方。 俸銀少得可憐,我自己都不夠花,再說若有結餘,我寧願拿來接濟家境困難的兄弟 。 我的姓也很普通——劉這個姓,出過一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不過都是些狡猾陰險、 野心勃勃的無賴。 比如漢高祖劉邦,就是個大無賴。他年輕時好喝酒,又沒錢,便跑到隔壁王老太和 武大娘的酒鋪賴酒喝,喝完了不願付帳,就倒在地上裝醉,可眼睛還色迷迷地盯著武大 娘。後來有一次,他喝醉跑出去,正碰上秦始皇出巡,他瞧了大發議論:「啊,大丈夫 當如此!」於是就野心發作,開始拉班子找人歸附,做起了小首領。 劉邦首領漸漸做大,跟項羽打仗爭天下。項羽捉了劉邦的老爹,隔著戰壕恫嚇說: 「不投降,我烹殺你爹!」豈料劉邦笑道:「項羽啊,我們曾結拜兄弟,我爹就是你爹 ,如果一定要烹殺你爹,就也分我一杯羹吧。」項羽給這無賴搞得沒辦法。結果還是被 劉邦打敗了。 還有賣草鞋的劉備,為了拉山頭立門派,非得篡改族譜,稱自己是漢室宗親。 後來劉備與曹操打仗,部下趙子龍千辛萬苦幫他救出兒子阿斗,他卻把阿斗往草叢 裡一扔——假裝要殺死阿斗,說:「豎子,險些害我折損一員大將!」騙得一大堆部下從 此對他死心塌地。 ……但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捕頭。 如果說這個姓給了我什麼,也就是性格內向吧。 劉,立刀劉,姓氏筆劃中有刀。 是的,我使刀。 這沒什麼稀奇,捕快都使刀,我十八歲進衙門,上司就發給我了一柄刀。 普普通通的朴刀。 我卻喜歡刀。 沒事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盯著刀琢磨:若抓到了哪個江洋大盜,他想向我行賄—— 假如他恰好使刀,刀法也不錯的話,我就會拒絕他的銀兩,向他討教幾招。 就這樣,二十多歲的時候,我的刀法已頗為出名了。 年輕人的血熱,刀通常也快。 我那時的快刀,雖比不上後來小金的,也算得上潑水不入。 二十一歲時,我赴山西公幹,憑著一柄快刀翻飛,擒住了太行山十八大盜。那一役 使我名聲大振,回京師不久就被提升為捕頭。 是長安城最年輕的捕頭。 二十三歲,我在長安西市路見不平,拔刀又鬥敗了「六合劍」仇琅琊,那可是長安 城最有名的劍客之一,但第二天我就丟了捕頭職位,淪為小捕快。 ——因為仇琅琊是德王府的教師爺。 沒有一個捕頭該去惹這樣的對頭。 ——有時候人跟人比的根本不是刀快劍快,而是別的。 花好長時間,我才醒悟這個道理。 又花了三年,我才重新做回捕頭。 這時候,我的刀已經很慢了,通常情況下,我都懶得拔刀。 是啊,做一個捕頭,需要拔刀的情形確實不多。你把臉一板,百姓客商小販通常怕 你,地痞潑皮也得給你面子;捉拿小偷盜賊,督促手下的弟兄們去辦,就像上司督促我 一樣。實在不行就懸賞,總有人為賞銀出賣同夥;至於有權有勢的傢伙,在他們面前更 不能隨便拔刀。 所以,我變了。 我的口訣是一慢二看三放過——在能放過的時候。 奇怪的是,我越不愛拔刀,治下的百姓和同衙的弟兄們反而越敬畏我。 等到認識小金,我愈發覺得我的刀慢得有理,符合我這人的性格。 立刀劉——什麼意思?就是把刀藏在身上嘛。 小金的性格放肆,刀法也放肆,快如潑風,就像他的人一樣。 我記得第一次看他使刀,是在一片夕陽下,對方是一批持械劫道的無賴。小金這個 人,出刀根本不看對手,只一昧快攻,彷彿不把刀使快,他的手就不爽,心裡也不痛快 。 那幫傢伙當然不是小金對手,片刻後便大呼小金是「好漢」。 其實小金根本沒必要出手,他們雙方打完,我慢慢踱上,無賴中有人認出我是劉捕 頭,頓時害怕得篩抖起來,要請我和小金喝酒。 小金反而笑了,說喝酒很好啊,喝了酒你們就不抖,大家可以再打一次。 我抱著刀,一言不發。我慢慢地看,決定把這些毛賊先放過。 有一回同事們喝酒,桌上有人喝高了壯起膽問:「劉捕頭啊,你的刀法可有名稱? 」 那天我喝得也有些高,便回答他:「抽刀斷水——」 不錯,刀再快,刀法再好,也斷不了水。 所以你抽刀斷水之前,就得想清楚,這一刀果真能把水斷了? 退一萬步講,果真要斷水,也得把刀慢慢地落下,那簡直不是斷,而是擋——落得 慢了,姑且還能擋一擋。這刀法好無奈,可再退一萬步說,人生在世,不也是這般無奈 嗎? 所以,慢刀如此。 我當然不會把這番道理在酒桌上全講出來。可同事又問了,涎著臉:「劉捕頭,你 再給小金的快刀取一名稱,可好?」 同事之間嘛,必要時得開開玩笑,於是我就開玩笑: 「小金的刀法叫——千金散盡!」 我記得他夕陽下那陣陣金光閃耀的刀風。 千金散盡,用來形容小金刀法的豪爽。 可千金散盡還復來——招法中也隱藏寓意。刀能放不能收,不算好刀!小金的快刀 收放自如,能看出這點,才是我慧眼識貨的本事。 可惜,滿桌皆醉,沒有誰聽出我這兩句話的深意! ——有時候我一個人禁不住想:究竟快刀好呢,還是慢刀好? 究竟小金的「千金散盡」厲害,還是我的「抽刀斷水」略勝一籌? ——沒有答案。 我跟小金姓氏不同,性格不同。我長他十歲,彼此又是兄弟,當時我想,我們不會 拔刀相向,也就沒有機會比試一場,反正各人樂得其所吧。 咳,說遠了。說到底,我們兩個是連名字都不被人記住的捕頭,我們使的刀,也是 普普通通的朴刀。 ……天下還有更厲害的刀…………不僅僅是一把刀,而是千把萬把刀! 一門刀! 那時候,我已從京師調赴了小小的縣城,時間一晃,不知不覺已在小縣城裡干了三 年。 縣城很普通平凡,離京師也就幾百里。 然而那境內藏著天下最可怕的刀。 我是慕名而去的。 不要忘了我姓劉,立刀劉,我姓氏裡流淌著刀的血液! 我渴望見識一下最可怕的刀法。 但三年過去,我才發現僅憑我一個人,根本見不著。 因為在對方核心的刀法外圍,還有許許多多的刀護衛著。與對方相比,我手下的大 狗、二馬、屎坨子完全是窩囊廢。 好漢難擋眾拳,個人難敵江湖啊! 於是我想到了小金——以小金的脾氣,不管是捕頭還是捕快都幹不長。我派人打聽 ,果然得知沒有我的庇護,小金在京師混不下去,淪為閒人。我便寫信去,請小金來幫 我。 我告訴他,就像原來一樣,我做正捕頭,他做副捕頭。 因為,我們是兄弟! 小金來到縣城那天,滿城晚霞,天空像被血染紅了。 街紅,人紅,風也紅。 我抱著刀,慢慢站在衙門口看他過來,不由暗暗心驚:難道召來小金真是一個錯誤 ,會給他帶來血光之災? 小金卻滿不在乎,遠遠一笑:「兄弟,我來了!」 「各位,見過金捕頭。」 我不動聲色,朝身旁的大狗、二馬、葫蘆和屎坨子等人吩咐。 屎坨子趕緊按我事先叮囑,捧上了一柄帶鞘朴刀。 「這是衙門裡找到最快的一把刀,比劉捕頭使的都強!」屎坨子奉承道。 小金哈哈一笑:「我大哥的刀,根本不出鞘,要他拔刀比脫褲子都難。」 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等都一陣爆笑,覺得小金風趣可愛。小金和他們頓時混 了個自來熟。 「大哥,我從京師來,就拿這把刀來招待我?」小金又朝我笑。 「不,弟兄們商量好了,晚上去牡丹坊給金捕頭接風!」大狗說。 「這才是好兄弟!」小金笑道。 牡丹坊,是城裡最好的妓院。 大唐治下,不能沒有捕快,同樣也不能沒有妓院。 待吃完,喝完,玩完,第二天見過縣太爺,小金就做起了金捕頭。 兩個捕頭,兩把刀。 要面對千把萬把刀。 那些刀,合成一門,令天下捕快聞風喪膽! ——「飛刀門」。 我轉身望去,晚風嗚咽中,天邊殘陽似血,殷如刀割。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人性溫暖和大屠殺】 (一) 八月十四。 牡丹坊,漆黑一片。 八月十五前一夜,本來是妓院張燈結綵大宴賓客的好時辰,羈留客旅、歸家無望的 商人們,很願意來此擁香攬玉,在笙歌美酒中,忘掉天涯斷腸的縷縷鄉愁。 假如有一名客人那晚到了牡丹坊,在臨死之前,他腦海裡大概會掠過如下場景:— —言笑晏晏,鴇母迎在門口熱情召喚。 ——龜奴們捧出桂花美酒,門簾後妓女們的環珮輕響。 ——几案上擺滿佳餚果品,糕點、蘭瓜、玉柚、西域的瑪瑙夜光杯。 ——水袖輕拂,燈影中妓女盈盈起舞。琵琶聲脆,簫樂妙曼,樂工們掛滿微笑,也 竭力讓客人們一歡。 酒過數巡,樂到酣處,猛然間馬蹄聲驟,地動山搖。 來馬雖然只是十餘匹,可卻似一道風暴,猶如百匹、千匹! 門「轟」地被撞開,幾道黑影撞入,席間一片驚炸尖叫。 接著是一陣可怕的撕裂聲來自窗外和撞開的門外。 燈籠燭火悉數被撲滅! ——死寂! 然後……對這名客人來說,沒有然後了……因為他的胸膛已經被撕裂! 寂靜只持續了片刻。 ……然後——「撲」地一聲,一枝火折子被擦亮! 每雙隨光亮睜開的眼睛,都被屋裡瞬間呈現的慘狀所震撼:所有的妓女、龜奴、鴇 母、客人均已是開腸破肚或肝腦塗地!每具屍體都被數枝漆黑的短標槍釘在地上! 那標槍,熟鐵鑄造,打磨鋒利,帶著一綹黑纓。 簡直不敢想像,需要何等的膂力,才能將它擲入人的體內? 何況不止一枝,屋子裡密密麻麻,像刺蝟般插了近百枝。連燈籠、燭台、盤盞無一 不被剖成兩半。 如果湊近看,可以發現標槍上鑄有渾黑的徽記:一隻猙獰的黑鷹。 但旁人不會看到——因為不相干的人全都死了! 屋裡只有三個活人:兩個黑衣人,提著單刀,像雕塑般凝固著。 其中一個咬牙拄刀,大腿被標槍穿透,人在低沉喘息。 另一個則顫抖著捏住火折,朝屋中望去——几案旁,端坐著一位灰袍老者,赤著手 ,胸膛處鮮血凝結,顯然是重傷多時。在老者身前,有兩名黑衣部下正跪著,怒目瞪圓 。細看兩人均身中數槍,不屈而死。顯然剛才為老者擋住了風暴般的襲擊! ——四個黑衣人,簇擁著老者剛剛逃到此地,屋外瘋狂的襲擊便緊接而至。 他們是誰?究竟什麼樣的對手要如此捨命追殺? 「幫主,你老人家可安好?」那名拿火折子的部屬顫聲問道。 老者冷笑一聲:「把燈點上!」 「幫主,不妥。」另一名部屬緊張地勸道。 「嘿,八月十四,月圓前夜,飛鷹營的龜孫子想取老夫的性命,咱們便在此迎戰! 」 老者不動聲色,他對滿屋的血泊視若無睹。 彷彿血腥味愈濃,他身上的豪氣愈盛。 「拿酒來!」他低喝一聲。 (二) 燈點燃了,精緻的燈盞雖然被剖為兩半,但燈油還剩,燈芯仍殘。 燈火搖曳,估計能支撐片刻吧,但片刻已夠。 從進門、被襲到死裡逃生,不也就頃刻之間,快得如眨了眨眼嗎? 所以,殘燈足矣。 酒也倒上了,在狼藉的屍首堆中,居然撿出了一隻完好的夜光杯,它落在一名腦漿 白花花淌出的妓女懷裡。還有名死去的龜奴抱著一缶葡萄酒,缶雖碎,可缶底的酒倘能 飲。 於是,一杯葡萄美酒,殷紅蕩漾——簡直像變出的魔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是大唐詩人王翰的名作《涼州詞》,詩意蒼涼。 人生難求一醉,笑看沙場生死! 几案上酒紅,四周的鮮血也紅。 老者凝視著酒杯,卻沒舉杯一飲。 老者傷勢極重,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兩名黑衣部屬橫著單刀,守在幫主左右。 那枝標槍仍插在其中一人的大腿上。兩人怒目朝外,也不去飲酒。 不需飲酒,他們已有酒意! 對壯士來說,酒能催膽。惡向膽邊生,便能生出無窮殺意,以一敵十! 可他倆本來就是死士,甫然遭襲,同門弟兄的死,早已使他倆悲憤填膺,懷有必死 之心。 所以,不需飲酒,他倆已滿身酒意、殺意、死意! ——主僕三人,還能夠活下去嗎? ——答案是:不可能。 ——死亡將會來得飛快,正如几案上的那盞殘燈,油枯燈滅。 ——臨死之前,他們在想什麼?尤其那老者,他顯然是一名威名赫赫的人物。威名 赫赫如他,總不會像屋裡那些嫖客一樣死得渾渾噩噩,死而不知其所以然吧? 老者很冷靜,他胸口的血在不停地往外滲。 他盯著那只酒杯。 他已經注意到,酒杯被震開了一道不引人注意的細紋。 裂紋雖細,濃稠的酒汁同樣在悄悄往外滲。 他知道自己的組織,自己的計劃也有這麼一道縫——十天之前,他率領手下的「飛 雲十八騎」決定潛回故鄉,看望自己的女兒。 女兒自幼雙目失明,是他在世上的惟一牽掛。 他一向行蹤詭秘,四處雲遊,統率巡視著龐大的地下組織。 他的組織與官府為敵,歷年來被官府追捕通緝。 他們從來抓不住他,因為他勢力之龐大嚴密,絕不在層層官府機制之下。 但,八月十四——他必須在八月十五之前趕回,佳節思親,這是他心底惟一的一條 縫! 即便如此,組織中知道他具體行程的人也極少,何況他夜行晝伏。 他遭遇了兩波攻擊——第一波,在路上,鬼頭大刀與鬼形鐵盾陡然襲擊,一組一組 的攻擊手前赴後繼,如鬼魅般四面殺來。他頓時認出,這是州府訓練的最精銳的「八隊 」! 「八隊」,顧名思義,每隊兩人,一共八隊。「八隊」雖訓練有百餘人,可每次只 派十六人,不需第九隊,向來攻無不克。 「飛雲十八騎」雖浴血死戰全殲「八隊」,可自身也折損過半。 殘部們護著他,拚命奔入縣城,想在牡丹坊贏得喘息。他們當夜的落足點本來就計 劃在牡丹坊。 可當漆黑標槍接踵呼嘯而入時,他明白徹底落入埋伏了。 這是比「八隊」更凶殘的伏兵,來自京城禁軍的「飛鷹營」! 「八隊」擅長地戰,「飛鷹營」擅長空襲。 據說被「飛鷹營」圍住,沒有人能生還! 此地距州府八十里,距京師數百里,兩支精銳竟能提前在此設伏,難道不正說明自 己的組織中出了道可怕的裂縫嗎? 老者很憤怒。 也很冷靜。 他明白自己多半難逃此劫! 可他必須命令自己,要在須臾之間找出那道裂縫所在! ——他找得出來嗎? ——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居然找到了。 ——你們也許會問,我怎麼知道他找到了?怎麼知道他當時的心機? ——我一會兒再告訴你們……——先提醒一句,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捕頭! ——捕頭是做什麼的?除了巡街,緝拿小偷小摸,稱職的捕頭應該懂得閱讀案卷。 在縣衙裡,歷任縣太爺遺留下來了厚厚的堆積如山的案卷,我曾經花很長時間鑽研過它 們。我肯定是該縣有史以來最用功的捕頭。請記住三十年前縣捕房裡秉燭夜讀而臉色臘 黃的劉捕頭吧! ——所有的案卷都可歸納為三個字:「飛刀門」! ——案卷記載,「飛刀門」在該縣發跡,然後如星星之火,蔓延全國,終成大唐從 未有過的地下組織。十餘年間,無論官府怎樣拚力搜捕,竟無法將其剿滅! ——閱讀案卷彌久,我愈來愈瞭解它的歷史,往往恍然神馳,忘了自己是捕頭,而 把自己想像成另一個人。 ——因為,不瞭解對手,就無法擊潰對手! ——因為,所有關於「飛刀門」案卷又可再簡化為三個字,它的幫主:柳雲飛! (三) 屋外房頂,「飛鷹營」新一輪的攻擊已經發動。 距屋內油燈點燃,過去了也就喘兩三口氣的時間。 兩名護衛著幫主的部屬,緊張地聆聽著外面的動靜。 這兩名部屬,一名叫雲十三,一名叫雲十四。「飛雲十八騎」中人能夠被幫主賜姓 為雲,是莫大的榮幸,其忠誠悍勇在眾多門徒中自然萬里挑一! 「飛雲十八騎」已經折損過半。 剛才進入牡丹坊,殘餘的十八騎立即分為兩撥,一撥護幫主進屋,一撥到院中搶佔 各處要地,但「飛鷹營」早已埋伏,所以還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此刻,院中的弟兄們正在朝屋頂搶攻,試圖逐走「飛鷹營」。 雲十三和雲十四面目漲得通紅,聽著屋頂的利器呼嘯聲:兩種銳利之物在互射。 不斷有屍體「啪啪」摔落下來,像折翼的鳥。 雲十三和雲十四臉色陰晴不定,顯然對房頂激烈的戰況判斷不清。 他倆除了手握單刀,腰間還各挎一隻鹿皮小囊。 囊中有刀。 飛刀。 「飛刀門」的標誌之物。 屋頂的呼嘯,便是「十八騎」的飛刀與「飛鷹營」的標槍在互射! 飛刀的聲勢漸漸弱了……雲十三和雲十四臉上悲憤交加。 從始至終,那老者——幫主柳雲飛卻正襟危坐,似在沉吟,聽任胸口的鮮血一點點 往外滲! 雲十三終於按捺不住,朝幫主磕了個頭。 雲十三:「幫主,我先去一步。」 說罷,雲十三怒吼一聲,一手提刀,一手攥著刀囊騰身躍出窗口,蹈死地而去! 雲十四目送著兄弟去送死,眶眥欲裂,熱淚長流。 沈默的老者柳雲飛也眼中一熱。 可這時候,柳雲飛卻做了件奇怪的事:他緩緩伸指,蘸取了杯中的葡萄稠酒,在几 案上疾書起來:「海客談瀛洲。 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 雲霓明滅或可睹……」 ——沒有人知道,柳雲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為什麼書寫這首詩。 ——但稍通文墨者都知道,這是大唐詩人李白的傑作《夢遊天姥吟留別》。 ——大唐隆盛時,詩壇豪傑如星辰燦爛,李白正是其中執牛耳者,豪放灑脫,蔑視 權貴,無人能出其右。 ——傳說「飛刀門」幫主柳雲飛便是從李白詩中悟出豪放刀意,創立「飛刀門」的 。 ——這首詩的最末兩句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可從屋頂鏖戰的情形看,柳雲飛顯然已不可能把詩寫完。 屋頂的飛刀聲逐漸稀疏,殘餘的「飛雲十八騎」戰死殆盡。 「啪」的一聲,一具屍體重重摔落。 屋內的雲十四臉色一變,他聽出來死者正是雲十三! 窗外陸續有短標槍凶狠射入。 雲十四腿上插著一根標搶,瘋狂舞動單刀,作困獸之鬥,把射入的標槍紛紛斬落。 柳雲飛神情落寞悲愴,仍揮指蘸酒疾書,酒跡淋漓似血!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几案上的半盞燈油將流盡,燈芯搖晃欲滅,柳雲飛神遊物外時,是否也回顧著 他豪放的幻滅的一生? ——他年輕時,也曾像前輩詩豪李白一般,縱情名山大川,結交俠士,修習刀法劍術 。 ——他曾經夢想科舉高中,光耀門庭,可大唐代代皇帝昏庸,當年如李白者都抑鬱 失意,更何況他……——他到了四十歲,才娶了嬌妻。可婚後一年,他就被惡宦逼陷遠 走,等他數月後返鄉,才發現嬌妻竟被縣官姦淫,羞憤自縊,給他留下一個雙目失明的 苦命幼女。 ——他一怒之下,殺了縣官,棄筆從戎,加入當地的一個小幫會。以他的文才武功 ,迅速取代了前任幫主,並在十餘年間,將幫會改稱為「飛刀門」,擴張為江湖第一大 門派。 ——他殺人如麻,冷血無情,雖然被誅者多是貪官巨豪,但他的名字已足以使任何 人聞之色變! ——這一切並不是秘密,在官府的案卷中都有記載。 ——然而,今夜,這些都將被終結嗎? 燈芯搖曳,似難以支撐的殘軀……明滅的光影中,雲十四身上連中數槍,慢慢跪倒 而死。 死時,雲十四還兀自擋在幫主跟前,怒視窗外。 柳雲飛書寫的手指也變慢。 他像在留戀著什麼……是留戀詩中的勃勃生趣,還是留戀他的顯赫幫會?是留戀他 的目盲女兒,還是他的秘密情人? 他掌握著太多秘密。情人,也是他的秘密之一……忽然,窗外黑夜中如狂風勁掃般 ,響過一陣尖銳呼嘯。是飛刀之聲! 柳雲飛手指停住。 他盯著寫到一半的詩,表情無喜無悲。 那是一種枯槁的默然。 片刻的寂靜。然後,屋頂「啪啪啪」地落下幾具屍體,夾雜著鐵標槍脫手的叮噹聲 。 「飛鷹營」的這批伏兵竟瞬間被殲! 緊接著,一個青衫漢子蒙著面,緩緩進來,步態灑脫不羈。 柳雲飛不看,只默默盯著几案。 青衫漢子不看他,也望向几案。 蒙面中的眼睛,異常銳利,一下辨出寫至半途的詩句:「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開……」 青衫漢子詭秘一笑,替柳雲飛念出了接下來未寫出的幾句。 柳雲飛仍不抬頭。 燈芯一頹,屋內徹底陷入黑暗…… (四) 「你來了。」柳雲飛淡淡地說。 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照耀進來,落到兩個人身上,一個青布蒙面,一個滿胸血污 。 他倆的四周,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和突兀的短標槍,是血腥屠殺後的現場。 月光雖然皎潔,卻有一種隱隱悲愴,只差一夜,它圓而未圓。有許多生命停止在這 一夜,永遠不能抵達團圓。 青衫漢子不說話。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柳雲飛又說。 「是,我想來看看。」青衫漢子答道。 「你看到了什麼?」柳雲飛說。 「詩。」 「你明白我為什麼寫它?」 「明白。」 「所以,你想來擦掉?」 「是的。」 ——假如有人在一旁暗中窺聽,會覺得他倆的對話完全沒頭沒腦。 ——這青衫漢子跟柳雲飛究竟是什麼關係? ——幸好,對話並沒有完。 「隨風大俠與老夫詩酒相交,此事人人皆知。」柳雲飛說。 「正是。」 「可除了我,天下人沒有誰知道你的真面目。」 「是的。」 「我留下此詩,便是暗示害我者,隨風大俠也,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隨風也覺得奇怪。」 「也許你一疑惑,」柳雲飛冷笑道,「把此詩留給外人一睹也不一定。」 「幫主行事高深莫測,我的確不明白。」隨風道。 柳雲飛甫一發笑,胸口的鮮血便源源湧出,在月光中森冷無比. ——這段對話,會令旁聽者愈發困惑重重。 ——青衫漢子的身份是隨風大俠,與柳雲飛平輩相交,可他為何竟是謀害柳雲飛的 兇手? 「老夫若沒猜錯的話,此事只有兩人參與,」柳雲飛歎道,「你,和她!」 隨風不說話,似乎默認。 「你們兩個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柳雲飛再歎道。 「我為幫主忍辱負重多年,而今確實對幫主心寒了。」隨風說。 「哦,你為何不再忍一忍?」 「這些年,我為幫主殺人無數,每多殺一人,便更明白一分——幫主不過是把我當 作一把刀使。」隨風黯然道。 柳雲飛沉默。 「她和你出賣消息,精心設伏,要老夫今夜赴死?」柳雲飛又道。 「是。」隨風答。 「『飛鷹營』主力精銳悉數埋伏在城東,」隨風小心補充,「他們片刻即到,幫主 縱有通天神功,也難突重圍了。」 「可你還是為自己留下了一點時間。」柳雲飛語氣驟緊。 隨風一怔,問:「什麼意思?」 「你有意讓『飛鷹營』主力來遲一步,想借此空隙,見老夫最後一面?」 隨風不語。 「你跟五年前一樣,仍掂記著老夫的飛刀絕技。」 「不錯。可這三年來,我漸漸明白,人生之中有比刀法更可貴之事,所以,今夜幫 主傳也罷,不傳也罷,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很好,花非花,飛刀殺!」柳雲飛道,「當年老夫在一片花叢中練刀,目睹日出 日落,花開花謝,悟出了這招絕技『飛刀殺』!」 隨風的眼中露出期待。 「你不怕老夫使出這招,殺了你?」柳雲飛帶著嘲笑道。 「幫主身患重病,一年前已無法出刀了。」隨風試探著說道。 「呵,這秘密想必也是她告訴你。」柳雲飛苦笑。 隨風不說話。 「『飛刀殺』的刀訣在我女兒處,」柳雲飛緩緩道,「可我叮囑過,她喜歡哪個男 人,方可傳他!」 隨風目光閃動,似在記誦。 可這時候,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帶著一種恐懼!那像是兔子碰到了蛇蠍,或者獵 手發現了獵物復活! 因為,在柳雲飛手中,不知何時,又多出個鹿皮囊! 柳雲飛手一翻,三柄飛刀已扣在掌中。 刀身彎成奇異的弧形,古樸寒冷! 刀一入掌,衰老重傷的柳雲飛竟又變成了一頭威風凜凜的老獅子! 隨風身形畏縮,被刀意籠罩。 「你剛才的飛刀已使得不錯,」柳雲飛盯著隨風,緩緩道,「可你別忘了,刀有兩 刃,既能傷人,也能殺己!」 隨風不敢進退,僵在原地。 窗外,有三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站起,是「飛鷹營」甦醒的伏兵。 柳雲飛突然出手,三道寒光,從他掌中奪魄而出! 像白練,像月光傾瀉。 快得讓人目不暇接! 因為根本不知道該追蹤、躲避哪一道。 隨風只好不躲,絕望地閉上眼,喊了聲:「飛刀殺!」 豈料,那三道光從他臉頰掠過,竄出了窗外。 「嚓」、「嚓」、「嚓」三聲輕響,切斷了三名剛剛站起的伏兵的咽喉。 刀光不停,旋轉著飛回屋子。 柳雲飛抬起手,三把刀像飛回的鴿子「啪」「啪」「啪」閃電般落入掌心! 與此同時,柳雲飛低吼一聲,胸口傷創迸開,無數點鮮紅的血花像烈焰般噴出,在 靜謐的月光下交織成一幅奇異可怖的死亡圖景。 他凝聚了最後一口氣,放出「飛刀殺」! 刀詭異,人也詭異。 隨風命懸一線,刀下逃生! 若有人旁觀,旁觀者一定和心有餘悸的隨風大俠一樣,滿懷疑惑——柳雲飛臨死之 前,既然能手刃三敵,為何不殺了隨風,而放過了他呢? (五) 我得承認,以上這段講述,對我來說是極其困難的。 三十年過去了,我仍記得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其中充滿了太多的陰謀、詭秘、血腥 和死裡逃生。 當時我離「飛刀門」幫主柳雲飛數尺之遙,直到他怒吼氣絕,我的朴刀都不敢向他 揮出,事後我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汗。 但我是劉捕頭。一名好捕頭不僅要沉得住氣,還要善於整理歸納自己的觀察所得, 因為捕頭不是獨行俠、不是逾牆盜,對看到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置於腦後。一名捕頭 得向上司或同僚清晰準確地匯報交代,這才叫忠於職守,才叫好捕頭。 以下是我作為劉捕頭的祥盡交待:——事發當天,我隱隱覺得情況有異,因為縣太 爺含糊其辭地說,讓我晚上別派弟兄們巡街,尤其是城東和牡丹坊一帶。後來我得知, 這是「飛鷹營」和「八隊」的意思,兩支官府精銳秘密開入縣城已兩日,知道此事的只 有縣太爺和我。 ——我明白晚上可能和「飛刀門」動手,「飛鷹營」和「八隊」卻瞧不上我們這些 縣城捕快,不讓我們插手。我心生不快,傍晚便悄悄潛入牡丹坊。我是單身漢,無牽無 掛,別人管不著我。 ——這樣,重傷的柳雲飛和部下闖入牡丹坊時,我就在現場。「飛鷹營」陡然發動 襲擊時,我也親眼目睹。我只是沒想到,「飛鷹營」會如此殘暴,為剿滅柳雲飛不惜血 洗無辜,將一干客人和妓院眾人悉數屠戮。我有武功,躲過了這一劫,並手握朴刀,縮 到了屋角。 ——隨風大俠幹掉屋頂的「飛鷹營」,進來找柳雲飛索要刀訣時,我大致聽得明白 :隨風出賣了柳雲飛,將柳雲飛的行蹤洩露給「飛鷹營」。 ——回縣衙後,我查閱檔案,在柳雲飛親朋好友一卷中記載道:隨風大俠,與柳雲 飛乃忘年之交,酷愛李白詩作。據稱來無影,去無蹤,除柳雲飛外無人見過他真面目。 他刀法驚人,謠傳他曾為柳雲飛懲處過數十名叛徒。 ——但隨風為何背叛柳雲飛?其中奧妙,就決非我一個普通捕頭所能明白了。 ——總之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實難揣度。 ——不管怎麼說,柳雲飛死了,這可是聳動朝廷及江湖的大事! 我還記得,那一晚隨風縱身從窗口消失後,我從藏身的角落戰戰兢兢地出來,背上 的布衫貼著肉,冷汗濕淋淋地像做了惡夢一樣! 我兩次死裡逃生。 「飛鷹營」在屋頂大開殺戒時是一次。 在柳雲飛身側,沒有被他發覺又是一次。 若被他看到,將「飛刀殺」朝我使出,我還能有命嗎? 做一個克盡職守的捕頭,真是不容易啊! 借助月光,我望著柳雲飛地上的屍身,腦子裡還迴盪著眩目驚心的三道閃電。我自 恃刀法不錯,主動申調來此地,就為了見識「飛刀門」的刀法。可柳雲飛的「飛刀殺」 絕技,我連看都看不清! 它被使出時,白光茫茫一片,就像水霧,就像鬼魅。我自稱「抽刀斷水」,我從何 斷起? 這麼一想,我脊背上的冷汗便更添一層。 我目光往下,看到几案上殷紅的酒跡詩句已經被擦掉了。 我目光再往下,盯住柳雲飛的雙手,他手中有鹿皮刀囊和三把弧形飛刀! 我心怦怦地跳,悄悄上前,取下了刀囊和飛刀。 刀鑄虎形花紋,有一股冷腥,一股肅殺威嚴。 彷彿在提醒我人生的危險與恐怖。 我輕輕撫摸著刀,帶著敬意和畏懼。 ——然而我怎麼能想到,僅一個多月後,這三把刀中的一把,將撕爛我皮肉,深深 地扎入我胸口,那種鑽入骨髓的痛感,使我在三十年後重新回顧這段往事時,仍痛不欲 生! 猛然,屋外有急促的腳步聲! 我一驚,記起「飛鷹營」的精銳會趕來增援,一想到「飛鷹營」那濫殺無辜的凶殘 勁頭,我頭皮發麻,恨不得拔腳快溜。 然而門已經被撞開—— 是一張單純、焦急,卻又令人望去頗感溫暖的臉! 「啊,大哥,你果然在這兒!」 小金嚷嚷道。 後來我知道,小金和弟兄們喝著酒,一聽說城中出事,就擔心我給捲進去——他知 道我可是個盡職盡力偏執得很的好捕頭。 於是他一腳踢開酒桌,提著朴刀往牡丹坊奔來。 他才不怕什麼「飛刀門」,也不管有沒有「飛鷹營」! 他只關心我的安危,因為我是他的兄弟! 當時,他那亮晶晶的眼睛與滿頭的汗水,誠摯的神情,真令我感動! 又一陣腳步聲,小金後面出現幾張面孔,是大狗、二馬、葫蘆和屎坨子,都氣喘吁 吁,一臉的關切。 「哦,弟兄們,我沒事,沒事……」 不知為何,我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的確,經歷了一晚的血腥、恐怖與驚慄後,再沒有什麼比眼前這一切更讓人感到溫 暖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神秘女郎】 (一) 「看到這件袍子,我便想脫掉官服,換上它去痛飲一番……」 小金懶洋洋地說。 「兄弟,看你該看的,袍子先讓我看。」 我冷冷地說。 說這話時,我和小金正呆在縣衙捕房裡,各自幹著奇怪的事:小金在讀詩,而我則 站在架子前,盯著一件嶄新鏤金的綠袍,努力把自己想像成花花公子。 難道不奇怪嗎?小金這麼個愛玩、好動的小混混,居然手持詩卷! 而我這個以古板聞名的劉捕頭,卻瞧著件新衣裳作風流遐想! 我可以告訴你:對捕頭來說,無論幹出什麼事情,你都不該感到奇怪,因為這裡邊 有捕頭的職分。 我繼續凝視綠袍。 它顏色發亮,彷彿剛熟的青蘋果,上面繡著的縷縷金線,像是照在果實上的束束陽 光。 小金斜躺在榻上,肚皮上擱著一壺酒。他一邊飲酒,一邊瞅著手裡的詩冊,不停地 唉聲歎氣。 我不理他。 那是卷李太白詩集。 我塞給他讀的。 幾名捕快弟兄在旁邊穿皂色公服,是大狗、二馬、葫蘆和屎坨子。他們穿好,到兵 器架上取了黑鞘朴刀,轉身向我倆行禮。 「劉捕頭,金捕頭,屬下們先外出巡視。」大狗說。 我點點頭。 小金繼續苦歎。 大狗他們走了。 我朝小金踱去。 小金抱怨道:「你一過來,我便知道這酒更飲不痛快了!」 「兄弟,你從京師公幹回來,一直在飲。」我微笑道,「讀到哪一首?」 小金懶懶地將詩冊朝我一晃,我發現他在讀的那首《行路難》,正是李白的絕唱之 一:「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 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好詩,壯志難酬,卻不失其豪邁之氣。」我輕輕讚歎道。 「好你個頭,」小金道,「就頭一句說飲酒還不錯。」 我微笑。 我決定等待,不與這小兄弟計較。 果然——「大哥,你逼著我背這個,莫非有什麼想法?」小金按捺不住問道。 「和『飛刀門』有關。」我淡然道。 「『飛刀門』?」小金一臉迷茫。 ——我與小金這番交談時,距牡丹坊之變,柳雲飛之死已經有一個月了。 ——那一夜我目睹的事,終究太過離奇,所以我只有選擇地對縣太爺和小金透露了 一些,跟別的弟兄都沒有說,跟「飛鷹營」也沒有說。 ——我討厭「飛鷹營」,他們聲稱奉了聖旨,到我的地盤上來肆意行動,還胡亂殺 人。既然他們瞧不上我,我也不想同他們合作。 ——柳雲飛被殺,說起來當然是「飛鷹營」與州府「八隊」的功勞,可柳雲飛氣絕 時,在場的畢竟是我,而不是隨後趕來的「飛鷹營」,所以大狗二馬等喝醉了就在外面 亂吹,說幹掉柳雲飛的是咱們縣衙的兩位神刀捕頭! ——「飛鷹營」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惱火極了。所以第二日,我便讓縣太爺 派小金赴京師公幹,我怕小金脾氣大,跟「飛鷹營」衝突起來。 ——小金一走便是一個月,這期間,發生了許多意外不到的事……「『飛刀門』死 灰復燃了!」我對小金說。 「嗯。」 「而且這一回,連『飛鷹營』和『八隊』都沒辦法。」 「哦?」 「以前,畢竟知道幫主是柳雲飛,如今連誰是新任幫主都不清楚。」 「哼。」 「縣太爺也很頭疼,因為州府限我們十日之內,火速查明。」 我愁眉苦臉地說。 小金看著我,笑了。 他居然一點頭疼的樣子都沒有。 「還有呢?」他問。 「還有就是——牡丹坊重新開張了。」我告訴他,牡丹坊自從滿門被「飛鷹營」屠 殺後,前幾日換了主人,鴇母妓女全新,聽說裝潢得非常氣派。 「誰說的?」 「大狗。」 「哦,那我們兄弟應該去樂一樂!」小金說。 「大狗還說——」我故意一頓,小金好奇地等著。 「——那裡面有個新來的舞伎,大狗懷疑是『飛刀門』派出的奸細!」 我把話說完,小金看看我,再看看架子上那件袍子。 他又笑了。 「大哥,你今日想去察探?」 「是。」我承認。 「可這玩藝又是怎麼回事?」 小金朝我晃晃那卷詩,我只好坦白,因為我尚未決定,我們兩人中究竟誰去? 要去牡丹坊,就得喬裝成客人嘛! 所以,我從縣太爺那兒申撥經費,花二兩銀子,到城中最好的成衣肆做了一件袍子 。 我還另外申請三十兩紋銀。被州府限令逼得焦頭爛額的縣太爺急於破案,也撥給我 了。 我猶豫著,慢慢走向那件青蘋果般的綠袍。 我取下了它,仔細套往身上。 可袍子顏色太俗艷,穿著它,我覺得自己渾身發澀不對勁,像個彆扭的倡優。 小金笑咪咪在一旁看。 他看得哈哈大笑! 他終於忍不住跳起來說:「大哥,再怎麼穿,你也像個捕頭!」 他說笑間,把袍子從我這裡剝下,套在了他身上。 說來也怪,衣裳一上他的身,屋裡頓時熠熠生輝! 小金穿著繡金綠袍,顧盼有神,有種說不出的神氣瀟灑,活脫脫一個浪蕩公子。 「簡直像替你剪裁的一般!」我讚道。 「那當然,金捕頭天生便是個花花客人!」小金笑道。 (二) 星河燦爛。 夜幕低垂。 面前的牡丹坊高樓,張燈結綵,隱隱有樂聲透出。一個月前的那場大屠殺,似乎已 經被人徹底遺忘,人生本來便是尋歡。 我身著皂色公服,腰挎朴刀,在黑暗中整裝待發。 我真覺得自己像一個倡優。 我將要在小金之後,進牡丹坊去扮演一下捕頭。 雖然我本就是一名捕頭:劉捕頭。 夜濃如水,人生如夢——我握著刀。 孤獨中惟一陪伴著我的刀,寄托我一生喜好的刀,證明我職業身份的刀。 不知何故,那時候我想到的竟不是刀鋒的凌厲或緩慢,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溫柔與 纏綿。 很遙遠,我清楚那是記憶。 像一團火,若隱又若現。讓人想伸手去觸摸,可卻害怕一伸手就會把它驚擾,令它 消失。 於是,我只有靜佇,等待著它變清晰。 它變清晰了,火光後,是一位紅色的女子! 她在對我笑,好脆,好甜。 甜得像一絲蜜,慢慢滲入我嘴角。回味時卻有些苦,但苦澀卻令人的心跳加快! 我像夢遊一樣,要慢慢抬手捕捉她的笑聲,她的笑靨。 很慢,比我出刀時的「抽刀斷水」還要慢! 可我一驚——因為我發覺,真實的笑聲來自前方燈火明亮的牡丹坊,是那些妓女在 笑。 於是我苦笑。我又記起了自己是誰——劉捕頭! 我在想,小金進去已經好一會兒,不知他偽裝客人裝得怎樣了? 不過我並不擔心。他是我的好兄弟,必能完成我倆的計劃。我們哥倆搭檔,天下無 雙,堪稱一對神機妙算的好捕頭! (三) 小金離開縣衙時,喝了三分酒,等到了牡丹坊,酒意便變成七分! 這正是他的絕妙可愛之處。 他赴京師公幹剛回,還沒有來過新牡丹坊,所以這裡沒有人認識他,可以盡情喬裝 。 所以,他斜睨著眼,穿著那件繡金綠袍,腰間繫著一柄劍,大咧咧地站在牡丹坊樓 下大堂。 牆壁、屏風、立柱、扶手,四處都雕滿了牡丹花。雖然假花無色無味,但金碧輝煌 ,顯出新開業的牡丹坊的奢華淫靡。 一名鴇母領著龜奴,笑吟吟來迎客人。 那鴇母三十餘歲,柳葉眉帶著俏意,有無窮風月。 龜奴端著盤子,上盛葡萄美酒。 小金持酒一飲而盡,他喝酒的動作一向很快! 小金一笑:「好酒,好花!」 鴇母也笑:「既名為牡丹坊,豈能無酒無花,就連小女子們,也以花為名。」 鴇母的聲音很沙啞。 鴇母拍拍手,出來了一排妓女,個個濃施粉黛,蛾眉顧盼,裙子上也繡著花,花色 各異。 龜奴換過一隻長方盤,盤中有一方方小木牌:桃花、楊花、杏花、菊花、桂花…… 分別是各妓女的名字。 每隻木牌前,配有小酒盞。 鴇母示意,讓小金看中哪位姑娘,便取酒而飲。 豈料小金手一伸,「啪啪啪啪啪」竟將十餘杯酒一氣飲盡! 這下鴇母、龜奴與姑娘們皆驚,難道這客人要通嫖牡丹坊?他們從沒有見過一個客 人喝酒如此之快。 小金卻醉眼惺忪,皺起眉:「你這些花,脂粉氣重,甚是無趣,酒倒不錯。」 鴇母試探:「不知客人喜歡什麼?」 小金酒氣醺醺:「聽說有一個新來的舞伎,舞跳得好!」 鴇母為難地說:「可這舞伎與別的姑娘不同,只為貴客舞,且不許客人近身。」 小金呢喃著,將三十兩銀子拋進龜奴托盤。 鴇母笑了:「客人莫忘了規矩,許看不許動!」 小金哈哈道:「既然賞花,當然只看不採!」 ——於是,小金跟著鴇母、龜奴便上了樓。 ——路過樓上浴池時,小金瞥見裡面紗簾輕垂,水汽瀰漫,池底鑄有一朵碩大的牡 丹花。 ——數位丫環圍著浴池在忙碌,加熱水,試水溫,香料、皂莢、浴刷、絹巾不斷在 傳遞。 ——小金瞥得眼睛發直,鴇母笑著推他一把:「舞伎待客前,需得湯浴,客人急什 麼?」 ——小金便不好著急,老實跟著鴇母拐入隔壁內堂。 內堂很大,榻上也置有酒。 小金邊飲邊等,他想像著隔壁浴池的情形:一名舞伎如何寬衣入浴。「溫泉水滑洗 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大唐昔日貴妃入浴,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這樣一想,小金便愈發期待了。 酒意便有十分。 他年輕英俊的臉上,也散發出狎邪之氣。 他聽到了侍女的聲音:「舞伎,請抬足——」他猛轉頭,看到兩名侍女扶著舞伎進 來。舞伎動作遲緩,輕輕提起纖足,邁過了門檻。 舞伎被綢巾裹著。 侍女悄悄撤下綢巾,退出門去。 舞伎便立在紅線毯上。 舞衣湛藍,薄如蟬翼,透出裡面雪白隱約的胴體! 最特別的是舞伎的姿態,她不轉頭,卻輕輕伸出手試探,像尋找客人的方向。小金 盯著看,瞧出些端睨了。 「你是盲女?」他好奇地問。 舞伎不說話,點點頭。 小金的眼神放肆起來,當任何人知道對面的美人看不見自己,多半都會這樣。小金 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打量舞伎。她面目姣好,身形柔美,舞衣胸口開得很低,露出 細嫩美麗的乳溝。 小金頭腦發熱,覺得酒意有十二分了。 但他很快就見識到這舞伎的厲害——「既是盲女,為何來此?」小金問。 「誰說盲女就不能來此?眼看不見,一雙腿還能行走。」 「說得好,」小金一愣,不怒反笑,「你從小目盲?」 「是。」 「叫什麼?」 「小妹。」 「牡丹坊中,人人都以花為名,為何你的名字如此簡單?」 「小妹不願與尋常花草爭奇鬥艷!」 「怎樣算是不尋常?」 「此處的花,根本不能算花。真正的花,開在山野爛漫處。」小妹冷冷道。 小金痛飲一口酒,復萌狎邪之態,挑逗道:「只要使我高興,我便帶你去山野爛漫 處!」 小妹立在那裡,不理他。 小金問:「你擅長何舞?」 小妹:「世間萬物,皆可為舞!」 小金:「好!」 他突然立起,猛地拔劍! 酒意醺然,可身手依然非常矯健,能動作快時,他從來不會慢,劍聲嗡然,驚動了 小妹。 小金:「你上前來!」 小妹聽到,猶豫片刻,伸手摸索,朝小金的所在移步。 小金提劍睨著她,有意低沉地呼吸,像野獸故意暴露自己的方位。小妹快靠近時, 就停住了。 小金把劍探向小妹,將涼潤的劍刃貼住小妹纖秀的手臂,隔著那層薄薄的舞衣往下 滑,像挑逗和撫摸她。小金似乎很喜歡這個遊戲,他盯著小妹,劍越滑越慢。 小妹看不見,胸膛劇烈起伏,並不躲閃。 劍將要滑向小妹腰肢時,小金刷刷數下,劍花一翻上挑,削斷了小妹舞衣細細的腰 帶。舞衣更鬆弛了,像片軟軟的雲,似乎只要有陣微風吹來,小妹的胴體便將畢現。 小金舉著劍,得意地微笑。 他的笑容向來迷人,很少有女人能夠抗拒。 但小妹是盲女。 她突然抬手,輕輕捏住了抵著自己的劍尖! 小金一驚,他看著小妹順著劍刃慢慢摸上,貼近過來。他收住笑,疑惑地估判小妹 此舉是什麼意思?小妹一手握著劍柄,騰出的另一手卻輕觸小金身體的各個部位:肩、 腰、腹。 小妹摸過,輕輕奪過小金的劍,退回原處。 小金愈發疑惑。 小妹提一口氣,「刷」地出劍! 她動作潑辣凌厲,身手之快不遜於小金。劍光一晃,連劃數下,將小金的綠袍割開 。 ——原來她剛才的觸摸,是要辨明小金的身體方位。 ——她劍鋒一挑,綠袍竟飄然飛起,像蛻皮一樣脫離了小金。 霎時間,小金只剩白色內衣長褲,頗有些狼狽。 他大概得慶幸面對著的是個盲女。 可小金就是小金——小妹冷冷道:「客人還想如何?」 小金一怔,隨即笑道:「原來小妹嫌這袍子礙事。」 小妹手一揚,把劍擲回給小金。 她靜靜而立,薄衫半掩酥胸。 十名藍衫女樂抱著琵琶悄然進室,在一旁落座。 女樂們注視著小金,等待客人發話。 小金將劍歸鞘,順手擱在几案上,小妹靜靜地聽著。 小金舉杯示意,十隻纖手一起落向琵琶弦。 一陣清脆鳴響,猶如雨珠擊打水面。 琵琶聲嘈嘈切切,似疾風將小妹包圍。 一抹水藍破空! 小妹動了,她將湛藍長袖朝前一揮,幻化成千奇百異的優美姿態! 她收袖,再隨樂聲起舞,長袖形狀復變,神奇莫測! 小金看得發癡。 琵琶聲密密如織,小妹的舞也驟急。長袖在空中縱橫,滿屋都是閃爍迷離的藍! 小金飲酒逞興間,小妹已盈盈而歌:「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 這首歌,乃漢朝人李延年所做,為漢樂府中的絕唱,此時被小妹揮袖唱來,別有一 種誘人風韻! 經過一番舞蹈,見她舞衣凌亂,露出雪白肩頭,胴體也隱約呈現。 小金看得酒意上湧,不由握劍擊案,高歌作和:「 金樽清酒 斗十千,玉盤珍 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 他把剛學過的李太白詩歌縱聲唱來,雖不切景,有些不倫不類,卻也顯幾分豪邁。 然而,他沒有拔劍。 他整個人卻拔地而起,像野獸一樣撲向小妹! 小妹猝不及防,被小金按倒。 小金不容分說,便要剝去小妹的舞衣。 小妹驚叫一聲,掙脫這名醉鬼,欲逃向一旁,可盲女人怎躲得過明眼漢,小金搖晃 著一躍,又將小妹撲倒在女樂工中間。 這下屋中大亂,琵琶撞飛,女樂尖呼,小金與小妹翻滾著,場面十分不堪。 鴇母聞聲趕來,驚叫:「客人別壞了規矩!」 鴇母與龜奴想拉開小金,可小金年輕力大,根本撼不動。 忽然,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住手!」 聲音並不高,但充滿執法者的威嚴。 凡是在街面上晃悠的小混混,都熟悉這種聲音。 小金當然也熟悉這聲音。 他就乖乖住手了。 ——他早就等待著這道命令。 ——這一聲是我喊的。 (四) 這是我一個月之內,第二次踏進牡丹坊。 我先瞧了眼小金,雖然和他聯手辦過不少案子,我們這樣一唱一和也不是第一回, 可對他喬裝瘋傻的本領,我還是暗暗佩服——他髮鬢亂蓬蓬,眼睛裡全是血絲,嘴裡呢 喃哼嘰,站立不穩,真像個不知置身何處的醉鬼。 我當然明白,只要我拍拍手,他立刻就會眨眨眼清醒過來,並沖大夥兒一笑,眼睛 裡會清澈得沒有一點酒意。 ——我不會朝他拍手,我們辦的案才剛開頭呢。我暫時不需要他清醒。 ——與他相比,我要做的事簡單得多。 ——我得裝裝認真辦事的捕頭。 ——我本來就是秉公執法的劉捕頭。 於是,我轉過身,瞧了瞧那舞伎——我和小金將要對付的女嫌犯。 她確實很美,年紀挺小,清純得像一朵山野中的雛菊。 她被小金扯破的舞衣內,露出白雪般的肌膚,非常誘人。那麼細嫩,簡直吹彈欲破 。 她的表情很驚恐,惶然無助,像陡然被粗暴襲擊的小兔子。 惟一的遺憾:她的雙目雖然明亮,卻是盲的。 我暗暗感慨,若換了我,肯定不忍向這麼一個嬌弱的小妹大肆施暴。看來讓小金喬 裝客人還是對的。 可我自然清楚,這小妹的清純、惶恐不能說明任何事實! 她仍然是嫌犯。 我得按和小金事先商量好的,再追查下去。 於是我板著臉,朝小金道:「哪裡來的客人,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鴇母在樓下時已見過我,忙向小金道:「這位是本縣神捕,劉捕頭!」 我注意到,小妹在旁邊聽著,臉色微變。 小金想必也注意到了,但他不動聲色,繼續裝瘋賣傻:「回捕頭,小人的衣衫,被 這舞伎剝去。」 我轉向小妹,厲聲問:「可有此事?」 小妹低聲說:「是。」 我怒喝道:「牡丹坊所設舞伎,歷來只許賣藝,不得引誘客人!」 我說得不錯——這是牡丹坊的一條規矩,老的牡丹坊便是如此。 鴇母顯然是知道的,慌忙解釋:「大人,她是新來的,不懂規矩。」 我說:「新來的?可入了戶籍?」 鴇母不安道:「來得匆忙,尚未辦妥。」 我的臉沉下來:「既壞了規矩,又無戶籍,二罪並罰,待我枷回去!」 我作勢欲取腰間掛著的木枷。 鴇母央求道:「小妹舞技出眾,牡丹坊全靠她召攬客人,請捕頭留情。」 小金藉著酒勁也插話:「捕頭,小妹雖然目盲,確是難得的佳人。」 說著,小金衝我擠了擠眼。 ——本來,我是真準備把小妹枷回去的。 ——可我明白了小金的意思。 「本捕頭過去可是牡丹坊常客,佳人若名不符實,一試便知。」 「捕頭儘管來試。」鴇母趕快接話。 我板臉慢慢走近小妹。 「大唐舞中極品,為長袖鼓舞,你可學過?」 「略知一二。」小妹冷淡道。 「好,你便為本捕頭演習此舞,若舞不出,必綁回重罰!」 ——我明擺著是在存心刁難,可捕頭是一縣之霸,誰也不敢違抗。 ——屋內的氣氛頓時變了,鴇母指揮龜奴們忙碌起來。 幾十面立鼓被搬來。鼓上立著羯鳥,是當時流行的羯鼓。 鼓擺成一圈,將小妹圍在當中。 藍衣女樂抱著琵琶重新在屋角坐好,又進來一隊男樂工,每人帶著手鼓。 我冷面入座。 小金涎著臉,挨到我身旁。 「捕頭,舞伎目盲,如何知道擊哪面鼓?」他問。 「我自有辦法。」我冷冷說。 按我的吩咐,一碗黃豆很快被送上來了,擱在我手邊。 我面無表情,拈起了一顆,在指尖把玩。 小妹的藍影靜靜立在鼓陣裡。 鴇母、眾龜奴都面面相覷,氣氛寂靜詭異。 忽然,我抬指將黃豆勁射而出! 「嗖」地一聲,劃破空氣! 小妹傾耳聽。 除了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蹤看。 黃豆擊中一面立鼓,「咚」地低響一聲。 小妹聽得甚清。她手臂抬起,藍色長袖如游龍般吐出,正打在那面鼓上——「咚」 ! 一旁樂工吶喊一聲,雙臂齊振,急拍手鼓,為小妹添威。 鼓停。寂靜。 我手腕一翻,第二粒黃豆射出。 這粒黃豆疾射向小妹身後,與第一面鼓的方向相反。 所有人都看得揪心。 「咚」,豆中鼓心。 小妹腰一折,整個人後仰,藍袖迅疾後甩,也隨之而中! 那姿態盈盈,有說不盡的美妙。 小金忍不住叫:「好!」 琵琶驟響,藍衣女樂也快速拔奏,給小妹助興。 突然一片寂靜——小妹與樂工們都收勢。 我的手穩穩放在黃豆碗裡,按而不發。 待我的手重新亮出,黃豆便飛得密集了。 左一粒,右一粒,連珠疾發,頃刻不停,將四面的立鼓擊得「彭彭」作響。 小妹應聲起舞。她身形妙曼,兩隻藍袖前後左右揮甩,每一下竟都能緊隨黃豆的軌 跡擊中鼓心。 一時間,影若炫霞,舞若長虹,連綿不絕有如行雲流水。 滿屋都是藍色艷影,幻不勝收! 手鼓與琵琶聲又大作,待小妹一氣擊打完之後。 碗內只剩最後一把黃豆了。 小妹收袖不動。 樂工也不動。 我冷冷地將手擱進碗,緩緩抄動。 「嘩」,「嘩」,「嘩」,屋內靜得可怕,只聽到黃豆的反覆抄動聲。 包括小妹在內,大夥兒都在等待。 我突然揚手,將最後一把黃豆撒出——像一群狂蜂,黃豆帶著內勁,「嗡嗡」破空 飛到小妹頭頂,然後黑乎乎朝小妹壓下。 小妹凝神聽。 大夥兒也盯著她如何應付。 小妹藍袖一抖,迎向那些揚揚灑灑疾壓下的黃豆。 她一轉身,長袖收回,竟將滿空豆粒攬得乾乾淨淨!大夥兒的眼中惟剩下幻化的藍 影,如同澄澈的碧空! 她纖足一點,人再劃個圓圈,長袖順勢一甩,一粒粒黃豆從她袖中激射而出——「 咚咚咚咚咚」!四周立鼓依次被黃豆擊響,令人耳醉神迷! 她長袖揮畢,繼續急旋起舞。 樂工們將琵琶、手鼓齊奏,樂聲中透出說不出的欽佩。 我不動聲色,和小金悄悄對視一眼。 我也生欽佩之情——別說小妹是個盲女,就是明眼人有這一手都不容易。 小金仍然裝醉,可嘴角掛著笑意。 似乎在開玩笑問我,大哥啊,這盲舞伎可不簡單,接下來你怎麼對付她? 我正在琢磨——我真想對小金說,得琢磨她身上到底有什麼破綻。捕頭的本能告訴 我,這一切裡面有些不對頭! 可根本用不著琢磨下去了——她已經露出破綻,而且是赤裸裸的。 藍影一閃,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一怔,發現是小妹那道游龍般的長袖探來,刷地從几案上捲走了小金的長劍。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仍然如行雲流水。 但,其中添了股狠辣! 劍一到手,她立即拔劍出鞘,盈盈旋轉,叱喝一聲,殺機大盛。 這一劍是向我刺來的。 那是奪命狂怒的一劍! 我頭皮一麻,耳旁只聽到眾人的驚呼聲。 我慌忙握住刀柄,那一劍來得實在太快太狠,我眼前只是一片藍光霓影,其中夾著 一星寒冷的劍鋒。 慌亂之間,我驚疑:小妹為何要刺殺我? 我自詡拔刀從容不迫——刀慢,或者根本不用拔刀。 可這一回,我真的拔不出了。 因為已根本來不及作此動作——頃刻間,嗡鳴的劍尖似乎已隔著皂色公服,貼上皮 肉,將死亡的氣息注入我的心臟……(五) 夜色很深。 冰涼、空曠、霧氣瀰漫的街道像一條黑暗的河。 我獨自站在那裡,背上的汗水已經慢慢風乾。 後面的牡丹坊高樓,也掩燈熄火,在經歷了一番驚咋之後,如一座黑漆漆的鬼城。 怎能想到,一個月內我兩次踏進牡丹坊,都在生死線上轉了一遭。 兩次襲擊都毫無道理,或者說,跟我都沒有必然聯繫,都是我自找的。作為捕頭, 我是不是太奉公克已啦?或許,正是我的性格導致了如此這般的命運。 我是個捕頭——捕頭就得像獵犬一樣鍥而不捨,追蹤著各種線索。 獵犬的另一特點是忠實。 可我忠實的對象是什麼? 我不由得一陣迷惘。 剛才只差一點兒,我的心臟就被刺穿了——果真如此,縣太爺大概會惋惜,小金和 我的那幫弟兄們大概會在我靈前灑酒掬淚。我沒有別的親人朋友,我的死大概就這麼了 結了,連我的刀都不會隨我陪葬,因為那是官府配給的兵器,還得歸公,留給別的捕快 。假如我有在天之靈,恐怕我會在冥冥中瞧著一班痛哭的弟兄們苦笑吧,因為我連自己 為何被殺都不明白!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所以我習慣了苦笑。 小金總是笑話我,說我的笑比哭還難看! 但劍刺來的那一瞬,也許正因為我不願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雖沒拔刀,但跪坐著 的膝蓋猛然發出一股力。 我整個人平平地後退,小妹那柄劍餘勢不衰,一直釘著我的胸膛往前推。 這情形別人看上去挺滑稽——像她揮劍在推著我滑行。其實她若再猛推進一寸,或 我滑動稍慢,我就完蛋了,會像街頭夜市小販拿鐵釬穿著賣的燒烤小鵪鶉一般,被小妹 挑起來。 幸好,再快的劍,其勢也有衰竭時,我正將退無可退,忽然發現面前的劍停頓住, 原來小妹一股劍氣已然用盡。 我頓時猛吸口氣,騰身跳起,揮拳朝這盲女打去……我同時還瞥見一旁的小金臉色 轉憂為喜。 他知道我沒事了! 小金當然清楚,若別人一劍刺不死他大哥,大哥就再也死不了。 話雖如此,我心裡仍惱火極了——事後小金跟我說,我當時臉色鐵青,兩隻鐵拳呼 呼有聲,一下接一下朝小妹砸去。 小金說真擔心我會把那如花如玉的小姑娘劈頭砸爛! 小妹也著實了得,那時她側耳聽我的拳風,且戰且退,跌跌撞撞地摸索著朝門外退 去。 ——她在牡丹坊做舞伎已有些時日,雖說目盲,地形倒是很熟悉。 她慢慢地退到隔壁浴池。 以明眼對盲眼,此時我已胸有成竹,暗暗打定主意,非得使出漂亮手段,將這小丫 頭擒下不可,不然捕頭的臉面往哪兒擱? 打到浴池邊,小丫頭又生急變,她扔掉劍,佯裝腳步不穩,落入池中。 水花濺起,驚亂了池底那朵碩大的牡丹花! 我正待下去擒她,猛然眼睛一花,一道藍鞭挾著水珠迎面襲來!原來她長袖浸水, 沉重有力,竟也變成了一件武器! 她化用擊鼓之法,將我的臉當成了鼓! 我閃身避過她一擊,臉頰被水珠刮得生疼。 我立穩,慢慢地拔刀了——抽刀斷水! 待小妹水袖第二次擊來,我喝一聲,刀光一閃,將她的袖子齊齊剁下! 四面響起了雷鳴般的喝彩聲嗎——為我這難得一見的刀法? 沒有!自古聖賢皆寂寞,刀客也一樣! 刀法鬼斧神工者如柳雲飛,臨死前使出那招「飛刀殺」,雖驚世駭俗,月光下不也 寂寞如斯? 我一刀使過,刀已歸鞘,趁她躍至池邊慌亂立足之際,鐵掌一探,扼住她咽喉,然 後順勢一撞,將她重新摁到池中! 水花急濺,似一陣喝彩之聲。 ——可力擒這小妖女之時,我的頭腦中卻一片茫然……——我突然很傷感,因為數 年來,我還是頭一回和一個女人貼得如此之近! ——小妹在水中,在我的掌下拚命掙扎,她脖頸的肌膚像魚一樣細膩光滑。 ——於是我扼得更緊,一個好捕頭,當然不會對嫌犯手下留情。 ——我簡直是在虐待她,以發洩我胸中積鬱的怒火!我在想著另一個火辣辣的女子 ……我從來也沒有完全得到過她,我多少次幻想像這樣牢牢地摁住她,讓她再跑不掉… ………夜涼如水,月照緇衣。 我獨自立在黑暗長街上,心潮澎湃,面無表情,品味著悲涼! 小妹已經被聞訊趕來的大狗等弟兄押回縣衙。 小金為避嫌,也從另一個方向走掉。 我卻在苦笑——沒有人知道,我多麼想去選擇另一種生活。 感受那種癡情,纏綿……完成一個老男人的夢想! 可案子還是要辦,人總得活在現實中——劉捕頭啊! 我握著刀,慢慢走上通往縣衙的街道。 黑暗侵入了我的每一寸皮膚。我,一個捕頭,活著在幹什麼?我的一生,又終將往 何方而去啊?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啷裡個啷】 (一) 「這個小妹,讓我想起一個人。」小金說。 「誰?」我問。 我回到縣衙時,小金已經在那裡等我了。他仍穿著那件綠袍子,不過好幾處給小妹 的劍劃得稀爛。他模樣玩世不恭,可兩眼卻放著光!那是一名好捕頭才有的神采,就像 酒徒發現了名酒,嫖客覓到了名妓。 「你真要我說?」他半開玩笑道。 「哦,說吧。」我不動聲色。 小金吹了聲口哨,故意在賣關子。 「啷裡個啷。」他說。 「你說什麼?」 「柳雲飛的女兒——也是個盲女!」他說。 「為何懷疑她是柳雲飛的女兒?」我問。 「難道你忘了,柳雲飛死後,傳說她女兒神秘失蹤,『飛刀門』上下震動,大肆尋 找?」小金提醒我說。 我很喜歡跟小金說話的這種氣氛——兩個男人,輕輕鬆鬆地在交談,談的卻是聳動 一方的案子! 我當然知道柳雲飛女兒失蹤的事——可既然談案子,就得有模有樣,一方提出論題 了,另一方就得擺出詰難——跟小金共同辦過許多案子了,我倆早習慣了這種方式。 「柳雲飛的女兒,怎麼會出現在牡丹坊?」我問。 「不知道。」小金聳聳肩說。 「查過鴇母了?」我說。 「我剛才讓大狗問過,鴇母說十日前,一名老嫗送來小妹。鴇母見小妹確實舞藝出 眾,便收留下來。」 「她刺殺我的樣子,」我沉吟道,「倒像是不問青紅皂白。」 「好像你是她的仇人呢!」小金笑道。 「她有仇人嗎?」 「你想想她真是柳雲飛的女兒嗎?」小金提示道。 「柳雲飛的女兒只有一種仇人,」我慢慢推理說,「——殺她父親的人。」 「莫非她以為……柳雲飛被殺與我們有關?」小金也推理道。 「大狗、二馬、屎坨子那幾張臭嘴……」我說。 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肆間謠傳柳雲飛死在縣衙捕快之手,這事我和小金都知道。 我倆的推理漸漸到了關鍵處,所以就不廢話——「所以,柳雲飛的女兒便潛入了牡 丹坊?」 「誰都知道,弟兄們喜歡到那裡取樂……」 「可柳雲飛的女兒……真會聽信謠傳,來找我們復仇嗎?」 小金瞧著我,說出我倆心中共同的疑惑。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老實說。 小金又吹了聲口哨。 「啷裡個啷。」 「你說什麼?」我說。 「兄弟,」小金笑道,「其實你一得到消息,就對小妹的身份起疑了,是不是?」 我也一笑,表示默認。 我知道我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我這人不太擅長笑。 「所以——你才讓我讀那勞什子詩——兄弟你心思好深!」 我又苦笑,我承認小金聰明過人,不愧是個厲害的捕頭。 ——旁人不明白的事,小金腦子一轉便明白啦。 當然和小金一樣,我尚無把握,我倆精心布的這個局有沒有效。 「審問過她了嗎?」我問。 「等你回來呢——今天夜裡,你才是捕頭,我可不是。」小金懶洋洋說。 「捕頭不好當啊。」我感慨道。 「是,又要挨刺,又要夜審——」小金壞笑道。 「酒都沒喝上。」我苦笑道。 (二) 我走進陰暗潮濕的囚室,裡面火把辟啪。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幾個見我進來 ,恭敬地閃開。他們知道我在犯人前喜歡擺威風,擺足捕頭的架子。我一眼看見牆角立 著一具巨大的刑具,心中不禁暗笑,幾個混小子果然把場面做得很足。不過我還是立即 板起臉來。 我看到了小妹。 她手腳帶鐐,蜷縮在骯髒的破榻上。 她身上裹著粗厚的囚服——估計是小金的叮囑。我覺得挺有道理,若是她仍穿著薄 不遮體的舞裙,還不被大狗這幾個傢伙用眼睛吃了?那我和小金還辦什麼案?整晚聽她 的哭哭啼啼得了。 鳳凰落難。小妹的模樣挺慘—— 髮鬢散亂,俏臉蒼白,蹭滿泥污。 手腳幾處給鐐銬磨出了血痕。 若不是親眼目睹過她的絕代舞姿,誰能相信她原來是個舞伎,那雙小手還能握劍行 刺呢? 我慢慢地在她旁邊坐下。 她聽到了,身體不安地縮緊。我相信她聽出了我,盲人的感覺總是比常人靈敏許多 。 但我不說話。 大狗、二馬、屎坨子都好奇地等著,看我如何審訊她。 還有小金也悄悄地立在門外。 我慢慢調整呼吸,使自己進入審訊的狀態。沉默越久,對犯人也越有壓力。 我盯著小妹那張冷淡倔強的臉。 ——她知道我在看。 「你是『飛刀門』的人?」我突然問。 「是。」她冷冷地承認。 「為何要刺殺我?」 「專殺官府狗賊!」 「官府捕快甚多,你殺得完?」我說。 她不搭話。 「你為復仇來殺人?」我問。 她閉著眼,緊咬嘴唇,憤怒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柳雲飛死後,誰做了你們新任幫主?」 她仍拒絕說話。 我不動聲色,冷冷回頭示意。 大狗他們把刑具「嘎嘎」地推過來——那是一架巨大複雜的木枷,有轉盤和絞索, 上面縛著一具竹枝做的假人,頭首四肢俱全。 我伸出手,捉住了小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細,但很有力,出乎我意料,我原以為它摸上去一股冰涼,但它在我腕 中居然是火熱的。 冷暖自知啊!旁邊的大狗幾個當然看不出這些。我臉上也沒有異樣,我只是覺得這 小妹真不尋常! 我握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將她的手腕拉到枷上,小妹想要反抗,但我手如鐵鉗, 她掙脫不了。 這讓我挺滿足。 「若你不招,躺在這枷上的便是你!」我冷冷道。 我強迫她撫摸著那個假人——「嗯,想像這是你的頭、肩、肘、手腕,足髁……」 我慢慢說。 我使個眼色,大狗他們開始轉動絞盤,假人被勒得「啪啪」作響! 小妹在掙扎。 我不鬆手,故意以一種享受般的話音說:「我看你跳長袖鼓舞時,身形柔美,翩若 仙女,若你真受過此刑,便再不能起舞了。」 絞盤越收越緊,假人發出爆裂聲! 小妹表情驚恐,渾身一陣顫抖! 我攥緊她。 「啪啦」一陣巨響,假人各處關節均被夾碎! 竹屑飛濺,碎片落了小妹一臉。 我輕輕道:「這套刑罰,叫做『天女散花』!」 小妹臉色慘白。 我發覺她的手腕冰冷了。倒是握得太久,我的掌心有點發燙。 說句實話——我發現虐待她像是一種享受! 我還真有點捨不得鬆開她! 然而我慢慢地鬆開了。 牢房裡很安靜,只聽到我僵硬的聲音,很淡漠,很殘酷——「給你幾個時辰,再不 招供,你便做散花天女,從頭碎到腳,從手斷到腰。」 (三) 「我越發相信,她便是柳雲飛的女兒。」小金說。 「何以見得?」我問。 「直覺。」 「直覺?」 從牢房回來,小金劈頭就對我這樣說。 我安靜地聽。見到小金,我便由施虐狂迅速變回了冷靜的捕頭,與他分析案情。 對小金的話,我不願反駁。有時候直覺往往是最準確的,我承認這點,但我也希望 從小金那裡聽到更多。 「第一,天下很難找到這樣一個武功很好的盲女。」小金說。 「唔,第二呢?」 「第二,就算一個盲女懂武功,也不至於對官府如此仇恨!」 「可有第三?」 「第三,我剛才在外觀察,她不諳世事,都說柳雲飛的女兒自幼養在深閨,與外人 隔絕。」 我想了想,覺得小金挺有道理,但畢竟是推測——「假設她是,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我問。 「還能怎麼辦,」小金伸個懶腰,「忙了半夜,明日把她押送州府吧,如果抓的人 沒叵,還能領一筆賞銀跟弟兄們喝酒。」 「好。」我說。 小金壞笑了——他盯著我笑,那笑中有一種兄弟般無邪的情誼,似乎也同時洞察了 我,弄得我竟有幾分不安。 「啷裡個啷。」他笑著說。 「今晚你老哼哼著這個,」我小心地問,「什麼意思?」 「老大啊,我知道你想立個大功。」他說。 「哦。」我說。 小金生性隨意,對我的稱呼也極多,大哥、兄弟、老大,隨著他的心情亂叫。他喊 老大時,我就知道他來勁了。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動手?」他問。 「你真打算干?」 「為什麼不——」他說,「難道等『飛鷹營』的龜孫子們知道了,來我們手上搶功 ?」 「就憑我們縣衙的捕快,行嗎?」我說。 「把人全叫上,有十幾個呢,」小金說,「再說我們頭一步,不過只對付個盲女。 」 我猶豫著,沒說話。 「我知道你等著這一天,已經好久了,」小金又笑道,「你渴望著會會他們,不然 ,你為何把我找來?」 我心裡有些暖熱。 我想到了一句老話:知我者,兄弟也! 「大哥,我對你的刀有信心!」 「好,我們干!」 我知道此話一出,熱血沸騰,也許真會有一場大搏殺!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捕頭, 挑戰的竟是大唐頭號江湖幫派! ——好男兒終其一生,執刀在手,不就為有一日快意縱情一番嗎? 跟小金在一起,我覺得渾身的血熱乎乎的,好像變得年輕了! 年輕人喜歡冒險,我也不老。 ——我是老男人嗎?我的刀會回答說不。 ——更何況,我們的計劃看上去頗為巧妙,在最初兩三日,冒的風險不大。 ——所以,干! (四) 對耶?錯耶? 我做出了讓小金捲入此事的決定。 三十年後,我仍然記得那天晚上他的一句話。「兄弟,我就知道穿了這件袍子,會 惹麻煩上身。」小金笑嘻嘻地對我說。 那時我倆剛談完案子,決定事不宜遲,連夜動作。 小金的意思是,如果下午在捕房試綠袍時,他穿了沒我合適,那麼晚上到牡丹坊裝 客人的,應該就是我,而不是他了。 既然裝了客人——小金自然得繼續裝下去。 否則怎麼把案子一查到底,讓弟兄們立一次大功? 其實,我何嘗不願頂替他,替他冒風險?如果說這個案子裡有什麼風險,那絕大多 數風險都得讓小金承擔了。唉,沒有辦法,我確實不是塊風流倜儻的料,正如小金說的 ,我穿得再風流,臉上卻仍像個愁眉不展的捕頭。 不說這些了,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兩個時辰後,我和大狗、二馬、屎坨子等站 在黑暗的牢房外,天上的星星很稀疏。 大狗他們都挺興奮,做捕快幾年了,他們還沒有碰過這麼有趣的事。 此計若成功,他們就能一塊領一筆賞銀,出一回風頭! 他們只需要賣賣力氣,一切都由我和小金商議好了,他們跟著我們兩個捕頭干就是 。 所以,黑暗的院中有一種躁動、戲謔、壓抑著的亢奮的氣息! 小金牽著一匹馬來了,悄無聲息,馬蹄上裹著布片。 可他一現身,大狗他們就忍不住,低聲咕咕笑起來。這回,小金一身夜行服,衣服 上還有暗花,腰間挎刀,肩負長弓,模樣神氣得要命。活脫脫是一個大俠或大盜的裝扮 ! 馬背上還馱有包袱,鼓囊囊的。 估計那是些乾糧吧,我沒有開口問。 「金捕頭,別扮得太帥,那女賊是瞎子。」屎坨子謔笑道。 「女賊的情形怎樣?」小金問。 「弟兄們去看過,好像暈過去了,估計被劉捕頭嚇得不輕。」二馬說。 「我大哥手重。」小金笑著說。 「深夜劫牢,大俠你會嚇著人家小妹啊!」葫蘆說。 「怕什麼,戲弄佳人,正是大俠所愛!」小金搖頭道。 他們幾個在那兒七犖八素,漸漸說得不像話。 我聽得有點兒不是滋味! 我也不知是怎麼了?我抬起手掌翻開,上面似乎還有握過小妹的餘溫。 「好了,不說笑話了——」那邊小金打住,正色吩咐道,「明日一早,我先帶她在 城外遛幾圈。到時,弟兄們得做得像啊!」 「容易,容易!」大狗他們答應。 小金分開眾人,躡著腳步向我走來。 「大哥,那玩藝呢?」他問。 「什麼?」我沒回過神來。 「本大俠的信物啊!」他提醒。 「哦。」 我伸手到懷裡,摸出了一隻鹿皮囊。 刀囊沉甸甸的,三柄鑄花傻毒閽淞?/p>我把鹿皮囊鄭重交給小金。 小金卻大咧咧往懷裡一揣。 他的模樣很輕鬆——沒有什麼理由不輕鬆。然後他一笑——「啷裡個啷——大哥你 不是問過我,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一怔。 「我哼這個,覺得它比你逼我背的詩有趣,」小金解釋道,「可我發現這事越來越 有趣了,我哼哼是表示佩服你。」 我不說話。 「畢竟是老捕頭,」小金說,「你決定我倆之中一個裝客人時,就已是深謀遠慮成 竹在胸了!」 好話人人愛,小金知道這道理,所以對我大唱讚歌。 不過他是由衷的,他這人很單純,想到就說。 「不見得吧——萬一搞錯了,她不是柳雲飛女兒呢?」我淡淡說。 「那就權當弟兄們鬧一場,尋開心,」小金笑道,「我進去了——」 我點點頭。 這時候,大狗他們已經悄悄進了牢房,院子裡只剩我們倆。 小金笑笑,慢慢拔出朴刀。 他難得一次拔刀這麼慢。 因為用不著快。 他又輕輕吹著口哨,然後大搖大擺闖進去。 我在院裡靜聽。 ——裡頭一扇門「咚」地被踢開! ——有人驚呼「大膽,何人亂闖?」。是大狗在喊。 ——接著是小金的快刀聲,把獄卒們的兵器打飛! ——又是一頓拳腳,大狗、二馬「嗷嗷」地倒下去。 ——我聽得很認真,把自己想像成盲人,因為這場劫牢打鬥是給目盲的小妹聽,而 不是給她看的! ——聽了一會兒,沒什麼破綻! 然後,黑影一晃,小金就大咧咧地闖出來。 他懷裡多了個小妹,她似乎神志未清,雙手緊摟著他。 小金衝我一擠眼。 我不動。 我是黑暗中的影子,不能出聲。 我看著小金把小妹扶上馬,他跟著躍上去。 他攬著小妹,另一手扯緊韁繩。小妹軟綿綿地靠在他胸口。 小金雙腿一夾,馬兒載著一男一女,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那情形像夢境一樣! ——於是,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於是,一切就難以挽回了。 ——真的不可挽回嗎?三十年後,我多麼想伸出衰老徒勞的手,去挽住小金的韁繩 啊!我很想告訴他,前面是一條萬劫不復之路,充滿了血腥與屠戮!我們三個人,我、 他和小妹,都將深深捲入其中——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的生命! 但是,已無法挽回……夜深沉,人冰冷。 愁思如水,抽刀難斷! 我望著小金的背影消失在夢境中,他也將擁有一個特別的夢。 可那時候,我確實不清楚將發生的一切!否則我將砍斷那匹馬的四足,以我畢生所 學的刀法,我會拔得比小金的刀還快! 我這人是有點兒怪——當時我默默地讓小金和小妹遠走,我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 感覺,這是那一刻真實的心情。 我甚至還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伴隨著吁出一口長氣——「啷裡個啷。」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偷窺大王】 (一) 清晨。 城外十里。 濃霧瀰漫,濃得使人心底有一股惆悵,有一種不安。 小金恐怕不這麼想,他頭腦中一片清澈,神情顯得興高采烈。 他已經策馬載小妹在城外跑了幾圈,忽左忽右,忽南忽北,總之是隨著性子。他用 不著趕時間,興致很好。 換一個人在小金的位置,心情也不會壞。 前方霧中飄來松針的清香。 小金興奮地吸吸鼻子。 他放鬆韁繩,讓馬跑得慢一些。 另一種幽香一直撩拔著他的鼻翼,從他騎上馬到現在——少女淡淡溫軟的體香! 小妹仍然偎在他懷裡,他知道她醒了。 她並沒有動彈、掙扎,而是聽任他繼續摟著,像一隻溫順的小貓。 小金覺得這滋味妙不可言——懷抱佳人。 策馬平川。 ——佳人是危險的敵人! 可作為敵人的佳人,卻並不知道小金是敵人。 相反,過一會兒,佳人還得認小金作友人,當恩人……甚至,少女的夢中情人…… 想到這裡,小金得意地笑了。 以上諸種感覺混合在一起,的確很令人興奮! 對一個年輕有為的捕頭來說,有什麼比貓捉老鼠的遊戲更刺激? 小金低頭瞧瞧胸前的小妹,覺得把她比作小貓並不合適,因為他才是貓,一頭快活 的大公貓,而她更像是一隻可愛的小白鼠。公貓擁小白鼠入懷,一路狂奔,嗅而不食。 這感覺古怪、刺激、有趣。 於是,小金再想了想我倆的計劃——頭一步,他得先試探她到底是不是柳雲飛女兒 ? 我倆都相當肯定:她是!所以小金得進一步贏取小妹的信任,這是計劃的第二步。 一天中只完成兩個任務,時間綽綽有餘了。 小金覺得以自己的才能,他應該使事情變得更有趣。 ——這個計劃有破綻嗎? ——計劃主要是由我策劃的,如果說有破綻,那就是留給小金的自由發揮的空間過 多。 ——我並不懷疑小金蒙騙小妹的天才,我反倒擔心他騙得過份! ——怎麼才叫過份?我暫時不願說出,說出便會應驗的,那是直覺。 ——捕頭這行尤其相信直覺。 ——我的不安在於,我不能貼他倆太近,不能徹底置身於其中。這是計劃制定者的 悲哀。 ——所以,往後關於小金的記載,一半來自於我對他多年的瞭解,另一半來自於偷 窺! ——有各種各樣的偷窺:偷看女人洗澡,偷看富翁數錢,偷看他人的書信,偷看一 隻遠比你神氣的大公貓懷抱著可愛的小白鼠。 ——告訴你,最後一種偷窺令我痛苦! (二) 濃霧中,小金躍下馬。 他把小妹也扶下。 前方已沒有路。 「好冷,前面是樹林?」小妹定定地站著,表情有些茫然,她嗅著潮濕的晨風,輕 輕說道。 小金驚訝地看看面前黑壓壓的樹林,也看看她。 他還沒有完全適應跟一個盲女打交道。 「你是誰?」小妹問道。 「小妹脫過我的衣衫,今日便不認得了?」小金笑道。 他迅速打起精神,大發戲謔之言。 小妹不吭聲,但從她的表情看,小金知道她聽出來了。 「為何救我?」小妹低聲道。 「小妹昨晚佳人一曲,傾城傾國,我當然要救你啦!」小金道。 他一邊說話,一邊放肆地用熾熱的目光上下打量小妹。小妹目盲,卻能感覺到這男 人的氣息,甚至於他的意圖——「請自重!」小妹後退一步。 「小妹放心,」小金突然正色道,「出了牡丹坊,我便不是客人,你也不是舞伎。 在下現在拜見『飛刀門』柳老幫主女兒!」 小妹面無表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小金上前一步,摸出一隻鹿皮囊,放到小妹的手中。 一觸到刀囊,小妹便顫抖起來。 她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輕輕地撫摸著刀囊,將它小心打開。 三把飛刀,花紋繁複,名貴威嚴。 小妹摸著它們,眼眶通紅,慢慢地流出了淚。 與故物重逢,悲從中來。 她痛苦地喊:「父親!」 小金凝神在一旁看。 ——把柳雲飛的飛刀贈與小妹,是我和小金商議好的。 ——此舉既能驗證小妹身份,也能使小金獲取她的信任! 小妹摸到飛刀,便認出是柳雲飛的遺物,小金確信她是柳雲飛女兒無疑,因為柳雲 飛的飛刀從不輕易示人,見過此刀者都死於刀下,所以連縣衙的案卷中,都只記錄著柳 雲飛有「飛刀殺」絕技,關於飛刀的樣式卻未著一詞。 小妹哭著,小金的鼻子也有些酸。 他本來就是個善感多情的年輕人! 他平時看到乞討的孩兒,被逼鋌而走險的盜賊都會心軟,更何況眼前這麼一個為亡 父痛哭的盲女! 她像一個普通的女孩那樣在哭。也許,她想到了父親的愛,在她哪恐校六漪茈B桓 鏨比巳緶櫚蔫尚郟{黿鍪俏淮認櫚睦細浮?/p>小金見不得眼淚,他甚至有點兒後悔先 前的一番舉動了。 他在想,我們倆這樣蒙騙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女子,是不是太過殘忍? 小妹慢慢收住淚,抬頭問他:「此物你從何得來?」 「縣衙。」小金說。 「哦?」小妹說。 「我此次來,便是為了柳老幫主的遺物,」小金歎道,「他人已亡故,昔日貼身之 刀豈能再落入官府爪牙手中!」 「嗯。」小妹靜聽。 「柳老幫主與官府大戰時,我雲遊異地。昨夜趕來,恰逢小妹失手。我聽說小妹是 『飛刀門』之人,心想天下哪有第二個盲女肯捨身復仇?便先盜回了飛刀,再救出小妹 。」 ——這番解釋,也是我與小金推敲過的。 ——但小金此時說來,卻顯出異常的誠懇。 ——似乎想讓小妹能略舒愁顏。 小妹慢慢地向他行禮,把刀囊鄭重挎上身。 小妹道:「多謝大俠!」 小金道:「不必言謝。」 「大俠如何稱呼?」小妹問。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小金哈哈一笑,「我不過是個貪杯的酒 鬼。」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妹也微微一動,「你必是隨風大俠!」 「不錯,來無影,去無蹤。」 「像隨意的風?」 「不,是隨處風流的風。」 小金大搖其頭,言笑晏晏,一心想使氣氛輕快些。 「我聽父親說,他與大俠是忘年之交,」小妹說,「可惜我看不到大俠的模樣。」 「這有何難?」 小金上前一步,捉住小妹的手便往自己臉上按。小妹害怕掙扎。 小妹:「大俠放手!」 小金笑道:「此處並非牡丹坊,無須講規矩。」 小妹:「大俠是長輩。」 小金道:「什麼長輩晚輩,莫非以為我是個老頭子?」 小妹低下頭,似乎被說服了。 她抽回手,慢慢地蹲下。小金好奇地看著她。 小妹:「先探大俠的臉,太不恭敬。」 她的好奇心佔了上風,說著,帶著敬意,小心摸向小金的足髁。 小金覺得有趣,嘴中調笑:「我讓小妹從上往下摸,小妹偏要從下摸起,其實都一 樣。」 小妹不答,手指漸漸往上,摸到小金的小腿處。 小妹:「大俠的輕功很好。」 小金一驚,不再饒舌,聽憑小妹繼續動作。 小妹牽住了他垂下的右手,細細辨認。 小妹:「右手使刀,刀法過人。」 小金聽得心花怒放,把左手遞過,小妹再摸。 小妹:「左手張弓,箭術不凡。」 這下小金聽來一驚,因為小妹全憑摸索,便猜出了他的隨身兵器。小妹繼續摸向小 金腰間,果然一邊繫著刀,一邊是箭囊。 小妹也開心地笑了! 她畢竟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子! 她的笑容很美,好像山野中忽而綻開的花朵。 小金看著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像不敢驚擾。 她的手停在他胸口。 相信那一刻,小金想到的是他倆在牡丹坊的對答,他恍然間,彷彿真覺得自己是護 花的大俠! 噢,真耶,假耶,孰更惑人? ——讓小金假扮隨風,是我的主意。 ——江湖上都知道隨風與柳雲飛交好,且無人見過他真面目,所以小金覺得也有道 理。 ——八月十四夜,隨風與柳雲飛那番對答,外人並沒聽到,相信柳雲飛的女兒小妹 也不知道,小金可放心假扮。 ——他要假扮的只是與「飛刀門」友好的隨風,除了喜愛李白詩歌,隨風的真實秉 性無人知曉,聽任小金髮揮。 ——可小金太有天分,竟把這隨風扮演得有血有肉,就算我在一旁看,也不由相信 他扮演的這個才是真正的隨風! 小妹的手仍停著,像捕捉小金的心跳。 她淡淡的笑容仍留在嘴角。 小金癡癡地看,他第一次目睹她的笑靨。 「你心跳得穩,」小妹低聲道,「不像說謊之人。」 小金一笑:「我對小妹心誠!」 小妹的另一隻手摸索他的夜行服。 「你的膽子還很大!」她說。 小金盯著她,放肆地說道:「在女人面前,我向來大膽!」 小妹不答,緩緩摸上小金的臉。小金不動。 很特別的感覺——尤其是四周如此寂靜! 小妹輕聲讚歎——「你果然很年輕!」 「與小妹相仿——」小金說。 小妹的指尖滑到了他的嘴唇,像要堵住他的嘴。 小金跟她的臉貼得很近了。 小妹輕輕道:「你有好酒量。」 小金有些把持不住了,他的臉在發燒。耳旁的鬢磨軟語,像是奇特溫暖的酒,腐蝕 著他的血管和骨髓。 小妹居然還在繼續湊近他! 小金忍不住緩緩抬手,想抱住她……可小妹湊到他耳根,說出一句話來,使他猛然 回神——「林中有人,恐怕官府追兵到了!」 (三) 這是一片陰森森的樹林。 盤根錯節,枝條密如蛛網,濃霧像白乳般在黑暗的縫隙間慢慢流淌。 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設下埋伏。 小金一手牽著馬,一手握著刀。 刀未出鞘,鞘讓小妹抓著。 她是盲女,看不見路,必須以這種方式領著她。 可樹林裡根本就沒有路,枝條不斷地拂過他倆的臉。 小金瞪大眼睛,神態警覺而冷酷,他知道樹林裡有伏兵,小妹剛才聽得沒有錯;他 還知道林子裡的危險並不是真實的,但他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這種感覺,來自於他手中的刀! 刀鞘那端,連著小妹,他能感覺得到她的緊張! 她攥得很牢,因為——她信任他。 信任是真實的! 信任也會讓人心裡沉甸甸的——小金忽然發覺刀鞘一拽,帶他停住。 他回過頭,看到小妹焦急慌亂的臉。 「刀囊掉了——」她聲音很低,可掩飾不住哭腔。 小金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副鹿皮囊果然不見了! 小妹的表情中,有乞求、自責,似乎是說不該在這時候出這樣的錯,給他添這樣的 麻煩。可小金一點責怪她的意思都沒有,他不假思索,只做了一件事——「嚓」地一聲 ,他拔刀。 他跟小妹分離。 他橫著刀,開始悄悄地往回找,撥開了昏暗中的那些雜枝。 他盡量放輕腳步,不踏響地上厚厚的腐葉,每走幾步,便不放心地回頭看。遠遠地 ,小妹握著空鞘,靜靜地佇立於濃霧中,等待著他。 他倆進來的路線彎彎繞繞,小金走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了刀囊,它背帶斷了,掛在 一根樹枝上。 小金吁一口氣,上前取下。 他回頭望,小妹的身影仍在霧氣裡。他邁開步,準備抄捷徑回去。 可剛走了幾步,聽到「彭」地一聲炸響! 無數腐葉震飛開來,如黑鳥密密麻麻地驚飛! 黑影叢中,一道白光洩出——一名伏兵握著刀,直劈小金! 小金也舉刀。 兩把鋼刀在黑暗的林中相撞,迸出火花! 小金聽見遠遠的驚呼,是小妹在為他擔憂……他喊一聲:「別動,原地等我!」 喊畢,他回身再鬥。 伏兵使刀貌似凶狠,快如潑風,小金並不放在心上。 若論刀快,當世之間恐怕已沒幾個人比得上他,所以他一輪快刀攻過,伏兵便招架 不住,被他砍倒也就在瞬息之間。 他與人斗刀,應也不在百餘次之下,可這一次,似乎隱隱與以往不同——何處不同 ? 有一位嬌弱女子在旁邊等待著他嗎? 小金攻出最後一刀前,忍不住再往回看,雖然看不太清,卻似乎能看到她羸弱的身 影在微顫,她在為他憂慮。 這種情緒正透過霧氣傳來。 小金一刀把伏兵砍翻。 他準備過去接小妹。 樹林突然被震撼了——昏暗中,猛地閃出三匹高頭大馬,馬上三名皂服公差挺著長 槍,凶神惡煞,如威嚴的鬼怪。 馬分兩路,其中一匹大踏步快跑,衝向小金。 小金不敢正面迎敵,他只好返身躲開。 馬蹄急驟,長槍像毒蛇吐信,始終在他背後一抖一抖,離他後心僅有幾寸。 他向樹叢一撲,馬匹呼嘯著像團烏雲,從他身前掠過。 伏兵持槍跳下馬,來與他纏鬥。 長槍縱橫飛舞,罩住小金。 那一端,兩名騎手忽哨一聲,分成兩路,逕向小妹狂衝而去。 蹄聲震耳,小妹驚慌地摸索著,想尋覓藏身之處。 她摸到一棵大樹,可剛剛背靠著樹站穩,狂風掃面,馬蹄揚起碎葉飛濺而起,一柄 長槍當胸刺至! 小妹踉蹌著舉起刀鞘,擋住這一槍。 她被撞得一晃,順勢繞到樹幹後面。 可那邊也是馬蹄,也是快槍! 「啪」地一槍刺來,槍頭深深扎入樹幹。聲音勁脆。 小妹滿臉都是驚恐,長髮在狂風中飄飛。 兩匹馬攻過一輪,換位衝到遠處停住,又調轉馬首,準備殺第二回合。 這邊的小金聽見不遠處「噠噠」的索命般的蹄聲! 他回頭,看到兩匹大馬恐怖的黑影正輪番壓向小妹。 蹄聲似鼓,大槍翻飛,把樹幹扎得「啪啪」作響。 而小妹的身影竭力在槍尖下躲閃。 那一刻,小金似乎忘了自己是金捕頭,真把自己當作了隨風——因為他真的在為小 妹擔憂。 那兩個傢伙扎得太凶失了準頭,若略正一些,真可能一槍把小妹扎穿! 於是他的心一動,動作也多了股狠勁! 他飛起一腳,把面前的伏兵踢開。 他提著刀,朝小妹那邊奔去,像一頭猛獸。 兩匹夾擊小妹的大馬也在衝鋒,蹄聲和腳步混合在一起。 小金躍起,一刀劈向其中一名騎手。 騎手舉槍一架,被小金從馬上撞落下去,發出一聲慘叫。 另一名騎手一愣,轉過馬頭,挺槍攻向小金。 小金側身,讓槍刺個空,他抓住槍桿把騎手拽下馬,順勢補上一刀。 忽然就靜下來了—— 林裡再沒有多餘的聲音。 小金連鬥四人,額上掛著汗。他重重地喘氣,轉過頭,尋找小妹的下落。 小妹還在——她握著空刀鞘,離開了樹,顫抖著站在白霧中。 小金慢慢地提刀向她走去。 小妹顫抖得更厲害。 她不跟他說話。 小金覺得奇怪。 警覺地停住,他往旁邊側過一步——這就是小妹顫抖的原因:一桿鐵槍,正抵著小 妹後心。 第五名伏兵弓身藏在小妹身後,攥著槍,只要雙手向前一送,小妹便葬身槍下。 小金不敢移動。 伏兵與小妹也不動,霧氣中,三個人便這樣凝固著。 伏兵低沉的聲音:「放下刀!」 小金默然。 伏兵不動聲色,槍尖暗中使勁,小妹負痛「啊」地輕叫起來。 小金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疼痛。 他把刀一擲,刀尖「嗡」地插入地面。 「退後十步!」伏兵冷冷地命令道。 小金慢慢後退,面對著小妹。 小妹的眼神酸楚而迷惘,顯出離別的難捨之情。 小金不忍看,他轉過身,向前方走開。 這時伏兵露出頭,查看小金的情形,將大半個身體都├讀恕?/p>小金堪堪走完十 步——忽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作出了一個決定——他扯下長弓,抽出箭囊中利箭,急轉 回頭——箭已上弦,弦已拉開。 這一式疾若流星,一氣呵成,是小金快刀之外的快箭! 人剛半轉,箭便破開濃霧,離弦射出。 箭鏃擦著小妹的臉頰掠過! 箭風帶起小妹的一縷長髮! 追兵肩頭中箭,應聲而倒! 小妹脫離險境,伸手跌跌撞撞奔向小金。 小金眼一熱,也奔向她。 他攬過她,查看她背後是否受傷。小妹卻死命抱著他,將臉緊貼在他胸口。 四圍極靜。 靜得彷彿能聽到他倆的心跳。 只有低低的喘息,屬於他倆,在詭異的林中迴盪。 良久,她呢喃道:「馬,我們的馬?」 小金鬆開她,走進林中更深處尋找。不久,他牽著馬匹回來。 小金領著小妹上路,他倆的姿勢和原來一樣:小金拉著她。 但有一點不同——小金握著她的手,兩人之間不再隔著刀鞘。 兩隻年輕的手,牽得很緊,很緊。 (四)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確實沒什麼可說。 沒什麼可說——不是因為沒事可說,而是我不願多言罷了。 小金和小妹在樹林前下馬時,我就藏在樹林邊緣,可以清楚看到他倆的一舉一動, 甚至他倆說話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個地點,是我和小金共同定的。既然要使小妹徹底相信,就得有一次追擊嘛!不 然會顯得官府對劫獄太不重視,也顯不出小金這位隨風大俠的身手。 可小金扮得實在過份!他亮出鹿皮刀囊,核實完小妹身份了——按理說,他應該遵 守計劃,早點把小妹帶進樹林,弟兄們都埋伏好了,可他卻笑嘻嘻地一點兒都不急,摟 著小妹,讓她在他身上亂摸,好像不被她摸上一摸,他玩鬧兒得就不爽!好像昨日在牡 丹坊,他跟她還沒有玩鬧兒夠! 他壓根兒就不管我在旁邊看,雖說明知我會跟緊了他的。 ——所以,我感到不爽。 在樹林內外的三個人中,小妹是「飛刀門」幫主柳雲飛的女兒,是我們的誘餌,小 金是隨風大俠。他倆亡命鴛鴦,金童玉女,剛逃出了樊籠,自然玩得爽。 可我呢?除了是暗中執行任務,配合小金的劉捕頭,在樹林內瞧著他倆的那一刻, 我還是個偷窺者! 偷窺者無名無姓,永遠藏在陰暗的角落。 偷窺者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也不允許暴露自己。 暴露了會怎樣?一般的偷窺者,被人發現捉住了,可能被暴打一頓再扭送官衙。雖 然我不會被暴打,我就代表著官衙,可我確實不能暴露。這樣一想,我不由得就在樹林 裡氣惱起來,彷彿一切都顛倒了,眼前的女賊肆無忌憚,而我這名捕頭倒成了見不得光 的偷窺狂! 小妹把指尖擱在小金嘴唇,小金色迷迷把舌頭伸出舔它時,我真的氣炸了! 辦的什麼案嘛! 我幾乎禁不住要探頭喊——喂,兄弟,清醒點,別以為自己是隨風大俠,你只是金 捕頭! 我還沒有喊,後面林中深處弟兄們不留心,兵刃發出撞擊聲,聲音很輕,可小妹卻 聽見了,盲人的聽覺總是格外靈敏。 她提醒了小金。 我看到小金的臉色也嚴峻了,他肯定不擔心什麼伏兵——伏兵都是自己的弟兄嘛, 他大概也覺得小妹聽力過人,得認真對付。 然後他倆就進樹林了。 我仍在後面悄悄跟著。 小妹遺失刀囊,的確是意外的插曲,不過刀囊掉不掉,弟兄們都會發起攻擊。 攻擊很猛。 因為要像模像樣。 當然再像模像樣,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我只是察覺小金有一點異常——我看得出,他對小妹真有一點關心!我跟他是好兄 弟,他刀法稍微變一點兒花樣,我都能看出他心裡想什麼。 這其中的區別太微妙了,小金得把弟兄們打散,這打鬥真真假假,界限是蒙住小妹 。可假戲真做,小金又有幾分是真在為小妹而戰呢? 然後,小金把這一仗打完——他磨磨蹭蹭,總算領小妹離開了——我從藏身的地方 出來,看著躺著一地的「屍首」,心想弟兄們也不容易,小金和小妹磨蹭時,他們連氣 都不敢喘。 我回頭看看,確信小金和小妹已策馬跑遠。 我板著臉,咳嗽一聲。 於是,詭異的樹林中,那些「屍體」都動了,一個個笑咪咪爬起來,互相拍打著肩 膀。 大狗笑道:「不知像不像?」 葫蘆說:「像!弟兄們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 遠遠還有一個弟兄爬不起來,大聲呻吟著。 是屎坨子,肩頭插著一枝箭,惟一負傷的是他。 大狗、二馬、葫蘆和另一名弟兄笑著過去,給屎坨子拔箭。 「若非躲得快,我真被金捕頭射死了!」屎坨子埋怨道。 「誰讓你拿槍抵小妹啦?」 「吩咐我要像嘛!」屎坨子道。 我轉過身,不去理睬手下的廢話。 我仍然在想心事——剛才弟兄們,包括屎坨子都倒下後,小妹奔向前,和小金緊緊 摟抱在一起。 她的臉貼著小金的心臟!那是顆年輕、純真、強健、熱烈的心!有哪個女孩能抗拒 這樣的心跳? 而被小妹的俏臉貼緊,小金的心是否也跳得更快?想要跳出心房,去輕輕撫摸她呢 ? 偷窺的我,彷彿聽見那怦怦的心的跳動! 小金把她抱了許久,絲毫不顧忌四周的弟兄們以及我在場,似乎他們真是死人,也 知道我不會跳出來! 後來,小金去找馬,他牽著馬,再把刀鞘遞給小妹。 小妹握著刀鞘,卻沒有挪步。 小金好奇地看著她,我在暗處望望去也納悶:搞什麼名堂嘛? 小妹順著刀鞘,一點點地往前摸,直到摸中了小金的手。 她握住了他的手,小金笑了。 他倆就這樣笑盈盈地手拉手,慢慢地走遠。 我像被刺中了心臟一樣,身體一陣滾燙又一陣冰涼,那滋味真不好受啊! 是的——我很不爽! 小金與小妹漸行漸遠。 我望見他們路過的一棵樹上,枝頭繫著一根黃布條,在霧氣中飄舞,好似對我的嘲 笑。 小金隨身帶著幾十根這種布條,他將沿途留下記號,以便我跟弟兄們追蹤。 也就是說,我的偷窺仍得繼續下去! 然而,就算我努力偷窺,他倆也肯定有大量時間消失在我的注視之外!我甚至不能 再安排一次埋伏,因為按我倆的約定伏擊只需要一次,一次便足以使小妹對他信任了。 他倆可以繼續浪笑、拉手、摸摸弄弄——而不會有人打擾。 我很痛苦! 這才是小金和小妹上路的頭一天。 一天長似一世,煎熬常續萬年! 千年萬年,生生世世,無盡煎熬,直至把世界烤焦! 有一條焦黑的路是通往地獄裡去的。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她有一個夢想】 (一) 自己的天堂,往往是他人的地獄。 這話倒過來說也一樣。 小金是他人——他此刻就在天堂裡——四周的風景,確實很美。 一個碧藍的湖,它的靜謐得讓人不忍去挑破。 湖邊環山,層林疊翠,倒影映在湖面,而人在畫中,畫意清涼。 激戰、逃亡了一天,再沒有比這裡更適合於憩息。 這幾乎是夢想中的天堂。 可惜,小金這年輕、英俊、精力旺盛的蠢驢子根本無暇欣賞風景,他在埋頭忙碌。 從停在湖邊開始,他就忙個不歇。 ——從樹林裡採來了許多闊葉,整整齊齊地碼放著。 ——折下許多枯枝,聚成了堆。 ——挖掘了一條小渠,從湖邊通到岸上。 ——扳著鋼刀,在地面掘坑。 如果有人看見,快刀小金正揮汗如雨,滑稽而慇勤地用刀刨地,恐怕會驚愕得合不 攏嘴,舌頭都要掉出來吧? 小妹則靜靜地站在一旁。 她髮鬢沾滿污垢,囚服破破爛爛。 不過她天生麗質,倦容也難掩她的清秀。 這個盲女,將成為快刀小金的夢想嗎? 小金邊干邊說話,他忙著同時「辦案」——「如何送你回去?」他問。 「『飛刀門』居無定所,我們只需往北而行。」 「往北?」 「是,劫獄消息肯定傳開,『飛刀門』會找到我們。」小妹說。 小金沉默了片刻,他心中尚存疑問。 「本大俠有一事不明。」 「請講。」 「『飛刀門』中高手眾多,怎會派你行刺?」 「沒有人派我。」 「啊?!」小金愕然。 「父親死後,『飛刀門』忙著推舉新幫主,顧不上替他老人家報仇。」 「你便去了牡丹坊?」 「父親在那裡遇害,」小妹輕聲道,「聽說兇手都是些捕快!」 「所以,你才逢捕快便殺?」 「沒錯。」 「官府捕快甚多,你如何殺得完?」 「我殺一個是一個!」 「牡丹坊是什麼地方,你難道不知道?」 「為了父親,我願意如此……」 小妹的眼圈紅了,她的聲音倔強又顯出幾分單純。 小金望著她,眼神中露出一絲同情和感慨。 「官府緝拿,江湖險惡,就沒有人教過你?」 「父親從不許我單獨出門,」小妹傷心道,「他不在了,我寧可去死!」 小金的表情複雜起來。 隨即一笑:「幸好本大俠隨處風流,昨日也進了牡丹坊……」 他不再說話,因為坑已經挖好了,長長方方,恰好能坐進一個人。他躍上來,捧了 那些闊葉回坑,一張張仔細地貼在坑壁,還用手拍牢。 除了他自己,沒人明白他在做什麼。 小妹也不會懂,何況她根本看不見。 小金快貼完樹葉了。他躍出坑來打著火鐮,把枯枝堆點燃。 他再跳進坑裡,貼上最後幾片葉子。 篝火燃熾,火苗「辟啵」。 小金走到連接著土坑和湖面的水渠旁,拔掉了渠中擋板,清澈的湖水便「叮咚」流 來,轉眼將坑注滿。 小金插回擋板。 他手持樹杈,立在篝火後,烈焰襯出了他弓起的身影。 他奮力一推,整堆火爆開,火星四濺,「轟」地傾入水坑。 霎時間水裡「嗤嗤」激響,白氣蒸騰,吞沒了小金的身影。 ——現在,只有是有眼睛的人在旁邊觀看,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小金要做什麼。 ——小金也很得意,若非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麼能在荒郊野外,深秋瑟瑟之時, 弄出一大池熱水呢? ——可惜小妹是盲女。 所以小金臉上的快活一閃便過,他繼續忙碌,蹲在坑旁,拿著一片闊葉,細心拂去 水面浮起的灰燼。 清水冒著熱氣,他用指尖試溫。 小妹被這些聲音驚動,迷惘地聽著。 小金起身,把小妹拉過,牽著她的手,往水裡探。 小妹明白了! 她臉上的表情是種真正的感動。 以她的麗姿,她過去身份的尊貴,不會沒接受過慇勤或者禮物。 可珠寶、首飾、錦衣、美食,都不可能比得過這一池水! 熱水蕩漾,小妹的心也蕩漾。 蕩漾在眉梢,在嘴角。 她靜靜地不動,說不出話。 小金卻說——帶著謔意:「女人的衣裳我雖會脫,卻不曾備有,只帶了套最小的男 裝。」 他一邊說,一邊到馬鞍處解開包裹,取來衣衫遞給小妹。 小妹抱著仍不動。 小金略感詫異,但隨即明白—— 「你怕本大俠藉機輕浮?」他問。 小妹不答。 小金微笑,「嗆啷」拔刀。 刀聲使小妹一驚,她側耳聽。 小金彈刀而歌,往林中退去——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歌聲豪放,漸漸行遠,小妹立在那裡,竟有些癡迷。 ——我得承認,小金數次吟唱李太白詩歌,這一回唱得最是灑脫不羈。 ——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的確是勾引女人的天才! (二) ——我這時才知道,小金馬背的包裹裡鼓囊囊都裝了些什麼?除了乾糧,還有一套 給小妹的換洗衣裳。 ——我不得不承認他很細心,我怎麼就沒能這麼細心呢? ——作為捕頭,我當然心細如髮,我細緻地制訂了計劃的每一個環節,從安排小金 喬裝客人去牡丹坊,到他冒充隨風劫獄,甚至教他背誦了李白詩篇,但與小金相比,我 還是自愧不如。 ——我缺乏男人對女人的細心,也就是說,我不懂得女人需要什麼。我一貫是個沒 有情趣的老男人。 ——小金的衣裳打垮了我,使我突然間對自己失去信心! ——可即便我讓小金準備了衣裳,小妹也不會知道,她仍然會把感激歸於小金! ——哦,我覺得自己快生病了。 小金慢慢地到了林中深處,他看到這是來時的小路。 他想起自己的職責,從懷裡摸出了一根黃布條。 他高高一躍,將布條掛上樹梢。 他的勢姿很漂亮,顯得心情也很好——當然了,剛跟女人獻過執勤,他的情緒怎麼 會壞? 可他落下來,猛然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樹叢中有一張愁眉不展的臉,不出聲正對 著他,是——我! 「大哥?」小金驚訝地說。 我沉鬱地對他擺擺手,指指那邊,示意他別說話。 「嗨,小妹泡在熱水裡呢。」他不以為意。 我仍然苦著臉不說話。 「弟兄們呢?」他問。 「在後頭。」我說。 「屎坨子的傷不礙事吧?」 「沒事。」 「你怎麼一個人來?」 「不放心你。」我遲疑著說。 「都查清啦,」小金興奮地說,「我們跟著小妹往北走,便能遇到『飛刀門』,這 一回,說不定還能一舉拿下他們新幫主!」 我抱著刀,愣愣地想心事。 「大哥!」 「大哥!」 「哎,兄弟!」 小金一連喊了我幾聲,我都沒聽見。 小金注意到我在發抖。 「大哥,你生病了?」 「哦,你要當心。」 「沒事的,今日到此為止啦,」小金安慰說,「我和小妹不趕路了,大哥你也回去 歇歇。」 「我不放心你。」我呆頭呆腦,又重複了一句。 「就我和小妹——不放心什麼?」小金笑道,「怕她會刺我一刀?我可是隨風大俠 !」 我抖得厲害,呆呆地望著他。 「我今晚再來,現在說話太冒險。」我說。 「好。」小金說。 「我走了,你千萬當心!」 「會的。」 「要記住,我倆是兄弟——好兄弟!」 我顫抖著,說出了這句話。 小金看我的眼神奇怪而感動,嘴上卻在笑:「大哥,你怎麼忽然婆婆媽媽的?」 ——我婆婆媽媽嗎? ——不,我只是病了,我覺得小金也就快生病了。 ——我只有小金這麼一個兄弟! (三) 小金沒覺得他會生病。 往回走的時候,他可能會估摸一下:我這個大哥臉色難看,可真的病了——很有可 能。從昨晚探訪牡丹坊開始,大夥兒就一直在折騰,早晨還裝模作樣打了一仗。大哥畢 竟三十多啦,精氣神不比他這樣的小伙子,可小金不太擔心,他想,讓我睡一覺就好啦 。他瞭解我,對我有信心。 這麼一想,小金又高興起來了。 他沒什麼需要煩惱。 他是個快快活活的年輕人。 他倒是該想起來,小妹的澡洗得夠久,早該完了吧。 可當他走到湖邊,遠遠看到寧靜的夕陽裡,小妹仍靜靜地浸在水裡,雪白的肩頭裸 露在湖光山色中。 那一切很美,很肅穆,小金不禁放慢腳步,漸漸停住——他在欣賞。 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欣賞這樣的美女入浴圖。 山靜,夕陽金燦,湖面如緞,美人如畫。 小妹背對著他,像在想心事。 她會有怎樣的心事? 小金想回身再走開,可小妹說話了。 「我的衣裳呢?」她輕輕地問。 小金看見那套男裝就擱在她旁邊,他剛想提醒她,可忽然記起她是一個盲女。 他不忍心讓她濕淋淋地起身摸索。 他便走過去,俯身拿起衣裳遞給她。 他克制住不要朝她水中的身體看——大俠就要有大俠的風範嘛,怎麼好意思盯著一 個女孩的胸口……他轉過身。 接著聽到背後小妹出水,拭擦身子,穿衣的一陣悉索聲。 他聽得心癢癢的。其實看一看,她也不知道,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路上接觸越多 ,他對她便愈添憐愛與珍重。 「大俠請回頭。」 他聽見小妹輕盈的聲音,帶著隱隱歡快。 他回頭。 怔住了。 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小妹!肌膚雪白,濕漉閃亮的黑髮低垂到胸際,她身著男裝,戴 著男帽,嬌羞中卻有異樣的颯爽,清純中透出天然的質樸! 他癡癡地看。 小妹說:「怎麼,我穿上男裝不好看?」 她略感不安,跟任何一個換上了新裝的女孩一樣忐忑。 小金笑了:「幸好你在牡丹坊沒穿男裝。」 小妹不明白。 小金一本正經道:「若你當時穿了,本大俠一定覺得,這是世上最好看的裝束,會 命令牡丹坊全體姑娘換上男裝,豈不把那裡鬧得大亂?」 小妹也笑了。 她不會聽不出這是對她的恭維。 她的笑很淺,像天邊的一抹晚霞。可盈盈的笑意能印入人心底最深處,令人銘記不 忘。 小金盯著她看。 他忽然看到了小妹笑意中的一絲酸楚無奈。 晚霞雖美,可消逝前不也給人這樣的感覺? 小金不願讓小妹的快樂消失。 他上前一步,再遞給小妹一件東西——一根在樹林中削好的籐棍,他早發現小妹需 要這個。 小妹接過,拄著試探著走了幾步。 「如此好了許多。」她說。 然後她轉向湖邊,對著夕陽下的山與湖。 夕陽快要沉入山背,光線變幻,絢爛無比。 對一個盲女來說,眼前卻永遠是黑暗。 這一天中的黑暗,也正在來臨。 小妹的背影看去是憂鬱的,因為黑暗的到來。 小金在她背後。他是單純、熱情、健康的年輕人,他厭惡黑暗。 他想靠近她——正如他陶醉於眼前的美景,甚至不想讓它消失。 他動手替小妹整理帽子,撫平她肩頭的衣裳皺折。 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總是想了就做,不會壓抑自己的想法。 小妹不動,任他擺佈,她肩頸之處,散發出清新的少女體香。 小金低下頭去嗅,他手中的動作也開始變慢,變成了撫摸! 小妹輕輕呻吟一聲,像歎息——「現在我相信,你的膽子很大。」 「是嗎?」 「你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嗎?」——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會問這樣的話。 「其實,你也挺大膽。」 「為什麼?」 「你明知道我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卻不推開我。」 「你想讓我推?」 「你會嗎?」 「你就像風,」豈料,小妹低低地說了句實話,「我推不動——」 小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裡顫抖,好像生了熱病一般! 她耳根泛紅,似乎發著高燒。 小金知道,這既不是病也不是燒。 如果它是病,那麼他得了同樣的病,而且比她還重。 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急迫、暈眩和狂熱,於是小金就不再控制——他一把攬過了她 ——其實他已經很多次攬過她,在牡丹坊,在劫獄時的牢房,在馬背上,在樹林中,可 哪一次也沒有這麼衝動,這麼忘情! 他甚至忘了兩個人是站著的。 他不知不覺拉著她躺在了地上。 他摟得很緊,把年輕熾熱的唇貼住她的臉。 那氣息能使少女融化。而小妹確實也融化在他懷裡。 他動手解她的衣裳,動作很瘋狂。 他渴望徹底地融化。 但——她突然地反抗,猛地推攘他! 她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掙扎的病人。 她害怕什麼?是什麼使她如此恐懼? 小金停住,驚訝地看她。 他看到她眼角竟然有淚。 他不安地溫柔地輕輕抱住她。這是安慰的擁抱,他不想讓她覺得受到一種威脅。 小妹閉著眼,帶著哭腔說:「你別碰我。」 「為什麼?」 「碰了我,你會死的!」 ——小金啞然,他玩味著這句話。 ——因為她是柳雲飛的女兒,這是「飛刀門」的禁忌嗎? 他沒有深想,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深想,因為他仍沉浸在被拒絕的懊惱 中。 於是,他站起來。 他慢慢地走到了一旁,離小妹遠一點。 他有一種被傷害自尊的感覺。 他甚至覺得做隨風大俠也沒什麼好……夜幕降臨了,天地昏黑,只有一池曾經碧藍 的湖水閃著暗光。現在它是幽幽的藍,無比深邃。 一男一女,一立一坐,距離很遠。 當然黑暗也能融化隔閡。 黑暗中別人便看不太清他倆的距離了。 「過來,陪我。」 小妹低低地懇求。 小金挪步,他不會拒絕別人。 他在小妹身旁坐下,面對著暗藍的湖。 只能陪她面對,卻沒法陪她同看——她看不到的。 「好靜。」小妹說。 「是。」 「很美嗎?」 「很美。」 「只有我們兩人?」 「是。」 「要是不回『飛刀門』就好了。」 小金沒接話。 「我一直有個夢想——」 小妹說了一半,卻停止了。 「什麼?」小金忍不住問。 「可惜,明日還得趕路。」小妹忽然不願深談下去了。 她的表情苦澀,讓人看不明白。 小金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發覺,這種苦澀的表情,怎麼有一點兒熟悉?難道是夜色,使一切都變得苦 澀迷離了? (四) ——苦澀是會傳染的。 ——其實小金在小妹臉上看到的苦澀,這些年來在我這裡,他看了早不知千遍萬遍 。他還年輕,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他一時竟想不起來我的苦臉。 ——我渾身上下不舒服,嗓子眼、舌尖、鼻腔、眼眶、腸胃、心臟,無一不泛著苦 味。讓人哭也不是,吐也不成。 ——我已經說過我病了。 ——捕快這個活兒,簡直沒法做!我都病成這樣了,仍得堅守崗位。 ——我摸著黑,到樹林邊窺看了一陣小金和小妹。我擔心「飛刀門」趁夜幕降臨時 突然來至。 ——可我看到的卻是兩人滾成一團!小金似乎就要得手,但我很快斷定他沒有,因 為他氣乎乎地走開,後來小妹又招呼他,他坐了回去。 ——黑咕隆咚,往後的情形就看不清了。這一夜還很長……——我病得愈加厲害, 堅持著盡量不發出聲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我倆的約會地點,就是小金傍晚系布條之 處。 ——我抱著刀,渾身抖個不停。 ——我至少有一個理由提醒小金,這麼胡鬧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小妹不是柳雲飛的 女兒嗎?他萬一喜歡上她,動了惻隱之心怎麼辦? ——我把刀抱得那麼緊,好像它就是一個女人,跟生病的我一起發著燙……小金過 來了,他躡手躡腳,我估計那邊的小妹已經睡了。 我背身而立。 我病得那麼厲害,以致於沒有分辨出他的腳步聲,當我聽到身後的腳步,我猛然一 驚,然後做了件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的事情——我拔出了刀! 我拔得很快。 就像被激怒的野獸一樣,刀光一閃,我整個人就向襲擊者撲去! 小金一定驚呆了!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不僅很少拔刀,而且不會向自己的兄弟 拔刀。 更令他驚訝的是,我的刀之快,不遜於他的。 震驚之際,他傻在那裡,像個愚蠢的新手。 如果他不喊出聲,恐怕我這一刀真要砍中他。 他喊道:「大哥!」 我醒了——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我的刀陡然變慢。 我又變回「抽刀斷水」,慢吞吞的劉捕頭。控制住了刀的勁道,這樣刀刃只是壓在 了小金的脖頸上。 「哦,兄弟,」我慢吞吞地說,「是你。」 「你以為我是誰?」 「我走神了,沒聽出來,險些誤傷了你。」我苦澀地承認。 「還不收刀?嚇人一跳!」小金說。 「哦——」 我慢慢地收刀,「嚓」地歸鞘。小金大概注意到,我的手在抖,幾乎對不准鞘口。 「大哥,你真病啦?」 「哦,我病了嗎?」我心不在焉道。 「你有點不對頭。」 「我累了。」我說。 「我帶著酒,你喝一口吧。」小金誠懇地說。 他果真遞來一隻小酒囊。若按平常心境,我會責備他,畢竟我倆都在公幹,挾帶著 「飛刀門」的重要人質小妹,不能貪杯誤事。可我什麼也沒有說,接過酒囊便默默地飲 了幾大口。我得承認,酒的味道不壞,是陳年佳釀。酒一入肚,我呼出一口氣,覺得舒 坦了許多,於是我舉起酒囊,「咚咚」又飲了幾口。 放下酒囊,我看見小金也放鬆了,他在黑暗裡笑。 「兄弟,你笑什麼?」我說。 我的聲音奇怪地暗啞,也許是喝多的緣故。 「大哥啊,你今晚讓我大開眼界。」他笑嘻嘻道。 「哦?」 「以前我以為,你是個古板捕頭,辦案不拔刀,滴酒不沾,原來我錯了,你藏得挺 深。」 「我藏什麼了?」我暗啞地說。 「你拔刀和喝酒,其實都很快,可以說飛快。」小金盯著我,一本正經說道。 「哦。」 「勸你兩件事——」小金說。 「什麼?」 「第一,下回拔刀時,得看清楚。我是你的兄弟嘛,不是『飛刀門』的人。」小金 開起玩笑。我知道他心情不錯,他跟小妹調了一晚上的情,不像我——鑽在黑乎乎的樹 林裡,忍受著蚊子小蟲的叮咬。 「嗯。」 「第二,別把我的酒一下子喝完,」他笑道,「兄弟就帶了這囊酒,也許還要趕幾 天路呢,沒酒可不行。這一路大夥兒走的儘是荒郊野外,連家小店都見不著。」 「是。」 我把酒囊還給他。 「等辦完了這案子,」我悶悶地說,「請你痛痛快快喝一場。」 「案子沒問題。」 「你怎麼知道沒問題?」 「小妹相信我——」小金說。 「我正要跟你談小妹——」 我的語氣變得鄭重,兩名捕頭開始談案子了。我希望我們之間有這種感覺。我努力 找回熟悉的談話方式。 「不要跟小妹太親熱……」我斟字酌句,慢悠悠地說。 「我沒有跟小妹親熱!」他一口咬定。 「我是說不要。」 「你看見了?」 「我沒有看見——」我被嗆了一下,「我只是提醒。」 「大哥,沒必要嘛!」 我能夠察覺,小金不樂意談這個話題。 「有必要。」我冷冷地道。 「好好好。」小金道。 「你別不當真,我可當真——」我說。 「我也當真啊,把小妹哄得很好。」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哪個?我,還是小妹?」 「對你倆都不放心。」 「為何?」 「怕你——對她動心。」我終於把憂慮說出來。 豈料小金卻笑了:「什麼心,色心?」 我臉色難看起來,說:「你要是被她迷住,就會壞了大事!」 小金仍嘻嘻哈哈:「她怎能迷倒我,除非我迷倒她。」 「嗆」地一聲——又有人拔刀——還是我! 雪白的鋼刀又架到了小金脖子上。我們倆的臉貼得很近,小金不相信地看著我—— 連我也不相信,刀怎麼就出鞘了?彷彿拔刀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我。 我們倆面面相覷,小金頭一斜,把目光慢慢挪到刀上。 「大哥,認識你這些年,我從沒有見你拔刀這麼勤,今天晚上,這是第二次了。」 他聲音很慢。 我們倆彷彿顛倒了過來。 我指的是速度。 小金也意識到,跟我開玩笑:「不過,你拔刀的速度倒越來越快啦!」 「別逼我生氣。」我冷冷道。 「以前你也從不生氣,」小金道,「大哥,我看你不是病,是有點兒瘋!」 我心想他倒是說得一針見血!但我嘴上不會承認。 「我怎麼瘋了?」我說。 「先把刀拿掉,」小金不快地說,「我的腦袋還想留下來等酒喝呢。」 我把刀拿開了,緩緩歸鞘。 「兄弟,別怪我。」我說。 「沒人怪你。」他說。 「我壓力太大——」我怏怏地向他承認,「我怕出事。你想,我們帶著十幾個弟兄 ,他們都有家有小……」 「不會出事。」 「可小妹是『飛刀門』幫主女兒,說不定詭詐多端,騙了我們。」 「誰騙誰?這圈套不是我們設的嗎?我們十幾個人,難道還對付不了她一個?」 「她跟你還說了什麼——」 「她說,她有一個夢想——那是小丫頭的玩藝,我還沒來得及細問。」小金遲疑了 一下說。 「哦,夢想?」 我陷入了沉吟。 「反正她想什麼,跟案子無關。大哥,你不用費神想。」小金看著我,又關切起來 。 我不吭聲,仍在琢磨。 「大哥,我知道你盯緊了『飛刀門』,緊張得都犯病了。時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歇 吧。」 我抱著刀,愣在那裡。 「大哥?」他喊我。 「所以,你千萬不能和小妹親熱。」我沒頭沒腦冒了一句,把話題繞回來。 「噢——」小金苦笑道,「為什麼?」 ——苦笑,或苦澀這玩藝,確實會傳染。 ——我把答案告訴他:「沾上了她,你說不定會死。我不願看你死。」 ——我說得很慢、很慢,眼睛也像釘子一樣地盯著他。如果說目光是錘子,那我希 望把這根釘子慢慢、慢慢地打進他心裡去,讓他牢牢記住我的話。 ——「因為,我們是兄弟!」我再加上一句——補了一根釘子。 ——我自以為兩根釘子打得挺漂亮,小金會感激我這個大哥。 ——然而,當他抬起眼睛時,我明白我錯了。 「大哥,案子是案子,其它的你別管!」他說。 他的聲音也發啞,像喝多了酒,或者是被人觸中了心中一塊脆弱的地方。 他對小妹動了真情,方纔如此敏感吧!難道才走了一天,他就開始維護她,竟不願 與我深談了? 「今日在樹林,我們已騙過小妹,你們跟著走就是了。」 「還要走幾日?」 「需要幾日,我們就走幾日,你怕她跑掉不成?」他冷冷地說。 小金走了——帶著怒意,悄然消失在樹林裡。我知道他回去陪小妹了。 他居然為了小妹——一名女犯,跟我這做大哥的衝撞起來。 ——我很悲哀,也很痛苦。 我喝下去的幾口酒在胃裡翻騰! 我這人向來不擅飲酒——只能說,我已經盡心盡力勸說小金了,我真的很絕望! 因為我想起了他最後那句冷硬的質問。 還要走幾日? ——我真的不勝酒力,覺得好難過,我奉勸世人不要飲酒! ——因為每一口酒,都是苦酒,喝了酒,人便發狂。 ——小金算是好酒徒吧,可他不也正為小妹發著狂?只在我們上路的頭一日便弄成 了那副模樣。 ——小金動作快,每一日他都能幹出許多事;我動作慢,但一日也夠我幹不少事了 。 ——如果有人問我,這頭一日過去,接下來將遇上什麼? ——那麼,我會老老實實,慢慢地,慢慢地回答道:——「第二日。」 (五) 第二日。 風和日麗。 空氣中有令人微醺的味道。 第二日屬於小金,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麼這樣說? 我提前告訴你們,小金將充分地震撼性地體驗這一日。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連 串的震撼將從此日開始。 開始了——他騎著高頭大馬,摟著小妹正跑在路上。 他沒有挑大路,專走無人的小路,有時還抄近路,方向沒錯就行。 往北。 他心情仍極佳,一半是因為沿途風景頗好,一半是因為他睡足了覺。 人睡足了,頭天晚上的疲勞多半會一掃而空,對新的一天充滿憧憬。小金便是這樣 子。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日開始時,他心裡想了什麼? 這永遠是謎,當然也不太重要——至少我可以肯定,他沒有想李太白的詩,我曾經 逼他背過的詩——其中一首裡有四句堪稱千古絕唱:「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假如人生都是坦途,大詩人用得著反覆詠歎嗎? 行路難,做人難,破案難,破案的時候選擇方案更難——假如不選擇小金裝扮隨風 大俠,這案子也不會誤入歧途——大半日過去了。 他和小妹穿出了一片山谷。 小妹斜挎刀囊,握著籐棍,小金則弓箭腰刀俱全。快馬俠侶,縱意江湖,人生快樂 莫過於此! 小金勒住了韁繩,跑了大半日,人和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下馬,把小妹也扶下來 。 小妹拄著籐棍,試著走了幾步。她聞到了什麼,輕輕地轉頭,對著前方。 「前面有花盛開?」她問。 「正是。」小金道。 山谷前,一大片花海綿延著。深秋的花,嬌艷繽紛,在風中搖曳,在寂靜中怒放! 那像是一片魔毯,又像是人生夢想中的天堂。 人生不是天堂,夢通常很短暫,花開花謝,同樣短暫,所以人都願意在夢裡多盤桓 一些,當看到難得的鮮花美景,人們定會駐足。 小金選擇在這裡歇息,理由也差不多。 他凝視著那片花海,心想可惜小妹看不見。 他的生活中,一向只有酒、刀和朋友,女人們迷戀他,但她們只是匆匆過客,從來 在他心裡留不住,然而現在他居然停下來,一本正經地賞起了花。 他不是獨自賞花,而是替小妹賞花。 他想,小妹若看見這片美麗的花海,一定歡喜得很——他居然替一個女孩操起了這 份心,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這片花叢很廣闊嗎?」 果然,小妹輕輕地問。 「簡直望不到頭——」小金向她如此描述,不禁恨自己語拙。 也許,跟大哥多背些詩歌就好了——恐怕小金正懊惱地這樣想著。 「美嗎?有多美?」 「有——」小金靈機一動,說道,「好像風把顏色吹散了,灑滿了山坡。」 小妹笑了。 「我幾乎忘了,你是隨風大俠,張口閉口都是風。」她說。 小金髮現,她的笑容比眼前的花兒更美。 他於是不再看花,而是癡癡地看她。與遠處花海相輝映,她的笑別有一種魅力。可 惜她以前很少笑,所以她這一笑,小金便禁不住盯著看。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花癡 ! 想到這裡,小金苦笑,他發現認識她之後,他有些喜歡上苦笑了。 原來苦笑意味著癡——心癡。情癡。 「你知道,在牡丹坊哪句話讓我印象最深?」小妹說。 「哪句?」——小金其實懂得答案,但他故意不說。 ——他喜歡這個女孩子的單純,他不願破壞她的單純。以前都是女人們千方百計地 來討他歡心,可他現在卻千方百計地想讓小妹高興。 ——與她相處,他願意做單純的傻瓜。 「你曾說,」小妹果真輕歎道,「要帶我來山野爛漫處……」 「是啊。」小金深情地回應了她。 「我從來就沒摸過山野之花。」 「為何?」 「因為我的父親。他仇人太多,官府要捉他,江湖豪傑也跟他為敵,他們對他無能 為力,便只好打我的主意了。」 小金聽著,他猜想身為柳雲飛之女,小妹的幼年一定不尋常。 「父親不能每日陪我,也提防我的行蹤被人知道,」小妹說,「我被鎖在一個大院 ,身旁只有老媽和老僕,他們不敢帶我出門,更不敢從外面採花進來,因為這樣一來, 別人就知道院裡住著個小女孩了。」 小金動容。 「誰能想到,」小妹憂鬱地說,「『飛刀門』幫主的女兒,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得到 一朵花。」 ——她的樣子,很是淒美。 ——因她的人生被長久辜負。 小金不再說話。 他立即轉身上馬。 他打馬朝山坡下飛馳而去。 天地之間,花海蕩漾,倘若有人旁觀,會見到遠遠一騎馳騁在艷紅畫中,很衝動, 也英姿勃發! 在花海裡,騎手和馬顯得渺小,像一葉扁舟逐浪。 風勁吹,吹亂一坡的紅。 小妹拄著杖,靜立著。 遠方的騎手從馬背俯下身來,將手抄入紅色花海。 待他左手盈滿花兒,再側身將右手探下。 沙沙沙,是風聲;刷刷刷,是花飛起! 於是那騎手也被染紅,那男兒催馬更矯健! 小金轉眼又策馬跑回坡上,他兩腳夾緊,棄了馬韁,因為雙手無暇。 他跳下馬,把手伸給小妹。 一大束爛漫無比的野花,每一朵都散發芬芳! 小妹陶醉了——花朵擁滿了懷。 她的臉離花那麼近,像花一樣充滿紅暈。她珍愛地低下頭去嗅。 然後——她微笑。 ——跟小金在一起,她笑得為何這麼勤,如此多? ——她的笑,那麼嬌艷,令滿山鮮花失色,她正笑在山野爛漫處,笑在小金這年輕 男人身旁。 ——每一次笑,都令小金髮癡。他看她不夠。 小妹低聲問:「哪一朵美?」 小金一怔,立即醒悟到她的意思。 他上前細細察看,挑出了最燦爛的一朵。 他把這最燦爛的一朵花舉起來,別在小妹鬢間。 小妹側頭朝小金,像索問一個美麗的答案。那問題就是:花與她配不配?她美嗎? ——哦,當然美!任何人,若非白癡,都會這麼說。 ——小金居然連白癡都不如,竟癡癡地忘了說話。 於是小妹的臉色就忽然冷了。她慢慢地轉頭,像聽著風聲。 小金疑惑地盯著她。 風帶來了花海的氣息,還有那裡的聲響。 小妹臉色愈沉,像被一種不快襲擾。 小金愈發奇怪——難道她不喜歡花? 這時,小妹淡淡地說了一句:「花地有人,追兵到了。」 小金一驚! 怎麼可能有追兵? 追兵這齣戲昨日在樹林裡不是演過了嗎? 他轉頭,大驚! 風中,遠遠的花地裡,果然已立著兩名盔甲整齊的藍衣武士,左手盾,右手刀,虎 視眈眈,殺意寒冷。 風也都變冷了。 小金本能地握住刀柄。 他的手掌全是冷汗。 因為他目光一掃,望向了花地邊緣——他一向拔刀快,可這一眼,使他的手不由發 軟,竟拔不出刀來! 什麼事情使小金如此懼怕? 他的震驚迅速被小妹感覺到——「怎麼了?」 小金慢慢吐出了兩個字:「『八隊』!」 「『八隊』?」 「『八隊』一出,刀刀拚命,只攻不守,只進不退!」 ——十六個字,是人們對這支州府精銳的充滿畏懼的評說。 小金說得不錯,也沒看錯:花地邊緣,靜靜立著十六匹馬,其中兩匹馬上無人,另 十四名藍甲武士冷冷騎在馬上,每一個都提刀持盾,都像死神!八二一十六,十六名死 神。 ——「八隊」跟它的名稱一樣,其實可簡化為兩個字:殺人。 ——風吹山坡,藍天花海間只有小金和小妹。 ——所以,他倆顯然是他們的目標! ——為什麼來殺他們? 小金不知道! 他只體會到恐懼,因為「八隊」即使殺剩到最後一人,也決不收隊! 小金快要被風吹僵。 他僵不了多久。「八隊」現身,立即便會發起攻擊! 假如有神,神會看見,那是一幅絕倫古怪的美景,花在深秋中最後綻放,而兩個年 輕人惶然無助地立在天地間,過不了片刻,倆人可能就會像花一樣凋謝!鮮血將會噴灑 ,被斬下的四肢也會似花瓣飄零,在花根的泥土中腐爛! (六) 我來晚了。 我和弟兄們的確騎著馬跟在小金後頭。 我們不能跟得太緊,小妹帶小金去找「飛刀門」,雖然小妹是瞎子,可你別以為我 們就能大模大樣,跟在小金馬後幾十丈。 小金沿途作了記號,我們跟著記號,那些黃布條。 小金和小妹在花地逗留時,我們有充足的時間趕到。 甚至可以認為——我趕到了,就悄悄呆在旁邊看——但我不想說這個——權當是個 謎吧,關於我在不在場——即使我在旁邊,也幹不了什麼。「八隊」素來橫行霸道,蠻 不講理,不會理睬一個縣城的小捕頭。 他們出動,就為了殺人。 誰敢攔住他們,一樣被殺! 所以,我真正潛入花地時,已經是深夜。 滿天星斗,花地像寂靜的海,嘩嘩地翻動著。白日在陽光下嬌艷鮮紅的花朵,此刻 在星星照耀下是慘淡的,顏色蒼白。這很古怪,可我保證看到的是事實。誰敢與我爭辯 呢?無人會在半夜無人時,潛入一片荒涼的花叢中徜徉——除了瘋子,大概惟有克盡職 守的捕頭。 我沒帶弟兄們,把他們都留在了後頭。 我擔心花海那邊仍有危險,不願讓弟兄們冒險。 弟兄們對我都挺感激。 我雖然貌似刻板、不近人情,可單憑這一點,他們都認我這個捕頭! 我先到達了小金和小妹停留過的山坡,躡手躡腳,必要時還伏下身,察看辨別地上 的每一道痕跡,像一頭警覺的獵犬,把自己捕頭的天份發揮到淋漓盡致。 我看到了灑滿一地的花。 我凝視著這些花,山坡離花地還有距離,一定是小金替小妹採來的。 我閉上眼,設想小妹捧著花時,蒼白的俏臉浮起怎樣的笑靨?她和小金說過了怎樣 的話?然後小金陡然發現「八隊」,兩人是如何的驚慌? 花枝散得很亂。 顯然是小妹慌忙間失手撒開。 我離開了山坡,摸向夜色中黑暗的花海。 好香啊!一進入花叢,迷離無形的芬芳便撲鼻而來,令人不由沉醉。我翕動鼻翼, 敏銳地嗅出有濃濃的血腥味。不是鮮血,而是凝結的血塊散發出來的。在捕快忤屍房, 我多次掀開蒙屍布,從被亂刀砍死的屍體那裡聞過這種氣味!我得承認,捕快這行干久 了,凝血的腥味會讓人興奮,有一種奇特的快感! 我俯下頭,發現許多花枝被踐踏,踩斷。 這一切痕跡,說明此地發生過一場鏖戰。 摸上去滿地的斷枝。我置身之處,必定曾是一場圍攻的戰場。 血腥味也越來越嗆人,簡直壓過了花香! 我的身體又在顫慄,不知是因恐懼、興奮、發飆還是緊張? 可憐的花!它們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生在荒野之外,享受著風和陽光,可居然難逃一劫!我繼續想,如果沒有此劫,它 們在綻放之後,也一樣要凋謝的吧?我既替它們感到難過,心裡也同時略感平衡。我想 ,美終究也是會被毀滅的——人是種難以說清道明的怪物,罪惡感隨時都可能湧上心頭 。 我繼續摸索。 我摸到卷刃的鋼刀、被鑿碎的盾牌。 盾牌由厚木製成,厚約五寸,沉甸甸像一塊小門板,把這種盾牌撞碎,需要怎樣的 勇力和憤怒? 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像這一場激戰了! 我捧起一片花瓣,舉在星光下,果然看到上面沾滿凝固的血。 是誰的血? 如果血能說話,是她的血,我情願將它珍藏入懷。 可我無法斷定。 我只能顫抖著,讓花瓣從我的手裡跌落。 我再向前走,踢中了一個圓乎乎的玩藝兒,很沉重。 我疑惑地蹲下察看,頓時就嘔吐了。是一顆頭顱! 頭顱戴著藍盔,可從頸根處被刀劈下,它怒目瞪視,像還有生命,仍是憤怒不屈! 噢,要砍下這顆頭,刀得怎樣快?揮刀的人,得怎樣瘋狂? 我趴在花叢中,胃液翻湧,幾欲暈厥。 我不能再設想下去了! 我必須想一些不那麼瘋狂的事——什麼事不瘋狂?與殺戮相反的是愛情,與醜惡對 應的是夢想! 誰有夢想? 至少小妹有——她對小金提過。 不過她沒有細說,她的夢想是什麼。 我嘴角掛著酸臭的胃汁,躺倒在夜色中,旁邊是花,還有那顆血淋淋的頭,我以捕 頭的思路努力地猜測,在殘酷的圍攻來臨前,小妹是否來得及說出——她的夢想。 我真想知道那個答案啊! 其實,這才是本案的關鍵! 小金根本就不知道案情的關鍵——於是,我繼續在黑暗中想著小妹的夢想,停止了 嘔吐。 我要把嘔吐留給小金。 統統都給他:死亡、惡夢、逃命、崩潰、十六顆頭、血腥。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血腥之旅】 (一) 小金吐了。 他長到二十多歲,當然知道吐的滋味。 據他自己說,他五歲開始在外流浪,七歲開始喝酒,第一次喝酒便喝到吐,此後他 吐過不止百次千次。 吐的原因都是喝酒。 他喜歡交朋友,跟朋友在一起自然得喝酒。 吐的滋味不太妙,有朋友的感覺足以抵消掉這不妙。 所以,小金的吐一般都從快樂開始——先是快活得手腳發飄、頭有點暈,然後說話 時舌頭大、身發冷,胃痙攣,再然後,就可以吐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復來。嘔吐和散盡千金一樣,也需要氣魄,這可是人 生的一種境界。 能夠從散盡千金中得到快樂的人,同樣能從嘔吐中品味歡樂。 可惜這一回,小金雖然想吐,卻一點兒體會不到快樂。 「八隊」的兩名藍盔武士在花叢中現身時,小金覺得胃像被人用拳頭狠命猛擊一樣 ,一陣陣痙攣。 他明白這是嘔吐的前兆。 可他不快活,而且——他手腳不飄頭不暈假如說話舌頭也不大——所以,他立即把 這幾種有利因素全部調動起來:頭不暈,使他能迅速判斷自己的處境和對策; 說話舌頭不大,使他能說出一些重要的話; 手腳不飄,使他能夠揮動手臂跑,這樣跑起來比較快!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阻止一件事:嘔吐!他不願平生頭一次,在沒有喝酒的情況 下使自己吐出來! 於是他先對小妹說了句:「你等著,我去對付!」 然後他就開始跑——朝坡下跑。 看他模樣,像是個亡命徒,向那兩名藍盔武士挑戰! 藍盔武士想必也這樣認為,他們齊舉盾牌,冷冷捉刀,邁開了步。 「八隊」慣例:只進不退,只攻不守,只殺不饒! 如果要這兩名武士停手,除非殺了他倆! 待他倆與小金接近,兩把陰森森的鬼頭刀已經在陽光下揮起——兩把刀,都重三十 斤。 用這樣的刀作戰,必須先揮動,讓全身血脈發熱。而重刀一旦揮舞,慣性威力也無 窮,像綁在風車上狂轉的鍘刀! 花屑飛濺,兩名重甲武士就這樣舞著刀,殺氣騰騰地逼來! 小金不拔刀。 他腳步不停,腦子在轉。 他快速轉動的腦子裡,早已想好了一句話,是句非常重要的話。 他到了兩名武士跟前。 他低聲喝道:「我是縣衙的金捕頭!」 ——小金對這句話很有信心。 ——他明白自己和「八隊」間,一定出了什麼誤會?不然「八隊」怎麼會在這裡截 擊他? ——他必須表明自己的身份,因為他既不想殺「八隊」的人,也不想被「八隊」殺 死。雖然他不喜歡「八隊」,他聽說過他們那種冷血無情的作派,可不管怎麼說,大家 畢竟都是官差嘛。 ——當然這樣一來,他的身份很可能被揭破,沒法在小妹跟前裝扮隨風大俠了。 ——也說不定。這裡離山坡有一段距離,小妹聽覺再靈敏,也未必能聽清他說什麼 ,若三言兩語能跟「八隊」講清楚,讓對方和自己假打一場,原來制訂的追蹤「飛刀門 」的計劃還有可能繼續。 ——所以小金覺得,這句話雖然簡短,但如精粹的刀法一樣實用!他一句話就能使 對方停下。 豈料,對方的回答是惡狠狠一刀! 那一刀,滿懷著仇恨、凶殘!彷彿砍向的,是那姦殺妻女的仇人、出賣同門的奸細 、販賣嬰兒的惡棍! 小金這才發覺,有時候信心太足是個錯誤。 他就是太自信了,才沒有防備對方出刀。 一刀劈來,小金髮現自己竟低估了「八隊」! 他簡直不知道「八隊」是怎麼訓練出這樣的刀法?因為他並沒有姦殺他們的妻女出 賣他們的同門販賣他們的嬰兒。 不過終於醒悟——只要他們出刀,無論對誰都一樣! 晚了! 小金明白過來——他一閃身,躲過左邊一刀,但右邊一刀接著砍來! 他再閃,肩頭被刀刃吃住——鮮血飛濺!他的血! 小金又驚又怒! 他吃驚,是因為兩個傢伙對他喊的話竟然沒反應! 他憤怒,是因為這一刀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他再低喝:「住手,是自己人,我是縣衙捕頭!」 ——這回喊出,他倒是沒有多少信心了。「八隊」每次出動,派十六人。他不認識 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 ——他沒有什麼東西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因為要對付「飛刀門」,任何跟官府有關 的東西他都沒帶,連腰刀都不是縣衙配的那種。 ——所以,他一邊喊,一邊覺得舌頭不靈身體發冷——恐懼。 果然,那兩名武士渾然不理。 兩把鬼頭刀一舉,在艷陽和花叢中奪人魂魄! 兩面盾牌也一夾,像兩扇門合攏,要把他的性命留下! 生死之門。 地獄之門。 小金沒有選擇了——他必須要在氣竭頭暈手腳發軟之前,為自己求得一條生路。 要生,就得戰! 於是,他叫聲「殺」! 「嗡」地一響,拔出腰刀! 他必須在厚盾和鬼頭刀光之間,殺出一條生命線。 (二) 小金的嘴裡一股苦味。 他還沒有吐,可感覺卻跟宿醉差不多。 他拄著刀,跪在那裡,肩膀的血在湧,浸濕了整條胳膊。他感到噁心、暈眩、困惑 、乏力。 他不是沒有殺過人,江洋大盜、地痞無賴、快刀手、夜行賊,哪一種人他都殺過, 可哪一回也不比這回感覺壞! 他根本不明白對方為什麼來殺他? 他已經殺掉了兩名藍盔武士。 殺掉他們,比想像的艱難! 他們全身都是重甲,頭上是硬盔,此外加上盾牌,就像是刀槍不入的鐵龜。 起初,他不想傷他們的性命,只打算將他們擊倒,可他很快明白,他們不會被輕易 擊倒的。 「八隊」選擇的武士,都是萬里挑一的壯漢,跟千年老樹一樣壯實,能夠想像一刀 劈倒一棵千年老樹嗎? 何況他們也有刀,雖然沒有小金的刀快,但比小金的刀沉,若被他們砍中了,滋味 也不妙。 小金已經挨了一刀,痛得夠嗆!他絕對挨不起第二刀。 打得越久,肩膀的血流得越快!他悲哀地發現,如果不想挨第二刀,就得速戰速決 ! 可他發現,殺他們居然無從下手。 他的快刀轉眼砍出七、八十下,按理說就是樹也砍斷了,但對方的重甲發揮功用, 許多刀砍中了他們,只勉強傷了他們一些皮肉,而他的鋼刀已捲了刃。 皮肉之傷卻激發了兩名武士的鬥志,咆哮著,像嘶啞粗魯的公牛朝他衝來。 小金一輪快刀使過,僅在兩面盾牌上留下一道道深痕。 小金終於發現,在他們身上,只有一處是致命且可以刺入的——咽喉! 於是他揮刀,直刺! 一股鮮血激射而出,噴了他滿胸。 小金頓覺腥臭欲嘔。 他一轉身,再刺入另一名武士頸中。 一股更為殷紅的狂洩鮮血! 小金顫抖著,拄刀跪下,他難以忍受這殘忍的殺戮方式。 他是被逼動刀!和「八隊」這樣的對手作戰,誰都會變得殘忍! 殺掉他們,他幾乎崩潰了。 暴虐的心,無謂的死,以及突降的災禍——他突然發覺人生醜惡可怖! 即便頭頂艷陽明媚,他也感到了一種無邊的黑暗和寒冷。 他聽到了輕輕的腳步,還有棍子在花叢的探索聲。 小妹扔下籐棍,焦急地抱住他,「你在流血?」她說。 小金仰起了臉,看到她不加掩飾的心疼、關切。她從衣裳上飛快撕下一條布,給他 包紮傷口。 小金喉嚨一熱——他猛然間發現,這個被他欺騙、利用的「飛刀門」盲女,才是世 間真正關心他的人! 她雙眼那麼明亮,雖然看不見他,卻注滿了對他的溫情! 「我沒事……」他哽咽著說。 他真的想要跟她訴說。 然而他心中迷惘,竟不知如何說起。 「你不要動,」她輕輕說,「他們想殺的是我。」 「不,不……」小金茫然道。 「很疼?」她聲音溫柔。 「不……」小金道。 「他們再來,讓我對付。」小妹安慰道。 小金苦笑——這話聽來居然像姐姐安慰幼弟,或一個孩子安慰另一個——她可知道 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苦笑,自己正越來越多地苦笑。 他一驚——他看到她竟從他身邊飛走! 她真在飛:籐棍點地,衣裳被風鼓起,像一隻優雅的振翅青鳥,飛向花地深處。 那端,「八隊」的第二隊,兩名藍甲武士已經逼來。 同樣的盾,同樣的鬼頭刀。 小妹的聽覺比小金敏銳,所以便搶在他之前躍出。 小金本能地抓過刀。 他不能讓嬌弱的小妹被那兩柄大刀斬成碎片啊……藍甲武士開始揮刀進攻。空氣「 嗡嗡」振響,花瓣驚而亂舞! 小妹持棍側耳,聽准他們的方位——棍點地,人飛起。棍擊下,「啪啪」兩響。鬼 頭鋼刀也撞出「當當」的聲音! 小金看得陣陣驚訝。 他雖然在牡丹坊見過小妹出手,但她此時的身姿竟讓他感到的不是狠辣而是——美 。 很美!他自己也奇怪,生死關頭,竟有閒暇領略這種美? 也許,是她在他心裡的位置,已發生奇妙的變化了吧。 小妹兩棍打得武士停住。 她也收棍,側頭立在花叢中,風吹動她的鬢髮。 她要以靜待動。 她像靜靜的花。 兩名武士甫停又動,攻法硬朗凶悍。 小妹的身形也轉起,像蝴蝶一樣與兩人周旋。 小金看出,憑小妹的棍法,雖然打不倒二人,但一時也敗不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於是朝兩名被死殺的武士爬去,他們是「八隊」的第一隊。 他扒開其中一名屍體的頭盔。 他的心涼了——死者的兩隻耳洞,都塞著棉團。難怪他低聲喊話時,兩人聽而不聞 ,只是像聾子一樣蠻打硬衝! 他不清楚這是否「八隊」的規矩。他們塞住耳朵上陣,是怕臨陣被擾,還是為了屠 殺方便,不去聽被殺者的呻吟尖號? 他聽到一聲嬌叱,顯然是負痛急喚。 他猛回頭,發現小妹踉蹌一下,腿上已被鬼頭刀劃破! 她奮力疾點籐棍,退出數步。 ——既然「八隊」的一隊塞了耳朵,二隊、三隊……直至「八隊」全都是聾子!也 就是說,今天在「八隊」武士們的眼中,他無論如何都是逃犯了,他喊破了喉嚨也沒用 ——他顫抖著提刀站起——他只能去割他們的喉嚨! 卻見小妹迎風一晃,掌中已多了件閃亮之物——飛刀! 小妹冷面沉沉,將飛刀齊齊扣緊。 兩名武士舉盾衝鋒,藍盔猙獰可怖。 陽光、鮮花、和風,盈盈飛動的衣袖,收縮的刀光……小金眼前閃過——兩柄弧形 飛刀。分成兩道,先後從小妹掌中射出。那美麗的兩道弧線! 烏光掠過花海,詭魅無聲。 閃電般恰好繞過盾牌,消失在盾牌後。 小金瞪大眼睛。 他看到兩面沉重的盾牌墜落。 還看到兩名重甲壯漢仰頭翻倒。 每名壯漢倒下的瞬間,頸上都有一點閃亮——小金頭一次目睹「飛刀門」的飛刀絕 殺! 他覺得,小妹的刀法雖然不如傳說中的「飛刀殺」,能發不能收,但手法之妙,封 喉之準,已世屬罕見! ——他不知該慶幸還是悲哀?小妹身懷飛刀,接下來的搏殺,必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可她已殺將殺的,都畢竟是官府中人。 ——又一閃念,幸好昨日在樹林裡她的刀囊掉了,否則二馬屎坨子他們將枉為刀下 之鬼! ——他不敢想太多。 他朝小妹奔去。 小妹喘息著,掌中扣起第三把飛刀。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把。 他拉住她,說:「留下這一把,不可妄用。」 他看到了她臉上的疑問,於是不等她開口,便主動解釋道:「因為,對方還有十二 個人!」 小妹問:「他們可又攻上來了?」 小金一愣,他知道小妹這樣問,有她的道理。 他朝四周環望——花叢中,立著六隊武士,卡住六個方位,橫刀持盾,蓄勢待發。 被小妹飛刀射殺的兩具屍體旁邊,竟也立著一隊! 小金髮覺真的不能低估「八隊」。 他根本就沒注意他們怎麼潛過來的。該是趁著小妹與上一隊搏殺時,悄悄伏在花叢 中,無聲無息地摸近。而那時候,小金的注意力全在小妹身上。 既然被訓練成殺人的部隊,他們殺人的時候也會偷襲或不擇手段! 也許,從頭一隊被消滅的情形看,他們也意識到小金不可低估吧。 小妹面無表情,慢慢地把最後一把飛刀放還刀囊,緊握著籐棍。 小金知道,便是去屍體那兒取回上兩把飛刀,也決無可能。 他和小妹只有兩件武器:一柄砍捲了刃的大刀和一把細小的飛刀。 此外還有一根棍子,但那根本不算武器,不過是讓小妹用來探路的。 ——兩人再用不著探路,因為所有的路已被封死! 鋼刀捲了刃,砍殺間大打折扣;而飛刀射出,亦有去無回。 小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弓箭。 不過他實在沒把握,箭能不能夠射中盾牌後的武士,因為箭不能像小妹的飛刀一樣 轉彎。 花海中一片寂靜,他與小妹背靠背站著,面對著十二名武士。 「他們為何不動?」小妹問。 「在等我們動。」小金苦笑道。 他覺得那十二個藍甲武士就像十二塊寒冰,他不由打了個寒戰。 小妹察覺了什麼——「『八隊』一出,絕無活口?」她低聲問。 「是。」 「你擔心打不過?」 「是。」小金承認。 「我們會死在這兒?」 小金不能回答,他想告訴她實話——這種可能性很大!但是他說不出口。 沉默就是回答。 她也沉默了。然後——「請你答應一件事。」 「好。」小金說。 他想都沒有想,本能地答道。他沒考慮,她要他答應的事情有多難。在他眼中,她 只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再說答應不答應,有什麼區別呢?過一會兒,他就是死人!將死 之人是什麼事都能答應的。 她柔聲道:「讓我摸摸你的臉。」 小金怔住。 他絕對沒想到,生死關頭她居然冒出這孩子氣的念頭。 別人要他倆的命,她卻想摸他的臉! 她慢慢地轉身,手顫抖著,開始尋找。 她為什麼抖?是知道生命即將結束嗎?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竟摸不到他。 小金不忍心,將臉湊近她。 但他倆一動,對面的「八隊」也便動了。其中的一隊冷酷地邁步,踏過花叢而來。 花瓣在風中飛行。只見那迷彩樣的碎屑被一隻蔥玉般的手劃過——小妹的手。 小金握住了她的手。 他把那隻手輕輕按在自己臉上。 她靜靜地摸,很仔細,彷彿並不知道兩柄陰森的鬼頭刀正在逼近。 小金也不理會那兩柄刀。 如果非要和它們決一死戰,他寧願先享受這隻手的溫柔。 小妹低聲說:「我想記住你的樣子!」 她的聲音很寧靜,帶著感激。 兩柄大刀呼嘯著劈來——誰願意讓這樣一個單純美麗的女孩子去死? 她從出世起,眼睛就看不見。最終,她要帶著對一個男人的記憶永遠合上雙眼! 她感謝他,現在她臉上的表情很滿足。 小金的血在發熱。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了生的勇氣和戰的決心! 他甚至覺得,自己真成了無所不能、挑戰世間的隨風大俠! 他忘了自己原來只是個官差! 於是,他低吼,舉刀——刀很快,「當當」兩下,格住了兩柄鬼頭刀。 刀雖卷刃,可他的信心沒卷刃! 一場絕地廝殺就此開始。 ——這場仗將從午後打到黃昏,從黃昏打到天黑! ——這場仗將把刀客變成魔鬼,把人變成野獸! 花海嗚咽,殘陽如血,天地變色! 腥紅的夕陽中,一切都被染上了血光——「八隊」武士們的血、小金和小妹身上的 血。 「八隊」的攻勢綿延不斷,厚盾和鬼頭刀從各個方向輪番攻來! 秩序井然,冷酷而又瘋狂——「八隊」威震四方以來,還很少碰到這樣倔強和刀快 的對手! 人被打倒,仍然從地上爬起,憤怒地伸出藏在頭盔中的牙齒嚙咬小金的腿。 小金竭盡全力地出擊——他用刀砍! 他用箭射! 他用身體撞! 他用拳頭打! 身上一處接一處負傷,也被刺激得瘋狂了! 他瘋狂地怒吼。他知道他們聽不見,只是要激發自己的意志,像求生的野獸一樣。 他決不會讓自己還有那身旁的女子被對手殺掉! 他吼著,搶過一具屍體手中的鬼頭刀。 他發狂般一揮!一股鮮血射向天空,滿地的紅花也因之黯淡。 天邊的夕陽,被這股鮮血噴紅。 血光中,高高飛起的是一顆連盔頭顱……(三) 小金癱軟了。 他躺在花叢中,黑暗的夜幕上綴滿星星,他眼前也全是金星! 他身上到處是流血的傷口,此外還有青腫、淤血。 他大口喘息著,如同快被溺死的野獸。 他像將死一般迷迷糊糊。 他打了一個盹,精疲力竭的盹,做了一個夢——他夢到這一切就像一個夢。等過了 一會兒,他慢慢醒來,會發現根本沒有血腥的一戰;「八隊」沒有出現過,他也沒有受 傷,他會愉快地摸摸自己嬰兒般的皮膚,然後笑著帶小妹上路——因為原計劃裡邊根本 就沒有「八隊」! 他驚醒了。 他痛得更加厲害。 這是一種恐怖的痛,提醒著他這不是夢,卻落入了比夢魘更可怕的境地! 小金竭力集中精神。 他希望自己徹底從夢魘中醒來。 他回憶著整個計劃。 ——從牡丹坊開始時,這個計劃是輕鬆愉快的。 ——他先是裝了一個嫖客,喝喝酒,調調情,對小妹非禮一番,看她跳舞。 ——然後他又喬裝一位大俠,談笑風生,讓縣衙的牢獄灰飛煙滅,在樹林快刀突圍 ,領小妹笑闖江湖。 ——可以說一切都不難,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他只需依計行事,連腦筋都用不著 多動,就像一個傀儡。 ——但現在,他不能盲目做傀儡了,因為剛才他的頭幾乎被砍下來! ——他要做回小金,那個機敏的小金。 ——金捕頭! ——也就是說,從這一刻起,他才開始真正用自己的眼光分析這個案子,真正的小 金才開始復活! ……但他很茫然,躺在茫茫如海的黑暗花叢中,竟不知從何分析開去。 也沒有另一名捕頭陪伴他,就像以前一樣。 他甚至不知道,那名捕頭,他的好兄弟,還值不值得信賴。 他很痛苦。 他的肉體和內心都感到痛。 他聽到有人慢慢地爬來,也低喘著。 他感到一隻纖細冰涼的手握住了自己。 他不動,讓她的手握著,他需要它,需要它讓自己的手變得溫暖。 因為那隻手,在廝殺的最後一陣中救了他! ——他拚殺著第十六名藍衣武士,他和小妹已聯手殺了十五名,他手已軟,腳抽筋 ,小妹倒在了不遠的花叢中,他連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力氣只能握住刀,舉在頭頂,但揮不出。 ——他也站不住,一條腿已經跪倒。 ——他不能鬆手,也不能倒下,在他身前,一個魔鬼般的武士正雙手掄著鬼頭大刀 ,一下接一下地向他猛斫!那武士渾身血淋淋的梟s諦槍庀路?叮酋唅髂纂捅雸葛C 畛b咽甭膠管銌on閹章髂靜窈菖@u路鷂兆諾牟皇塹抖頨p儢@?/p>——就是一 塊鐵,也經不住這樣猛烈的劈砍。小金舉著刀,手漸漸酸麻,他像睡著了一樣慢慢地跪 下。兩條腿都跪了,他等著「嘩」地一下,自己被劈成兩半。 ——他那麼累,甚至抱怨對方太笨,為何不橫著砍一刀呢?他一定無法把刀轉過來 招架,這樣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那武士卻繼續一昧地砍呀砍,好像在打樁,非把他砸進地裡不可。 ——這時候,他聽到一道細微的聲音,貼著花枝飛過來。 ——他幾乎感動得流淚,因為,他知道他可以活下來了! ——他吐一口氣,疲倦地放下刀,那武士似乎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 放棄了抵抗。武士仍高高舉刀,但落下的一擊竟收住了。 ——他對那聲音很有信心,他在等待。 ——聽到皮肉綻裂,咽喉被鑽破的聲音。 ——又等了片刻,那武士才轟然倒下。 ——那是小妹的最後一把飛刀! 現在,他握著她的手不說話。 他睜著眼,看到眼前的花枝在星光中搖曳。 很靜,有風。 「我們贏了?」 她慢慢地問,聲音苦澀。 「是,贏了。」 他回答,也很苦澀。 她顫抖著翻身爬起,伏在他身上摸索,替他包紮傷口。 隔著薄薄的衣衫,他能體會到她的顫抖、恐懼,還有愛意! 她需要他的摟抱,他的撫慰與關心! 他顫抖地摟住她,與她親吻。 他閉著眼,覺得自己也像盲人。 難道不是嗎?他殺了這許多人,卻不知自己為何而殺。他覺得這旅途很黑暗,而惟 一真實的,便是她的嘴唇與身體! 他摸她的臉,貪婪地吸吮她的嘴,彷彿那是使人忘憂的瓊漿。 他用手臂箍緊她,她的身體那麼纖弱,像需要他呵護照料的花枝。 風起了,花叢瑟瑟地動。 似乎傳來一聲微響——她恐懼地輕輕推開她——他警覺地站起,環望著星光下的狼 藉——倒伏的花叢間,四處是橫七豎八的藍甲武士屍體。 他艱難地走去。 他走到一具具屍體前,它們的死狀各異,他仔細翻檢察看。 頸中插中飛刀的,他便把飛刀取下。 身上中有快箭的,他也把箭桿拔出。 這些是他和小妹的防身武器,不能遺落,因為他不知道前面還等待著什麼? 他還摸回了自己的鋼刀,他把刀插回鞘。 花海很深,他離小妹漸漸遠了。 翻動一具屍體時,那武士動了動,居然還有一口氣!他一怔,連忙扒開了對方頭盔 ,又取掉對方耳中棉團,努力地搖晃,讓那武士睜眼。 一雙失神的眼睛睜開! 小金壓低了聲音問:「我是縣衙的金捕頭,誰派你們來?」 ——這是他心底最大的疑問。 ——「八隊」怎麼會在花地出現,奉誰的命令? 他緊張地盯著那雙眼。 雙眼慢慢合攏了,但眼睛下的嘴卻張開——「啐」,血污噴到小金臉上,帶著最後 的仇恨。 嘴合上了,線索也斷掉了。 小金悲傷地繼續往前。 他想找到另一個一息尚存者。 他發現了一具倒伏的武士,急忙上前。 可他沒有看到那人的臉,因為沒有頭!頭已經被他砍掉! 小金盯著那血肉模糊空蕩蕩的肩胛,終於再也控制不住,他趴下,吐了。 ——他欲哭無淚,他只想吐。 ——他的血已流了許多,他吐出來的還是血和淚。 ——他怎麼能夠不吐呢?這一切太他媽的瘋狂了! ——偏偏還沒人告訴瘋狂的理由! 小金吐了許久,把腸胃裡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個一乾二淨! 他覺得肚子清淨了。 腦子卻在燃燒。 他必須把這件事想清楚。 他臉上冷冰冰的,不能露出一點兒思考的痕跡!作一個捕頭,最需要冷靜。 他慢慢地走回去。到了小妹身邊,小妹靜坐著。 他不說話,默默地把箭重新插回箭囊。 他又仔細擦乾三把飛刀上的血,裝進小妹的鹿皮囊。 「你走吧。」她突然說。 「走?為什麼?」小金問。 「官府只要殺我,」小妹平心靜氣地說,「你不要再管我。」 「我不能不管。」小金苦笑說。 「你跟著我,只會死!」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小金說的是實話,一個人剛剛被迫殺了十六名官府同僚,的確沒什麼歡樂可言 。 「你會把我們倆都害死!」 小妹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言下之意,竟像責怪他把她從牢獄裡救出來! 小金看著她,卻苦笑了——「不錯,行路難!」 「你說什麼?」 「李太白的詩——」小金解釋說,「行路難,行路難!」 他似乎終於領悟到真正的詩意。 「多歧路,今安在?」小妹背了後兩句。 「但我們只有一條路。」 「何路?」 「生路,逃亡之路。」 「我們不是一直在逃嗎?」 「我們到底在逃什麼?」 「我們仍往北逃?」 小金問得奇怪,小妹居然反問得更奇怪,似乎要告訴小金一直往北去找「飛刀門」 的,並不是她。 「為何不?」 「那還不快逃?」 「你會不會騎馬?」小金盯著她問。 「跟騎馬有什麼關係?」 「因為——」小金說,「若我們兩個都騎馬,可能會逃得快一些。」 說完,便一瘸一拐,去牽回了兩匹馬,一匹是「八隊」的,一匹是他自己的。他扶 小妹上了一匹,自己上另一匹。 這個舉動可以有多種解釋:——他太衰弱了,抱不住小妹。 ——他確實想逃得快一些。 ——他不想抱小妹,表示對她的冷淡。 但無論如何,分別騎在兩匹馬上,兩人就不能肌膚相親,他便能更冷靜地思考問題 了。 在離開花地的路口,他留下了一根黃布條系成的蝴蝶結。蝴蝶結代表緊急,他要求 緊急跟他的兄弟會合。 他從沒有這樣渴望、迫切甚至憤怒地想要見到捕頭兄弟! (四) 小金很頭痛。 一個人如果嘔吐過,在宿醉的第二天醒來,他一定頭痛欲裂。 小金雖然沒有醉酒,卻已在花地大吐了一場,為那場屠殺,為那些頭顱和鮮血。 他正在頭痛地思索——事情看起來複雜,說穿了只有三個因素:小妹、「八隊」、 自己的兄弟劉捕頭。 他最想見到自己那兄弟,見到以後,他就能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他希望小妹早點睡下。他沿途已經扔下了三個蝴蝶結,他巴不得早點從小妹 身旁溜出去。 他跟小妹來到了一座山神廟。此廟廢棄無人。 他點了篝火,找來樹枝幹草替小妹鋪了一張床。他拿出水囊、乾糧,與小妹分食。 他不說話,自己狼吞虎嚥,也不想聽小妹說話。 可小妹卻偏偏開口了——「你為什麼不說話?」 小金一怔,他放下手中的乾糧。 「你想說話?」 「是。」 「想說什麼?」 「想問你一件事。」 「問吧。」小金無奈地說。 他知道女人纏著要問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問。 「你為什麼冒死救我?」 「因為,你是柳雲飛的女兒。」 「還有呢?」 「我是隨風大俠。」 「還有呢?」 「沒有了。」 「我不信!」 小金感到納悶,小妹問這些幹嘛?幸好他對女人多少還有瞭解,於是他反問:「你 到底想問什麼?」 「你真想知道?」 「是。」 「好,那我問你,」小妹道,「——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小金頭痛了。 ——他知道回答這個問題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是說「喜歡」,而且要理直氣壯、毫不 遲疑地回答。可他知道,果真如此,對方一定會接著問:「怎麼個喜歡法?」「跟別的 女人比呢?」「你喜歡過別的女人嗎?」「你喜歡過多少女人?」沒完沒了,糾纏一夜 。 ——假如不是在逃亡途中,不是莫名其妙身負十六條人命;假如不是急於前去秘會 兄弟探討案情;假如清風明月、紅爐溫酒、閒來無事,他倒樂於笑嘻嘻地和她糾纏下去 ……——但此刻他正頭痛得很! 「喜不喜歡你,這很重要?」他打斷小妹。 「當然重要。」 「我覺得別的事更重要。」 「什麼事?」 「睡覺。」 「為什麼是睡覺?」 「睡足了覺,才能趕路,才能逃亡。」——小金居然很有耐心。 「可我不想睡!」她態度很強硬。 小金看著她,心中一動——「我也有話想問你。」他突然道。 「什麼?」 「為何到牡丹坊行刺劉捕頭?」 「為父報仇。」 「你認識他?」 「不。」 「你能確定,他害死了你父親?」 「凡是官府狗賊,我都想殺!」 「殺一個是一個?」 「是。」 「我看沒這麼簡單。」小金冷冷搖頭。 「為何?」 「牡丹坊裡官府捕快來來往往,你一直沒動手。怎麼劉捕頭一出現,便立即行刺? 怎麼偏偏就要殺他,不殺別的捕快?」 小妹沉默了片刻。 「牡丹坊的事,我不想再提。」她說。 「我不時在想,你刺殺劉捕快之舉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的是你!」 小妹生氣地喊道,小金愣住——他看到小妹的眼眶中有眼花打轉。 「我?」他狐疑地問。 「沒錯。」 「我有何不尋常?」 「隨風大俠做了什麼,」小妹傷心道,「難道像風吹過就忘嗎?」 「我隨處風流,小妹何必多問。」小金想把話繞開。 「我想知道,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 「像風一樣做過的事,我怎麼清楚?」 「我要你停下來想!」 「風不會停!」 「為了我,也不肯停?」 「現在你明白,我名字隨風的來歷了吧。」 小金冷冷地說。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小妹悲傷地叫道。 「其實——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小金歎道。 豈料,小妹哭了! 她傷心地喊:「那你就去做你的風吧,不用管我!」 她彷彿承受著巨大的失望,哭喊聲撕心裂肺。 小金驚訝地看著她,他頭痛得更厲害。 ——他被這個女孩子的感情搞得很煩惱,可是他沒辦法。 ——因為他還有更加煩惱的事,他得急著去辦。 ——的確,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喜歡了就不辦這個 案?不喜歡了就接著辦這個案?這個案究竟還需不需他辦?到底是誰在辦? ——怎麼辦? (五) 小金很瘋狂。 人瘋狂的時候就會抓一件東西,對小金來說是刀,他會舉著刀,生氣地砍。我很瞭 解小金。 可小金也應該懂得兩句詩——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也就是說,他不如省點兒力氣,瘋狂沒意義。 我就像是水。 我安靜地站在那裡。 黑夜,像是另一種水,籠罩著荒野,瀰漫著大地。世間沒有一把刀可以剖開這濃重 的黑暗,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抖開黑暗背後的謎團。 我手裡捏著一隻蝴蝶結。 它軟耷耷的,像已經失去生命的飛鳥。 它和別的蝴蝶結一樣,一隻隻地從小金那裡飛出,帶著惶惑、緊張、呼籲,然後在 我手中被捏死! 我慢慢地把蝴蝶結拋開,它沒有用了。 因為我聽到腳步聲,是小金趕來了! 我不回頭,緩緩道:「兄弟,你來了。」 我的聲音靜如止水,也充滿無奈。 「怎麼回事?」小金怒氣沖沖地問。 「兄弟,事情發生變化了。」 「什麼變化?」 「我知道你要問,」我痛苦地說,「可記得我們說好了只安排樹林裡的一次追兵突 襲?」 「可不是——為何多出了『八隊』?」 「因為,上面認為我們的計劃不周全,『飛刀門』的人不會輕易上鉤。」 「上面是誰?縣太爺?」 「比縣太爺更厲害。」 「州府?」 「不,朝廷派出了『飛鷹營』和三千名官名,也在搜捕『飛刀門』。」 「他們怎麼發現我們的行動?」 「昨日,就在你剛上路後,他們聽說抓到了『飛刀門』女賊,前來查問,縣太爺不 敢瞞報。」 小金疑惑地看著我。 「與我們有何關係?」 「事態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計劃,」我苦澀地說,「朝廷欽差勢力大,如 今行動已不由我指揮!」 「所以,派出了『八隊』?」 「沒錯,樹林的假殺沒留下一具屍體,瞞不過『飛刀門』。上面認為既然有此舉動 ,就一定要假戲真做,要真死人!」 「所以,『八隊』便來殺我?」 「是的。」 「難道『八隊』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們只知道是你劫了獄。」 「為何不說破我的身份?」 「怕他們殺得不像!」 小金驚呆了,死命盯著我。 「這一切,你昨夜居然不肯告訴我?」 「我奉命不許洩露,怕你知道了,也殺得不像!」 小金憤怒得發抖,我看得出他的震驚! 「你還是不是我兄弟?」 「可我也是個捕頭,不得抗命。」我淒楚地說。 「那我們的計劃還有何用?」 「它變了。」 我簡潔而痛苦地說。 我補充道:「跟蹤小妹,追查『飛刀門』的任務並沒有變。」 「不!」小金一聲怒吼。 我不想反駁他,我理解他的心情。於是我就像水,默默無言。 我靜待著他狂風暴雨般的發作。 「你知道,我一刀刀剁向『八隊』時,是什麼滋味?」 我低下頭,忍受……「兄弟,我後悔聽信了你!」他怒道。 「我也後悔!」我突然也喊起來,「你難道不問問,我跟在你和小妹後面,心裡是 什麼滋味嗎?」 小金被我的發作震住了。因為在我眼裡,他一定看到了隱隱的淚光。 「我在遠處,看著『八隊』的弟兄們倒下,看著你受傷,每一刀都像砍在我身上, 我比你還痛!」 他冷冷地聽著。 他猛一抬頭,說:「昨夜,你為何不許我和小妹親熱?」 我一愣:「因為,我怕你被她迷住,讓弟兄們的血白流。」 「我不信!」他冷冷搖頭。 「你必須信,我是為你好!」我幾乎在向他懇求。 「破『飛刀門』難道不能用別的辦法?」 「別無選擇!」我痛苦地說,「我倆已無法控制局面,我來就是為了告唚恪@@? /p>小金在聽,在等。 「明日還有一批追兵前來,是『飛鷹營』精銳,還有一場更大的追殺等著你。」 ——小金的眼睛瞪圓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事情變成了這樣。 ——誰都清楚「飛鷹營」比「八隊」更兇猛殘酷! 「嗡」地一聲,他拔出了刀。 我剛聽到出刀聲,刀便已架在我脖子上。很涼,很疼,因為刀刃隨著憤怒的手的顫 抖擦傷了我的皮膚! 「兄弟,這是何苦?」我苦笑。 「讓你停止!」他說。 「殺了我,也停不下來。」 「我不想再自相殘殺了!」 「你已經殺了十六人!不做下去,他們便白死了,『飛刀門』也不會現身!」 「你瘋了?!」 「我沒瘋,我只是個奉命行事的小捕頭。」我吼道。 「我可以不做捕頭!」他怒喝一聲。 我看著他,反問:「不做捕頭,那你做什麼?」 他一愣。 「我來的時候,聽說『飛鷹營』已得令,對你格殺勿論,你不殺他們,他們便殺你 !」我咬著牙說道。 小金的手在抖! 他就像一頭困獸突然咆哮:「行!你不停手,我停,我不幹了!」 他猛地收刀,怒沖衝回身走掉。 沒人知道他要到哪裡去?況且他走得太快,也沒來得及聽到我那悠長的一聲喟歎— —很簡單,只是一個字:「好。」 (六) 很簡單,很好嗎? 我靜靜站在黑暗裡,任冰涼的霧氣滲入我的骨髓。 霧也是一種水。 我覺得自己如同一把刀,被浸在了水裡,不能動彈,沒有生命。 ——我對小金撒了謊。 ——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八隊」和」飛鷹營」,其實都是我調來的。 對我來說,與「八隊」及「飛鷹營」聯絡上很容易,這兩批人馬最近一直都在縣城 轄區境內,秘密搜捕著「飛刀門」。 我是捕頭,「八隊」和「飛鷹營」雖然瞧不上我,但我要找到他們,捎一個信並不 難,別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我給他們的信很簡單:一男一女兩名「飛刀門」亂賊在逃,請追殺。 路線同樣簡單:往北。 很簡單——我瘋了嗎? 我這是在請他們殺死自己的兄弟——小金! 我對小金的快刀很有信心,可我同樣知道,在「八隊」和「飛鷹營」聯合進攻後, 從來沒有人能活下來,連「飛刀門」的幫主柳雲飛都不能! 我雖然從不賭博,可如果有人請我下注,賭小金能否在「八隊」和「飛鷹營」的捕 殺中逃生,我大概會伸出顫抖的手,把賭注挪到「八隊」與「飛鷹營」一邊。 我沒有騙小金。那時,我尾隨其後,不見其蹤,卻能夠預料到他將和「八隊」的一 場混戰。想到小金生死難卜,我確實難過得哭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要他死。 ——沒有人命令我,是我擅自改變了計劃。 ——我把誘捕「飛刀門」的計劃,改變成了殺死小金的計劃! ——我承認我瘋了,我很衝動。 ——我的衝動極其可怕,那是種原始的野性、獸性! ——不要逼問我這一切為什麼,這是我的秘密。 ……夜涼如水,月照旅人。 孤獨、瘋狂、畏懼。 我的脊背上有陣陣寒意。 這才是旅途中的第二夜。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計劃是死的,人是活的。人都會衝動,小金會衝動,我也會的 ! 於是,原本簡單的計劃變了——小金由捕頭變成了真正的逃亡者,我也由一名捕頭 變成了嗜血的屠刀! 在計劃中,我倆原本只是棋子,他主內,我主外;他負責蒙騙小妹,我則帶隊追蹤 。 可忽然間,我和小金兩枚棋子都活動起來,像有了自己的思維和獨立性。 小金拒絕做棋子,他要跳出棋盤! 我不由得苦笑——小金要真能跳出去也好,這盤棋就與他無關了。我預料不到明日 的後果——「飛鷹營」一旦發動,我一個普通捕頭當然無法阻止。落子無悔啊!我給「 飛鷹營」通了風報了信,這盤棋就由「飛鷹營」來下了。 這麼想著,我漸漸又回到了自己捕頭的身份上。 想著身份,我不由得脊樑骨更加發寒! 我想到了案子,我想到了更多,我想到改變計劃的後果。 我像一頭失職的獵犬,我聽到了「嗖嗖」作響的鞭聲! 我渾身的毛孔都緊縮了。 我的表情很苦。 我惟有向天祈禱,請它向我保證,明日的一切將如我所希望的那樣發生……可天是 黑色的,像一個人沉著臉,天上只有一些隱約的星星。 霧很濃,似永遠不散。 我只能苦笑,因為我還明白一點:假如小金真的撤出棋局,與小妹分道揚鑣,那我 這個捕頭獵犬瘋子傷心漢或嗜血的殺手,就連追蹤他倆中的哪一個都拿不準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大逃殺】 (一) 小金回到山神廟,天已經濛濛亮了,他驚訝地看見,濃濃的霧氣中停著一匹馬,被 小妹牽著。 她側著耳,在聽他的腳步。 他不安地意識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要離開她,她卻先他一步,要與他訣別。 馬背上馱著水囊乾糧,她在等著他,好把告別的話說出來——可這究竟是為什麼? 「你要走了?」他問。 「我想結束這一切!」 「你怎麼走——一個人離開?」 「我既能來,也能自己走開。」 「往何處去?」 「誰知道?也許會跟隨著風吹的方向吧。」小妹苦澀道。 「風?」小金疑惑。 「是,你是風,我也想做一回風,」小妹淡淡說,「與你分開,一個人飄。」 小金怔了片刻,他又問:「你不回『飛刀門』啦?」 小妹眉頭一皺,反問道:「你希望我回『飛刀門』?」 小金無法回答。 是啊,如果他不辦這個案子,小妹回不回「飛刀門」,跟他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又放心不下。 ——他無法想像一個盲女怎麼獨立生存。 彷彿猜出了他的心思,小妹低低自語:「我既然私自跑出來,何必回去?」 小金看著她苦笑。 他忽然有一種悲傷的衝動,想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她,關於對她的欺騙,他受的委屈 。他想告訴她,忽然間他竟然沒有誰可信任,連多年的兄弟都不能信任——奇怪的是, 他最想信任的,卻是眼前的這個盲女!雖然兩人分屬官府與「飛刀門」兩個陣營。 「你也不問問,」他苦笑道,「我一晚上幹什麼去了?」 「問有何益?」小妹的聲音也黯淡。 「我沒問過你從哪裡來,」她說,「既然決定分開,也不想問你到哪裡去。」 小金的熱血上湧! 他不甘心,大聲問:「我卻不明白,你為何棄下我?」 小妹的表情悲傷起來。 「因為,你並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小金驚訝道,「你就要自己走?」 「是,」小妹說,「你不是真心的。我情願一個人,去過風一般的日子!」 小金無言了。 因為小妹說的是另一種道理,與捕快官府或「飛刀門」行事都不同的一種道理—— 感情的道理,女孩子純真的心認定了的道理。 沒有愛,勿寧走——一個人走! 小妹要走了,她摸索著上馬。 小金傻在那裡。 小妹騎到馬上,慢慢道:「這一路上,多謝你……」 小金無言以對。 小妹猛一打馬,持韁而去。 她竟然真走了,連頭也不回。 小金注意到,她走的方向不是北,而是東,她果真不願回「飛刀門」。 他的心裡很苦澀,甚至有一點兒失落。雖然他已經決定結束這件事,可他沒想到, 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小妹先拋下了他。 ——而她的理由居然是他不喜歡她,完全是女孩子脾氣! ——她以為他倆在玩過家家嗎? ——可正像她所說的,既然決定分開了,失落又有何益? 小金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慢慢去牽了另一匹馬,躍上。 他策馬原地轉了一圈。 他不想向北——北面是「飛刀門」。 他不想向南——往南是回官府。 他不想向東——這意味著追小妹。 其實他很想去追小妹——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 他向西,快馬加鞭,絕塵不回! (二) 三十年前,大唐某個縣的境內。 清晨。很冷,濃霧瀰漫。 假如有神——神會在空中透過白茫茫的霧氣俯瞰,注視著底下方圓幾十里的土地。 在這片狹窄的地域,好幾撥人馬正急匆匆地打轉,互不相碰,像棋子在各自的棋格 裡煞有介事地運行——第一撥人馬由我帶隊,隊中有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等十幾 名捕快弟兄。我們不安地停在一個路口,因為小金的黃布條或黃蝴蝶都消失了,他拒絕 留下任何標誌,這讓我們變成了迷途的獵犬! 「劉捕頭,怎麼辦?」大狗焦灼地問。 我搖搖頭:「不知道。」這是我在那個清晨惟一的話。 神又調轉目光,看到第二撥人馬,黑漆漆的,都披著斗篷——「飛鷹營」! 「飛鷹營」的精銳黑壓壓蹲在一片密林的樹梢,像寂靜的群鴉。 他們也很焦灼,因為還沒等到伏擊對像進入埋伏圈,因此,他們不斷地派人滑下樹 幹,到四周打探。 第三撥人馬——三千名官兵,藏在一處山坳,偃旗息鼓,等待信號。 信號是響箭。 我帶的捕快、「飛鷹營」和三千名官兵都備有響箭。 三支人馬,隨時可互通聲息,撲向一處。 ——如果「飛刀門」亮相的話。 我說了,一旦我向「飛鷹營」求援,請他們加入捕殺,這次捕殺也就不受我控制了 ! 可三支人馬,在清晨都失去了目標,因為小妹和小金分開了。 我們更不清楚,神秘的「飛刀門」藏在哪裡? 雖然「飛刀門」很可能就在這方圓幾十里內。 只有神會看見——大地上兩個孤零零的黑點,在危險中各自獨行,是小妹和小金— —我反覆提到神,因為與神相比,我們地面上的這些人,實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人類貪婪、狡詐、陰險、自私、嗜血、卑賤。 在人類那裡,惟有一件東西可以與神媲美——愛! 不過,愛有好有壞。好的愛使人放出燦爛的光芒,如同水晶;壞的愛使人變得像可 怕的黑洞。 我氣惱而嫉妒地意識到:在那個清晨,在那幾十里內,好的愛——只存在於小妹與 小金身上。 ——追蹤的第三日。 (三) 小妹低著頭,她的樣子傷心孤獨,她失戀了。 她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也許她本來就不該喜歡這個男人,但不管該不該,她都喜歡 上了,沒有人清楚究竟她從哪一刻開始了這種感情? 從哪一刻開始,根本不重要。 誰也不知道,她這份愛的重量。 因為別人不知道她為此冒的風險,連小金也不清楚。 她鬆開手,聽任風吹著她,信馬由韁! 她的背影很沉重。 她不後悔。 風沒有方向,她也沒有——她應該清楚,她將付出的代價! (四) 駿馬長嘶,小金猛地勒住韁繩。 他停在路中央,也低下了頭。 他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脫離官府,不做捕頭了。他厭煩了血腥的殘殺,決心去過自 由的日子。 在這個追捕「飛刀門」的計劃中,他是一枚脫離控制的棋子。 可是,自主的棋子,便會有自己的思想。他在想。 ——想了許多,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小妹! ——既然他不是官府中人,那麼小妹也不是他的敵人。 ——不是敵人,那是什麼?朋友?旅伴?密友?戀人? ——他真的不願意離開小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感覺何時開始? ——有個聲音告訴他,不離開小妹,就得執行計劃,繼續與埋伏的追兵廝殺,直至 誘出「飛刀門」。另一個心裡的聲音卻問,為什麼放棄計劃,就意味著非得放棄她呢? ——小妹說過,去過風一樣的日子! ——小金很心動。 ——可他也感到很為難。 茫茫白霧,從四面緩緩湧來。 一人一騎,就這樣默默地浸在霧裡,時間彷彿停滯了。 小金想要走出這個早晨,走出與之相隨的危險。 他忽然又意識到,即便他沒有危險了,小妹卻必定有! 她是「飛刀門」的人,他不跟隨她,別的人仍會不惜代價追蹤她,直至殺死她! 比如捕快們。 比如「飛鷹營」。 他彷彿聽到了「嗖嗖」發冷的刀風! 刀風催人,令他戰慄。 他的手一抖,收緊了韁繩,馬兒躍蹄長嘶,似乎在詢問他,到哪裡去? 他把馬頸一勒,告訴了它方向。 只有一個方向——小妹! (五) 當小金調轉馬頭時,這場逃殺的命運便已經注定了。 他速度很快,一旦他決定開始追她,他捕頭的天份便發揮作用。在機敏這方面,他 肯定是捕頭這行裡最出色的一個。 濃霧雖然未散,可他的直覺準確,沒過多久,他便在前方辨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騎著馬的小妹! 小金有些激動——他望著小妹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知道她在為離別而痛苦。 他在追她,試圖把中斷的旅途續接起來。 他已不是原來的他!所以這次追蹤變得單純了:他不為官府,也不關心「飛刀門」 !他為了自己,就沒有在身後留下黃布條。 他把馬蹄放慢,悄悄地跟在小妹身後。 他漸漸接近她——於是,兩個黑點在靠近,原來分開的人兒同歸一條道。 他倆湊回一塊,事情就簡單了。 因為,一定有一些眼睛暗中監視著他倆,包括「飛鷹營」。 「飛鷹營」既然叫鷹,他們派出的探子也必如鷹一般敏銳。 小金的全部注意力卻在小妹身上。他遠遠跟著,見小妹低著頭,策馬進了一片竹林 ,那裡面的霧更濃,彷彿是霧的源頭。 小金下了馬,牽著韁繩慢慢跟進。 竹枝挺拔,密密麻麻,濃霧凝結在頭頂,將竹梢都遮蔽住。 他到了林子深處,發現竹林深得彷彿沒有盡頭。 他看到了小妹的身影,她也已下馬,坐在那兒歇息。 她背對著他,仍很憂鬱。 小金停住,癡癡地看,每當看到她,他就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她淡淡地說:「你回來了?」 小金慢慢地走出,靠近了她。 「是,我回來了。」他堅定地說。 「你不是風嗎?」 「風,有時候也會停。」 「風真的會停?」 「停住,只為了一個人……」 小金看著她,真誠地說。 他看見小妹的眼中有淚花!他伸手扶過她,捧住她的臉。被他的手一觸中,她的眼 淚便撲簌滾滾而落,像在釋放太多太久的壓力。 小金輕輕地替她拭去淚珠。 「你不該回來。」她歎息說。 「回來了,便不後悔……」 小金動情地說。 他有很多的話想對她說,也有很多的事想和她做。 可他暫時什麼都不想說,只是摟住了她,讓她把臉貼在他懷裡! 她的臉滾燙,他撫摸著她的髮鬢、脖頸、後背,想讓她平靜、安心下來。 ——他想到了他倆的未來。 ——她不屬於「飛刀門」,他也不屬於官府。 ——那是一種自由的日子。 ——像風,幸福的風。 他聽到竹林裡真的起風了,在遠方如浪潮翻動! 他沒有動,安靜地閉著眼。 霧氣被攪起,漸漸湧向他倆頭頂。 風聲淒厲,呼嘯而過! 小妹身體發緊,她離開了他,側著耳在聽。 小金也抬眼看,可茫茫霧潮中,竹林四圍什麼也看不清! 他看著,猛然醒悟,「嚓」地拔出了刀。 他抓住小妹,大喊:「跟我跑!」 扯著她的手,他拔腿便飛奔起來! 「嗖」、「嗖」兩聲,兩根尖利之物鑽破霧層,從竹梢上方直射下來——是兩根削 得鋒利的竹枝! 顫抖著嗡鳴著,盯住了他倆奔跑中暴露出的後心窩! (六) 數十名恐怖的黑衣人像鷹一樣,在竹梢上快速縱躍,如白霧中聚起的烏雲! 他們彼此吹著忽哨,呼應聯絡,隊形整齊。 每個人的手裡,都攥著削尖的竹竿,作為殺人利器。 他們身手敏捷,借助竹枝的強勁反彈力,眨眼功夫已壓了過來! 這便是曾經殲滅「飛刀門」幫主柳雲飛一行人馬的「飛鷹營」! 一雙雙銳利的、訓練有素的鷹般的眼睛搜尋著下方。 透過飄蕩著的霧氣,可以看到兩個小小的人影在奔逃,是小金和小妹。 他倆腳步踉蹌,衣袂飄動。 一雙雙鷹眼裡泛起了殺機,一根根尖竹也被攥緊。 一名黑衣人長嘯,雙足一蹬,張開的黑斗篷像鷹翼,連人帶竹,凌空破霧撲下! 鷹眼緊逼那兩個奔逃的身影。 鷹眼瞇起,殺意愈盛。 竹尖對準了一個人影的後背,穿刺而下,速度極快! 而小金跑著,察覺了身後的危險,他猛一拉小妹,向旁邊一側。「咚」的一聲巨響 ,尖竹擦過小妹胳膊,深深扎入土中,劇烈抖動起來! 那黑衣人一擊不中,立即借力反彈而回,消失在上方霧裡,快若鬼魅。 小金不敢稍停,拉著小妹繼續跑。 他耳邊是風聲,身後也是尖厲的風聲,「嗖嗖嗖」的破空之聲——「飛鷹」們持尖 竹兇猛攻下。 尖竹「咚咚咚」紮在他倆身後一兩步遠的地面上。 小金很絕望。 被濃霧遮蓋,他根本看不見竹頂的「飛鷹營」,也判斷不出他們如何發動攻擊。他 們居高臨下,完全控制著局勢,他沒法反擊他們。除了逃命,他和小妹沒有應對良策。 他這才發覺,「飛鷹營」的埋伏比「八隊」的要可怕致命得多。 如果說「八隊」憑著盔甲、大刀、盾牌驍勇硬拚,那麼「飛鷹營」更為冷酷、精確 。未戰之前便已立於不敗之地,如同一群停在空中的屠手——神才能停在空中,而神不 會殺人,「飛鷹營」會殺! 他們簡直把他倆當成了任意戲弄的玩物,從空中一次次如兀鷹般撲下來,叼弄著他 倆。在那些鷹眼中,他倆等於已經死了!這次屠殺只不過是例行公事,僅僅為了獲得一 些血腥的快感! 小金拉著小妹竭力閃避,按蛇形線路跑。 他更加絕望的是,竹海如霧潮,沒有盡頭! 跑不出去,那些鋒利的竹尖便始終瞄著他倆的後頸。任何一根都隨時可以把他倆刺 穿! 他倆是用腿跑,他們卻是在霧中飛,竹枝一彈便能迅速追上或超過他倆。 「嗖」!——前方果然有一隻「黑鷹」持竹刺下,阻住他倆去路。 小金揮刀「啪」地將逼至胸口的竹尖斬斷。那黑衣人失去支撐,滾翻落地,也亮出 腰刀——小金快刀揮去,將對方砍倒。 但就在這一瞬間,他倆已經被圍住。 大批「黑鷹」追到他倆四周竹頂,發起大規模俯衝! 「嗖」、「嗖」、「嗖」、「嗖」,詭異的破空穿刺之聲此起彼伏,撕裂耳膜! 小金與小妹靠背而站,咬牙決死接敵——小金取下了弓箭,小妹攥著飛刀,這是他 倆抗衡飛行死神的武器! 一隻黑鷹撲向小金。 小金張弓放箭,「啪啪啪」一串爆響,快箭從竹竿削尖的前端鑽入,射通內部竹節 ,從後端「啪」地竄出,深深沒入持竿黑衣人的胸口,將那人擊飛! 另一隻「黑鷹」則襲向小妹。 小妹側耳聽,揚手放刀。 飛刀嗡鳴旋轉著,朝「黑鷹」逼去,呼嘯的薄薄刀鋒緊貼光滑竹竿一旋而上,「嚓 嚓嚓」削斷了握竿的數根手指,然後「彭」地命中黑衣人的咽喉。 那人張開殘缺的手掌,像斷線的紙鷲飄在空中。 鮮血噴灑——兩隻同時被殺的「黑鷹」的血。粘稠、腥臭,玷污著雪白的霧,令清 晨充滿了死亡的可怖。 七、八截斷指在空中飄飛。 「咚咚」,兩根無主的尖竹扎地。 「彭彭」,兩具屍體也重重摔下。 小金與小妹擋住一波攻擊,但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四面八方的攻擊瞬間齊至, 可他倆的箭就六枝,飛刀僅三把! 箭與飛刀發射盡,他倆暫時沒有死。 身上卻沾了一層他人的血。 趁「飛鷹營」的攻擊頓了一頓,小金拉起小妹,又拚命地向前猛跑! 空中低沉的鷹喘,地面急促的腳步。 小金愈跑腳愈軟,小妹也一樣。兩人都在流血,都在失去逃跑的氣力——前方竹林 一層一層,濃霧散了又聚,像永遠也跑不到頭,像怎麼也掙脫不開這張殺戮的羅網! 小金喘息著,突然收住腳。 他鬆開小妹,握著刀,發瘋般地朝身旁的竹子砍去——(七) 竹子在刀光中一根根地倒下,每根都很粗大,倒下時發出巨大的聲響。 小金像一個瘋狂的伐竹人,彎著腰飛快砍去! 如果有人知道小金刀法的厲害,那麼看到這情形時一定會好笑——如此漂亮的快刀 使出來砍竹,確實挺滑稽。 小金的臉上卻沒有笑意,他滿臉嚴肅焦急,砍得認真、準、狠,一刀下去,便幹掉 一根,聳入霧端的粗竹紛紛「嘎嘎」斷裂。 小妹拄著籐棍低喘,側耳聽著小金在砍。她一點詫異的表情都沒有,相反,她在替 小金著急,希望小金砍快一些。 小金「刷刷」砍倒一圈,繼續把範圍擴大。 他飛快地在竹林中砍出了一圈空地。 ——小金很聰明,小妹也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兩人惟一的求生之道! ——「飛鷹營」在竹上縱躍,速度比他倆快,他倆跑不過他們。 ——所以,要阻擋他們,惟有砍斷竹子,這道理跟森林起火,砍出一道防火隔離帶 相同。 小金又一輪快刀砍出,可惜,還是來不及了——霧端中,忽哨又起,接著,鷹一般 的黑影在快速移動,壓往了這邊。 小金收住刀,慢慢地後退,到了小妹身邊。 他大口喘息,額上全是汗,粘著竹屑血漿。 他和小妹背貼背,都很驚惶。 他抬頭在看,小妹則是聽。 黑影迅速圍成一圈,佔滿了四周的竹梢,把竹梢壓得亂響,真像是一群嗜血的飛鷹 蹲在高處,抖動著翅膀羽毛。 接著是可怕的寂靜。 兩個逃亡者已無路可逃,被徹底圍死。 靜得能聽到他倆自己的心跳! 小金和小妹都奇怪,「飛鷹營」停在霧中,怎麼不馬上發起攻擊?他倆刀箭發完, 渾身帶傷,精疲力竭,已沒有抵抗能力。 他倆在等死。 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霧端傳出。 尖銳、從容、放肆,連成一片。 是腰刀「嚓嚓」地在削竹子。 小金和小妹聽明白了,兩人不約而同臉上浮起了苦笑! 「飛鷹營」也在高處砍竹子。 他們砍竹子不是為逃跑,而是要殺人。 在上一輪攻擊中,他們的竹槍射完了。所以,他們砍下一截截竹梢,還得慢慢削尖 ,使它們變得鋒利,利得足以刺穿他倆的皮膚,戳爛他倆的骨骼心臟。 既然對手逃不掉,他們就不用著急。 他們削得不慌不忙,那聲音既像示威,也透著隱隱的興奮和快感! 彷彿兀鷹撲下叼肉前,把牙齒腳爪都磨一磨! 漫天竹枝竹葉竹屑從四周紛紛灑落,如同雪花。 聲音刺耳恐怖,就像在刮人的骨頭。 小金慢慢地把手伸向背後,握住了小妹的手。 似乎握緊了,便能夠減輕瀕臨絕境的痛苦。 竹屑仍從霧裡「嘩嘩」地飄灑而來。 小妹輕輕地問:「他們快削好了,是嗎?」 小金苦笑道:「可不是。」 他的聽覺雖然沒有小妹靈敏,但卻明白削尖一根竹子不需要多少功夫。 小妹仍輕輕道:「你不後悔?」 小金道:「不後悔!」 「我錯怪你一件事!」她說。 「什麼?」 小妹慢慢地轉過身,對著他,她的笑容很淒美——「現在我相信你給我的是份真情 !」 小金動容。 他說:「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 小妹笑得愈發淒艷,她把手輕輕地放到他臉上。 「讓我再摸摸你……」 小金笑道:「小妹記性不好,摸過幾次,竟還記不住?」 小妹執著地慢慢地撫摸他臉龐的每一道輪廓。 小金不說話。 縱有千言萬語,或即便托出滿腹秘密,也無法改變即將到來的死亡的命運了! 不如靜享這一刻,這最後的柔情。 ——小妹的手停住。 「好靜!」她低喃著。 小金也覺察了四周的沉寂! 霧端再沒有竹屑落下,也沒有任何聲響。 四周醞?爬淅淶納幣猓?/p>他不願抬頭看,只癡癡盯著面前的小妹。 「和那晚的湖邊一樣。」他低聲說。 「你沒有忘記?」 「那一晚,我們也挨得這樣近。」 小妹笑了,很甜也很美。 「我們就要變做風了……」她說。 「是啊,」小金微笑說,「合在一起,自在地飄……」 若死後能如此,死又有何懼——小金抱住了她。 小妹將臉貼著他。 兩個人都在等待著風。 那是將他倆殺死的地獄來風! 也是將他倆的靈魂送往天堂的自由飄渺之風! 風起了——四周的竹枝「嘎嘎」狂響,「飛鷹營」在運勁,準備借助竹枝的彈力攻 下,將身下那一對緊抱著的癡情男女徹底毀滅! 風起了——那是一股更詭異強勁的狂風,滿地的竹枝碎葉都被捲起,一切的聲響皆 被擾亂! 風聲中,傳來隱隱的嗡鳴聲,這聲音像是一群飛鳥在空中閃電般地旋轉所發出的。 小金和小妹都是一怔,因為他倆對此嗡鳴之音是如此熟悉——飛刀! 不止一把飛刀! 至少有數十把飛刀,才能如此強勢悍然,氣吞一切! 一片烏光——黑壓壓的飛刀掠來,直上竹梢,消失不見! 忽然靜止。 沒有風聲雜響。 片刻,一根削尖的竹竿啪地從霧中跌落。 緊跟著,幾十根竹竿七零八落地紛紛摔下。 「辟哩叭啦」響成一片。 再接著,像折翼的鷹一樣,一個、兩個、三個……二十餘個黑色人影從空中重重墜 地,濺起了無數碎屑! 「飛鷹營」竟被全殲! 每個人的喉頭,都中了一把飛刀! 小金驚訝地看著。 他百感交集,不知道對「飛刀門」是敬畏還是感激。 他喬裝而來,就是為了見識這個神秘幫派。 現在人未見,刀先現。聲威之強悍從這不留活口之舉中可見一斑! 他與小妹鬆開。 又一陣勁風,竹林深處縱出三道人影。 小金默默看,猜測來者必是「飛刀門」重要首領,更多的部屬仍藏在暗中。 風停葉落。三個人穩穩站住,都挎著刀囊,斗笠壓低。 為首的是名女子,蒙著面紗,話音清朗威嚴:「小妹,總算見著你啦!」 小妹脫口喊聲:「大姐——」 (八) 「飛鷹營」被殲滅時,我們縣衙捕快隊伍也遭遇了襲擊。 我正招呼大夥兒聚攏歇息,飲水吃乾糧。我率先坐下,捶打著因連日奔波而酸脹的 雙腿,突襲便降臨了! 「嗡嗡」的刀聲密密飛來,像是蜂群掠過。 每一隻蜂都能蜇人,而且是蜇在最致命處——弟兄們的咽喉。 四周都是慘叫,不停地有人栽倒。 有的弟兄剛拔出了刀,便捂著喉嚨倒下。 我一動不動,心裡明白中了埋伏! 我沒有拔刀,我這人輕易不拔刀。 再說我拔刀很慢,拔也來不及——奇怪的是,那些飛刀繞過我,專扎我的弟兄們— —屎坨子肩頭纏著繃帶,喉頭血乎乎的,他爬到我旁邊,嘶嘶地喊,可喊不成句。 我扭頭看,二馬也搖搖晃晃地仰倒。 葫蘆咽喉血肉翻開,真像被開了瓢的葫蘆。 我回過頭不忍多看。 身前有一個身影,大狗擋在我面前,他拔刀的速度算是挺快,也許在縣衙裡僅次於 小金。 他揮舞著刀,試圖阻擋詭異的襲擊。 他大聲喊:「劉捕頭,快走!」 我沒有起身跑走,那是徒勞的。 我甚至動也沒動。 也沒回答他——因為他話音剛落,一把飛刀就扎進了他的脖子。他瞪著眼,「咚」 地在我跟前跪下。 他臨死之前,仍表現得像是我的好兄弟。 環顧四周,倒成一片的屍體,哪一個生龍活虎之時,不被我視為自己的弟兄呢? 這血腥的屠殺令我悲傷,令我不能動彈。 他們全死了——只有我還活著。 生不如死。 我眼中悄悄流出了兩滴淚。 於是,在「飛刀門」徒眾湧出,將我生擒之前——只給我一人留下性命想必是要將 我活捉吧——還來得及黯然地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淚。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小金臨死前的夢想】 (一) 大姐是一個極其風趣的女人,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她雖然蒙著面,可談話間朗朗笑 聲仍能透過面紗,給對方親切的感覺。大姐這個稱呼不是白叫的,她是「飛刀門」所有 弟兄的大姐。見到了她,小金才知道她做了「飛刀門」的新任幫主。 大姐與小金相對坐下,大姐吩咐手下送上酒來,請小金飲酒壓驚。 大姐說:「聽說隨風大俠風流善飲,籍此機緣,才在牡丹坊結識了小妹。」 「在下妄稱風流,不過一風塵浪子而已。」 大姐笑道:「大俠年輕灑脫,風流也是應該的。」 小金說:「豈敢。」 大姐寥寥數語,便使小金放鬆下來。 他望著空蕩蕩的屋子,除了自己和大姐再無他人,「飛刀門」的部屬都在外面。他 不清楚這是什麼所在。他與小妹被「飛刀門」救下後,對方客氣地表示要蒙上他的眼。 他同意了,然後就騎在馬上七繞八繞,到這裡停下來。他猜測這應該是「飛刀門」的秘 密據點。 他瞧著大姐的面紗和一晃一晃的斗笠,心癢癢的,很想揭開她的蒙面,看看她究竟 長什麼樣。 對美麗的女人,小金通常有些好奇——他猜測大姐應該很美麗。 而且,她不正是「飛刀門」的新任幫主嗎?他此次來不就是要對付她嗎? 小金沒忘記自己是金捕頭,就算他在途中一度想放棄捕頭的職責,離開小妹出走, 可這會兒像一枚棋子,他回到了自己的該落的位置上。 他琢磨著,是否突然拔刀,把大姐拿下?擒賊先擒王,拿住大姐,門外的「飛刀門 」徒眾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可拿下大姐以後呢?他頓感後悔,不該與官府的弟兄們失去 聯繫——從早晨起,他就再沒留下過任何標記。估計劉捕頭帶著大狗、二馬一批弟兄已 經迷路了。 他覺得,只能先觀望一下,伺機行事。 再說大姐十分熱情,口口聲聲喚他隨風大俠。小金這人吃軟不吃硬,覺得多少有些 不忍心對她動手。 他想,以一幫之主的精明,大姐應多少盤查一下他的來歷,可大姐非但不疑,反而 東拉西扯,直如大姐姐與小兄弟話家常。 如果不是在竹林見識過「飛刀門」凌厲的飛刀陣,小金恐怕無法把眼前的女人跟統 率江湖的女魔頭聯繫起來——「小妹此次出走,讓我寢食難安,」大姐把話題扯回,「 她若有差池,我這新任幫主,如何對得起柳老幫主,怎麼向幫裡的弟兄們交代!」 「小妹年輕魯莽,自然讓大姐費心。」 「哦,你以為小妹如何?」 大姐隔著面紗,對著小金又嫣然笑道。小金微驚,這問話出乎他的意料!他躊躇地 瞧瞧大姐,覺得她沒什麼惡意——「小妹雖做事衝動,可她是重情之人。」 「大俠請暢所欲言。」大姐頷首讚許。 「小妹目盲,卻很聰明。」小金沉吟說。 「說得好!」大姐拍手道。 小金有些糊塗,不明白大姐為何要扯到這話題上。 大姐收住掌,彷彿被觸中了什麼心事——「小妹的聰明,別說明眼人,連我這大姐 也趕不上……」大姐輕輕歎道。 「大姐自謙了。」小金笑言。 大姐卻不隨著他笑,歎口氣道:「我新任了幫主,大俠可知我最想辦哪件事?」 「不知。」 「大俠是否喜歡小妹?」大姐直言相問,殷切之情,仿如自面紗後透出。 小金怔住了,「大姐說的是……」他欲言又止。 「孤男寡女,荒郊同行,情動於中,溢於言表。」 大姐被小金的窘狀逗樂,又補了一句:「隨風大俠莫明知故問!」 小金的臉紅了。 他發覺大姐確實有魔力,他一向被公認是厚臉皮,從來沒什麼事能讓他不好意思。 可大姐幾句話,就弄得他面紅耳赤——「小妹天生麗質,在下自然喜歡。」 「果真?」大姐盯著問。 「是。」小金不好意思地點頭。他覺得有一股暖意湧上心間,再直上頭頂,在這樣 一位說話率直的大姐面前,面紅耳赤,也沒大關係。 大姐更顯率直:「如此甚好。我來做主,把小妹許配給大俠!」 小金大吃一驚! 他覺得這事來得太突然也太快了。 ——在那一刻,小金會有點動心嗎?他在心裡,究竟願意當隨風大俠還是金捕頭? ——大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小金躊躇道:「婚姻大事,望大姐從長計議!」 大姐話音顯出不快:「小妹配不上大俠?」 小金不安地說:「小妹是名門之後,在下只是一個浪子。」 大姐說:「我看來看去,『飛刀門』內的弟兄,無人能出大俠之右。」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姐:「大俠灑脫不羈,竟拘泥於這些俗禮?」 小金語塞。 大姐道:「小妹父母亡故,我便替她主事,大俠若不棄,『飛刀門』幫主也配得上 做你的媒人。」 大姐談笑風生間顯出一股豪氣。 但女幫主談到婚嫁之事,卻另有一種旖旎情致! 小金真的想看看她的模樣。 他知道不能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抱拳:「大姐盛情難卻,在下答應了!」 大姐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大俠痛快!」 她居然也出口成章。 她舉杯邀小金飲。 小金順從地一飲而盡。 飲畢,大姐像心情舒暢了許多——「柳老幫主生前最不放心小妹,」她說。 小金微笑。 大姐盈盈起身:「大俠應允此事,便是本門的恩人。」 她看上去快樂極了。 彷彿真的是一個卸掉了心事的姐姐。 她走出數步,轉過身。 她說:「請受我一拜!」 小金想要勸阻,讓她別行大禮。 可已經來不及了。 大姐笑吟吟的,渾身透著欣喜。 她說拜就拜。小金正要還禮,卻不料——一張大網凌空攝下,罩向小金!網迅速收 緊,將小金裹了個嚴嚴實實! (二) 大姐笑著,在那裡開心地拍手。 「飛刀門」的弟兄呼啦啦湧進來十幾個,把小金從網裡撈出。 弟兄們帶著繩索,動作麻利,飛快將小金一圈圈纏住,捆成了一根肉粽子。 小金叫道:「大姐為何抓我?」 他忽然收聲——看見了大姐面目。她取掉了斗笠和面紗,果然是個風趣、可愛、漂 亮的女人——他還認識她! ——牡丹坊的鴇母! 小金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他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只明白中了埋伏,這是個可怕的圈套。 ——誰是老鷹,誰是小雞? 他愣愣地張開嘴。 誰都看得出,他想問這是怎麼回事? 大姐自然也清楚。 所以她快樂地再拍手。 她好像在玩一套有趣的戲法,以捉弄小金為樂。 她越玩越開心——很簡單,在這間屋子裡,小金是小雞,她才是老鷹嘛! 於是,小金瞪著眼看見,另一隻小雞也垂頭喪氣,被五花大綁著從裡屋押出來。 那個人就是我,劉捕頭! 「兄弟,怎麼是你?」他叫道。 「當然是我!」我橫了他一眼。 「你——你——」 「你什麼?」 「你不是在路上嗎?」 「中埋伏了。」我沒好氣說。 「弟兄們呢,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 「都死了。」我無奈地說。 小金傻了——「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怒道,「還不是你幹的好事。我叫你別輕信小妹那個妖女!」 小金的表情很迷惑。 他實在不明白我們兄弟兩人,怎麼會落入埋伏。 大姐笑了。 「你們倆一個明、一個暗,帶著官兵尾隨小妹,妄想滅了我們『飛刀門』。可沒那 麼容易。」 小金與我面面相覷。 他滿臉羞愧,把頭低下去。 他確實無顏見我這個大哥。 大姐歎了口氣:「玩了許久,小妹也該好了。」 大姐似乎還沒有玩盡興。 大姐拍拍手。 大姐表情既可愛也詭秘。 於是,小妹就從外面走進來。 小妹換掉男裝,穿回輕盈的女裙,她身上挎著刀囊,連日苦戰的血污也洗淨了。 她腳步輕快得像一陣風。 她仍是那樣清純美麗。 甚至比原來更誘人——她是「飛刀門」英姿颯爽的女俠。 她笑吟吟地走到大姐那兒,拿起酒壺往杯中倒酒。 酒線「嘩嘩」地注入酒杯。 小金怔怔地看,他覺得小妹有點兒不對勁——是更加美麗、動人嗎? 小妹把酒一氣飲盡,然後轉過來對著小金。 小金終於驚叫起來,帶著醒悟、震驚——「你,你眼睛不盲?!」 (三) 小妹轉睛一笑:「你看呢,隨風大俠?」 她的黑瞳靈氣飛動,顧盼妙然,其實根本不用小金多判斷,從她剛才進屋取杯倒酒 ,一連串動作連貫自如,便能看出她非但不盲,而且眼明心亮手快。 一時間,小金如五雷震頂,表情遲鈍,雖然半天來他受了數次刺激——「飛鷹營」 追殺,「飛刀門」營救,大姐故意調戲再翻臉,發現大姐是牡丹坊裡喬裝的鴇母——可 沒有一種震驚比此刻的更大。 他瞪著眼睛,努力思索回憶。 小妹笑盈盈地看他,像貓看老鼠。 他一路蒙騙她,想借她找到「飛刀門」的巢穴。 如果她不是盲女,他和縣衙弟兄布的圈套豈不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笑話? 究竟誰是老鼠,誰是貓——或者正像他剛才被大姐擒下時想的,誰是老鷹,誰是雞 ? 當一個自以為是老鷹、靈貓的人,突然發現面前的小雞、小白鼠變身成真正的老鷹 和靈貓時,他的驚駭莫過於此吧! 大姐和小妹都在笑。 兩個女人雖然不是姐妹,一個年長,一個年少,可笑得都甜美、默契! 「你到底是不是柳雲飛的女兒?」小金嘶啞著嗓子問。 「不是。」小妹答得很痛快。 「柳雲飛究竟有沒有目盲的女兒?」 「有,可她不會武功,也不參預幫中之事,」小妹說,「我便喬裝了她。」 「那一日在牡丹坊,你分明已識破我了?」 「你們兩個捕頭,一個假扮客人,一個突然巡察,暗中對眼色,以為我看不到?」 小妹甜甜地笑道。 「嗯,兩個都來意不善,想砸了我們牡丹坊招牌!」大姐也笑。 小金面如死灰。 他看看大姐,再看回小妹。 小金:「於是你才故意行刺,讓我們拿下?」 小妹:「是。」 小金:「你不怕我們殺了你?」 小妹眼波流轉:「你們相信我是柳幫主之女,怎麼會殺我?」 小金:「你料定我們會劫獄?」 小妹搖頭:「這麼聰明的捕頭,這麼好的機會,怎能放棄不加利用呢?」 小金:「所以,『飛刀門』還事先散佈謠言,說柳雲飛的女兒失蹤?」 小妹:「天下哪有第二個盲女肯捨身復仇?這可是大俠你自己說的。」 小金:「一路上,你又接著編那套父女情深的謊話?」 小妹臉一沉:「你也一樣,把自己說成個江湖上來無影去無蹤,沒人見過的隨風大 俠!」 小妹把飛刀從刀囊中取出。 三把飛刀,已經拭淨,重新放著幽暗的光芒! 小妹:「你居然拿柳老幫主的遺物來取信於我,我正好用它殺官府狗賊!」 小金怔怔看著,突然道:「諾大的圈套,究竟為何而設?」 小妹淡淡說:「引出你們兩個捕頭。」 小金冷笑道:「為兩個小小捕頭,『飛刀門』興師動眾,連新任幫主都不惜親赴牡 丹坊,不覺得太可笑嗎?」 一個像蒙霜的嚴峻聲音——「不!」 小金望過去——是大姐! 大姐的表情像換了一個人。 她緩緩道:「我新任幫主,對弟兄們立過誓,定要把殺害柳老幫主的兇手擒來,在 此屋祭奠柳老幫主英靈!」 小金:「此地何處?」 大姐:「柳老幫主故居。」 小金轉頭看,才發現「飛刀門」徒眾已把柳雲飛的靈牌捧出。 他背脊樑上不由一陣發寒! 他轉向大姐:「你怎能斷定我們二人便是兇手?」 大姐冷笑道:「你們有膽子在城裡吹噓,到這兒便不敢認了。若不是兇手,哪裡來 的柳老幫主飛刀?」 小金苦笑了。 他知道辯也無用。 他清楚,大姐做了幫主,必須立威,必須殺人! 他不幸被選中做了替死鬼。 而誘捕的過程越鄭重越煞有介事,才越能讓「飛刀門」裡徒眾相信! 回想起來,雙方的圈套都簡單——他想追蹤,而「飛刀門」想要誘捕。只不過「飛 刀門」的圈套更勝一籌,大套子將小套子套進去了! 敗就是敗,敗就是死——這點小金很明白,他賭輸了,被「飛刀門」殺掉也沒什麼 話好說,但他有一件事不甘心,不服氣——他跟了小妹三日。 他居然沒看出來任何破綻! 他盯向小妹,緩緩道:「你怎麼能裝得如此像?」 小妹不說話。 她淡淡一笑,然後把手平伸,目光呆滯,佯裝在摸索。 轉瞬之間,她又恢復成一個盲女模樣,楚楚可憐,令人禁不住想去攙扶她。 ——但小金已經被捆成粽子,想伸手也伸不出。 ——可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妹把手收回,眼波一轉,盲態竟全然消失。轉換之靈敏,尤顯鬼魅! 小妹微笑:「我從小裝什麼,就像什麼!」 小金朝小妹怒道:「你到底是誰?」 小妹淡淡道:「我就叫小妹,『飛刀門』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妹!」 大姐撫掌笑道:「我說過,小妹比誰都聰明吧?!」 小金神色黯淡,無言以對。 他敗得很慘! 大姐正色道:「處決這兩個捕頭!」 看大姐的表情,似乎戲弄夠了,該辦正經事了。她樣子挺滿足。 ——於是「飛刀門」的弟兄們湧上,一批圍住大粽子小金。 ——另一批圍向另一根大粽子,也就是我,劉捕頭。 ——許多雪亮的腰刀在我和小金眼前晃。 ——「要殺便殺,晃什麼晃?」小金怒道。 ——「唉,兄弟,我早勸過你當心!你偏不聽。」我苦澀地說道。 ——小金不說話了,他眼睛盯著我,充滿疑問。 ——我們兩個好兄弟,就這樣訣別了嗎?對此,我感到無奈、愁悵,然而一時間, 我確實也不知能跟他說什麼。 這時,門外有馬蹄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一名「飛刀門」弟兄急匆匆下馬跑進屋,沖大姐行禮,說:「稟告幫主,附近有官 軍移動,恐對本門不利。」 大姐聽了不動聲色。 她一揚手,說:「官軍來了,我們撤便是了。」 她對小妹道:「你帶兩名弟兄,把他拉遠砍了,別玷污了柳老幫主的屋子。」 她纖細有力的手指點向小金。 小妹點頭,她取出一塊黑布,上前蒙住小金的眼。 她動作很快,沒跟小金對視。 她扯住小金身上的繩頭,用力一拽,小金便踉踉蹌蹌,像個盲人似地跟著她出了門 。 兩名「飛刀門」弟兄跟在她身後。 其他人無語。 屋裡很安靜,「飛刀門」是江湖第一大幫派,無論辦事或殺人都秩序井然。 大姐手一抖,也亮出一塊黑布。 然後,她緩緩上來,盯著我的眼。 我沒有表情,也不言語——我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 「剩下的這個,」大姐冷冷地說,「本幫主要親手解決!」 說罷她手一揮。 我頓時眼前一黑。 我也成了盲人! 在被繩子拽出屋子時,我能感到幾隻手在推攘,還有一隻腳憤怒地踢了一下我屁股 。在「飛刀門」弟兄們看來,我是兇手嘛。 ——殺死柳雲飛的兇手。 (四) 這是追蹤計劃的第三日,也是最後一日——計劃已經終結。想要追捕「飛刀門」的 小金反而落入了「飛刀門」的埋伏! 所以,同樣是小金生命的最後一日! 再沒有人跟著他了。 沒有人像我一樣,忠實地跟著偷窺,並在黑夜裡跳出來提醒他。 我被蒙著眼,被「飛刀門」的徒眾推搡著,大姐不說話,但我能感覺大姐冷冷的督 促,她就走在我的身後。 說來很奇怪,我並不怕被處決。 雖說我和小金被「飛刀門」捉來,就是要被處死! 我慢慢地走著,一邊玩味那些死囚臨死前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在京師和縣衙當捕 頭,都處決過死囚。有時候,上司會命令拿黑布罩著死囚的頭,把他們像羊羔一樣拉出 去宰掉。據說這麼處決能減輕死囚的痛苦,讓他們臨死時稀里糊塗,什麼都看不見,誰 也認不出,死後變成鬼魂也沒法回來報仇。 我暗中歎了口氣,發現蒙著眼是不好受,如果我還有機會做捕頭,一定不能再蒙那 些死囚的眼。誰都願意多看一眼這個世界,誰都希望在死之前,看到自己想見的人。 我很驚訝,因為死到臨頭,我偷窺的慾望仍很強烈! 我還想去盯著小金和小妹,看看小金的死,看看小妹如何一刀殺了他! 我跟了他倆一路,這個結局難道竟要錯過? 我很想說話,向身旁的「飛刀門」徒眾提醒些什麼。可我剛一動彈,背上就挨了幾 下刀背,那些渾小子凶狠狠地叫我老實點,別動什麼歪心思,乖乖受死。 大姐跟在身後,也不阻止。 我只好繼續往前走,心裡還惦記著小金——風很大,小金被小妹押著,走在另一個 方向。 早上的濃霧散了,天空仍很陰霾,雲層低低地壓下,有一種冬日即將襲來的蕭瑟。 這一些,小金暫時都看不見,他眼上的黑布條系得很緊! 他手也被捆著。 他聽到小妹停下,向共同押送的兩名「飛刀門」屬下吩咐著什麼,讓兩人留下來等 。那兩人不敢違抗,唯諾著答應。 然後小妹一拽繩頭,小金踉蹌跟上。 她和他都不說話。 風呼呼地吹動長草。 小金跟她走上了綿延的草坡。 小妹低頭走在前面,手中的繩子拖得很長,像已忘掉了後面的他。 小金緩緩跟著,偶爾仰頭,讓風吹著,享受著最後的寒冷!人如果要死了,會發現 世間的一切——包括寒冷,都那麼值得留戀。 起伏無盡的綠坡,兩個小小的身影。 沒有人知道,小妹為何把他拉這麼遠來處決。 她想把他帶到哪裡? 小金起初也不知道。 他察覺跟著小妹在下坡——他猛然一怔,明白了! 他雖然看不見,可聽到了前面「沙沙」的響,還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熟悉的氣息。 迷離、醉人、酸楚,像海一樣廣闊的——花香! (五) 陰霾之下,花海依然燦爛。 無邊無垠,似淒迷溫柔的海,張開懷抱迎接著遊子,讓此地成為他的歸宿。 他忍著鼻間的酸楚,慢慢地走入花海。 他任花枝輕拂著自己反綁的雙手,像回應它們的招呼。 它們也就要凋謝了,待秋風一掃,待冬雪一來! 它們將不再有生命,枯枝會被雪花靜靜覆蓋。 它們重新綻放,要等到來年。 人若想重生,也只有等到來世。 可無論來年來世,都與今生此時無關,所以最後的燦爛,總附著了一種淒美悲涼。 小金斷定,這就是他和小妹途中走過的花海。在這裡他倆曾經有血戰,也曾經有纏 綿。在這裡,她撫摸過他的臉,他也為她心動——不可能有第二片相似的花海! 可花依舊,人已非! 他沒有想到「飛刀門」的據點就隱藏在花海旁邊,他和小妹繞了一圈,又經歷過另 一場苦戰,居然又回到了這裡。 他已經是落網的金捕頭了! 他被指認作殺死了「飛刀門」前任幫主的兇手。 而她仍是小妹,但此小妹已非彼小妹。 她眼睛不盲。 相反他才像個盲人。 他還是個傻瓜,連小妹在反誘他都看不出。 人非人,花非花,誰騙誰——小金歎了口氣,停下。 小妹拿刀鞘一拍他的膝彎。 他腿一酸,便不由自主跪下。 他跪在瑟瑟燦爛的花海中。 他像茫茫汪洋中的一葉扁舟、一個孤島。 舟將沉,島將滅。 他不說話,感覺到了刀的寒意。 刀在小妹手中,尚未出鞘。 小妹盯著刀,也不說話。 風停息,花凝固,良久——小金輕輕說:「謝謝!」 「謝什麼?」小妹脫口道。 「你讓我死在這兒。」小金低聲說。 回答小金的只有一片寂靜。小妹沉默了,風低低地又起,花海沙沙地嗚咽——「途 中,我本想救你一命,可你自己找死……」小妹淡淡說。 小金想了想,他明白了——小妹在山神廟棄他而去,是在破壞「飛刀門」誘捕他的 計劃! 她膽子真大——難道她不知道「飛刀門」的計劃煞費苦心,連大姐都親赴牡丹坊— —這計劃對於大姐坐穩幫主位置至關重要。 難怪她曾問他,對她是不是真心——若真心又如何呢?小金沒有再想下去。他忽然 想起,他當時也曾想中止官府這邊的計劃。 他們倆殊途同歸,都要破壞些什麼,都想要成就些什麼……他是在竹林裡找回了她 。 他心裡一陣苦澀——若當時沒有找到她呢? 他不願意繼續設想這種可能性。 「是風,把你又帶回來。」 小妹苦澀地說,彷彿知道他心裡正想著什麼。 小金不說話。 他只搖了搖頭。這動作那麼輕微,好像微風吹面而過。 小妹低低感慨:「江湖與官府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你贏了,『飛刀 門』要死許多兄弟,你也不會放過我。」 小金沉默。 小妹說:「跪在這裡受死的,也許是我。」 小金身體一震。 他知道小妹說的是事實。 小金道:「你說得不錯。」 小妹低頭看著他。 小金說:「我若贏了,一樣不會放過你。」 小妹黯然。 「我自幼在『飛刀門』長大,『飛刀門』交給我的任何事,我都會照辦。」 小金聽著。 小妹道:「途中我已錯了一次,這次不能再錯。」 小金:「好。」 小妹:「你現在有無悔意?」 小妹的意思已很清楚,她必須殺他!可她攥著手中的刀,卻仍在等待。 小金苦笑說:「我只後悔一件事。」 小妹問:「什麼?」 小金低聲道:「官府的弟兄們追得實在太緊了,我們本該多走幾日……」 小妹明白了。 她的眼神中有回憶,朦朧中也帶上了一縷柔和。 小金說:「有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隨風。」 小妹默默地聽。 「過著風一般的日子,無拘無束,飄在江湖……」 小妹心情複雜,無語以對。 風慢慢地吹來,兩個人都不說話——小金臨死前說出了他的夢想! 兩個人,彷彿都陷入那種逝去的感覺。 但小金同時在等待著小妹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小妹突然也道:「謝謝!」 小金:「為何?」 小妹抬眼望著淒迷燦爛的花海——「我在『飛刀門』裡,身經百戰間昭華飛逝,雖 說愛花,卻從沒有人像你一樣給我送上一大捧花來!」 小金不答。 小妹慢慢道:「殺人之前,我也從未說過這麼多話!我真的不知道,今日做得是對 是錯?」 小妹無聲地握緊刀。 小金將脖頸一伸,倔強地準備受死。 風起,花揚。 無數花瓣像赤色的雪花旋轉。 花瓣脫離花枝,意味著死亡和枯萎,這是它們生命最後的光華! 刀光一閃,從赤色的花的雪暴之中現出的薄薄鋒刃,揮向小金——(六) 我突然感覺到寒冷。 冬天難道已到?怎麼會冷成這樣?我整個人都在戰慄! 我的血液彷彿在凝結,我忍受著一種殘酷的折磨——不是冷。而像被毒蛇噬咬,使 血管裡的血都變成了毒液。 人的身上流淌著毒液——非常不好受! 那人將瘋狂,將嚎叫,恨不得抓住另一個人來,也狠狠地咬上對方一口! 噢,我就是一條陰鬱的蛇! 噢,我就是一把惡毒的刀! 蛇被縛住,刀在鞘中——我想要拚命地扭動,掙脫開來,朝小金和小妹那邊飛跑過 去,然後像我習慣的一樣,蹲在草叢裡,顫抖著窺看。 你能夠想像一條蛇甘心被縛死嗎? 你難道相信一把刀會安然長歸於鞘中嗎?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而我的靈魂已經出竅! 又一陣冷風激來,讓我打個寒戰。 我忽然意識到——就剩下我和大姐了。剛才在一處路口,大姐冷冷地囑咐,說要親 手殺了我!她把手下的弟兄都留在了後頭。 我記起自己是劉捕頭。 劉捕頭不亂拔刀,也不亂說亂動。 所以,我雖然非常難受,非常想動,非常想逃,可我還是默默地站著一動不動,那 些繩子仍緊緊地纏著我。 大姐在背後拔刀了。 刀聲響亮! 大姐的刀朝我劈來! 刀風凌厲! 可是,就在那刺骨的刀風襲來時,我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方向,另一處所在——小 妹會不會朝小金拔刀?果真如此,那一刀會不會真的劈向小金?我全身冰涼,手腳發麻 ,被痛苦噬咬著,心裡充滿了一種毀滅的慾望。我只想奪路狂奔。我喉嚨裡有一聲野狼 般的嗥叫被壓抑著。 在我出神之際,大姐手中的那一刀已經落下——動作真快。 我仍呆呆地站著,聽任身上手上的繩索一截截地散落。 我活動一下胳膊,取掉了黑布,慢慢地轉身,面上沒有表情。 我看見大姐笑咪咪的俏臉。 她很開心,說:「兄弟,你辛苦啦!」 我木然應道:「大姐辛苦。」 她說:「這一回,你可為『飛刀門』立了大功!」 我草草行了個禮:「是。屬下參見幫主。」 抬頭見了大姐的笑容。就算是一座冰山,這一刻也會被她的笑和熱情融化的——但 我沒有! 大姐說:「幹得漂亮!」 我說:「哪裡……」 大姐看出了些什麼,問:「怎麼了,兄弟,你心裡不痛快?」 我的臉仍然像一座冰墓,我的心比染黑的寒冰更陰鬱可怕。 ——是啊,我為什麼不痛快? ——我不僅不痛快,而且憤怒令我的全身就像快要爆炸了。 ——讓我這就告訴你們為什麼,在我真的炸裂之前!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黑暗的心】 (一) 我叫劉捕頭。 天下間知道我跟「飛刀門」淵源的,一共就三個人,兩女一男。 那是五年前——我還在京師做捕頭,我做得很失意,興味索然。我沒有什麼嗜好, 很少跟弟兄們飲酒。我把差事也分給了弟兄們去幹。記得有差不多一年,我都沒有當眾 拔過刀。刀長期藏在鞘裡不用,會生蛂A官府配發的刀,本來就鍛造得差,所以夜裡獨 處時,我常常把它拔出鞘來,噴上水慢慢地磨快。 磨刀只是防蛂A而不是為了第二日使。 我磨刀磨出一臉的蕭索。 轉眼冬天到了,我收到一封家書,老母臥病在床,懇求見我一面。我愣愣地持著老 母請人代寫的家書,明白她已經時日無多! 我自幼喪父,是她替人漿洗把我拉扯大。我一陣心酸!心想我這獨子既無能也不孝 ,沒法讓她像闊人家的老太太一樣,過丫環僕役成群,被人景仰的日子。於是第二日, 我收拾簡單行囊,裝了節餘下的十幾兩俸銀,便向上司告假。 上司沒阻攔我。 說實話我這個捕頭在大伙眼裡可有可無,就是個擺設。 冬風呼嘯,我騎著借的瘦馬,趕了幾日路,眼看家鄉不遠了。我凍得受不了,便停 在一家舊店肆前。 門前有一幅破爛的旗子,上書:「酒」。旗子的顏色都褪了,彷彿慘白的雲霾。 進去的時候我並不想喝酒,只要了一碗打滷麵。我悶頭悶腦地吃,吃完了,愈發覺 得不舒服,軟綿綿地沒力氣,還一陣陣發冷。我懷疑自己生病了,想了想,便招呼店小 二給我拿兩角酒。小二問我切不切牛肉?我搖搖頭。 小二白了我一眼,把酒拿來。 我低著頭,自斟自飲,頗有些獨在異鄉為異客之感。 忽然,店裡的兩撥客人拔刀打起來——我進門的時候,裡面坐有七、八桌客人。我 沒有細看,只瞄到其中一桌上坐著位布衫老者,神情威怒。可說實話,特別的不是他的 模樣,而是他旁邊的女眷。那女眷身著貂袍,雍容華貴,笑容甜美,給老者斟著酒。 破爛的鄉村酒肆,哪來的神仙一樣的人兒? 但我這人沒有瞟人家女眷的習慣,此外加上旅途勞頓,又冷又餓,便沒有多想。 我心裡暗暗叫道:老兄啊老兄,虧你還幹了這麼些年捕頭,剛才進來時,連這裡面 藏龍臥虎,布著陷阱都瞧不出? 眼前的客人中,十個倒有八個是使刀的好手呢——圍攻老者的有兩桌客人,八個人 都使雙刀,明晃晃的十六把。老者旁邊一桌的四條漢子顯然是他部下,對方拔刀一攻, 他們也亮出單刀,護在桌前鬥起來。 兩邊共二十把刀,「叮叮噹噹」打得甚為激烈! 老者和女眷在戰團中央,卻像沒事兒一般。老者繼續喝酒,一邊咳嗽,女眷心疼地 說:「老爺,您少喝一點兒。」同時卻伸出蔥蔥玉手,替老者把酒斟滿,顯得對老者極 為敬畏。 我瞧了兩眼,看出使雙刀的八人屬於「六合幫」,這派刀法大開大闔,極為狠辣。 但使單刀的四人是什麼門派,我卻辨不出。 四條粗魯大漢身形魁梧,四把單刀卻如風中柳絮飛雲,灑脫不羈。我判斷出進攻的 八人雖貌似佔了先機,可那四條大漢守得天衣無縫,再過一會兒雙方攻守之勢便會逆轉 ——「六合幫」的刀手們恐怕得血濺當場。 我頗有些覺得尷尬,因為店裡「砰砰」斗作一氣,店小二和其餘的客人都抱頭鼠竄 ,無影無蹤,惟有我這個不相干的過客穩穩坐著——我倒是想把酒一口飲了走掉,但我 性子慢,不擅飲快酒,飲快了便會嗆;若讓我棄下酒離開,我還有些捨不得。既然叫了 酒來,就算走也得留下銀子。兩角酒雖然不值幾錢碎銀,可畢竟是我的辛苦俸銀! 我就這麼胡思亂想,同時慢慢地繼續飲——我應該起身阻止他們毆鬥嗎?當肆毆鬥 可是犯了大唐律法!可我不由苦笑,這並不是我的轄區,我不過是一個衣衫單薄、狼狽 不堪的潦倒旅人,連半斤熟牛肉錢都得省!此地我不是捕頭,也懶得跳出來做一名捕頭 。 這時候,眼前一亮,一個盈盈的身影到了我桌前:「我們老爺說,刀聲煩亂,擾了 客官雅興,請你共飲。」 我抬起頭,發現是那女眷,她的笑容很溫柔,有一種魔力。店裡狹窄,雙方十二條 大漢在惡戰,擠得完全沒有縫隙,我納悶她如何能穿過亂刀到我桌前來?我看看那邊的 老者,他依然舉杯在飲,模樣冷淡不羈。我不說話,點點頭,便起身默默跟著神仙般的 女眷。 我在花錢方面能省則省,說話也一樣。 我倆穿過那些瘋鬥著的漢子——其實容易:「六合幫」的刀手自顧無暇,管不到旁 人,倒是單刀的四名漢子見我倆過去,謙謹地閃開一條縫,接著那條縫合攏,身後刀聲 又急。 我坐到老者對面,沉默不語。 他抬起眼,似乎對我穿越刀陣的身手頗為欣賞,哈哈一笑:「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 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說,「老弟,果然來得痛快!」 他衝我一舉杯。 他的目光如鉤,似乎能刺入人內心。我照例木訥無表情,但身上卻有些熱乎乎,像 陡然捏著鼻子給灌入了兩斤老酒。他的豪邁有一種無形的感染力,何況他念的是我最喜 歡的李太白的詩。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個,誰會相信一個窮捕頭迷戀李太白呢?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於是喃喃道。 我樣子愁眉苦臉,一點歡樂的調子都沒有,但老者卻聽得喜歡! 「好詩,好酒!」他笑道。 我跟他一杯接一杯,轉眼便喝了七、八巡。神仙女眷笑吟吟地不停替我們斟酒。喝 得太快,我頭有些暈了。 這時身後連連發出慘叫,「六合幫」的刀手被砍翻幾個,餘下的也被逼到屋角—— 不用回頭,我也能聽得出。 所以我不回頭,繼續攥著酒杯——杯中卻空了。 老者的杯中也空,神仙女眷晃晃酒觚,示意我們已將酒喝盡。 屋角又發出嗥叫,好像牛羊被宰。 老者大笑:「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 停——店家,拿酒來!」 隨著老者長笑,身旁一陣冷風刮起——我們桌旁忽然多了一個陰森森的中年人,抱 著一罈酒。 「想喝酒,可有銀兩?」中年人說。 中年人一現身,老者和神仙女眷笑意漸消,氣氛也頓時凝重了! 「若無銀兩,又如何?」神仙女眷問。 「喝一口,換一條命!」中年人冷冷道。 我肯定已經喝多了——因為我昏頭脹腦間,根本沒聽明白他們的問答,只隱隱聽到 沒有銀兩?噢,酒真是好東西,它能使人變得不是自己,能使窮光蛋覺得變成闊人,使 捕快覺得變成強盜!我那時變成了什麼?也許只是個醉漢——「他媽的,不就是銀子嗎 ,」我一手攥著酒杯,另一手重重地一拍,罵道,「老子有!」 接著我生氣地一拽腰間包袱,掏出我的全部財產,十幾兩銀子,拍在桌上——「拿 酒來!」我喝道。 老者和女眷饒有興趣,看著我發作。 似乎我在做著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其實,平時若說天下有一個最無趣的人,恐怕 就是我了。 中年人盯著我,似乎並不覺得我有趣。 他手一傾,酒水激射,竟凝成一把酒劍,直刺我面門。 酒如此這般從壇中飛出,先前竟毫無徵兆。 沒有人知道,被它刺中的後果。 我也不知道——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碰著我。 我本能地手一翻,刀已出鞘,刀光一抄,竟將那道酒水穩穩截斷、接下。 中年人臉色一變,手從壇後伸出,掌中多了一柄碧熒短刀,青晃晃地刺向我胸膛。 他大概很想知道我被刺中的樣子。 他不可能知道——因為刀尚未接近我身體,便停住了。 因為在他的腹中,已多了一把刀,我的刀! 他驚訝地往下看,像不相信我怎麼能這樣快? 我當然不會讓他多看,他剛低下頭,我的刀已回鞘——我這人不愛拔刀,拔完了就 趕緊插回去。 「彭」,酒罈落地碎開。 掌聲,是神仙女眷在快活地拍手,她似乎覺得這很好玩。 「好俊的刀法!」她說。 老者也微微一笑,盯著我。 「抽刀斷水,」他說,「老弟果然不凡!」 ——他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我刀法中的精髓。 ——而我醉得稀里糊塗,還不知道替他殺掉的是什麼人。 (二) 半個月後,風雪茫茫,我獨自騎著瘦馬,踏上了返京路。 天地銀白一片,我的心也枯寥寂滅。 我回到家鄉,趕上了給老母捧湯端藥,一直陪著她。老母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兒 啊,你還沒有讓娘抱上孫子啊……」 我默默流淚——我沒能讓她享上福,連這個心願也讓她滿足不了。 誰家的女兒會看上一個窮捕頭呢?再說我也不願湊合。我眼睜睜地看著老母嚥氣。 葬了老母,我對家鄉已別無留戀。我帶回的微薄銀兩已花光,還欠了一些債。我把 兩間老屋賣了,打發了債主們。我身上除了官府配發的腰刀,就剩二十斤烙餅。我準備 靠這二十斤乾糧趕回京城,重新做捕頭,領那份俸銀。 真冷啊,我胯下的瘦馬不時嘶鳴,帶著悲意。 我覺得自己彷彿像一張枯葉,在隨風飄逝。 我忽然又有點想飲酒——暖哄哄、熱辣辣的一口酒,至少可以安慰一下一個天涯苦 旅的斷腸人。 我憂傷地朝天地之間望去——我吃了一驚,因為我真的看到了酒! 不是一口酒,而是一壺酒。 在雪白的原野,在驛道旁的古亭,一位老者負袖而立,旁邊小爐炭火熊熊,酒正被 溫於火上。 亭旁,繫著一匹五花馬,極為名貴的座騎。 「老弟,別來無恙!」他朗聲笑道。 半月前,我殺了那中年人,便踉蹌辭別,並謝絕老者贈予我的一百兩金錠,不料卻 在此地與他重逢。 我木木然下馬,進了亭子行禮。 「前輩在等人?」 「等你。」 我好不詫異。 「好雪,好刀!」他大笑,「半月前一戰,老夫不能忘懷,今日須飲得盡興!」 我不說話,默默接過他遞來的酒。 我一飲而盡。酒味醇厚,暖意頓時竄遍全身! 我得承認正需要這杯酒,老者出現得也正是時候!他雪中送炭,我孤苦無依。我無 力拒絕他贈予的溫暖。 我默默再飲。 「那一日,可知為何邀你共飲?」老者的談興頗濃。 「為何?」 「我見你於廝殺之時,端坐不動,那份定力非常人所及,便疑心你是『六合幫』中 的好手……」他道。 我一怔,明白過來。 「所以前輩想先下手?」 「我恐你突然施襲,傷了我的幾名部下。」 我苦笑——「可前輩卻弄錯了。」 他微笑——「老弟出手,我便知錯。你刀上鑄著『長安府制』四個字。」 我驚訝——「前輩好眼力!」 他大笑——「可一招之間,能殺掉『六合幫』幫主的,當今天下算上老夫在內,也 不過三、四人——對你的身手,老夫沒有走眼。」 我吃驚不小。 我做捕快多年,聽說過「六合幫」的聲勢,他們的幫主自然非比尋常。 可一個非比尋常的幫主,竟在一招之間,被醉酒的我給——殺了!?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老者又歎,「劉老弟,想不到你一手好刀 法,埋沒於官府捕快之中。」 我再吃驚——「前輩如何知道我?」 「哦,」老者負著雙手,面對雪原站起,「普天之下,只要老夫令下,豈有『飛刀 門』查不出的事情?」 他把「飛刀門」這三字吐出時,浸浸然有一股自得之神氣! 彷彿天下盡在他的囊中! 我不禁駭然——不是因為「飛刀門」幫主柳雲飛是朝廷通緝的頭號要犯,而是因為 這樣的一位大人物竟肯屈尊與我相交。 柳雲飛轉過頭,對我微笑。 「老弟不必多慮,今日我不帶一名屬下,只同你飲酒談詩。難得你文武全才,與老 夫志趣相投,我喜歡得緊。」 他看看爐上的酒,眉頭一皺。 「哈,老夫疏忽了,」他笑,「有酒無餚,甚是無趣。」 我侷促地想,我包袱裡倒是有二十斤烙餅。 我沒好意思說。 在這豪爽的老人面前,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亭外忽然有一隻飛鳥掠過。 鳥飛得很急很低,正在飢餓中四下覓食。 柳雲飛掌一翻,已扣住閃亮利器。 他揮掌。 飛刀激射! ——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飛刀旋轉過去……——它像是被掌力所控制,一閃便飛 回來。 ——它回來時,已穿過飛鳥,將鳥擒住。 ——盡在一眨眼之間! 我不能眨眼,怔怔盯著這出神入化的一刀! 我從來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神技。 我看得發癡! 柳雲飛舉著手,接下飛刀和鳥。他臉上竟有種奇特的黯然——「君不見高堂明鏡悲 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他長歎道,「想當年我創出這招『鬢如青絲』,如今時光飛 逝,使來頗有戀舊之感!」 ——英雄竟落寞如斯……我盯著他雪白的髮鬢,確如茫茫雪原般令人感慨油生! 柳雲飛發完感慨,轉身對我一笑:「十年來,我這招『飛刀殺』逢出手必殺人,今 日為老弟捕鳥佐酒,也堪稱快事。」 我怔怔說不出話。 我已完全被這位柳老英雄的豪氣折服,也欲與之共擔一份落寞。 於是,我陪他飲酒。 我們大笑、痛飲,烤熟分食了那隻鳥。 我們把酒談詩,關於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聽他說起當年如何痛恨官府黑暗,埋沒人才,便創出了「飛刀門」! ……茫茫白皚,天地間只有兩個男人,一壺酒,兩顆心! 心很熱,熱得肝膽相照! 我從來沒有這麼陶醉過! 我也從沒有把話說得這麼盡情過! 我醉了。 我真的迷戀那場雪那頓酒嗎? 我迷戀的是柳雲飛的人,還是他的飛刀絕技? 不管怎麼說——當酒醒之時,我成了「飛刀門」一個秘密的成員。 (三) 從此,我有了雙重身份。 我仍然是京師的劉捕頭。 我也是一名殺手——「飛刀門」最秘密也最銳利的一個殺手! 我替「飛刀門」殺過的人,可以開列出長長的清單,其中不乏當世一流好手——但 時過境遷,追憶這份清單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被我殺的;他們被殺時,甚至都不清楚我為何襲來? 惟一的罪名,就是他們得罪了「飛刀門」,直接或者間接地對「飛刀門」不利。 知道我殺人的,除了「飛刀門」幫主柳雲飛,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只有大姐,就 是當初在酒館中陪著柳雲飛的神仙女眷,她在「飛刀門」中地位很高,是柳雲飛的情人 。 那四名使單刀的漢子,屬於對柳雲飛最忠心的「飛雲十八騎」。我雖然再沒有和他 們打過交道,但和柳雲飛相處時,他常常把幫中情形事無鉅細地告訴我——柳雲飛有這 種魔力,能讓你感到,他什麼都不對你隱瞞,什麼都像對好兄弟一樣地講出來;他會讓 你覺得,他是你惟一的知己,讓你為他熱血沸騰,情願肝腦塗地! 他甚至暗示過,他願意把「飛刀殺」傳授給我。 一個人若掌握了「飛刀殺」,就意味著日後將接掌幫主之位!「飛刀門」的幫主, 雖然時時處於危險中,但在江湖中聲名之隆,地位之重,恐怕已相當於官府中的王公— —甚至天子! ——但我對做幫主沒有興趣,我是一個奇怪的人。 ——我不是那種有權力慾的男人,說起來別人也許不相信,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多情 的人。 ——我表面冷漠,可實際上我對刀也多情,對人也多情!當然能讓我動心的刀或人 都不多。 ——我甘願為柳雲飛賣命,一方面確實是他的「飛刀殺」誘惑著我,另一方面,他 的人也征服過我。 ——哦,雪原皚皚,喪母之痛,迷途瘦馬,然後一壺酒,一席話,稱兄道弟,即景 聯詩……我後來知道,「飛刀門」雖然貌似強大,可凶兆重重,正處在柳雲飛創立它以 來最深刻的危機中。道理很簡單,樹大招風,朝廷要剿滅它,其它幫派想瓜分它,就連 「飛刀門」內部也不時有人對柳雲飛欲除之而後快。我探母途中遭遇的「飛刀門」與「 六合幫」血戰,不過是柳雲飛無數危險中的一個小插曲。 所以,柳雲飛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他寧願親自召募一個像我這樣的新人! 回到京師後,我沒法與他常見面了。他奔波於全國,忙著撲滅各處反叛敵對勢力, 來與我聯絡的是大姐。我記得在長安西市遇到大姐時,不由心生感喟——她喬裝成一個 賣菜的農婦,形容憔悴。雖然眼神還靈動跳脫,但滿臉的倦容竟也掩蓋不住。 跟隨柳雲飛這麼一個名人不容易啊!以她的地位,本該享受榮華富貴,可她沒有名 份——誰都知道柳雲飛對亡妻一往情深——她還得替男人來干跑腿送信的累活兒。 大姐總是送來柳雲飛的親筆手令。 內容是殺人。時間、地點、對像清楚。 一切都替我安排好了,我只須去官府告假,或者去到官府,一道出公差的命令已等 待著我。 我常常懷疑,官府裡也有「飛刀門」的內線。 否則,一次次讓我出行,哪有如此便利?但我懶得想,只知道「飛刀門」是個龐大 而恐怖的組織。我起初只是信賴柳雲飛,至於它的恐怖,是我後來慢慢才體會到的—— 我替柳雲飛殺了三十餘名江湖豪客。 我替柳雲飛除滅了二十餘名幫內奸細。 我替柳雲飛幹掉了十餘名貪官污吏——他說他們是貪官。 黑暗中,我的手中刀上竟沾了如此多的鮮血! 我自己都想不到,練就的刀法,居然能殺死這麼多人! 柳雲飛說得沒錯。以他的好眼力,一眼便看出我是個得力的殺手! 但時間長了,我內心慢慢疑惑起來,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把刀?我究竟是奉公 守法的劉捕頭,還是柳雲飛麾下的影子殺手? 他對我——是真誠的嗎? 懷疑一旦出現,就像雞蛋裂了縫。 雞蛋縫裡滲出的是蛋清黃水,可人心裂了縫就會流血。 我流血了,在一次行動中負了輕傷。 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我拔刀從不失誤! 很快又來了一道新的命令——讓我去刺殺一位刺史。我知道在那位刺史手下,有幾 位護衛是原來和我同做捕快的兄弟。 我動搖了! 我覺得自己完全是一把盲目嗜血的刀,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兄弟都能殺,那還有什 麼能不殺?人生還有什麼底線? 我懷疑自己很可能會戰死——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刀? ——不得不佩服柳雲飛,他居然沒見我,便洞察了我的動搖。行動前夜,我獨自坐 在一家小客棧中,熄了燈,抱著刀,心內一片苦寂。忽然窗外有人「撲嗤」一笑——那 是我聽過最美的笑聲。 如果說大姐的笑已很動聽,那麼這聲笑,我就沒有詞彙形容了。 ——只是動心。 ——極讓我動心! 「什麼人?」我低聲喝道。 「花非花。」她說。 「飛刀殺!」我答。這兩句是「飛刀門」最隱秘的暗語。 接著窗子就揭開了——「誰讓你來?」我問。 「幫主。」 「何事?」 「來幫你殺人呀——」她笑吟吟地從窗子躍進來。 ——我麻痺了,這很奇怪,只有上蒼能夠理解。 ——多情如我……——她是知道我身份的第三人。 (四) ——同樣沒必要過多追溯,那天晚上驚心動魄的一戰。我習慣了一個人行刺,忽然 多出的一個助手,反而有點讓我分心。誰知道呢,也許柳雲飛就是故意讓我分心、動心 ,他知道控制我,就必須控制我的心。 ——戰況最激烈時,我倆殺掉刺史突圍,她負了傷,我一驚,撲向圍攻她的護衛, 其中就有我幾名昔日兄弟。我不顧一切砍死了他們,突破了內心的最後禁忌。我從此將 成為沒有任何道德良心牽掛的殺手。 ——但我也負傷了,傷得很重。 醒來時,是三天以後,在一間陌簼`葑永鎩?/p>一隻手在替我擦汗,擦掉我的痛 苦與呻吟。 她的手! 如果說大姐的手像蔥玉,有點冷漠,她的手就意味著母愛,讓我動心——可她還那 麼的年輕! 我昏迷中做了許多惡夢,被殺死的兄弟們來向我索命! 「哦,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我呻吟著說。 「小妹。」 「小妹?」 「是,『飛刀門』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妹!」她說。 我流淚了。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她流淚的理由。小妹,這個詞跟母親一樣,讓人感覺 那麼溫馨,使我意識到在冰冷的世上,我還似乎有她這麼一個親人! 「不要離開我!」我說。 「你別哭,」她安慰說,「我不走。」 ——誰能相信沉默呆板的捕頭、冷酷凶悍的殺手、或者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會 對著一個小女孩失聲痛哭呢? ——我死死拉著她的手,不肯鬆開一刻。 ——她溫柔地讓我握著,從日出到日落,從日落又到天明。 ——那時我就發誓,誰敢從我身邊把她奪走,我一定殺了他!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日出……美妙,陶醉,忘懷,心動,夢幻……她陪我養 了半個月的傷。 她告訴我不必為官府那邊擔心。我不擔心,我知道「飛刀門」神通廣大。我只擔心 傷好得太快,痊癒時她將離開我。 傷還是好了。 我與她再呆了十日。 因為她對我說:「我得教教你。」 「教什麼?」 「飛刀,」她笑了,「幫主說你連飛刀都不會,未免太不像自己人。」 於是我跟她學飛刀。 小妹教的刀法,在「飛刀門」中已臻一流境界,她得到過幫主柳雲飛真傳,但比起 那招「飛刀殺」來,仍遜色不少——百步之內,能取敵要害,但能發不能收,少了「飛 刀殺」那份詭魅灑脫。我學得很快,有一日小妹不禁讚歎:「難怪幫主說,你是罕見的 刀法天才,什麼招數,你一學便會。」聽完這句話,我當即後悔了,因為我知道一旦學 會,她就要離開。 於是我把修習的速度放慢下來。 但十天後還是學完了——她對我說:「劉大哥,你好好溫習,用不了幾年,幫中除 了幫主和大姐,恐怕無人及你!」 我不說話,此時我已明白,我情願用那招「飛刀殺」來換取她多陪我一日。 她走的時候說她會再來——假如幫主有新任務給我。 她已接替了大姐與我聯繫。 噢,我又恢復了青春,我又重燃了對生活的渴望!我的一生中,再沒有像那段時間 一樣,盼望著殺人的使命!暗殺刺史那回,我殺死了幾個熟悉的兄弟,我就不再是我, 而是一把喪盡仁義的魔刀!現在對於我來說,魔力來自小妹!只要能允許我跟她相處, 無論她帶來什麼命令我都會執行,無論讓我去殺誰我都干! 柳雲飛沒有讓我失望,在後來的大半年,他確實數次派來了小妹。 我重新開始了新一輪瘋狂的暗殺。 我殺掉了江湖第二大幫「連弩幫」的正副幫主。 我殺掉了「飛刀門」內部叛變的三名地方壇主。 我殺掉了朝廷的一名節度使,那案子震動朝野! 每一次,小妹都陪伴著我。 如果不隨我行動,她也會靜靜地坐在某間屋子裡,等待著我歸來。 所以每次執行殺人使命,簡直是我的節日! 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笑靨,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芳香,都會使我如魔似狂! 其間發生了一件事:暗殺節度使前一天夜裡,我去節度使府踩點歸來,對此次任務 心存恐懼,因為那裡戒備森嚴,高手如雲。我回到小妹的屋裡,拒絕了她溫好的酒。我 表面不動聲色,手卻在暗暗發抖。小妹注意到了——她此次帶來了兩個任務,暗殺節度 使只是頭一個,也就是說,她不能讓我失敗。 我不知道,她的任務除了給我送信,還有什麼? 那天深夜,我抱著刀躺在榻上,忽然外面有人輕輕推門進來了。我沒有拔刀,也不 動——無法形容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的美妙! ——我一生中,有兩個深受刺激的瞬間。 ——第一次在雪原上,目睹了柳雲飛的「飛刀殺」絕技,刀光如電,此刀只應天上 有! ——第二次,就是披著輕紗的小妹。 她緩緩地讓輕紗滑落,她的胴體也像輕盈的飛雲。 我擁雲入懷,夢耶,幻耶? 我全身的骨節、毛孔、血液都在歡唱。 我只能告訴你們,如果能重複那一夜,我情願用生命交換! (五) 天亮了,小妹哭了。她的淚水灑在枕畔,好似晶瑩的露珠。我坐起身,發現身下小 妹留下的殷紅血跡!我戰慄了,天哪!她給予我的是何等寶貴的東西。 「我會回來,會殺死節度使的。」我輕輕安慰她,這一夜,使我重新獲得了男人的 自信。 她哭著,無聲地搖頭。 「你不喜歡我?」 我疑惑地問,她仍搖搖頭。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默默地撫摸她的雲鬢,持刀出去。 要暗殺節度使,我有一整天的準備要做。 我知道她還會來陪我,因為還有下一個任務。 我成功地幹掉了節度使,並全身而退。 數日後,另一個任務也被我漂亮完成了——她來了。 我們雲雨。 這番銷魂,固然有久旱逢甘霖的美妙,但與初次的美妙已不一樣。說不清是為什麼 ?或許是她身上有一種深深的痛苦憂愁,傳染給了我。 可我已經同樣深深地戀上了她,超過了一切,超過了對我的刀的愛。 我默默摟著她,等待天亮,一刻也捨不得睡。我盡量想像自己溶化在她身上,就像 一朵雲溶入另一朵雲,一陣風飄進另一陣風。 我想了很多,我的年紀,我的秘密身份,我對她的瘋狂。 我又什麼也沒有想,因為我已經瘋狂,我只是沒機會表現出來,可我相信她能夠體 會到我的瘋狂! 「我會去求見幫主。」我低聲說。 「為什麼?」她說。 「請他答應——把你許配給我!」 她躺著,靜靜不說話,我察覺了她沉默中的苦澀。 「幫主不會不答應的。」我焦躁地說,想到我為柳雲飛殺的許多人,辦的許多事— —可忽然間,我感到一陣寒意,因為我這才發覺,對柳雲飛我其實毫無把握,就像我琢 磨不通他那招「飛刀殺」一樣。 果然,小妹苦澀地說:「你不懂。」 「不懂什麼?」 她不說。 「幫主會嫌我年齡大,與你不配?」 她搖頭。 「幫主會覺得我資歷不夠,幫中還有更配你的弟兄?」 她搖頭。 「那是什麼?」 「每個人都有秘密——」她躊躇說,「你有,我有,幫主也有!」 「我沒有!」我低吼,「我的秘密就是喜歡你!」 她不說話。 我琢磨了一會兒,實在尋思不透她的秘密是什麼? 「那麼,我就要請幫主答應一件事——」 「什麼?」 「決不允許別的男人碰你!」我冷冷說。 她沉默了。我忐忑不安。 「倘若別的男人想碰我呢?」她終於慢慢說。 「我便殺了他!」 「倘若,是我碰了別的男人呢?」 我怔住了!但仍把下面的話異常痛苦地吐出——「我會殺了你!」 她一怔,躺在那兒,靜靜絕望地流出了淚,那麼悲傷,那麼壓抑,似乎真的受著什 麼秘密的折磨!我也悲傷地捧著她的臉,像沙漠中的駱駝貪婪地舔掉每一滴淚珠!不管 怎麼說,它們畢竟是她的一部分,說不定正是為我而流的!我甚至連一滴她的眼淚都不 願讓人分享!我愈加悲傷地意識到,如果她不屬於我,或者她背叛了我,我真的會殺死 她的!我對她的感情已如此狂亂,她是我在這世上的最愛!我能為她做一切事,就算叫 我去掘老母的墳墓,我都願意! ——我記得,小妹最後躺在我身邊赤裸的胴體,很僵,很涼。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了變化! 小妹走後,有一日,柳雲飛緊急召見我。 在一處荒僻的墳地,柳雲飛劈頭直接說,要把我從京師調到一個小縣去做捕頭。官 府已疏通好了,我領了公文赴任就行。柳雲飛面色凝重,因為他透露,有一個針對他的 秘密陰謀正在醞釀,比以前所有的陰謀都可怕!我自告奮勇說如果查出來了,我頭一個 願為幫主去除奸。柳雲飛苦笑道,他還不知道對頭是誰?他說,我只須潛伏在那縣城待 命,有消息了隨時會通知我。 我自然提出了,關於小妹——可我剛開了口,柳雲飛便猜到我心思,他哈哈一笑說 :「老弟,待老夫安定內亂,別說一個小妹,便是十個……」他的笑聲,竟也透著一股 古怪的憂鬱和淒涼。我便不好再說什麼了,我不要十個小妹,只要這個!我把話默默吞 回了肚子裡。 我來到了縣城。 這裡是柳雲飛的家鄉,「飛刀門」的老巢。 有一句俗話:兔子不吃窩邊草。「飛刀門」雖然在江湖上聲勢極大,無所不為,在 自己的家門口倒顯得挺安生,很少惹什麼事,也不露蹤跡,所以我這個捕頭做得也清閒 。縣太爺四十多歲,中年及第,一開始,他還有些雄心壯志,企圖在查辦「飛刀門」這 件事上露一手,好加官進爵,可時間一長他便明白,以「飛刀門」的組織嚴密,他一個 芝麻官根本對付不了。對方不來割他的腦袋,他就該撫額慶幸了。何況縣衙裡十來個混 飯吃的捕快,也就配巡巡街。這樣一來,他不再給我什麼壓力,我每日到縣衙候差,跟 弟兄們玩玩牌,高興了便到牡丹坊去坐一坐。 柳雲飛一直沒有露面。 小妹也沒有來。 大姐倒是來過兩次,她又接替了小妹的使命。她奉柳雲飛之命,讓我做過兩次小事 ,都是殺人,幹掉「飛刀門」內的叛徒。那幾名叛徒無足輕重,我連夜快馬出去,很容 易便殺掉了。我關心的仍是小妹!我向大姐打聽,小妹今在何處?大姐顯得很為難,說 小妹只受幫主差遣,到底在那兒,做什麼?她也不清楚。看到我很痛苦,大姐開玩笑說 ,如果她是幫主,一定不讓我和小妹分開,因為我倆郎才女貌,極為般配。 我知道大姐說的是安慰話。我怎麼能與小妹比呢?她年輕美貌,是「飛刀門」裡的 紅人,而我的身份不見天日,不過是卑劣的秘密殺手! 我都三十多了,正逐漸老去,時光飛逝,轉眼我就將四十,怎麼能指望小妹把終身 托給一個窮困潦倒、一事無成的四十歲老男人呢? 一日又一日,度日如年。 三年竟然過去了——怎麼跟你們形容,一個男人的三年? 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難耐,充滿憧憬也充滿幻滅的三年! 每天夜裡,我都習慣熄了燈,抱著刀坐在黑暗中,盯著窗遲遲不睡。我幻想像當初 一樣,小妹在窗外發出「撲嗤」輕盈清脆的笑聲,躍入房中,躍入我懷。噢,然後我就 為她去殺人!殺完了,再帶著血腥的顫慄,與她盡情地纏綿。 我渴望殺人,因為殺人這件事,已經和擁有她變得密不可分。如果沒人殺,我便不 能獲得佔有她的資格……這麼想著,在那些漫漫長夜,我的身體和懷中的刀一樣,都焦 灼得快要瘋掉! 一夜一夜,我幻想著小妹的每寸肌膚、她曾在我耳邊吹過的每縷氣息,那種不能佔 有的痛苦,漸漸轉化為猜疑、嫉妒、憤怒!我懷疑柳雲飛不再派小妹來,是不是派她去 新的地方?柳雲飛找到新的殺手了?一個比我更年輕、更英俊也更傑出的殺手?英俊對 柳雲飛沒有用,可是對小妹就不一樣。小妹同樣奉命跟新的殺手睡覺,她可能會忘掉我 ,喜歡上那更年輕更英俊的傢伙——哦,這樣一想,我便氣炸了!我恨不得跳起來殺人 !我要殺掉所有毀滅我夢想的人!不管是柳雲飛、小妹,還是子虛烏有的年輕傢伙!小 妹就是我的夢!我為她而生,也願為她而死! 可是我去殺誰呢?就算柳雲飛利用了我,我也打不過他,別說他手下有「飛刀門」 ,連他的「飛刀殺」我也招架不住。 我去殺小妹嗎?小妹的背叛,也許僅是我的臆想啊!我總不能為臆想殺她! 殺那個年輕傢伙?噢,我連他是否存在都不清楚。 可我對小妹的思念、感情卻是真實的,積累的幻覺和痛苦讓我受不了,因為我彷彿 一夜夜都看見她摟著別的男人! 我孤獨啊,拚命強忍著! 我經常在寒冬臘月,脫光了衣裳,赤身裸體抱著刀在發抖!刀也出了鞘,鋒利的鋼 刃割破我的皮膚,讓我血流不已,落下一道道傷痕!可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的壓抑減輕 一些! 我願意流血,血腥味讓我興奮!我就是刀,刀就是我的伴侶,我和我的刀都在共同 渴慕著一個主人——小妹!如果我不能為她殺人,也不能殺了她,那麼就讓我殺傷自己 吧! 經歷過這一個個流血、戰慄、狂躁、無眠的長夜,在每個清晨,我默默穿好衣裳, 把刀入鞘,表情呆板地出門,去縣衙繼續做劉捕頭。 我不知道如此可怕的日子要持續多久? 不管多久,我對小妹的心不會變! 或愛或恨——愛到骨髓,恨至血液,都永遠不變! 三年不變,三十年不變,三百年也不變! 三生三世,做牛做馬,變鬼變魔都不變! 需要三十,或三百年嗎? 到第三年,情形忽然就變了——先是朝廷加緊剿滅「飛刀門」,縣太爺焦頭爛額, 跟我商量增加捕快人手,我迫於壓力,把小金從京師找來。 接著柳雲飛返鄉被襲,在牡丹坊慘遭「飛鷹營」圍攻,一代梟雄斃命於斯,恰好死 在我眼前。 一個月後,同樣在牡丹坊,我按著腰刀佯裝進去巡查,便看到一個美人兒,披著輕 紗,胴體欲露,跟我夢中幻想的那女子一模一樣。 ——小妹! (六) 沒有人看出,那一刻我已幾乎無法呼吸! 牡丹坊中,聚集著秘密的兩大陣營:喬裝成客人的小金,他是官府的金捕頭。 另一邊,是喬裝成盲舞伎和鴇母的小妹和大姐,包括那些龜奴樂工,自然也屬於「 飛刀門」。 我洞悉雙方的秘密,可卻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去碰小妹。 小妹低喘著,身上的輕紗被扯爛幾處,婀娜的曲線畢現。哦,三年不見,她成熟了 許多,丰韻了許多! 後來我讓她跳長袖鼓舞,她長袖飄飄揚起時,更多的胴體露出來,隱約能讓人看見 乳溝……我真恨不得拔出刀,把在場的人都殺死,把他們的眼睛都挖掉! 但是我不敢這樣做。 我仍然得乖乖地老實做劉捕頭。 我也是「飛刀門」的內應,如今我成了大姐的屬下。 數日前,大姐秘密約見我,她是「飛刀門」的新幫主了。可她的位置似乎不穩,所 以她想出這個動靜頗大的計劃,要我幫她把小金誘捕到「飛刀門」老巢。 計劃當然是做給「飛刀門」弟兄們看的——否則,以我跟小金的交情,讓他去哪兒 ,我喊一聲讓他跟著我不就行啦?計劃越嚴密,手段越巧妙,才能使大姐在幫中立威服 眾。 我沒有問,把小金誘捕去的結局? 我想——恐怕多半是死吧! 我不敢挑剔這個計劃。大姐做了幫主,態度跟以前不同了。她變得很威嚴,不容人 辯駁。她把我的心思拿得準准的。如果我有異動,她就會從此將我變成官府通緝與「飛 刀門」追殺的共同對象,讓我普天之下無存身之地! 在琢磨人這方面,大姐跟柳雲飛難分伯仲。 她對我最具誘惑力的說法是,我可以借此見到小妹,並尾隨小妹一路返回「飛刀門 」。 大姐的神情挺憂慮,這也跟柳雲飛相像,不過她憂慮什麼,我懶得管了。大概做了 「飛刀門」幫主,諸事操勞,難免如此吧! 我只想自己的事。 ——我首先想到,我只好犧牲掉自己的兄弟小金了! ——我很內疚,因為是我把他拉到縣城來,誰料到「飛刀門」瞧中他這小人物了呢 ? ——但如果不是為得到小妹,我不會答應犧牲他的! ——這樣一來,我對小妹的期待就更強烈,畢竟,我又搭進了一條兄弟的性命! 在牡丹坊格鬥時,小妹的樣子挺凶,我心裡很難過。雖然知道她在做戲,但她對我 笑也不笑一下。所以當把她摁在水裡,扼著她的喉嚨時,我有一種奇特的報復的快感。 在牢房佯裝審訊,我抓著她的胳膊,我的迷醉與悲哀都達到了一個巔峰!三年了, 我頭一次觸中了真正的她,而不是幻想中的她,可我能察覺她對我的冷淡並非假裝,在 她心裡,我已經不重要了。 我相當生氣,恨不得真的給她用刑,讓她在我面前苦喊求饒! 但我忍住了。 我仍得做劉捕頭。 我讓小金假裝劫牢,陪她上了路——沒有我暗中擺佈,你以為小金能輕易上當嗎? 小金信任我這個大哥,才鑽進了「飛刀門」的圈套。 對大姐的安排,有一處我覺得不妥——她不該讓小金與小妹同行,應該讓我——當 然了,我知道大姐不會答應的,如果我和小妹相伴,我肯定會控制不住情緒,被尾隨的 小金看出破綻。於是在去牡丹坊勘探前,我被迫不情願地讓小金穿上了那件綠袍子。 我惟有祈禱噩夢不要發生。 只要小妹把小金平安地領入「飛刀門」伏擊圈,然後讓他犧牲,此事便了結啦…… 但噩夢還是發生了——小妹與小金在樹林互相撫摸,我的肺都要氣炸!那時我勉強尚能 說服自己,小妹必須騙住小金,然而等兩人在湖邊摟作一團,我的腦袋「嗡地」發木了 。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低吼:她是我的女人! 我不允許別的男人碰她——不管是不是我的兄弟! 我瘋了——恰好「八隊」和「飛鷹營」在搜捕「飛刀門」,他們派來信使,詢問縣 衙捕快為何傾巢而出?我告訴他們,前面有「飛刀門」一男一女兩名危險逃犯,請協助 格殺! 我要讓他們殺死他倆! 我不能再眼睜睜看他倆相好! 我不想管什麼「飛刀門」的計劃了,官府的也一樣! 我甚至不計較任何後果——還會有什麼後果呢?小妹正一步步毀滅我心中的那個幻 影,我生命中最美的也是最終的依托! 我必須搶在她和小金毀滅我之前,將他倆毀滅! (七) 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有哪些? 朋友?情人?上司?組織? 不,最重要的是自己! 一個人的感情受傷害,發作起來而近瘋癲之時,他究竟能毀滅什麼? 他能毀滅他想毀滅的東西至何種程度? 天空陰霾,寒風陣陣,我的臉色也像天氣一樣醞釀著風暴,我全然不顧對面的大姐 興高采烈。 「兄弟,幹得漂亮,」她興沖沖地稱讚道,「你居然把『飛鷹營』也一塊誘殲了, 這一手大姐可沒想到。」 我沒吱聲。 我想到大姐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小妹中途離開小金,以破壞「飛刀門」的計 劃。小妹的行為,難道我看不出嗎?她一定是喜歡上了小金,才不忍心把他誘入埋伏, 讓他死——這讓我痛苦得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雖然小金追上小妹,兩人重新落入埋伏,事情被隱瞞過去了,但我心中的怒火卻隱 藏不住。 一切都要從這個計劃開始——「大姐,屬下有一事想問?」我陰著臉說。 「兄弟,以後這『飛刀門』便是你我二人的,還稱什麼屬下不屬下!」她笑吟吟道 ,「有話請說。」 「為何不派別人,偏偏讓小妹引誘金捕頭?」 大姐奇怪地看看我,說:「幫中能扮成盲女的,惟獨小妹合適。」 「大姐為何置我的感情於不顧!」我吼道。 「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姐道。 她想了想,明白過來——「大姐知道你喜歡小妹,才特意安排小妹去牡丹坊,讓你 們提前相見,一路回來啊。」 「我三年不見小妹了,」我痛苦地說,「可那種見法,還不如不見。」 「此話怎講?」 「大姐別明知故問!」我怒道,「相見卻得裝作不相識,連話都不能好好說一句! 」 「兄弟,這都是為了『飛刀門』!」 「即便如此,也不該讓小妹以色相誘,接著弄假成真,一顆心徹底交給了別人…… 」 「小妹的心,到底給誰了?」 「他!」 「他?」 「小金!」我終於忍不住了,「金捕頭!」 大姐看看我,居然笑了。 「兄弟,你錯了。」她說。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說。 「你眼睛看到了什麼?」大姐說,「小妹本來就是要以美色作誘餌的,她是在作假 !」 「不,他倆已假戲真做!」我喊道。 當喊出這句話,我心裡很悲傷!我彷彿又看到他倆的那些擁抱、那些纏綿、那些真 情萌發……看到了那一段把我排除在外的旅途。 大姐卻繼續微笑,她的笑意有了些冷酷。 「兄弟,你又錯了——」她說,「金捕頭此刻已是個死人!」 「他沒死!」我說。 「小妹已經拉他出去斬了。」大姐簡潔地說。 我沉默。 大姐笑笑又道:「所以,你又何必介意一個死人呢?」 「不,」我突然開口,憤怒反駁,「小妹不會向他下手的!」 「小妹肯定會的,因為,」大姐詭魅地笑道,「他是害死柳老幫主的兇手!」 「可你我知道,他不是——」我歎道。 「有些事情,兄弟你尚不明白,」大姐話一轉,「也暫時不必全知。」 我愣了愣,沒去琢磨大姐的話。我不想深究,我的心思已全部被小妹和小金佔據。 於是我陰沉著臉,轉身就走。 「兄弟,去哪裡?」大姐喝道。 「找小妹。」 「找她幹什麼?」 「她若不肯殺人,」我咬著牙說,「我便替她動手!」 我腳步不停,大步往外走,想擺脫大姐。 忽然,身後傳來尖銳的旋轉的嗚咽——我的脊樑一陣發緊! 它的速度很快,我剛聽見,一把飛刀已經掠過耳旁,「彭」地釘在我眼前的樹幹上 。 大姐對我出手了! 我停住,聽到背後大姐的聲音很冷,很威嚴——「你眼中還有沒有幫主?」她喝。 我木木地站著,不回頭,一動不動。 「小妹知道『飛刀門』的規矩,你也應該明白!」 幽暗的樹叢中很寂靜,我等待著大姐發落。 她沉默了片刻,輕歎一聲:「兄弟,你太不知好歹!此次大功告成,本幫主原想讓 你和小妹相聚數日,可你竟如此魯莽——」 我聽著,大姐清楚我的弱點,她一直拿小妹來引誘協迫我,對此我毫無辦法。 我確實願為小妹付出一切。 我得聽聽大姐接下來說什麼——「折騰過這一回,你在官府那邊,也成了個死人。 本縣不能再呆,大姐已經替你安排好了回京師去,『飛刀門』在京師需要一個內應。」 我一驚! 「何時動身?」 「此刻。」 「為何如此急迫?」 「官軍附近游弋,『飛刀門』精華卻齊聚在此,若有疏忽,必損失慘重。你也不宜 久留!」大姐冷冷道。 「小妹呢?」 「她跟我走,日後再安排她赴京師找你。」 「不!」 我憤怒地吼道。 「大膽!」大姐道,「兄弟你再忍耐一陣,諾大江湖便盡在你我囊中。」 「可我只要小妹——」 我傷心地喊,可我知道,怎麼喊也沒有用了。大姐不再會聽我分辯——一個人若做 了「飛刀門」幫主,就會冷酷無情,把屬下當工具玩物。柳雲飛如此,大姐也一樣。 我渾身顫抖著,有一種被凌辱、欺騙、折磨的絕望感覺! 小妹不把我當她的男人,大姐甚至不把我當人! 我顫抖地盯著面前樹上的飛刀。那是威脅,是壓迫!可大姐的飛刀,並不是「飛刀 殺」。 ——我會害怕一把不是「飛刀殺」的飛刀嗎? ——我什麼也不怕! ——因為我已經瘋了! 因瘋狂而漸漸沸騰的血液又在我血管裡滾動,像蛇牙中的汁液一樣惡毒,像地獄烈 火一般熾熱! 不顧一切、不計後果是因為愛,那也將招喚來毀滅! 我想要毀滅什麼? 我愛的人。我的弟兄。我的上司。我的組織……——一切! ——我告訴你們,作為「飛刀門」的一員,我是該為「飛刀門」的這個據點保密的 。 ——在忠誠於它的前提下。 ——記得官軍之間的聯絡信號嗎?我身上還帶著那枝響箭。 片刻之後,一枝響箭拔地而起,發出尖利的呼嘯聲升入空中! 我目送著它。我很清楚,哪怕響動不大也沒關係,箭桿上綁著的煙筒正在冒出一股 濃煙,附近的官軍是一定能看見的。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讓你一次窺個夠】 (一) 小金和小妹會同時聽到或注意到那枝帶煙的響箭嗎? 花地距離箭起處很遠,他倆的心思全然在對方身上,在他倆的世界裡,沒有箭、刀 、殺,只有癡、情、花與愛! 無數花瓣在風中淒舞,小妹刀光一揚,落向小金。 小金聽到刀聲,但他不動。 風靜,花瓣悄悄飄息,他身上的繩索也悄悄地斷碎,紛紛灑下。 小金抬手,緩緩揭掉了蒙眼的黑布,看著迷茫的天空和寂靜的花海。 小妹提著刀,立在他身旁,刀從她手裡無聲滑落。 她慢慢跪下,捧著他的臉。 她的手往下滑,顫抖著輕輕撫摸他。 她的手停在他的嘴唇,他的眼神很迷亂,嘴角在抖,像是想說些什麼,卻不知怎麼 說——這種顫抖的含義如此複雜,意味著由死到生,也意味著愛的失而復得! 他雙手抬起,慢慢握住小妹的手腕,然後順著小妹的手臂一直摸。 他摸到了她的肩、她的脖頸、她的臉,他停住。 兩個人就這樣跪在花海,抱著對方。 忽然兩人動了,像再也控制不住強烈的情感! 不知道是誰先動的?但應該是小妹先動!她知道這一動的代價,這一動的危險—— 正有一雙憤怒的眼睛在窺看著她。 但她還是動了。她變得如此潑辣、果敢、不顧一切!她喜歡面前這個單純的年輕人 ,哪怕他是官府捕頭,是她的階下囚,是她奉命要處決的敵人! 她閉著眼,吸吮、撕咬著對方,像被烈火焚燒著,衝破了一切約束! 於是小金也變得瘋狂!他對她的感情,何嘗不是被壓抑的呢?他曾為了她決定背叛 官府,他也曾受過她欺騙,因為捨棄不了她而陷入死境……但這一切,他現在不管不顧 了。 淒美的花叢中,一男一女愛的身軀不停地劇烈翻滾,壓倒花枝,遠遠只見合二為一 的滾痕! 天上的烏雲壓得更低。 像憤怒的眼睛在瞅緊他們! 但他倆不顧——如果有人想要偷窺,那就讓他看個夠吧! 他倆沒什麼需要遮掩。 這是他倆的第一次,充滿狂野、熱烈、喘息。 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也許,這就是愛的悲涼吧。 (二) 烏雲使花海充滿了蕭瑟、寒冷。激情過後的花叢一片凋零,花瓣都灑盡,鋪在了兩 人身下,像花床。 很靜。 小妹與小金平躺著,都睜著眼,看著壓城欲摧的灰雲,凋謝的花枝在他倆眼前搖曳 。 兩個人都不說話,也不看對方。 他倆的手仍握在一起,不捨得分開。 小妹的胸膛在微微起伏,為這個年輕的男人。 她輕輕說:「你走吧。」 小金說:「跟我一起走。」 小妹:「不。」 小金一愣。 「你放過我,已壞了『飛刀門』規矩,怎麼能留下來?」他緩緩說。 「我自有辦法。」 「我要帶你走,」小金有些激動了,「去過風一般的日子!」 小妹沉默了。 她輕輕說:「自古官匪兩股道,你我無緣。」 小金說:「我不回官府。」 小妹微怔:「為何?」 小金苦笑道:「你以為,我還願意回去?」 小妹:「你去做風?」 小金:「是。」 小妹再次沉默了,她表情有了些痛苦。 小妹說:「在『飛刀門』,我還有一件事情得做!」 小金聽著。 小妹緩緩道:「我要查清柳老幫主的死!」 小金奇怪地問道:「柳老幫主不是死於『飛鷹營』伏擊嗎,這事『飛刀門』如何會 不知道?」 小妹苦澀搖頭:「我知道你與此事無關。可你以為柳老幫主會輕易中伏嗎?」 小金不問了,他也猜出柳雲飛必是被「飛刀門」的內奸出賣。 他說:「我們何時能夠相見?」 小妹:「待我辦完此事。」 小金:「你非得要辦?」 小妹:「是。」 小金低聲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妹:「你必須走,你留下來,只會死!」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可她的聲音很堅決,過了片刻,她緩緩補充:「若我僥倖不死 ,會去找你,和你過風一般的日子!」 小金心頭一悲! (三) ——風起處,花海淒迷,無數花屑紛紛揚揚,像破碎的心! ——小金孤身一人,默默悲苦地朝外走去,他不能帶走小妹,他或許將孤苦地飄零 ,並等待著她。 ——小妹的身影立在花屑深處,很美麗,也很惆悵無奈。 ——她在目送他,看到了他回頭! ——兩個癡情男女遠遠地相對。三日的愛。第三日的別離。 ——直到風驟然加強,將碎花吹得如風暴雪一般,將兩人的視線隔斷。 ——小金的身影越來越遠了,從小妹的視野中消失。 ——小妹仍癡癡地望,遲遲不動。 ——雖然她聽見了背後的動靜,並知道來者是誰。 ——可她不動…………來的當然是我。 我牽著一匹馬,提著一柄刀,刀上是血,我身上也是血,我負了傷。如果有人看到 我,一定會吃一驚。可怕的並不是我的傷,而是我的臉色,我的表情比天空的霾雲還要 陰沉,像藏著狂風、雪暴、閃電、霹靂!我一觸即發——因為小金和小妹終於做了那件 最激怒我的事! 我默默站在小妹身後,目光也朝前看,似乎與她分擔著與愛侶離別的憂傷。 其實我是個憤怒的神,將要主宰兩個年輕人生命的神! 我的呼吸也像毒蛇吐信一樣,發出「嘶嘶」聲。 小妹卻癡癡出神。 她彷彿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就在剛才她削斷小金身上的繩索,與他赤裸火熱相對時,她便已置「飛刀門」,置 我於度外! 「你放了他!」我冷冷說。 「與你何干?」小妹低聲說。 她的聲音很沉靜,也很飄緲,像來自夢境,與我無關的一個夢!她似乎絲毫也不驚 訝我的質問——我問得那麼嚴厲,對她卻沒有壓力。 我悲哀地望著前方,空茫茫的,像我跟小妹的前途,一無所有,灰沉黯淡。 「路上,你已放過他一次了。」我悲傷地說。 「我知道你看得出……」她淡淡地說。 「你還看出什麼?」 「你想殺了我們——在大姐的計劃中,本來沒有真追殺。」 「你知道我在跟著看?」 「是。」 「剛才,我也在看著——」我痛苦地說。 「不管誰想看,」她仍淡淡道,「便讓他看個夠。」 「這一切本來都是假的,為何會成真?」我絕望地問。 「我不過是『飛刀門』中普通的小妹,我喜歡,便讓它成真!」 「短短三日,我不相信!」 小妹抬起目光,茫然地望著低垂的雲幕,緩緩道:「盡在不知不覺中,誰能說清? 」 「可你沒考慮過,我會如何想?」 小妹低下頭不答。 「你對我,難道就沒有一點真心嗎?」我的聲音也愈發苦澀,「莫非我等你的三年 ,竟不如他與你的三日?」 小妹猶豫了片刻:「何必舊事重提……」 「不,我要提!」我說。 我的手、我的人和我的聲音都顫抖了! 小妹沉默。 「三年來,每當夜裡想你卻不得見時,我便在自己身上割一刀!這幾日,我雖然恨 你,可每當看你被追兵砍中,我都有說不出的痛苦,便在自己身上也砍上一刀!」 我顫抖著手,盯著她,緩緩把衣襟解開。 我的胸膛上佈滿了傷疤,有黑色的舊傷,竟還有幾道凝著血痕的新傷! 小妹看得有些震撼。 她低低道:「這是何苦?」 我也低聲道:「我願意受這份苦。這樣的傷,再添十道也無怨!」 我向來不擅言辭,可這番話,說的確是我肺腑之言。我一直期待著有機會對她這樣 說。 小妹的頭垂得更低。 我癡癡地等待她回答,像一隻牛虻焦灼地等待吸血,像一個嬰兒盼望著吸吮母乳, 像一個流浪漢期待進入她的夢——對我來說那是極樂的天堂! 「忘了我吧。」她輕輕說。 「不,我可以忘了這些事,可以跟你重新開始。」我哀求說。 她輕輕地搖頭。 我一陣心亂,腦袋像被重木狠狠撞擊了一樣。我的怒火無處渲瀉!我呆呆地看著曠 野無人處,心想拖延下去,什麼也來不及,也做不了啦!於是我狠下心,牽著馬欲走。 小妹吃驚地猛醒過來,一把抓住我。 「你別攔我。」我惡狠狠說。 「我不許你去追他。」 「你能猜出我要幹嘛——」我說。 我的心情痛苦而隞儈齖T牢業拿懇壞閾乃跡炤埴壬袨妤騆t讎飾喉A肆私囊遙 }w撬裾漦挼鷋陘ㄛq搖N業牧吃詵韁幸歡x淶錳E啵粉u桓齠衲⑶息薣T牢姨迥詵榪 竦男熬?芽i擠?鰲?/p>「放開我!」我低沉地命令道。 她搖頭,不肯放。 「我只問最後一句,」我說,「莫非,你心裡再不可能有我?」 她流出了淚,沉默,然後點點頭。 我知道那些淚不是為我而流。 我盯著她。 她僵住了——一把腰刀扎進了她的身體,刀柄握在我手裡! 我也流淚了,我用另一手攬著她。 我哭訴道:「我本不打算殺你,可你竟與他幹那苛且之事——是你逼我這樣做!」 小妹忍著劇痛,聲音哽住了說不出話。 我又吼了一句:「我不許別的男人碰你,我要追上去殺了他!」 我的怨毒不可遏制! 小妹的眼睛漸漸失神! 可是,在我拔刀踢倒她,憤怒地騎到馬上時,她仍想攔住我。 ——「你……別去!」她伏在花叢中,艱難地說。 (四) 風,吹乾了我的淚。 烏雲,如鉛一般籠罩大地,使我寒冷而悲愴。 當一個人冷到極點時,他會變成什麼?不是冰,而是一把刀! 我不是劉捕頭,也不是「飛刀門」的秘密殺手!我只是自己的殺手,我為自己而殺 !我是悲傷的情人,要一路殺向我的目標!誰阻攔我,我就殺誰! 我的殺意如此純粹! 大姐想攔我,我給了她一刀! 小妹想攔我,我同樣也是一刀! 最後一刀,將送給我的兄弟! 原野空曠,我不動聲色地策馬追趕,我失去了任何感覺,不覺得自己瘋狂殘忍。 我想到了兩句詩,我很喜歡的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 多煩憂! 我判斷了一下形勢:大姐的武功不弱,她只是被我打了個攻其不備,她雖然傷了我 ,可肯定也身負重傷。「飛刀門」幫主受了重創,大姐手下的弟兄一定炸了營吧? 我又猜測,放出了那枝響箭,官軍應該看到了吧?那麼他們應該撲來圍剿「飛刀門 」,這將為我贏得去追殺小金的時間! 抽刀斷水水更流——我喜歡的另一句詩! 我冷笑。 就算「飛刀門」是水,我也把它給斷了。 柳雲飛和大姐先後苦心經營的「飛刀門」,在我眼中不過是幻影。 我對小妹都能下手,摧毀一個「飛刀門」算得了什麼? 當然了,刺完小妹一刀,我的心裡很痛,但是真正的痛不會掛在臉上,它將會慢慢 地發作,用幾十年,用我整個餘生的時間來釋放。 而這時我只是一把刀,刀不會痛! 刀只有意志! 人在刺殺了愛侶,陷於極度巔狂時,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平靜,心就像置身於風暴眼 中,而那股狂愛的龍捲風帶著我的軀殼呼嘯旋轉著向前。 ——將摧毀一切阻礙! 我冷靜地觀察,用直覺、嗅覺搜尋,堅信能找到小金。 他是我的弟兄,我瞭解我這位兄弟。 我也很清楚自己要幹的事。 我得殺了他! 我的兄弟、情敵——不管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裡! (五) 遠遠地,我看到原野上的人影和刀光,九條漢子在圍攻著一個人。我一驚,「飛刀 門」難道如此神速,竟抄到了我前面?我策馬衝近——一點兒沒錯,「飛刀門」的傢伙 截住了小金,正大聲吆喝,要把小金亂刀斬死! 小金奪了一把刀,左右衝殺,他的刀仍快,可他的體力顯然已不行了。連日奔波, 與「八隊」與「飛鷹營」惡戰兩次,他數度負傷,就像一頭疲倦的豹子,可「飛刀門」 的傢伙跟餓狼一樣,圍著他伺機狠咬! 一不留神,小金腿上又挨了一刀。他憤怒地用刀一拄,把身體挺直。行動不靈便了 ,他只能守,不能攻。 我看得眼裡冒火!我跟「飛刀門」的傢伙非親非故,我可不樂意他們把小金殺了。 小金是屬於我的,小妹也一樣。於是我高吼一聲,舉著刀就朝戰團衝去! 「飛刀門」的傢伙一陣驚呼,紛紛散開。 緊接著,我眼前一花,只覺得數道暗光從四面飛來——飛刀! 這些傢伙的飛刀,不能奈我何。別忘了小妹傳授過我飛刀之術,尋常的飛刀我能夠 對付。 我扯著韁,一閃身鑽到了馬腹下。我腹中劇痛,因那裡被大姐重重擊過一掌。但我 忍住了,我的忍耐力向來很驚人。只聽到飛刀「嗖嗖」扎中馬頸。 馬兒負痛長嘶,倒地氣絕。 我鬆開韁,藉著慣性一個滾翻便衝進陣中。立起來時,我仍牢牢提著腰刀! 我發現,我正站在小金旁邊,與他背靠著背。 我們兩個橫刀,對付著四圍九個虎視耽耽的「飛刀門」好手。 「兄弟,我來了。」我說。 「你也傷得不輕。」小金說,他眼光銳敏,看出我滾翻的姿勢帶傷。 「被大姐拍了一掌,死裡逃生。」我輕描淡寫說。 對面的「飛刀門」好手憤怒地叫:「這廝傷了幫主!」「拿下他!」我明白這些傢 伙其實是來追捕我的。「飛刀門」果然反應敏捷,大姐剛倒下,各路殺手便紛紛派出, 窮追不捨。 他們並不知道我的秘密身份,只知道我曾經是「飛刀門」的官差俘虜。 於是,我又變成了劉捕頭。 我與小金回到了同一陣營。 人生如夢——真耶幻耶,莫過於此。 「兄弟,」小金苦笑道,「這回我們哥倆逃不掉了。」 我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未必!」 做回劉捕頭,我的話語便變得簡潔有力。 我能感覺小金的肩膀一動,顯然我這個大哥的話給了他信心!他大哥劉捕頭是從來 不亂說話的——說未必,就是指面前的九個人殺不掉我們,相反,我們可以幹掉他們! 小金笑了。這一回他笑得很開心,很爽朗,像我原來認識的那個小金! 「大哥,痛快!」他笑道。 我不說話,也不笑。 我在慢慢拔刀。 因為我注意到九個傢伙的掌中,都扣著飛刀。 我劉捕頭不笑也不說話,刀愈拔愈慢,就等著九把飛刀射來。 對面一聲輕咳。 九隻手掌一揮,同時出手! 九道烏光像九道細瀑,朝我倆傾瀉——很鋒利,很詭異。 我的刀剛好也在此時拔出。 我滴溜溜地一閃身,圍著小金轉了一圈。刀過處,九把飛刀悉數抄下,一一粘在我 的刀刃上。 我站回小金身後,不動聲色將刀一垂,那些飛刀便如失去生機的葉子,撲簌落地。 小金大笑:「好一招『抽刀斷水』!」 「飛刀門」的傢伙大驚失色。 他們互相使個眼色,一齊舉起腰刀,朝我倆攻上。 小金又笑:「大哥,你歇著,我來!」 ……時隔三十年,小金的笑聲仍迴盪在我耳邊,那麼年輕、單純、熱情。那也是我 倆作為兄弟,最後一次並肩迎敵了! 他看出了我腹部傷重,大姐的掌力確實陰毒,接過九把飛刀,我腹中絞痛如遭冰鑽 ,連再一次舉刀的力氣都沒有。可是,小金的笑鼓勵了我,給我注入了一種支撐著人奮 力一戰的兄弟之情!是的,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倆雖非嫡親兄弟,但若沒有小 妹的情事,我倆之間確實會比親兄弟還親! 在這生死關頭,既然小金把我當兄弟,我就沒有理由不和他一起拼。 拼拼拼,拼出一條生路來! 於是我全力提口氣,也跟著他迎向「飛刀門」眾人的攻擊……哦,那是一種令人熱 血沸騰的感覺,也是多麼苦澀的回憶。 我真的暫時忘掉小妹,完全沉浸在我倆的兄弟情誼中,全心全意地與他共同拚殺! 天上飄雪了,雪花冰涼地落下,在我們的臉上、刀刃上融化。 因為刀刃上已沾滿了敵人的熱血,刀刃有和我們的臉一樣的熱度。 我跟小金大聲吼叫,聯袂出刀,漸漸把敵人斬翻了一大半。 這場拚鬥並沒有太多特殊之處,若不是我和小金都負重傷,九個傢伙還不夠我倆塞 牙縫呢! 但這一會,我的力氣漸漸不支。 我彎著腰,痛苦地直不起身。 小金一瘸一拐,把剩下三名敵人引遠,怕他們傷了我。 他手起刀落,砍倒一個。 他抱著另一個,將刀刺入對方肚子。 第三個敵人的刀在他背後劈下,他來不及抽刀反擊——我絕望地閉眼,說實話,我 不希望讓小金這麼死,可我沒力氣過去救他了,距離太遠。 我忽然聽到腦後有刀風——飛刀! 它「嗡」地掠過我,撲向前方。 待我往前看,飛刀已扎中了敵人的後頸,那傢伙舉著刀慢慢仰倒。 我回頭。 我看到了小妹! 她身上血淋淋的,喘著氣,顯然是為了小金一路追來,還為小金放出了這一刀! 她也拚命了! 可她根本不看我,眼中沒有我這個兇手。 她眼中只有小金! 她跟小金遠遠癡癡相對,目光鎖在一起——一對生死纏綿、難棄難捨的情侶! 然後,她和他笑著,慢慢移動各自的腳步,艱難地向對方靠近……大雪紛飛,漸漸 將天地素裹。 我的手腳變得冰涼,心也涼! 他倆就這樣當著我的面,再一次把我排除在他們的世界之外。 我夢醒了。我重又感到痛苦,我甚至變得更為瘋狂! ——我不再是劉捕頭,也不是什麼小金的好兄弟! ——我只是一個癡情人,一個悲憤欲絕的癡情人。 對此時的我而言,癡情與絕情之間,沒有任何距離! 小妹癡癡地望著小金,就要從我身邊走過,去與小金擁抱,投入他的懷抱。 我腦袋炸響,手抬起,舉刀將刀背砍向她腹部,她「啊」了一聲,當即癱倒! 小金大驚,朝我喊:「你做什麼?」 我冷笑道:「兄弟,這妖女害得我們好苦!」 小金顫抖著嘴唇,不知該如何跟我解釋——他仍然把我當作他的大哥劉捕頭! 他顧不上解釋,跌跌撞撞地衝上來,一把推開我。 他跪下抱起了她,瘋狂地喊:「小妹,小妹!」 他倆還是抱在了一起,確定無疑地,把我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 小金的眼淚夾著雪花,落到了小妹蒼白的臉上;小妹身上的血也沾在小金身上,那 是被我刺出的血。 我鐵青著臉,立在他倆身後。 風雪茫茫,天地黯淡! 我顫抖的手,緩緩提起滴血的刀……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