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利、節、不能全】
由這裡到「三定府」,大約有一天多兩天左右的路程,以關孤的坐騎腳力來說
,往返三天已足足有餘;他判斷,辦那件事的時間足夠了,他用兩天的功夫去探查
這樁生意的內情,應該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當然,若依照「悟生院」方面的想法,憑關孤去處理這筆買賣,只怕除了往返
時間外,真正辦事的所須連一個時辰也不用,他僅要拔劍動手,即能達成所願。
但是,關孤自不會作如是之想,他一定要搞清楚這筆生意的底細,換句話說,
他必須要明白,該不該干,而像他這樣的另有目的,實施起來當然就比較多費手腳
啦……一路上,關孤幾乎是馬不停蹄的趕著路,他希望能多勻出點空隙來供他調配
使用,也供他思考推測,固然,他不願去做一件違背天理良心的事,但,如非萬不
得已,對叛離「悟生院」的行動,他也不能不慎重考慮……於是,就這樣,滿懷心
事,一天一夜過去了……除了喂草料休息了兩個時辰之外,關孤沒有再歇過馬,他
一陣緩一陣急的往前趕著,在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不久,他也已遙遙望見了「三定
府」的巍峨城樓了。
「三定府」是座相當恢宏繁華的大城鎮,三街六市,縱橫連貫,道路是寬闊又
整齊的,屋脊櫛比,樓閣相疊,市面上店舖林立,生意鼎盛,就算在大清早,街上
行人便已熙來攘往,十分熱鬧。
進了城,關孤先找著一家客棧住了下來,這家客棧並不大,也不華麗,僅是家
中等的買賣而已,主要它的位置較為偏僻,在遠隔鬧市的一條小橫街上,而這裡,
亦是「大福街」與此條小橫街的連接處,「荷花弄」便距離不及五百步遠,出門拐
個彎就到了。
開好了房間後,關孤連臉全來不及洗,他將坐騎交待過了店伙,便獨自外出,
展開「踩盤」的工作。
在「悟生院」之時,錢文欣說得不錯,那舒家母女的住處果然壯麗深幽,美侖
美煥,是這一帶最為寬大華奔的府第,由外面望進去,只見樓台重疊,飛簷相連,
廣闊輝煌得有如王公侯門,太卿巨宅,光叫人瞧著,也已可感受到那種赫赫窒人的
富家聲勢了。
整條「荷花弄」,前後只有這一家人家,一個門戶,換句話說,舒家宅第的一
廣大寬闊便將這條巷弄全佔有完了,嗯,是朱紅的大門上嵌雪亮獸環,白雲石的巨
大臺階一連六級,階旁左右,各蹲坐著一隻巨大的精雕青銅獅子,再襯上青花磚的
高聳院牆,院牆裡頭其深如海的樓台亭閣,在在全流露出這戶人家的不凡財勢的味
來,便算是王侯宮府吧,也不過就是如此了……閒閒的打了個轉,關孤也已將該記
著的事全記著了,於是,他返回店裡,仔細梳洗了一番,然後到這家客棧的膳廳晨
進朝食。
喝著稀飯,就著燒餅小菜,他慢慢享用了一會,在略作考慮後,他招手叫過了
那個在門口侍候客人的店小二來。
呵著笑,堆著笑,這個猴頭猴腦的店小二殷勤的問:「這位爺可是有吩咐?」
關孤淡淡一笑道:「沒有什麼,只是獨個兒吃飯有點悶,想找個人聊聊。」
店小二旋首四瞧,看著在進膳的客人並不多,沒有什麼事,他在肩上搭著的手
中帕子上揩了揩手,露出一口黃牙道:「爺可是剛由外地來這裡?噫,『三定府』
好玩的處所可多著呢,若是爺有意游上一遊,小的倒可以替爺推薦幾個好地方……
」
關孤繞著圈子道:「你說說看。」
店小二眉飛色舞的道:「爺如想正經點呢,逛逛太子廟,南崗上的『太玄宮』
燒兩炷香許個願,離城三里有座『仙遊山』,景色秀麗可觀,山上有連環九十九個
洞窟,裡頭有不少稀奇古怪流巖鐘乳石,傳說純陽祖師在飛升之前曾在其中幾個洞
裡打過坐,修過真,那幾個洞中還約略可辨出石床石桌石椅等物的形狀來哩,人在
第一個洞口叫一聲,九十九個洞裡便全響起那種悠悠忽忽的回音來了,另外,就到
城北『全得場子』去瞧瞧,那裡什麼玩意都有,賣狗皮青藥大力丸的,看相算卦的
,走江湖賣解的,耍猴戲的,變戲法吞火球的,走高索玩空中接刀的,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而且各種吃喝瓞子也夠瞧得人嘴饞,從南方的粉蒸肉糯米糰子,棒棒肉
過橋面,到北地的肚絲拉皮燕窩粥,槓子頭大白饃,加上各形各式的點心糕餅,無
所不備,無所不包,可有得逛的哪……」
關孤笑笑道:「若是想玩得葷點呢?」
湊近了些,店小二故作神秘的道:「那就到後街的『翠紅裡』去,爺,那裡有
幾十家大小不同,裝飾各異的妓院子,一到近晚,你看吧,南國佳麗,北地胭脂,
鶯鶯燕燕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等著客人上門,做那入幕之賓吶,那些個娘們可也
叫騷到骨髓子裡去了,只要爺的銀子帶得足夠,包管侍候得你化成了水,癱了身子
還拉不動腿出來,其中的滋味,嘖嘖,不用小的細說,爺也可以想到哪……」
關孤瞇了眼,道:「很好,如果我去這些地方,一定麻煩你替我引導。」
店小二一拍胸脯,道:「只要不在小的輪差的時辰裡,行,一句話,小的陪著
你這位爺四處去鬆散鬆散,包要爺玩得開心就是了……」
表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關孤故意詫異的道:「是了,小二哥,剛才我在外
頭兜了一陣,看見就在後面那條街的轉角弄子裡,有一戶人家,氣派卻大得驚人,
那等府第簡直就和王侯大臣的公館差不離了,好奢華的場面!」
長長「哦」了一聲,店小二笑道:「爺指的大約是舒員外府了,爺是初來,自
然有些奇怪,怎麼『三定府』還有這麼家赫赫人家?其實爺是有所不知,舒府在本
地不但是首屈一指的富豪,在整個省境裡也數得上前幾個,舒家是世代相傳的財主
,卻是一代比一代來得發達,來得興旺,到了舒斗賢舒員外這一輩,可以說更不得
了,不但資產驟增,生意鼎盛,祖傳的產業越聚越廣,更娶了位好夫人,舒夫人慈
詳嫻淑,是位大家閨秀出身,平日相夫輔業,樂善好施,勤力盡心替地方造福,雖
說她是個女流之輩,但人家那種扶危濟貧,悲天憫人的胸懷,恐怕就是大男人也沒
有幾個做得到……可惜的是。舒員外在年前不幸過世了,留下舒夫人及一個獨生女
守著這份偌大財產,寡婦弱女,可也真叫人嗟歎……」
關孤皺皺眉頭:「舒斗賢難道沒有兒子?」
面上露出了不屑一顧的模樣,店小二撇嘴道:「有,有一個,但有也和沒有差
不多!」
心裡冷笑,關孤續問:「怎麼說?」
店小二似是也頗有點義憤般氣咻咻的道:「爺若不問倒也罷了,爺這一問,小
的就不由火上心頭啦,那小於是舒員外早年所收的義子,叫舒子青,人嘛,看上去
還像個人樣,只是,做出來的事卻不像是人做的事。」
裝做茫然之狀,關孤道:「這人很差勁?」
壓低了嗓門,店小二悻悻的道:「光是差勁也叫好了,他這人品的卑劣還不知
比『差勁』這一詞離去多遠,這小子呃,可以說就是披著張人皮的畜生!」
關孤以十分有興趣的口氣道:「竟這麼糟法?」
店小二歎了口氣,一副憤憤不平又無可如何的樣子道:「不是小的有意在人背
後嚼舌頭撥弄人家,但這舒子青卻委實可惡得叫人看不順眼——」
左右梭了一眼,他低聲道:「爺,你是外來客人,住不多久就要離開,所以小
的敢於告訴你,若換了本地人,只怕他們誰也不願問,哪個也不願提呢,這舒子青
在舒員外在世的時候,也已是個本城出了名的浪蕩漢,紈胯子,整日花天酒地,不
務正業,除了吃喝,就是嫖賭,凡是那些市井無賴的一套下三流毛病他全佔了,一
天到晚聚合著他那批狐群狗黨,酒肉之徒搖招過市,趾高氣揚,但那時舒老爺子尚
在世上,這小子就也只敢壞到這一步,尚不敢過分的為惡,一等舒老爺歸了西,喝
,他簡直反了,在家裡做威做福,不可一世,在外頭欺壓街坊鄰居,魚肉鄉里善良
,仇勢欺人,無惡不作;譬如說,他故意放印子錢給一些窮困小戶,等人家還不出
帳來,便迫使欠債的人沿街爬著當狗叫,光著脊樑給他的下入做馬騎,惜此取樂博
觀,以外,有什麼標緻點的姑娘被他看上了,則十有九成就吃他強要硬奪了去,好
的還做了妾侍,那運氣差的便玩過又摔了,可憐那些被攆出來的小姑娘們尚能再去
嫁誰?就近幾年,便有三四個黃花閨女叫他玩膩丟了,在羞憤無告之下投了環哩…
…」
關孤淡然道:「這舒子青有幾個女人?」
店小二伸出指頭數了數,道:「就小的聽說及親見,大概便有十來個之多!」
關孤點了點,道:「好福氣。」
店小二瞪大了眼,急道:「還好福氣?我的爺,這小子是在拿著人家姑娘的貞
節當兒戲,閨譽作樂子呀,爺,你不知這裡頭有多少血淚,又有多少悲苦呢……」
關孤平靜的道:「他哪來的錢?」
店小二歎口氣道:「還不是硬向舒老夫人要的?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叫這小子
學做生意,那些錢便全叫他揮霍掉了,聽人家說,大概光由他吃喝玩樂耗去的銀子
就有上萬兩之多,這筆銀子在人家說是一世聚,在他卻當幾個制錢拋啦,所以舒老
爺子一氣之下,便不准他再管生意,但老爺子家當大哪,這小子便是明要暗偷的數
目也是夠十戶人家嚼三年的糧;老爺子過去之後,這小子整日價吵著逼著老夫人要
分家,老夫人不答應,他便一天到晚與老夫人吵鬧不休,賴迫硬嚇,叫罵斥喝全出
了籠,老夫人吃他逼不過了,才將關外兩位武林中的大人物請了來壓制這小子,那
兩位武林人物,聽說全是舒老爺子生前的好友哪!」
關孤點點頭道:「這一來,舒子青大約安份了吧?」
呵呵一笑,店小二道:「安分多啦,他哪敢開罪那倆大人物?人家動動小指頭
就能摔他個大馬爬,雖說這小子也練過幾年功夫,但和人家兩位一比,這有個說法
,叫雞蛋碰石頭,還有不碎的麼?」
關孤抹抹嘴道:「他不恨?」
店小二笑道:「怎能不恨?恨得緊哪,如今他一有空隙便四處散佈那兩位武林
好漢的壞話,造他們的謠,甚至還朝外傳出些不三不四風言風語……」
關孤眉毛一挑,問:「什麼風言風語?」
搖搖頭,店小二又氣憤的道:「簡直不是人話,虧他還是舒老夫人的義子,怎
能傳出這樣大逆不道、敗壞德倫的污言穢話來?」
關孤雙手互叉,緩緩的道:「說說看。」
店小二低聲道:「這小子曾親口告訴前街『大利綢緞莊』的老闆,說那兩位武
林好漢中一個姓南宮的是他義母舒老夫的昔日相好,這一次她請了他們前來,明裡
是呵護寡婦弱女,暗裡卻是借他們力量獨霸家產,並且,這姓南宮的人更可與他義
母重溫鴛夢,再抬舊歡!」
四周看看,店小二又道:「他還說,他那義妹也由他義母交待到了另一位武林
人物手裡,被那人破了瓜,條件便是幫著她母女獨佔產業,壓制於他!」
關孤安祥的的道:「依你看,有此可能麼?」
一下子掙紅了臉,店小二氣憤的道:「那小子全是一派胡說,這位爺,怎可能
會有這種醜事,你沒看見舒家母女二位,老太太固是溫厚慈詳,待人和藹可親,小
姐更是明艷秀麗,端莊文靜,純真得一朵花似的,怎會做出這樣的行為來?她們大
概連想也沒想到這一層上去,姓舒的小子竟然如此可惡可恨的造她們母女的謠,叫
人聽了,越發覺得他不要臉不知恥到了極處!」
在肩搭的手中帕子上又揩一揩一手,他接著道:「再說,人家老太太五十多歲
六十的人了,哪還有這等心情搞這一套?小姐冰清玉潔,見了生人都臉紅,更不可
能像他說的那樣,姓舒的小子破壞人家晚節,糟塌人家閨譽,最是齷齪!」
關孤一哂道:「現在,姓舒的小子也住在那府第裡?」
店小二點點頭,道:「住在裡頭,還不是成天到晚在打主意想分家?說不定他
正在暗裡思量著怎麼毒死這一家老小呢!」
朝椅背上一靠,關孤閒閒的道:「對舒家的事,小二哥,你倒蠻熟呀。」
嘻嘻笑了,店小二道:「不瞞客官,這卻有些道理在裡頭。」
關孤「哦」了一聲,道:「什麼道理?」
店小二小聲道:「小的一個遠房侄子便在官府當差,他那渾家也在後院小廚戶
裡做廚娘,所以舒府的消息小的知道得比較詳盡,另外,我們這裡隔著他那邊也近
,有些事傳得便快,再說,爺,小的幹這一行,整日價全處身在這耳目混雜,人言
語穢的地方,任什麼消息也聽得夠多夠實吶。」
關孤安閒的道:「你所說的話,大都可靠麼?」
急得舉手起誓,店小二臉紅脖子粗的道:「爺還信不過小的?小的與那舒子青
無怨無仇,何苦咕濃他,只是因為小的同許多人一樣看不順眼,氣不過啊,小的方
纔所說,即使有小地方可能不會貼合,但大概來說斷不會錯的!」
關孤一笑道:「當真?」
店小二急道:「小的可以賭咒!」
搖擺手,關孤道:「罷了。」
忽然有些怔仲,店小二惑然的瞧著關孤,吶吶的道:「這位爺……你好像……
呃,似是對舒子青的事情特別關懷呢……」
關孤和氣的道:「對此不平的世間事,只要是個有正義感的人,誰不關懷呢?
譬如說你吧,你不就也相當關懷並代為喊屈麼?」
想了想,這位好義多言的店小二也呵呵笑了:「對,對,爺說的有道理!」
關孤輕輕搓手,道:「這裡的飯食是多少銀子,小二哥,你給算算。」
店小二已結的道:「爺不再吃了?」
關孤搖搖頭,拍拍肚子道:「撐滿啦。」
於是,店小一飛快的算了一遍,呵腰道:「總共是兩錢銀子,串半錢——」
關孤摸了一錠重有十兩的紋銀交到店小二手上,笑道:「不用找零了,剩下來
的便賞你喝兩杯吧。」
十兩紋銀等於是兩桌上好酒席錢,關孤卻只吃了點清粥小菜便開銷掉了,店小
二怎能不千恩萬謝,誠惶誠恐的直送出了膳廳外?
回到房中,關孤拴了門,躺到床上默默沉思著,他曉得自己先前的懷疑證實了
,禹偉行他們的話果然全是欺騙,全是胡言,全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誣栽,但
是,跟著到來的問題,卻是自己的意向如何?到底該怎麼去辦?下手吧,實在於心
不忍,更於心不安,這件事一干了,這輩子就別想安寧,多少年來的清譽名節也就
全砸了;「放水」
呢?則不啻叛背了「悟生院」,違反了「悟生院」的酷厲規矩,而這個後果卻
是異常嚴重的,如果他這麼做了,便成為「悟生院」的叛徒,面臨的便將是「悟生
院」的傾巢追捕,眾多殺手的天涯跟蹤,以及一場接著一場的擠戰——那必定是血
淋淋的,狠毒毒的拼戰了……。
於是,如何去做、如何應付、如何善後,哪樣做才值得的一連串的問題,亂哄
哄的一下子全湧進了他的腦海。
細細思維著,分別剖析著,慢慢考量著,關孤閉上眼,他以他的智慧,良心,
道德感,倫理觀,以及他本身所居有的力量為衡度點,來將這些惱人,煩人,及痛
苦的問題一一研究斟酌。
那店小二所說的一番話,雖不至全對,但大概是不會錯的,就算不能當鐵證實
據來看,最少也是一件頗有其可靠性的參考,當然,關孤知道,為了獲得絕對的正
確內情,他還必須進一步到舒家去查探——現在,他就要決定,如若他的懷疑不幸
而中,如若那店小二所言無訛,他是否——反?
沉思著——良久。
琢磨著——良久。
考慮著——良久。
終於,他猛一咬牙,有了最後的決定,他知道,這一決定,可能便要使他以及
很多人的後半輩子命運完全改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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