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思情最苦】
抄起那把又薄又快的切肉刀,繆千祥一狠心就割下好大一塊豬後腿上精肉,重
重摔在面前案板上,比擬著是在切割“聚豐泰當舖”朱胖子的屁股,厚實的精肉落
於案板,發出一聲沉悶的迴響,他也彷彿稍稍舒了一口怨氣。
買肉的大麻子是老顧客,前頭銜尾守火神廟的麻皮潘三。潘三一瞧案板上的這
塊肉,不由詫異的扯起一邊眉毛,嗓門濁濁混混的道:“我說樑柱兒,我是付了你
十五枚制錢,買的是一斤五花肉,你這一刀切下來,不但切的是後腿上的精肉,而
且約莫兩斤有多,這塊肉,敢情是賣給我的麼?”
繆千祥圓胖黑亮的臉龐上半點笑容不帶,睜著那雙亦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瞪著
潘三:“不是賣給你,我倒賣給誰?你左右看看,我這肉案子前,除了你,哪還有
別的客人?”
潘三耐著性子道:“我吃不起這等上肉,繆樁兒,我是老規矩,十五枚制錢買
一斤五花肉,湊合著燉它半鍋,兩三天夠嚼了……”
把屠刀往肉案上“登”的一插,繆千祥道:“沒有錯,麻三叔,你給十五枚制
錢,我今天便賣兩斤上肉給你,賣定了!”
潘三迷惘的端詳著繆千祥,滿頭霧水的道:“這是怎麼一碼事?繆樁兒,你是
昨晚摔了個斤斗,抬身搶著錠金元寶?”
繆千祥撇著嘴道:“我沒這麼好福氣,我是自己跟自己別上了,麻三叔,你就
別問啦,權當我今日吃錯了藥,拿著豬肉比青菜,你拎著你的肉,請吧。”
仔細審視著綴千祥,潘三估定了對方不是在開玩笑,這才伸手提肉,眉開眼笑
的走了開去,一路走,還不時頻頻回頭探望,模樣透著三分看怪物的味道。
繆千祥扯過肉案上那塊油垢污膩的抹布,胡亂擦了擦雙手,衝著旁邊豆腐擔後
正在打噸的老頭子一聲吆喝:“李老爹,麻煩你幫我看看攤子,有人買肉就賣,無
人買肉就收,我先歇市啦!”
老頭子從半睡中驚醒,不由手搭涼棚,仰著一張乾癟的面孔看天色:“歇市?
這麼早就歇市?繆樁兒,如今隔著午前還有老大一段辰光哩……”
繆千祥挪步便走,悶悶丟下一句話來:“管他娘,我是自己跟自己別上了!”
粗瓷碗“彭’的一聲擱回桌上。倒濺出不少酒沫子來,繆千祥盤坐圓木凳上,
臉孔漲得黑裡泛赤,酒碗才放下,又像跟誰賭氣似的再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喀,
將殘酒干盡。
翹一雙腳在對面長板凳上的,是個矮小乾瘦、雙手宛如一對鳥爪子般的很瑣人
物,這時,他先咂了咂舌頭,慢條斯理的道:“樁兒,這事有什麼好氣的?鎮上人
,誰不知道那開當舖的朱胖子是個勢利眼。錢鎖兒,六親不認,只他娘的認得錢?
你不過一個豬肉攤子的主兒,整個身家合起來,連裡帶外,無非是一片肉案,另加
幾十斤豬肉罷了,在他看來,當然是不大稱心,認為你上不了百盤,你待琢磨他外
甥女,他又如何容得?”
繆千祥氣呼呼的一拍桌面:“我中意的是朱胖子外甥女,又不是看上他,這個
狗眼看人低的老東西憑什麼百般阻擾,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譬如昨晚傍黑的事吧
,我好不容易瞅准機會,逮著秋娘出門買針線活的空檔,才只一個箭步跳了過去。
兩句話還沒說到,這死胖子已從門裡撲將出來,一邊拿著大掃把朝我身上亂打,一
面惡聲惡氣的叫罵,說我是癲蛤股想吃天鵝肉,說我癡心安想,又教我去撒泡尿照
照自己的樣子——”
猛然抬頭挺胸,他一模自家的面孔,憤憤的接下去道:“怎麼看?我這樣子有
什麼不好?五官端正,身體結實,頭是頭,腳是腳,如假包換的人模人樣,至少,
比他朱胖子要高明十倍。他不瞧瞧他那副德性,肥頭大耳,凸腰墜肚,活脫一頭豬
,我恨不能在他的肥□上片下兩斤肉來!”
細小的鼻子聳動了一下,這人想笑卻忍住了。
“樁兒,你且稍安匆躁,你踉秋娘的事,急不得,也氣不得;你要明白,你想
的是人家的外甥女,秋娘自小沒爹沒娘,全是朱胖子把她拉拔長大,人又生得一朵
鮮花似地,朱胖子防得仔細,護得周詳,原亦無可厚非,你對朱胖子好歹要順從點
,否則,秋娘可就左右為難啦!”
繆千祥悻悻的道:“我他眼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待怎麼個順從法?
莫非要將那胖子當祖宗供奉著?哼哼,若不是看在秋娘面上,憑朱胖子那塊料
,我一指頭就能戳翻了他!”
這一位笑瞇瞇的道:“當然全是看在秋娘份上,要不然,我這老哥哥也嚥不下
這口氣,我說樁兒,你凡事務必忍著,咱們想法子慢慢跟姓朱的磨,不怕磨得他不
點頭!”
呼了哼,繆千祥道:“朱胖子是黑眼珠對白銀錠,沒有大票錢財,又用什麼法
子跟他磨?如果端指望我這爿肉攤子攢錢積身家,只伯到有譜兒的時候,頭髮都熬
白了,那時辰,還往何處娶活人?”
舉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這人道:“說真的,樁兒,秋娘本身對你怎麼樣?
”
提起此言,繆千祥不禁又有了氣:“本來還挺好,有那麼幾分柔情蜜意,就因
為朱胖子再三攪和,秋娘也免不了畏縮起來,這幾次見面,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
,總覺得大不如從前,說話吞吞吐吐,舉止磨磨蹭蹭,兩個人湊在一塊,就缺少那
股子勁頭……”
手摸著下巴,這一位透著深思熟慮的神情:“還算好,秋娘尚不曾被她舅舅拗
轉了心去,只要人家閨女對你有情,人宰業已成了一撇,怕就怕你是剃頭的挑子一
頭熱,那便大費周章啦;樁兒,別急,穩著來,我楊豹就不信他朱胖子能夠棒打鴛
鴦!”
繆千樣提起桌腿邊的大號錫壺,先替他這位把兄楊豹斟滿了酒,再為自己添上
,一湊唇就下去半碗,抹著嘴角的酒清,他紅著眼道:“你當然沉得住氣,我可心
裡不落實,你想想,豹哥,我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出頭好幾年啦,到如今卻仍孤家
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吃飽,一人困覺全家困覺,與秋娘認識了三年多,僅僅止
於見見面,談幾句體己話而已,每朝正道上提,她那陰魂不散的胖舅,便從中作梗
,打個比方說,宛若石墓理石棺,硬是沒有門!”
楊豹眨著眼道:“樁兒,你果真這麼急著討秋娘?”
繆千祥大聲道:“這還有假的?我想她都快想瘋了,偏偏朱胖子和我作對,愣
是把著關不讓過,豹哥,你不知道我這份苦,一下怕秋娘吃她舅舅逼著嫁了別人,
一下又擔心秋娘自己改變心意,整日價神思恍館、寢食難安,再照這樣下去,我是
非起癲狂不可了!”
楊豹笑了笑:“你且慢著起癲發狂,天還不曾塌下來,事情也沒有糟到這般田
地,我看這樣吧,樁兒,得閒你不妨探探秋娘的口氣,看她那舅舅到底認定了多少
身家才允嫁人?等問清楚了,我們哥幾個大伙湊湊看,如果不足,再另想法子繆千
祥的臉色又黯了下來:“假若單是銀子一樣,多少也有個數目,怕那老小子又在出
身、家世及地位上挑剔,可就難了……”
放下踏在板凳上的一隻腳,楊豹淡淡的道:“這也沒什麼難,在朱端的那雙招
子裡,財富即是一切的表徵,家世、出身、地位,事實上亦差不多是金銀珠寶堆疊
起來的,你給姓朱的一個干舉人窮秀才當外甥女婿,只怕他還不肯要呢!”
繆千祥又伸手擎碗,搖頭歎氣:“大概是我夫妻命宮裡有此一劫,朱胖子便是
老天遣下來岔我姻緣的魔星——”
黃褐色的眼珠子翻了翻,楊豹“嗤”了一聲,面露不屑:“魔星?那朱端如若
你得上魔星,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樁兒,你他娘甭這麼沒出息法,逼到最後,搶也
能替你把人搶來!”
喝了口酒,繆千祥道:“強搶不是路數,豹哥,搶得了人搶不了心,總要秋娘
心甘情願,不傷她的感情才好……說來說去,咳,都怪我自己窩囊。”
楊豹站起身來,打了個酒呃:“你寬念,樁兒,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
然直,你和秋娘,遲早會是一對,我們兄弟伙好歹全為你扛著——我還有點事,要
先走一步,你的問題壓後再談,用不著煩,朱胖子端不了鍋!”
等楊豹一陣風似的捲了出門,繆千祥又獨自怔忡了好一會,然後,他再舉起酒
碗,剛往嘴邊湊,一個俏生生的聲音已響自門外;聲音是俏,口氣卻透著惱:“喝
、喝,一天到晚就知道灌黃湯,光是喝酒,能喝得我舅舅回心轉意?”
繆千祥趕緊打圓凳上站起來,回頭一瞧,果其不然,站在門邊那位蔥白水淨、
窈窕高挑的大姑娘,不是他的夢中人韋秋娘是誰?
急忙搶前兩步,繆千祥搓著一雙手,兩眼光亮,笑得有些令人肉緊:“呢,秋
娘,想不到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韋秋娘靠在門框上,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盡朝屋裡梭溜,那張柔潤靈巧的小嘴
說起話來竟是挺蠻:“怎麼著?我不能來,還是你不高興我來?”
繆千祥哈腰弓背,一臉訕笑:“什麼話,什麼話,歡迎都來不及,怎會不高興
,來來來,秋娘,快往裡請,屋子小,又沒收拾,你可別嫌髒嫌亂呀。”
移步入室的韋秋娘就這麼走上幾步,亦不免搖曳生姿,宛如風擺漾柳浪,柳絮
輕狂,那蛇似的纖腰、豐實的臀股,彷彿在紫色的衣裙中滑動;繆千祥暗裡嚥著唾
沫,趕上前去拉開凳子,又用衣袖在凳面上使力一擦:“請坐,秋娘,這裡請坐…
…”
輕輕坐下之後,韋秋娘的雙眼仍朝屋裡四處張望著,一邊看,一邊歎氣:“這
哪像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個豬窩。千祥,你該不是豬肉賣久了,染上那些畜牲同
樣的懶穢習氣吧?”
話是有些兒不中聽,但得看是從誰嘴裡說出來,詞兒字地吐自那張芬芳嬌嫩的
櫻桃小口,繆千祥縱然心裡不大熨貼,也只剩下唯唯諾諾陪笑的份:“生意忙嘛,
加上朋友多,兩下一攪和夠累人的,回到家來倒頭便睡,自則抽不出空來抬掇房子
,不過呢,一朝能有個人幫我煮飯洗衣,這個家必就大大不同了,如今我正缺這麼
個賢內助!”
白了繆千祥一眼,韋秋娘沒好氣的道:“生意忙?忙你的大頭鬼!我剛才就是
先到市場邊你的攤子上找你,只見肉案頭蒼蠅亂飛,卻不見你的人影。
還不到收市的辰光,你就拋了營生躲回你這破窩來灌馬尿,這叫忙?你真是越
來越懶散了,我舅舅說你不成材,你就不會挺直脊梁叫他看看?非得叫他說中不可
?”
繆千祥吶吶的道:“今天我是心裡煩,越想越嘔,才早點歇了買賣回來喝酒,
其實,喝的也是悶酒……”
韋秋娘唇角一撇:“沒人逼著你,誰叫你喝悶酒來著?”
繆千祥苦著臉道:“還不是為了昨晚傍黑那檔子窩囊事?你那舅舅好不講理,
大庭廣眾之下就給我這等難堪,又是打來又是罵,衝著你,我除了逆來順受,忍氣
吞聲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但受是受了,一口氣卻嚥他不下,想起來彆扭得慌…
…”
沉默了片響,韋秋娘才幽幽的道:“誰叫你那麼猴急,就在家門口便攔著我?
走遠點再說話不行嗎?其實舅舅那麼惡劣,我又何嘗沒有反感?可是他總是我的舅
舅,是我在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個姑娘家,在眾目瞪旺下,能怎麼說、怎麼
辦?千祥,你的委屈我知道,好歹你看在我的份上,千萬別記恨我舅舅……”
真叫紅粉知己不是?繆千祥那股子受用勁就甭提了,化苦著的臉龐上一下子便
像綻開了花,笑得見牙不見眼,一疊聲的回應道:“不記恨、不記恨,秋娘,你的
舅舅還不等於是我的舅舅?自己的尊長嘛,打幾下罵幾句算得了什麼?這點小事我
又怎會往心裡記?”
韋秋娘輕輕頷首:“你能這樣知情明理,我就放心了,千祥,我曉得你向來是
個豁達人。”
嘿嘿一笑,繆千祥又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迷惘的瞧著韋秋娘,道:“對了
,秋娘,你來找我,必是有什麼事吧?我住的地方,你是從來不肯光臨的.邀請你
好多次你都不答應移駕坐坐.今天居然主動找了來,未免透著不尋常……”
韋秋浪面色一整,十分凝重的道:“不錯,是有事,而且還是一樁非常重要的
大事;千祥,平素我不來你這裡,是伯人家說閒話,你不想想,孤男寡女.局處一
室.傳出去該有多難聽?儘管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卻攔不住別人心間種種齷齪想法
,為了我們兩人的名節,我認為還是彼此克制些好,今天我原也不打算來你住的地
方,實在是攤子找不著你,加以事情急迫,沒奈何,才硬起頭皮進你的門!”
一句“進你的門”,聽得繆千祥心頭一蕩.頗有幾分騰雲駕霧的感覺,他醺醺
然、樂陶陶的道:“好秋娘,有什麼事須我效勞,不妨敞開了說,你的事就是我的
事,上刀山下油鍋、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為了你,我沒有豁不上的!”
又白了緩手祥一眼,韋秋娘緩緩的道:“別說得這麼肉麻——這樁事,不是我
的事,但也可以說是我的事。”
繆千祥不解的道:“這是怎麼說?”
韋秋娘靜靜的道:“千祥,我舅舅要請你吃飯,時間定在今天晚上,而且,務
必請你賞光。”
“聚豐泰當舖”的老闆,韋秋娘的舅舅,刮皮胖子朱端要請繆千祥吃飯,更派
了他的外甥女親自來請,這,對繆千樣來說,不啻是天開地變,日頭拗了方向,他
不但大感意外,尚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怔愕:“你舅舅要請我吃飯?秋娘,你沒有弄
錯吧?你舅舅請我去吃飯?莫不成,呃,你另外還有一個舅舅?”
啐了一聲,韋秋娘嗔道:“去你的,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舅舅,哪來的第二個?
你不要胡說八道!”
繆千祥搔著頭道:“秋娘,這可把我弄迷糊了,你舅舅對我的觀感你是清楚的
,他有這麼深的成見,巴不得一棒子敲死我,豈會請我吃飯?”
韋秋娘正色道;
“千真萬確,是我舅舅要我來請你,要是沒有這回事,我怎敢開這種玩笑?那
不但拿著你去找難堪,我也一樣討沒趣;別瞎前咕了,千祥,晚上把自己收拾收拾
,早點過來,莫讓我舅舅等久了……”
舐舐嘴唇,繆千祥,低聲道:“秋娘,令舅忽然來上這麼一手,其中委實透著
玄疑,你知不知道到底他是打的什麼主意?不要擺的是鴻門宴吧?”
哼了一聲,韋秋娘道:“沒出息,你就這麼怕我舅舅?而你又是什麼三頭六臂
的人物,還值得他擺鴻門宴?”
繆千祥道:“小心點總沒錯,許是他眼看攔不住咱們相親相愛,一氣之下,設
計了什麼圈套誘我朝裡鑽也不一定!”
韋秋娘臉兒一紅,又羞又惱:“你在瞎扯些什麼?難和你相親相愛了?真不害
臊——我問你,晚上你是來也不來?”
略一遲疑,繆千祥只有點頭:“來,衝著你我也要來,恁請你老舅要吃我的肉
,啃我的骨,佈下奇門八卦陣,我亦非來不可,刀山上得,油鍋下得,還在乎這點
小風險?”
韋秋娘眉梢子一揚,口氣帶著椰榆:“聽聽吧,不過我舅舅請你去吃一頓飯,
你這德性居然是一派慷慨赴難的悲壯法,小題大做,不知表的是英雄氣短,還是兒
女情長?”
繆千祥苦笑道:“昨晚上你舅舅才像兇神附體似的當眾給了我一頓生活,今天
卻又前據後恭的來請我吃飯,秋娘,你叫我如何往好處去想?”
韋秋娘笑笑,道:“我看舅舅不像有什麼惡意,不但沒有惡意,似乎還心事重
重的樣子,他不肯告訴我為什麼要找你,我也不敢多問,千祥,你去了不就一切明
白啦?”
繆千祥忍不住道:“會不會是,呢,為了談我們兩人的事?”
韋秋娘垂下視線,輕聲道:“我怎麼知道?”
左手握拳擊向右掌,繆千祥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壯烈情懷:“不管他
打的什麼譜,我準時赴約便是。秋娘,這種颶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相思滋味我是
受夠了,今晚上,我就要和你舅舅說個分明!”
韋秋娘欲言又止,只殷殷叮嚀了幾句,翩然自去,繆千祥送出門外,直等韋秋
娘走得沒了影兒,他還站在門邊,滿腦子亂草般不知從何理起。
朱胖子的舉止透著直,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悶藥。
繆千祥彷彿心間打著結,他望著天色,一時裡倒希望辰光過快點,早些見著朱
胖子,也好早些把結解開……幾樣小菜,一壺老酒,酒菜擺置在跨院後的小廳裡,
朱端坐在桌子上首,繆千祥坐在他對面;燈光搖曳中,朱端的一張肥臉神色晦暗,
陰沉沉的。
這地方繆千祥還是頭一次來,他好奇的向四處張望著,沒注意主人的表情不對
,心裡只盼望整治好酒菜就退進屋內的韋秋娘能再出來一次。
乾咳一聲,朱端親自為繆千祥斟滿了酒,雙手舉杯笑得十分勉強:“來,千樣
,這一杯,我先敬你——”
繆千祥連道不敢,一口把酒干了,朱端拿起筷子,虛虛讓著:“吃菜,吃菜,
臨時請你過來,沒準備什麼好東西,你可別嫌棄才好……”
夾起一塊雞凍塞進嘴裡,繆千祥多少有股怪怪的感覺,他心口不一的道:“哪
裡哪裡,大叔大客氣了,平時想來拜謁大叔,又怕惹大叔生氣,幾次硬起頭皮,卻
只敢在門外徘徊,今蒙寵邀,實在惶恐……”
朱端呵呵子笑著,卻毫無笑的內涵,那腔調聽在繆千祥耳中,竟似在哭;朱端
一時不曾接話,繆千祥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好,兩個人面對面的笑,笑得氣氛很僵
。
於是,繆千祥又夾了一筷蔥烤鯽魚送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還繼續扮著笑容
。
朱端放下筷子,直愣愣的盯著繆千祥瞧,他是瞧得如此專一審慎,不禁令繆千
祥內心打鼓,暗忖著這胖子莫不成腦袋裡岔了根筋?
好半晌之後,朱端驀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你很中意我們家秋娘?”
料不到是這麼個單刀直入法,繆千祥臉上的笑容像是抹著一層漿糊,半濕不干
的繃得難受;他嚥下口裡的魚瀝,聲音濁重:“不瞞大叔,我不止是中意,簡直想
她想得快瘋了!”
嘿嘿笑了起來,朱端兩頓肥肉都在顫動:“好,好,這就好辦,這就好辦……
”
繆千祥迷惑的道:“大叔的意思是?”
朱端先替繆千祥再斟上酒,才雙手疊腹,迷著眼道:“你,呃,有沒有心要秋
娘當老婆?”
繆千祥直覺感應到對方話裡包涵著其他不可解的意義,卻沖口道:“當然有心
娶她,還望大叔成全。”
嘴裡這麼說,他兩眼也正望著朱端,下意識中,明白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朱端潤了潤他肥厚的雙唇,慢吞吞的道:“千祥,你哩,雖說長得太高馬大,
一身結棍,頭是頭,腳是腳,像個人模人樣,但可惜出身太低,又沒什麼家當,我
們秋娘自小矯生慣養,固然是她爹娘死早了,卻在我的拉拔下沒吃過一點苦,受過
一點罪,我疼她愛她,猶如已出,如果把她許給了你,好比一朵鮮花插牛糞,太也
委屈了她!”
又來了不是?這一套!繆千祥氣往上湧,卻警惕的自我克制,嘿嘿笑著:“錢
是人賺的,財是人攢的,大叔,我還年輕,朝後的時光長著,金山銀山不敢說,過
日子總不會虧待了秋娘,將來便開不成像你這般的當舖,吃飯卻還有餘裕……”
朱端搖搖頭:“等熬到那時,只怕秋娘早把頭髮都愁白了,千祥,不是我勢利
眼,生活現實哪!”
繆千祥忍耐的道:“我養得起秋娘,而且,我認為夫妻間情感的契合,應該勝
過物慾的追求……”
朱端面孔上的表情有點古怪,他用力吸吸鼻子,目光投注在桌間另一盤紅燒肘
子上,似乎是在研究這盤肘子的風味,但說的話卻與肘子毫無關聯:“千祥,我是
白手起家,辛苦立業,掙扎了這大半輩子,我知道什麼叫人情,什麼才是生活……
先不提這些,假如我告訴你,我同意把秋娘許給你,你怎麼說?”
幾乎就要從椅子上跳將起來,繆千祥生恐自己聽錯了,他直愣愣的望著對面肥
頭大耳、臉龐團團的朱端,竟抑壓不住聲音的顫抖:“大叔,你,呃,你方纔可是
在說,答應將秋娘許給我?”
雙層的下巴微微抽動,表示朱端是在點頭了:“不錯,我是這樣說,你願意娶
她麼?”
繆千祥閉閉眼,努力將那股激奮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他不由自主的笑著:
“願意,大叔,我是一千一萬個願意,天可憐見,這本就是我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
的期望啊……”
朱端微微含笑,“嗯”了一聲,這種狀似讚許,又似鼓勵的反應,使繆千祥熱
血沸揚,精神亢奮,渾身有如騰雲駕雷般的輕飄,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盪,霍地
離座而起,衝著朱端便是長揖到地:“多謝大叔成全,我現在才知道大叔往日的苦
心孤詣,棍棒之下,惡言之中,原是勞我筋骨,磨我節志,是要我領悟成家不易,
創業維艱,喻示我奮發向上的玄機,點化我切莫自棄的手段,大叔、大叔,大叔用
意之深,實在令我又是慚疚,又是感激……”
朱端不由呆了片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還有這麼深妙的本事來批項教人
。繆千祥這一頓實際上出自肺腑的恭維,要不是房中並無第三者存在,朱端差點就
以為是在說另一個人了,突兀間,他欠身伸手架住繆千祥的勢子,急切的道:“慢
來慢來,你先莫著急,我的話只說了一半,還有下文,你坐好,且等我把話講完再
做道理。”
繆千祥一時叫這個意外的喜訊沖昏了頭,回座之後,猶目傾身側耳,擺出一副
恭聆訓示的模樣,神色中,隱隱然已有了新郎官的味道。
佯咳一聲,朱端末免有幾分尷尬的道:“我說千祥,秋娘那丫頭,你是願意要
她的了?”
繆千祥誠心誠意,誠惶誠恐的道:“願意,願意到了極處。”
朱端道:“而我也答應了這門婚事,嗯?”
臉上又似綻開了一朵花,繆千祥尊重的道:“都是大叔成全。”
朱端用手指捻了捻耳墜,胸有成竹的道:“不過,我卻附帶得有一個小小的條
件,只要你依了我的條件,秋娘就是你的人了。”
心腔子一緊,繆千祥的興奮感猛的便冷卻了一半,他忐忑的問:“大叔,不知
這附帶的條件是什麼?”
拿起酒杯來輕抿一口,朱端故示悠閒自若:“這個條件,就是我所說的‘下文
’,千祥,你要辦得到,夙願自然得償,我不但同意秋娘嫁你,另有一份豐厚嫁妝
陪綴;反過來說,如果你沒法子履行這個條件,嘿嘿,你就還是你繆千祥,管自回
去賣你自己的肉吧!”
這不叫翻臉無情叫什麼?繆千祥怔愣了一會,才期期艾艾的道:“大叔,我,
我還不知你附帶的是個什麼條件。但凡能之所及,我總依你就是……”
又“嗯”了一聲,朱端放下酒杯,形態轉成了先前那樣的晦黯苦澀,像是這一
瞬間,那剛剛消褪的一片陰影重再罩臨他的心中:“千祥,你可知道左近的三府十
一縣方圓,頭一號富家翁是誰?”
料不到朱端會問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來,繆千祥思索了片刻,遲疑的道:
“我也是聽人傳說,附近這三府十一縣,最有錢的人家,好像是鄰縣歸德的黃三裕
黃家,那黃三裕人稱‘黃金櫃’,說他家裡的金子全用大鐵櫃裝著封在石牆裡,隨
便抓一把出來,就能買下半條街……”
朱端干啞的笑笑:“黃三裕家是左近地面的首富沒有錯,但外傳亦未免言過其
實,多少誇大了些,他有錢是有錢,卻大半分佈在田產生意上,現錢並不太多,拿
鐵櫃裝金子封在石牆裡,何不如將金子換開了做買賣來得有利頭?稍懂打算盤的人
,就不會辦這等傻事……”
繆千祥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自己要娶韋秋娘當老婆,朱端好不容易答
允了這門婚事,卻又突兀的附帶了一個條件,如今未談條件內容,卻搬出歸德縣的
富翁黃三裕來,風馬牛不相關嘛,這黃三裕與他娶老婆扯得上什麼鳥的牽連?
朱端似乎看得出繆千祥的心事,他慢條斯理的接著道:“你先別急,千祥,來
,喝點酒,吃點菜,慢慢就談到關節上了。”
繆千祥的黑圓面龐上泛著一層紫赤,他咧咧嘴,興味缺缺的道:“老實說,大
叔,眼下我心底不落實,在未曾洞悉通盤事情之前,別說喝酒吃菜,我連坐都坐不
安穩,你老發發慈悲,還是早點把前因後果給我點明了吧!”
朱端半瞇著眼,緩緩的道:“好,我便長話短說,免得你懸著顆心空在那裡焦
躁;約莫七天以前,黃三裕的三姨太,也就是他最最寵愛的一個侍妾,忽然被‘仙
霞山’‘七轉洞’的一伙強人擄劫了去,當天身價便開了過來,要五萬銀子贖人,
黃三裕當然願意破財消災,捨錢救人,問題是對方的期限逼得太緊,言明當天入黑
之前就要湊到這筆數目,別看黃三裕家當厚實,要在一時三刻湊齊五萬銀子,亦非
易事,倒想出一條求現的路子——來找我。”
繆千祥愣愣的問:“找你?你和他有交情?”
眼珠子一翻,朱端道:“交情?我和他有什麼交情?
老實說,在這個人間世上,我還沒有值上五萬兩銀子交情的關係;他來找我,
因為我是開當舖的,但凡幹我們這一行營生,總有大筆現銀儲備著好周轉,他是拿
了東西向我押噹!”
“哦”了一聲,繆千祥卻又詫異的道:“莫非歸德縣境內便沒有其他當舖,他
卻為何捨近求遠,繞這麼個大圈子來麻煩你?”
胖臉微昂,朱端是一副略帶得意的神情:“這個你就不懂了,其一,黃三裕是
地面上的富戶,算得上有頭有臉,不管為什麼原因,上當店總是樁不光彩的事,裡
外都得忌諱點;其二,別看我這號“聚豐泰”買賣氣派不大,店門不寬,卻是附近
百來裡方圓內有數的殷實商家。你以為做生意憑什麼?憑的就是本錢厚,尤其干我
們押當這一行,更是少不得底子紮實。所以麼,黃三裕思來想去,挑挑揀揀,便捧
著他那傳家之寶,前呼後擁的上了我的店門……”
繆千祥道:“什麼傳家之寶,竟能當到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朱瑞雙目放光,滿臉的驚羨讚美之色,就好像那件寶物便在他的面前,在他的
鑒賞之中,形容裡,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慕鐘愛情懷:“那是一條龍,一條通體
碧翠精雕的翠玉龍,龍長首尾二尺有三,體高三寸掛一,整條玉龍呈現著翹首踏雲
之貌,姿態矯昂,栩栩如生;雕鑿玉龍的材料,是千年以上的最佳硬玉,不但是由
整塊玉材精雕,而且色澤一致,毫無暇疵,那種透明的碧綠,晶瑩的翠麗,就像是
手捧著一汪凝結的水藍,冰潔涼潔,潤膩堅滑,天下最美的處子肌膚,也比不上它
的觸感於萬……這條翠玉龍不但雕工好,最奇的是一雙龍目,竟然就在那個原該雕
出眼睛的部位,有天生的兩點丹朱,紅芒閃耀,更增精妙……那條龍擺在案上,只
見碧光波炫,龍鱗顫動,頭爪峰峰裡,隨時都有破空飛去的神韻,乖乖,那是件寶
,真真正正是件至寶啊……”
繆千祥吞著口水,道:“照你這樣一形容,可不真是件寶?當五萬銀子,該是
不成問題了……”
兩眼一瞪,朱端似乎在責怪繆千祥孤陋寡聞,太不識貨:“五萬銀子?千樣,
專家說.該條翠玉龍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休說五萬銀子,便當上十五萬兩銀子也不
算多;
早年我曾見過同樣玉色翠材的一件佛雕,尺碼小得多,約莫只有人的巴掌上下
,已值到六七萬兩紋銀,那件佛雕的雕工又還遠不如這條翠龍的精細,黃三裕又當
五萬兩銀子,我算撿著便宜貨了……”
繆千祥迷惆的道:“這不是一樁好事麼?萬一姓黃的在期限之內不及湊錢來贖
,大叔光憑這條翠玉龍,就能大發啦。據我所知,像這麼高額的押當物,當期僅有
一個月的時間,過期不贖或不來付息,東西便算流當了!”
朱端頹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態仿若一隻洩了氣的球,恁般沮喪又痛苦的道:“
我原是這麼盤算著,但做夢也想不到就在黃三裕當過這條翠玉龍之後,昨天半夜裡
便來了事,一樁天大的災禍竟降到我的身上!”
心頭猛的一跳,繆千祥愕然道:“出了什麼事?”
朱端沙著嗓門,模樣如喪考批:“昨夜三更,我人躺在床上,卻突的被揪翻於
地,照頭對臉的是三把亮晃晃的鋼刀,房裡一片黑,只一隻燈籠頂在我眼前,他們
拿刀逼著我,硬要我把黃三裕質當的那條翠玉龍交出來,我自是不從,跟著腰脅間
就狠挨了兩腳,痛得我差點沒閉過氣去。我一看苗頭不對,且先顧著老命要緊,萬
不得已,只有把那條翠玉龍交給他們……“繆千樣不由呆住了,過了一陣子,他方
開口說話,腔調竟和朱端一樣的沙啞:“這是說,寶物被人搶走啦?”
朱端垂著腦袋,似在呻吟:“可不是被人搶走了……千祥,他們搶走那條翠玉
龍,不啻是要我的命,不提我絕大部分的本錢已投注在這票押當物上,只等一月期
到,黃三裕前來贖當,我卻是拿什麼東西還給人家?就算我賣盡所有,也抵不上那
半條龍的身價,萬一人家再不要錢,堅持贖回押當品,我除了傾家蕩產,恐怕還有
得長期牢飯吃了……”
繆千祥思量了片刻,道:“我看,到時不妨向黃三裕明說,東西被人搶了,務
求他包涵則個……”
跺了跺腳,朱端氣急敗壞的道:“你怎麼想得這麼天真?輕輕鬆鬆一句話,人
家肯相信麼?就算他相信,我又如何賠補人家?連我這一身人肉墊上,夠不夠半條
龍的價錢都是問題!”
僵默了一會,繆千祥小心翼翼的道:“那麼,大叔又是個什麼意思呢?”
朱端沉沉的道:“我要你設法去把那條翠玉龍給我奪回來,千祥,這就是我答
應你娶秋娘的條件;東西拿回來,馬上給你們辦喜事,否則,我倒了邪媚,也便宜
不了你!”
繆千祥十分為難的呆坐著,心緒起伏,思潮翻騰——不錯,他除了有一身好力
氣,從小也練得幾手硬功夫,江湖事亦不外行,但到底他不是闖道混世的出身,也
從來不曾同那些殺人越貨的黑路人物糾纏過,像這樣真刀真槍玩命的把戲,他從無
類似經驗,這乃是虎口奪食的勾當,扛不扛得下來,半點把握都沒有,而一個弄不
巧,恐怕就變成有去無回的結局了;事情是這麼難、這麼險法,可是,卻關係到他
和韋秋娘的姻緣,一想到韋秋娘,他就更加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應承才好了……
一旁察顏觀色的朱端故意放重語氣,緊逼著道:“你怎麼決定?接不接受我的條件
?多想想秋娘吧,過了這座村,就沒有這爿店啦!”
思維慌亂中,繆千祥像在和自己掙扎:“可是,大叔,可是你還不知道是什麼
人搶了那件寶呀!”
朱端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不徐不緩的道:“我當然知道,那些黑心黑肝
的東西在打劫我的當口,曾有人提到‘蛇四哥’如何如何;今天一大早,我就去到
鎮上“大威道場”拜訪了場子裡的李大教頭,向他請教這‘蛇四哥’的出身來歷。
李大教頭不愧是熟知兩道的老江湖,果然一問就著,此人號稱‘角蛇’,名叫裴四
明,是‘仙霞山’‘七轉洞’的三當家,拿他的身份和黃三裕的案子一對證,再與
我的被劫相印合,其脈絡連傳,因果自則分明了!”
繆千祥吶吶的道:“大叔,只憑幾句閒話,一個人名做依據,似乎不足憑飄劫
匪的身份吧?”
朱端一下子上了心火,大聲道:“那干強盜若是與姓裴的沒有牽扯,他們為什
麼提他的名字?姓裴的是‘仙霞山’一干匪人的頭子,擄劫黃三裕小老婆的就是他
們,而黃三裕是找我當的寶,拿的贖銀,你只要動動腦筋聯想一下,馬上便會明白
我這麻煩是怎麼來的!”
繆千祥艱澀的道:“大叔的意思,是說黃家那邊洩了底,漏了財源來處,‘仙
霞山’的土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著摸上來,連你一道坑了?”
重重一哼,朱端粗暴的道:“總算你開了竅,這種事,好比禿頂上的虱子,明
擺明顯著,再要想不通,豈非白癡一個?我倒是問你,你到底答不答應去幫我找回
寶物?”
暗裡一咬牙,繆千祥將心一橫:“我,我去!”
表情的變化就有那麼快法,朱端立時後開眼笑,掀起屁股來隔桌拍了拍繆千祥
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贊不絕口:“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塊材料,有
種,有膽識;將來我有你這麼一個外甥女婿,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千祥,好好干,
你知道我無親無故,僅得秋娘一個甥女,往日我的一切都是秋娘的,呵呵,是秋娘
的不就也和是你的一樣啦?”
話是沒有錯,繆千祥心裡想著,問題是得有法子將性命留到那時才行,馬上就
要身入虎穴持虎鬚去了,能不能喘著一口氣回來,他是毫無信心,萬一出師不利挺
了屍,莫說繼承不了朱胖子的財產,娶不上韋秋娘,甚至連他繆家的煙火都要斷個
丈人的了,如何還談得到其他?
這時,朱胖子興沖沖的舉起杯來,對著繆千祥咧嘴笑道:“來來來,千祥,幹
這一杯,算是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可得記住,你去辦這樁事,最多只有二十
幾天的時間哪,千萬別把辰光耽誤了!”
繆千樣一仰脖頸干了杯中酒,酒入喉頭,他才發覺,原來喝了多年的黃湯,竟
是這麼個苦、又這麼個辛辣法!
朱胖子扭回頭去,開始向後房那邊吃喝著韋秋娘出來陪客——多麼現實不是?
縱然使這條下作的美人計,竟也扣准了時機才肯現實!
繆千祥沒有吭聲,管自取壺替自己斟酒,他算豁出去了,不喝,也是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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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偏向虎山行】
楊豹背負著雙手,在繆千祥這間破屋裡來回踱步,他眉宇深鎖,顯見心事極重
。
現在,繆千祥可沒有喝酒,只呆呆的坐在那兒,兩眼無神的跟著楊豹的腳步轉
動。
歎了口氣,楊豹站定了問:“樁兒,你果真答應了朱胖子去幫他辦這件事?”
繆千祥無精打采的道:“就像剛才我原原本本告訴你的,我答應了……”
楊豹低沉的道:“那麼,你實際上是不是要去辦呢?”
猛然抬頭,繆千樣提高了嗓門:“這還用說?別看我是個殺豬賣肉的,照樣懂
得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答應了人家不算數,朝後如何立身處世?更逞提這
中間尚干繫著秋娘同我的婚事了!”
楊豹陰著面孔道:“樁兒、繆樁兒,你怎麼這樣湖塗,這樣幼稚,這樣魯莽?
朱胖子托你的事,豈是輕易做得到的?他拿秋娘當餌,引你賣命,實則是叫你跳火
坑,攀刀山啊!可憐你為了一個女人癡迷心竅,竟敢貿然允諾了他,樁兒,趕到未
了,別說你娶不成韋秋娘,堪堪尚得將自己一條性命賠上!”
繆千祥臉紅脖子粗的叫嚷著:“我不管後果如何,我既然答應了朱胖子,好歹
都要去試上一試,能成自是最好,不能成我也認了,叫我食言背信,高低不干!”
楊豹冷靜的道:“你以為你是誰?武林高手?一代宗師?樁兒,你只是個空有
幾斤笨力氣,練得幾手莊稼把式的屠夫而已,你想去‘仙霞山’‘九轉洞’那千人
王口裡攫食,我把你好有比——雞蛋碰石頭、螳螂擋大車,十成十,你是砸定了!
”
兩眼一瞪,繆千祥悻然不服的道:“笑話.‘仙霞山’那伙匪類,再強也不過
是些肉做的活人,莫不成個個都是三頭六臂,銅筋鐵骨,會得騰雲駕霧,七十二變
?我至不講亦算是身強力壯,練了多年功夫,雖不敢說飛簷走壁.摘葉卻放,硬碰
硬的拚殺自信還能應付;你們都知道叫我樁兒,我這樁兒的意思就是又粗又渾,宛
如樹樁鐵墩一股堅實結棍,一朝真待豁開,我不信便會那麼不夠稱量!”
又歎了口氣,楊豹苦笑著道:“樁兒,你有討好身子骨,不錯,你學過多年武
功,也不錯,但你可知道你缺乏實戰鬥很的經驗7殺人不是件容易事,練得一身殺
人的技藝更不容易.一般的武功與真正搏擊的手法,其中是有著差異的,那要經過
長久的磨練和體認才辦得到,你從不曾親歷血腥,嘗試殘暴,又不曾行走江湖,廝
混兩道,怎麼鬥得過‘仙霞山’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牛鬼蛇神?更逞論明辨利害,審
時度勢了……樁兒,江湖險啊,多少英雄好漢理骨其間,飲恨其內,你一個市井賣
肉的販子,如何得悉這裡頭的複雜陰詭,千奇百怪?唉……”
愣了半晌,繆千樣仍然一挺胸膛,固執的道:“豹哥,我既然答應了朱胖子辦
這件事,我就一定要去辦,成敗在所不計。”
楊豹緩緩的道:“樁兒,你可要弄清楚,一旦你趟了這灣混水,後果之嚴重,
恐怕不止是成敗的問題,而是生死的分野了!”
咬咬牙,繆千樣形色悲壯的道:“恁清如此,我也認命!”
楊豹雙臂環胸,冷冷瞅著他這位賣肉的老弟,道:“決定了?”
用力點頭,繆千祥道:“決定了!”
楊豹盯著問:“不再考慮,不再斟酌?”
繆千祥只簡短的吐出一個字:“不!”
順手拉了一張圓凳,楊豹面對面的坐在緩千祥之前,語氣極為誠懇的道:“既
是動不住你,餘下的就只有兄弟間的關懷,我倒要聽聽你的計劃,你打算怎麼去,
如何下手,事成或事敗,都有些什麼因應之策。”
愣了一陣,繆千祥十分不自在的道:“我,我沒什麼計劃,總歸是要去就會,
你不是說過麼,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人到了那裡橫豎是想得出法子
來的……”
楊豹凝重的道:“這個比喻原是打在你和秋娘的姻緣上,與你現在要干的事不
能相提並論,這可是玩命的勾當;樁兒,像你這樣毫無準備的蠻闖一通,根本就沒
有成功的機會,搞不巧,只怕連正土地的面都碰不上,便叫人家把你擲到山澗喂狼
去了……”
繆千祥氣惱的道:“我又不是塊木頭,豈容得那干匪類如此撥弄?豹哥,我承
認你比我多見過世面,江湖花巧懂得比我深,但我總也是個活蹦亂跳的大男人,不
是三歲稚童;此去‘仙霞山’,險是夠險,卻決不致於稀鬆到一個照面就擺手的程
度,你未免太也小看我了!”
楊豹幽冷的道:“你錯了,樁兒,我不是小看你.我是在關心你,換成別人,
我大可不必有如此沉重的精神負擔,你還不瞭解我現在的感受,樁兒,眼看看你,
我好生難受!”
咧咧嘴,繆千祥不解的道:“眼看著我,你好生難受?這倒怪了,豹哥,你難
受什麼?”
低喟一聲,楊豹沙沙的道:“樁兒,這一時裡,你雖是個活人,但在我看來,
卻已和個死人差不遠了,我們兄弟一場,你叫我怎麼能不難受?”
連連朝地下吐了幾口唾沫,繆千祥咧牙嗔目:“虧你還是做哥哥的人,老弟涉
險在即,不來上幾句好口彩,偏偏觸我霉頭,你是成心和我過不去還是怎的,真他
娘晦氣!”
楊豹苦笑道:“實話好說不好聽,我說樁兒。”
繆千祥吊起雙眉,賭氣的道:“你也不用拿言語來諷刺我,真到了那個辰光,
只要你記得按時給我燒燒冥紙,渡渡亡魂,就不枉我們哥兒們相好這多年了!”
目光灼亮的看著繆千祥,楊豹忽道:“樁兒,你心裡頭,莫非沒有某一種想法
?”
繆千祥悶懨懨的道:“事情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其他的想法?”
楊豹嚴肅的道:“難道說,你不曾想到請我或是找遷來喜、姜福根、潘一心等
這些兄弟伙幫忙?”
吁了口氣,繆千祥倒是挺坦白的道:“想是想過了,所以才先找了你來商量,
孰知你一開頭就澆我的冷水,碰我的釘子,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但沒有
絲毫拔刀相助的表示,甚至還反過來再三壓制於我,情形弄成這等光景,你叫我如
何再向你啟齒求助?我剛才尚在打算,索性一咬牙,自己認了命吧!”
楊豹摸著自己下巴,道:“樁兒,說真的,我先前不是澆你冷水,更不是碰你
釘子,因為茲事體大,關係著的不止是你一個人的性命,我才向你再三分析利害,
明言因果;我們幾個人在神前焚過香、叩過頭,更起過誓要同生共死,福禍偕與,
把子拜下來就是兄弟,兄弟豈能不幫兄弟?而在我給你提出意見之後,你若仍然堅
持你的立場,非去不可,我們也只好拿鴨子上架,為你陪綁了!”
繆千祥又驚又喜,神情激動的道:“豹哥,你的意思是,嘔,你們要幫我去捻
股去辦這件事?”
楊豹笑得有些艱澀:“兄弟是用來幹什麼的?尤其如此險惡的勾當,我們怎忍
心讓你獨自承擔?樁兒,再是難、再是苦,死活大伙也在一遭,所以說,不只你認
了命,我們通通認了命,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繆千祥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們不會眼睜睜的見死不救,要我獨自個去探虎
穴、打虎鬚,豹哥,夠意思,我這邊廂先謝了,將來我與秋娘但能結合,全是各位
老哥哥所賜——”
說到這裡,他卻又遲疑起來;
“不過,豹哥,你是有了承諾,但來喜哥、福根哥、一心哥他們是不是也願意
幫這個忙?到底是生死攸關的事,他們至今還不知內情哩!”
楊豹平靜的道:“大伙在一起攪和這麼多年,誰不明白誰的性子?我敢打包票
,他們都不會稍生猶豫,絕對一聲招呼就上路,問題僅在這一上路,能剩幾個人回
來了……”
背脊上突生寒意,繆千祥喃喃的道:“豹哥的顧慮極是,我,我實在無權要求
兄弟為我冒這種危險……”
擺擺手,楊豹沉著的道:“一柱香上天聽,一個頭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鑒的
,豈有!陸難苟免的道理?樁兒,你不必內疚,更不必憂惶,兄弟伙講求的是個義
字,如果連這點體認都沒有,這點考驗都通不過,我們交給八拜,不是笑話麼?”
望著楊豹那張瘦窄於黃、疏眉細目、幾近猴瑣不揚的面孔,繆千祥在這一剎間
竟覺得如此湛亮、如此堂皇,充滿了果決的英氣,堅毅的神韻,大有從容就義前那
種烈士無懼的凜然之概——這就是楊豹,向來庸祿平凡的楊豹麼?這就是那擅於三
手之技有“大空空”之稱的楊豹?一時裡,繆千祥幾乎有些不認識了。
素來騎馬的經驗不多,繆千祥這一騎上馬背,還真有些不大習慣,幾十里路淌
下來,不但腰酸背痛,兩邊胯骨都發了麻,回顧他左右前後的楊豹、遷來喜、姜福
根、潘一心幾人,卻是談笑自若,馳騁如常,完全不當一碼事,這時,他算上了第
一課,闖江湖的滋味不好受,就連騎馬這麼簡單的玩意,竟比他殺豬賣肉都要麻煩
!
汪來喜是個頭大身子小,四肢粗短的中年漢子,別看他發育不夠均衡,外表扎
眼,卻生了個聰敏過人,蘊孕著千奇百怪主意的好腦筋;姜福根是個瘦子,瘦得像
條竹竿,也輕得像條竹竿,高來高去,是一等一的好手;潘一心則又矮又胖,團團
圓圓、粗粗渾渾的似一座水缸,在他們哥幾個當中,數他的功夫最強,此番前往“
仙霞山”去虎口攫食,楊豹是早打了譜要潘一心抗陣頭的!
“仙霞山”如今遠在百里之外,有得走了。
此刻,繆千祥策騎靠近了潘一心,顯得有些憂慮的道:“一心哥,你說‘仙霞
山’那撥子殺才,他們的頭兒叫‘活斧’莊有壽?”
點點頭,潘一心笑瞇瞇的活似個彌勒佛:“不錯,是莊有壽,坐第二把交椅的
那個,號稱‘飛棍’,名叫齊靈川,第三個當家的你已經知道了,‘角蛇’裴四明
……”
嚥了口唾沫,繆千祥道:“這幾號人王,本事大不大?”
潘一心沉吟著道:“若要論他們本事大不大,樁兒,這要看以什麼人來打比了
,舉個例說,他們在某些武林宗師或江湖巨梟的眼裡,可能不算什麼角色,但要叫
一般小混混來看,說不定就仰之彌高啦……”
繆千祥道:“他們,呢,若是和你比呢?”
潘一心笑道:“樁兒,你也是三十好幾的大男人了,不作興問這種半調子的話
.我和他們怎麼個比法?以前既不相識,又沒有交手的經驗,誰強得過誰,如何能
夠下斷言?”
抹了把額門上的汗水,繆千祥道:“我們哥幾個.一心哥,數你的武功最高,
要是硬打,非得靠你不行,假如你吃了癟,豈不是磨盤掉進雞窩裡,砸了蛋啦?”
潘一心打了個哈哈,卻是語重心長的道:“團結才有力量,樁兒,這檔子麻煩
雖然由你招來,但我們兄弟伙卻該共同肩承,事情臨頭,大家要群策群力才能發揮
制改功效,不是單單指望共一個人便可過關奪旗,尤其搏命拚鬥之事,亦非僅憑技
擊修為的高深分判輸贏,這裡面,機運、膽識、智慧,都佔了極大的比例……”
繆千祥喉嚨泛干的道:“也不知怎的,一心哥,越往前走,我越覺惶恐不安,
更越覺當時的承諾過於草率衝動,這等要命的把戲,怎麼不多想想就一口答應下來
……”
深深看了繆千祥一眼,潘一心呵慰的道:“樁兒,當然你有你的苦衷,我們幾
個做哥哥的都不怪你,事情呢,你固是莽撞了些,可是誰叫其中夾著個韋秋娘,誰
又叫我們有這種好交情?既是允了人家,便如過河卒子,只能靠前,不能後縮,你
把心定下來,前途吉兇,好歹我們是連在一起。”
繆千祥苦著臉道:“現在一想,才知道自己捅出了多大紕漏,連累了多少人…
…”
潘一心道:“別犯愁,反正已是騎上虎背,一路淌到底就對了!”
跟在他們後面的汪來喜搶上一個馬頭的位置,似笑非笑的瞅著潘一心,道:“
潘肥,你倒懂得避重就輕,端揀好聽的講,這一遭上‘仙霞山’,你不扛在陣前又
叫誰扛在前陣?怎麼著,‘回龍腿’這三個字是用來唬人的麼?”
潘一心笑吟吟的道:“你也不用燒野火,我說來喜二哥,到了關口上,我要拚
得過,孫子才裝孬;若是拚不過,大伙只好湊合著朝上拉。其實鬥力不如鬥智,胸
懷兵甲,腦存略謀,方為萬人故,以我匹夫之勇和你一比,差遠去呀。”
遷來喜面孔一場,是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要說到用腦筋,潘肥,你的確得
靠一邊站著,我呢,雖不敢自比諸葛亮,卻也不讓劉伯溫,這回幫樁兒上事,運籌
帷幄,全看我的了!”
望著汪來喜馱在馬屁股上那一大包油布裹卷,潘一心道:“我知道你的花巧多
,這不是連吃飯的傢伙都帶在身邊啦?”
伸手拍拍後面的油布裹卷,汪來喜舒眉展顏:“‘巧班才’是白叫的?潘肥,
瞧著吧,任是‘仙霞山’那一伙子毛人藝強勢大,我也能弄得他們雞飛狗跳,直著
嗓門喊天!”
潘一心嘿嘿笑道:“只等著看你的手段了……”
前頭的姜福根忽然轉回臉來冷嗤一聲,一張瘦扁的面盤上滿是挪份之色:“真
正大言不慚,腦筋裡多幾條紋路有什麼大不了?
這能救得了命?‘回龍腿’也只不過就是胳膊腿靈便點,能踢翻個活人罷了,
像我,進可以攻,退可以跑,一旦場面不對,我微鴨子這一跑,勝似一陣風,包管
誰都追不上,這才是延年益壽的絕活兒哩!”
汪來喜連連搖頭道:“姜三,你可真叫有本事哪,兩邊這還不曾接仗,居然就
先想到逃命,而且尚只顧到逃自己的命,既是如此,何不眼下就拉腿?這裡隔著‘
仙霞山’還遠,管保他們追你不上;‘一陣風’是人家這麼叫你,可不是稱讚你逃
起命來也像一陣風!”
姜福根瞪著那雙三角眼,道:“我只是打比喻,稱量一下誰的本事好,效用高
,哪一個說我要逃命啦?你他娘冤著人說話,亦叫做是‘胸懷兵甲’‘腦存謀略’
?哦呸!”
在前開道的楊豹,不耐煩的側首嗆喝起來:“都他娘的吃撐了不是?眼瞅著隔
夜就要到地頭了,不想想用什麼法子卻放奪寶,只管自傢伙在那裡磨嘴皮子,你們
是煩也不煩!”
姜福根哧哧笑道:“豹哥,兄弟們前面亦無須充作的老大,你除了那雙爪子偷
得巧、盜得妙,要憑真才實學,還得跟我多磨磨呢!”
楊豹“噗”聲笑了出來:“去你個二舅子的!”
鞍上,汪來喜不由歎喟的道:“就靠我們這幾塊東拉西湊的雜牌料,居然便拉
起馬頭去長徵人家‘仙霞山’那一幫有組有織的強梁,自己尋思下來,也不免一頭
冷汗……”
姜福根一旁吊起眼角道:“剛才還在調侃我想拉腿,只這一會,自家卻也洩了
氣,我說我們來喜二哥,你含糊了?別怕,有你三弟我替你撐看腰哪,萬一到了逃
命的辰光,你放心,我忘不了扯你一把!”
汪來喜唇角微撇,道:“你替我省省吧,姜三,因為好一陣子你不曾見我施展
手段,誤以為我老朽啦?告訴你,寶刀不會老,且看到時候誰得倚著誰!”
看光景看了好一陣的繆千祥,趕緊插進嘴來:“各位老哥哥都有一套,誰也不
比誰低一頭,只是弟弟我,要仰仗各位老哥哥幫襯拉拔,此去‘仙霞山’,全靠各
位的大力了!”
潘一心聞言笑道:“樁兒,緩樁兒,今天我才發覺,你生了好一張巧嘴,你該
挑的擔子,竟全然肩到我們胳膊上,你可要明白,一朝事成,娶媳婦的是你,不是
我們呀!”
黑臉透紅,繆千祥不停拱手:“誰叫我是弟弟呢?各位老哥務必多多包涵,這
番恩情,我是記住了!”
姜福根皮笑肉不動的道:“聽聽樁兒的口詞吧,裡子面子,娘的他全占啦。”
這時,前行的楊豹回頭叫道:“半里外是彝家溝’,伙計們,省下精神到等家
溝’打尖歇馬哪……”
潘一心精神突的一振,在馬背上撐長了腰,伸手朝前指指點點:“豹哥,‘李
家溝’我熟,南來北往,少說也走了幾十遭;‘李家溝’共有兩家客棧,前頭的一
家‘安樂居’住不得,設備差,東西又貴,那店主孫環眼兒是個錢剝皮,人客來往
,好歹他要剝一層,後頭那家‘荷葉香’酒館才叫不差,‘荷葉香’掌櫃的公錢大
娘,重義輕財,人又四海,去那裡,包管賓至如歸……”
楊豹哼了哼,臉上是一種頗為曖昧的表情;他直著嗓門道:“就這麼著啦,潘
肥是老行當,說定‘荷葉香’,眾兄弟便‘荷葉香’幹活去!”
不管是“安樂居”、或是“荷葉香”,只要有地方歇息一會,繆千祥就心滿意
足了,這一陣下來,那兩胯兩腿,可委實是吃不住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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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施恩自有故】
在“荷葉香”酒館裡,大伙足足休息了個把時辰才重新上道,經過這一陣子歇
息,再加上錢大娘刻意巴結的一頓盛撰,每個人都精神抖擻,勁頭十足,連坐下的
馬兒在上料添水之後,跑起路來亦是昂首揚蹄,兩個樣了。
姜福根的身子隨著馬兒的奔馳起伏不停顛震,他打著飽嗝,一邊發牢騷:“娘
的,這頭瘟馬跑起路來竟是這麼個搖晃不穩法,還不如老子自己下地奔上一程輕鬆
爽快!”
側旁鞍上的汪來喜不禁笑了,透著三分促狹意味的道:“你是想買弄一下你的
腿足功夫?姜三,自己跑得快不算本事,是好樣的,你一肩抗起坐下馬匹朝前淌,
要是還能做到身輕無影,踏沙無痕,這才叫爐火純青,方能令人折服。”
姜福根冷冷一哼,道:“我又不是二百五,豈會吃你要這種寶?扛著馬跑,你
怎不叫我扛座山去跑?”
後面跟著的潘一心哈哈笑道:“要是你能扛著一座山起跑,我說姜三哥,這趟
差使我們大伙就都不用去了,對方只要一見到你的架勢,包管屁滾尿流,雙手獻寶
,說不定還會撤下那莊有壽,捧著你去當他們頭兒呢!”
姜福根眼眉不動的道:“我便讓你們此時說風涼話,一朝到了節骨眼上,若不
叫你們抱著我的大腿喊爹,就不算我有本事!”
潘一心大馬金刀的道:“你不過只是雙人腿,姜三哥,我卻有一雙‘回龍腿’
,乖乖,‘回龍腿’哩!”
前行的楊豹突然放緩了奔速,一帶馬頭,手搭涼棚側著臉向右邊坡下打量;坡
下是一道半干的河床,露出水面的河灘上佈滿卵石,叢生雜草,從道路上望過去,
景色空蕩,似乎沒有什麼異狀.但楊豹卻已舉起左手,示意停止前進。
汪來喜微微皺眉,目光跟著楊豹注視的方向移轉,一面嘀咕著:“沒有什麼不
對嘛,莫非漸近敵區,豹哥也疑神疑鬼起來?”
大家都已駐馬路旁,靜觀候變,汪來喜剛在嘴咕,姜福根已聲聲冷笑,伸手一
指:“這辰光,就得看反應,論機敏了,腦袋大不見得能管烏用——來喜二哥,你
順著我這根手指頭指的方位往前瞧,看看瞧著了啥個物事?”
汪來喜的眼睛貼著姜福根的指尖望了下去,果然不錯,就在河灘那一邊,草影
掩映處,正有幾條人影往這裡奔跑,更明確一點說,似乎是一個人在前面逃,三個
人在後頭追,不過,跑的人都很認真,全像恨爹娘少生兩條腿的模樣。
眼角一碟,姜福根道:“看清楚光景了吧?這是疑神疑鬼麼?”
汪來喜“哦”“哦”連聲:“是有幾個人在河灘上追逐,不過,雖不見得是疑
神疑鬼,卻與我們什麼相干?”
姜福根陰陰的一笑:“行走江湖,對任何不尋常或突兀發生的情況都要密切注
意,暗中戒備,不該長花的地方有了花,不合打尖的地頭上開了店,全非好徵兆,
一個陌生人的一杯茶,橫在路當中的一截樹,說不定皆是要命的陰謀,什麼事有關
係,什麼事沒牽扯,得等事情過去了才知道,來喜二哥,你好生學著吧!”
汪來喜悻悻的道:“你他眼少教訓我,至少我還明白河灘上這幾個人熊和我們
扯不上干系!”
忽的,潘一心詫異的開口道:“奇怪,你們看看這幾個人的穿著打扮——”
姜福根眼神銳利,點頭道:“不錯,他們全是一樣的服飾,灰色勁裝,灰色頭
巾,胸前以白絲線繡著相同的麒麟圖案,看來竟是同一個幫口的人……麒麟圖案、
麒麟標誌,好像有點眼熟耳熟……”
潘一心淡淡的道:“‘白麒麟幫’,三哥,‘仙霞山’‘七轉洞’莊有壽那一
幫子人便稱為它麒麟幫。”
一拍自己腦門,姜福根恍然道:“可不是姓莊的那一幫?難怪看起來有似曾相
識的感覺!”
潘一心道:“下面的情形,看起來好像是他們之間有了內槓,自家人衝著自家
人動刀掄槍,因由就不簡單了……”
汪來喜朝著楊豹道:“你的意思如何,豹哥?”
一直沒有出過聲的繆千祥,這時謹慎的道:“來喜二哥,攔下這檔事,可能落
個眼線到手——”
汪來喜笑笑,道:“現在還言之過早,且看豹哥怎麼說。”
騙身下馬,楊豹道:“我們先過去看看,再做打算,眼下什麼都別做指望,還
不知道這幾個鬼東西是在玩哪一種把戲呢!”
於是,姜福根的身形就在馬背上幕的騰空,凌空三個斤斗,姿勢十分美妙的直
瀉而下,人在飛掠,口中不停出聲哈喝:“潘肥,跟著來,立時三刻,就指望你那
雙‘回龍腿’現威啦……”
潘一心答應一聲,隨後跟去,楊豹、繆千祥、汪來喜等人亦急追而下,縱然是
這一段斜坡路,各人奔走起來也功力各判——繆千祥居然落後了十多步遠!
前奔的那個,是個環眼獅鼻,虯髯如針的彪形大漢,他身上已經帶了幾處傷,
殷紅的血漬染得衣衫上下赤痕斑斑,他雙手緊握著一對“干錐錘”,氣喘如牛的奔
跑著,有時一個踉蹌,有時又一個翻跌,但不管身形腳步如何不穩,他總是拚了命
往前狂奔,仆倒了爬起,爬起再仆倒,雖是挺吃力的,撐頭卻不小!
後追的三人,分成品字形緊逼於後,三個人的長像不同,身材迎異,但相似的
卻全一臉的殺氣、滿面的兇殘,光景宛如吃了齊心丸,是非要前面這一位的性命不
可了!
腳尖踢到一枚豎斜的卵石,大鬍子往上一掙沒有掙起,猛的一個溜地滾,差一
點把傢伙都拋出了手,他粗濁的呼吸著,挺膝扭腰,正待奮力站起,後追的三人中
,那個個頭又寬又橫的壯實漢子已暴飛搶前,手上的大號砍山刀猛劈直落,叱喝如
雷:“霍春泉,你認了命罷!”
這叫霍春雷的虯髯漢子,顯然並不如此甘心認命,他貼著凹凸不平的河床地翻
滾閃躲,一對“千錐錘”揮舞點砸,光影流燦中,不僅避過了對方那當頭一刀,錘
回力湧,更將敵人逼出六步之外,哇哇怪叫不停!
另外的兩個眨眼追到,左邊那身不滿五尺,呲牙掀唇的一位猝然怒矢般超越同
伴,來勢凌厲的撲向目標,形動身閃裡,兩支短柄梨花槍灑出星點如雨,急罩敵人
。
千錐錘呼轟反掃,那矮個子雙槍甫始抖動,人已猛的向內翻騰,錘頭險極的掠
過他的面頰,他左手鎗“嗡”聲顫飛,雪亮的槍尖已三次插入又拔出自虯髯大漢的
肩腫!
“嗆卿”一聲,虯髯大漢的一支千錐錘墜落地下,當鮮血冒出傷口的一剎,梨
花槍拋起一溜猩赤的珠滴,又暴刺向他的小腹。
虯髯大漢咬牙切齒的往後歪退,雙手握著僅存的一隻千錐錘,奮力揮擊敵人的
來搶,但是,那小矮個兒卻驀的揚槍斜走,一腳橫激,“膨”聲悶響,硬是將虯髯
大漢重重踢翻,他尚未及挺腰再起,手使砍刀的仁兄業已虎撲近前,刀鋒高抬,眼
看就是個人頭落地的局面——一團黑影便在此時驟彈而至,黑影微微下沈,又猝向
側翻,擎刀的仁兄立刻身形打晃,蹦跳得像只大馬猴般連竄帶舞的狼狽逃開!
是的,來人正是潘一心,“回龍腿”潘一心!
小矮個兒冷冷的瞅著潘一心,冷冷的道:“朋友,你是吃了狠心豹膽了,放著
好日子不過,來找這個碴?”
潘一心笑得真似個活財神:“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是?我路過這裡,眼看著各位
以三對一,差一點就要了這位老兄的命,什麼事有話好說麼,何必非得如此斬盡殺
絕不可?所以呢,一時於心不忍,伸了伸手,冒犯之處,還望各位多多包涵。”
小矮個兒上下打量著潘一心,口氣十分生硬:“白麒麟幫’——‘仙霞山’‘
七轉洞’;朋友,你可有個耳聞?”
連連頭點,潘一心道:“莊有壽莊老大的幫口,提起來乃是大大有名,我怎會
不知道?”
小矮個兒僵著臉道:“我們就是‘白麒麟幫’莊大當家的弟兄,底細漏給你了
,朋友,閒事你還要不要管。”
潘一心望了望正在氣喘吁吁,驚魂未定的虯髯大漢,故作訝然不解之狀:“但
是,兄台,你們要殺的這一位,看他那身穿章,不也是貴幫口的人麼?自己人追殺
自己人,這倒令我莫名所以了……”
小矮個兒面無表情的道:“這是我們組合內部的家務事,你還是不要明白的好
,一朝明白了,只怕就會惹禍上身,朋友,在你尚未涉入太深之前,我勸你越早離
開越妙!”
潘一心指了指虯髯漢子,笑嘻嘻的道:“叫我離開可以,但你們須向我保證,
不能再加害於他……”
小矮個兒厲聲道:“為什麼?”
潘一心道:“我要是一走,如果你們將這位老兄宰了,豈不是違背了我好心救
人的本意?既露了面卻救不下人,淨不如縮頭裝孫來得消閒,兄台,你總不好意思
叫我白忙活吧?”
站在那邊的那個粗橫伙計這時大吼一聲,形色狂暴的叫囂起來:“梁頭兒,這
個不睜眼的東西明明是有意找我們麻煩、存心上線開扒,還和他有什麼羅嗦的?一
遭幹掉才是正經!”
小矮個兒陰沉的道:“你聽到我這伴當說的話了?朋友,你再不抽身,便怪不
得我們心狠手辣——”
潘一心神態自若的道:“這樣說來,各位是非要固執到底,不饒那大鬍子老兄
的命啦?”
小矮個兒寒著臉道:“朋友,我認為你還是先顧著自己的性命要緊,我再問你
一句,你走是不走?”
略一沉吟,潘一心搖頭道:“不,你們不放過他,我便不走,這檔子事,我算
管定了!”
那使刀的粗漢又在大叫:“我沒有說錯吧?梁頭兒,一打眼我就知道這傢伙不
是好路數,擺明了是來挑釁的,若不給他一次教訓,外頭還當我們幫口好欺……”
小矮個兒目光肅然,緩緩的道:“朋友,我叫梁英奇,有個匪號稱為‘落淚槍
’,是‘白麒麟幫’的執法紅棍,眼前的事,為的是維護幫規,伸張紀律,整飭我
們內部的貪讀份子,這不關你的事,你硬要伸手插腿,就是逼迫我們不能容忍了…
…”
潘一心笑道:“懲法貪讀?卻不知這位老兄貪了什麼、捂了什麼?能不能說出
來聽聽?也好讓我做個仲裁,居中評一評道理。”
這個叫梁英奇的執法紅棍不由深深吸了口氣,卻尚在忍耐:“‘白麒麟幫’組
合裡的事,自有幫內的律法處置,換句話說,也就是由我執掌紅棍的身份,稟承當
家的意旨來判定刑級與罰例,決非外人能以置像,朋友,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
還要趟這灣混水麼?”
潘一心搓著手道:“說說看,這位老兄到底犯了什麼錯失。看他人蠻豪邁擴直
,不像是做這種事的模樣,保不準是受了冤屈哩……”
一直沒有出過聲的那個“白麒麟幫”的朋友,是個濃眉塌鼻的長像,扁著一張
不討人喜歡的面孔,冷淒淒的開了口:“梁頭兒,再多說也是白搭,人家業已是找
碴找定了,你還看不出來?咱們求著息事寧人,這位主兄卻以為咱們含糊了他,你
不想想,若不存心上線開扒,會是這種不依不撓的態度?”
梁英奇的齦牙外露,不時咬合,像是要啃啃什麼人骨頭的神情:“朋友,你確
然是我伙計說的這樣麼?”
潘一心和和氣氣的道:“其實,各位也不必如此認真,好歹賞我一個薄面,放
這大鬍子老兄一馬,彼此落個普大歡喜,不比流血拚命要強?”
眼神一硬,梁英奇的雙槍交叉胸前,語風已轉為狠厲,顯然隨時準備翻臉動手
;
“賞你一個薄面?你算老幾,有這大的面子可賣?你要人不是?人就在你眼皮
底下,有本事,你儘管把人領了走!”
潘一心依舊不緊不慢的嘻嘻笑著:“敢情是半點交情不給,硬逼著我玩真的?
”
那粗橫漢子咆哮一聲,大砍刀“呼”聲斜豎,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混帳王八
蛋,老子看你裝瘋賣傻還能撈到幾時?且先劈了你,再送姓霍的終!”
潘一心忽然叫道:“你們三個,我只有一人,待怎麼打法,得劃出道來,莫不
成還想以眾凌寡?”
粗橫漢子倏然轉動刀鋒,寒光如雪,他惡狠狠的叱喝:“一劃道?劃你娘的哪
一條道?你敢出面找碴,尚怕我們人多人少?橫豎你就扛到底吧,此時此地,沒這
麼些仁義道德可講!”
潘一心容顏端肅,一本正經的道:“好,話可是你說的!”
於是,他雙手互拍,連續三下,就在這三響巴掌的過程中,繆千祥、楊豹、汪
來喜、姜福根四個人已從草叢中現身亮相,各提著傢伙圍了上來。
繆千祥使的是一柄單刀,楊豹的兵對比較講究,陰陽環一雙,汪來喜拎著一根
銅蕭,姜福根則是兩把匕首,四個人往上一湊,不管本事高低,氣勢卻相當不弱!
粗橫漢子見狀之下,不由形色大變,又驚又怒的吼叫起來:“好個陰險狡詐的
東西,竟然還設下伏兵、暗置黨羽,這顯見乃是預謀!”
梁英奇冷冷的道:“趙元,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人多並不表示勢強,得要見過
真章之後,才知道誰能壓誰一頭!”
潘一心頷首道:“沒有錯,這真章是必須要見的,並且,沒什麼仁義道德可講
!”
汪來喜端詳著梁英奇,皮笑肉不笑的道:“這位‘白麒麟幫’的執法紅根老爺
,賣像不怎麼驚人,功架卻擺得十足,他娘,今天若不擺手了他,想他還不知道‘
仙霞山’之外,尚有好大一塊天哩!”
梁英奇陰騖的道:“好大口氣,卻不知你又是何方神聖?”
聳聳肩,汪來喜慢條斯理的道:“等我收拾了你,再告訴你我是何人,現在報
出萬兒,弄不巧將你嚇跑,這混身筋骨就沒機會鬆動啦,嘖嘖,紅棍老爺吶!”
潘一心笑道:“二哥,你就慈悲點,別叫姓梁的受太大的罪,三兩下把人揀倒
,讓他見識見識算了!”
姜福根也要死不活的發著聲道:“這傢伙要同二哥比,邊都沾不上,二哥向來
就喜歡揀便宜,淨挑軟的吃!”
梁英奇表面上冷況如故,暗地裡卻不由大犯前咕,他瞅著汪來喜的碩大腦袋,
粗短四肢,一邊拚命思索著江湖上哪些有名有姓的高手符合這種貌相?不知是心中
焦急或是情緒緊張,卻怎麼想也想不起能和遷來喜外形差堪印證的厲害人物來,內
心這一折騰,眉宇神態之間,就難免顯出了分不自在。
汪來喜踏前一步,銅蕭朝著架英奇虛虛一點,大刺刺的道:“別在那裡窮琢磨
了,任你想拗了筋,也不會想到我來自何方,姓甚名誰;江湖隱龍了這些年歲,一
干小丑都竟跳上梁去,能不令人興歎?來吧,紅棍老爺,等試過了手,我再露個底
給你,眼下是長江起浪,你這後浪就推推我這前浪如何?”
梁英奇斷叱一聲:“趙元、孟坤,左右掠陣!”
趙元手中大砍刀橫起,那扁臉的孟坤也早已握牢一對虎頭鉤,兩個人一聲回應
,左右散開,態勢倒擺得挺足!
汪來喜身形一偏,銅蕭倏抖,准狠無比的點向梁英奇盾心,口裡一面嚷著:“
來啦,毒蛇出洞哪!”
梁英奇存心考驗一下對方的功力深淺,銅蕭迎面而來,他卻半步不移,眼見蕭
端觸額,他才微微昂頭,一槍橫架,另一槍疾如石火,暴利敵人胸腹!
汪來喜猛的吸氣凹肚,雪亮的槍尖只差三分落空,但他的銅蕭也“嚼”的一聲
被磕蕩晨起,便在銅蕭上揚的同時,蕭孔裡突然灑下一蓬白粉,粉似飄雪,又如輕
霧,梁英奇警覺急退,卻已灑了部份在頭臉之上。
後退的步子尚未站穩,這位紅棍老爺已募的劇烈嗆咳起來,這陣突起的嗆咳來
勢洶湧,十分驚人,只見梁英奇一聲抽緊一聲的嘶吸著氣,咳得臉色發紫,噓噓痙
顫,好像有一支無形的巨手在掏捏著他的喉管,要將他生生扼死一般!
左右掠陣的趙元與孟坤方自一呆,楊豹已碎向側旋,陰陽觀環帶起兩團光孤,
正咳得彎腰駝背的梁英奇已狂號一聲,丟槍張臂,鮮血直噴的栽出三步之外!
潘一心騰空躍起,雙腿卷彈趙元,趙元失神之下運刀不及,怪吼著竄向一邊,
級干祥猛往前截,單刀揮處,劈舉善紛伸招呼!”
扁著一張臉的孟坤怒吼如雷,手中一雙虎頭鉤才起,姜福根的身形已掠頭而過
,一雙匕首籍光發亮,照面便是伸縮六次,逼得孟坤連連招架不已。
此刻,潘一心人在空中,腿腳倏閃倏出,盤旋騰翻中,身不沾地已連串展出十
三個不同的錫微式子,那趙元一面要應付這快捷無倫、神出鬼沒的增攻,一面還得
分。動抗拒繆千祥那雖不精妙,卻力大招沉的單刀夾擊,這等苦法,簡直就叫沒了
撤,手忙腳亂裡,胸口上已驀地挨中一記,肉碰肉的沉悶聲響才起,級干祥一刀下
來,他的左脅上又開了口,痛叫聲尚未及擠出喉腔,潘一心雙腿倏彈猛絞,“嚼”
“啼”兩響連成一聲,已將趙元偌大的軀體踢飛五尺,口中噴血,宛似泉溢!
膽破魂飛的孟坤見到眼前這種淒慘情景,如何還有斗志?他虎頭雙鉤奮力揮掃
,扭身旋腰,便待突圍逃命,而姜福根動作比他更快,微微一晃便已截斷去路,一
對匕首閃掠穿舞,再一次攻撲上來。
孟坤像瘋了一樣的嚎叫不停,虎頭鉤上下翻打,左右挑戮,看似兇猛,實則已
亂了章法;汪來喜最高興對付亂了章法的人,他只從斜刺裡朝前一湊,銅蕭敲落,
便又灑下了一片白色粉霧——這一次,倒有多半落在孟坤臉盤上。
嗆咳聲就來得這麼急,粉霧甫飄,孟坤已跳著腳嘶噎起來,姜福根決不客氣,
兩把匕首結束了對方的咳嗽——直將姓孟的透胸頂翻!
拚殺完事,兄弟五人互相探視,沒錯,通通囫圇周整,沒一個受傷掛彩。
楊豹慢吞吞的以靴底拭擦雙環上的血潰,又慢吞吞的收環入套,眼睛卻瞧著坐
在地下的虯髯大漢,神情中,有一股特意顯示的古怪。
一拍巴掌,潘一心衝著繆千祥笑道:“怎麼樣?樁兒,我這幾手——不,幾腿
還算靈光吧?”
繆千祥欽佩由心的道:“太妙了,一心哥,太妙了,幾時有空,你得教教我…
…”
姜福根冷哼一聲,嘴巴朝坐在地下的大鬍子努了努:“且慢吹噓,哥兒們,正
事辦了要緊!”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龍在此山中】
楊豹剛剛挪了一步,坐在地下的大鬍子已努力掙扎站立起來,衝著楊豹當頭一
拜,卻又差點摔跌回去,楊豹伸手扶了對方一把,不鹹不淡的陰著聲道:“我們不
來虛套,朋友,這是怎麼回子事?”
對方的臉孔肌肉約莫是因為傷勢的痛楚而抽搐著,但雙眼中卻充滿了感激涕零
的神色,他吸著氣,顯得頗為吃力的道:“多謝……多謝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萍
水相逢,竟賜我這再生之德,今生今世,不知如何來報答各位……”
楊豹淡淡的道:“救人一命,不是勝造七級浮屠嗎?我們也是為自己積攢陰功
,不過呢,希望沒救錯了人才好,你要明白,你一條命,可是拿三條命換來的!”
那人不斷點頭,於干的嚥著唾沫道:“我省得,這位仁兄,我省得,這件事,
我沒有錯,至少,我的錯值得原諒,但凡是個有心有肝的人,就不會對我下這樣的
辣手……”
楊豹道:“這話怎麼說?”
嗆咳了一聲,大鬍子手撫著胸口道:“兄台,我叫霍春泉,在‘白麒麟幫’的
幫口裡,管的是兩百多兄弟的糧款,七八年來,我忠心任事,從來也沒出過紕漏…
…只緣今年開春以後,因為我的老爹害了一場喘病,求醫抓藥耗費了不少錢,我一
個幫裡的管事,每月能拿幾文銀響?經過這陣折騰,不免就花豁了邊,鬧了饑荒,
向弟兄借,借不了多少錢,無奈何,暗裡把所管的糧款挪用了些,也不知是誰嘴內
長瘡,滿口嚼蛆的橫著心腸朝執法紅棍那裡告了我一狀,紅棍下來一查,漏子就出
來了……”
旁邊,汪來喜慢吞吞的道:“那麼,你總共是挪用了多少糧款呢?”
霍春泉苦著臉道:“二百七十多兩銀子,約莫是我大半年的響份子……”
汪來喜“嗤”了一聲道:“才二百多兩銀子,就要你拿命來抵?這算什麼嚴刑
律法?你們那鳥操的‘白麒麟’幫,亦未免過於苛酷了點吧?”
霍春泉容顏晦暗的道:“我原本也以為至多關幾天黑牢,或是挨一頓板子之後
扣炯抵數算完,卻做夢都不曾想到他們居然會要我的命……幫裡的規矩可不是這麼
訂的,後來我才知道,其中有人搞鬼,加重了我的罪名,硬是不叫我活下去……”
楊豹接口道:“莫非你和你們幫口裡什麼人結得有樑子?節骨眼上才向你暗下
毒手?”
霍春泉沉重的道:“不錯,那是三個多月以前的事了:‘仙霞山’下有個小鎮
甸,叫‘棗莊’,‘棗莊’直街尾有家妓院,名喚‘滿香樓’,三個月前,‘滿香
樓’新進買一個姑娘,蔥白水淨的不但人長得秀氣,舉手投足間亦中規中矩,透著
十分的嬌憐模樣,這花名叫做‘竹音’的姑娘,運道可不怎麼好,才進場干的第二
天,就碰上了我們那位花花太歲裴三當家,而一朝吃裴三當家看上的粉頭,可就完
了……”
楊豹皺著眉道:“你提的‘裴三當家’,可是‘角蛇’裴四明?”
看得出霍春泉對裴四明的恨意極深,他咬著牙道:“正是這個昧天良的——姓
裴的不但陰狠兇殘,更且貪淫好色,自己蓄著幾個侍妾不算,還三天兩頭跑到外面
另找鮮貨,無論是明妾暗娼、良家婦女,他是大小通吃,老少不拘,這猶不說,只
要他中意的女人,非獨必須與他押戲,外頭做半掩門活計的姑娘尚收不得一文賣身
錢;‘竹音’被姓裴的看上,實在倒媚,可憐那時節人家姑娘猶是個未曾破身的清
信人!”
楊豹道:“這檔子驢事,又與你何關?”
霍春泉有些尷尬的道:“本來是沒有什麼牽連,活該我時運不濟,就在裴四明
那晚上乘著酒意,待要對‘竹音’行強的當口,我正好也在隔間同幾個兄弟飲酒,
事情便扯到我身上來了!”
汪來喜插嘴道:“這可透著玄,朋友,窯子裡賣的就是人肉,哪個雌兒進了這
秦樓楚館還圖修座貞節牌坊的?要幹那等營生,何須用強?招招手不就上了床啦!
”
霍春泉忙道:“話是不錯,問題是姓裴的不肯拿錢呀,人家竹音姑娘還是個清
館人,這頭一夜的破瓜銀子可不是筆小數目,姓裴的樂意,窯子裡的老鴇兒可不答
應,眼瞅著一大票掛紅錢財長了翅膀,老鴇兒就急了——”
還來喜若有所悟的道:“難不成你和這家窯子的主兒有交情?”
霍春泉一張望須叢繞的臉盤上浮起一抹紫赧,有幾分不自然道:“常去嘛,算
起來是熟人,所以裴四明這一開鬧,‘滿香樓’管事的就立時央我出面替他們說合
,他們以為我和姓裴的同在一個旗盤,身份也說得過去,我當這個解人一定扮得光
頭淨面,殊不知這一來是害了我……”
楊豹道:“姓裴的不賣帳?”
霍春泉啞著嗓門道:“當時也是我多喝了幾杯老酒,沒有考慮到事情輕重,‘
滿香樓’的人前來央我解圍,我一拍胸脯就答應下來,出門上了竹青房口,衝著性
裴的便拿了言語,姓裴的只是愣了愣,倒沒說別的,朝我露牙一笑,披了衣裳就走
,我卻不曾想到,這一下竟種了禍根,姓裴的明著好像忘了這碼事,暗裡卻恨透了
我,認為我掃他的顏面,損他的威風,無時無地不想對付我;幾個月後,出了這樁
紕漏,恰好吃他捏住小辮子,便在大當家跟前燒我的野火,說我心存貪婪、行為卑
劣,說我罔顧幫規,故意剋扣弟兄的糧款而中飽私囊,慫恿大當家嚴行厲典、殺一
做百……各位想想,他好歹總是幫裡帶頭的人物,這般陰著算計我又如何抗他得過
?三堂不經二審,執法竟判了我一個自絕的處分!”
搖搖頭,汪來喜又發表高見:“簡直是胡鬧,二三百兩銀子便要人一條命,這
算哪條律法?”
楊豹道:“所以你就三十六計,走為上招了?”
霍春泉笑得像哭:“不定還行?各位兄台,我這條性命雖說是賤,卻也不止這
點銀子,他們判我一個死罪,我自是不甘不服,也虧得是我命大,幫口裡還有幾個
交心的弟兄,他們暗裡得到這個消息後,立時設法從黑牢裡把我救了出來,叫我趕
緊逃走,只因為我過於慌張,手腳不夠利落,才又驚動了哨卡,差一點就被刑堂的
人截殺在此……”
汪來喜似笑非笑的道:“不是‘差一點’,朋友,你已經被截住了,若非我們
到得及時,恐怕你現下的情況就夠瞧啦,說不定,呃,二十年後才又是一條好漢吶
!”
霍春泉再次抱拳作著羅圈揖;
“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我是至死不忘,有生之日,皆載德之時——”
汪來喜看了看楊豹,楊豹會意的微微頷首,不急不緩的開口道:“也用不著說
這些空話,朋友,你要真是有心謝我們一謝呢,現成就有這條路子給你走,但看你
有沒有這個誠意罷了。”
霍春泉不禁有些惶恐,神色間流露著忐忑與疑慮:“是,是,不知各位有什麼
事需要在下效勞?只有一端,若是銀線方面,在下一時半刻怕還湊不出個數目……
”
楊豹不悅的哼了一聲:“你也未免低看我們了,霍朋友,人命何價?豈能以銀
錢來稱量?我們救你,決非為了賞酬,而實際上,你也沒有錢,大概比我們更窮!
”
霍春泉窘迫的道:“兄台,我沒有別的意思,千祈各位不要誤會才好,因為…
…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力之所及,有什麼可以回報各位的地方……”
楊豹低聲道;
“如果我給你點了出來,你是不是答應全心全意幫我們這個忙?”
霍春泉堅定的道:“一句話,我的命都是承各位救下,還有什麼我能辦而不辦
的事?”
“嗯”了一聲,楊豹道:“很好,霍朋友,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待我們換個
地方,再做詳談。”
於是,一行人在楊豹的帶領下,匆匆離開這片乾涸的河床,移向山坡中腰的一
處窪拗之所,繆千祥和潘一心更加殷勤,一邊一個,攙扶著霍春泉直到地頭。
等大家坐定歇息的當口,汪來喜已到控馬處取來了他的藥包,開始仔細的為霍
春泉敷藥治傷,他一面輕緩細緻的工作,一面溫言低語的連聲呵慰,而霍春泉的感
動不必經過任何有形有聲的表達,光由他含淚的雙目中,業已顯示無遺。
“巧班才”汪來喜果然有他的一套,至少,他明白“攻心為上”的道理,眼下
可不是功效立見了麼?便是鐵打的漢子,亦據不住那一縷溫情哪。
楊豹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他望著霍春泉,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後才形色肅
穆的開口道:“霍朋友,我先請問,最近你們組合是否發了一筆橫財?”
霍春泉毫不猶豫的道:“不錯,當家的他們前幾日擄劫了‘歸德縣’富豪黃三
裕的姨太太,勒索贖銀五萬兩,聽說錢已到手了,兄台說的約莫就是此事?”
楊豹又道:“‘馬前鎮’上有家當舖,舖子名叫‘聚豐泰’,掌櫃的人名叫朱
端,不知霍朋友你對這些有沒有個印像?”
臉孔上閃過一抹驚異之色,霍春泉道:“兄台指的大概是那條翠玉龍的事?各
位的消息來得真快,連我也是昨天才曉得,各位竟然已經扣准了出處更且找上門來
了……”
這時,繆千祥有些沉不住氣的道:“豹哥,朱胖子的臆測設有錯,東西果然是
裴四明的人搶去的!”
霍春泉道:“據我所知,指揮這次行動的人不錯是姓裴的,但真正授意者還是
我們大當家莊有壽,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從頭吃到尾,連湯帶面一口吞!”
楊豹平靜的道:“黃三花受到你們的勒索,一時湊不齊五萬兩銀子的數目,這
才拿了他的那件寶物到‘馬前鎮’朱胖子的當舖去質押,我想,這個消息是從黃家
那邊洩露的,對是不對?”
霍春泉道:“錯不了,否則我們當家的從何知曉贖銀的來源,又怎會找上姓朱
的門?”
楊豹道:“霍朋友,東西現在置放何處?”
霍春泉沙啞的一笑,道:“見台你把我高看了,我不過是堂口中的一名糧褲管
事,像這種大買賣,如何能夠參與機密?東西放置何處,我想除了三位當家的之外
,誰也不會曉得——”
汪來喜替霍春泉包紮妥當,在打最後一個條結,一邊淡淡的道:“平素裡,你
們組合都把些值錢的玩意置於什麼所在?你是否有個耳聞?”
沉吟了片刻,霍春泉道:“大約都擺在大當家洞室裡的成份大,我聽說大當家
住的地方有幾處密窩,藏了好些奇珍異寶,像黃家那件寶物,更是寶中之寶,大當
家決計不放心置於別處,他一向吝嗇刻薄,私念極重,有關值錢的物事,他從來都
是親自檢點,當仁不讓的!”
楊豹望了望汪來喜,道:“你怎麼說,來喜?”
汪來喜揹著手來回踱了幾步,面向霍春泉道:“你們‘仙霞山’‘七轉洞’裡
,有沒有什麼特設的機關埋伏?”
搖搖頭,霍春泉道:“機關埋伏好像沒有,但樁卡不少,禁衛相當森嚴,尤其
是洞口第一轉到洞尾出口第七轉的中間,都設有暗哨,大當家的洞室外面,更是一
天到晚不離人,要想摸進去而不引起驚擾,只怕不容易。”
汪來喜道:“等一下你把‘七轉洞’內的形勢給我描一張簡圖,最好將暗哨隱
樁的位置也給標明,以便我們模進去以後有個防範。”
霍春泉疑惑的道:“各位莫不是……嘔,訂算去搶奪黃家那件寶物?”
汪來喜笑了笑:“你說黑吃黑?不,我們不是黑吃黑,我們只是受人所托,想
法子使物歸原主罷了,霍朋友,我們都不算富有,但我們卻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
霍春泉吶吶的道:“兄台請勿誤解,我只是問問而已。”
汪來喜的眉梢子一揚:“沒有關係,我也只不過向你說明,天下之大,謀生的
法子不少,用不著強取豪奪、勒索敲詐,亦一樣能夠活下去!”
臉上不禁又是一熱,霍春泉期期艾艾的一時不知該怎麼回話才好,楊豹拍了拍
手,雙目環顧四周,一派老謀深算的模樣:“各位兄弟,話已問到這裡,各位是皆
有所長,每個人亦必須獨當一方,哪一位心裡有問題不妨現在敞開來向霍朋友請教
,過了這一陣,就沒有機會啦!”
繆千祥咳了一聲,第一個發言道:“豹哥,我想知道一下,‘白麒麟幫’那三
個頭兒的功夫如何,以及他們還有什麼其他高手隱藏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
楊豹道:“霍朋友,我兄弟的話你聽到啦,還請點撥點撥。”
霍春泉道:“若論到我們三位當家的本事高低,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大當家,他
號稱‘活斧’,那兩把‘矛尖斧’運用得出神入化,真像變活了一樣;二當家‘飛
棍’齊靈川的棍上功夫亦非等閒,他那一根齊眉棍施展起來,能在一眨眼裡點熄九
枝分佈四周的燭火,旋個身,便將胸前擁著棉墊的十條漢子戳翻,不但根出如飛,
更似打閃般的快法;至於‘角蛇’裴四明,擅使一對大鐵鉤,論本事不見得強,可
就佔住一個狠字,交起手來活脫拚命,不怕人家流血,亦不惜自己賣肉,最最是個
潑皮角色!”
繆千祥吸了口氣,道:“除了這三號人物,你們幫口裡還有什麼上得了台盤的
好手?”
思索了一會,霍春泉道:“再朝下數,就算上‘落淚槍’梁英奇了,以外還有
幾個大頭目,身手也不過和趙元、孟坤他們差不多,有幾成斤兩,卻是不重……”
繆千祥不再說話,他在估量自己這邊與對方的實力間有多少差距;楊豹、汪來
喜及姜福根、潘一心幾個人卻各有所思,神色不一,約莫是,每個人都由自家的觀
點出發而有不同的看法吧?
“仙霞山”不怎麼高聳,也不算怎麼險峻,就和尋常所見過的很多山巒一樣,
只是一座山罷了;說它間或有雲霧縹緲,煙嵐浮沉,稍稍有點高度與形勢峻峨的峰
嶺亦大都會有如此的景觀,為什麼叫做“仙霞山”呢?可能是發生過某一種傳說、
某一種神奇的附會吧?總之,現在來到“仙霞山”的這∼伙人,是沒有興致去做考
據了。
五匹馬便找了處隱蔽的所在拴住,五個人在提早進過一頓於糧之後,各自就地
養神,他們在等待天黑,黑暗中比較容易行事。
一片沉靜裡,楊豹湊近了汪來喜,壓著嗓門問:“姓霍的昨日畫的那張草圖,
你都記住沒有?無論內外地形的轉折、樁卡的標注,千萬不能攪混,否則動起手來
就免不了捅漏子!”
雙眼微合,汪來喜指了指自己腦門,大馬金刀的道:“別說這麼一張烏圖,再
複雜的東西也難不住我,你放心,那圖裡頭的一筆一畫,一圈一點,都存在我腦子
裡了。”
楊豹點頭道:“希望今晚上出師順利,馬到成功,早拿回那件寶物早回家。我
說來喜,咱們可得盡量避免來硬的。這場戲,端看你怎麼挑大樑啦。”
汪來喜形態安詳的道:“照我們路上商議的法子做,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有極
大的得手比算才是。”
望著遠處沉沉的暮靄,楊豹感喟的道:“這多年來,江湖跑得少,大場面更是
不多見,像今天這種血淋淋的陣仗,倒覺得不習慣了,想想晚間還有更辣手的情況
要應付,心裡總有些麻涼涼的,來喜,我看我們是太平日子過久了,經不過大風大
浪啦。”
汪來喜睜開眼睛笑笑:“老實說,豹哥,我們都不是適合闖道混世的角兒,那
些人全學得心狠手辣、惡膽毒腸,拿濺血奪命當吃白菜,將傷天害理看做慣常,別
說你憎厭,我一樣生嫌,但是這一遭的事,卻由不得我們隨著性子挑揀,不管怎麼
煩,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干,便拿鴨子上架吧,看在樁兒的份上,好歹亦得挺下來…
…”
楊豹苦笑道:“原是這麼說,要不然,我們大老遠巴巴來到這裡,卻是幹什麼
吃的?”
汪來喜道:“虎嘴攫食的營生,本來就不容易.風險特大,豹哥,自然比不得
你施展空空妙手時的輕鬆如意,順當落實。”
瞪了遷來喜一眼,楊豹道:“少他娘胡扯,我已經有好幾年不曾玩這種把戲了
,‘馬前鎮’上,誰不知我楊某人是‘居安老伐’的東家?樓下難貨,樓上住客,
生意正經得很!”
哧哧一笑,汪來喜促狹的道:“自家哥兒面前,用不著扮演那三是五帝,我說
豹哥,你可是三年不發市,發市吃三年哪!”
“呸”了一聲,楊豹笑罵道:“那是巧技複習,所謂‘拳不離手,決不離口’
,任是什麼玩意,丟久了也會生疏,是以總得找機會演練演練,這叫‘醉翁之意不
在酒’,你是懂也不懂?”
汪來喜聳聳肩,道:“你反正是一張嘴兩片皮,翻雲覆雨全是你的話,不過呢
,你也犯不著難為情,你這行道沾財不謀命,無傷大雅,至少比殺人放火強持勒贖
買慈悲多了。”
楊豹哼了哼不再搭腔,表情深沉卻平和,不知他是否正在尋思,他那老行當到
底比起“他霞山”的一伙土匪伎倆來要高明上若干?
於是,夜色漸漸深濃。
春末夏初的天氣,在靠山的這一隅,竟仍然有點輕寒,亦不知是否近山的關係
,夜來得比其他平疇之地更為黑暗陰幽。
由楊豹發出信號.五個人開始展開行動,領頭帶路的,是汪來喜。
如何避開“白湖群幫”設下的拉卡,從哪一條路上山比較安全,霍春泉早有詳
細的解說,因而此刻一行人攀登起來,就宛若識途老馬,不但輕車熟路,還有點踏
青郊遊的味道——只是時間不對罷了。
沒有多久,他們已來到一片樹林之外,這片樹林並不茂密,從枝隙丫縫間,隱
隱透露著細碎的燈影,燈影在微微搖晃,由而可以約略看清,林後是一塊台地,台
地正對山壁,好寬好大的一個洞口,便在山壁下森然聳張,有如一頭巨獸的大嘴。
汪來喜伏下身子,朝樹林後的洞口指了指,用喉音發話道:“伙計們,地頭到
了,陪,那就是那‘麒麟幫’的老窯,‘七轉洞’!”
潘一心目光閃動,十分警惕的道:“怎的不見守衛?這四周又一片靜蕩,只怕
另有花巧,大家得多留神了。”
汪來喜輕聲道:“有守衛,卻不在明處,照霍春泉的說法,守衛乃隱在暗裡,
洞口左右兩邊各有凹格,人往中間一縮,外頭看不出來,但從他們隱匿的位置,卻
可以交叉視野,把接近的目標看清楚。此外,正對洞口的一塊嵌地石板不能去踏,
那是個陷窩,一踩上去石板就會倒翻,更連扯著敲動警鐘,引發信號——”
繆千祥忍不住問:“那姓霍的不是說他們堂口裡沒有佈置什麼機關埋伏麼?這
不就是了……”
眼珠子一翻,汪來喜大刺刺的道:“這算什麼機關埋伏?純粹孩子玩的把戲,
照我的看法,根本就不值一笑!”
楊豹低低“噓”了一聲,道:“時辰不早了,別在那裡閒磕牙了,來喜,照我
們預定的步驟辦事!”
五個人弓腰俯身,迅速穿過林子,來到洞口前面。汪來喜豐隱在一塊山巖之後
,先清了清嗓門,才技長聲調,含混不清的像是在發酒癲:“兀那‘木家班’的兩
個狗東西,你們還不趕緊過來扶我一把……莫不成安了心叫我困在外頭?風涼露重
哪,我要是受了寒,看我饒得了你兩個?呃……”
一剎的沉默之後,有半只腦袋從洞側貼著石壁伸了出來,洞頂上懸掛著的兩盞
風燈,映著這半只腦袋的影像直在地下打晃:“誰在那裡瞎哈喝?可是‘金家班’
的何二頭兒?”
啞著腔調嘿嘿笑,汪來喜打蛇隨棍上:“除了你爹我,還有誰敢在外面逛蕩到
如今?呢,少羅嗦,快來扶我進去,我這邊廂兩眼發花,雙腿透軟,許是吹了山風
,心口犯呃哪……”
洞裡有人低聲咒罵,兩條人影似乎十分不情願的走了出來,一面朝這邊行近,
有∼個尚不輕不重的開口咕噥:“何二頭兒,你聲音放低點,大伙都睡下了,你這
一吵一鬧,說不定驚動了哪位當家的,我們挨罵不要緊,怕你面子上掛不住……”
汪來喜的姿勢彷彿真喝多了一樣趴在山巖上,打著酒呃,無力的揮動著手臂:
“誰,誰敢說我?娘的,喝兩杯酒,也算犯法麼?哪一條幫規……不准人喝酒來著
?”
那兩位仁兄互覷一眼,臉色全不怎麼好看,其中一個惱怒的道:“領頭的不像
領頭的,簡直在作踐人嘛,老是喝得像只醉貓般回來,光我當班就已遇上三次,我
們到底是守衛還是專為伺候他來的?”
另一個擺手示意,好像對他們心目中認定的這位“何二頭兒”還有所忌憚,只
是搶上幾步,伸手就待過來攙扶……雙方的距離是這麼個接近法,汪來喜身子一翻
,那柄鋒利無比的匕首已毫不費勁的送入對方心窩,而這人的同伴甚至尚未看清是
怎麼回事之前,潘一心的雙腿已絞上他的脖頸,但聞“喀嚎”一聲,人已一灘爛泥
股頹倒。
楊豹竄身而出,低叱一聲:“進去!”
五個人急忙潛入洞中,仍由汪來喜引領,小心翼翼的貼著石壁向內摸進。
這“七轉洞”原先似乎是個天然洞穴,石質粗糙卻堅硬,凹凸不平的洞頂及壁
面,呈現著乾燥的青灰色,殊少人工雕鑿的痕跡,洞裡面彎曲度雖然寬窄不一,但
一般而言還算敞闊,尤其兩頭通風,空氣流暢,倒是個別具一格的好所在。
經至第二個轉折的當口,壓來喜以手示意止步,他自己先搞向前去暗地窺探,
發覺果然又有一個漢子在彎角對面守衛,那人似是極端無聊,來回踱個不停,一面
還連連打著哈欠。斜支在壁腳的,是一把繫著紅綢的鬼頭刀——許是太平糧吃多了
。這傢伙居然將兵刃都擺在一旁風涼著啦。
汪來喜又向四周巡視一番,待確定沒有復哨,這才回頭朝潘一心打了信號.於
是,潘一心凌空飛騰.雙腳猝剪,那人只見光影倏閃,脖子已經軟搭搭的垂到胸前
!
第三個轉折處沒有哨卡,第四個轉折處也沒有,不過他們卻發現有井然相對的
多扇木門根列在這段間距內,顯然,裡面都是分隔的石室了。
等繞過這兩處曲折,來到第四個彎角所在,前行的汪來喜悄悄伸頭一看,乖乖
,在這一段較寬的洞穴甫道裡,竟面對面門神也似站立著八名彪形大漢,八個人八
柄鬼頭刀全提在手上,可是沒有半點馬虎味道!
由這等森嚴架勢判斷,顯然“白麒麟幫”的機要重地已在眼前,如果要摸進那
機要重地,必須得經過這八名守衛,待解決這八名守衛,亦並不算十分困難,問題
只在於——如何解決他們卻不至打草驚蛇?
楊豹一見江來喜的表情有些發愣,不禁也湊上前去探視究竟,汪來喜退後兩步
,附在楊豹耳邊細語:“娘的,霍春泉不錯是點撥過,說這裡有哨卡,但卻沒指明
有這麼多,豹哥,你看看吧,一共是八員,要怎麼收拾才叫妥當?”
楊豹聲如故蛇:“最要緊的是不能讓他們出聲呼救,而且我們行動間亦必須毫
無聲響……來喜,眼看著就快淌進藏寶所在,可萬萬不能露了痕跡,功虧一貫呀!
”
汪來喜皺著眉直搖頭:“一個兩個還容易對付,這一傢伙竟是八個,誰也沒有
把握能同時封住他們的嘴!”
緊靠在一邊的繆千祥忽然壓著嗓門道:“來喜哥,你忘了你的‘陀螺飛蝗箭’
了?”
汪來喜凝重的吸著氣:“沒有忘,怕只怕沒有絕對把握,眼前可冒不起險!”
楊豹咬著牙道:“不管了,就用你那寶貝試試看吧,橫豎使哪一種方法都沒有
把握,充其量也不過同一個結果,試了總比不試好!”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四面楚歌聲】
汪來喜背脊貼著石壁,兩眼眨個不停:“這可是你說的,豹哥,萬一出了漏子
,別怪我的玩意不靈!”
楊豹沒好氣的憋著聲道:“要是出了漏子,誰也鬆快不了,怪你能管個鳥用!
”
點點頭,汪來喜伸手從掛在屁股後頭的一隻羊皮口袋裡摸出一件東西來,在壁
間插嵌著的火把光輝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出這玩意是一面海碗般大小的鐵製扁平圓
盤,圓盤周沿有密排的小洞,圓盤底下還橫向暗鑲著一支錐杆,汪來喜把錐杆輕輕
豎直,看上去就有點像枚大陀螺了,只是模樣有點古怪而已。
把戲尚不止此,汪來喜又從腰板帶內取出一根小指粗細的牛皮軟素來,極為仔
細卻手法熟練的將牛皮軟索一圈一圈纏繞錐杆之上,等纏好了,他向楊豹與繆千祥
傳了個眼色,然後,猛一步踏出,手中的圓盤往外平拋,又迅速回扯,於是,但聞
“嗡”的一聲空氣波顫響動,那枚圓盤,果真在盤底錐杆支撐之下,陀螺也似飛快
貼地旋轉起來!
八名站得直挺挺的守衛,甫始見到這麼一樁奇怪物體出現,俱不由怔了一怔,
而只在這一怔的俄頃,急速迴旋中的圓盤已有了另外的招式——密排於圓盤周活的
洞孔裡,猝然灑射出一輪又一輪的晶瑩芒矢,這種芒矢細微得僅似筆帽,但在圓盤
的強勁旋轉下彈飛的勢子卻猛烈無比,更是走的弧形擴散路線,宛如風輪灑水,其
密集凌厲,直如暴雨狂熟,難躲難防!
剎那間,那八個彪形大漢已變成了八隻大刺蝟,每個人身上全密密麻麻的釘插
著多少不一的芒矢,八個人頓時倒了一地。
“陀螺飛蝗箭”不錯是一舉奏功了,但是令揚豹他們擔心的情形也跟著出現,
那八位仁兄固然無一倖免,幾乎同時擺平過去,毛病出在他們並非悶不吭聲的被擺
手過去,八個人的慘呼哀號響成一片,活脫是死不甘心的在齊聲喊冤!
心腔子一緊,繆千祥不由變了臉色:“不妙,這一下怕要大糟了!”
嗥叫聲經過洞壁甬道間的回應傳播,效果實在驚人,不但淒厲慘怖,尤其聲似
悶雷,震得人耳膜都在打顫!
汪來喜聳了聳肩,一派無奈何之狀:“我早有言在先,出了漏子可不能怪我。
”
跺跺腳,楊豹低吼道:“廢話,我們朝前衝!”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汪來喜急忙道:“不錯,朝前衝,大伙跟著我來!”
五個人匆匆穿過地下橫七豎八的人體,由汪來喜領頭向前狂奔,眨眼下到了第
六個彎折處,天可憐見,這裡竟沒有守衛,汪來喜朝後一招手,身形左偏,衝著一
面看去相當光滑的石壁撞上——以為是汪來喜情急之下心慌眼花了,否則怎麼會對
著石壁去撞?繆千祥衝前兩步,一把未能拉住汪來喜,趕忙嘶聲叫喊:“那是面石
牆——”
就這半句話的功夫,汪來喜已經撞到壁上,說也不信,那堵不過表面比較光滑
的石壁,居然隨著他的勢子向內旋開,現出了一間石室,原來,這堵牆面就是一道
密門!
五個人一窩蜂似的擁進石室之內,汪來喜順手又把密門推上,同時往門後有下
角一個突起的鐵株上踏下,一聲清脆的鎖嵌落聲傳來,石門業已紋絲不動。
汪來喜隨即大旋身,銅蕭在手,竟是一副全神戒備的形態!
喘息吁吁的楊豹不禁瞪著眼問:“你他娘窮緊張什麼?”
汪來喜目光四轉,這才發覺石室中除了佈置得傖俗華麗之外,並沒有他意想中
可能出現的人物——這石室裡,僅有他們五個,沒有別人。
手撫胸口,他透了一口長氣:“真是老天保佑,豹哥,我們今晚的運氣不好,
卻還不算很壞。”
楊豹一面打量著這間舖設著錦墊繡氈、大紅花綠的石室,邊不解的問:“這話
怎麼說?”
汪來喜用手抹了把臉,道:“你以為這是誰的住處?”
眼珠子一翻,楊豹道:“誰?”
汪來喜嘿嘿笑道:“‘白麒麟幫’的瓢把子,‘活斧’莊有壽,我們現在站的
地方,就是他的鱉窩!”
怔窒了一下,楊豹有些迷惘的道:“怪了,姓莊的既然住在這裡,怎會不見活
人?半夜三更,他能跑到何處挺屍?”
汪來喜道:“所以我說我們的運氣還不算太壞,不管此刻莊有壽人去了哪裡,
不在室中卻乃事實,你不想想,豹哥,要是他人在,劈頭便是一場狠鬥,我們還鬆
散得了?”
剛順過一口氣來的潘一心哼了一聲,接口道:“五個對一個,我們鬆散不了,
姓莊的更也快活不起來,總共巴掌大的這麼點地方,就算他再是能蹦能跳,又有多
大個施為?”
汪來喜道:“人不在,總是我們逮了便宜,留著精神喘口氣,豈不比豁命開打
來得舒坦?”
姜福根衝著汪來喜,呲牙咧嘴的道:“就在大伙竄進這間石室之前,不知你們
聽到沒有,山洞兩頭業已傳來步履嘈雜,人聲隱隱,要不是我們來喜二哥見機得快
,適時覓了處藏身之所,這一陣怕已吃人截住了!”
汪來喜有幾分得意之色:“這有賴於我腦筋活,反應快,人呢,越到了危急關
頭,越要冷靜沉著,順勢應變,切不可緊張惶恐,自亂陣腳,靈活運用當前的有利
條件,才是趨吉避兇的上上之策。”
姜福根似笑非笑的道:“你看,我們來喜二哥,剛說他胖,居然就喘起來了,
又是臨危不亂,又是冷靜沉著,這麼一說,倒襯得我們活脫一群傻鳥啦!”
繆千祥不大明白的接上來道:“來喜哥,這地方你和我們一樣是頭一遭來,怎
的就這麼輕車熟路,找哪裡是哪裡,好像回到自己家似的?”
在一隻舖著銅墊的矮石墩上坐下,汪來喜瞇著兩眼,邊伸手點點額頭:“記憶
力,樁兒,這全要靠記憶力;舉凡所知所聞,一定要抓住重點,謹記不忘,然後方
可在節骨眼上憑著心中記憶的項目做最佳的因應措施——”
繆千祥仍然納悶的道:“但是,都記些什麼項目呢?誰又知道在什麼時候會碰
上些什麼事?海闊天空,漫無頭緒的諸般繁雜,卻如何通通記住?”
“嗤”了一聲,楊豹道:“樁兒,你別他娘聽他瞎吹,這個地方地之所以如此
熟悉,全是因為那霍春泉的詳細指點,還給得有草圖加以印證的緣故,我們和他差
的只是一個有心強記,一個無意深研罷了,照他這麼一說,竟像是諸葛再生,就只
沒排八陣圖啦,真叫神氣活現不是?”
汪來喜笑道:“事情就是這樣,先見之明與後見之明隔著可是天地間的距離,
道理簡單沒有錯,端看誰能運用,誰不能運用,關口過了才充軍師,未免差遠去矣
。”
楊豹冷冷的道:“恐怕關口尚未過,來喜,咱們眼前陷在這裡,正是大難方起
,前途茫茫,你有沒有想到,該怎麼辦才能出困?”
架起一條腿來輕輕搖晃著,汪來喜手上只差那麼一柄羽毛扇子;他慢條斯理,
不慌不忙的道:“稍安勿躁,豹哥,你要稍安勿躁,情況既然到了這步田地,我們
就要先定下心來,籌思對策,然後再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去做,事情呢,當然有個
緩急,我們第一項待做的,便須解決最重要的問題……”
楊豹惱火的道:“來喜,這間石室好比一隻甕,我們大家就像是一群甕中的活
鱉,此時的當務之急,莫過於如何逃出這塊絕地,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重要的
事?”
汪來喜故作矜持的一笑:“我說豹哥,你忘了我們這趟冒著生命的危險,大遠
巴巴的從‘馬前鎮’跑來這‘仙霞山’,為的是什麼事啦?”
一拍額門,楊豹精神振奮的道:“對了,我記起來了,據那霍春泉的猜測,他
們從朱端手中搶來的翠玉龍,很可能就藏在莊有壽洞室內的某個隱密處!”
汪來喜笑道:“不錯,豹哥,這件事是不是比我們逃脫的問題更要優先,更來
得急迫?”
楊豹一瞪眼,道:“甭她娘給了鼻子長了臉,我只是情急之下一時疏漏了這樁
大事而已——”
點點頭,汪來喜皮笑肉不動的道:“原來如此,我還當咱們日曬雨淋,吃盡辛
苦的來到此地,只是為了逗著‘白麒麟幫’的一干兇神作耍哩!”
顧不得對汪來喜的諷刺作反應,楊豹目光灼灼的視察石室上下,一疊聲道:“
時間不多了,大伙趕緊搜查這間石室,看能不能把寶物找出來,霍著泉說過,這石
室裡有好幾處藏寶的密窩……”
其他四個人聞聲之下,更不遲疑,立刻動手搜尋石室各處,翻氈掀墊,啟櫃開
箱的,倒似一群經驗豐富的老干家。
楊豹的眼睛端注在一張圓形石桌的獨立支柱上,那兒本來毫無可疑之處,而且
一目了然,不過是張光溜溜的石桌,由一隻單獨的石柱支撐著罷了,可是看在楊豹
眼中,以他的直覺判斷,卻認為大有可疑,值得進一步查看。
入到了石桌旁,他才蹲下來伸手摸索著往座與桌底的接縫,正在門邊的姜福根
已忽然低“噓”一聲,壓著嗓門道:“門外有腳步聲,大概他們已經搜到這裡來了
!”
汪來喜剛好查過那張石砌的矮榻,不管席褥凌亂,又在翻看矮榻兩側的木櫃;
他頭也不抬,顯得氣定神閒的措腔:“放心,這座石門構造極為堅牢,卡嚓一落底
臼,便好像堵上一面千斤閘,拿火藥也難以炸開,我們目前安全得很。”
姜福根貼耳於門,仍然帶幾分忐忑的道:“你怎知道從門外不能啟開?說不定
他們另配有份備用鑰匙……”
從木櫃中縮回手來,汪來喜衝著姜福根一笑:“這有關於個人的見解與常識,
姜三,類似這種石門的建造與門閂裝置,絕對不同於一般由外可以開啟的門戶,一
旦上了閂,便只能從裡開,人在外頭是推不動的……”
姜福根轉臉問楊豹:“豹哥,你是行家,來喜二哥說得對是不對?”
雙手在桌底下緩慢移動,楊豹點著頭道:“應該是這麼個道理……”
那邊輕敲著石壁的潘一心不由笑出聲來:“我看用不了多久,豹哥這門營生,
我們來喜二哥也可以插上一手,分一杯羹啦……”
就在這時,楊豹突然站起,將石桌桌面左旋一次,待旋到半圈位置,又用力再
向右轉一臂之長,於是“咋呼”
一聲輕響,看似與支柱渾然一體的整片桌面業已被他掀起,現露出中空半截的
石柱往心來。
中空的柱心,粗約人腿,裡面裝滿了黃澄澄的大小金塊、金元寶,還有些各形
各樣的金銀鑲嵌著珠玉的飾物,這些玩意迎著室中的幾盞明燈一照,免不了燁燁生
輝,閃亮耀目,令人情緒興奮。
幾個人全兩眼發直的瞪視著纍纍堆疊在往心中間的黃白之物,姜福根一面吞著
唾沫,哺哺的道:“乖乖,哪來這麼多金銀財寶?真是人要發了,城牆也擋不住…
…”
楊豹面無表情的道:“誰說要發了?福根,把心端在正中央,別在這裡胡思亂
想。”
姜福根迷惑的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豹哥?”
伸手在柱心裡掏翻了幾下,楊豹平靜的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
,看到財寶當前,誰也免不了想按它一把,但是有的錢能要,有的錢卻不能要,比
如現在面前這些金子銀子,就是不能要的一種。”
姜福根大大不以為然的道:“豹哥,這都是些不義之財,我們挖到了活該我們
鴻運當頭,憑什麼不能要?”
楊豹把斜支一旁的石桌桌面嵌還原處,搖著頭道:“正如你所說的,這都是些
不義之財,其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掛著若干人命,拿這種錢,會叫冤魂纏身,帶
來霉運,使起來雲愁霧慘,心裡不安。另外,你取了他們幫口裡的黑錢,姓莊的同
他一干手下斷斷乎不甘受此損失,必然窮追猛盯,要追究到底,風聲傳出去,我們
不但危險大增,而且顏面上亦不好看……他們不錯是強盜,我們豈非變成小偷了?
”
汪來喜知道楊豹的心意,前一段話只是象徵性的說些因果理由,顧慮的要點還
在於後一段話上——黑道人物,最忌被人以黑吃黑,尤其是摸到老窯來發他們的橫
財,這口氣更不能忍,楊豹不願事情鬧大,只是順理成章的暗地裡取回欲取之物,
明著掠財便是結下深怨,傳出去也不好聽,“白麒麟幫”豈是易捨善財的主兒?他
望著姜福根,開口道:“豹哥說得有理,你沒看那霍春泉,不過挪用了幾百兩銀子
,就差點賠上一條命,我們若是大把抓跑,姓莊的一伙兇神就別想他們能善罷甘休
!”
姜福根悻悻的道:“事到如今,橫豎怨也生了、仇也結了,連人命都犯了好多
條,對方原本便不會善罷甘休,摟光他的銀子亦搭綴不上多少怨意,有什麼好顧忌
的?”
楊豹道:“江湖上爭紛不免,流血豁命更是常事,我們此來為的是爭個道理、
賭一口氣,便打殺拚鬥也叫光明正大,算是擺過節,若是拿了人家財寶,就完全不
是那個味道與說詞了,福根,這個念頭再也體起!”
繆千祥忙道:“福根哥,我們是來找那件翠玉龍的,可別橫生枝節
再捅統漏,你好歹看我面子,就當不曾看到那些金銀財寶吧……”
姜福根攤攤手,頗不情願的道:“到手的富貴竟往外推,該要的不要,大家都
是注定了一輩子窮命……隨你們吧,反正發了橫財也不是我一個獨享……”
這時,繆千祥在問楊豹:“怎麼樣,桌腿裡可有那玩意?”
楊豹歎了口氣,道:“是處密窩,但不見翠玉龍,其實我早知道這個面積恐怕
擺不下那件寶,總是忍不住要親眼查看過才能死心!”
久沒出聲的潘一心,忽的扭過頭來低聲招呼;
“豹哥,這邊的石壁回音有點空洞,你是不是過來看看?”
楊豹快步走近,在潘一心所指的石壁部位敲擊數下,然後,他端詳著這塊石壁
的四周,突兀伸手按向一處凹陷的石隙,哈,一片三尺正方的壁面竟隨著他的動作
“噎”的一聲掀彈開來!
這是另一處暗箱,表面零碎堆置一些帳冊、信件等物,亦有幾張面額不小的莊
票,再就空無所有了;楊豹隨手撥弄,連連搖頭:“沒有我們所要的東西,伙計們
,再找!”
半跪在石榻之前的汪來喜,雙手不停在砌縫與石地間探摸,片刻後,他兩眼發
亮,順手把榻側地下的一塊石片挖起,果然又是一個有著偽裝的密窩!
這個深置石地之下的密窩,其中整整齊齊排列著一錠錠的紋銀,每錠銀子都是
十兩輕重,上下層疊,怕沒有幾千兩之多!
在眾人注視之下,汪來喜搬出銀錠,迅速檢視密窩之中是否尚掩蓋得有其他內
容,但是,他們失望了,除去銀錠,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這間洞室並不寬闊,五個人翻來覆去搜了三遍,可以說寸壁寸土都不曾放過,
他們相信不會有所遺漏,像這麼仔細的搜索法,休說一件尺碼不小的翠玉龍,即便
一隻初生老鼠,也包管原形畢露!
疲乏的坐了下來,繆千祥捧著自己腦袋,形色苦悶又沮喪的道:“東西怎會不
在這裡?當不成姓莊的把它吃了?”
楊豹來回煤踱,哺哺自語:“奇怪,他可能將寶物藏在何處?有什麼地方能掩
飾得叫我都看不出?”
汪來喜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的道:“豹哥,這間石室,裡外就只這麼點大小
,我們可是矩細靡遺,別說地基壁面,甚至把洞都掀翻了,堪堪便刮起四周上下一
層灰來,卻得是不見那條神龍,憑我們這等搜索的手段,包管連根針都尋得出,更
逞論如此一件大號奇珍了,豹哥,依我看,問題是不是出在我們的行事方式上?”
楊豹焦切的道:“說你想說的話,甭他娘繞彎子了!”
汪來喜慎重的道:“會不會我們的判斷錯誤,寶物根本就不在此地。”
楊豹煩躁的道:“你的意思是,霍春泉會騙我們?”
汪來喜道:“倒不一定是霍春泉有意遵我們,他缺少這樣做的動機;當初他指
點寶物的可能隱藏處時,便說的是臆測之詞,並未十分肯定,照現在的情形來看,
顯然他的推論不夠正確,東西是挪了位置了……”
楊豹呆了片刻,道:“那,我們又該怎麼辦?”
獨自倚在門邊的姜福根,此刻驀地向大伙傳遞信號,低促的發聲道:“場面不
妙,門外的腳步聲亂了一陣,便都在左近靜止下來,如今反倒聽不著聲息了,我感
覺得出,他們已經懷疑這間洞室有鬼,正聚集在外頭商議對策……”
汪來喜鎮定的道:“不關緊,一時半刻他們闖不進來。”
姜福根瞪著眼道:“一時半刻之後呢?就算他們一輩子都間不進來,莫非我們
一輩子也不出去?”
汪來喜手捻耳墜,沉吟著道:“別急,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到時候總有法子出
困也就是了。”
往石門上一靠,姜福根嗓音暗啞:“豹哥先前說得一點不錯,這間石室,便好
比一隻甕,我們幾個,正是甕中的幾隻活鱉,端等著人家下網來捉了……”
楊豹怒道:“你少在那裡給大伙洩氣!”
姜福根垂下腦袋,長吁一聲:“我只是重複一遍你的話,豹哥。”
繆千祥是心焦如焚,比起其他人來,除了同樣有那種俊急憂慮的感受外,他猶
多了一層愧疚的負擔,事情是為了他,兄弟們陷此困境亦是因為替他效力的結果,
如今寶物沒有找到,一票活人卻窩在這裡進退維谷,要是萬一弄成個全軍覆沒的慘
局,就是叫他變了鬼,那口冤慚之氣也化不開呀!
一隻肥厚的手掌輕拍他的肩膀,他淒惶回視,原來是潘一心;潘一心臉上浮現
著他那慣有的和氣生財式的笑容,溫悅低沉的道:“樁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往遠處看,朝好處想,人要時運八字全湊擰了才會走那步敗勢,要倒循也不簡單哩
……”
繆千祥沙沙的道:“是我連累了大家,一心哥。”
潘一心誠懇的道:“你沒有連累我們,樁兒,是我們自願來幫你的,我們都是
些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我們若不想來,你能拿繩子栓著、鉤子掛著我們來?而兄弟
是幹什麼的?越是艱苦,越能表現那等的堅貞情義,你無須感到內疚不安,否則,
便造成大家心頭上的壓力了。”
楊豹惡狠狠的罵過來道:“打此刻開始,樁兒,你再也休想這些驢話,我們一
個頭磕到底,八支香連肝膽,即使要死,大家也死在一起!”
姜福根應了一聲:“豹哥講得是!”
望著汪來喜,楊豹道:“來喜,你號稱‘巧斑才’自詡智多星,現在可是用上
你的時候了,你還不好生動動腦筋,琢磨著如何出困逃命?”
汪來喜忙道:“我這不是正在尋思麼?事緩則圓,容我慢慢的想它一想,包管
能將咱們逃命的路子想出來,你們別催我,越催越不靈!”
姜福根耳朵緊貼著石門聆聽動靜,對汪來喜的話卻似乎信心不大,他冷澀澀的
兜上來道:“眼前業已是強敵壓境,十萬火急,你他娘就慢慢去想吧,等到人家破
門而入,將我們一個個活埋了,給你尋思的時間便更多啦。”
汪來喜沒有搭理姜福根的挖苦,他揹著手,在石室中走來走去,模樣很像是在
深思遠慮,至於他能不能想出法子,法子靈不靈,這一陣誰也不敢去下斷語。
楊豹來在門邊,小聲問姜福根:“怎麼樣?外面有動靜沒有?”
姜福根皺著眉道:“什麼聲響也沒有,但他們一定都在門外,我感覺得出來!
”
搓著手,楊豹急躁的道:“真是出師不利,這可怎麼辦才好?”
彷彿是回應他的無奈,石門上猛的起了幾聲震響,由聲音的沉實有力來判斷,
分明是鐵錘一類的什麼鈍重玩意在陋擊,灰塵籟籟紛落中,門外傳來一個允厲的嗓
調,嗓調隔著一層石門滲進,還帶著那麼一點悶窒:“裡頭的人給老子聽著,不管
你們是幹什麼的,統統是來得去不得了;是知機的,趕快把門內的插梢撥開,出來
俯首就擒,老子會考慮從輕發落,否則一旦吃我們破門衝入,便一律人頭墜地,半
口不留!”
姜福根的臉色有些泛白,他望著室中的伙伴,喉管裡似塞著顆棗核:“我猜得
沒有錯,對方果然發覺我們了,如今門外必然是層層包圍,強敵環伺,要想逃走恐
怕是難似登天,夢也不用去夢啦……”
楊豹跺了跺腳:“來喜,你看該怎麼應付?”
停住步子,汪來喜不急不忙的道:“犯不上緊張,他們待破門而入,沒有這麼
容易,彼此還有得耗。”
楊豹氣淋淋的道:“卻是耗到幾時?莫不成我們就干坐在這裡等對方砸碎了門
進來?”
汪來喜苦笑道:“法子還沒有想出來,目前除了暫時僵持,叫我又能怎麼辦?
”
於是,石門外那個腔調再次響起,用的嗓勁還相當不小:“你們不用裝聾作啞
,以為悶著頭不吭聲就能瞞騙過去,老子知道你們窩在裡面,要是再不出來受縛,
老子就立時衝入宰人;別看有這爿石門擋著,石門不是一座山,幾下子就能叫鐵錘
砸碎,你們可要想想清楚,休地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楊豹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潘一心已上前一步,沉著的道:“豹哥,豁上一身刮
,皇帝拉下馬,我們拚了他娘的!”
若是以五打一,楊豹當然也知道拚,眼下的情況卻很可能是人家以五十打他們
一,這種陣仗待如何拚法,連楊豹自己都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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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今為階下囚】
在一片惶窒不安的沉寂裡,姜福根忽然抽抽鼻子,雙眼骨碌碌向四周亂轉,楊
豹正待出聲相詢,卻立刻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那是一股氣味,一股不同尋常的
辛辣氣味!
洞室之中,本來應該是空氣較為滯重緩悶才對,但從他們潛入此間直到如今,
呼吸裡並未感到任何特別的混濁不暢,由這一點,可以證明這間石室內預置得有通
風設備,然而既有設備可以通風,外頭的人從通風口加點什麼作料煽將進來,也就
不足為奇了。
煙霧是打石室頂上七個拳大的孔洞中滲入,那七個孔洞底處用極細的絲網襯罩
著,看上去決不起眼,也必然藏不下他們要找的寶物,這個所在他們早就搜查過了
,但在搜查的時候,大家腦袋裡只存著翠玉龍一樁物事,根本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去
,現在雖是想到了,卻只剩下干瞪眼的份啦。
這間石室的面積並不寬闊深幽,尤其是洞穴本身的特性便不適宜空氣的流通,
煙霧朝裡一冒,光景並不到強烈的程度,那種嗆鼻炙喉的刺激已叫人難以承受,白
中透灰的霧氣開始迷漫,亦開始聚集不散,在浮沉滾蕩的煙絮間,像成了形般規出
不祥,表露著即將來臨的陰暗……
捂著口鼻的姜福根,忍不住破口大罵:“真正一群下流混子,卑鄙雜碎,不敢
明槍對仗,只他娘會陰著坑人,這要算是江湖行徑,江湖上一頭癲皮狗都要比你們
來得光明堂皇……”
楊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這時卻又提不起心情去呵責姜福根——真要論起來
,不敢明論對仗的並非“白麒麟幫”,實在是自己這一仗人,千斤石門由內封鎖著
,任憑外邊叫罵,愣是不與人家朝面,兩相一比,免不了幾分灰頭土瞼,多少透著
窩囊,偏偏姜福根還在拿著石頭砸腳背,這不是豈有此理,又是什麼?
潘一心倒火了,他衝著美福根“呸”了一聲,惡狠狠的道:“我說福根哥,你
就歇口氣吧,煙霧往裡一熏一嗆,叫人心肝五臟都在翻騰,你不想想如何度過難關
,猶在那裡往自己臉上扇嘴巴,你他娘不嫌皮厚,我們哥幾個卻訕得慌,牛鼻子插
蔥——出洋相(像)不是?”
姜福根有些惱羞成怒:“你少來教訓我!難道我連說幾句話都不行?還輪得到
你來數落?”
揮了揮手,楊豹大聲道:“吵、吵、吵,吵你娘的頭,光是自己人拌嘴皮子就
能拌出生天、解決問題?平素裡看你們一個個人模人樣,中規中矩,一朝到了緊要
關頭就全變了性啦,兄弟情感、手足道義,莫非連這點考驗都經不起?”
迎著那洞頂七個通風口細細端詳著的汪來喜,一手抹著嗆出的眼淚,邊沙著啞
音道:“這些天殺的,他們不但用干草柴火往裡熏,還雜得有蒜粉胡椒末子,難怪
味道這麼辛辣嗆人,我說豹哥,洞室裡不通風,地方又小,我們五個人擠做一堆,
喘不了幾口氣就都得別暈過去……”
楊豹雙眼透赤,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照你說,卻該如何是好?”
汪來喜換了把鼻涕,捂著嘴道:“人要往下趴,用嘴貼著地面呼吸,是能再撐
一會,但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等到煙霧更濃,充滿四角的當口,還是一樣把人嗆
翻熏倒,豹哥,我們窩在這裡,半點妙頭沒有,依我之見,不如開門投降,且先脫
離眼前的困境,再做打算!”
紅著兩隻眼珠,咳嗽不停的姜福根,一聽之下不禁又惱了起來:“這就叫‘智
多星’,這就是你的‘錦囊妙計’?好高明的主意哇,這個主意竟是經過如此深思
熟慮才想出來,我們大伙正好比一群白癡傻鳥啦……”
繆千祥也淚水汪汪的道:“來喜哥,這個法子,恐怕不大妥當吧?”
汪來喜揮撥著越見濃密的煙霧,哈咳著道:“除此之外,更無他策,當然,大
家若是認定要嗆死在洞室裡,自則又做別論。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山窮水盡疑無
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子是人想出來的,到時候隨礬應變,說不定尚有生路,至
少比眼前活生生熏倒要有希望……”
楊豹望著潘一心,閉著氣問:“潘肥,你怎麼說?”
潘一心用力扇動著罩頭罩臉的煙霧,啞聲道:“事到如今,我看只有照來喜二
哥的法子辦了……”
一咬牙,楊豹道:“罷、罷,我們暫且開門談和就是!”
汪來喜忙道:“談和也好、投降也好,總之大伙出去以後干萬不要與對方動武
,因為放暗我明、敵眾我寡,人家是個什麼虛實我們全不清楚,若是動上手,包管
吃虧挨剮,兄弟們,這一點務必切記,天塌下來,自有豹哥同我頂著,往後的事,
我哥倆去扛!”
楊豹又趕緊加上幾句:“還有,絕對不准洩漏我們來此的目的——”
繆千祥摸著頭問:“假如他們逼問,我們卻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半夜潛行上
山是為了兜風來的吧?”
汪來喜接口道:“很簡單,就說我們是衝著黃三裕那五萬兩贖銀來的,吃肉喝
湯,只是想打場秋風,沾點葷腥而已……”
不管都聽明白了話沒有,楊豹低叱:“開門!”
汪來喜的腳板又朝門下那枚突起的鐵筍踩落,但聞“掙”的一聲輕響,卡梢縮
清回去,這扇裝置得有半旋機軸的石門立時轉開,煙霧漫繞中,門外甫道裡是團暈
紅的火把,溜溜閃炫的刀芒!
當然,更少不了那圍堵周遭,兇神惡煞般的“白麒麟幫”眾家好漢!
這是另一間石室,相當寬敞廣闊,定項極高,裡面便聚集上個百把人也不見得
擁擠,看來似乎是“白麒麟幫”日常聚會議事的所在。
楊豹、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繆千祥五個人,此刻便都在這間石室之內,
五個人的模樣僅不堪瞧,全被腳鐐手銬單鎮在一起,加上他們個個烏頭黑面,發散
農亂,十隻眼珠子紅腫通赤,不但十成十的像些階下囚,更透著恁般的晦氣法,人
到了這步田地,就不要狼狽也非狼狽不可了。
兩排手執鬼頭刀的彪形大漢,挺胸突肚的分開左右站立著,當中是三把虎皮交
椅,頭一把椅子空著,第二把椅子上坐著一個團團臉孔卻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漢,第
三把交椅上猴蹲著的是個額頭長著顆褐色的肉瘤、霸氣十足的瘦削人物,四周火把
通明,在一片松枝燃燒的嘩剝聲中,眼前顯然是要開堂會審了。
額頭上長著顆肉瘤的這一位,拿眼睛瞧向那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漢,胖漢微微點
頭,他跟著清了清嗓門,一開口音調不小,還帶著幾分做作出來的亢厲之氣——顯
然,先前在石門外頭罵江山的人就是他了:“我是裴四明,道上的朋友,都稱我為
‘角蛇’,在‘白麒麟幫’,掌的是第三塊符印,你們這幾個狗頭大概不會不知道
我的萬兒?”
五個人都沒有出聲,並排站著,就有那等的垂頭喪氣德性。
裴四明哼了哼,兩眼往上一吊,石破天驚的叱喝:“休要給老子粉孬裝熊,老
子不受這一套,你們真正是吃了狠心豹子膽,叫鬼迷了魂,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分
不清啦,居然敢捻股摸上仙霞山’‘七轉洞’,跑來我們‘白麒麟幫’老窯上線開
扒,你們不叫暈了頭叫怎的?很好,你們既敢虎嘴持須,一定有所依恃,老子倒要
看看,你們憑仗的是什麼?”
那死眉死眼的胖漢半睜著一雙豬泡眼,陰森森的道:“三弟,先盤底說。”
裴四明應了一聲,又火辣的囂叫:“我們齊二哥業已有了交待,你們也都聽到
了,一個個且把姓名根由出身來歷報將上來,再憑裁奪!”
還真他娘有點過堂的味道哩,楊豹看了看他四個兄弟,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四明用手一指楊豹,張牙舞爪的道:“好,就從你開始,依序報名。”
嚥了口唾沫,楊豹啞著聲道:“我叫楊豹,今年四十八歲,浪跡江湖,居無定
所,混得上不見片瓦,下不擁寸土,端靠四面八方好朋友賞口飯吃,日子苦啊……”
狠狠瞪了楊豹一眼,裴四明的目光又投向汪來喜身上,汪來喜於咳一聲,不急
不慢的哈著腰道:“兄弟汪來喜,今年虛長四十有五,平素裡撈撈雜八地、打打秋
風過生活,和我和豹哥是老弟兄,碰上有買賣,大伙聚上發他一票,沒有財路的辰
光,便四處遊盪,隨遇而安,說起來,都是些苦哈哈。”
裴四明怒道:“老子管你們苦不苦,少再講些廢話惹煩——你又是誰?”
姜福根拉長面孔,要死不活的道:“我是姜福根,聽差跑腿的小角色,比他二
位,更是不如。”
不待裴四明開口問,繆千祥已趕忙搶先陪笑道:“小名繆千祥,子祥百福的那
個子祥,三當家,這邊廂給你請安啦。”
潘一心放鬆了雙頰,也只好低聲下氣的道:“在下潘一心,萬眾一心的那個一
心,我們哥五個,我是排行第四……”
裴四明轉頭望向他的齊二哥——“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飛棍”齊靈川,齊靈
川搖搖頭,面露鄙夷之色:“羅哩羅嗦報來一大堆姓名,卻一個也不曾聽聞過,八
成都是些青皮無賴,市井走卒之流,雜木樹的果子,上不得台盤……”
裴四明道:“偏偏就是膽子不小,霉頭竟觸到我們幫口裡來,二哥,我看他們
的目的可不單純,還得進一步朝深處問才行!”
齊靈川頷首道:“有道理,這幾塊東西動機可疑,咱們非查個水落石出不行,
你給我朝下審,若有哪個頑冥不馴的,便用大刑侍候,不怕他不吐實!”
裴四明獰笑道:“二哥放心,別說只這幾個夾生狗頭,就算他是金剛羅漢,我
也能磨得他哭天搶地,將十八代祖譜都給我背出來!”
乾咳一聲,楊豹忽然接口道:“我說三當家的,你亦用不著麻煩了,我們哥兒
幾個既非金剛轉世,更非羅漢投生,經不起這番抬舉,我們萬兒雖不響亮,做人倒
還光棍,不勞你大刑伺候,我們自願據實招供,但求手下超生,就感激不盡了。”
裴四明大馬金刀的道:“看不出你這副鬼頭蛤螺臉的熊樣,卻還知機識趣,明
白利害,好,你實話實說,我也不為難你們,若提到手下超生,那是另一碼事,且
聽候我們二哥裁示!”
這番話,表明了只是少受活罪,生死如何,並不相干,楊豹聽在耳裡,固然心
中摘咕,但卻不感意外。他是抱定了目的,能拖一時是一時,尤其身子骨不遭折騰
,便等於留得青山在,覓機求活,比算較大,好歹,先把眼前的難關過了再說。
裴四明眼睛瞪起,催促著道:“說話呀,可別在那裡瞎琢磨,要是你敢打班使
訛,姓楊的,你就頭一個遭殃!”
楊豹扮出一派誠摯懇切的表情,放低的腔調,更顯出他慚疚惶恐的心態:“日
子不好過,我們哥幾個也是窮瘋了,前幾天,聽說‘歸德縣’黃三裕那裡孝敬了貴
幫口五萬兩銀子,我們兄弟商議之後,認為江湖財,大家發,所以斗膽摸上山來,
想分幾文腥腥手,萬沒料到銀子尚未沾邊,人就通通陷了進來……”
眉梢子一場,裴四明陰陽怪氣的道:“你們各位也想分幾文,腥腥手?他娘,
真正虎嘴拔毛,不自量力,黑吃黑吃到我們頭上,像話麼?姓楊的,這個主意,你
們也不嫌荒唐?”
楊豹吶吶的道:“在想著白花銀子的時候,什麼主意都不覺得荒唐,如今失風
敗事,才知道太欠思考,叫人追悔莫及……”
裴四明突兀神色一沉,冷厲的道:“不管你們明搶暗偷,都還有說法,但一朝
開了殺戒,就無可原諒了,姓楊的,這些條人命,你又如何交待?”
楊豹苦著臉道:“三當家,我們原本是打算暗裡下手,神不知,鬼不覺的撈上
一票偷偷下山,不巧卻在行動當中被你們的人發覺形跡,萬不得已,只好先求自保
,實在是沒有法子……”
凜烈的一笑,裴四明道:“這多條人命,不是你輕飄飄幾句告饒的話就能一筆
勾消的,你們萬不得已,我們也一樣要對手下弟兄負責,血債血償,沒什麼好說的
!”
旁邊,齊靈川緩緩的道:“從他們殺人的手法及使用的利器看來,這幾個人存
心惡毒顯而易見,分明是打譜暗偷不著即為明搶,欺人欺到人家老窯裡,是可忍孰
不可忍,我們‘白麒麟幫’也坍不起這個台!”
裴四明道:“全憑二哥吩咐。”
齊靈川僵寒著一張胖臉,有如一具活屍般道:“紅棍梁英奇出去辦事,算時間
也該回來了,我看他們今晚不到,明朝必返,莊老大到‘雙老閣’獻寶也去了三天
,估量這一兩日就能回堂回,三弟,先把這幾個混帳東西押起來,等老大回山之後
,一並交給紅棍發落!”
一拍手,裴四明道:“好久沒有看點新鮮把戲了,二哥,梁英奇回來,叫他用
炮烙,一個個活烤這些狗娘養的,看他們輪迴轉世之後,還敢不敢去虎嘴拔須!”
楊豹驀的叫了一聲:“二位當家手下留情啊……”
裴四明碟碟怪笑:“我想饒你們,奈何天道難違,殺人者,人亦殺之,一報還
一報哪!”
久不出聲的汪來喜提高了嗓門道:“二位當家,貴堂口的金銀財寶,我們連藏
處都找著了,卻是分文未取,只這一端,也不該讓我們受那炮洛之刑!”
重重“呸”了一聲,裴四明道:“說得中聽,不是你們不取,而是你們陷鎖石
室之內,想取也取不成,如果不是我方發現及時,行動快速,漫說那些金銀財寶,
只怕連我們老大那張石床你們也一遭背跑,跳梁小丑,一干雞鳴狗盜之徒,還敢強
詞狡辯!”
齊靈川低呼一聲,不耐的道:“還扯什麼鳥淡,通通關進黑牢再說!”
於是,五個人串連成一排,呼哩嘩啦的拖扯著手銬腳鐐,便在一干如狼似虎的
漢子簇擁之下出了石室,那模樣,說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
所謂“黑牢”,只是另一個石洞。
石洞裡外,有兩道鐵柵欄,粗逾兒臂般的鐵柵欄,外面一道算是號房,裡頭一
道才關著活人,關活人的鐵柵欄之後,無燈無亮,黑,倒是挺黑。
號房中,僅有一桌兩椅,桌上一盞油燈,煙濛濛的,襯綴著那一點曼黃搖曳的
光焰,兩個“白麒麟幫”的仁兄便左右對坐著,活似兩座泥雕。
鐵柵欄後頭,楊豹他們五個人席地而坐,地下什麼舖陳也沒有,除了硬濕的地
面,還是硬濕的地面。
著光景,“白麒麟幫”並沒有招待飲食的意思,更明白點說,“白麒麟幫”似
乎已經把他們五個人看成死入了,當然.死人是不必吃喝的。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姜福根憋不住先開了口,他雖然壓著嗓門,卻聽得出有一
肚皮怨氣:“好了,事到如今,業已是最後關頭,有哪一個可以出點子的,還請趕
快提供寶貴意見,再要拖延下去,咱們五個就只好到陰曹地府重新拜把子了!”
楊豹望了望汪來喜,輕聲道:“如何?”
汪來喜正盤膝打坐,狀似老僧人定,楊豹這一問,他才睜開眼睛,慢條斯理的
道:“不要急,經過這一番緩衝,我包管各位有驚無險,得出囹圄,問題在於出了
黑牢以後,用什麼法子逃離‘七轉洞’,另外,就算我們安然脫險,這一遭豈不白
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好一陣,繆千祥才沙啞的道:“各位兄長的安危要緊,還是設
法逃命為當務之急,我的事……以後再說吧,大家都已盡了全力,辦不成也是天意
,我,我決無怨尤!”
汪來喜低沉的道:“樁兒,你也別沮喪,事情並未絕望,且等我們活了命出去
,再做打算。”
繆千樣苦澀的道:“這都是命中注定,人總不能和命去爭……看來,我與秋娘
今生今世是無緣了……”
汪來喜趕忙呵慰著道:“看開點,樁兒,我不是早說過麼,山窮水盡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還沒到那一步,誰也不能說已經走到絕處!”
忽然,楊豹敲著自己額頭道:“我提一件事,大伙幫著合計合計看。”
汪來喜問;
“可是發現有什麼不對?”
黑暗中看不清揚豹臉上的神色,但每個人都直覺感應到大概又不會是什麼好事
;楊豹靜默了片刻,把聲音放得更低:“你們留意到那齊靈川所說的一句話麼?他
說他們瓢把子莊有壽到什麼‘雙老閣’獻寶去了,大家判斷一下,姓莊的可能去獻
什麼寶?我要特為提醒各位,在應該置放翠玉龍的地方卻沒找著那條龍,你們想想
,其中會有什麼牽連?”
汪來喜愕然道:“莫不成,莊有壽把那條寶龍孝敬別人了?”
姜福根冷淒淒的接著道:“是什麼樣的交情,能受得下這麼一個價值連城的異
寶?繼任的沒有萬貫家財,亦非富可敵國,捨得如此出手大方?”
楊豹道:“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不見得都關聯著交情,說不定是利害方面
的牽扯,或者是某些恩怨的糾纏……總之,莊有壽親自出馬送禮,這件禮就必然輕
不了!”
繆千祥不禁心比如焚,他焦急的道:“如果姓莊的真把那件寶物送了人,我們
豈不是寡婦死了兒——沒有指望了麼?”
楊豹道:“現在只是猜測,事情到底是怎麼個狀況,誰也不敢斷言,樁兒,你
別急,讓我們一步一步的來,該是你的,早晚是你的,否則,使盡了吃奶的力氣,
也照樣落不著!”
汪來喜道:“我的看法是,大家要先出了困,才能打聽到確實消息,窩在這裡
是決計搞不出名堂來的,而要走就得快,他們那位姓梁的紅棍,固是永遠回不來了
,怕這些個人王等得不耐煩,另換劊子手上陣,那炮洛一旦燒紅,可不管是誰人升
的火,烤起活人來全是一個樣!”
姜福根哼了一聲:“這就要看你的了,‘巧斑才’。”
望走楊豹,汪來喜道:“我們手上腳上這些個破銅爛鐵,豹哥,你打得開不?
”
楊豹道:“沒有問題,包括鐵柵門上的鎖,全難不住我,這些玩意的結構及外
形,我一看就清楚,全是些粗製濫造的東西!”
點點頭,汪來喜道:“這就行,豹哥,你負責開鎖,我負責出去!”
楊豹慎重的道:“怎麼出這‘七轉洞’,你也有法子?”
汪來喜道:“不敢說一定能成,但我們總要試試。”
姜福根不大帶勁的道:“我說二哥,鐐銬及門鎖,豹哥就有本事開啟,幾道禁
制,原就關不住我們,指望你的,全在於如何逃出對方巢穴,你要沒有把握,我們
不啻摸出小牢進大牢,轉來轉去,豈非仍在人家手掌心裡?”
汪來喜冷冷的道:“我說過有法子出石牢,這其中當然包括我們每個人綜合貢
獻的心力在內,豹哥開鎖啟禁,亦是方法之一,我也早就表示逃出‘七轉洞’不容
易,大伙仍須團結行動,成敗如何,但憑天命!”
姜福根歎著氣道:“反正怎麼講,也是你有理,‘智多星’居然不見計謀,到
末了竟擺出一句‘但憑天命’的結論來,光想想,背脊上都泛寒!”
汪來喜不再搭理姜福根,他悄悄對著楊豹道:“動手吧,我說豹哥。”
楊豹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一截小鐵絲來,這根細小彎曲的鐵絲,到了他
手中就和根變化萬千的魔法棒一樣,只消三插兩扭,已解開了他自己腕踝間的鐐銬
,他跟著俯趴上身,逐一為兄弟伙們解除禁制,片刻之後,五個人業已完全恢復了
自由。
汪來喜小聲叮嚀:“注意外面那兩個守衛,銷一開,潘肥就要衝出去下手,萬
萬不能事先驚動他們或是容他們有呼救示警的機會!”
潘一心沉聲道:“我省得,二哥。”
於是,楊豹在黑暗中慢慢移動,小心翼翼的摸到柵門之側,兩手探索著門上鎖
眼,輕巧平穩的將鐵絲插旋進去。
潘一心也早掩至門邊,弓背曲膝,一副箭在弦上,隨時待發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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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手巧遁鬼門】
一聲極輕極輕的銷簧響動聲傳出,但雖是那麼細微的一響,在外間這寂靜的號
房裡,卻清清楚楚有了回應,那“掙”聲巨彈的音浪鑽入人耳,感覺上恍若起了一
記焦雷!
對桌而坐的兩名守衛,聞聲之下才只一怔,柵門開處,潘一心已凌空撲到,左
腿橫圈,絞著其中一個脖子扯翻在地,右腳倏飛,另一位下頷倒仰,重重撞上石壁
,又一頭栽僕回來,像團爛泥股癱在那裡。
楊豹緊隨而出,見狀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伸了伸大拇指:“硬是行,回龍腿!
”
潘一心快步行至第二道鐵柵欄前,迅速向兩邊查看,一面打著手式:“外頭沒
有人,豹哥,快動手開門!”
楊豹湊到柵門後,只三兩下又開了門鎖,五個難兄難弟一擁而出,汪來喜低聲
招呼著:“朝後走,大伙跟在我後面!”
嘴裡發話,他可是半步不停,踏著腳尖疾行如風,五個人貼著石壁往前淌,就
像五條無聲無息的影子在虛虛幻幻的掠移。
也不知是他們運氣好還是“白殿魁幫”的人疏忽大意,認為押定吃穩了,一路
下來竟未碰到另外的樁卡,宛如走在陽關大道上一樣,直落平舖便到了洞尾的出口
。
五個人才覺得脫險過於容易,在慶幸之下更有些不可思議的時候,領頭開路的
汪來喜已忽然舉手示警,同時伏下身來,緊貼在壁腳下方。
後隨的四個人當然也立刻依樣畫葫蘆,紛紛屏息伏蹲不動,四個人八隻眼睛向
前張望,卻不見有什麼異狀,洞口處一片空蕩,沒有守衛,亦沒有人影出現。
繆千祥伸長了脖頸,壓著聲問:“怎麼不走了?來喜哥,這可不是歇息的時候
……”
汪來喜連忙擺手,輕輕“噓”了一聲:“別說話,我聽到洞口外有動靜,好像
是什麼人在那裡交談……”
繆千祥側耳聆聽,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又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他搓揉著自己
雙耳,吶吶的道:“沒學過‘千里傳音’的功夫,這時辰才曉得‘書到用時方恨少
’的道理……”
楊豹輕輕拍了拍他:“來喜說得不錯,洞口外是有人在講話。”
說著,他向繆千祥身邊的姜福根比了比:“你去探查一下,看看他們的位置在
何處,是否正攔著我們的去路,小心別露了形跡!”
姜福根微微點頭,身形一閃,人已悄然飄出,可真是塵沙不起,輕似葉落。
只是頂臾,姜福根業已迴轉,他將腦袋湊到幾人中間,細聲細氣的道:“我的
乖乖,你們猜在洞口外頭風涼的活人是准?一個是裴四明,另一個是塊狗熊樣的粗
漢,兩個人像在商議著什麼事,語氣沉重得很……”
楊豹道:“他們擋著我們去路沒有?”
姜福根小聲道:“洞口外面是一片斜坡,姓裴的和那粗漢就坐在波坎上說話,
他們的位置距離洞口約摸有丈許遠近,中間還隔著一排雜樹,如果大家小心點,別
帶出聲響,可能過得去,但若萬一驚動他們,就十成十逃不掉了!”
略一沉吟,楊豹向汪來喜道:“怎麼說?”
汪來喜審慎的問:“那排雜木樹,隔著他們說話的坡坎有多遠?”
想了想,姜福根道:“大概七八步左右。”
汪來喜沉默了一會,道:“我看還是不要冒險為妙,大伙出了洞口,就閃過樹
影裡窩起來,半夜三更的,諒他們扯淡也扯不了多久,等這兩號人王離開之後,我
們再趕緊下山,否則稍微失慎,就將請君回甕,前功盡棄啦!”
楊豹考慮了一下,額首道:“就這麼辦,出了洞口就朝樹影裡躲,不過幾尺差
距,一抬步,人就有了掩隱處,這要比此時硬淌牢靠得多!”
汪來喜又特別叮嚀著道:“兄弟們,請千萬放輕手腳,切切不可帶出響動,要
不然,颶尺天涯,一步之差便他娘分出生死了!”
楊豹低促的道:“福根,還是由你帶頭領路吧。”
於是,仍然由姜福根在前引領,五個人伏身潛出洞口——天上有繁星,晶瑩閃
亮的嵌布在浩瀚深造的夜空,風是柔和又涼爽的,迎面吹拂,別有一股仿似久違了
的清新與開朗,自由已經在望。
洞口左側,果然有一排參差不齊卻相當濃郁的雜木林子,枝葉丫干幾乎就伸靠
著石簷,五個人一出來,順理成章的便跨入樹影之內,天可憐見,好歹是沒有發出
任何聲響,動作之靜肅,連他們自己都甚覺滿意。
樹影掩遮下是一片漆黑,地上長著野草,泥土的氣息滲合著樹草的芬芳,在黯
暗中予人∼種解脫的鬆快感,然而他們卻絲毫不敢輕忽,因為他們都知道,事實上
還不曾解脫——而且危險就在七八步之外。
坡坎那邊,隱約可見兩個人的側影,靠左的一個,輪廓上一瞧就能判明是那“
角蛇”裴四明,右邊的人卻塊頭奇大,雖是坐著,上半身竟也半截鐵塔般矗豎,要
是他站直了,怕不真像一頭大狗熊怎的。
五個人一動不動,屏息如寂的蹲伏在黑暗裡,而他們這一靜止,坡坎那邊的談
話聲反倒清晰了,清晰得足以令他們感應得到說話者的心緒和表情,活脫站在一旁
參與交談似的;現在,是裴四明在開腔,他那亢厲的嗓調儘管抑壓著,仍然叫人一
聽便知道:“……場面可不只是擺著給別人看的?其實一肚皮苦水又有誰知曉?老
桑,你雖說在‘雙老閣’當差,我們卻是老兄弟,有什麼話我也不瞞你,這趟虧得
你出了點子求上‘雙老’,他們才答允出面壓制謝獨那伙人王,‘雙老’的份量固
是夠了,但姓謝的買不買帳猶在未定之天,再說,送走了那條翠玉龍,留下的後遺
症亦夠麻煩,風聲傳揚出去,還不知惹得多少王八兔子賊眼紅……”
那大塊頭顯然就是老桑,他乾咳一聲,語氣間充滿了同情:“說得是,外頭的
一干牛鬼蛇神,還以為你們得著這尊寶物暴發了呢,事實上又是過路財神罷了。我
說小裴,你先前提到今晚上有人摸入窯口開扒的事,很可能這些家伙也存打著翠玉
龍的主意!”
裴四明沉沉的在回話:“今晚上潛進來的這一撥熊人,倒未必是在轉翠玉龍的
念頭,因為這五個東西不但都是些籍籍無名的小角色,功夫更是一個比一個差,偷
雞摸狗或者是塊材料,想插手這等大買賣,他們還不夠格,而且他們已經把認了此
來目的,全是擺在姓黃的那票贖金上……”
“哦”了一聲之後,老桑又道:“這五個跳梁小丑,你業已將他們一網打盡,
琢磨著待怎生處置?”
暗影中,裴四明好像在做一個手式:“通通宰殺,只等紅棍梁英奇一回來,就
馬上送他們上路!”
老桑點著頭道:“卻是個乾淨利落的法子,也正好借此殺雞做猴,給那些有心
趟渾水撈偏財的傢伙一個警惕,打譜黑吃黑,可得拿命來墊才行!”
裴四明的心思,顯然並不在他以為仍然監禁著的楊豹幾個人身上,這時,他低
聲吁了口氣,道:“老桑,在我們老大托你連夜趕來傳信之前,‘雙老’有沒有透
露江什麼口風或是私裡下作過什麼表示?”
老桑道:“你是指哪一方面?”
裴四明兩肩聳動,彷彿正在搓著手:“當然是指謝獨的事,不知‘雙老’慨允
出面干旋,到底能有幾成把握?”
沉默了一歇,老桑慢吞吞的道:“正如你剛才所說,小裴,咱們是老交清了,
有些事可以瞞別人,卻不能瞞你;我在‘雙老閣”跑腿當差,算起來已有七八年了
,‘雙老’在道上的威望,本身的實力,不用我多講,這是大家都心裡有數的,但
這一次情況稍有不同,對像並非別人,乃是‘鬼嘯灘’‘血合字會’的人馬,尤其
‘血合字會’的當家‘九手勾魂’謝獨更是出了名難打商議的人物,他是塊什麼料
,你也不是不明白,十足十的祭騖不馴,目高於頂,性情剛愎得無以復加……當初
‘雙老’就非常猶豫要不要接受你們的請托,是我再三幫求,加上那份重禮,這才
勉勉強強的應承下來,這幾日裡,我看‘雙老’亦是費煞周章,心頭的負擔不輕,
否則,他們不會留下莊老大來等消息,早就和以前一樣,吩咐托事的人回去候著聽
佳音了……”
裴四明在吸氣:“依你看,老桑,這檔子事不會輕易解決?”
老桑嘴裡咂了幾聲,道:“自己人不用繞彎轉圈,實話就得實說,小裴,在‘
雙老’應承伸手攬事的第二天大早,‘青蛇帖’便連著‘雙老’的親筆信送往‘鬼
嘯灘’,你猜送信的人是誰?說出來怕你都不信,帖子和信乃是由‘竹老’的二夫
人阮姨娘親攜,陪詩的是‘雙老閣’護衛首領‘金戈’向繼終!
多少年了,‘雙老’辦事不曾如此尊重過,這樣的安排,一方面是顯示出對姓
謝的禮遇抬舉,二來,又何嘗不是‘雙老’生恐份量差了鬧難堪?但打我上路赴此
之前,仍然未見回音,你說叫我如何樂觀得起來?”
裴四明的聲調更低了:“這種情形,我們老大知道不?”
哼了哼,老桑道:“他要不知道,還托我巴巴趕來傳什麼口信?老莊不獨擔憂
你們堂回內外的大小雜物,怕你們等他等久了心焦,尤其顧慮‘血合字會’抽冷子
打突擊,叫我再三叮嚀你們要謹慎關防,加意戒備,萬萬不能在這期間為人所乘…
…”
左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裴四明又惱又恨的道:“娘的皮,姓謝的同他
那一群虎狼,簡直就橫行霸道到了極處,朝人頭上騎,也不是這種騎法,只不過是
一場誤會,他就恁般不依不饒,非但要吃肉啃骨,尚待吸血吮髓,混世面有這麼個
強橫法的?出事的那一刻,誰曉得那輛烏蓬車裡裝的金子銀子是他‘血合字會’的
?誰又清楚押車的娘們是他的堂妹?他們額頭上不曾刻字,衣著更是不見表徵,弟
兄們攔車上事的當口,還硬著嘴不報旗盤碼頭,一旦傷了活人失掉紅貨,怎能怪得
我們?好歹,那是我們的地方,天經地義該做這票買賣呀!”
老桑不由笑得酸中泛苦:“規矩是沒有錯,小裴,問題在於你碰的主兒碰錯了
,人家的勢力比你大,手段比你狠,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這年頭,拳頭大是哥哥
,再論些前因後果,都叫白搭!”
頓了頓,他又接下去道:“不是我說你,小裴,稱你一聲‘小裴’,其實你年
歲也不小了,江湖混得半輩子,怎的卻這般沒有眼力?齊老二和你一遭帶頭領隊,
恰似一雙二百五,什麼財路不好挑,偏偏就去端那輛蓬車?‘血合字會’謝獨的招
牌是輕易摘得的?唉,這不是惹禍上身是什麼?”
裴四明似是自覺受了委屈,情緒不免有些激動:“老桑,殺人不過頭點地,我
們闖了紙漏是不錯,但事後賠補道歉,披紅帶彩放著炮竹去他‘血合字會’老窯謝
罪,這還不夠?姓謝的居然開出那等混帳條件來,叫我們如何接受?‘白麒麟幫’
總共只有三處賭檔、三爿棧機房、外帶兩家驢馬行,他除了要通通連手之外,今後
‘白麒麟幫’的行動走向,尚得聽他們調度派遣,這,這不是等於兼併了我們,把
我們當做下屬嘍羅看待啦?我操,糟塌人也能這樣糟塌?你說,老桑,如果事情臨
到你身上,這口鳥氣你是嚥得下嚥不下?”
老桑歎喟著道:“人要朝下活,自得顧著這張面皮,姓謝的如此霸道,是不想
叫人立足混世了……小婓,情形演變到這步田地,也沒什麼好說的,端看‘雙老’
調停的結果,再做打算吧!”
裴四明站起身來,拍打著衣衫上的泥沙,邊道:“齊二哥折騰了大半宿,早去
歇著了,今晚也不用驚動他,等他睡醒,我再向他提口信的事——老桑,倒是你辛
苦,該鼓息陣子啦……”
伸了個懶腰,老桑一面打著哈欠往上起,還真有點疲憊的樣子:“心裡有事,
儘管是累,也不容易睡得安穩;齊老二好福氣,任你鬧得天翻地覆,仍能橫下來困
覺,練到這等火候,不簡單……”
裴四明在往回走,口中替他二哥解釋著:“晚上本來睡得就遲,才一合眼入夢
,又碰上那一干子吃雜八地的混混模進窯口裡來攪弄,真把人搞得身心俱疲,齊二
哥到底大了幾歲,人又較胖,竟是撐不住啦,要不是我還另有些瑣碎事交待,老桑
,在你到達的時候,我也早就去會周公了。”
兩個人說著話,聲調隨著腳步的移動漸去漸遠,趕他們走進洞尾的入口,林子
裡只留下五張面面相覷、哭笑不得的人臉。
繆千祥宛如在和壓在心口上的什麼東西掙扎著似的,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話:
“人算不如天算啊……”
急急低“噓”一聲,楊豹罵道:“你他娘叱呼什麼?若是被他們聽到動靜,還
想活不想?”
雙手抱著腦袋,繆千樣極為痛苦的憋窒著聲音:“聽他們這一說,豹哥,我是
真不想活了,我怎麼這般命苦哦……”
楊豹又好氣、又好笑的在級干祥前額上輕敲一記,小聲道:“樁兒,別他娘沒
出息,且等我們脫離虎口,再做計較,你好歹忍上一時,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不
作興出這等的洋相!”
黑暗中,汪來喜扯了楊豹一把,急促的催著道:“快走人吧,豹哥,多待一會
便增加一分危險,若是被姓裴的回洞之後發覺我們破牢而逃的事,大伙全吃不完,
兜著轉啦!”
楊豹順手拉起級干祥,衝著姜福根一抬下頷:“還是你前頭開路,兄弟們跟著
淌!”
於是,姜福根一馬當先,疾如飛鴻般領前撲向山下,其他四個人緊隨於後,行
動雖也夠快,卻不免顯得身形踉蹌——逃命的把戲,玩起來果然沒有想像中那樣游
灑自如。
夜色仍舊濃稠,不過,黎明前的一刻,總是特別陰鬱黝暗的,照時間算,該決
天亮了,卻是好長好險的這一宿孤伶伶的這家農舍,大概已經坍廢得有年歲了,半
傾的主角屋,襯上一片殘坦敗瓦,蔓草荒煙,說不出的有股子蒼涼意味,而五個窩
在這片廢園中的人,心境也免不了同樣的落寞蕭索。
在一陣長久的沉寂之後,繆千祥雙手抱著膝蓋,下巴頂在膝蓋上,直著眼開口
:“各位兄長,下一步何去何從,不知各位兄長是否有個打算?”
斜倚在牆腳的楊豹,眼珠子往上一翻,有些無精打采的道:“這趟硬闖虎穴,
擔驚受險,除了落得個灰頭土臉以外,算是白忙活一場,能把幾條命逃出來,已屬
不幸中的大幸,若說下一步要怎麼辦?老實講,我眼下是一點主意也沒有……”
姜福根吐掉嘴裡含著的一根草梗,未曾啟言,先就歎了口氣:“大伙不妨尋思
尋思,聽裴四明和那老桑的說法,寶物顯然已經不在‘七轉洞’,早就孝敬到什麼
‘雙老’荷包裡去了,‘雙老’是什麼人物?我固然孤陋寡聞,不甚明白,但由他
們的語氣中臆測,絕對不是等閒之輩乃可斷言,姓裴的向來狂傲,在提到那‘雙老
’的當口,竟是一副維恭維敬的模樣,這兩個老傢伙的份量便可想而知,兄弟們,
‘七轉洞’的一干牛鬼蛇神,已非我等可以為敵,如今寶物到了更加難纏的‘雙老
’手中,再想打譜去挖,可能性如何,大家心裡總該有數……”
一番話竟是打退堂鼓的意思,繆千祥聽在耳中,大感沮喪,但是他卻不能再說
什麼,幾位老哥哥為了他,力也盡了,汗也流了,幾幾乎還賣上命,兄弟一場,有
這樣的表現,算起來已不容易,他尚有什麼勇氣、什麼權力要求人家非替他再接再
勵、豁拼到底不可?
楊豹接上口道:“那什麼‘雙老閣’的‘雙老’,出身來歷我雖也不大清楚,
然而‘鬼嘯灘’的‘血合字會’我倒有個耳聞。
這一幫熊人,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行事歹毒,手段狠辣,他們的頭兒‘九手勾魂
’謝獨,更是個冷面無情、趕盡殺絕的東西,一身本事精湛奇詭,為人又深沉陰騖
,江湖同源,除非腦子扭了筋,等閒誰也不願意去招惹他們,大家可以察覺得到,
連裴四明對姓謝的都免不了憚忌幾分……”
姜福根沉沉的道:“看情形,裴四明的‘白髏磷幫’與謝獨的‘血合字會’有
了過節,他們深恐敵不住人家,這才委託那姓桑的做中人,拿著翠玉龍當獻禮,去
求什麼‘雙老’出面代為說合化解……總之,這檔子事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麻煩,
翠玉龍是緊卷深裹,再難讓我們沾邊得手了。”
繆千祥將面孔深埋在兩腿之間,悶著聲不吭不響,那等懊惱,令人氣短。
清了清嗓子,楊豹瞧著他這位麼弟,音調中充滿了愛憐與無奈:“我說樁地,
事到如今,形勢是明擺明顯在那裡,‘七轉洞’的教訓猶在眼前,若再要朝上硬碰
,下一位主兒可是比‘七轉洞’更來得強悍,我們成功的機會,實在不大!”
繆千祥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僵木又空茫,他努力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喉管裡宛似梗塞著什麼:“豹哥說得是……”
楊豹搓援手,有些進退維谷的艱難:“那麼,樁兒,你還有什麼意見?”
愣了一會,繆千祥哺哺的道:“我,我沒什麼可說的……只有謝謝各位兄長的
見義勇為,拔刀相助……”
揮揮手,楊豹皺著眉道:“休提這些,提了叫人難受!”
一直不曾發言的汪來喜,這時輕咳一聲,十分平靜的道:“豹哥,聽你與福根
的口氣,似乎是待假旗息鼓、班兵回朝?”
愣了愣,楊豹不禁冒火:“敵勢強銳,難攫其鋒,若不打道回府,又待怎的?
”
汪來喜淡淡的道:“尚未試過,怎知敵勢強銳?再說,鬥力不如鬥智,誰又這
等死心眼兒,非要去正面攫鋒不可?致勝之道多端,只朝一個方向想,未免就鑽進
牛角尖了。”
楊豹板著臉道:“你又是個什麼意思?”
汪來喜道:“豹哥,我們哥幾個,與樁兒的交情和關係,當然是無庸贅言的了
,否則我們也不會冒這種險,趟此等的混水,既然插手,就不合虎頭蛇尾,有始無
終,這是半吊子的做法,不是誠信之輩應有的態度;事情當然是難,而越難越能見
肝膽,前程自則是艱,越艱越可現赤心,如果大家臨危退縮,但求苟免,當初又何
苦硬著頭皮表忠義?倒不若袖手旁觀或橫加阻攔,也好叫樁地早死了一條心……”
楊豹禁不住面皮發熱,難以為應,這一窘之下,手腳都沒了個置放處,模樣顯
得頗為尷尬,正在他期期艾艾的當口,姜福根已大聲回嘴道:“來喜二哥,你他姐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兄弟之間,原該同福禍、共患難是不錯,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眼見是個火坑還愣要並肩子往下跳,這種找死法,又有什麼意義、又現什麼肝膽
赤心!”
汪來喜往背後的頹牆上一靠,仰首向天,徐緩又清晰的道:“殺身成仁、捨生
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姜福根,你能否了悟這等境界?”
潘一心微微一笑,故意解釋著道:“來喜二哥的意思是說,做一件事,不論它
的艱難或犧牲為何,只問是否做得有價值、有意義?但凡是該做的,便應堅持到底
、義無返顧,雖明明知道前途多厄,成敗難卜,也要勇往直前,將一切兇險置於度
外……”
姜福根窒怔了好一陣子,不由得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的高聲叫起來:“你少
他姐來教訓我,這點道理我還不知道?用得著你多嘴多舌、充那才高八斗?”
拱了拱手,潘一心斯斯文文的道:“知行合一,才算真知,福根哥,兄弟多有
得罪了。”
重重“呸”了一聲,姜福根又氣又自感窩囊的咕噥著:“這從哪裡說起,一片
好心,居然變成驢肝肺,真他娘的……”
楊豹使勁抹了把臉,苦笑道:“來喜,你的意思是,咱們不該就此放棄,還得
朝上卯?”
汪來喜笑笑,道:“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道理剛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轉頭望著潘一心,楊豹又道:“潘肥,聽你的說法,似乎也和來喜是相同的心
意了?”
點點頭,潘一心道:“是的,豹哥,我認為照來喜二哥的主張比較充當,記得
豹哥在我們叩頭結義的時候,曾經告訴過我們兄弟兩句話:一注香上天聽,一個頭
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鑒的,豈有臨難苟免的道理?言猶在耳,唇血未干,豹哥為
我們的大兄,該不會先忘了吧?”
這一下,楊豹可叫張惶失措,連坐也坐不住了,他趕忙站起,衝著他的兄弟伙
長揖到地,神色之間,有著不可掩隱的慚疚羞愧:“是我不好,是我想豁了邊,實
在愧為兄長,一時失察失周,萬祈諸家兄弟海涵!”
汪來喜閃身避開,連連還揖:“豹哥切勿如此折煞兄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
潘一心也急讓一邊,卻不由眉開眼笑:“所謂知過能改,善莫大焉,豹哥有福
了。”
跺跺腳,姜福根朝著繆千祥嚷嚷:“樁兒,我說樁兒,你家三哥我,對你可是
全心全意,愛逾手足,我他娘就是吃虧在心直口快,拙於言詞,不會像別人那樣淨
揀好聽的說,你要弄清楚,樁兒,水裡火裡,你三哥我都不含糊,包得陪你趟到底
算完……”
繆千祥倒並未感到姜福根是在見風轉舵,他只覺得兄弟們真正是情深誼重,對
他這份關愛與照拂,委實已經到了家;一時間,那樣的溫暖充斥在胸隔間,無比的
聲香回蕩在意識裡,以至令他雙目濕潤,聲調都窒噎了。
此時,楊豹的形色又已恢復了幽沉,他凝重的對大伙道:“事情既然要干到底
,下一個目標就待指向‘雙老閣’了,在我們行動之間,有幾個問題必須要弄清楚
;其一,‘雙老閣’在何處?其二,那什麼‘雙老’到底是哪一等人物?其三,得
將現場的地形地物領先勘查明白……”
汪來喜頷首道:“我有個人可以去打聽,這人和我交情不薄,住得也近,就在
距此三十里裡外的‘落花集’,咱們加緊趕一步,個把時辰應該到了。”
楊豹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汪來喜笑道:“這傢伙號稱‘鬼聽壁’,名叫孫有財,專門搜集別人隱私、刺
探兩道消息,借而分尋所需,買賣交易,近幾年來,聽說著實撈得不少……”
那邊,姜福根“嗤”了一聲:“我也聽說過這小子,是個專門仗著拐人瘡疤,
勒索敲詐的混球,聲名狼藉,臭不可聞,我卻不知我們二哥居然同他有一腿!”
兩眼一瞪,汪來喜粗聲道:“什麼叫‘有一腿’?朋友相交,貴交知心,人的
謀生方式是一回事、情誼契合又是一回事,總不能因為朋友的、職業高低就影響到
彼此的感情,再說穿了,江湖打滾的伙計們,有幾個真正是冰清玉潔、俯仰不愧乎
天地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但至少亦有個行為上的準則吧?像姓孫的這等營生,未免
失之卑劣——”
哼了哼,汪來喜道:“他也是挑著對像來的,進出之間同樣有所選擇,福根,
我們都不算什麼正太君子,我們的所行所為亦不免被一干自詡衛道之土加以指責,
但只要我們把良心擺在當中,明白輕重利害,知其該為與不該為,憑諸道義,本著
血性,便沒有抬不起頭的地方,朋友有好有壞,對自己人不使機詐的,就是好朋友
!”
楊豹插進來道:“你們兩個怕是閒得慌了,這等不相干的牽扯也值得爭論?我
們眼下是去求人解決問題,指點明路,但凡對方能幫忙就成,還管他奶奶是聖賢抑
或雜碎?”
汪來喜氣猶未平的道:“豹哥,那孫有財固然名聲不好,為的還不是混碗飯吃
?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三根筋吊個脖子,兩隻卵蛋掏個鳥,不動頭腦找財路,
行麼?他對我卻一向不差,從來不曾在我身上打過主意,這種朋友,我非但不嫌,
猶恁情多上幾個!”
楊豹撫慰的道:“好了好了,你就少說一句,總之求人的事,一時也講究不了
這多三從四德,我們的目的只在料難解疑,又不是揀媳婦,尚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
繆千祥有些迫不及待的道:“‘落花集’隔著這裡還有三十里地,不算太近,
豹哥,我們這就上路吧!”
雖是全身倦怠,楊豹卻不好藉詞延宕,他吁了口氣,道:“現在去麼?也好…
…”
姜福根搓揉著大腿,哺哺的道:“要是能把坐騎牽過來,就省力多了。”
沉吟了一下,楊豹搖頭道:“馬匹控系的所在,離著‘仙霞山’入口的地方太
近,我們昨夜這一逃,說不定對方已經派出大批人手四處搜索,亦很可能發現了隱
藏馬匹的處所,正埋伏著等候我們自投羅網……這個險冒不得,大家還是辛苦點,
拿兩條腿活動活動吧。”
繆千樣十分抱歉的朝著姜福根道:“福根哥,對不住,又得勞累你了,好在三
十里不算遠,以你‘一陣風’的本事,只須挪挪步,就能抵達地頭啦。”
姜福根眼珠子往上吊起,沒好氣的道:“他娘,真個一張嘴兩片皮不是?正反
好歹全叫你一個人包涵了,剛才你還在說三十里不算近,一轉臉又變成不算遠啦?
得、得,少再羅嗦,我跟著走就是,但恁憑我一陣風,卻不會縮地術,三十里仍是
三十里,仍須拿兩腿去走,光是挪挪步,恐怕到不了哪!”
繆千祥打著哈哈,趕緊過去攙扶著姜福根,模樣像是侍候老太公,姜福根一拋
肩甩開級干祥,自己神色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於是,這一遭由汪來喜領頭,五個人閃閃縮縮的向著“落花集”前進,不知是
夜來過份辛勞緊張還是怎的,這一上路,望著那前程三十里,五位難兄難弟,尚真
有著山遠路遙的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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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聽壁鬼打牆】
三間簡陋的土屋便築在這道攔砂堤的下方,堤後是座赤褐色的禿山,屋前亦是
寸草不生,紅泥一片,沒有下雨的辰光,風一起便塵沙漫飛,要是一朝落雨,怕不
變成泥濘爛沼?不知這“鬼聽壁”孫有財是犯了什麼毛病,哪塊地方不好居住,竟
偏偏挑了如此一個兔子不拉屎的所在窩著?
太陽當頂曬,又熱又毒,五個人來到土屋之前,不但是個個滿頭大汗,更且口
乾舌燥,活脫五臟六腑都在燒著火,那份疲乏焦蔽,可就甭提了。
楊豹在額頭上抹了把汗水,順指彈出去,一邊往四周端詳,邊鎖著眉道:“我
說來喜,這就是你那好友孫有財搭舖困覺的寶地?”
吁著氣,汪來喜道:“他不是發了瘋,怎會在這種所在住家?這乃是他開盤論
斤兩的頭一站,也就是,嘔,他暗裡與僱主聯絡的地方。”
姜福根又憋不住了,悻悻的道:“這不叫整人冤枉麼?大熱天下,不直接到姓
孫的家裡去,卻繞著圈子兜遠路只來他通消息的暗窯,萬一人要不在,這一趟豈不
是白搭了?娘的,找消遣也不是這種消遣法……”
斜了姜福根一眼,汪來喜打鼻孔中“嗤”了一聲,冷著臉盤道:“好讓你得知
,求人有這麼容易的?尤其像孫有財吃的這行飯,難免有揭人隱私或洩人秘密之處
,結怨架梁稀松平常,他要打譜防暗箭、躲明槍,不被擺道,本身的安全措施便少
不得,多一重手續,就多一層保障,事情是麻煩點,但他這麼定規也是為了活得牢
靠,而眼下是我們求他,不是他求我們,你好歹委屈一遭吧。”
姜福根伸出舌尖潤潤乾裂起皮的嘴唇,無可奈何的道:“路子是你的,我還有
什麼話好說?只求能早點見著活人,不敢祈求他幫什麼大忙,賞碗水喝,我就他娘
的感激不盡了。”
一行人來到土屋前頭,無牆無門的那片較為平整的空地,權且算是天井吧,天
並對面的屋簷陰影裡坐著一個獨眼瘦臉的干老頭,老頭地坐在一把破竹椅上,一隻
手搓著蹬在椅沿的腳丫子,另一隻手揮把支離破碎的爛蒲扇扇風,獨自有氣無力的
垂搭著,宛似不曾看見有人來近。
輕輕用肘臂戳了汪來喜一下,楊豹低聲道:“這老傢伙是誰?該不會就是‘鬼
聽壁’孫有財吧?”
汪來喜搖搖頭,示意大家停步,然後,他獨自朝前,距離獨眼老頭三尺外站定
,先是雙手高舉,又立即翻下手掌,十指指尖微觸胸口,跟著原地拋了個斜肩,再
右橫兩步,左跨一步,哈下腰來笑吟吟的道:“老孫還沒死吧?”
其他各人全看得清楚,那老傢伙雖是要死不活的搭拉著眼皮,汪來喜的每一個
動作他卻通通瞧在眼裡,不但瞧在眼裡,還非常仔細的一直在注意觀察,等到汪來
喜開口
提出這麼一句平素裡似乎是大不敬的言語,他不僅不以為什,竟霍然從竹椅上
起立,同樣滿臉堆笑,態度全變的拱著手道:“老孫活著,活得挺愜意,這位兄弟
,打這兒往下走,前面有處三岔路,順著右手的一條路淌過去,約摸二里地,便能
看見一條河,河上有橋,橋邊有亭有樹,老孫如今正在亭子裡喝著茶呢……”
重重抱拳,汪來喜道:“多謝指點,就此告退。”
獨眼老頭更不多說,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人一坐下,隨即恢復原樣,眼皮垂下
,搓腳揮扇,重再擺出那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來。
五個人匆匆往下走,級干祥十分好奇的頻頻回頭張望,覺得那等新鮮:“真是
有趣,竟用這般怪裡怪氣的法子做為聯絡切口
與信號,剛開始,我還嚇了一跳,當是來喜哥忽然發癲,怎的舞之蹈之起來啦
?”
汪來喜笑道:“規矩是老孫設下的,由各個不同的動作及頭一句言語,從而判
定來人是從什麼路子引介過來的,進一步便能分辨其可靠性與安全性如何,別小看
了這幾下子,這乃表示我和孫有財有著直接關係,換句話說,我是他本人親自認定
的第一等交情!”
楊豹亦笑道:“難怪那老小子在見過你的手法步限之後,反應與先前的熊樣大
為不同哩。”
繆千祥又道:“來喜哥,孫有財大概不是每次都窩在涼亭裡喝茶,等著生意上
門吧?”
汪來喜道:“當然不是,這傢伙點子多得很,經常是在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的地方約見他的雇客,而且神出鬼沒,眨眼間來到你面前,只一轉頭就又不知鑽到
哪裡去了!”
不曾吭聲的潘一心忽然呼味而笑,似乎想起某一樁趣事,開口仍舊忍俊不禁:
“他也非得這麼機伶不可,只要稍一疏失,說不准什麼時候便能叫人搞了瓢去;來
喜二哥,我還記得有關孫有財的一項傳說,約莫事情在三年前吧,北嶺的一塊天郝
滄半夜喝醉了酒回家,不知被什麼人抽冷子暗算受傷,他傷好之後,急著要出這口
鳥氣,又苦於難以確定對像是誰,因而找上了孫有財向他探消息,索口風。姓孫的
好本事,不到幾天就把那暗算老郝的人查了出來,老郝立刻追蹤的殺上門去,卻讓
人家事先得到風聲逃了活人,老郝懷疑是姓孫的腳踩兩條船出賣了他,調過頭來就
反追孫有財,原先暗算老郝的那個主兒也把姓孫的恨之入骨,起誓要對付他;來喜
二哥,賺這種銀子可不是苦?略微不慎,便形同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啦!
”
汪來喜頷首道:“就是這麼說嘛,他倒不是故作神秘,若不小心點,成麼?”
楊豹笑道:“姓孫的三百六十行,哪行不好幹,卻端揀了這樣一樁得罪人的營
生;吃他這碗飯,也難得有朋友,因為今天的朋友,說不定就是明日挖壁腳的對像
,要想長久交往,難了……”
汪來喜趕緊提出警告:“豹哥,像這些話,我們揹著老孫,盡說無妨,當他的
面,可千萬提不得,他向來就有忌諱,不喜歡人家掀他的底。”
楊豹道:“還用你來提醒?我又不是他娘的二百五,哪壺不開提哪壺!”
兩里地實在是不遠,哥幾個沒說上幾句話,業已看見了那條河,河道不算闊,
大概丈許寬窄,沿著兩邊河岸,全栽得有青青垂柳。那座石橋,在這個地方稱得上
雅致了,橋身微供,正方塊的白麻石砌造,橋首四端,還各嵌雕著一隻獅子抱球。
風景竟是不惡,比起二里外的禿山赤土,堪堪就是兩個世界了!
汪來喜目光四巡,很容易就找到了隔著石橋只有幾十步距離的那間涼亭,亭做
八角,朱頂綠欄干,亭中尚有石桌石椅,憑河臨風,面對柳絮飄揚,倒端的是處治
情養性,偷閒休息的好所在。
亭裡,果然有人在橫坐品茗,汪來喜遙遙相望,一時卻不敢肯定亭中之久便是
孫有財,他略略遲疑,還是引著眾家兄弟湊上近前,亭中品茗之人霍然轉頭回視,
竟是一個又黑又粗的胖大漢子!
汪來喜不禁呆了呆,楊豹一見他這模樣,便明白事情有了差錯,槍上一步,他
低聲問著遷來喜:“不是姓孫的本人?”
且先不回答拜兄的話,汪來喜目注對方,神情逐漸轉為凝重,那人也平視著他
,就是不發一言。
片刻的沉寂之後,汪來喜清了清嗓子,開口仍是那句老詞:“老孫還沒死吧?
”
胖大漢子緊繃的一張黑瞼,立時顯而易見的鬆弛下來,卻依舊帶著三分警惕:
“托福,尊駕是?”
汪來喜已經有了幾層把握,心裡一塌實,回起話來便流暢從容多了:“我叫汪
來喜,‘巧班才’汪來喜,尤煩朋友引見老孫則個。”
黑胖漢子供了拱手,綻出一抹笑顏:“原來是汪大哥,久仰久仰,且請汪大哥
與各位相好的亭子裡奉茶,我這就有請我們東家。”
說著話,人往亭欄干靠河的一邊側貼,拉開嗓門就叫,那聲調,乖乖,可不像
虎嘯獅吼,連水面都泛著圈起了波紋:“老闆哪,汪來喜汪大哥領著幾位相好的來
看你啦——”
就和變戲法一樣,真也那等快法,河岸上有半截不起眼的釣杆倏挑,柳蔭深處
,一個戴著大斗笠,身著青布短褂的黃瘦矮子便一下冒了出來,光景活脫是從石隙
泥縫裡鑽出來的!
汪來喜與那人甫始照面,業已忍不住揚聲笑罵:“姓孫的,你是瘸子放屁,說
你邪氣,你還真邪氣,我們老兄老弟,攪和了幾十年,見個面,用得著來這些玄門
兒?”
這位貌不驚人,行止卻相當詭異難測的老兄,顯然就是“鬼聽壁”孫有財了,
只見他將頭頂的大斗笠住腦後一推,趕上兩步,不停抱拳,一張黃皮寡肉的窄臉上
堆滿笑意:“得罪得罪,來喜老兄,不是兄弟我故弄玄虛,實在是近來風聲特緊,
有幾號亨字輩的人物四處揚言要對我不利,因而不得不多加小心,你老兄向來明白
我的苦衷,千祈包涵,千祈包涵……”
眼珠子朝汪來喜身邊一滴溜,他又一派熱絡,十分親切的問:“這幾位是?”
汪來喜簡單幾句話為孫有財一一引介過了,各人就著涼亭中的石椅坐下,那粗
黑胖漢忙著為大伙斟茶,杯子不夠,反正湊合著就這麼幾隻,擺上石桌,也不知誰
是誰的,然後這漢子才垂下雙手,站到一邊肅立候差。
嘿嘿一笑,孫有財翻動著他一雙細小的眼睛,放低嗓問道:“我說來喜老兄,
你這趟巴巴的趕來找我,大概是有什麼事要要兄弟我效勞吧?”
端起桌上茶且一飲而盡,汪來喜咂咂舌頭,又自個添滿茶水,順手遞給了楊豹
,他望著孫有財,不急不慢的道:“不錯,是有點事想麻煩你,老孫,首先我得向
你打聽一個人——不,兩個人。”
孫有財以手指抹弄著他疏淡的眉毛,模樣似乎早知端倪、胸有成竹:“說,看
你待打聽的兩號人物是誰,可能我知道他們的底蘊,若是不甚明白,找路子查一查
也就和明白差不離了。”
汪來喜緩緩的道:“道上有個叫‘雙老閣’的地方,‘雙老閣’中有雙老,不
知是何方神聖?”
正在用指頭抹弄眉毛的孫有財,聞言之下,手一抖,險些就把自家的眉毛揪下
一撮來,他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可是現在的表情卻十分的吃驚:“我的親娘,來
喜老兄,你也是在外頭打滾的人,怎麼連‘雙老閣’的雙老是誰都弄不清楚?難道
你和雙老還有什麼牽扯不成?”
汪來喜板著面孔道:“看你這副熊樣我就有氣,那雙老會是誰?天皇老子、十
殿閻羅?”
擺擺手,孫有財湊近了點,神情是生恐被人家聽了他的壁腳:“你且稍安勿躁
,來喜老兄,等我說過雙老的出身來歷,只怕你就比我猶要慎重了;離著我前面住
的‘落花集’往西去,約莫一百五六十里地,有個地方叫‘彩溪’,‘彩溪’邊上
就蓋著那麼一座恢宏樓閣,閣因雙老而名‘雙老閣’,雙老是江湖同源封‘枯竹白
骨’范寒峰,‘碎蘭斷腸’沙含恨二人的尊號,這二位老大爺,全是當年北地上領
頭拔尖的綠林巨梟,草莽海湖縱橫了幾十年,殺人無數,門下弟子亦無數,雖在十
年以前洗手收山,論起勢力聲望,仍是道上極具影響的大豪,如今他們業已收斂多
了,在他們當日闖混的辰光,‘青蛇帖’一現,任你再是什麼等樣跋扈囂張的角兒
,見著貼子都不由打寒嚶;雙老全是出身‘一真派’,武功超凡,獨具絕學,如今
固是年歲大了點,但火候卻益發爐火純青,若論到你我的本事,老實說,不夠他們
一指頭戳的……”
汪來喜猶待硬嘴頂上一頂,奈何這張嘴卻硬不起來,他愣了片歇,目光轉向四
位結拜兄弟,一開口,卻是那般虛軟乏力:“伙計們,老孫的話,你們可也聽清楚
了,這檔子事待怎麼辦,便由大家斟酌,當然,難是難了點,但亦不合就此打住…
…”
楊豹看著繆千祥,繆千祥的黑圓臉盤上寬泛著灰白,他頗為沮喪的道:“一關
難似一關,一山高比一山,我看要成事恐怕沒有多大指望了……”
潘一心剛嚥下半杯茶,聽級干祥這一說,立時插進來道:“也用不著這麼窩囊
,我說樁兒,局面可是人創出來的,求成事,並不全在於鬥力,腦筋好、運道巧,
保不准四兩撥千斤,不管怎麼著,刀山油鍋,我們都得走一趟,否則,甭提你不甘
心,我還不服這口氣哩!”
孫有財左覷右瞧,現顏察色,心中已有了幾分底,他微微一笑,衝著汪來喜道
:“看情形,來喜老兄,各位兄台似乎是和竹蘭雙老有點過節?”
汪來喜道:“竹蘭雙老?誰又是竹蘭雙老?”
孫有財“哦”了一聲,解釋著道:“竹蘭雙老也就是那兩位老爺子,因為范寒
峰號稱‘枯竹白骨’、沙含浪號為‘碎蘭斷腸’,所以又叫竹蘭雙老,平時裡,人
家分開來便尊一聲竹老或蘭老。”
哼了哼,汪來喜道:“名堂花巧還真不少;老孫,我問你,你對這兩個老東西
,除了知道你告訴我們的這些之外,其他的事情還清楚多少?眼下我們來找你,好
歹你可得份外擔待點!”
孫有財的神情極其懇切,這副神情擺在他一張不算敦厚老實的面孔上,看起來
便益發透著那種令人感受深刻的摯誠:“對別人,我是該說才說、賣得起才賣,不
但看銀子、看交情,猶得保住自己的後退之路,但今天是來喜老兄你在問我,我當
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講真話,來喜老兄,你來找我掏雙老的底,算是找對了
人,換成別個,哪怕你要摘他的瓢,他亦不見得敢洩雙老的秘密……”
汪來喜道:“我領你的情,老孫,你倒是快把該我們知道的一些事說出來聽聽
。”
輕輕咳了一聲,孫有財沉吟著道:“竹蘭觀老都已是近七十歲的老人,平日裡
不大管事,但手下卻有文才武略兩員大將,文的一個是師爺毛三水,武的一個是護
衛首領‘金戈’向繼終,這兩號人物,都是極為難惹難纏的厲害角色;此外,還有
八名護衛,號稱‘黑衫八秀’,來喜老兄,你可千萬莫小看了這八個人,以為他們
只是充數的材料,這‘黑衫八秀’,全是雙老早年在道上大紅大紫時為他闖江山、
打前鋒的死士,人人驍勇,個個剽悍,不獨功夫一等一,尤其忠心不二,對雙老之
敬畏,活脫頂在腦門上的祖宗牌位,除了這千人,竹老尚有二位夫人,蘭老更有三
位,其中竹老的二夫人際姨太最稱精明老辣,閣裡大小事件,差不多都由她一把抓
,蘭老的三老婆小鈴噹也不簡單,卻居於輔助阮姨太的地位,兩個婦道在觀者面前
翻雲覆雨,說啥是啥,雙老的意思,幾乎都得透過她們上傳下達……”
繆千祥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陪著笑道:“有財兄,請問‘雙老閣’裡,還有
一個叫啥‘老桑’的角色,他又是哪一號人物?”
孫有財頷首道:“老桑的本名叫桑干,使得一手好刀,一般人都稱他‘掌飛雪
’,人生得牛高馬大,卻是張飛賣豆腐,粗中有細,他在‘雙老閣’,是竹老身邊
的跟隨,出入的時光久了,甚得竹老信任,論起來,他也是個在竹老眼前說得上話
的角兒!”
汪來喜問道:“老孫,若要進出‘雙老閣’,容易不容易?”
望著汪來喜,孫有財的表情似笑非笑:“這得看你是怎麼個進出法,如果雙老
下帖子請你去做上賓,當然容易,假若你待打譜摸進去偷東西,恐怕就大大的困難
了。”
兩眼朝上一吊,汪來喜冒火道:“少他姐扯些閒談,那什麼雙老和我們一不沾
親、二不帶故,如何會請我們去做上賓?說到偷東西,哼哼,只他家裡那點玩意,
我們還看不上眼!”
孫有財的反應極快,他不溫不惱的道:“這樣說來,各位是另有目的?”
汪來喜看了楊豹一眼,楊豹歎了口氣,道:“想來孫兄也不是不知輕重、忽視
道義之人,來喜,話無妨明說了。”
於是,汪來喜扼要的將各人此來的前因後果敘述了一番,在他的說明過程中,
孫有財的容顏是越變越黃,到末了,兩道疏眉差點就擰成了一團。
抹了抹嘴,汪來喜明著聲道:“事情你都知道了,老孫,怎麼說?”
清理了一下嗓門,孫有財苦笑道:“怎麼說?來喜老兄,聽我奉勸一句,各位
還是趕緊朝後轉,早早打道回府去吧。”
汪來喜不悅的道:“這是什麼意思?”
孫有財搓著一雙筋絡凸現的瘦手,低緩的道:“我是一片好意,來喜老兄,各
位正當英壯之年,便不提前途如何美好,至少小日子過得下去,不趁此時享受人生
,卻將性命往火坑裡擲,這又何苦?”
汪來喜大聲道:“你就吃定了我們罩不住!”
孫有財純系一副未卜先知;又先知不可為而不為的形態,他十分無趣的道:“
凡事能否成功,首須講求一個比算,將優劣強弱的條件及情勢分析清楚,才決定行
與不行,來喜老兄,我們兄弟兵為知交,誰也不用提那些害死人的場面話,大伙直
透直的把言語拿明白,方不愧知心交心了;‘雙老閣’是個什麼地方?雙老又是何
等樣的人物?單憑五位的份量,也敢前去招惹?我不怕說句洩氣的話,五位這般大
膽妄肆、不明利害,簡直就是茅坑之上搭涼棚——離屎(死)不遠了!”
重重一拍石桌桌面,汪來喜怒道:“鬥力不若門智,況且還有機運的好壞可求
,明的不行我們來暗的,實的不行我們來虛的,一加一不一定便是二,老孫,你的
腦袋怎麼這等迂?”
搖搖頭,孫有財不帶勁的道:“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待到實際行事,你就明
白不是如此順當了;來喜老兄,人家有形有質、條件你不去計算,卻徒托虛無飄緲
的機運,你不覺得過於荒謬麼?”
汪來喜沉著臉道:“既使荒謬,我們亦過了一道險關,安知便過不去第二道?
”
孫有財有些苦口婆心的勸阻道:“來喜老兄,你要知道,‘仙霞山’‘七轉洞
’‘白麒麟幫’那一伙毛人,無論從實力、威望、組織及策略上,根本不能和“雙
老閱”相提並論,甚至不是同在一個層次的江湖人,你們或者僥倖過得了‘白麒麟
幫’那一關,但略似的場合,卻決過不了‘雙老閣’的一關,以‘雙老閣’在道上
的地位來說,他們斷乎不會允許有損顏面與威信的事件發生在門內,各位待潛入閣
中盜出那條翠玉龍,先不說東西的價值,便是這樁行為,已犯了‘雙老閣’的大忌
,只要一朝被他們截住,各位再到哪裡去找活命?”
汪來喜不服的道:“如果截我們不住呢?”
撫著胸口端了聲大氣,孫有財似是頗為痛苦:“不要說‘如果’,來喜老兄,
先談事實,‘如果’只是假設,太不切實際;在我認為,你們想要潛進‘雙老閣’
盜寶,十有九成是栽,剩下那一成,才是你說的‘如果’!”
汪來喜突然把臉孔湊近孫有財,惡狠狠的道:“我不管有幾成機會,老孫,今
天我是賴定你了,好歹你得替我想出個可行的法子,或是指點一條明路給我們去走
!”
像是猛的被毒蛇咬了一口,孫有財一下子從石椅上蹦了起來,眼斜嘴歪的直嚷
嚷:“來喜老兄,來喜老兄,就讓我叫你一聲親爹爹活祖宗吧,我與你往日無仇,
近日無怨,我對你如同你對我一樣,只有好、沒有壞,你何苦這麼害我?”
汪來喜硬著聲道:“僅僅一個理由——我們是好朋友,人家為朋友可以兩肋插
刀,莫不成你就見死不救?”
連連作揖哈腰,孫有財哭喪著面孔道:“怎說見死不救?來喜老兄,我業已再
三勸告你們不要涉險了啊……”
汪來喜堅決的道:“可是你也明白,我們是勢在必行,老孫,你要不幫我們一
把,眼見我們哥五個掉進蛇穴虎坑裡喪了命,恐怕你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寧,老子變
了鬼也會來找你算帳!”
伸手往外推拒,孫有財宛如是在推拒著什麼看不到的厄庚之氣:“你就燒了我
吧,來喜老兄,我趟不起這灣混水,我還不想挺屍——”
汪來喜咆哮一聲:“由不得你,老孫,我們兄弟已經走頭無路,不找你找誰?
你他娘的心肝是鐵打的?血是冷的?就這麼無情無義,貪生怕死?”
一邊,楊豹忙道:“來喜,人家有人家的處境,不該如此強人所難……”
汪來喜紅著眼,兩頰的肌肉在痙攣:“你別管,豹哥,朋友交來是做什麼的?
還談知心交心哩,只遇上這麼一點困難,又不是叫他陪著上陣賣命,僅僅求他幫忙
想個法子,指一條明路,好讓我們趨吉避兇,留著這口氣喘,他就畏首畏尾、推三
阻四,嚇成了這副德性;知心交心?哦呸,連根鳥毛都不見哪,人說路遙知馬力,
患難顯親朋,我們眼下可是有難了,老天,卻何來的親朋可顯啊?”
話聽在耳朵裡,孫有財那份窩囊的感受可就別提了,但見他黃臉泛赤,呼吸急
促,一雙細眼拚命翻動,雙手像彼此有仇似的使勁搓捏著,指節在不停的咯湖拗響
……這時,潘一心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上身略略前俯,低聲道:“來喜二哥,孫
老兄已算盡了本份,能告訴我們的全都告訴我們了,這已使我們受益良多,再要通
人陪綁,豈非得寸進尺,不識好歹?孫老兄有他的顧慮與計較,愣要拿鴨子上架,
不大合適——”
汪來喜尚未回話,孫有財已猛的一拍桌面,聲音比剛才壓來喜的那一記猶要大
,他粗著脖子、歪扯著臉盤,竟是一種罕見的易水情懷:“得、得,來喜老兄,你
也不用再拿話刺激我,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好弟兄?這可不是光在嘴皮子上掛著晃
蕩的,總該有點實際的表現,你才順意,我也安心,就這麼著,我,我拼著豁上這
條老命,說什麼也得幫你們一把,即使弄擰碰砸了,咱們二十年後還是結伴噹!”
汪來喜的神色說轉就轉,他哈哈一笑,伸出手去握住孫有財那兩隻乾瘦爪子:
“好哥們,我就知道你是個講義氣,夠意思的朋友,說什麼也不會見死不救,眼瞅
著我們去跳火坑,孫有財的為人行事,幾時裝過孬過!”
孫有財無精打采的道:“你也不用給我戴高帽子,來喜二哥,我總會盡力而為
就是了;這檔子事,一難是難上十分,趕到進行的時候,你們便曉得其中的艱苦險
惡了……”
汪來喜笑道:“這種情況早在我們預料之中,否則,亦無須求爹爹告奶奶的老
遠跑來央你提攜啦。”
孫有財移目瞧向級干祥,瘦黃的面孔上表情複雜,好一陣,他才沙沙的開口道
:“小老弟,但願那位韋姑娘值得你這樣為她去犧牲,你可知道,這個人世間上,
很少有女人具有如此身價——串綴著五六條性命!”
覺得臉孔一熱,繆千祥欠了欠身,頗為窘迫的垂下視線,期期艾艾的道:“我
很慚愧……我給各位兄長們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但,但秋娘對我……又是那麼好
,我琢磨了許多次,這輩子,怕是捨不下她了……”
點點頭,孫有財無可奈何的道:“既是捨不下,大伙就只有卯起來豁拼啦,誰
叫我們和你有這麼根絲線掛著?”
汪來喜問道:“老孫,你可有了什麼計較?”
手抹著額角,孫有財皺著兩道疏眉,慢吞吞的道:“路子是有一條,但也僅見
眉目而已,是不是行得通,我還不敢說,就算行得通,第一需要銀錢,第二,動手
仍得靠我們自己!”
楊豹接口道:“不知須要多少銀子?至於實際動手,當然由我們兄弟承擔,怎
能指望別人?”
孫有財慎重的道:“要多少銀子現在尚不知道,得等我與對方接過頭之後才能
確定,我自會就地還錢,替各位殺價;另外,來喜老兄的一干法寶,這次可隨身帶
著?約莫派得上用場。”
汪來喜忙道:“正要求你幫我補辦些材料;我那些零碎玩意本來是帶在身邊的
,‘七轉洞’那一會,全叫人家抄了底,裡外都搜淨了。”
孫有財道:“這沒問題,你開單子,我立時著人去辦;各位兄台,請大伙挪挪
步,移駕到我那蝸居歇息半日,等天一黑,咱們就上道行事!”
那黑胖漢子搶先一步,走在前頭替客人引路,繆千祥合壞歉疚的悄覷著,發覺
走在黑胖漢子後面的孫有財,步履竟是相當沉重,宛如他們五個身上的那付擔子,
業已移轉到老孫的肩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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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敢踩太歲頭】
這個地方,叫“富安集”,百十戶人家夾著中間一段
土路,倒有幾分市街的味道,別看場面小,卻挺熱鬧,百十來戶人家大半是做
鹽棧生意,有倉有庫、有車有馬,同樣的一座村子格局,氣勢派場上就要比一般大
小的村子富發得多。
“富安集”頭上,就有一座寬敞的棧房,殘房邊偎貼著一家掛有“樂和居”招
牌的老舊客店,客房不但簡陋而且殘破黝暗,看上去髒兮兮的予人一種極不舒服的
壓迫感,平素裡,大概也只有一般苦力工役之流才會到這兒住店投宿吧。
客店進門處便是櫃台,櫃台後面有一間相當隱密的暗室,現在,店掌櫃的正戴
著老花眼鏡坐在櫃台後撥著算盤珠子對帳,暗室裡,另有一筆買賣在談。
大白天下,房中卻點著蠟燭,門窗也都緊閉著,空氣混濁,又悶又熱,然而房
裡的一干人恍如不覺,他們全聚精會神的進行著眼前的調論。
孫有財坐在一張竹椅上,目光炯炯的瞪視著對面也坐在另一張竹椅上的那個光
頭胖漢,聲音低沉卻十分具有威脅力的道:“用不著推三阻四,繞圈子找藉口,周
才,你先把價碼開出來再說!”
叫周才的這位胖子,光頭上閃亮著油汗,臉色卻是出奇的蒼白,似乎他不但不
覺得熱,反倒有股寒凜透心的感應:“孫爺,有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
,有銀子好賺,誰又不想摟幾文?可是,呢,這趟孫爺你交待下來的營生,我的確
是承擔不住,沒這個份量去打理,萬請孫爺體諒下情,千萬包涵則個……”
孫有才冷冷一哼,皮笑肉不動的道:“周才,這些年來,我也叫你不痛不養、
輕輕鬆鬆的發過好幾筆橫財,你不想想,你那幢三合院的房子是怎麼買的?老婆是
拿什麼銀子娶進門的?怎麼著,才稍稍有點麻煩的事情托到你,你就打起馬虎眼、
敲起退堂鼓來?約莫是身家厚了,太平糧吃上了痛,不但孬了種,連舊情故誼也不
鳥啦?”
連連拱手,周才的圓大鼻頭上亦見了汗珠,他誠煌誠恐的央告著道:“孫爺,
孫爺,你這樣說話,不止是冤枉我,更是折煞我了;我周才不是個忘本的人,怎敢
罔顧恩義,衝著孫爺你拿蹺?委實是因為我在‘雙老閣’位卑職賤,擔不起你老的
重囑,萬一砸了鍋,則非但壞了各位的大事,連我也一道跟著沉底,這又何會來哉
?”
孫有財板著面孔,一雙眼睛朝上看,嗓調是陰陰沉沉的:“只問你幹不幹,休
論是否會砸鍋,這個問題,由我來操心……”
抹了把頭臉上的汗水,周才哈著腰身,粗濁的呼吸聲宛若拉著風箱:“不是我
不干,孫爺,怕是幹不了,你老也知道,在‘雙老閣’,我僅僅是一個巡更領班,
白天晚上,只能邁著兩條腿在外宅兜轉,不聞傳喚,還沒有資格進入內堂,像我這
樣的身份,又如何擔待得起如此大任?孫爺明鑒,我並非不為,乃是不能啊!”
居然還拽文哩,孫有財嘿嘿笑了,卻是笑裡藏刀,一聽就知不懷好意:“很好
,周才,好極了,人說路遙知馬力,板蕩識忠奸,這兩句話可是半點不錯,我總算
認識你是怎麼一號人物了,你既然不願幫我的忙,當著我眾家好友面前給我難堪,
我也無話可說,你這就請便,不過,在你午夜夢迴,困不著覺的辰光,無妨尋思尋
思,竹老大夫人早年丟失的那串夜光珠的手鏈是去了何處、蘭老三姨太的貼身丫受
小眉又是在怎麼一種情景下叫人佔了便宜;行啦,周才,我不敢耽擱你的寶貴時間
,請,這就請便!”
周才頓時臉如死灰,僵窒著半晌沒有反應,兩隻手緊抓著竹椅的圈靠,在燭光
暈暗的火焰映照之下,他那模樣宛如中了邪!
一張大木床,就並排坐著楊豹、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繆千祥五個人,他
們一言不發,肩靠肩的坐在一起,只屏息注視著這幕上演中的好戲;這時,楊豹側
首向他的四位兄弟使了個眼色,表示事情可能將有轉機了。
驀地打了個寒顫,周才用力摔摔腦袋,一開口,竟是帶著哭腔:“罷、罷、罷
;孫爺,我就好歹允了你,反正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恁情都是一個死,不
如為了朋友去兩肋插刀,赴湯蹈火,終究還落個義氣,孫爺,我干,你叫我怎麼干
,我就怎麼干!”
真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天生的犯賤不是?孫有財斜看著周才,他是胸有成竹,
早備著這招殺手銀,就明知姓周的掛在他褲腰帶上,怎麼撥弄也跑不了:“我說周
才,不論做什麼事,總得兩廂情願才行,可不作興強人所難,你無妨再考量考量,
你要真個樂意,我們才好接著往下談,如果過於勉強,就沒啥個意思了,你說是不
是?”
是不是都叫孫有財說了,周才還有何話可言?他暗裡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上卻
只好份出一派恭順虔誠之狀,汗珠順腮淌落,像是在流著淚:“孫爺,我自是心甘
情願受你差遣,決不帶勉強,你怎麼吩咐,我怎麼承擔,水裡來火裡去,皺皺眉就
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嗯”了一聲,孫有財摸著下巴,似笑非笑的道:“我就說嘛,你周才向來是
條講忠義念舊情的漢子,尤其像我們這種老關係,一朝有了難處,再怎麼樣你也不
會隔岸觀火,抽腿看戲,叫你賣命是過份,伸出手來扶一把該不算強求,周才,就
這麼講定了?”
周才苦著臉道:“是,孫爺,我算豁出去了,一切但憑你老交待就是!”
孫有財笑嘻嘻的道:“別地娘這麼愁眉苦瞼,如喪考批法,事情沒那麼嚴重,
就像先時我告訴你的,不過是要你指引指引安全進入‘雙老閣’的路子,順便替我
們臥個底暗裡掩護一下就成,輕鬆愉快外帶仁盡義至,交情賣足,這種兩面風光的
事,你算揀著便宜,又何樂不為哪?”
吸了口氣,周才聲音低啞的道:“不瞞孫爺,只這私引外人入宅一節,便是出
賣東主,背叛宗令,論起來必然難逃一死,如果再加上臥底掩護,則又是一條死罪
,兩罪齊發,何來生路?這可不是輕鬆愉快、兩面風光的勾當,這乃是在玩命啊!
”
孫有財沉下臉來道:“玩什麼命,只要大家小心行動,謹慎將事,神不知鬼不
覺就能大功告成,叫竹蘭雙老做夢也夢不到是誰使的手腳,到時候你仍干你的巡更
領班,逍遙快話,尚有幾十年太平糧吃得,卻是含糊個鳥?”
周才又抹了把汗水,喉管中呼拉著痰音:“既然答允你老,說什麼也只有豁到
底,事情危不危險,你老心中亦自有數,孫爺,這些都不談了,但請孫爺點明一句
——”
孫有財截住對方話尾,乾脆的道:“你是說價碼?這簡單,你先開出來,我們
再合計合計!”
乾咳一聲,周才艱澀的道:“價碼固然不少得,孫爺的人情要買,我卻多少該
落個賺頭養家糊口,此是二話,我現在要請教的是,這幾位老兄甘冒此等大險,一
心要闖‘雙老閣’的龍潭虎穴,總歸有個目的吧?那可不是一處適宜遊山玩水的所
在……”
孫有財道:”“目的呢,當然是有目的,否則誰個活膩味了願意去觸雙老的霉
頭?更不必把你大爺似的請來,賠上銀子還得當祖宗供奉了!”
周才忙道:“孫爺,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事情來龍去脈搞清楚了,辦起來
心裡才有底,知道如何策劃法,你要不願說也沒關係,江湖上各有忌諱,我明白。
”
目光轉向坐在床沿上的汪來喜,孫有財是在徵詢汪來喜的意見;汪來喜清了清
嗓子,微卷衣袖,慢條斯理的笑著道:“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一步一步來,老孫,
且請這位周兄把酬金的數目開出來,再接著討論這一趟的目的不晚。”
孫有財點點頭,道:“周才,我這位兄弟的話,你已經聽到了,咱們一步一步
來,你先說說,托你幫忙這檔子事,你待打譜要多少銀子呀?”
嚥了口唾沫,周才一雙豬泡眼眨個不停,半晌,他才搓著兩手,小心的道:“
五,呃,五千兩銀子,總不算多吧?”
孫有財像被人猛的踢了一腳也似,一傢伙從竹椅上跳將起來,滇目揚眉,伸手
如教般指著周才,惡狠狠的罵道:“好個黑心黑肝的東西,要吃人也不是這種吃法
!周才,我一向待你不薄,把你當自己人呵護,你他娘就這麼坑我?一點小事求你
幫襯,雞毛蒜皮的營生,你一開口居然就要五千兩?那是白花花、沉甸甸的五千兩
銀子啊,可不是五千塊土磚石頭,你這般獅子大張嘴,不啻強搶硬劫,乾脆,你拿
刀宰了我們吧!”
周才慌忙站起,連連打恭作揖,哭喪著一張胖臉道:“孫爺,你老別生氣,別
生氣嘛,價錢是你叫我開的,若是嫌多,彼此可以商量,又何必動怒?我因為這是
要命的事,拿著身家在頂扛,如果有個萬一,則包死不活,思忖之下,這才開出先
時的價錢——”
孫有財氣淋淋的道:“周才,我名叫有財是不錯,其實是個窮措大,上無片瓦
,下無寸土,你可別真當我是有財,愣想包裡歸堆一把抓;我他姐名為有財,實則
無財,你叫周才,才是如假包換的才華橫益,天縱奇才,連皮帶骨都待一口吞,這
不但是奇才,更稱得上大量,天下好事、全吃你一個佔了,我操!”
周才舌頭宛似打著結,期期艾艾的道:“孫爺,且請息怒……你,你老說吧,
到底給多少,你老才覺得合適?”
孫有財一屁股坐回椅上,竹椅咯吱呻吟了一聲,他也做功十足、彷彿亦在忍痛
呻吟:“好吧,我一向是個出手大方的人,這趟求你幫忙,多少也叫你擔了點風險
,屆不能虧待了你……周才,一千大兩,夠了吧?”
一個是漫天開價,一個是就地還錢,而且雙方都是唱作俱佳,表情生動,全和
真的一樣;那一頭,繆千祥不覺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他一
邊看,一邊不由尋思——如果讓孫有財去掌理他那片豬肉攤子,包管大發利市,孫
有財很可能就把豬肉賣出龍肉的價錢來!
這時,周才的神色可就不怎麼生動了,他在氣孫有財殺價未免殺得太狠,五千
兩一傢伙殺成一千兩,還口稱一千“大”兩,同樣份量的銀子,尚有大小之分的?
他也坐回椅上,卻悶著頭不吭聲了。
孫有財觀言察色,當然知道姓周的心裡不痛快,他揚起面孔,不急不緩的道:
“怎麼著?嫌少?周才,我可是把交情擺在上頭談斤兩,你要是嫌少,大可拿言語
,犯不著扮出這張孝夫臉給老子看!”
周才忽然啼噓一聲,沉沉的道:“孫爺,你老吩咐的這樁事,本來我是不肯干
的,等於絲綿吊豆腐,說斷就兩頭斷,‘雙老閣’的規矩你老明白,出了統漏便吃
不完、兜著走,我拿著性命聽差遣,自信要你五千兩銀子不算多,你若認為價錢高
了,我們好商量,但是,一下子就殺成一千兩,未免就殺得離了譜,交情是要論的
,孫爺你這麼還價,恐怕就把交情論得太淺了……”
孫有財默然片歇,慢吞吞的道:“再加一千兩,怎麼樣?”
歎了口氣,周才道:“我看你老的面子,孫爺,四千兩銀子,委實不能再少了
。”
“咯登”一咬牙,孫有財雙手握拳,像是在啃自己的肉:“周才,我們一言到
此,不再多說,我便認了命,再加五百兩,總共是兩千五百兩銀子,你要干,就這
個價錢,不干拉倒!”
周才央求著道:“孫爺,我這可是賣命錢,你老好歹再往上提一提,升一升—
—”
用力搖頭,孫有財緊繃著干黃的面孔,斬釘截鐵的道:“最多我只能出到這個
數目,增一文也沒有,周才,我們不要羅嗦,二千五百兩銀子,你干是不干?但聽
你一句話,誰也別再粘纏!”
垂下視線,周才半天不做聲,好一陣子之後,他才抬起頭來,無精打采的道:
“算你贏了,孫爺。”
孫有財可是一絲喜色不露,說起話來不但冷硬,還帶著吃力的模樣:“多這一
千五百兩銀子,已是大大超出我的預算,你不知道,可得多久才能賺回這筆錢來?
也罷,我認了,這叫打落門牙合血吞,誰叫我們是自己人,誰又叫我有事求上你來
?”
周才心中免不了在咒罵孫有財的祖宗八代,嘴裡卻低聲下氣的道:“這全是孫
爺格外體恤,份外賞賜,我必然會小心行事,說什麼也不能替你老丟臉,裡頭的大
小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孫有財道:“求上你,原就為的是這些,若是出漏子,大伙可都玩兒完啦!”
周才又搓搓手,堆上笑道:“孫爺,規矩是你老早就訂下的,眼前這樁買賣,
仍照以前的老法子辦吧?”
眼珠子一翻,孫有財罵道:“光是知道死要錢,娘的,你放一百個心,我們說
多少是多少,一文少不了你!”
於是,坐在床沿上的楊豹衝著繆千祥點了點頭,繆千祥趕忙起立,快步來到孫
有財身邊,雙手奉上一疊汗漬油污的銀票,孫有財一面接過一面低聲問道:“數目
點清楚了吧?”
繆千祥湊上來道:“點過三遍了,孫兄,一兩不多,一兩不少,恰好是二千五
百兩。”
孫有財順手將手上這疊髒兮兮的銀票遞給周才,邊歎惜著道:“你看看,周才
,錢是容易賺的麼?人家可是一分一厘攢積起來的,這些錢上泊了多少血汗,多少
辛苦哪,只你一票就樓了會,兩相一比,你果然稱得上有財(才)!”
用手指沾著口水,周才一張一張的點數著手中銀票,皮裡陽秋的道:“孫爺,
你老這麼橫政硬殺,咬著牙壓我的價錢,我還當是孫爺你自掏腰包,要替朋友墊底
帳哩,原來弄來弄去,仍然是貴朋友付錢,孫爺為朋友設想打算,真正熱誠感人,
精神可佩……”
孫有財重重一哼,道:“你懂什麼?他們五個都是我的好兄弟,他們的錢如同
我的錢一樣,能省為什麼不省?大家都是苦哈哈,誰的家當都不富厚,叫老子慷他
人之慨,我不做這等混帳!”
將銀票朝懷裡揣好,周才上身前俯,陪著笑道:“所以我才說孫爺你熱誠感人
,精神可佩呀,這年頭兒,能夠替別人設想的角兒,業已是少之又少了,孫爺的是
不同凡響!”
兩個人兩張嘴,俱是翻雲覆雨,變化萬千,要不是場合不同,級干祥第一個就
待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這時,汪來喜輕咳一聲,目注那周才,口氣十分輕鬆的道
:“周兄,銀子你已收了,下一步,就該告訴你我們待要潛進‘雙老閣’的目的啦
。”
臉色一整,周才搖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故作嚴肅的道:“正是,事情要明
白其中脈絡來去,才能辦得妥當,尚請老兄有以見教。”
汪來喜先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慢條斯理的像在和朋友閒聊家常:“前幾天
,貴居停竹老范寒峰的貼身踉隨桑干,不是引介了他一個老兄弟莊有壽去謁見竹老
麼?”
周才頷首道:“不錯,老桑介紹的那人是叫莊有壽,聽說還是‘仙霞山’‘七
轉洞’一個什麼黑道組合的頭子——”
說到這裡,他徒的一怔,不由滿臉狐疑之色:“怪了,這檔子事除了府閣裡有
關的人知道,根本不可能傳揚到外面來,老兄你卻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汪來喜淡淡的道:“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神通,癥結只在於事情是否關已
,但凡切身利害臨頭,便是石縫裡的螞蟻也非得挖出來數個清楚不可,這一層,周
兄就不必追問了。”
周才忙道:“當然,當然,還請老兄繼續見示。”
汪來喜道:“老桑那位兄弟莊有壽,前往謁見雙老的時候,曾攜帶了一件珍寶
翠玉龍去做見面禮,這回事,不知周兄你知道不知道?”
周才不禁神色微變,卻坦白的道:“老兄的消息真叫靈通,居然連這件秘密也
曉得,莫不成除了我之外,各位尚另有臥底之人?不錯,老兄你說得完全正確。”
坐在竹椅上的孫有財,半瞇著眼接口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這麼簡單,周才
,你設法將他五位引進‘雙老閣’,指明雙老藏匿寶物的所在,然後再暗裡掩護他
們出來,大功即乃告成!”
汪來喜望了望孫有財,輕笑一聲:“你說呢?”
周才把竹椅往床前拉近,放低了聲音,形態中有著曖昧:“約莫,呃,報酬也
不會少吧?”
不待汪來喜回話,孫有財已“呸”聲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重又冷的道:“周
才,你在起什麼心思老子清楚得很,好叫你得知,人家五位乃是真正講義氣、論交
情的人物,這趟出來流血賣命,不但半個蹦子不向事主要,開銷花費更是貼老本,
這種擔當,你做得到麼?怎麼著?莫非你還盤算外帳加一,多撈幾文?”
雙手急搖,周才尷尬的道:“不,不,孫爺切莫誤會,我只是問問而已,敲定
說妥的事,我怎敢再生變異?孫爺放心,就這個價錢,我算豁到底啦。”
孫有財吊著兩隻眼珠子道:“除非你活膩味了,我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周才
,我對你,可是向來寬厚有加,你要敢坍我的台,哼哼,就沐怪我姓孫的心狠手辣
!”
周才苦著臉道:“沒這回事,孫爺,你老關照我、拉拔我,我哪能這麼沒有天
良?”
周才倒抽一口冷氣,眼皮子不住跳動,嗓音發鈔:“我的皇天,說來說去,你
們竟是打算潛入閣中,盜取雙老的珍寶?”
汪來喜古井不波的道:“這不叫‘盜取’,周兄,我們只是替一個朋友京回原
就屬於他的東西罷了;這條價值不菲的翠玉龍,本來是‘歸德縣’富豪費三裕的傳
家之寶,‘仙霞山’莊有壽那一於土匪擄劫了姓黃的一個愛妾,逼著黃三裕贖人,
黃三裕一時湊不出偌大款項,拿著這件傳家寶便到‘馬前鎮’‘聚豐泰’當舖找朱
掌櫃的押當,銀子拿走了,消息也洩漏出去,莊有壽他們惡性難改,乾脆一不做,
二不休的又派人去朱掌櫃那裡劫走了這條翠玉龍,如今證實寶物已由莊有壽孝敬給
了竹蘭雙老,我們受人之托,無論如何得索回此物,否前,不但有人要傾家蕩產,
斷送大好姻緣,說不定賠上人命亦大有可能!”
思忖了半晌,周才吶吶的道:“那麼,各位,咂……是替那黃三裕出力呢,還
是幫著那當舖的朱掌櫃?”
汪來喜道:“你不用費心管這麼多,總之兩人之中必有其一就是了。”
甜甜嘴唇,周才又試探的道:“老兄,你們大概和那委託辦事的土地,有著極
深的交情吧?”
孫有財面色稍見緩和的道:“娘的,這才像句人說的話,我問你,周才,你打
譜什麼時候展開行動?”
搔搔油亮的頭皮,周才審慎的道:“讓我回去準備一下,兩天工夫儘夠了,不
過,孫爺,有件難處我得提在前頭——雙老收藏珍貴物事的所在我雖知道,但詳細
位置與啟閉方法我就不清楚了,若要我點明那條翠玉龍的確實置放處,我可叫沒轍
……”
孫有財溫道:“鼻子下生著張嘴,你不會去探聽?”
周才形容悸懼的道:“孫爺明鑒,以我在‘雙老閣’的身份地位,卻到處去刺
探翠玉龍的隱密,這不叫找死是什麼?只要稍稍露出痕跡,他們不活剝了我才叫有
鬼——”
汪來喜向孫有財拋了個眼色,道:“老孫,周兄之言有理,他還是少打聽為妙
,一朝漏了口風,怕就前功盡棄,進退維谷了。”
周才趕忙補充著:“不但如此,老兄,恐怕各位也就再找不著第二個周才為各
位效力啦!”
孫有財冷冷的道:“好吧,我們就這麼定規,周才,你先回去準備,大伙決定
後天晚上摸進‘雙老閣’,等你來此地通知我們,再行商議各項細節!”
周才咯咯連聲,站起來向四周做了個羅圈揖,打開房門,先伸出頭去探視一番
,才鬼頭鬼腦、躡手躡足的溜走了。
悶熱的空氣彷彿凝結在室中,形成了一股壓迫人心的滯重,這一刻裡,沒有人
覺得開朗,更沒有人感到鬆快,前途就擺在面前,而前途卻如同房裡的光線一樣晦
暗,六個人偶而互覷,卻都發現對方的神態間是一片苦澀茫然……仍是在這間櫃台
後的暗室之中,仍是昏沉的燭光,仍是這幾個人。
現在的時間,只是剛剛入黑,店掌櫃的依然戴著他的老花眼鏡在撥弄著算盤珠
子對帳,好像一天到晚就有那麼些收支進出搞不完。
暗室裡唯一的一張木桌上,業已攤開一張簡圖,湊著搖曳不定的燭火,周才不
厭其煩的在為各人講解著“雙老閣”內外的形勢與格局,警戒同防衛,一邊講,一
邊猶指點著草圖上的位置相印證,在慘黃的燭光照映下,他那張胖臉油汗隱泛,越
發透黃了。
等到該說的說完、該問的問過,周才迫不及待的搶前抓起房角一隅那方小几上
的粗瓷茶壺,也不管是他娘什麼時候的陳茶老對,仰起脖頸對準壺口就咕嘻嘻的猛
灌一通,放下茶壺,用衣袖抹去唇邊殘債,這才長長吁了口氣。
二千五百兩銀子,卻也是不好賺的哪。
汪來喜目光灼亮的仍盯著桌上的草圖在研究,姜福根扒在另一頭仔細端詳,兩
個人不時交換著意見,神色十分專注——不專注也不行,他們心裡有數,萬一壞事
,只怕這一輩子都出不得‘雙老閣’了。
楊豹揹著手來回踱步,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繆千祥怔怔的望著楊豹移動中的
腳步,過了一陣,忽然抬頭問坐在竹椅上的孫有財:“孫兄,這‘富安集’離著‘
彩溪’有十五里地,不知路上好不好走?”
在閉目養神的孫有財睜開眼來,微笑道:“此去‘彩溪’,有三條大道,五條
小路,好走得很,腿上加把勁,不用半個時辰就到了,來喜老兄的意思,是抄靠山
區的一條小路走,不但比較近便,且木落痕跡,到時候,我會親自為各位引路。”
一向少說話的潘一心,此刻從床沿上站起來,頗為安詳從容的道:“我們來喜
二哥說過,孫兄這次真是仁盡義至,幫了大忙,事情若是僥倖能成,他日少不得要
與孫兄多親近親近……”
拱拱手,孫有財笑道:“言重言重,朋友嘛,略盡棉薄也是應該的;潘兄,我
就在閣外約定的地方接應各位,等各位奏功歸來,再擺酒為各位壓驚……”
楊豹這時站住步子,低聲道:“孫兄,我是說的真心話,萬一情況不對,我們
決不希望你涉險捲入,一見信號,你得急速離開,一切後果,我們都會自行承擔!
”
孫有財凝重的道:“我會斟酌,楊老大。”
汪來喜已將桌端的簡圖捲起,就著燭火點燃,火光熊熊中,他雙眉緊鎖,面無
表情,雙目注視著燃燒中的焰苗,彷彿要在其中探索或窺見一些什麼徵候……孫有
財問道:“關節都弄清楚了吧?”
點點頭,汪來喜丟下手中殘圖,卻面向他的兄弟伙們,語聲沉緩的道:“伙計
們,事情進行的細節,我們已經再三敘述過了,相信大家都會牢記不忘,我要再強
調一次,設若形勢到了最不可收拾的程度,各人便須自行逃命,這‘富安集’‘樂
合居’乃是老孫的暗窯,能逃到這裡,即可受到老孫的掩護,先到的先送走,他會
一直等到再沒有人來的時候……”
孫有財接著道:“我當然希望在‘雙老閣’之外,就能全接著五位,大伙可得
多保重!”
說到這裡,他目注周才,聲音裡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壓力:“周才,你務必盡心
盡力——”
周才抹著額頭上的汗水,笑得比哭還難看:“如今我和他們業已是一根絲線掛
著的螞殊,孫爺,能不盡心盡力?我有家有業,還打譜活下去啊……”
孫有財冷著面孔道:“你知道這一層就好!”
楊豹想起了一件事,問周才道:“周兄,在你回去的這兩天中,可有‘血合字
會’那邊為莊有壽的事答覆雙老的消息?”
周才搖頭道:“還沒見回信,雙老這幾天的神色不大好,整日價陰沉著兩張老
臉,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沒有事,大家都遠躲著,誰也不願湊上去招罵。
”
楊豹哺哺的道:“看來那條翠玉龍木止替我們增加麻煩,它沾上誰,誰的樂子
就大了……”
室中起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片刻後,孫有財方清理了一下喉嚨,輕聲道:“楊
老大,要是沒有其他問題,就好叫周才早點回去等著了。”
楊豹點頭無語,孫有財向周才示意,於是,姓周的便又像前天離去的動作一樣
,活像個做賊心虛的東西,鬼頭鬼腦的走了人。
汪來喜開始收拾著他自己的各項須用物件,每一樣都依性質分別置縛在身上不
同的部位,打算隨時應用,繆千祥、潘一心、姜福根等人也紛紛動手抄扎,一時之
間,那種無形的緊張氣氛裡宛似泛著血腥,沁入人的口鼻而擠漲著胸口,連呼吸都
是恁般沉濁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險涉巧真塔】
“彩溪”實際上是一條河,一條波濤壯闊,寬有半里的大河。
河流的兩岸,有青山、有平疇,也有連綿道澳的松林,風景相當不錯;“雙老
閣”便建築在一座可以俯瞰河水的山崗上,梯次重疊的亭台樓閣不但蓋得豪華恢宏
,那等大戶人家的氣勢尤其壓頭而來,有股子說不出的霸道意味。
就算現在是中育吧,半山崗上的這座府第,還大部分燈火輝煌,探如繁星,好
像蠟燭油脂,都是不花錢的一樣。
孫有財領著五個難兄難弟一路悄然疾走,方向是對著“雙老閣”的南側面,亦
就是山崗的斜起峭陡處,路是崎嶇了點,卻冥無人跡,荒涼得出鬼,當然,越是這
種地段越不容易洩露行跡。
逐漸接近“雙老閣”,楊豹等五個人固是心清緊張,呼吸急促,連慣經風浪,
見過大場面的孫有財也不禁神色嚴肅,大氣都不敢透一口,瞧他在前頭引路的那種
謹慎小心法,活脫就像踩在生死界上相似。
隔著前面那堵依著崗脊起伏形勢而砌築成的青石高牆尚有十多丈遠,孫有財已
經停下步來,一邊招手示意楊豹等五個人憂身圈攏。
眼睛打量著前頭那堵黑黝黝的高牆,汪來喜不覺有些唇乾舌燥的壓著嗓門道:
“到地頭啦?”
孫有財細聲細氣,生怕驚著了他自己似的道:“到了,那堵石牆下面,有一口
廢井,各位沿著井口用下去,一朝到底,便可發現一條地道通往牆內,地道只有兩
丈多長,出處是在一片乾涸的荷花池邊,周才如今應該等在那裡恭候各位大駕了。”
楊豹噎著聲道:“多謝你冒險引領,孫兄,大德後謝——如果還能見得上面的
話!”
輕拍楊豹的肩膀,孫有財安慰著他,也等於給每一個人打氣:“吉人自有天相
,豹哥,別看‘雙老閣’的雙老名震遇過,威凌天下,百密也有一疏的地方,他們
太平糧吃多了,自詡神聖不可侵犯,以為沒有人膽敢太歲頭上動土,咱們就不妨動
他一遭試試,只要行事審慎,成功的希望仍然極大!”
楊豹苦笑道:“托你的福了,孫兄。”
孫有財目光四轉,輕輕的道:“我就在這裡等候各位回來,天亮之前,無論是
否得手,都請不要戀棧,趕緊追兵,一次不成沒有關係,咱們第二次再上……”
楊豹點頭:“就是這話,孫兄,我們上路啦!”
五個人離開孫有財,迅速往石牆那邊潛進,這一次,帶頭的換成了汪來喜。
前行中,姜福根又犯了不服輸的老毛病,他扯了扯楊豹衣角,附著臉道:“豹
哥,為什麼非要穿壁鑽洞不可?就那麼一片牆,高是高了點,可是憑我的輕身功夫
,翻越過去並不困難,只待一提氣——”
楊豹佝僂著腰身往前疾淌,一面狠狠瞪了姜福根一眼:“周才早已說妥了從那
口枯井裡進去,我們就必須依照他的交待行事,他如此叮嚀,當然有他的道理在,
此外,你他娘輕身功夫好,可以提口氣飛升,我們幾個呢?莫不成拿著腦袋去撞牆
?”
吃了一頓搶白,姜福根才悶著頭不再吭聲,可不是麼,恁高的一堵石牆,並非
人人皆能躍過,一旦跳不上去,除了撞牆,還能怎的?
很容易就找著了牆腳下的那口枯井,前行的汪來喜從腰上解下一盤麻繩,把帶
鉤的一頭卡在井沿的石隙裡,試了試力道,然後,他拋繩入井,自己一馬當先,手
攀麻繩貼著井壁溜將下去,動作利落,竟是半點聲息不帶!
片刻光景,麻繩已在連連抖動,這乃表示汪來喜業已安全到底了,緊跟著自楊
豹開始,四個人逐一沿繩而下。
井底不但沒有那種慣常的腐濕氣味,反倒乾燥得很,而且還有光亮——汪來喜
燃起了火折子,在等著為眾家兄弟照路啦。
兩丈多長的地道,一眨眼就到了盡頭,出口處原有一方石板掩蓋,此刻石板卻
已移開,從下向上望,可見天光,以及,周才那張淌汗的胖臉。
汪來喜一躍而出,周才急忙拖了他一把,嗓眼裡掖著一把沙:“人都來齊了不
曾?”
點點頭,汪來喜道:“齊了,你這邊情況如何?”
周才抹著腦門上的油汗,拿眼睛點數著從出口冒現的人影,邊暗啞的回話:“
今晚的時機不巧,卻也叫巧,端看各位的造化了……”
汪來喜不解的問:“此話怎說?”
蹲著身子,周才悄聲道:“‘鬼嘯灘’‘血合字會’的‘九手勾魂’謝獨,就
在今日傍黑有回音來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東西,竟然膽上生毛,打了我們
雙老的翻天印,二姨娘和向頭兒全撞了一鼻子灰,落得大失顏面,雙老聞得回報,
十分震怒,如今正在和府裡管事的爺兒們商討對策,其他閒雜之事,一時就難以兼
顧了——”
汪來喜高興的道:“這不是正叫巧麼?卻又怎說或者不巧?”
周才陰鬱的道:“越是這樣,越不能稍有差池,在雙老現在的情緒下,萬一各
位出了繼漏有所閃失,恐怕就不被八馬分屍,亦必落個凌遲碎剮,是而務請各位加
意小心,早進早出,便不替自己打算,亦千祈替我設想則個……”
汪來喜不由舢牙一笑:“你寬念,周兄,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們同你一樣,都
還打譜延年益壽哩!”
半伏在旁邊的楊豹接口道:“時辰不早,少扯些閒淡,周兄帶路,我們便直打
雙老日常藏寶的所在!”
又抹了把頭頂上的汗水,周才的聲調居然有些顫抖:“各位跟我來,動作千萬
要輕,我只是個巡更的頭兒,擋不住大事,在這一畝三分地裡,強橫霸道的頂上人
太多,但出一絲漏子,我就和各位一樣死定了!”
汪來喜道:“我們知道,走吧。”
周才果然是太熟地熟,領在前頭專揀那暗影曲角去走,在周遭的隱約燈火照映
下,竟半個守更巡夜的角兒不見。
“雙老閣”說大可是真大,不僅庭院深幽,亭台處處,迴廊連接著長房,樓閣
層疊著廳堂,便花樹掩張,也是繁浩如海,若是沒有人嚮導,別說進來上事,光叫
你轉也都轉迷糊了。
六個人閃閃躲躲的走了一陣,右側方向,一座五層塔狀的建築物矗地而起,直
插入空,在這裡居然造得有如此一座高塔,非但顯得格調突兀,更且有種令人稀奇
迷惑的感覺。
快步搶到一排矮樹之後,周才端了口氣,向各人指了指右邊的高塔:“這座塔
叫做嗎真塔’,高有五層,每層峰凡三丈,其中有旋梯上下通達,雙老平日收藏的
一干奇珍異寶,便都置放塔中……”
汪來喜抬頭端詳,嘴裡不閒:“你可知曉他們把那條翠玉龍放在何處?我們只
要這一件東西,對雙老別的玩意沒有興趣!”
周才沙沙的道:“我早說過,只知道藏寶的地方,卻不清楚詳細確實的分類位
置與開啟的方法,你們以為我算老幾?有這個份量參予如此機密?看在老孫面子與
銀錢份上,我才斗膽領你們來到‘巧真塔’前,換成平時,我可連往前靠都不敢!
”
話固然說得不大中聽,但卻是實話,汪來喜無可奈何的道:“也罷,你既然不
知道東西的確實擺置處,有關‘巧真塔’裡頭安排了一些什麼機關禁制總該清楚吧
?我們應如何進塔,進塔之後需要注意哪些物事,你可得仔細說明。”
周才哭喪著臉孔道:“在‘樂合居’我業已再三強調,我有法子領你們進‘雙
老閣’,但府中一干機密重地,我就沒有把握保你們平安出入了,老實講,我對‘
巧真塔’的內外警戒設施所知有限,且多為道聽途說,是不是可靠,我卻不敢說…
…”
汪來喜放重了腔調道:“周兄,在‘樂合居’的當口,你不錯指點過我們,說
待進入寶庫以前,四週三丈方圓的花色地磚都不能踩,要端挑素白的部分落腳,又
說底層那片鐵門重逾千斤,沒有掛在雙老褲腰帶上的那串鑰匙根本無法開啟,你僅
僅透露了這兩項,甚至連這座寶庫是尊高塔都沒說明白,現在若叫我們往裡愣闖,
豈不是等於光著脊梁滾針板?”
楊豹也有些不滿的道:“塔外的花巧先不說,至少塔內的各項關防設備總得讓
我們心裡有底,搞到如今,這座塔內是個什麼格局,我們還摸不清,玩笑開到這個
地步,莫不成拿著我們幾條性命耍把戲?”
周才連吸了幾口氣,期期艾艾的道:“各位大哥,各位老兄,你們千萬別誤會
,別誤會啊……”
汪來喜往前一湊,幾乎把面孔抵上了周才的鼻尖,他惡狠狠的道:“姓周的,
你別盡想好事,以為留著一手就算對得起你家主子,少吐露點機密便可將功贖罪,
你是完全錯了;我打個譬方你聽,搶人一兩銀子,和搶人萬兩銀子,犯的都算一個
搶罪,一朝趟了混水,便合身趟了混水,豈有單個以手腳來分論的?你要是不實不
盡,害得我們栽斤斗,別說孫有財往後饒不了你,我們也包管咬你出來,叫你墊棺
材底,到了那個時候,雙老如果肯聽你喊冤,我就是你的灰孫子!”
“嗤”了一聲,楊豹道:“周才,若是你竟在敲這種算盤,你就和個白癡差不
遠了,正同你先時所說的一樣,眼下我們是一根絲線掛著成串的螞炸,假設我們遭
了殃;你還想到何處消遙?”
猛力晃了晃腦袋,周才的兩邊須肉全在抽搐,他宛如在和什麼無形的禁制掙扎
著:“我,我決沒有這個意思,各位千萬莫想岔了……如今是怎麼個形勢,我還有
不明白的?我不是隱藏著什麼不肯說,只是怕聽聞有誤,反倒害了各位,這個責任
,我可背不起……”
汪來喜陰沉的道:“你只管照知道的說,出了漏於我們自認倒霉,他娘做事就
要爽快乾脆,哪有像你這樣推三阻四、虎頭蛇尾的?”
頻頻嚥著唾沫,周才吶吶的道:“是,我說,我說就是……這‘巧真塔’,上
下五層,高逾十丈,聽府裡的人日常談起,雙老的習慣,大多把最珍貴的寶物擺在
最頂一層上,塔裡上上下下,全設置得有細若髮絲般的拌腳線,線的另一端,或是
連著警鈴警鐘,或是扯著石灰硫磺;牆壁梯板間到處都有翻坑暗隔,裡面隱藏著飛
矛怒矢,暗嫖刀輪,一旦觸及機關,埋伏立時便會發動——此外,聽說還有若干極
毒的毒蛇蠍蟲置放在箱櫃抽屜裡,人要伸手湊近,這些玩意受到人體熱氣的吸引,
馬上向前撲噬……”
汪來喜道:“還有呢?”
周才指天盟誓的道:“我只知道這些,要是還有什麼知而不言的事,便叫我天
打雷劈,不得好死——”
黑暗中,一直沉默著的潘一心,忽然冷冷開口道:“這些機關埋伏的佈置方位
,我們需要清楚。”
周才憋著聲道:“老大哥,我要是曉得它們都擺設在何處,豈有不明說的道理
?上天可以鑒證,我是的確不知道,打從進入‘雙老閣’當差開始,‘巧真塔’我
就不曾踏入一步,剛才稟陳各位的這些事,還是私下聽說,我連詢問的資格都沒有
……”
繆千祥在旁邊歎了口氣:“唉,這兩千五百兩銀子,花得未免不值。”
任是心中有火,周才卻不敢發作,他粗濁的呼吸著,肥大的肚皮不住起伏,模
樣活像一隻管自生著悶氣的癲蛤模。
汪來喜抬頭上望,目光凝聚在塔頂,久不出聲,似乎在轉動著什麼腦筋。
姜福根有些沮喪的就地坐下,懶洋洋的對楊豹道:“五層塔眼上都裝有鐵柵,
而且裡外用鐵板密封著,大小又只若拳頭,便練得縮骨術也鑽不進去,豹哥,我看
非要設法盜取雙老褲帶掛著的鑰匙,別的念頭是你想啦!”
楊豹沒好氣的道:“這算什麼餿主意?盜取雙老腰帶上的鑰匙,還不如敲鑼打
鼓,請他們開門歡迎我們進去乾脆,你當我們真是來此做客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否則又怎麼辦?拿頭去把那道千斤鐵閘撞開?”
低聲一笑,汪來喜道:“雖說情況不大佳妙,你也犯不著這麼想不開,姜三,
且看哥哥我的計較!”
哼了哼,姜福根道:“這陣子以來,你的那幾下子也不過如此而已,瞧不出比
我高明幾許!”
楊豹不理姜福根的前咕,忙問汪來喜:“你想出法子啦?”
汪來喜笑瞇瞇的道:“娘的,姜三居然狗眼看人低,把我‘巧班才’貶撥到此
等地步,要是不露兩手給他開開眼界,他只當我‘巧班才’是白鬧著玩的,豹哥,
咱們這就上事行動!”
楊豹精神一振,急切的道:“好極了,但待怎麼個上事行動法,你可得千萬摸
准,成與不成,端看此舉,來喜,好比砂鍋搗蒜,就這一櫃子買賣!”
汪來喜道:“豹哥放心,我自有斟酌,法子由我想,成敗卻須看運氣,反正走
著瞧就是!”
姜福根的口氣透著幾分疑慮,好像對他的來喜二哥不大信任:“慢來慢來,法
子由你想固然不錯,但是個什麼法子我們總該知道,別他娘又弄得半半吊吊,不上
不下,讓大伙全跟著遭累。”
汪來喜不恨不火的往塔頂一指,侵吞吞的道:“周才剛剛是不是說過,雙老一
向把他們最珍貴的寶物都收藏在最高的一層塔頂上?而這‘巧真塔’裡外既已佈下
各種機關埋伏,照常情判斷,雖則越是重要的地方,關防越是嚴密,我們為了省時
省事,也只好顧不得艱難,專挑那最難闖的一層去闖,無須冒那其他不必要的危險
,從底下一直往上攀!”
姜福根不解的道:“為什麼端挑最難闖的地方去闖?頂層既然關防嚴密,我們
正該避開才是……”
汪來喜促狹的道:“好叫你得知,因為依我的看法,‘翠玉龍’很可能便是置
放在塔的頂層上,那玩意還不算是奇珍異寶麼?若要避開那一層,咱們算是幹什麼
來的?逛風景看廟會?”
知道汪來喜是在吃自己豆腐,姜福根恨得牙癢癢的:“就算你對,你有把握破
除頂層的機關?”
搖搖頭,汪來喜道:“沒有把握,我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姜三,且看
大家的運道了。”
楊豹亦不由滿頭霧水:“但是,怎麼個上去法呢?”
汪來喜先不答話,由背囊中摸出一卷細若小指,卻又韌又牢的牛皮軟索來,軟
索兩頭,各綴有一枚鋼珠,他霍然站直身子,覷準目標,抖等之下,軟索有如飛矢
般直射塔頂尖端上嵌飾的山形叉,黑暗中看不清索繞珠回的情景,只聽得“克啦”
一聲輕響,汪來喜振臂扯索,似乎已經將那一頭纏緊在上面了。
姜福根無精打采的道:“不錯,但除了證明你拋擲這根繩索尚有準頭之外,又
有什麼作用?”
汪來喜沒有回應,他目光四轉,發覺矮樹之後有座石墩子可以承力,立時把皮
索的這一端緊縛其上,於是塔頂與石域礦之間,就由這根牛皮軟索連接起來,只是
,那等角度卻斜側得嚇人。
楊豹業已看出妙頭,他低聲道:“莫非要攀著牛皮索升上塔頂?”
汪來喜道:“正是,豹哥,我們個個輕功不怎麼樣,但手腳倒還利落,憑大伙
的體氣,沿著皮索往上攀,辛苦固是辛苦,大概都還沒啥個問題,用這個法子到頂
,你看行是不行?”
楊豹苦笑道:“反正從正門也進不去,尚可避免觸及埋伏,事到如今,不行也
得行了!”
這時,姜福根站了出來,表情帶著脾跟群倫、唯我獨尊的意味:“好吧,有酒
食先生授,有事弟子服其勞,誰叫我就有這麼個門道呢?眾家兄弟,隨我來!”
不等哪一個說話,他已經一躍而起,這一蹦足足三支有奇,但見他人在半空,
暮然揮臂挺腰,雙腳猛蹬,喝,又是硬生生拔上丈許,這才兩手抓住皮索,捷如猿
猴般急速攀升上去!
仰頭觀看的楊豹,不由低喟一聲:“娘的,姜三在這一門上,果然有他幾分火
候!”
汪來喜嗤了一聲,別過頭去:“樁兒,該你上了!”
繆千祥趕緊在手心裡吐了口唾沫,再用力一搓,蹲身弓背之餘猛然一個虎跳,
他這一使勁,倒也躍起丈多高,卻是有些手忙腳亂的才抓牢皮索,由於身體的重心
沒有把持好,斜垂下來的皮索竟隨著他身形的搖晃不停顫蕩,塔頂更傳來幾聲咯吱
咯吱的響動,瞧在眼裡,委實令人捏一把冷汗。
就在大家提心吊膽的注視下,繆千祥總算動作笨拙又吃力的緩緩攀升至塔頂,
接著,汪來喜、潘一心、楊豹等人陸續而上,手腳卻都比纓子祥利落得多!
周才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一一升空上塔,禁不住有點今昔何昔、此時何時的迷
茫想法;他呆了一陣,才驟然打了個寒呼,匆匆伏下身去。
十丈高的“巧真塔”頂端,夜風習習,露涼透肌,底下燈火明滅,樓宇亭閣盡
收眼中,果然別有世界,像到了另一個不染凡塵的清奇之境。
五個人環伏在塔頂的山形叉四周,頂面的琉璃瓦又冷又渴,斜度甚大,可不是
個適於長久坐臥的地方;剛上來的辰光,還未免有幾分新鮮感,略一停留,就覺得
不大利便了,姜福根一手攀住叉端,邊急躁的道:“來喜二哥,眼下可不是看風景
的辰光,要動手就得快,是你先下去還是我先下去?”
汪來喜冷冷的道:“姜三,你輕功好是不錯,但下面塔孔僅得拳大,又有鐵柵
隔著,鐵板裡外封著,試問你能用你的提縱術鑽入其中?”
姜福根不禁有氣:“我沒有這個能耐,莫不成你就行?”
嘿嘿一笑,汪來喜傲然道:“辦法不止一眼眼,姜三,我要沒能耐進得去,把
你們一個個吊上來作甚?娘的,也好叫你明白,光是蹦得高跳得遠,管不了多大個
鳥事!”
楊豹沉聲道:“別他娘淨耍貧嘴,幹活要緊!”
汪來喜慢慢溜向瓦簷,雙腳勾搭簷坎,身子一翻已到掛下去,嗯,別看他輕功
不怎麼樣,這一手“金鉤倒捲簷”的把式卻還相當漂亮!
從他倒掛的位置,恰好是與一個塔服平行,他的腦袋,正巧就在塔眼的正面晃
蕩,這個姿勢雖不好受,但他卻打熬得住,先是從腰裡摸出一隻帶有輪軸、附有搖
把的小巧鋼鑽,接著就標定落點,開始以手搖動鋼鑽搖把,在塔眼四周鑽動起來。
繆千祥小心翼翼的趴在簷沿邊上朝下望,雖不是自己在使力,卻亦覺得十分耗
勁,他也不知在對誰說話:“我的天爺,人倒吊著拿鑽子鑽牆,卻要鑽到幾時才能
鑽透?”
楊豹靠在山形叉後,頗有信心的道:“來喜那杆鋼鑽,別看外表小巧,鑽頭卻
比同號的家伙來得長,不但有搖柄轉動輪軸省卻不少力氣,鑽頭也是一種特別堅硬
的藍鋼所打造,休說是磚壁粉牆,就他娘鐵門銅閘也一樣鑽得開,你們等著看吧,
不須多少時間,他包能鑽開一個可供人出人進的大窟窿來!”
潘一心迎風笑道:“如此一來,那塔眼內的鐵柵鐵板,豈不是全派不上用場了
?”
楊豹道:“可不,別看塔眼只有拳頭大小,容不得人朝裡鑽,咱們索興給他開
個天窗,大家方便,娘的,一番心思,叫他白搭!”
潘一心感慨的道:“有時候,最奏效的法子,也就是最簡單的法子,這嗎真塔
’儘管在關防上設想周全,一杆鋼鑽就能首先破除它的外體,恐怕是雙老當初所始
料不及的……”
忽然,倒掛下去的汪來喜雙腳曲提,人已扭腰翻回,只這片刻,他已累得臉色
發青,喘息吁吁。
楊豹連忙伸長身子,有些緊張的問道:“來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問題?”
汪來喜吸著氣,兩隻眼珠子往上翻:“問題……只有一個,我他娘真叫累熊了
!”
楊豹思忖了一下道:“用這種勢子去幹活,的確吃力,看看有誰能替你一把,
輪流著上事!”
趴在簷沿的繆千祥,立時自告奮勇:“豹哥,讓我來。”
橫了繆千祥一眼,楊豹道:“你來?憑你那幾下子也敢來?一邊歇著吧,搞不
好一個倒掛下去跌成倒栽蔥,這高的距離,也不怕摔爛了你?”
潘一心接口道:“我自信這些巧活兒比樁兒要強,豹哥,還是由我接替來喜二
哥吧。”
搖搖頭,楊豹目光停留在姜福根臉上,卻不像是衝著姜福根說話:“我們這裡
,只有一個人可以替來喜分勞,這個人卻不吭氣,大家說怪不怪?”
不待兄弟們的視線移轉過來,姜福根已往前挪動,倒翻身猛往下栽,等整個身
了幾乎溜脫,他的兩腳腳尖才向內微翹倏收,準確無比的扣住了玩簷內側,動作之
乾淨利落,委實要比汪來喜先前露的一手更見高妙!
楊豹似笑非笑的道:“人家的驢,兩頭見日能跑八十里,咱們這條驢兩頭見日
能跑八百里,麻煩在於咱們這條驢若不逼上節骨眼,他就愣是不跑,這不叫人犯嘔
麼?”
汪來喜已經略略恢復了點精力,他手撫胸口,還多少帶些兒險:“姜三向來就
有這個毛病,開口上好拿人一把,作風倒和孫有財近似……”
下面傳來輕細而緊密的鑽動聲,顯見姜福根已在工作了,繆千祥望望天色,模
樣中透著憂慮:“來喜二哥,這塔牆不知有多厚?使這杆小鑽子去鑽,得要多少時
間才鑽得透?待要鑽的部位又不止一處,我怕天亮前趕不上趟……”
汪來喜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道:“你寬念,樁兒,我業已估量過了,照這‘
巧真塔’的建造格局與塔基吃重力來換算,頂層塔牆的厚度至多是一塊青磚左右,
我找著磚隙間的泥縫下鑽,要破開它就越發容易;掌大的塔限,我以圓心為軸擴大
六倍,一共在周圍標定三十六個落鑽點,照點下鑽,又快又穩,等到三十六個鑽點
打通,只要稍稍用力一項,進塔的出入口便開妥啦。”
繆千祥轉憂為喜的道:“果真有這麼簡單?依我的想法,要沒有金剛羅漢的開
山作,怕是破解不了塔外的各種隔絕設施……”
嘿嘿一笑,汪來喜道:“所以你不是‘巧班才’,我才是‘巧班才’;同一個
問題,看在我們兩個人眼中,自則便有難易相別的反應,樁兒,牛皮不是吹的哪!
”
楊豹不耐的道:“來喜,你剛才到底已經鑽通了幾多洞眼?”
汪來喜道:“三十六個落鑽點,已經鑽通了二十一,還剩一十五,就叫姜三消
磨了吧。”
楊豹道:“天亮前約莫來得及?”
汪來喜有十足把握的道:“包沒問題,豹哥,問題只在於我們進得去,是否還
能出得來?”
臉色一暗,楊豹道:“你是說塔裡的機關埋伏厲害,怕我們受制其中?”
繆千祥跟著道:“來喜二哥,這可全得著你的了,‘巧班才’豈能像銀樣的蠟
槍頭?”
笑著在繆千祥腿肚子上擰了一把,汪來喜故作輕鬆的道:“別把責任朝我一個
人頭上推,豹哥從前夜走千家,日行百戶,對一干警戒裝置或機關花巧亦非毫無經
驗,總之大伙都加意小心,隨時留意,靠我一個人兩隻眼,恐怕照顧不了這麼周全
!”
楊豹神色凝重的道:“我倒不是推托什麼,實際上親身涉險,也無從推托起,
我是擔心單憑以往的那點見識,破除不了塔裡的各般禁制,這裡面的玩意,必然要
較外頭尋常人家的設計精巧細密,所以一旦開始行動,來喜你得多肩承點才是!”
汪來喜頷首道:“這是當仁不讓的事,豹哥,我總然盡力而為就是,這不僅關
聯著眾家兄弟的性命,我這付臭皮囊也一樣掛在當中呀!”
就在這樣急得患失的顧慮中,瓦簷下忽然一聲輕響,姜福根已經倒翻回來,他
和方纔的汪來喜一樣,也是頭臉見汗,累得直喘粗氣。
繆千祥急忙扶住姜福根,伸手在他胸前用力搓揉,一邊關懷的道:“歇會兒,
福根哥,真叫辛苦你了……”
汪來喜可不管姜福根累是不累,開口就問成績:“還剩下那一十五個鑽孔,你
都站通了沒有?”
干干的嚥了口唾沫,姜福根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盡量裝做輕鬆平順:“
我是幹什麼吃的?要不鑽通了豈會翻轉來風涼?簡直多此一問!”
汪來喜不再二話,當機立斷:“兄弟們,這就上事!”
姜福根忙道:“不給我歇口氣?娘的,這一陣折騰下來,人已累得眼冒金星,
五臟翻騰啦!”
一拍姜福根肩頭,汪來喜笑得古怪:“時間不夠了,姜三,再說,倒也看不出
你有什麼倦容,咬咬牙,好好挺下去,待出了‘雙老閣’,有你歇息的辰光!”
說完話,他雙腳勾住瓦簷,人往前一栽,業已垂掛下去,緊接著‘嗡’的一聲
悶響傳來,有重物墜地的沉悶聲隨後,於是,汪來喜在壓著嗓門從下面招手:“伙
計們,我先進去,你們一個接一個吊下來,動作千萬小心,姜三記看押後!”
楊豹向大家點點頭,自己首先攀攀塔頂的邊沿凹溝,非常謹慎的將身子降下去
,直到下面的汪來喜接住他的兩腳,他才在繆千祥與活一心的四臂緊捉緩松裡溜入
已經擴大到足供人體出入的塔限內,跟著是繆千祥、潘一心兩個如法炮製,總算是
有驚無險的逐一角落入塔,輪到姜福根就簡單多了,只見他身形一掛,人已像泥鰍
一樣滑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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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破土龍從鳳】
眾人立身的這層塔內,猛然一看,彷彿放大了許多倍的多寶隔,尋文方圓的空
間,四壁整齊排列著烏心木的架子,架框的內格尺寸卻大小不一,完全是依照其間
擺置物件的體積而定製,擺在框格中的各項奇珍異寶,真是洋洋大觀,令人大開眼
界,就算一般的銀樓或古玩舖子吧,恐怕都沒有這裡的東西收藏齊全,價值方面,
就更不用提了。
框格之中,或是各樣翡翠德用、瑪揭珊瑚的雕刻,或是串珠綴玉、鑲鑽嵌晶的
各式飾品,也有成疊的畫軸,古拙清奇的玩物,這些寶貝湊在一堆,非但外貌的光
彩絢級,那種沉甸甸而蘊孕其中的價值感,更是壓得人心裡發燒,無論哪一件,拿
出去大概都夠尋常人家過一輩子的了。
五個人十隻眼睛,已被面前的各項寶物映得發花,說是目眩神迷,決不為過,
儘管像楊豹與汪來喜也算多少見過世面,然而似這樣豐碩的寶庫,他們亦是頭一遭
瞻仰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的豪富人家,卻不知是拿什麼法子積攢起來的。
忽然,汪來喜向兄弟們努努嘴,伸手朝頂上指了指,大伙抬頭上望,不禁齊聲
驚歎——乖乖,頂頭上一片素白的承塵中間,單單嵌著一顆大似地拳的夜明珠,銀
乳色的清瑩光華,波波流閃擴映,就像一圈圈永不停息的水面漣漪在循環散聚;銀
乳色的光輝襯合著四邊幻麗的異彩,活脫到了財神爺的內堂!
光源的來處已是這麼神奇豪華,獨運匠心,它所映照的各般收集,其行價必更
驚人,五位難兄難弟,東張西望之餘,幾乎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姜福根先是長長端了一口大氣,用力揉揉眼睛,憋著嗓音道:“他娘,這也是
公侯巨卿以外的人家?我看雙蘭雙老是挖到金礦了,否則何來如此富可敵國的身價
?這裡頭的玩意,只要隨便拿一樣,咱們下輩子就不用愁啦!”
繆千祥舐著嘴唇道:“可不是?便讓我再賣上一百年的豬肉,也買不到其中的
一件寶!”
姜福根恨恨的道:“這就叫人比人,氣死人!”
這時,汪來喜猛的冒出一句話來:“翠玉龍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那條翠玉龍呢?滿室的寶貝是不錯,為什麼就獨獨不見那條
龍?剎時間,十隻眼睛又忙著搜尋起來。
不錯,翠玉龍沒有置放在這裡,至少,沒有明擺在四邊的框格之內。
繆千祥第一個心往下沉,額沁冷汗,他目光巡顧,有些張煌失措的道:“完了
,這次又算白忙活一場,那條龍,莫不成真能飛了?”
白了繆千祥一眼,楊豹低叱道:“不要語無倫次,胡扯八道,咱們慢慢找,除
非東西不在這裡,否則遲早也會找出來,好歹就是巴掌大小這麼點地方,翻搜應該
不難。”
潘一心插嘴道:“當心觸動機關!”
頰肉抽搐了一下,楊豹強持鎮定的道:“不要緊,大家多加謹慎,千萬別急躁
,定下心來仔細找,發現可疑的地方莫去貿然撥弄,只須知會一聲,我和來喜自能
處置……”
汪來喜忽道:“不,豹哥,這樣做不妥!”
楊豹愕然道:“怎麼不妥?”
汪來喜表情凝重,聲音低沉:“人多手亂,難免不出紙漏,豹哥,我們可出不
起紕漏,只要有一次失誤,就通通算完,我的意思,除了你我二人,誰也別動手!
”
潘一心深為同意的接腔:“豹哥,來喜哥言之有理,我們五個人裡,就你二位
對這方面的技術知識涉獵較廣,其他全是門外漢,由你們行動,出岔子的可能性將
會大大減低,橫豎這麼大的地方,搜查起來亦費不了多大功夫!”
略一沉吟,楊豹道:“好吧,大家原地站著,不可隨意走動觸摸,來喜,我們
開始幹活!”
兩個人才一行動.汪來喜已發現了第一樁機關——每一樣框格之內的寶物,都
由不同數目、色澤淺談得幾乎不易辨認的細線由各個部位掛繫著,只要稍稍移挪,
就將拉動細線的另一端,而拉動之後的後果如何,不用想也能知道。
他們的舉止極端小心,不去踩踏以各色花磚平舖的地面,只把腳尖跟在烏心水
的木架底層,來迴轉惻之間以小幅度的跳躍方式完成,於是,楊豹也跟著識破了幾
樣防範裝置,塔裡依五角形方位暗設的強省洞口,照洞口的高低位置來看,甚至把
射向與交叉角度都標定好了,可以預見的是,一朝觸發機關,只怕連只耗子也跑不
脫,如此設計,不但精密,更且狠毒;三處翻板,俱安排在常人習慣落步的踏足點
,且屬青白花飾的地磚之下,由於翻板的特殊構造,平面比其他地磚稍稍凹陷分厘
,若是不經仔細察看,實在難以分辨。此外,承塵頂的夜明珠亦是一項陷講,那粒
大似兒拳的珍罕珠子,自鑲嵌的中心點延伸四周尺許正方,僅由一層偽裝並望以白
粉的皮紙糊粘,接受拉扯的力道極差,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欲待伸手摘取或旋動那
粒夜明珠,必然會連帶著把皮紙扯落,皮紙後面藏著什麼玩意雖不明確,但包管樂
子大了卻可斷言。
經過柱香光景的兩遍徹底搜查之後,楊豹與汪來喜二人都不由額頭見汗、肌臂
透麻,覺得出奇的疲勞,而辛苦的代價是零,又使得他們有著無比的沮喪同懊惱!
拿衣袖擦了擦頭臉上的汗水,楊豹十分不帶勁的開口道:“來喜,會不會東西
根本就不在這裡?”
汪來喜吁了口氣,神色間透著困惑:“照說不該不在這裡,豹哥,這‘巧真塔
’原本就是竹蘭雙老的藏寶重地,關防嚴密、機關四布,寶物擱在此處,按說比放
在一般所在要安全牢靠,雙老又不曉得有人來打他們的主意,怎會未卜先知的把翠
玉龍藏到別處?”
搔搔頭,楊豹煩惱的道:“說的是呀,但東西沒找著也是不爭的事實,來喜,
你再忖思忖思,雙老有沒有可能認為翠玉龍的價值特別不凡,另開了個地方去單獨
置放?”
汪來喜道:“人家的財富雄厚,一干奇珍異寶也見得多了,翠玉龍就算身價不
凡,雙老亦不一定會另有安置,你想想,光這裡的一些寶物,單件論可能不及翠玉
龍的價值,若是加起來包管大大超過——雙老豈有專注於翠玉龍,而將這些寶物漫
置於心的道理?”
楊豹茫然道:“可是,這裡的確沒有任何發現,莫不成還有不曾被我們察覺的
密窩?”
目光四巡,汪來喜的雙頰垂搭,竟也透著一股難言的無奈:“已經找了兩遍,
可也並沒有發現丁點蛛絲馬跡,娘的,還真把我難住了……”
在爬入的塔眼下頭,潘一心和姜福根面面相覷,皆是一臉的失望神氣,繆千祥
尤其手足冰涼,雙腿發直,彷彿連心腔子都不大跳動了。
發直的兩眼焦點是投注在牆腳一隻矮幾頂端聽擺置的盆景上,盆器是碩大的方
長形透深青色夾雜著白雲紋的細瓷盆,用皎潔的碎粒白石舖底,在塑造成起伏凸凹
的盆面上點綴著山川林鋒的雛形,老榕垂須,松柏挺虯,倒也是幅境界不差的盆景
,但繆千祥卻視同不覺,好一陣子之後,他總算定下神智,仍只凝注著那萬盆景發
愣。
看著看著,他忽然“咦”了一聲,伸長脖頸細細端詳著盆景,忍不住又“咦”
了一聲。
姜福根沒好氣的道:“咦?你還他姐咦個什麼玩意?眼瞅著就是白忙活一場,
虧得你尚有這等閒情逗樂子!”
潘一心也面帶疑惑,更且免不了現露著憂慮的道:“樁兒,想開點,看開點,
可千萬別朝牛角尖裡鑽,那會憋出毛病的!”
繆千祥一聽不像話,這不是把他當成癲狂了麼?他趕緊解釋著道:“你們不知
道我的意思,弄豁了邊啦,福根哥、一心哥,我是忽然發現了一極不大尋常的物事
,說不定這裡頭就透著玄機……”
姜福根無精打采的道:“寡婦死了獨養兒,沒啥個指望了。玄機?玄機是諸葛
亮掐著指頭:出來的,你是老幾?也看得出玄機?樁兒,只準備逃命就好!”
汪來喜望著繆千祥,十分注意的道:“說說看,樁兒,你發覺什麼物事不尋常
?包不定能找出什麼端倪來!”
用手一指牆角矮幾上的那盆盆景,繆千祥生怕自己鬧了笑話,不禁猶豫著道:
“來喜哥,你先瞧瞧那座盆景……”
汪來喜順著繆千祥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聲應道:“不錯,那是座盆景,我早
就看見了,佈局尚稱不俗,格調亦算清雅,這座盆景可給了你什麼啟示?”
繆千祥著急的道:“我不是說它的格調或佈局,來喜哥,你再仔細瞧瞧,它的
輪廓像什麼?”
再次端詳著,汪來喜搖頭道:“不就是些幽山閒水、疏林奇峰的形勢?你說它
還能像什麼?樁兒——”
話尚不曾說完,汪來喜已喜地降大了眼睛,表情中透露著不敢置信的驚喜神色
,他目定定的瞪著盆景打量,反應越來越見興奮:“有苗頭了,樁兒,你個小子好
眼力,有苗頭了,你們看,整座盆景所佈置成的幽山閒水、疏林奇峰,卻是擺在一
個什麼樣的地形上?”
大家聚集視線,毫不稍瞬的細細觀察,姜福根橫看豎看,愣是看不出名堂來:
“就是山水樹木的景像而已,何來苗頭可言?你們休他娘走火入魔,在那裡牽強附
會——”
楊豹突兀脫口道:“綜觀整個地形的輪廓,好像是一條龍的形狀!”
汪來喜頷首道:“正是,山巒是龍頭,兩邊尖峰是龍角,中間延綿的嶺脊是龍
身,那片疏林便彷彿龍尾,豹哥,盆景的山水陳設,就分佈在這塊龍首龍尾的地形
上!”
楊豹激動的道:“過去扒開看看!”
汪來喜做了個“小心”的手式,道:“別急,且由我來給它驗明正身!”
謹慎的移到牆角那座盆景之前,汪來喜輕輕用手拔弄著上面巧致的佈局,在他
十指的捻捏刮掰下,泥屑與石皮紛紛脫落,拔除了榕苗松丫,推開了潔白的細碎襯
石,剎那間寶光閃耀,碧綠透剔的晶瑩芒彩似水波顫,一條其長二尺有三,體高三
寸掛一,翹首揚尾,姿態矯昂而通身青翠透明的翠玉龍業已赫然展現,龍眼似火,
鱗甲隱蠕,其栩栩如生的模樣,宛如隨時都將拋脫塵俗,乘風飛去!
在俄頃的驚窒以後,五個人皆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歎為觀止的長吁,汪來喜的
手指溫柔的撫摸著翠玉龍,透過指尖的傳達,他能感受得到一種無比清潤與腴膩的
靈韻,令人滿足極了,也舒暢極了。
深深吸一口氣,楊豹哺哺的道:“人世間真有這等至寶,今天我才算開了眼界
……”
潘一心和繆千祥都沒有說話,形容裡,卻像是沉醉在那閃泛流探的碧綠幽光之
中了。
“咦”聲吞了口口水,姜福根又咒罵起來:“那竹蘭雙老,端的老好巨猾,居
然想了這麼個人匪夷所思的法子來隱藏這件奇珍,要不是樁兒湊巧察覺,我們還真
被這對老東西當孫子耍了!”
楊豹感慨的道:“其實這亦是個常見功效的法子,最明顯的地方,往往也是最
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最艱難的任務,有些最簡單的策略即可解決……”
姜福根一看汪來喜還在摸著翠玉龍過乾癟,忍不住催促著道:“伙計,你就別
在那裡自我陶醉了,東西即已到手,下一步便該打算如何逃命,光摸著那條龍,它
能載著我們破雲飛升?”
縮回手來,汪來喜乾笑道:“現在多摸兩下,好歹算是親身接觸過這件至寶了
,往後,只怕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啦!”
楊豹順手從腰上抽出一疊四折的木板,他迅速將木板撐合,便形成一隻木盒,
木盒裡墊襯著厚棉,尺寸大小正好裝入那條翠玉龍——敢情真是有備而來哩。
等汪來喜像捧著祖宗牌位一樣,小心翼翼的將翠玉龍裝進盒裡,楊豹趕緊拿一
方包袱裹卷,斜斜背在後肩,兩指一彈,低聲道:“大功告成,兄弟們,準備走人
!”
姜福根道:“怎麼個走人法,豹哥?還是照上來的路子?”
楊豹道:“當然,你的輕功好,人出了塔眼,一縱身便能握牢皮索吊下去,我
們幾個恐怕不行,勢須再翻回塔頂,從頭上往下溜,否則萬一蹦出去握不住皮索,
這近十丈的高度,人就不跌爛也差不離了。”
眉尖一挑,姜福根當仁不讓的道:“我先下去,替眾家兄弟打前鋒——”
口中說著話,動作是半點不閒,這位“一陣風”腰身微扭,人已自塔眼中竄出
,然而怪事也就在此時發生——只見姜福根的身形已經竄出大部分,卻驟然回挫,
尚未跟著出去的兩條長腿急速翻叉,好不危險的堪堪卡別在塔眼兩側牆壁上,上身
暴縮,人又倒射回來!
去而復返的姜福根,一張臉孔白裡透青,神色在驚悸中滲合著迷惑,模樣意似
撞到了鬼!
楊豹心腔子猛縮,喉嚨發乾的急問:“怎麼啦?可是發現哪裡不對?”
姜福根兩手一攤,嗓門帶著哭腔:“那條斜掛下去的皮索,斷啦!”
像是後腦勺子上吃人猛敲了一記,楊豹不但眼冒金星,更且腦瓜裡一陣暈黑,
他踉蹌一步,手扶住塔壁,舌頭宛似打了結:“什,什麼?你你說什麼?皮索,那
條掛下去的皮索,斷了?”
姜福根苦著臉道:“要不是斷了,我縮回來幹啥?豹哥,兄弟我的輕功雖說不
差,卻也好不到那種地步,十多丈的高下,這一跳,就怕跳到阿鼻地獄玄峻!”
繆千祥立刻衝著汪來喜道:“來喜哥,你有沒有帶得有備份的皮索?對準兩頭
再拋一次試試看——”
汪來喜的表情活脫剛剛吞下一隻老鼠,附牙咧嘴的吸著氣:“樁兒,情況不妙
了,便再有十條皮索,咱們也下不去啦!”
繆千祥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其實不大可能,我覺得皮索靠塔頂的這一
頭,本來就繞得不夠緊,往上一吊搖晃得厲害,先前在我攀抓皮索的當口,還隱隱
約約聽到塔頂傳來扯動的聲音,或許是它自個鬆脫了……”
汪來喜搖頭道:“你別淨朝好處盤算,樁兒,沿著皮索朝上吊,你是第二個,
後頭還跟著三個大活人,如果纏繞得不夠緊,他們吊得上去?只怕半截腰裡就斷了
線!”
靠在塔眼邊的姜福根,這時總算定下心神來,他眼珠子翻動,冷冷的道:“都
不用爭了,皮索是從中間斷的,從塔頂上還垂搭著一小截哩!”
楊豹跺腳道:“完了,顯然是走漏風聲,被‘雙老閣’的人打橫切斷了那條救
命索!”
在須臾的僵寂之後,謬千祥囁嚅著道:“但,但那周才不是在下頭替我們把風
麼?假若有變異,怎的卻不聞聲息示警?”
姜福根唇角一撇,又氣又恨的道:“那個殺胚,一定是發覺場面不對,獨自個
逃之夭夭了,他娘,我早就看他不是東西!”
潘一心一言不發,從塔限內向下張望,卻只能看到遠近燈火明滅,塔下景像源
脫如故——如他們先時登塔之前所見的情狀。
楊豹焦切的問:“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
潘一心沉沉的道:“光影迷濛,不見人跡,就是那麼花花糊糊的一片,看不出
苗頭來。”
手指援捻著耳墜,汪來喜嗓調中帶著沙啞:“不用看了,一定是壞事啦,人家
能把牽吊著的皮索給切斷,莫非還猜不透其中是怎麼一個玄虛?那花花糊糊的一片
迷濛之後,便是危機四伏,刀斧如林,誰下去誰倒霉!”
姜福根道:“沒有了那條皮索,實際上誰也下不去了,就好比在‘仙霞山’‘
七轉洞’那間石室裡的情況相同——又叫人家‘甕中捉鱉’了!”
聳聳肩,他雙頰頰肉鬆垂,又自嘲的道:“不同的只是那一遭在石窟洞裡,這
一次在半懸空上,我操!”
繆千祥莫名其妙的接嘴道:“還有一樁不同的地方,那一遭不曾找著寶物,這
一次可讓咱們找到了。”
瞪了繆千祥一眼,姜福根惱火的道:“找著了又如何?你難道尚指望這條龍馱
著你破雲飛升?認命了吧,我說樁兒!”
繆千祥嚥了口唾沫,吶吶的道:“大家想想,或許,嘔,能想出什麼逃命的法
子來亦未可言……”
姜福根洩氣的道:“人在這般半天雲高的塔頂上,拿我這一等一的輕功修為都
束手無策,憑你們幾個落地滾的本事又有屈的法子可想!玩兒完啦,如今我們除了
候著挨宰,再也沒有其他的路子好走……”
一想及落到“雙老”手中可能發生的後果,繆千祥有些不寒而慄,他臉色灰敗
,全身冰冷,說起話來竟控制不住語尾的顫音:“莫不成……我們就這麼坐以待斃
?”
嘿嘿一笑,卻是笑得辛酸——姜福根吸吸鼻子,咧開嘴巴宛似在哭:“坐以待
斃?好叫你得知,我們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啊,慘……”
汪來喜冷靜的道:“別他娘這麼沒出息,我就不相信逃不掉,大伙先穩下來,
平心靜氣,面對艱難,好歹總會有條活路給我們走!”
楊豹似乎也大感沮喪,他沉重的道:“來喜,你要知道,‘雙老閣’不比‘仙
霞山’那伙毛人,‘仙霞山’上我們靠著幾分運道,才險險脫出虎口,眼下的情景
,怕是難獲僥倖了。”
汪來喜神色鎮定的道:“你寬念,豹哥,讓我來尋思尋思——”
姜福根譏消的道:“尋思的結果,可別又是舉手投降,例如你有這個打算,亦
不用花腦筋去尋思了,我早就想到這一步啦。”
潘一心優戚的道:“投降我是堅決反對,竹蘭雙老萬萬不會饒恕我們,於其引
頸就戮,還不如冒死一拼,哪怕裡外豁上一條命,至少尚落個硬氣!”
擺擺手,汪來喜道:“稍安毋躁,老實說,拼不拼都是一個鳥樣,我們拿什麼
去同人家拼?‘仙霞山’‘白麒麟幫’那干小混子我們都拼不過,又有什麼能耐來
抗括雙老這等的江湖大豪?我們只可朝一個方向去想——避戰逃命方稱適切。”
楊豹道:“卻是如何逃法?”
好像是告訴楊豹不必空費心思圖逃了,只在突然間,從“巧真塔”的四面八方
,亮起了一片燈籠火把,不但緩如繁星,更似條條流走的火龍,塔下是亮若白晝,
塔頂亦被映照得一清二楚,五人容身處的藏寶間,連那粒鑲嵌於承塵頂上的夜明珠
都不由黯然失色,光彩低迷。
楊豹驀地窒噎一聲,驚悸的問:“這……這是怎麼碼事?”
潘一心湊到塔眼旁邊急往下瞧,天爺,塔底下業已密密麻麻圍滿了人,那些人
一個個勁裝疾服,虎背熊腰,手上的兵刃在火光的反映下娼煙生寒,卻是靜肅無嘩
,陣勢森然,數一數,怕不近二百餘口!
繆千祥也伸頭看得分明,他不禁氣急敗壞,一張圓臉都走了樣:“我的親娘,
這不是吃人家包圍啦?如此光景,還指望朝哪裡逃去?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自
投,算是作的哪門子孽啊……”
低斥一聲,汪來喜板著面孔道:“兄弟們全是為你的事才落得這等進退維谷,
才陷入眼下的困境,別人都不埋怨,你還有什麼好嘀咕的?”
繆千祥亦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關態,免不了又羞又愧,正待加以解釋,塔外
面已有一個雄渾粗實的聲音,字字著力的傳揚上來:“朋友們好本事、好膽量,竟
敢夜闖‘雙老閣’、暗潛‘巧真塔’。朋友們既有這等膽識,何不露個面出來讓我
們瞻仰瞻仰?也好拜認一下是哪一路的高人?”
姜福根“喀噎”一咬牙:“他娘,明火叫陣啦!”
汪來喜往塔眼湊近,輕聲道:“我來應付他,先把情勢暫且穩下來再說。”
清了清嗓門,他露出半張臉去,提著氣吆喝:“下頭髮話的是哪一位?”
在塔底周遭的燈火煤亮中,一個卓然獨立的金袖大漢仰起面孔,由於距離太高
,僅能約略看出那金袍人蓄著一把赤焰般的紅鬍子:“我是向繼終,‘雙老閣’護
衛首領,道上朋友稱我為‘金戈’,不知尊駕是否亦有個耳聞?”
有個耳聞?汪來喜和他的眾家兄弟們不但是素仰已久,更且覺得如雷灌耳,乖
乖,姓向的可是竹蘭雙老手下第一員大將哩,瞧那番氣宇威風,果然透著不凡,汪
來喜扭回頭來,衝著大伙低聲道:“是姓向的出面了,該怎麼說?”
楊豹緊張的道:“怎麼說都好,來喜,你看著應付吧!”
汪來喜於咳一聲,又湊近塔眼:“呃,原來是向老大,真叫久仰了,今晚得以
識群,也算幸會,只木過,嘿嘿,場面和時間上有點不對付……”
話說得尷尬,聽的人心中自然有數,卻是七情不露,極為穩練的道:“朋友何
不亮個萬兒?還有其他幾位,也請一並引見引見!”
汪來喜暗裡咒罵,表面上打聲哈哈:“人呢,都該有名有姓是沒有錯,向老大
,但此刻在下我卻不便洩底,並非是畏首畏尾,實乃形勢所逼,還請向老大你包涵
則個!”
塔底下,向繼終緩緩的道:“尊駕現在不說,我亦無須勉強,因為早晚能叫你
說,而且是徹徹底底的說;尚有一問,各位是自己下來,還是要我們上去請各位下
來?”
汪來喜手心出汗,硬起頭皮發一聲笑,嗓調嘶啞得像在同什麼無形的壓力掙扎
:“向老大,你不想想,你們上得來麼?”
向繼終暴笑如雷,泰山篤定的道:“我們上得來,朋友,但我們上來與你們下
來,其中的待遇大有分別,至少見面的當時會有愉快和大不愉快的差異,各位考量
考量,敬酒總比罰酒容易下嚥,錯過機會,就後悔莫及噗!”
貼在塔眼另一側的姜福根,忍不住低聲罵道:“聽聽這姓向的一番屁話,簡直
打門縫裡看人,把咱們看扁了!”
楊豹忙道:“來喜,告訴姓向的我們要商議商議方能決定,先磨他一陣再說!
”
汪來喜將言語傳下,下面的向繼終卻十分老辣,回答得毫不含糊:“可以,但
我只能給你們半姓香的辰光商量,過了時間,立即入塔拿人,決不延宕!”
汪來喜操了一聲,口沫四濺的喝吼:“你放心,包管限期內有回話——”
楊豹已經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不停搓揉著兩隻手,連聲道:“怎麼辦,
這可要怎麼辦才好?”
姜福根臉色鐵青的道:“怎麼辦都行,就是不能投降,‘仙霞山’上的好事決
難重演,運氣不會老跟著我們,如今全指望我們的‘巧班才’出點子,且看他的主
意吧!”
汪來喜像是下了決心,聲音從齒縫中逼出來:“我們逃!”
“嗤”了一聲,姜福根斜吊起眼珠子:“說得容易,誰不知道該逃?卻是怎麼
逃法,往哪裡逃上?”
汪來喜不再多言,迅速從配置在後腰間的囊袋中掏出一條寬約三寸,長逾九尺
的灰色帶子來,這條似皮若膠、彈性極強的帶子,兩端各連得有一枚寸許長短的螺
釘;他手掂帶子,走到塔眼之前打量著兩側的距離角度,又自靴簡內摸出一把小榔
頭,分將帶子兩端的螺釘敲入牆縫,再加旋緊,帶子便形成弓弦狀平墜下來,中心
點正好對著塔眼,他拿手試試勁力,一扯一放之下,帶子後張前彈,發出“嗡”的
一聲顫響,果然力道甚大,彈性無礙。
姜福根不由看得滿頭霧水,他疑惑的道:“這是在幹什麼?”
抹了把鼻頭上的汗珠,汪來喜僵硬的道:“這是在幫你逃命,我說姜三!”
姜福根不解的道:“眼下可不是玩笑的時候,一根軟木拉幾的帶子如何能幫人
逃命?”
汪來喜冷冷一哼,又從百寶囊似的囊袋中取出五塊把疊得周整平滑、方正如豆
腐乾也似的黑色綢布,他拍起其中一塊,猛然迎空抖開,但聞“嘩”的一聲,綢布
向上澎升,竟變戲法一般展現出一朵略圓的菇傘形狀,綢布中空之內充滿空氣,靠
著氣體的浮力飄動,似乎承載力還相當之大,而菇章形的綢布四角,都有極細極韌
的鋼絲以鋼扣綴緊,沿四角延伸向下,集中嵌連在一對堅牢的紅木握把上,雙手握
著握把不停扯動,綢布上下浮沉,興勁帶力,活脫是一把無骨的巨傘。
五個人裡,其他四個全看傻了眼,不明白汪來喜是在擺弄什麼玄虛,這位“巧
班才”二話不說,拿起另外的四塊綢布,逐一塞進他四位伴當手裡,面無表情的道
:“咱們按步就班的來,等一歇我先示範幾個動作,你們千萬要練熟了,到時候才
堪保無礙,否則搞不好弄個跌腿斷胳膊的,可怨不了我。”
楊豹也禁不住迷憫的道:“你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還有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又是幹啥使用的?”
繆千祥撫摸著手中油滑密緻的這塊綢布,楞呵呵的跟著道:“來喜哥,這塊綢
子看起來是方的,經你抬手一抖就變成圓的了,只這種巧勁,恐怕就不是一時半刻
學得會的,待要練多久才能有你同樣的火候呀?”
連連擺手,汪來喜沉聲道:“你們別打岔,我說過,咱們按步就班,一樁一樁
的來,不用急,可也磨不得洋工,等我把這幾樣東西的作用向大伙解說明白,自然
就知道它們的好處所在了,想逃命,還得看各位能否心領神會,和我亮出來的玩意
相配合,是以在我教示的當口,務必要聽仔細——”
姜福根不耐的道:“快說吧,別他娘又在找機會訓人!”
指了指那條寬韌的灰色皮帶,汪來喜道:“這條帶子,是拿像樹的膠汁滲合著
鹿骨熬煮之後才定的模,其中尚加得有銅絲鐵線,以增強它的彈力與韌勁,現在我
把帶子兩端的螺釘嵌入牆縫旋緊,它的作用就如同弓弦相似,等會待要逃命的辰光
,每個人將雙手分撐塔眼左右,雙腳併攏懸空,蹬踩於帶子中央部位,並盡量向後
伸張,模樣好像上弦之箭,到繃滿了弦,雙手快放緊貼股邊,人就會以稍稍上仰的
高度往外飛射而出……”
“咦”的吞了口唾沫,繆千祥面青唇白的道:“來喜哥,這塔高已有十好幾支
,如果再借這條帶子的彈力將人往上射,豈不是越竄越高?到了那等半天空裡,掉
下來還有命在麼?”
汪來喜道:“下面就說到第二步了——人到了那種高度,跌下來自然難以囫圇
,所以就用得上各位手中的這塊綢布啦,在上沖的力道衰竭,感覺往下墜落的一剎
,你們便須像我方才那樣,立時抖開綢布,使其迎風兜氣,盡快蓬漲成圓菇的形狀
,人藉著綢布浮空的阻力,朝下墜跌的勢子即會緩慢得多,我們可以利用握把來調
整下降的方位,它四角處交叉扣繫在握把間的鋼絲,就是轉向的關鍵……”
姜福根心腔子裡似小鹿亂撞,口乾舌燥的道:“但,但是,我們怎麼知道以何
種手法將綢布適時抖開?”
汪來喜道:“這正是我要給大家示範的幾個動作,只要將竅門拿捏住,運用起
來十分容易。”
繆千祥喘息著道:“來喜哥,你玩熟了自則十分容易,我們初學乍練,定規比
不上你的得心應手,尤其人一到了高處,業已意亂神暈,若是一旦疏失忘了動作,
不就沒得活了?”
汪來喜嚴肅的道:“樁兒,眼下不是挑三顧四的時候,這樣做雖然危險,脫走
的比算卻不小,要是束手就縛,便半點機會都沒有了,你要明白,我們根本沒有選
擇的餘地,除了這一招,即是死路一條!”
潘一心接嘴道:“不錯,來喜二哥,你就開始教我們抖展綢布的手法與技巧吧
,辰光不多了!”
點點頭,汪來喜首先講敘分解動作——從力竭下墜的開頭說起,他一邊示範,
一邊仔細告訴兄弟們身形該怎樣翻轉,雙臂如何抬揚,兩腿如何擺動,綢布揮抖的
角度,雙手與握柄的抓取方法……連續做過三遍之後,他又以持續動作演練給大家
看,一時之間,只見他身形騰舞滾旋,手則的綢布“澎”“澎”上揚內收,光景十
分的熱鬧怪誕。
塔下面的人看不到塔中的情形,若是吃他們看在眼裡,十有九成會以為這些困
在高處的不速之客,通通得了失心瘋、個個起癲狂啦。
兄弟幾個一遍又一遍的複習著每一種動作,汪來喜不憚其煩的為大伙指點修正
,學的人和教的人相似,沒有多久已是一頭一身的大汗。
當然,四位難兄難弟裡,學習最具成效的人是姜福根,他不但一點就透,更且
觸類旁通,幾下子就完全進入情況,最苦的是繆千祥,笨手笨腳,運轉沉滯,害得
汪來喜恨不能索興揹著他一頭撞出塔去!
楊豹忽然停止了動作,他傾耳聆聽,一面胸口起伏,呼吸粗濁的道:“且慢,
你們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其他各人立時靜止下來,凝神屏息間,果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隱隱傳來——
聲響傳自塔底,彷彿是輪軸旋動時的鞭輔之聲,還混雜得有鍊條的磨擦聲,好像是
,呃,好像是有什麼極為沉重的物體正被緩緩啟開!
汪來喜慕他身子一震,脫口道:“不好,這些王八蛋果然明毒,聞聲不響的待
要抽冷子打突擊,他們已經在開動機關吊升塔底的鐵門啦,各位兄弟,準備走人!
”
姜福根憤然道:“不是說等我們商議之後回過話才有所行動麼?居然把約定當
做放屁,盡陰著擺弄人,這般傢伙真正不是些東西!”
湊近塔眼往下觀望,潘一心邊向兄弟回報所見:“他們是在啟動塔門,一大堆
人簇雍在門外四周,光景是待啟門以後一擁而入……”
繆千祥著急的道:“那就快點行動吧,如果等他們衝了上來,怕是一個也逃不
掉啦!”
潘一心鎮靜的道:“先別急,何妨等對方大部分人手撲入塔裡,在他們忙著關
閉各項禁制又攀登到半截腰不上不下的時候再走?我們也好歹撿個便宜,減少見分
危險!”
楊豹道:“有道理,就這麼辦,他娘你奸我滑,誰也甭提那些仁義信守!”
塔外面,又傳來“金戈”向繼終的呼喊:“半柱香的辰光到了,各位倒是商議
妥了不曾?再要拖延,我們可就不客氣啦!”
汪來喜向姜福根道:“前鋒已動,兵戈將起,猶在那裡掐著卵蛋唱他的平和調
,這不叫可惡叫什麼?姜三,給我罵,狠狠的罵,最好也能把這姓向的罵進塔來!
”
姜福根露出半張臉去,衝著下面吐一口口水,吊起嗓門破口大罵:“向繼終,
我操你的六舅,你個盡說人話不辦人事的狗頭,明著暗裡完全口是心非,陰險到了
極處,明明已在開啟塔門,待要上來對付活人,卻還睜著一雙白眼放些渾話,你想
要誆騙你哪一個爹?告訴你,老子們江湖跑久了,你這點小花巧只當是幼兒的開襠
褲,你以為風涼,我們看著好笑……”
塔下面,向繼終似乎真被激怒了,聲調立轉亢厲:“大膽毛賊、三流混子,竟
敢以污言穢語辱罵於我!且看你今晚如何超生!”
姜福根瞅著事情業已逼到這等節骨眼上,不豁出去也不行了,他毫不示弱的跟
著吼:“向繼終,繼你娘的終,老子就罵你,你這龜孫王八蛋能啃得了我一根鳥毛
?”
於是,向繼終的咆哮聲宛如平地起了一記焦雷,隔著這麼高下猶震得人耳膜發
麻:“好小輩,你且等著!”
縮回身來,姜福根又是得意,又是悸懼的朝著各人眨眨眼:“成了,塔門已開
,姓向的也一頭髮情公牛似的衝進來啦!”
汪來喜忙道:“咱們這就走人——樁兒最小,功夫亦差,讓樁兒先走,記得剛
才練習的動作要訣,千萬不要慌亂,沉著應付,自可平安無事;落地之後,別忘了
立時趕到集合地點,老孫正在等著,若是有落單的,便到‘樂合居’見面,兄弟們
,穩著干!”
楊豹衝著繆千祥一瞪眼,低吼道:“快,你還在磨贈什麼?”
汪來喜趕緊以寬鬆的口氣道:“不慌不慌,大膽小心,照步驟來。”
繆千祥仍然免不了緊張異常,他戰戰兢兢的來到塔眼之前,由汪來喜與潘一心
幫著他擺好姿勢——雙手分別撐支在塔眼兩側,腦袋對正塔眼,兩腿蹬在膠皮帶上
盡力往後繃張,整個身形不但懸空,而且筆直如箭,他的左手上還緊握著黑綢佈下
端綴連著的握把,由於過於用力,五指關節已呈現著凸突青紫,人也汗水滿額。
汪來喜猛的向繆千祥背心拍下,喝一聲“走”,“刷”聲彈震暴響裡,人已彷
彿怒矢般從塔眼中飛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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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比翼難共飛】
繆千祥在身形騰空的一剎,先是眼前發黑,心臟猛烈收縮,混身的血液似乎都
沖集向腦部,耳旁風聲呼呼,天地一片暈暗,他不免有些驚恐,生怕自己就這麼不
停不歇的往上飛,直達飛霄之外!
很快的,這樣的憂慮迅速消失,但新的恐懼又接蹈而來——他發覺上沖的勢子
雖已停止,人卻似隕石般打著旋轉墜落下來,四周的景物攪混翻騰,大地像是迎著
地撲面而至,點點燈火,更似鬼焰飄忽,不比人間。
在極度的慌亂中,他驚然驚悟及該做的動作,想到了汪來喜那短促卻仔細的各
項教示,於是,他努力將下墜的軀體前翻,勾首弓背拋腿中,雙臂迎風揮場,一個
急速的斤鬥過後,頭頂響起“澎”的一聲充氣聲響.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震盪,
往下墜落的速度立刻轉緩,而震盪從開始到停止的瞬息裡,差一點就把他的雙臂關
節拉脫了臼!
所有情況的發生,僅為須臾,人卻已從十多丈的高空降下了三四丈,繆千祥依
照汪來喜的指點,費勁的操縱著握把連繫於綢布四角的鋼絲,他的目的,要使這朵
菇葷形的大圓傘盡量斜飄——飄得越遠越好,至少,也希望能飄出“雙老閣”那高
大的圍牆外面。
圓菇狀的綢布兜風飄蕩,搖擺的極為厲害,繆千祥咬牙突目,拚命拉扯握把,
調整方向,使他降落的角度偏向高牆那端,真個說時遲,那時快,就眨眨眼的功夫
,人已險極的擦著牆頂掠過,由於過份緊張,他竟忘記拳收雙腿,足踩傢伙碰上牆
頭,不但痛得他淚水迸流,下落的身子亦猛的打了個翻轉,就這樣重重的摔跌在地
!
原以為有那塊傘形的綢布緩衝,著他的反彈力會微弱甚多,繆千祥卻沒料到這
一下來,居然仍有如此強烈的沖撞勁道,直跌得他滾了三滾,滿天星斗環繞,險些
將隔夜飯都擠壓出來!
任是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刻他卻沒有時間去留意是否有人追趕,也
沒有餘暇來觀察周遭的動靜,他只集中全部精力,朝著大概選定的方位奔跑——那
個方位的某一處,孫有財正在等候他們,亦是他們事先約妥的集合地點。
其實,繆千祥只是自己認為在“奔跑”,事實的情形卻可憐又復可笑,他決不
是奔跑,卻幾乎是在連滾帶爬,三步一個踉蹌,五步一個斤斗,跌下去再掙扎著站
起來,站起來又很快的跌下去,但不可諱言的是,過程雖則這般辛苦,他總是向著
目標區逐漸接近了。
四週一片晦暗,地形崎嶇起伏又山巖疊布,繆千祥爬著摔著,跌跌滾滾,滿頭
滿臉的灰沙滲合著滿頭滿臉的汗水與淚水,僅這短短的一小段路途,他已覺得精疲
力竭、身心交瘁,但不能死在當場算了!
就在他後力難繼,無比沮喪的當口,暗影中,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右肩
,觸受到這意外的侵擾,他尚來不及驚喊出口,人已被那只強有力的手掌猛然拖入
石隙中間,耳邊踉著響起孫有財低促的聲音:“老弟,不要出聲!”
繆千祥知道已經抵達地頭了,精神一鬆,竟有著全身癱瘓的感覺;他斜倚在山
巖腳下,吁吁不停的喘息,在心腔上的劇烈跳動中,光能龕張著口唇,卻說不出一
句話來。
輕輕拍著繆千祥的肩頭,孫有財隱在黑暗裡的面孔貼到近前,那張面孔上如布
陰霾,沉翳得令人心驚肉跳,裡外著慌:“看光景你們是出事了?”
點點頭,繆千祥仍然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說起話來也是上氣不接下氣:“不…
…不知怎麼……搞的……那……那根吊人上下的……皮索……忽然斷了……接,接
著,‘雙老閣’的……人……人馬就大批出現……包圍了我們……”
孫有財啞著聲道:“事先沒有接到警告?”
繆千祥手捂胸口,吃力的道:“沒有……情況的演變,就那麼突兀,只一下子
,我們就吃人家圈套了……”
孫有財冷著臉道:“周才呢?周才不是說好在下面替你們把風的麼?他卻去了
哪裡?”
乾嘔了一聲,繆千祥又吞了口唾沫:“不曉得周才去了哪裡,一發覺皮索斷掉
,大伙業已陷在塔頂了,事前事後,全沒看到周才的人影,亦未聞及任何動靜……
”
咒罵了一聲,孫有財一面向石縫外探頭探腦,邊焦急的問:“你們是用什麼法
子往外逃的?其他的人呢?你看到他們跑出來沒有?”
繆千祥人都好像虛脫了,他靠在又冷又硬的山巖上,有氣無力的道:“大家都
是依來喜哥想出來的法子逃命,那法子有些不可思議,但相當有效……我是第一個
飛出塔外,我那四位老哥是個什麼情形,卻根本沒有時間去察看……”
孫有財疑惑的道:“飛出塔外?”
繆千祥苦笑道:“一點不錯,飛出塔外,從十多丈高的塔頂飛射出來,和騰雲
駕霧差不離……”
愣了片刻,孫有財神情古怪的打量著緩手祥,欲言還止的道:“老弟,你從塔
頂逃出來的辰光……呃,有沒有捧著或是碰著腦袋?”
繆千祥愕然道:“跌是跌得不輕,但,但好像不曾碰著頭部,孫兄,你為什麼
這樣問?”
敲敲自己腦門,孫有財哺哺的道:“稀奇,真稀奇,‘飛’出塔外,從十多丈
高的塔頂‘飛’出來,還騰雲駕霧哩……”
繆千祥忙道:“你不要不相信,孫兄,我說的都是實話,否則你可以問我四位
老哥—-”
歎了口氣,孫有財道:“我倒是真想問問,老弟,如果他們能夠逃出命來的話
!”
驀地打了個寒顫,繆千祥不覺心往下沉,舌頭也宛如發了直:“孫……孫兄,
我的幾位哥哥,他們……該不會遭到什麼事故吧?”
孫有財沉默了一會,才十分艱澀的道:“話很難說,你知道‘雙老閣’的厲害
,道上同源,只要能夠不招惹他們,都盡量遠避著,咱們卻主動虎嘴拔毛,上門觸
人家的霉頭,若是一旦失風陷落,樂子就必然小不了!”
繆千祥心似油煎,惶惶不安:“孫兄,莫非你已判定我那四位老哥是落在‘雙
老閣’手中了?”
抹了把臉,孫有財笑裡透酸,看得出他和繆千群一樣不落實:“找又不是未卜
先知,我如何能以驟而判定什麼?但形勢不妙,卻可斷言,人不回來,就難往好處
去想……”
繆千祥愁眉苦臉的道:“孫兄,我已經亂了方寸,倒要請你點一條明路出來,
該怎麼辦是好?”
孫有財怔怔的道:“什麼怎麼辦是好?”
繆千樣道:“我是說,萬一我的老哥們陷了進去,要用什麼法子去搭救?”
暗影裡,孫有財的表情一片模糊,但光是意會,也體驗得到他形色的無奈:“
老實說,這會兒我還想不到那上面,但求上天保佑,把他四個熊人通通送回來,我
就阿彌陀佛了;老弟,你是方寸已亂,我也心亂如麻,你看的是眼前,我瞧的是往
後,假設果真出了統漏,別說你幾位拜兄遭殃,我的麻煩就更大了!”
繆千祥有幾分不高興的道:“你會有什麼麻煩?”
低吁一聲,孫有財啞著嗓門道:“‘雙老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龍潭虎穴,你
四位老哥在這種情形下落到他們手裡,他們為了追根究底,勢必會動刑逼供,‘雙
老閣’在這一方面的手段十分傑出,方法歹毒無比,你四個老哥不是銅鐵羅漢,豈
有不據實吐露的道理?如此一來,機密全洩,我,我朝後還有好日子過麼?”
僵窒了半晌,繆千祥頗懷歉意的道;
“是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孫兄,牽連了你,實在不好意思……”
擺擺手,孫有財道:“如今也不必說這些客套話了,咱們好歹是在一條船上,
要同舟共濟,才有希望渡過難關,且走一步、算一步吧,唉……”
繆千祥怔忡著沒有說話,腦袋裡是一片混亂,亦是一片茫然,他實在不敢想像
,萬一他的四位拜兄落入“雙老閣”手中,他該如何因應是好。孫有財固是一個可
以幫忙的朋友,但看他的模樣,彷彿亦是六神無主,慌了手腳,此情此景之下,委
實令人難以對他產生信心。
孫有財同樣一語不發,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身子縮成一團,不但紋絲不
動,且毫無聲息,要不是繆千祥知道有個活人窩在那裡,姓孫的簡直也像塊山巖一
樣了。
時間就這麼悄悄流逝,一分一寸的流逝,天地之間,什麼事物都有個早晚遲速
,只有光陰這玩意是決不稍停的,不管你怎麼苦挽強留,它總是按照它的固定順序
消失,換來一個同樣的假像,卻已是另一段未來了,現在也是如此,天色已經慢慢
透亮,漆黑的天幕,不落痕跡的在東方翻起一抹淡魚肚般的灰白……孫有財忽然輕
咳一聲,臉上和東方的天幕同樣的一片灰白,他十分疲乏又十分沮喪的道:“天快
亮了,老弟。”
驚然一驚,繆千祥震悸的道:“怎麼還沒有人來此會合?”
孫有財氣色委頓,無精打采:“說的就是這話,老弟,恐怕真個出了大問題啦
!”
繆千祥遲疑的道:“那,我們卻該如何是好?”
望望天色,孫有財一骨碌爬起身來:“我們得走人,否則一待天光大亮,視野
清楚,就一個也脫不了身!”
繆千樣急道:“但,但我的老哥們!”
一把將繆千祥拖起,孫有財低聲咆哮:“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剩下你我
兩個,還能在外頭動動腦筋,走走門路,如果吃人家一網打盡,便抓瞎到底,又到
何處喊冤去?”
想想也對,繆千祥連忙爬起,隨著孫有財閃閃躲躲的離開匿藏之處,趁著那一
抹迷濛的天色掩護,盡速逃往山崗之下,說狼狽,可還真夠狼狽!
從“樂合居”的後門繞進密室,繆千祥和孫有財都已累得同孫子一樣,正待舒
一口氣,卻赫然發現那張大床上橫臥著兩個人,孫有財反應迅速,猛退一步,右臂
倏翻,袖筒中一柄雙刃匕首已到了手中,級干祥頓時醒悟,也從後腰間拔出單刀比
劃著,目光瞧向大床上的兩個人,卻怎麼看怎麼眼熟。
於是,床上的人翻了個身,竟是汪來喜的口音——雖然暗啞低沉,卻確是汪來
喜的口音:“唉,到底還是掉進去兩員……”
孫有財立刻收回匕首,踏前一步,又驚又喜的叫嚷起來:“來喜老兄,我的皇
天,來喜老兄,果真是你,乖乖,還有我們楊老大也在,謝天謝地謝菩薩,好歹是
回來了一雙半,不曾全軍覆沒……”
繆千祥不禁一陣激動,眼眶發熱,鼻端透酸,他哽著聲叫:“來喜哥,天可憐
見,還饒回了你同豹哥!”
孫有財趕緊點起蠟燭,在青紅色的火苗閃動下,映照出床上兩個人的模樣,不
但衣衫破碎,披頭散髮,而且混身青紫,瘀血斑斑,形狀之狼狽,比他二人尤有過
之,好像才從一群惡狗嘴裡逃出來的德性,真叫慘!
楊豹的眼神郁倡僵滯,一瞼的預唐,他有氣無力的道:“你們沒有等著姜三同
潘肥?”
繆千祥抹著淚道:“一直等著快天竟還沒等著人,孫兄說不能再等下去了,要
不然,恐怕通通走不脫。”
點點頭,楊豹沉重的道:“回來是對的,既然等到這個時間尚不見人,十成十
是兇多吉少,叫人逮了,再等下去也是白搭,沒得還又賠上一雙……”
孫有財道:“二位怎麼不到預定的聚集地點會合?卻叫我和繆老弟擔了半夜的
心事!”
汪來喜接口道:“還說呢,我是落在一片松樹林裡,摔得個七葷八素,待將爬
起來,追兵已近,好不容易翻過牆去,卻離著集合點成相背的方向,眼看人家橫在
中間,想過來也過不來,只有腳底抹油,朝著‘樂合居’幹活了……”
楊豹也倦怠的道:“我運氣較好,掉在一幢樓頂上,只壓碎幾片瓦,幸虧沒有
穿頂墜落,我是慌了,自樓頂下來後,光曉得揀那僻靜的角偶走,不知怎的竟從一
道小側門中溜了出來,那時節業已不辨東西南北,哪還找得著集合的地方?好在經
過一番瞎撞,卻糊里糊塗到了大路,順著路才回到這裡,我抵達的時候,來喜也才
剛剛到……”
孫有財沉吟著道:“也不用洩氣,說不定那兩位老兄如今正躲在什麼地方避風
頭,咱們無妨多等些時,要是運氣好,他們自個就溜回來啦!”
楊豹木然道:“但願是如此……”
略一猶豫,繆千祥輕聲道:“孫兄,為什麼不設法走走其他路子去探一探?爭
取時效最為要緊,早點知道結果,也可以早點拿定主意!”
孫有財皺著眉道:“你倒說說看,有什麼路子可走?”
繆千祥道:“譬如說周才那邊,是不是能從他那裡問出點消息來?”
不由驚然驚悟,孫有財微顯不安的道:“我幾乎忘了這個王八蛋,不錯,得趕
緊著人到‘雙老閣’去探探消息,如果周才也掉了進去,此地便不安全了!”
汪來喜關切的道:“在‘雙老閣’裡,你另外還有路子?”
孫有財道:“可以試試看,至少打聽打聽動靜還能找著人,來喜老兄,我這就
出去安排,此外,各位也得立即離開‘樂合居’,我會另給你我找地方安置……”
說完話,孫有財急匆匆的推門出去,看他那種腳不沾地的忙活狀,顯然是真個
看了慌,誰都預想得到,萬一週才失風被擒,他可決不是咬得住牙關的人,這裡遲
早會叫人抄了窩!
繆千祥坐在桌前,有些失魂落魄的瞧著燭火發呆,江來喜下床躍著鞋子來到他
對面坐下,先低咳一聲,才神色和悅的道:“你在想什麼,樁兒?”
唏噓裡謬千祥痛苦的道:“要是福根哥與一心哥真個落到‘雙老閣’那些兇神
手裡,事情就大大的不妙了,他們是為了我才歷這一劫,說什麼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
汪來喜慢吞吞的道:“你不關心那條翠太龍丟了沒有?”
身子倏然一震,繆千祥失聲道:“莫不成是丟了?”
汪來喜搖頭道:“東西好端端在著,豹哥跌在瓦面上是偏僕下去的,要是換成
仰跌,就包管將寶物壓碎,裡外一場空了,我特為告訴你一聲,好叫你放心。”
繆千祥面頰的肌肉抽搐著,極為難過的道:“翠玉龍固然是到了手,但福根哥
同一心哥卻陷進了虎穴,就算我能保著這條龍回去換來秋娘委身下嫁,這段
姻緣亦未免太過血腥冷酷,會使我終生不安,來喜哥,我想通了,如果東西能
換出兩位老哥,我寧肯不娶老婆,也不要叫良心受一輩子責難!”
汪來喜長吁一聲:“你能這麼想,足見你毛心仁厚,不曾昧於私慾,但現在隔
著那一步還早,該怎麼應付,我們到時候再打算,且走著瞧吧!”
床上,楊豹啞著聲道:“等聽過孫有財的回信再做定奪,趁這個空暇,大家都
小睡一會,養足精神才好辦事,光犯愁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繆千祥除了滿懷憂慮,卻是毫無睡意,心裡懸掛著兩位拜兄的安危,根本就睡
不著,他是越尋思越懊恨,耳邊不禁想起了孫有財早先說過的話———天下之大,
有幾個女人是值得好幾條性命的?
山偎林旁,築得兩間茅屋,茅屋外面,有竹籬圍繞,一條土狗,幾隻斑毛雉在
追逐奔跑,光景很是平靜祥和,但是,茅屋內的氣氛,卻是一片肅然,半點祥和的
味道也沒有。
茅屋中並無任何陳設,只泥地上平舖著一張大草蓆,楊豹、汪來喜、繆千祥三
人都盤腿坐在草蓆上,孫有財打橫陪著,這時節,四個人的四張臉孔,全似抹上一
層灰,陰霾得緊。
僵窒了一陣之後,汪來喜打破沉寂,嗓眼裡卻似塞著一粒棗核:“這麼說,已
經確定姜三和潘肥掉進‘雙老閣’手裡了?”
孫有財黃臉上透著一股黑氣,干干澀澀的道:“消息不會錯,兩個人都被押了
起來,聽說潘一心潘肥還跌扭了腿……”
汪來喜沉沉的道:“那麼,他們丟了什麼東西,也必然查出來啦?”
孫有財一攤手道:“這還用說。”
楊豹搭腔道:“周才呢?這傢伙失風露底沒有?”
孫有財道:“他見機得快,倒是腿腳滑溜先走了人,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有找著
他,八成是暫避風頭去了,‘雙老閣’裡頭的眼線告訴我,周才托人請了病假,依
我判斷,他是躲著觀望風色,若是牽連上他,居然一走了之,否則,他們將回去當
差……”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拿眼瞅著汪來喜:“如若仍須利用周才這條路子,必
得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萬不得咬他出來,否則,他自身難保,如何還能替我們臥
底做接應?來喜老兄,我要冒昧請問一句,姜潘二位兄台,是挺熬得住抑或挺熬不
住?”
哼了一聲,汪來喜不快的道:“人是肉做的不是?刀斧相加之下,誰敢保證扮
得成英雄好漢?別說他兩個我應承不起,既便換成你我,恐怕也一樣會心餘力細!
”
孫有財打了聲哈哈,忙道:“你別生氣,來喜老兄,我只是問問罷了。”
楊豹也歎喟的道:“‘雙老閣’是什麼地方,那些人又是什麼樣的惡煞?逼供
迫招都是一等一的行家,要叫他兩個挺熬不吐,實在是難,孫兄,裡面的情形你比
我們更清楚,應該不會對我的兄弟有所強求。”
搔著頭皮,孫有財道:“這檔子事,可叫麻煩了……”
突然,汪來喜道:“老孫,竹蘭雙老‘血合字會’謝獨那樁公案,這兩天有沒
有新發展?”
孫有財也是個反應快捷、心思細密的角色,聞言之下,立時有了精神:“真是
一言驚醒夢中人!來喜老兄,你不提,我還差點忘了這個枝節,不錯,弄得巧,或
許可以在這上面找空隙、玩花樣!”
汪來喜並沒有什麼喜悅的表情,他雙目平視,不徐不緩的道:“可是有了狀況
?”
點點頭,孫有財道:“雙老下了‘青蛇帖’,還由阮姨娘、向繼終親身出面拿
過言語,但勝謝的硬是不買帳,尤其話更說得難聽,雙老這一下算動了真怒,兩邊
業已約定三日之後在‘白花坪”談判,所謂會無好會、冥無好宴,事情鬧到這步田
地,恐怕也談不出個了局來,極可能弄到半截腰上就是一場惡戰。雙老這邊正在加
緊準備佈署,忙得人仰馬翻,目前大概抽不出空來搭理姜、潘二位老兄的事,只要
他們一朝離開老窯,就是絕妙機會,我們趁隙設計救人,大有成功之望!”
繆千祥兩眼發光,禁不住也興奮起來:“這可是天賜良機,來喜哥,他們真個
有救了!”
汪來喜淡淡的道:“法子固然要想,可別先往好處盤算,儘管‘雙老閣’精英
皆出,卻是必然留下後守之人,這留守的角色,便不易相與,人家伸根指頭,足比
我們大腿,打譜潛進去行事,仍然危險重重,要是認為撿著便宜,掉以輕心,很可
能就落得一窩炒!”
於笑著,繆千祥吶吶的道:“是,來喜哥說得是,不過,呀—…總比,雙老在
著要容易……”
汪來喜又凝神思量了一會,低聲道:“老孫,你還是得回去舖排一下,能找著
周才出面自是最好,若是找不著,至少也要設法把押人的地方查清楚,誤打誤撞總
不是路數,時機是稍縱即逝,三天後的機會如果把握不住,大家就只好認命!”
孫有財一躍而起,十分帶勁的道:“我這就去辦辦看,各位等著我回消息便是
。”
望著孫有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竹籬之外,楊豹有幾分惴惴的問:“來喜,你看
能成不能成?”
索性一頭躺下,汪來喜問聲道:“又是那句老詞兒了,豹哥,謀事在人,成事
在天,且看大伙的運道吧!”
繆千祥的視線投注向屋外的天空,而天空卻是陰霾的,他在心裡默默祈禱,禱
念無所不在的神抵大發慈悲,好歹也讓這次空郁雲,亮出一抹青天吧……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空城回馬槍】
又一次來到“彩溪”,又見到壯麗寬宏的“雙老閣”,又在這座山崗的側腰上
。
繆千祥的心情十分沉重,有一種犯了莫大罪過的感覺,他的兩位拜見如今就被
系押在“雙老閣”裡,吃苦受累自不消說,原因卻全是為了他,而能不能救人出困
,能否對那等負疚深沉的自責自慚有所補償,就只看眼前這次機會了.問題是,清
形並非樂觀。
他門仍舊匿坐於山巖參差的石隙間,靜等著天黑,這樣的等待非常枯燥無聊,
但卻無可奈何;楊豹變得相當沉默,不到必要,半句話不說,一張嘴扣得像用絲線
縫死了。
汪來喜倒挺汗朗,不是他故作灑脫之狀,書到如今,愁眉苦臉也一樣解決不了
困難,樂合點總比眉眼打結容易過,所以,他靠依著那塊斜豎的巖石,還翹起二郎
腿,荒腔走板的輕哼著小調哩。
孫有財歎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來喜老兄,你真是看得開,放得下,
這辰光,尚有興致哼上一段……”
汪來喜笑笑,道:“要不怎的?學我們豹哥那樣份一臉的愁雲慘容?老孫,形
勢逼到頭上,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七情六慾是否據心形色,乃是另一個章回了!”
孫有財遙望“雙老閣”的重疊簷角,心事重重:“來喜老兄,這一次也是我們
運氣好,周才半虧沒被牽連進去,但今晚如果救不出人來,周才就非得跑路不可了
,你要知道,不是人家逼不出姜、潘二位的口供來,只是還沒時間去逼而已,捏著
姓周的這麼一樁短處,他亦非得破力幫忙不可,但人是關在‘雙老閣’的柴房裡,
柴房位處偏院之內,幽深曲折,光是潛進去便十分危險,雙老又留下‘黑衫八秀’
中的兩秀專司監守之責,咱們待要行事,恐怕不大容易……”
汪來喜淡淡的道:“你也別叫‘雙老閣’這塊腐朽招牌唬破了膽,老孫,事是
太平的。路是人走的,‘雙老閣’任他龍潭虎穴,我們哥幾個還不照樣登堂入室,
探囊取寶?上一遭能得了手,安知這一趟便不能奏功?”
搖搖頭,孫有財道;
“上一遭也不能說完全奏功,你們掉進去兩個人,又該怎麼講?”
汪來喜瞪著兩眼道:“若依雙方的實力和份量對比,我們掉進兩個人去仍算占
足上風,照你的說法,‘雙老閣’固似金湯,險如鷹崖,結果怎麼著?我們哥幾個
仍然功成計售,大部脫出。老孫,各人有各人的門道,先別把自己看扁了!”
這時,繆千祥略顯焦躁的問:“孫兄.僅老的人馬確實已在兩個時辰前出發了
?”
孫有財道:“不錯,但天未入黑,我們卻不能貿然闖關,‘雙老’和向繼終幾
位我們固然招惹不起,便他的‘黑衫八秀’亦人人驗勇,個個剽悍,輪到硬碰硬,
我們四員不一定對付得了人家一個,何況另外尚有阮二姨太太、小鈴檔,以及一干
護衛在。總之是要暗渡陳倉,明著築道就非栽不行!”
注視著自己一雙寬大厚實的手掌,繆千祥哺哺的道:“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
汪來喜亦不允笑得泛苦,是的,要把本領用在當場,方知道功力竟然如此不濟
,平素的調教磨練,待到拚命的時節,才體悟及太他娘稀鬆了!
第二回進“雙老閣”,不是沿枯井底下那條老路,而是從“巧真塔”左邊院牆
的一個窄洞中潛入,那個窄洞並非自然破損,乃是周才花了不少功夫偷偷刨開的,
洞口邊就是一片松林子,正好可做掩蔽,不過洞矮孔狹,像個狗穴,爬進爬出之間
,多少令人有幾分尷尬。
周才陰著一張胖瞼,神情比上一次打接應時更要緊張,他貼湊在孫有財耳邊,
呼吸著滿嘴的蒜臭氣息:“孫爺,今晚上務必要得手,否則我除開趕緊逃命,就別
無他途了,你不知道前幾天那等險法,差一點便將我揪了出來……孫爺,這口飯能
不能吃下去,端看各位的佈施了,好歹都請撐持著,這趟豁力,我可沒收孫爺你的
一分銀子啊……”
孫有財不耐煩的道:“少羅嗦,我朋友的性命莫不成比你的命賤?我當然會全
力施為,還用得著你來多說?現在那柴房外都由什麼人在守著?”
周才壓著嗓門道:“‘黑衫八秀’中的二秀,齊雄齊爺與司徒全忠司徒爺兩人
輪流帶頭守衛,兩人分三個時辰輪班一次,另還有八名護院留值聽差……”
孫有財盤算著道:“如此說來,隨時都有一個帶頭的領著八名護院守著柴房了
?娘的,那八頭人熊倒是不算什麼,只領頭的兩員叫人犯咕咕……”
周才苦著面孔道:“要不是雙老待抽調人手去‘百花坪’對付‘血合字會’那
幫殺胚,只怕柴房的監守猶更要嚴密,孫爺,雙老丟了那件寶,氣可嘔大了……”
哼了哼,孫有財板著臉道:“寶又不是他們打老家帶來的,怎麼得怎麼去,有
什麼好嘔?”
一旁,汪來喜催促道:“老孫,這就上事吧,叫姓周的引路!”
“周兄”也不叫了,開口變成了“姓周的”,周才當然滿心不是味,但自己上
次未能善盡職責,溜腿在前,人家不興問罪之師.業已算是給臉留面,一聲姓周的
,便不認也只好認了。
仗著路熟徑巧,又在夜幕低垂之下,周才領著眾人閃閃躲躲的行向偏院,一跌
倒是有驚無險,但腳步一踏入偏院,他就不肯再往前多走半步,指著一口水池旁的
那幢石砌柴房,慌慌張張的道:“人就關在那裡,各位,我可不能再朝前淌,一切
多請小心,善自珍重——”
說著話,人已像只兔子一樣竄進黑暗之中,恁大的塊頭,卻有這麼滑溜的身手
,不到眼前的緊要關頭,還真看不出姓周的動作竟也能麻利至此!
汪來喜唇角微撇,又示意楊豹、繆千祥與孫有財三人聚過頭來,輕聲交待了一
陣,孫有財吸了口氣,忑忑不安的道:“這法子,成麼?”
汪來喜道:“成不成誰也不敢說,但總歸要試上一次,否則,我們是幹什麼來
的?”
楊豹啞著聲道:“就這麼辦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情勢如此,好比騎
上虎背,不沖也不行了!”
四個人分成四個方位,極其小心的彎著腰向柴房那邊淌近,待湊到近前,才發
現柴房的每一面上都站得有兩名青衣漢子把守,八個人是一式的配掛腰力,手執長
槍,神態專注警惕,模樣蠻像那麼回事。
柴房的門扉大概是新換上的,因為一般的柴房不會裝設著鐵門,窗口上也不會
裝嵌著鐵柵欄,現在,從窗口裡正透露著燈光,看情形,“黑衫八秀”中當值的那
位似乎還親自把守在柴房之內呢!
汪來喜蹲在一張石椅的後頭,他謹慎的轉動著姿勢,一邊調整面對的角度,邊
用手指沾儒口沫試探風向,等他認為差不多了,方戴起浸過解藥的厚密棉布口罩,
極其仔細的從後腰上囊袋裡取出一隻竹製的長圓形卿筒,手握卿筒的推進塞柄,順
著風向朝空中輕輕推送——於是,一蓬淡淡的粉霧隨風而去,光景只像夜風中滲合
著一縷不可捉摸的輕露。
迎風站在柴房三邊的六個青衣大漢,先是表情愕然的朝四周打量著,又仰起頭
來縱動鼻孔頻頻向空中吸嗅,他們聞到的是一股甜膩的香氣,帶點腥,卻不知道這
股香氣來自何物及何處。然後,他們就更不會知道香氣來自何物及何處了,因為六
個人忽然覺得腦袋暈沉,雙眼泛黑,快得不可思議的立時委頓下去,宛如喝酒喝癱
了的六個醉漢!
柴房避風的另一面上,另兩位仁兄聽到一些響動,大約覺得有些詫異,兩個人
探頭探腦的轉過來察看——汪來喜拿捏住時機,順著風向又推出一蓬粉霧,相同的
效果便馬上發生在那兩個漢子身上,瞬間業已倒疊成一堆。
稍稍向前摸進,汪來喜對他的三位伴當搖手示意,意思是暫時不要行動,他自
己則匍匐著身子移到窗口下面,手執卿筒,對準窗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柴房的那扇窗戶突被拉開,一張冷峻的臉膛現露出來,同時
發出一聲嚴厲的叱喝:“蘇強,蔡志翔,你們幾個混帳在外頭搞什麼玩意!”
“意”字還只剛剛飄出那人的口唇,汪來喜已經老實不客氣的瞄準對方面孔,
“唆”聲推送了半筒迷魂霧進去,那人在窗後狂吼如雷,一掌揚起,窗格震動,石
屑濺下,甚至連裝嵌其上、粗逾拇指般的鐵柵欄也立時崩彎了兩根!
汪來喜伏身蹲下,形態毫不慌忙,他對自己精心調配的這種“香來倒”蒙汗藥
十分具有自信,有關藥性的霸道更則清楚得很,只要嗅入他這“香來倒”,別說是
一個人,哪怕是一頭大象,也得服服帖帖的趴地躺上一個時三刻!
並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柴房裡很快就靜了下來,汪來喜招手喚來楊豹啟門開鎖
,楊豹早經知會,自是屏住呼吸,動作神速,不到三兩下,鐵門上的暗鎖已被打開
,當鎖中的機簧彈起,他又避瘟疫一樣匆忙退了回去。
柴房中當然難滿了柴薪,但除了柴薪之外,還有三個活人橫躺著,一個是剛才
在窗外露面的黑衣漢子,另二位,乖乖,就是混身被捆得和粽子相似的姜福根與潘
一心。
汪來喜已抽出小刀來替他二位拜弟割斷身上層層的細麻筋,然後一人嘴裡塞進
一顆紅丸子解藥,只兩手握住鼻腔下顎一張一合,解藥已然順當下肚,他力氣不夠
,一次僅能背著一人出來,好不容易喘吁吁的把兩個兄弟都搬出了柴房,繆千祥和
楊豹正才趕過來接應,一條黑影已快似驚鴻,掠空而至!
驟覺疾風撲面,繆千祥不識利害,揮起手中單刀便劈,一刀揮出,卻劈了個空
,身子方待搶前,右臂倏然震盪,手上傢伙已拋脫出去,而脖子上的酸痛感觸尚未
及傳到,胯骨上又挨一腳,直被端了個四仰八叉!
楊豹一見繆千祥栽了斤頭,悶不吭聲的從側邊暴襲,兩只亮閃閃的“陰陽環”
急抖猛翻,眼看著已沾上對方那黑衣人的背脊,卻不知怎的視線一花,人家已繞到
自己後頭!
還是咬著牙關不出一聲,楊豹迅速挫腰滑步,雙環斜排成孤,跟著再攻,黑衣
人竟在弧芒閃現的同時騰空三尺,一腳如飛,足尖碰擊上楊豹下頷,清脆有聲,於
是,這位“大空空”凌虛一個倒翻,層層跌落地下——好歹卻施展了兩招!
黑衣人“刷”聲旋身面對汪來喜,汪來喜不但識趣,更且上道,決不打沒有把
握的仗,他雙手一攤,人已順勢坐下,居然是一付“束手就縛”的姿態:“慢、慢
、慢,這位大哥,不管你是‘黑衫八秀’中的齊雄還是司徒全忠,我都認輸了,好
身手,真叫好身手!”
黑衣人雙目銳利,光似寒星,他冷冷的看著汪來喜,面露不屑:“我是司徒全
忠,你們是誰?卻是好生識時務!”
汪來喜望一眼地下躺著的四個哥兒們,心中大不是滋味,嘴裡可又不能硬挺:
“回老兄的話,我們是前幾日各位逮著的那兩個人的伴,呃,也是叩頭弟兄……”
司徒全忠回頭朝柴房的方向看了看,毫無表情的道:“你們把齊雄和那八個護
院幹掉了?”
連忙擺手,汪來喜陪著笑道:“絕對沒有,老兄,便玉皇大帝給膽子,我們也
不敢這麼心狠,那幾位伙計只是中了一點蒙汗藥,暫且睡上一陣而已……”
目光投注在姜福根與潘一心身上,司徒全忠瞼上肌肉僵木語氣生硬的道:“你
們倒是把人救出來了,只不過還差那麼一步,差得未免要命!”
汪來喜心中巴望尚隱在暗處的孫有財能趕緊想個法子出來解圍脫困,表面上又
絲毫形色不敢顯露,只求拖得一時算一時:“司徒老兄大哥,兄弟嘛連肝膽,哥們
似手足,當初大家一個頭叩下去,總得福禍與共,他們有了難,其餘的便不能見死
不救,你說可是?其時也叫身不由己、拿鴨子上架哪……”
暗影中,又有十餘名穿著青色勁裝的大漢現身出來,他們同樣的配刀執槍,只
不過,此時卻全把槍刀對直了汪來喜和他幾個伙計。
暗裡歎了口氣,汪來喜不禁越想越恨,眼瞅著已將成事,偏偏半途上殺出這麼
一個程咬金來,弄得功虧一貨全盤皆輸,這算走的哪一門背運?如今只指望孫有財
千萬別臨危抽腿,好歹出個點子幫一把才是……司徒全忠冷著面孔往後一揮手:“
通通綁上!”
十數名青衣大漢轟睹一聲,倒有大半湧了上來,抽出腰間懸掛的細韌麻筋,把
當中坐著躺著五個人架起,就待毫不客氣的加料上綁!
夜空中,猝然亮起數點寒芒,寒芒的移動速度異常快捷,但見光尾閃映,已有
幾名青衣漢子慘號著滾地,司徒全忠身形暴起,迎風翻騰,一溜冷電便也隨著他身
軀轉動的墊子流旋迴繞,“叮噹”兩響,一對“倒鉤釘”應聲磕落,他人已穩立在
地,雪亮的“破浪刀”豎比胸前,這位八秀之一聲調如冰:“很好,你們還有多少
幫手伏在暗處,不妨都滾出來,看我司徒全忠能否刀刀誅絕,半口不留!”
變故開始,連汪來喜也認為是孫有財起了狠心豹膽,抽冷子發難了,接著來的
情形卻使他大生疑竇——孫有財從來沒有用暗器的習慣,更沒聽過他擅使這種“倒
鉤針”,況且,如此的力道準頭,亦必不是孫有財那幾下子莊稼把式能玩得出的,
然而,若不是孫有財動的手、又會是何方神聖?
他這邊腦筋還在轉動,黑暗裡已鬼魁般閃出七八條身影來,由柴房洩出的燈光
所映照,可以隱約看出那七八個人都頭扎赤巾,穿著棗紅的緊身衣,只有為首的一
個加了一襲寬大的同色被風。
司徒全忠南始發現這干不速之客;臉上神態竟然倏變,慣有的冷峻表情頓時像
被驚恐融化了,他大瞪著兩眼,聲調窒噎迫促:“‘血合字會’……謝獨!你,你
們怎樣來到這裡?”
肩搭披風、身形模高有如門板的那人狂笑一聲,滿臉瘦病的贅肉都在抖動,他
舉起手上的大號板斧直指司徒全忠,嗓音粗烈,不在咆哮亦宛如咆哮:“我們怎會
來到這裡?好雜種,我們不來這裡卻該去哪裡?‘百花坪’麼?‘百花坪’只是白
癡和豬頭去的地方,‘血合字會’不去,我謝獨更不會去!”
好傢伙,這位模樣獰厲粗陋,混身上下充滿戾氣的仁兄,敢情就是那惡名值赫
、專橫剛愎的“血合字會”首腦:“九手勾射”謝獨!
司徒全忠自是頗出意外,同時也感覺到形勢大大不妙,他退後一步,又驚又怒
的道:“謝獨,你原和我們雙老約好在‘百花坪’見面論斷是非,雙老已經準時赴
約,你們不在‘百花坪”候駕,卻潛行來此,意欲何為?”
碟碟怪笑,謝獨形色越見猙獰:“好叫你這野種明白:范寒峰與沙含恨兩個老
王八蛋仗著那點惡勢,挑著過往的一塊臭爛招牌,處處伸手管事,大包大攬江湖恩
怨,簡直視道上同源如無物,我雖則早就看他不順,但事不關己,好歹也容忍著,
不想這一遭兩塊老貨竟為了‘仙霞山’莊有壽的漏子找到我姓謝的頭上,明迫暗求
、軟硬齊下,要我抽腿化解與姓莊的那段糾葛,我只稍有申訴,居然就惱羞成怒,
放下話來在‘百花坪’談判了斷;他娘的皮,兩個老東西打的什麼主意以為我不知
道?無非是想武力迫和不然就斬盡殺絕,行,你一對老小子待斷我的路,我就要抄
你的窩,‘百花坪’姓謝的不去,偏偏繞來‘彩溪’血洗你‘雙老閣’,倒要瞧瞧
是誰吃得住誰?”
司徒全忠面孔蒼白,卻是看得出他已橫了心:“住口!天下盡多幫會組合,也
只有你們‘血合字會’才做得出這等不信不義之事,亦只有你謝獨才有如此胞胎卑
鄙的行為,你們不僅無恥,更且無膽,有種的便明火接刃,正面交鋒,暗襲偷截,
算不得英雄好漢!”
謝獨目光似血,氣勢如虎:“野種,我從不自詡英雄好漢,但求益壽延年,名
利雙全,你要充英雄扮好漢,我卻正可成全於你!”
司徒全忠振吭大叫:“快示警!”
幾名青衣護院手忙腳亂的紛紛從懷中掏出銀哨,湊上嘴巴便狂吹起來,尖銳的
哨音傳揚在夜空裡,顯得特別淒厲悸顫,但謝獨卻並不阻攔,他像在觀賞一出鬧劇
似的嗑味而笑:“吹吧,馬上便有四面回應,我卻要看看你們能吹出什等樣的救命
菩薩來!”
就在這邊哨音激越的同時,整個“雙老閣”內也處處響起了同樣急促的聲響,
還加夾著不斷的吼喝呼叫,間歇的悲鳴長號,很快的,有火光燃燒,有兵刃的撞擊
不絕,形勢仿如立刻沸騰起來,情景已老煉獄!
謝獨氣定神閒、泰山不動的道:“野種,整外‘雙老閣’,我們共有三路人馬
,你眼前看到的,只是其中一路罷了!”
坐在地下裝熊的汪來喜,早就把眼前情況弄清楚了,因而不由得暗暗叫苦,這
豈不是虎吻未脫,又陷狼群了麼?兩邊交鋒在即,卻將他兄弟五個夾在陣勢中間,
萬一有個什麼長短,該有多冤?纓干祥和楊豹亦已撐起身來,只瞧著這一片火爆場
面發愣;繆千祥不知怎麼搞的,雖然仍在臂酸股麻,私心裡竟偏著‘雙老閣’這邊
,他呆呆注視著‘血合字會’那個一身赤紅,打骨子裡就起了增厭!
謝獨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兄弟五個,大板斧往司徒全忠身上一指,突然暴喝
:“宰了!”
七名赤衣大漢裡,有三個猝然撲出,三個人是以不同角度進襲,俱是身手矯健
、招式凌厲,幾乎在同一時間,攻擊的焦點便齊頭並落!
司徒全忠反應猛辣,大斜身,“破浪刀”卷若匹練,鎬鋒破空如嘯,毫不退讓
的盡全力反攻上去,四個人甫始接觸,便已看出都是拚命的架勢!
望了望那幾名青衣漢子,謝獨不耐煩的道:“一遭宰了,少擺在這裡礙眼!”
於是,又一名赤衣人衝了過去,但見他身影一動,寒光初現,三顆人頭已滴溜
溜的拋上半空!
固然也經過生死的豁斗、博命的場合,但像這樣慘怖的殺伐,繆千樣猶是頭一
遭遇上,現在,他才知道,什麼是狙擊的技巧、什麼叫殲滅的手段!
於是,謝獨一雙陰酷的三角眼已瞄向了他們這邊,繆千祥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肌膚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由衷的恐懼來自內心,他好像已經感覺到冰冷的鋒刃接
觸於脖頸,差點連丹田的那口氣都提不住了;汪來喜又何嘗不是心膽俱顫?他卻多
少還拿得定主意,急忙扯開嗓門嘶叫:“謝大當家,謝舵把子,你老可千萬莫生誤
會,我們不是‘雙老閣’的人,我們也和‘雙老閣’結有樑子,今晚潛了進來,原
待放火燒他個滿堂紅,不幸出師失利,火沒放成,反倒被擺平了,謝大當家,你老
卻豎義旗、伸鐵拳,不向惡勢力低頭,正好為我們一干江湖後進吐口怨氣,立一個
凜然不屈的好榜樣,我們服了你啦!”
後面的一段話,才真正使謝獨心花怒放,受用十分,他眼中的殺機立斂,故作
矜持的道:“我可不敢承當那麼些抬舉,不過呢,我就是受不了有人倚老賣老,抗
著招牌欺壓人,他娘不就是一口氣不是?都是肉做的,誰該低誰一頭?別個逆來順
受,心起含糊,我偏要往上抗!朋友,你們也遭過那兩個老傢伙的迫害?”
汪來喜一副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幸見青天大老爺的德性:“謝大當家說對了
,要不是雙老仗勢欺人,逼得我哥幾個無路可走,憑我們這點氣候,也敢冒死同他
們爭抗?”
頻頻點頭,謝獨這才真想起了什麼,他大聲道:“難怪方纔這些王八蛋正待捆
綁你們,原來卻是舊事重演,娘的皮,這就叫物極必反,兩個老貨招得天怒人怨,
遍地仇孽,氣數就快盡了……”
說著,他又揮了揮手:“也罷,你們趕緊離開此地,免遭池魚之殃,既屬志同
道合,這把火你們也不必放了,且由我來代勞,不但要燒他個滿堂紅更要宰他個滿
堂紅!”
汪來喜一疊聲的謝著,趕忙示意楊豹與繆千祥,合力背起地下那兩個要死不活
的,幾乎是連翻帶爬的逃了開去,也只是剛剛到了城外,背後已傳來一聲悶障,聽
聲音,似乎是出自司徒全忠口裡!
五個難兄難弟,踉踉蹌蹌搶進了這片松林裡,孫有財始幽靈似的冒了出來,不
等汪來喜開口責罵,他已一伸大拇指,全心全意的讚道:“來喜老兄,行,確是行
。你這一套,我才真叫服了,要不是你知機得快、應付得妙,你們五位恐怕早已向
閻羅殿報到去了;姓謝的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壓根不識慈悲二字,若非臨時叫你
搔著了他的癢處,這會兒,我只剩替列位收戶的份啦!”
汪來喜吁吁喘著道:“你就一張嘴巧;娘的,剛才你倒是死到哪裡去了?我還
指望你大顯神通,前來救人哩!”
孫有財苦笑道:“我這幾下子三腳貓的把式,你又不是不知道,碰上那兇神惡
煞,救人不用談,至多再綴上我一個,唉,先時可把我急瘋了……”
手撫胸,繆千祥餘悸猶存的道:“老天、三十多年沒受過的驚嚇,這陣子卻受
全了。以前不曉得什麼叫害怕,如今才知道,這人間世上,嚇人的事兒還真不少!
”
楊豹這時悄聲搭腔:“來喜,你看看,他兩個像是醒過來了……”
汪來喜移到近前,俯首查視,可不是麼,姜福根與潘一心正在悠悠醒轉。兩個
人揉著眼皮,晃著腦袋,像是宿酒才過,迷迷糊糊的掙扎著要坐起。
伸手按住他們,汪來喜低聲道:“別動彈,藥力正在行開,再躺一會就沒事了
……”
姜福根努力睜開疼澀的眼睛,怔怔向松林的頂端凝視了一陣,開口有如夢中吃
語:“這……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是到了何處?先……先時好像聽到來喜二哥的聲
音……”
汪來喜柔和的道:“已經把你兩個從虎口裡救出來啦,你兩個旦放寬心,等一
歇我們就永離苦海嘍……”
透了氣,潘一心緩緩眨著眼,神情似是相當疲憊,他涉著嗓音道:“該不是做
夢吧?我剛才還隱隱聽到殺伐呼號之聲,以為這一遭可萬劫不復了……”
不禁鼻端泛酸,楊豹安慰著道:“你們干真萬確是脫險了,潘肥,只是時機不
巧,尚得淌一關……”
是的,尚得再淌一關。“雙老閣”偌大的範圍裡,燭天的火光正熾、慘烈的拚
殺方興,這一關,卻似歷經了阿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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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此去隨所欲】
混亂的場面仍在持續著,奔走呼號的聲音翻江倒海般向四周浸漫,空氣中飄漾
著濃重的血腥味,金鐵交擊的脆響綿密而緊湊,火光炫花了人眼,也顫悸著人心,
松林之外,真是一片慘烈。
就在林中的六個人屏息如寂、華若寒蟬的窒怖裡,兩條人影宛如兩條喪家之犬
,慌不擇路的一頭撞了進來,人才入林,已經喘息著癱軟成一團!
汪來喜固然是大吃一驚,招子卻也夠尖,一瞥之下,即已看清闖進林子來的這
兩個不速之客,居然還是一雙雌貨,其中一個更似受傷不輕,半邊身子全是血污!
那兩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雖則精疲力竭的疊做一堆,反應仍舊敏捷,目光抬處,
亦已發現了林子裡的這一伙好漢,不由驚震更甚,雙雙分滾開去,兩人手中的四柄
短劍同時揮舞,卻是軟弱虛緩,瞧得出強輦之末,不堪一擊了!
汪來喜他們趕緊退避,孫有財已搶著低喝:“兀那兩個婆娘體得誤會,我們可
不是‘血合字會’的同黨——”
受傷的女人半跪地下,身軀不停搖晃,林外閃耀的火光映照著她一張清瘦卻尚
未脫形的瓜子臉蛋,雖是面色慘白,但風韻猶存——約莫四十好幾的歲數了,不過
,年輕的時候,必然是個美人胎子!”
另一個娘們的年紀比這一個輕了些,大概三十出頭的味道吧,身材嬌小玲瓏,
長得也挺標緻,只是眉宇之間隱透精悍,眼下的辰光,竟然還在咬牙,聽她吁吁喘
著,口
氣倒狠:“若不是謝獨一幫的……你們又是哪一路牛鬼蛇神?”
孫有財不禁上火,冷冷的道:“你還是顧著自己保命吧!我們是何方神聖,用
不著告訴你,至少,‘雙老閣’那份糧我們一樣吃不上,兩頭都遠著去!”
忽然,潘一心啞聲呼叫:“我的天,那不是阮姨娘與小鈴噹楊姨娘麼?怎麼也
搞成如此淒慘法兒?”
半跪在地下的女人認出潘一心,亦失聲道:“你不是那竊賊潘一心嗎?幾時被
你逃出來了?”
一聲“竊賊”,六個人聽著全免不了感到刺耳,孫有財沒好氣的道:“阮姨娘
,現在可不是你過堂審案的場合,沒那多威風好使,二位同我們差不離,全到了屋
簷下,不低頭也不成,哼哼,‘竊賊’?竊賊比亡命總要好過一點!”
嬌小卻潑悍的“小鈴噹”楊姨娘柳眉倏豎,杏眼圓睜,憤怒的道:“你——”
阮姨娘伸手示意,容顏淒黯;
“三妹,這人說得不錯,我們中了好計,被‘血合字會’趁虛而入,如今正是
家毀人亡、四顧彷徨的境地,不忍諱著,又能怎麼樣呢?”
楊姨娘尚不待回話,林子外面傳來不尋常的人聲鼎沸,而寒芒閃耀,厲叱暴吼
之聲起落不絕,看情形,竟似有人抄向這邊來了!
阮姨娘形色大變,急忙轉向孫有財道:“這一位——呃,朋友,能不能請各位
行行好,幫我姐妹一個忙?”
孫有財端著道:“我們哥幾個人微言輕,只怕幫不上二位姨奶奶什麼忙!”
移近了些,阮姨娘十分懇切又委屈的道:“不須要各位幫什麼大忙,但求你們
別出聲響,讓我姐妹躲過追兵就行……”
火焰透過松隙的散碎光影中,反映著繆千祥那張敦厚的圓臉上一片深切的同情
,他的聲音彷彿融入了阮姨娘的委屈裡。
“你們二位放心,如今我們都算是落難人,同船過渡也有五百年的緣份,何況
現在又串連著陷於險地?好歹得幫著你們……”
阮姨娘注視著繆千祥,幽緩的道:“多謝各位成全——”
松林之外,人聲嘈雜,而且逐漸逼近,有個粗大的嗓門猛然吆喝:“甘老六,
這片烏林子還沒搜過,你領幾個兄弟送去打探打探,我就不相信那兩個騷娘們有得
上天入地的本領,能逃出我們手掌心!”
一個尖銳的聲音立時回應,隨即便有五條身影掩向林邊,周遭跳動的火苗子拉
長了這五條鬼魁般的影像,染照著他們暗紅色的衣裝,手上的兵刃煙增晃亮,殺氣
逼人,沒有錯,是“血合字會”的追兵到了!
干干的嚥了口唾沫,孫有財雙目凸瞪,哺哺自語:“天老爺,這一下樂子可大
了……”
姜福根任是身子虛軟,腦筋卻已清醒,他暗暗扯了汪來喜一把:“二哥,若是
萬一吃對方發現了我們,卻該怎麼應付是好?”
汪來喜正在猶豫,繆千祥一直愣愣的道:“有道是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
不拼也只有拼了,何況二位姨娘正巧窩在這裡,要講不是同伙,怕他們亦不相信…
…”
狠狠瞪了繆千祥一眼,汪來喜小聲罵著:“你倒會憐香惜玉,英雄救美,樁兒
,你可明白我們乃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哇!”
繆千祥悶悶的道:“莫不成就見死不救?”
這邊在悄悄爭論,那頭人家業已一字排開,大模大樣的搜了過來;楊豹深深吸
了口氣,神色非常沉重,呼吸都濁了:“準備拼吧,這次不會再有好運道了,就算
來喜舌上生蓮,約莫亦說不動老謝啦……”
現在,五個“血合字會”的殺手已到了近前,甚至可以約略看清他們的面貌,
那五張人臉,乖乖,真叫兇惡得緊哩!
照對方搜查的方式來看,他們是決計隱藏不住的,而距離的延伸,僅是遲早的
問題,大難方興,很快就要臨頭了!
於是,伏在草叢的阮姨娘暗一咬牙,身形暴起,搶先發難,兩柄短劍在幽沉的
林隙間閃過兩溜冷芒,由於位置接近,她又是出其不意的動手,眨眼下已與當中那
個“血合字會”的朋友撞成一堆——短劍刀口,盡入對方胸膛!
另外那四個反應極快,幾乎同時吼叱出聲,分向四個角度躍開,繆千祥這時也
不知吃了什麼狠心豹膽,居然弓背彎腰,一頭衝去,單刀是沒有砍中人家,卻與四
個中的一個滾翻在地,雙雙扭打起來!
汪來喜歎了口氣,銅蕭倏揮,招呼向其中之一,孫有財帶著哭腔罵了一聲,兩
手握轉著他的寬刃短刀,狠命對准剩下的兩位刺去!
那兩個“血合字會”的仁兄,由於林中幽暗,變起突兀.驟遭襲擊之下,亦不
禁慌了手腳,以為中了人家的埋伏,雙雙後退不迭,一個瘦高條回刀模截,嘴裡狂
叫:“來人哪——我們中伏啦——”
斜刺裡,“小鈴噹”楊姨娘一頭雌豹般撲上,短劍罩心插落,這瘦高條抽刀不
及,急忙側掠,由於一腳踏進個窪坑,身子重心不穩,又碰上了一株松干,還不等
他反彈回來,潘一心的兩腿已絞上了他的脖頸,更倒拋出三步之外!
和這瘦高條一齊朝後退的,是個五短身材的壯實漢子,眼見同伴頭下腳上的栽
跌出去,更是心驚膽顫,他一對虎頭鉤漫天劃地的狂舞著,邊直著喉嚨宛如嚎喪:
“快來人哪,‘雙老閣’的一干罪魁禍首全都窩在松林子裡打埋伏——”
嚎叫聲像裂帛也似的傳揚出去,楊豹的陰陽環也同他的雙鉤猛然交擊了三次,
這位仁兄無心纏戰,身形擠向林子邊緣,卻沒注意姜福根從背後倏閃上來,又輕又
巧又准確的一匕首捅進了他的脊梁!
和繆千祥在地下翻滾撲打的那一個,固然已經狠狠在繆千祥身子上捶了幾拳,
卻不曾佔著便宜,繆千祥亦毫不客氣的咬了他兩口;這樣的打法,早就亂了章法,
“血合字會”的這位論功力自是高出纓千祥不少,但落到這步景況,已失常態,只
等於是打混仗了。
甚至混仗也打不下去,因為孫有財、姜福根、潘一心、楊豹四個人分別轉頭撲
了過來,好比群狼襲瘸虎,但見刀光環影,交相起落,血濺肉綻的一剎,便只剩下
慘號如絲如泣。
五人中僅存的那個,場面亦大大不妙,因為和他拚搏的,已不止汪來喜一人,
眨眨眼裡,阮楊二位姨娘早湊了熱鬧。
林幽光暗,兩個會合下來,這位“血合字會”的朋友業已裡外全透了紅,赤血
染浸衫下,他才待朝外竄逃,潘一心自旁覷準時機,騰空彈腿,足尖結結實實踢中
對方腦袋,當那人的身子旋轉捧出,同時傳來一聲骨路的碎裂暴響!
火把的亮光便在這時映照進來。二十餘名“血合字會”的殺手從松林四邊搶入
,帶頭的,正是有如兇神惡煞般的“九手勾魂”謝獨!
在熊熊的焰苗跳動裡,原先的沉黑就像縮了水似的被擠迫向角隔,現場的景況
便無所遁形的展露出來,謝獨雙目瞥處,不由勃然色變,模樣活脫要吃人:“好一
群歹毒雜種,居然拿這種阻報手段來坑害我的屬下,若不將你們刀刀誅盡,個個軌
絕,何能洩我心頭之恨!”
說著話,目光又火赤的轉投向汪來喜臉上,恨得他滿口牙“咯”“咯”挫磨:
“你們這群王八蛋尤其不是東西,用一番花言巧語蒙混於我,原來仍和‘雙老閣’
是一丘之貉,先時吃你們混過,饒你們幾條狗命,如今正好一並解決,且無論生死
,都得把那付舌頭勾割下來!”
汪來喜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華,正想硬著頭皮申辯幾句,阮姨娘已挺胸脯,氣
勢凜然的道:“謝獨,冤有頭、債有主,要殺要剮,衝著我們‘雙老閣’的人來,
這些朋友的確與‘雙老閣’毫無關聯,你不該皂白不分,橫施暴虐!”
重重“呸”了一聲,謝獨指著地下倒臥的五具屍體,口沫四濺:“不管你們有
關聯沒關聯,是什麼狗屁倒灶的牽扯,老子死的這五個人卻必然被你們共同謀害無
疑,只此一樁,便通殺不赧!”
阮姨娘面色煞白,激憤的叫:“從來也不曾見過似你這樣陰險卑鄙又冷血殘暴
的匹夫,謝獨,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今晚你所做的,你終將遭到報應!”
狂笑如雷中,謝獨猛然揮手:“宰,通通給我宰了!”
往後瑟縮著,孫有財倉皇的問:“來喜老兄,我們該怎麼辦?”
汪來喜的聲音進自唇縫:“豁上了——”
不錯,眼前的情況,好比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看,任你丟燦蓮花,能說
下個大天來,只怕姓謝的也六親不認啦,汪來喜心中有數,除了豁上,再無他策!
二十餘名“血合字會”的殺手轟路一聲,紛紛撲前,阮楊二位姨娘與楊豹等六
個人也準備奮力迎擊,就在白刃交接的剎那,但聞衣袂兜風之聲驟起,先是六條黑
影飛鴻般掠進,人一入林,立時便衝向那平“血合字會”的朋友,而金衫碎閃,額
下蓄著一把紅鬍子的“金戈”向繼終亦罩頂搏擊謝獨!
形勢的轉變是異常突兀又急劇的,只照面之間,雙方已混戰成一團;“雙老閣
”這邊,出現的是向繼終與“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他們原是跟隨雙老前往“百花
坪”和謝獨一伙人談判去的,如今天兵神將般降臨,很顯然雙老亦在不遠!
不僅是不遠,簡直就在眼前,混戰才起,“掌飛雪”
桑幹那龐大的身影業已映入林中,在桑干的恭謹侍奉下,是兩個衣著華麗、舉
止雍容的老人,兩個老人,一位身材修長,面如白玉,留著三咎青須,另一位略見
矮勝,卻長眉垂梢,鷹目獅鼻,形像十分威猛;這兩位老人甫一現身,那股子蒙偉
之概,便已鎮懾全場!
當然,就算是白癡,此刻也知道是雙老來了——名揚天下的“枯竹白骨”范寒
峰、“碎蘭斷腸”沙含浪!
一見雙老,阮姨娘同楊姨娘兒有隔世的感覺,兩個人容顏淒楚,嚥聲輕呼:“
雙老……”
這兩位江湖上的巨梟,很容易就能叫人分辨出來誰是范寒峰、誰是沙含浪,因
為他們關切又憐愛的眼光,正各自投注向屬於他們的女人身上——面如白玉,額蓄
青須的一位殷望著阮姨娘,鷹目獅鼻,形貌威猛的這一位則疼惜的盯視著楊姨娘;
“竹蘭雙老”憧然分明!
到底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佬,此時此地,仍沉得住氣,一先不敘那等的企念
與懸思,卻只交待了“掌飛雪”
桑干寥寥數語,然後,雙雙逼近“九手勾魂”謝獨!
桑干疾步側行,樸刀在手,竟是過來衛護著際楊二位姨娘,而楊豹等六個難兄
難弟跟在二位姨娘身邊,不消說一齊沾了光,看樣子,局面這就大轉了!
繆千祥暗中透了口長氣,俯在汪來喜耳邊悄聲道:“真是天降救星,來喜哥,
我們這遭大難不死,後福可就無窮啦……”
汪來喜顯然不似他兄弟這樣樂觀,使銅蕭吹孔的一端搔了搔耳根,搖著頭道:
“你可別想得太美了,樁兒,雙老饒不饒過得我們,誰也不敢說,‘血合字會’固
然是他們決不並立的仇敵,咱哥幾個亦不能算是人家的朋友,搞不好,雙老擺平了
姓謝的那一伙之後,約莫就衝著我們下手啦……”
繆千祥愣了片歇,有些不安了:“說得是,我差點忘記“巧真塔”上捅的繼漏
了,來喜哥,只怕雙老不會放過我們,趁著此時一片混亂,正好走人——”
汪來喜悶聲道:“不用癡心妄想,你瞧瞧眼前的局面,‘血合字會’已成強弩
之末,情勢完全控制在雙老手中,除非人家點頭,又朝哪裡走去?”
繆千祥趕緊放眼過去,這才發覺俄頃之間,雙方的戰況已大有變化——“金戈
”向繼終拋開了謝獨,轉而支援“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二十餘名身著赤衫的“血
合字會”朋友,早就躺下了多半,六秀這邊,不過賠上兩員而已。
另一頭,雙老侍候謝獨,謝獨樂子可大了,任他粗橫的身軀左沖右突,形似瘋
牛般展舞著那柄大號板斧,卻根本掙不出雙老聯手下的禁制圈;“枯竹白骨”范寒
峰輕易不露的“斑竹杖”揮灑如漫天雨雪,角度移動的每一環全是封死逼絕對方的
精妙殺著,“碎蘭斷腸”沙含淚則遊走似鴻飛電閃,雙掌幻做無盡無終的“蘭花手
”,指彈指戮,彷彿惡魔的詛咒,隱現於不可測的虛渺之中,枯竹白骨、碎蘭斷腸
,果然不假!
現在,繆千祥終算開了眼界,除了殺人的功夫之外,他更瞻仰了形意層次的武
學威力、外斂內蘊的至高藝業竟華,現在,他才真正明白武林之道千奇百異、浩瀚
無涯,須彌芥子,何其玄化。
以雙方的優劣形勢來看,“竹蘭雙老”應該早將謝獨解決,但他們並沒有這樣
做,他們只是圍罩著謝獨,偶而不疼不癢的敲擊兩下,逗引得這位“九手勾魂”吼
叫怒罵,暴跳如雷,一雙眼也全泛了紅,雙老的意思已至為明顯——他們顯然要盡
情的羞辱謝獨,在做最後一擊之前,磨光姓謝的所有尊嚴!
當那邊向繼終的一對金戈燦耀著金光再次挑起一名赤衫敵人的時候,“竹老”
范寒峰的“斑竹枝”亦淬似蛇電掣掠,一點透入謝獨額門,而謝獨的巨斧正往上揚
,“蘭老”沙含浪的手指已彈擊在姓謝的胸膛,血花爆起的一剎,竟將這位“血合
字會”的首腦震飛七尺,四仰八叉的重重摔下!
於是,一聲尖銳的嗯哨響起,所有殘餘的“血合字會”人馬立時狠奔系突,四
散奔逃,大略一算,二十餘名同伙,躺在地下就有十三四個!
“金戈”向繼終並不罷休,叱喝連聲裡率領手下四秀隨後追殺,當人影吼聲一
路遠去,雙老才緩緩回身,就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件一樣從容走了過來。
在這座燒燬了大半的廳堂裡,“竹蘭雙老”默默聽完楊豹等六個人的解釋,“
竹老”范寒峰面無表情的望著他師弟“蘭老”沙含淚,語氣中透著幾分乏倦:“江
湖爭紛,遺患無窮,不想七十歸隱之年,猶受其牽連茶毒,幾乎弄得家破人亡,含
浪,我委實累了,這樁事,你看著辦吧。”
沙含浪人如其貌,竟是比他師兄火爆得多,聞言之下,兩隻眼睛尖利如刃般瞪
視著一排站在面前的六個人,惡狠狠的道:“居然膽敢潛入‘雙老閣’盜寶傷人,
這種行為,不僅構成大不敬,尤其張狂跋扈到了極處,不加懲罰,何做傚尤?非重
重治罪不可!”
六個人站在那裡,狼狽之狀,活像重演了“仙霞山”
“七轉洞”的一幕,不過,眼前的處境,卻要比上一次兇險得多,沙含浪這∼
變臉,他們六個就不讓腿肚子打轉,六顆心亦不由齊往下沉,個個的頭皮都似起了
炸!
深深吸了口氣,汪來喜陪著笑,哈著腰道:“前輩慈悲,下情皆已上稟,我們
兄弟縱有不是之處,亦乃形勢所逼,受情感道義所趨不容推倭,前輩明鑒,務請高
抬貴手……”
孫有財也淒淒惶惶的道:“兩位前輩都是江湖大豪,一方聖賢,自也明白人與
人相處理該首重情義,道上同源,尤難規避,‘雙老閣’是什麼地方,裡頭住的是
些什麼人,小的們何嘗不清楚?
冒死犯顏,也是迫不得已,雞蛋碰石頭的事,要不有那份情義撐著,誰活膩味
了來觸這等的霉頭?小的們並無大惡,尚乞二位前輩看在兄弟照肝膽這一層上曲予
包涵,饒命超生……”
“竹老”范寒峰微見動容,他又望向沙含浪,正待啟口,沙含浪已重重一哼,
大聲說道:“就憑你們這等的膽大妄為,視我們‘雙老閣’如無物,豈是幾句卑詞
屈言就可想得的?如果人人援例如此,將來我兄弟還有安寧日子好過麼?不行,非
嚴懲不可!”
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阮氏姨娘,忽然挺身站出,形色憔悻卻語氣堅決的道
:“含浪,有件事,或許可以改變你的心意——”
沙含浪趕緊站起,放緩了腔調:“二嫂不去歇著,何苦讓這些瑣碎事煩心?”
阮姨娘平靜的道:“先讓我把話說完——含浪,就在你與你師兄尚未趕回之前
,我和妹妹已被謝獨的手下追趕到松林子裡,是他們這幾位掩護了我姐妹,也是他
們這幾位幫著我姐妹力抗姓謝的圍殺,當時,我們已經精疲力竭,我更是負創在身
,要不是他們慨伸援手,你和你師兄這時刻只能為我姐妹收屍了;含浪,豈能因小
過泯絕大恩?待怎麼處置,你就斟酌著辦吧!”
旁邊的“小鈴噹”楊姨娘跟著走過來,仰臉注視沙含浪:“姐姐講的一點不錯
,若不是人家冒著生命的危險協助我們,師兄早就失去了姐姐,老爺,你也一輩子
見不著小鈴噹了……”
沙含浪在剎那的怔愕之後,態度立刻起了變化,他幾乎有些失措的問:“竟…
…竟有此事?果有此事?”
楊姨娘嘟起小嘴,瞪著兩眼:“如今是什麼時候、我姐姐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誑語隨便打得的嗎?”
沙含浪連忙轉向范寒峰,十分尷尬的搓著手道:“師兄,呃,這檔子事,自然
不能以小過而泯大恩,還請師兄有以裁示……”
微微一笑,范寒峰頷首道:“那就免責了,連‘翠玉龍’一齊奉送,就算我們
師兄弟給繆千祥的新婚賀禮吧;人命幾何?尤其阮妹與楊妹的性命,更同你我生死
相連哪……”
於是,阮姨娘和楊姨娘羞澀卻情意綿綿的投向雙老一瞥,翩然退去,梨花海棠
,誰說黃昏的戀情不依樣甜蜜,而雋永呢?
楊豹等六個兄弟,不但感激零涕,內心振奮,若非尚得顧著三分面子,早就舉
手立呼萬歲了。
本來是兄弟五個回“馬前鎮”,如今多出一個——“鬼聽壁”孫有財,他是專
程跟著去喝喜酒的。
那條“翠玉龍”,已由繆千樣自己揹著,肩龍於身,美人在望,“聚豐泰當舖
”朱胖子的模樣回映入腦,似乎也不怎麼討人嫌了。
六個人胯下全是“雙老”贈送的坐騎,高大神氣,兼而有之,纓千祥落在後面
,正逐一端詳著四位拜兄與孫有財,經過一番驚濤駭浪之餘,他在品味著現在的感
受——人活一生,有兄弟、有朋友,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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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麒麟如虎來】
打“雙老閣”回來之後的這段日子,,繆千祥真可謂愜意又風光透了,獻上“
翠玉龍”給朱胖子,討來的是一番出自心肝的千恩萬謝,得到的是韋秋娘隱不住的
脈脈情意。朱胖子並沒有食言,第二天就替小倆口子行了文定之禮,婚期約在下個
月,日子也挑好了,天氣涼一點再合房,確是設想周到,繆千祥每一思起那一天,
就不禁心跳氣喘,混身燥熱,巴不能早早到來,幾十個晨昏疊做一宿過了最妙。
晌午時分,他收了肉檔,興沖衝來到楊豹住處,打算找著老哥哥一談迎親細節
,順便再喝上兩盅解解痛;楊豹住的地方,坐落在橫三街的大路邊,算是市集中心
,光景十分熱鬧,他把所屬的兩幢樓房分租給人家當倉棧,自己卻窩在窄巷後一間
小屋子裡,那間小屋子,原是堆放雜物用的,這位“大空空”為了多收幾文租金,
便免不得個人受點委屈了。
繆千祥和楊豹都是自家兄弟,沒有那麼些俗禮可講,他摸上門來,一邊嘴裡吃
喝著,一邊就管自推門而進,門是應手開了,他卻不由微吃一驚,因為屋裡頭站著
的人不是楊豹,竟是汪來喜,除了汪來喜,滿屋的傢俱一片混亂,四散拋置著,像
是剛有幾頭烈馬沖將過去一樣!
汪來喜正在觀看著手中的一張紙條,臉色陰沉,眉宇間宛似聚浮著一層黑氣。
跨入門檻,繆千祥移目盼顧,愣愣的道:“這是怎麼回子事?來喜哥,豹哥呢
?豹哥人去了哪裡?”
汪來喜伸手遞過那張巴掌大小的灰褐紙條,悶著聲道:“真要命——你自己看
吧!”
接過紙條,繆千祥讀著上面龍飛鳳舞、書寫得簡單明了的兩行字:“慾求楊豹
不死,入夜城隍廟來晤。”
紙條上除了這兩句話,既無上款,亦未署下款,意思很明白,有人劫持了楊豹
,要他們兄弟晚上到城隍廟去談判,而什麼人劫持了楊豹,待談的又是什等內容,
就一概諱莫如深了。
嚥了口唾沫,繆千祥有些迷惆的道:“這,呃,來喜哥,這不是帶著擄入勒索
的味道麼?”
汪來喜沉沉的道:“一點不錯,不止是帶著味道,明明白白就是在擄人勒索,
否則談什麼?有什麼可談?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剛才由鬼門關上打了幾轉回來,就
碰上這等觸霉頭的液監事,你說冤不冤?”
繆千祥苦笑道:“我連晌午飯還沒吃哩,急著收了攤子待趕過來和豹哥商議一
下迎親的事,順便喝上兩盅,做夢也沒想到豹哥這裡竟出了紕漏!”
汪來喜皺著眉道:“倒是巧,我也打譜來問問豹哥,你同秋娘的婚事准備得怎
麼樣了,前腳才入,你後腳就跟了進來,看看這個場面吧,可不亂得叫人心煩!”
搓著一雙大手,繆千祥道:“來喜哥,目下談不得我的婚事了,先準備救人要
緊,你看這檔子麻煩該怎麼處置才好?時間急迫,業已逼上眉梢啦!”
來回踱了幾步,汪來喜順腳踢開地下一隻錫壺,在錫壺“喧卿卿”的滾動聲裡
,他慢吞吞的道:“下手的那干王八羔子,必是對我們哥幾個的日常情況與生活習
慣做過詳細觀察,否則,他們不會知道豹哥午間大多時都耽在屋裡,也不敢肯定我
們兄弟總有人每天來豹哥處盤桓,對方留下條子,就表示我們之中必然有人看得到
,這些蛛絲馬跡,足見人家蓄意已久,早計劃妥了做這一票。”
繆千祥吶吶的道:“來喜哥,嘔,你有沒有想到,可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
汪來喜搖頭道:“此刻尚不能斷定,也不用急,到了晚上朝過面,就會知道是
何方人馬了!”
望一眼滿屋的凌亂,繆千樣小聲道:“要不要知會福根哥與一心哥?”
汪來喜道:“當然要告訴他們,人多自則勢強,如今我們在明處,對方在暗處
,形態上已屬不利,再不多找幾個幫手,豈不越落下風?”
繆千祥忽然膽氣一振,雙臂環胸,兩眼裡也閃射著光芒:“那些抽冷子打悶棍
的三流子貨絕對玩不贏我們,來喜哥,你想想看。連‘血合字會’、‘雙老閣’這
麼厲害的碼頭幫口,都任由我們全身進出,無可奈何,區區跳梁小丑,豈足一笑?
我們哥兒幾個可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大風大浪也見過經過,想威脅我們?只怕那
干東西牙口不夠硬!”
汪來喜不免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他咧咧嘴,模樣透著古怪:“我說樁兒,話
可別講得太滿,前些日子,我們固是屢屢化險為夷,僥倖活命歸來,其中除了機智
運氣之外,算是逢著了責人幫忙,像這樣的好事,卻可一不可再次,運氣總難遭遭
都有,今後行事,還得謹慎戒惕為上……”
繆千祥陪著笑道:“來喜哥,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先挫了銳勢,對方那撥人熊
,就算再兇再橫,還強得過‘血合字會’與‘雙老閣’去?”
汪來喜道:“江湖上原就步步兇險、處處強豪,有很多情況是難得互相做比的
,同時形勢變化,往往亦微妙非常,此一時乃調異於彼一時,樁兒,千萬莫叫前些
日的幸運沖暈了頭,多準備多防範,才是求存自保之道!”
繆千祥哈著腰道:“你說得有理,來喜哥,晚上去城隍廟,我當會加意小心。
”
歎了口氣,汪來喜道:“劫持豹哥的人也不知是本地的抑或外來的,連‘馬前
鎮’有座城隍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那地方鬼冷陰森,我這土生土長的老民猶不曾
去過幾次……”
繆千樣道:“可不是!尤其這幾年只在廟門外打過幾轉,裡頭是個什麼樣子我
不記得了!”
拍拍繆千祥肩膀,汪來喜道:“樁兒,我這就去知會委三與潘肥一聲,好叫他
們及早準備,豹哥這裡,麻煩你替他收拾收拾,待到人頭聚齊,大伙一同來此處碰
面!”
繆千祥連聲答應,汪來喜已急匆匆的跨門而去,屋裡,繆千祥一邊開始收拾四
處的凌亂,腦袋邊不停的轉動著,他在尋思,到底是些什麼人擄劫了楊豹,又為什
麼理由偏偏把目標定在楊豹身上?
夜空清朗,有星,還斜掛著半弦月。
鎮南方向,座落著這爿年代已經相當古老,而且破舊失修的城隍廟,廟後緊鄰
著一片荒墳地,相當冷清幽森的所在,氣氛也陰沉得很。
荒墳地上,時有慘藍的鬼火流閃,點點團團的打著飄忽,叫人看了不覺頭皮發
炸,難免亦跟著懷疑,城隍爺是否待要開堂審冤了?
汪來喜在前頭領隊,繆千祥與姜福根、潘一心三個隨後綴著,哥兒幾個提心吊
膽的來到廟門之前,廟門竟是開著的,往裡一望,黝黑烏暗,任什麼景物也看不清
楚。
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左窺右探之餘,忍不住罵了起來:“他娘,有一說
是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今天既非初一,又不是十五,城隍廟的大門
卻開得像要吃人似的,莫不成牛頭馬面打饑荒,餓昏得忘了日子,瞎揀個時辰就待
收拾供奉了?”
知道姜福根是指桑罵槐,陰著損人,汪來喜趕忙低噓了一聲:“你小聲點,姜
三,豹哥還在人家手裡,可別先把局面鬧擰了!”
姜福根悻悻的道:“什麼地方不好挑揀,偏偏選了這麼一個所在來談斤兩?真
是鬼頭鬼腦,與廟後那片荒墳裡的角色都屬一路子貨!”
汪來喜沒有搭理姜福根,站在廟門口管自向內張望,廟裡仍是無燈無火,烏漆
麻黑,伸手見不了五指,當然啥玩意亦看不到。
繆千祥湊到一邊,壓著嗓門問:“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汪來喜道:“你帶著火折子沒有?”
點點頭,繆千祥從腰板帶上取出火折子,迎風抖燃,在微弱的火光跳動裡,可
以大概映照出廟殿的輪廓——半坍的神案、殘破的垂幄,煙黃泛黑的城隍爺雕像,
缺了胳膊的牛頭馬面,以及遍地的鼠糞污,卻就是不見人影。
熄了火折子,繆千祥納悶的道:“不是約好了在這裡見面麼?怎的鬼也不見一
個?來喜哥,別是故意逗我們樂子吧?”
汪來喜道:“豹哥失蹤了可不是逗樂子,樁兒,許是我們來早啦?且安下心等
他一陣再說!”
繞著城隍廟前後轉了一圈,潘一心回來的時候臉上滿是無奈之色,他攤開手道
:“沒有人影,荒墳上倒是熱鬧得緊,鬼火串串,像是全站出來納涼呢!”
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道:“這算開哪門子玩笑?擄了我們的人,還吊
這等的胃口,娘的皮,圖道混世有這種混法的?來喜二哥,我們愣是不侍候,看那
干潑皮能啃了鳥去!”
哼了哼,汪來喜道:“他啃不了你的鳥,卻能摘掉豹哥的飄兒,姜三,你他娘
就安靜一下行不行?幾十歲的人了,也沒見有你這樣毛躁的!”
潘一心笑了笑,道:“主要是這地方呆著叫人不順貼,我們三哥不是毛躁,吆
喝兩聲,好壯膽罷了!”
瞪了潘一心一眼,姜福根惡狠狠的道:“少說風涼話,潘肥,與鬼為鄰,莫非
你心裡就塌實?”
潘一心尚未及回話,城隍廟對面那道土堤之後,已冷冷傳來一個聲音:“一群
不出息的東西,連死人都怕,難怪成不了氣候!”
汪來喜霍然轉身面向土堤,提高了嗓門叱喝:“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那裡?
還不快滾出來給你家汪二爺亮相?”
土堤上立即出現了幾條人影,其中一個開起回來聲調還挺亢厲:“狗娘養的汪
來喜,才一陣子不見,居然變成汪二爺了,前些時在‘七轉洞’裝孬粉熊,枷鐐上
身的辰光約莫全忘啦?”
聽這嗓音竟有幾分耳熟,汪來喜正在琢磨對方是誰,繆千樣已自臉上變色:“
來喜哥,大事不妙,這不是‘仙霞山’‘七轉洞’‘白麒麟幫’的三當家,‘角蛇
’裴四明麼?他一眼就能認出你來,豹哥怕是栽在他們手裡了!”
幾個人從土提上跳下,藉著星月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認出面貌的大概來,走在前
頭的那一個,身形瘦削,額上長著一顆肉瘤,不是“角蛇”裴四明是誰?
不止是裴四明,他身邊那死眉死眼的胖漢,除了“飛棍”齊靈川不會有第二個
,齊靈川之後,跟著另一個體格粗矮,濃眉暴眼的人物,汪來喜猜都不用猜,便篤
定是“白麒麟幫”的大當家,向來緣一面的“活斧”莊有壽了。
三個人來到距離哥幾個丈許遠近的位置站住,“角蛇”裴四明眼露兇光,粗聲
粗氣的道:“真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七轉洞’一別,又在這裡朝面啦
,嗯哼,四位可是一個不少,通通到齊,手足到底情深哪!”
汪來喜踏上一步,先是深深作揖,陪著笑臉道:“沒想到竟是‘白麒麟幫’的
幾位當家駕臨,暖違多日,近來想必諸事順遂、財源茂盛吧?汪來喜這廂給三位請
安了……”
一揮手,裴四明火暴的道:“汪二爺,甭他娘在老子跟前磨你的嘴皮,你當我
們為什麼會跑來這鬼地方風涼?”
汪來喜打著哈哈道:“約莫不會是碰巧了吧?”
裴四明大聲道:“少跟老子爆皮笑臉,破明了說,留下紙條約你們前來的就是
我們兄弟,楊豹如今在我們手上,要不要他活命,就全看你四個了!”
汪來喜忙道:“各位也知道,楊豹是我們拜兄,兄弟連心啊,我們怎會不要他
活命?”
繆千樣接口道:“不僅要他活命,而且活得越長久,我們哥幾個越開心……”
昂起頭來,裴四明重重的道:“很好,難得你們之間有這麼深厚的手足情份,
要姓楊的活命,十分簡單,拿銀子來贖就行!”
兩頰的肌肉倏緊,汪來喜明知早晚是這麼回事,心裡仍不免起落打鼓:“這個
……三當家,你明白我們哥幾個都是苦哈哈,窮措大,實在湊不出幾文錢來,但為
了我們拜兄的事,好歹也得咬著牙關應付,三當家,只要你開的數目不大,我們兄
弟便當褲子、賣老婆亦得卯上!”
裴四明不耐煩的道:“我不管你們如何去湊錢,銀子夠數才能放人,姓汪的,
價碼不高,只要十萬兩銀子就成交!”
“十萬兩”三個字彷彿平地響起三聲焦雷,不但震得汪來喜兩眼泛黑,繆千祥
等三人亦不免腦袋發脹,腿肚子打轉,十萬兩,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既便隨地
揀上十萬顆石子吧,恐怕也得揀個十天半月才行,這不叫獅子大開口叫什麼?
汪來喜定了定心神,苦著臉道:“三當家,你說的十萬兩,可是指的銀子?”
裴四明神色一沉,嗓門又高了:“你在吃我豆腐?娘的皮,不是指的銀子,莫
不成十萬兩廢鐵?”
乾咳一聲,汪來喜低聲下氣的道:“好叫三當家得知,這個數目實在太大,別
說十萬兩銀子,你真要十萬兩廢鐵我們兄弟也負擔不起,三當家,我們全是窮人,
就算你拿我們兄弟四個連肉帶骨賣了,亦怕賣不出這個價錢的一半,求你行行好,
三當家,再往下壓一壓吧……”
冷冷一哼,裴四明道:“這是在市場賣青菜龍帶著討價還價的?十萬兩銀子,
分文不能少!”
旁邊,“飛棍”齊靈川陰沉沉的道:“限你們三天之內交付萬兩銀子,過時不
候,端留著楊豹的腦袋給你們拎回去!”
夜沉露重,汪來喜納戴門上卻汗水消律,他沙啞著聲音道:“請幾位當家的發
發慈悲,高抬貴手,這個數目,殺了我們也拿不出來,好比一十人能背一百斤,卻
硬叫他抗一千斤,除了壓死人,還別什麼結果?三位當家,我們哥幾個決不是裝窮
,委實湊不上啊……”
裴四明嘿嘿笑道:“湊不上拉倒,且等著替姓楊的收屍吧!”
忽然,繆千祥仗著膽子道:“三當家,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你們為什麼偏偏
挑上我們大哥?”
橫了繆千祥一眼,裴四明粗暴的道:“誰讓你們到‘仙霞山’‘七轉洞’去傷
人搗蛋?誰又叫你們跑去‘雙老閣’偷盜那條翠玉龍?你們膽上生毛,敢出面攪局
,老子們就要從你們身上撈回本錢!”
繆千樣爭辨著道:“話不能這麼說,三當家,那條翠玉龍本就不是你們的東西
,‘白麒麟幫’擄人索贖,人家姓黃的付了贖銀,你們竟不罷休,更進一步把寶物
也搶了去,裡外裡一把抓,獨吃狠吞,卻讓收當翠玉龍的當舖主人活不下去,我們
冒險替他找回來,有什麼不對?”
雙目一瞪,裴四明怒道:“‘白麒麟幫’將翠玉龍獻給了雙老,你們憑什麼去
盜取?”
汪來喜插進來道:“但是,雙老已經親口答應把翠玉龍交還我們,以便物歸原
主,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你的好朋友桑於,當時他也在場聽到!”
繆千祥接著道:“你們強將這筆帳記到我兄弟頭上,濫施報復,就不怕雙老生
氣?”
這時,那身材粗矮,濃眉暴眼的仁兄墓地怪笑一聲,又冷又硬的道:“別看這
小子生像老實,居然還懂得拿大帽子壓人哩,不錯,雙老是把翠玉龍交還你們了,
我們今天也不是向你們追索那件寶物,我們只是幹我們的老行當——擄人綁票而已
,因為你們得罪過‘白麒麟幫’,所以便選中你們老大為對像,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雙老向來清楚‘白麒麟幫’吃的是哪碗飯,決不會伸手斷我們財路!”
“飛棍”齊靈川亦慢吞吞的開口道:“雙老日前險些家毀人亡,如今正在收拾
殘局階段,心情特別惡劣,你們假若想去雙老面前告狀,保證會給轟將出來,再說
,雙老那裡,有我們老伙計桑干護著,也不怕你們扯淡;寶物我們不要了,買賣卻
得做下去,黑道有黑道的一貫傳規,雙老是明白人,怎可能偏袒你幾個夾生潑皮?
”
裴四明煩躁的吆喝起來:“不用再羅嗦,十萬兩銀子贖活人,干是不干?多一
句閒話,老子們拍屁股便走!”
汪來喜央告著道:“三當家,無論如何,請你體諒我們,把價碼降一降……”
那濃眉暴眼的仁兄答腔道:“我莊有壽做這等無本生意,已經做了大半輩子,
從來,還沒有讓過價,姓汪的,一文也不能少,少一文,就提楊豹人頭給你看!”
窒默了片刻,汪來喜咬著牙道:“那……也罷,三日之後,如何交錢?”
莊有壽麵無表情的道:“三天之後,仍是同樣時間、同樣地頭,我們等著點收
銀子!”
裴四明加強語氣道:“十萬兩,數目夠見人,數目不夠見屍,你們要敢玩花樣
,姓楊的人頭先落地!”
汪來喜沮喪的道:“放心,我們兄弟便豁上性命,也得把十萬兩銀子給湊齊…
…”
莊有壽向他的兩位伴當做了個手式,三人一體,躍上土堤,當他們身形消失在
上堤後面的一剎,汪來喜已急忙拉過姜福根,低促的道:“姜三,快去暗裡綴著,
看他們在何處落腳,要能查出豹哥被囚的所在,事情就大有轉機了,你千萬留神,
別露了痕跡!”
姜福根連連點頭,悄無聲息的追躡上去,看他身法矯健麻利,動作之間宛似輕
風飄拂,不著跡像,汪來喜才不由透了一口長氣。
夜空如洗,仍有星、有月,但哥兒三個的心情卻沉重異常,他們踏步歸去,三
雙人腿竟一樣的沉滯瞞冊、都似是肩荷著好大一付擔子。
孤燈一盞,要死不活的在桌面上閃跳著,汪來喜、繆千祥和潘一心便圍坐桌邊
,六隻眼睛全瞅著燈光發呆——這是在繆千祥狹小的蝸居裡,桌上有一壺老酒,三
隻酒盅,但是,杯中酒卻仍滿溢,動也沒動。
於是,房門突啟,燈火一陣搖晃,姜福根已鬼魁似的溜子進來,不等他將門扉
掩好,汪來喜已急忙站起,焦切的問:“怎麼樣,姜三?摸著他們的落腳處沒有?
豹哥的消息可查明了?”
姜福根先不答話,走過來拿起桌上的一盅酒,仰脖子平盡,這才抹了抹嘴角余
漬,瞇著兩眼,帶有那種說不出的自負之色:“你且讓我喘口氣行不行?來回幾十
里地奔下來,連兩腳都還沒有跨進門檻,你就叫魂似的叱喝個不停,莫非以為我‘
一陣風’只會饒上功夫白搭?”
汪來喜趕緊拖過凳子,接著姜福根坐下,又取過另一只酒盅雙手奉上:“好、
好,你就先歇口氣,如今你是我們的爹,活祖宗,裡外裡全指望你,姜三爺,再來
一杯,過了癮方開尊口不遲。”
“嗯”了一聲,姜福根接過酒盅來仍是一口乾了,他支起一條左腿到凳子上,
目光在三個兄弟臉盤間巡了一轉,慢條斯理的道:“你們倒是說說,我跑了這一趟
,有沒有點收穫?”
汪來喜扮著笑顏道:“當然有收穫,憑你‘一陣風’的本事,豈有白忙活的道
理?”
繆千祥也拍著馬屁道:“要說跟蹤追躡這一rJ,我們兄弟誰都比不上福根哥,
先時大伙全看見了,福根哥手腳之麻利輕巧,直同飛燕驚鴻,乖乖,既便孫悟空的
斤斗雲吧翻來蹦去怕亦不過如此而已!”
潘一心想笑卻不敢笑,只好低下頭去,擎起酒盅來抿了半口。
姜福根十分受用的挺挺胸膛,大刺刺的道:“樁兒固然是抬舉三哥我,但是呢
,我這身提縱之術卻也不是吹的,自有其獨到之處,就拿今晚的情形來說,人家三
個可不是省油的燈,皆屆一等一的高手能人,待要暗裡跟隨,卻不露跡像,真是談
何容易?虧得我功夫深,身手強,才幸不辱命,好歹把任務圓滿完成了!”
汪來喜耐著性子道:“你的意思是,姜三,已經探著他們的落腳處所了!”
姜福根傲然道:“何止探清了那三個人王的落腳之處,豹哥的消息也一並有啦
!”
陡的精神一振,汪來喜忙道:“快說,人在哪裡?”
姜福根使勁抹了把嘴,得意洋洋的道:“離著城隍廟往東去,大概十五六里路
吧,在一片棗林子裡,有家荒廢了的農舍,莊有壽他們便窩在農舍之中;我等他們
進去了一會,才潛行入內,四合院的士角屋共分七間半,那半間屋子約莫是以前拿
來難犁具的,人一靠近,便聞到一股牛糞臭,門窗還新換上粗木條,就像個大號站
籠一樣,豹哥的人我是沒見著,不過卻聽到他的聲音,正夾著屋外守衛的兩個傢伙
給他送碗水喝……”
汪來喜仔細的問:“你確定那是豹哥的聲音?”
姜福根不悅的道:“多少年的老兄弟,別說他的嗓調一聽就著,哪怕他放個屁
,我也包管分辨得出!”
汪來喜兩手互疊,眉開眼笑:“這就好,我叫‘白麒麟幫’那伙三八蛋等著做
發財夢去,你們心狠,就莫怪我兄弟手辣,誰待栽這斤斗,猶得走著瞧!”
繆千樣有些心裡不落實的道:“來喜哥,你的生意是,咱們不湊銀子贖人,要
和他們來硬的?”
汪來喜舉起酒壺來替自己斟了盅酒,一口飲下半杯,雙目透著紅光道:“莊有
壽那三個雜碎,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黑心黑肝,貪婪惡毒到了極處,大
家想想,他們明明知道我們兄弟湊不出十萬兩銀子,卻硬是分文不肯減少,拿豹哥
的性命迫著我們要錢,這不是逼我們去上吊,去偷搶拐騙麼?娘的,狗急了都會跳
牆,何況是我們四條漢子?
結,他們不給我哥幾個留路,我哥幾個便只有豁上拼了,寧肯玉石俱焚,也半
個蹦子不拿!”
潘一心深有同感的道:“我贊成二哥的做法,有些人是天生的食髓知味,得尺
進步的,這一遭,我們既使傾家蕩產的把銀子湊給了他們,誰敢擔保他們下一次不
會重施放技?如果接著再擄去我們兄弟當中的任何一個,何來另一筆十萬兩銀子補
贖?
與其受人宰割,不如挺身搏擊,橫豎輸贏就此一裙子買賣,大家玩完拉倒!”
汪來喜點頭道:“大伙要搞清楚,‘白麒麟幫’這一撥熊人,專門靠打家劫捨
、擄人綁票為業,若是在其淫威之下,只求順受,不圖反抗,必然事故迭起,後患
無窮,他們待趕盡殺絕,我們就拿命硬頂,鹿死誰手,猶未可言!”‘繆千祥咧嘴
笑道:“拼一場也罷,‘血合字會’、‘雙老閣”我們都不怕,還會含糊了這幾個
東西?”
眼睛不停的眨著,姜福根似乎並不若他三位兄弟那樣膽壯氣豪:“銀子湊不齊
,當然只有硬抗,問題是,我們拿什麼力量跟人家抗?單以我們四個人的能耐而言
,恐怕挺不過莊有壽那一票亡命之徒!”
汪來喜沉沉的道:“我早提過,兵在精而不在多、鬥力不若鬥智,前些時日,
水裡火裡我們也進出好幾次了,亦不見哪一個挺了屍,固然運氣佔了一部份,但誰
能說我們毫無計謀機智?
我們不想流血拚命,事到臨頭卻非得面對現實不可,人要朝下活,就得自己求
取生存之道,兄弟們,挺上了!”
繆千祥猛一拍手:“兄弟同心,黃土變金,是死是活,都非要和他們抗爭到底
不可!”
聳聳肩,姜福根道:“你們別以為我孬種,我可是他娘的就事論事,謀定而後
動,既然大家全是一個想法,我也沒有話說,拼就拼吧!”
潘一心道:“還得靠三哥出點子,設謀略,如果正面蠻幹,我們只怕勝算不大
!”
摸著下巴,汪來喜道:“當然要以智取,無論我們實力如何,卻投鼠忌器,別
忘了豹哥還在人家手裡!”
繆千祥有些急切的道:“來喜哥,你現在心裡有沒有什麼定見?”
汪來喜笑笑道:“你真把我當成諸葛亮了?莫急,我說樁兒,容我好生尋思尋
思,包管能想出個巧法子來整治那些狗操的貨!”
暈黃的燈火又在輕搖,汪來喜的面孔上便幻映著如波的光紋,他不再講話,眼
睛上瞅著屋頂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又神遊到哪一計中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仗膽求仁義】
第二天晚上,剛起更,由姜福根領路,兄弟四個摸向了那片棗林子;十多里的
路程,索性不騎馬,拿兩條腿淌過去,隱密妥靠些。
姜福根不但輕功好,記路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幾乎連半個彎都沒多轉,便找著
了目的,果然不錯,是片棗林子,棗林子裡亦果然有那麼一戶半坍不倒的廢棄農舍
。
伏在林中朝內觀察,只見人影閃動,進進出出,好像“白麒麟幫”這次還來了
不少兵馬,光景競相當熱鬧。
哥兒幾個隱伏著不動,時辰還早,且等夜深入更靜,再做進一步的打算。
蹲在樹腳下面,潘一心眼珠子不停轉動,不覺透著疑惑的道:“來喜二哥,你
算出姓莊的帶來多少人麼?”
汪來喜低聲道:“約莫有二三十員吧,一時也看不清楚,奇怪,他們帶這麼些
人在身邊幹啥?”
潘一心道:“疑處就在這裡,二哥,以他們的行動力量來說,擄持豹哥絕對不
需要如此勞師動眾,只要挑幾個手腳利落的角色就足可辦到,但事實上卻來了這麼
一老票人馬,我認為其中恐怕另有文章!”
汪來喜沉吟著道:“不錯,但另外又會是什麼文章呢?他們明白豹哥的十萬兩
贖身銀子已經搾得我們民窮財盡,再無油水,總不合丕有第二著手段吧?”
潘一心道:“我看不一定是衝著我們來的,在豹哥這票買賣之外,也們可能也
同時進行別的勾當,反正決不會是好路數乃可斷言!”
哼了一聲,汪來喜哺哺的罵:“真叫賊不空手,出山一次,便想撈個滿盆滿缽
——這些殺子刀的……”
兩個人正在咕嚷,一側伏著的姜福根已忽然發出“噓”聲,伸手朝農舍門口那
邊點了點,低促的道:“你們看,又有人來了,模樣卻不像是‘白麒麟幫’同伙的
!”
幾雙眼睛迅速瞧將過去,可不是,從棗林的另一邊,兩條彪形大漢毫不掩遮行
藏的大步走向農舍,舉止之間,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付桀騖跋扈之態!
繆千祥壓著嗓音道:“好傢伙,這兩號人物的塊頭可真不小——”
汪來喜道:“瞧瞧他們的穿著打扮,都是一身雪白,又不知是何方來的兇神惡
煞?”
當那兩個身著白衣的大漢來到農舍門前的當口,裡頭已有一批人擁了出來,從
這邊瞧得真切,“白麒麟幫”的三個首腦居然全露面了,三個人衝著這雙白衣大漢
又是打躬、又是抱拳,模樣之奉承巴結,活脫像見到天皇老子!
隔著這段距離,倒聽不清莊有壽他們在說些什麼,但看光景,十成十是抱著人
家大腿拍馬屁,姜福根不由輕“呸”一聲,不屑的道:“那兩個,好像是“白麒麟
幫’三個頭兒的親爹,看那等的孝敬法……”
汪來喜卻凝重的道:“此時此地,忽然多出這一對怪物來,只怕對我們行事大
有妨礙,伙計們全得加意謹慎,步步小心,眼下可栽不起斤斗!”
大伙都靜默著不再出聲,其實用不著汪來喜提警告,誰也知道栽不得斤斗,只
要陣前失風,別說難救楊豹,就連他們自己亦將求天不應、呼地不靈啦!
世間事,真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單擺著一個“白麒麟幫”業已是令人傷足腦
筋,應付維艱,如今又半途上冒出來這麼兩號企圖不明的人物,把情況就越發攪混
了,待到行事的辰光,還不知要遭到多少麻煩呢。
時間悄悄的過去,夜漸深漸沉,農舍裡開始安靜下來,燈火也大半熄滅,一片
幽寂中,顯得夢鄉境界,朦朧在望,該都入睡了吧?
熬時間的等待,最是磨人無聊,蟲叮蚊蟄之外,尚得嘈聲屏息,隨時注意周遭
動靜,可比不得圍聚桌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般豪放開懷。
終於熬到了此一刻,姜福根已忍不住催促道:“差不多了吧?再耗下去就快天
亮啦,我說來喜二哥。”
汪來喜點頭道:“可以摸上去了,記住大家單在一起,前後左右俱可呼應,千
萬別走散了!”
於是,姜福根一馬當先帶頭潛行,領著眾人繞了個半圈,避開農舍正門,準備
從另一邊矮牆中間摸進去。
所謂“矮牆”,僅僅是個稱謂罷了,其實根本已算不上是堵“牆”了,坍傾的
土磚剝落參差,造成一個又一個大小不同的缺口,牆基失散多處,末倒的土壁也一
付搖搖欲墜的模樣,人要進入,不須攀登,甚至用不著跳躍,如果沒有顧忌的話,
大搖大擺直著朝內開步就行。
姜福根輕車熟路,照著腦子裡記憶的方位,帶著大家起起伏伏的來到他所說的
那“半間屋”,這“半間屋”確是狹隘窄小,倚築在四合院正面右側廂房的後簷下
,果然在門窗上還新加了兒臂粗細的木柵欄,而且只有這裡派了守衛,門框邊尚插
得一隻火把,嘩嘩剝剝的吐放著青紅色的焰苗,映照得左近一片通明。
守衛共是兩員,他們身著“白麒麟幫”的制式服飾,手提“鬼頭刀”,無精打
采的在火光映及的範圍內慢吞吞的兜著圈子,看情形,兩位仁兄對於他們目前的職
司,似乎都不怎麼帶勁。
吸吸鼻子,繆千祥小聲道:“福根哥,是有點牛糞臭,他們把豹哥關在那等醃
制場所,真叫缺德!”
姜福根悄聲的道:“能留得命在就不錯了,人叫那些魔攢著,還容你挑東揀西
,嫌吃嫌住?”
汪來喜擺擺手,壓低嗓門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開始動手,由我和姜三對
付那高個子守衛,樁兒與潘肥便收拾另一個,動作千萬要快,死活不論,速戰速決
最是要緊,完事之後,樁兒活肥趕快套上那個傢伙的衣服,暫且掩人耳目,等救了
豹哥出來,立即按原路退走——”
交待過了,四人略一抄扎,兵分兩路掩了上去,先由汪來喜躲在頹牆後頭,火
光照不著的地方,捏著喉嚨發出一聲細細的呻吟,夜深人靜,聲音雖細,卻足以令
那兩個守衛聽得清楚。
兩人聽到聲響,起初是微微一愣,停止了兜圈子的腳步,那高個頭朝頹牆後聲
音傳來的方位瞧了半晌,才低叱著道:“誰?是什麼人?”
伏在牆腳下,汪來喜自然嚶聲不答,那高個子望一眼他的伙計,有些迷惑的道
:“老趙,剛才有點動靜,像是誰在哼卿,你可聽見了?”
他那伙計點頭道:“是有那麼個聲調,會不會是野貓子叫春,或是其他什麼小
獸在降叫?”
高個子搖頭道:“像是人在哼,老趙,過去看看怎麼樣?”
這老趙伸了個懶腰,要死不活的道:“要看你去看,我瞅著你就是了,在這荒
林僻野,難不成還會出鬼?”
高個子手握“鬼頭刀”,大步走近頹牆,老趙則不以為然的脈牙聳肩,索興拖
了只木樁頭坐了下來,把傢伙橫擱在雙腿之上,打譜高個無所發現之後,再加譏消
一番。
來到頹牆近前,高個子左窺右探,俱無所見,他又跨過頹牆,彎身察看,這一
彎身,便正好將腦袋伸進了姜福根兩手撐著的一個牛皮活套索之中。
於是,姜福根猛然收縮活結,套索立時深深勒進高個子嚥喉.汪來喜配合得恰
到好處,重重一記木棍敲上了對方的腦門!
那老趙見到他的伙計俯腰趴過頹牆探視,才自感到好笑,卻已同時發覺情形不
對,因為高個子這一趴伏牆端,除了全身驟然抽搐之外,便已沒有任何連續動作,
此時此景,人的反射舉止,絕對不該是這種形態——!
老趙趕緊從木樁頭上站起,還來不及有第二個意念產生,繆千祥已雙手握著單
刀,從黑暗中一步衝出,對著老趙的心口位置便扎!
大吃一驚之下,這老趙往後暴跳,“鬼頭刀”橫架,方待張口示警,潘一心已
斜刺裡一個斤斗翻出,雙腿盤絞如電,挾起老趙的脖頸將他整個人倒摔出去,不必
再費神去看死活,光瞧姓趙的頭面扭轉的古怪方向,就知道這位仁兄永遠也挺不直
脊梁了。
繆千祥奔至牆邊,飛快剝下高個子的衣服朝自己身上套,潘一心也是同一動作
,只三兩下,便已換穿停當,貿然端詳,倒還真能矇混一時哩。
他們這麼更衣易幟,汪來喜與姜福根也早就把兩具屍體拖了出去,等纓干祥和
潘一心提著“鬼頭刀”來回戒備的時候,汪來喜已經用他特製的細巧鋼鋸鋸開了門
鎖。
當汪來喜、姜福根推門進屋後的須臾,姜福根又匆匆伸頭出來丟下一句話:“
豹哥在裡面!”
木門重又掩好,級干祥已禁不住望著門板起了一陣興奮,他憋著笑聲道:“一
心哥,老天爺真是幫忙,就這麼容易便救得豹哥脫險啦!”
潘一心目光四巡,低沉的道:“希望不要再起波折,樁兒,要高興,還得等一
會……”
繆千祥得意洋洋的道:“你也別小看了自己,一心哥,不論在‘七轉洞’‘白
麒麟幫’的窯口,‘彩溪’‘雙老閣’的龍潭虎穴,哪一次我們救人沒救成功?這
一遭的行動,更再度證明了我們的能力、技巧,都是第一流的,哈,不是不行,只
緣不動!”
忍不住也笑了笑,潘一心正想說話,廂屋盡頭的拐角處,突然轉出一個人來,
那人揉著眼睛,還帶著三分睡意就叱喝起來:“半夜三更,你兩個不好好當差,卻
在那裡咕味些什麼?他娘,要是有了閃失,看我不剝你兩個的人皮!”
二人打眼一看,不由連忙哈腰藏面,怯於抬頭——說話發威的那一位,不是別
個,正是“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飛棍”齊靈川!
齊靈川大概是叫尿憋急了,下床出來小解的,這會還提著褲子,有一搭沒一搭
的繫著褲腰帶,他罵完了,本已轉過身去,想一想,卻又兜了回來。
繆千祥頓時一身冷汗,心裡祈告著姓齊的千萬不要走近才好,齊靈川卻像叫什
麼邪端勾引著一樣,偏就搖搖擺擺的湊了過來,人還隔著好幾步遠,已能聞到他呼
吸間濃重的酒氣!
暗裡碰了繆千樣一下,潘一心低促的道:“注意應變,聽我的招呼行事,樁兒
,只怕要出漏子了!”
繆千祥惶驚不安的道:“莫非我真的高興得太早啦?”
這時,齊靈川已來到近前,他先朝囚人的半間房屋門窗上看了看,才雙手捧著
肚皮踱到繆千祥身邊,睜起兩隻紅絲滿佈、迷迷糊糊的醉眼打量了繆千祥片刻,噴
著滿嘴羊騷味的道:“你,呃,不是周祥大麼?”
繆千祥將“鬼頭刀”單手支地,深勾著腦袋,有意變著嗓音道:“回二當家的
話,小的正是周祥大,這晚了,二當家還不歇著去?”
哼了哼,齊靈川翻動著眼珠子,巴掌拍著自己凸出的大肚皮:“倒是怪了,周
祥大,你管得著我呢、還是我管得著你?尊卑有別,上下有分,這個規矩你懂是不
懂?我歇不歇著,是我的事,你卻犯的哪一門心思?我操!”
繆千祥忙道:“是,是,小的失言,還請二當家恕過……”
吐了口氣,齊靈川大概夜來馬尿灌多了,竟有著少見的嘮叨:“你們這些兔崽
子,一天到黑,光知道吃冤枉,完全是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飯袋之屬,他姐,你們可
曉得如今日子有多難熬?為了保存這座山頭,維持大伙兄弟的嚼糧,我們三個做頭
兒的花費了多少心血,絞盡多少腦汁來找路子、掙銀鋼?若是早明白立幫混世有這
麼難法,孫子王八蛋才幹這一行,出一樣的力氣,卻把肥油朝大家嘴裡分攤,落到
眼下,仍然鳥蛋精光,要是只得我哥三個,八百年前就大發啦!”
繆千樣身上冒著冷汗,只有唯唯暗暗的道:“三位當家確然是夠辛苦的……”
打了個酒嗝,齊靈川哺哺的道:“說起來,‘一青二白’這幾個傢伙,也不算
什麼好東西,斤斤計較,吃人不吐骨頭……”
繆千祥迷惑的問:“‘一青二白’?二當家說的是——?”
揮揮手,齊靈川有所警惕的道:“不關你的事,少問,總而言之,若要求人,
就不得不受幾分鳥氣,你當這天底下真有什麼道義節操、慷既大度的說法?娘的,
要是有,也早叫狗吃了,如今是利字在前、貪字頂頭,有好處才有交情,沒有好處
,便算親爹親娘亦只好一邊風涼去!”
繆千祥陪笑道:“二當家息怒,保重身子要緊。”
瞪眼瞅著繆千祥,齊靈川低著舌頭道:“周祥大,咂,你那檔子狗屁倒灶的事
兒,辦得怎麼樣了?可不能‘捨盤’哪!”
呆了呆,繆千祥愕然道:“我,我哪樁事兒?回二當家的話,不知二當家說的
哪樁事兒?”
齊靈川身子晃了晃,粗著嗓門道:“娘的個皮,晚上我多喝了幾杯是不錯,莫
非你也和我一樣喝多了?我是指你媳婦的那檔子事,她不是和你吵嘴跑回娘家去了
麼?你去要人又吃她娘家親戚轟了出來,這樁事你都能忘了不成?”
哈著腰,繆千祥趕緊道:“沒有忘,小的沒有忘……”
齊靈川大馬金刀的道:“小子,你,呃,用不著客氣,下一次見到你老婆娘家
人,無妨把話放出去,他們算是什麼玩意?莊糊孫、土老子,不夠爺們使小指頭一
戳。怎麼著?吃了狠心豹子膽啦?竟扣住‘白麒麟’幫兄弟的媳婦不放,約莫全活
膩味了……周樣大,你去跟他們說,再不把人交出來,嘿嘿,就怪不得姓齊的要去
抄他們的老窩!”
繆千祥心裡焦急,表面上只得扮做一派恭順的道:“多謝二當家關懷,小的自
會依二當家吩咐去辦……”
“嗯”了一聲,齊靈川點著頭道:“這才像話;我說周祥大,你放心,一切都
有我替你擔待,天塌下來我先使頭頂著,哼,哼,憑你老婆那一窩子娘家人還能啃
得鳥去?”
嚥了口唾沫,繆千祥小心的道:“天色不早,二當家,還請回房去困一覺吧?
”
齊靈川怒道:“又來了不是?回不回房困覺是我的事,你少喀嗦,周樣大,可
別給你鼻子長了臉,惹毛了我,照樣叫你嫌難看!”
繆千祥乾笑著不敢再多說話,齊靈川這才像剛剛發現旁邊還有個潘一心似的,
上下打量著這位“回龍腿”,含含混混的問:“呢,你叫什麼名字來看?看起來面
善,卻是一時記不清了。”
踏上兩步,潘一心躬身道:“小的潘肥。”
在嘴裡反覆念道著“潘肥”這兩個字,齊靈川打著酒嗝道:“潘肥,潘肥……
娘的,怎麼不大有印像?你是最近才入幫的吧?”
潘一心笑道:“回二當家,小的人幫,約莫也快一年啦……”
齊靈川又拍了拍自家肚皮,一雙眼睛迷裡馬虎的向四周巡視著:“那關在屋裡
的楊豹,沒耍什麼花樣吧?”
潘一心道:“好端端的鎖在屋裡哩,二當家,任姓楊的脅生雙翅,也飛不出這
半間屋!”
滿意的呵呵一笑,齊靈川道:“要知道,這廝的身價不低,值得上十萬兩銀子
呢,他那幾個狗頭兄弟,這一陣只怕業已忙得雞飛狗跳,削尖了腦袋在鑽路子湊錢
啦,你們給我好生守著,可不能讓財神爺出一點紕漏!”
潘一心謹慎的道:“小的們省得,打值班到現在,就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一下。
”
齊靈川用力抹了把臉,自言自語的道:“他娘,莫不成真個年紀到啦?喝得幾
杯酒,竟有些頭暈眼花.迷迷飩吃起來,呃,你兩個給我放出精神,好生當差,我
且去躺一會再說……”
繆千祥就像是送瘟神似的,刻不及待的道:“二當家請,二當家好走!”
也才潛堪轉身,齊靈川猶豫了一下竟又兜回來,他搖頭晃腦的道:“不。不行
,這姓楊的干系太大,我要不親自檢視查探.還委實放不下心來,周祥大,嘔,給
我開門,我得進去瞧瞧!”
心腔於驀地一緊,繆千祥人就不覺攔向了齊靈川的面前,他憋著嗓音道:“二
當家,你老寬念,姓楊的人就好端端鎖在屋裡,還怕他化做一陣清風飄散?二當家
這幾天來也夠勞累了,好歹先歇著,天一亮,尚有得二當家忙活的呢,這裡的事,
小的們自有分寸……”
猛一把將繆千祥推出四五步遠,齊靈川吹鬍子瞪眼的咆哮著:“分寸?你們有
鳥的個分寸!堂口裡的事,大大小小,哪一樁不要我們哥三個操心耗神?若是依靠
你們,早他娘叫人端了窯啦!”
踉蹌未定,繆千祥已趕忙回身再攔:“二當家,人就鎖在那果,,實在不須煩
勞工當家的情神,小的們職責在身.決不敢稍有怠忽……”
齊靈川叱喝一聲:“少廢話.還不快給我滾到一邊去!”
潘一心急道:“二當家,你是非過去查看不可?”
活脫一頭莽牛犯了拗性,齊靈川嘴角流涎,口沫四噴的嚷嚷著:“我操你個親
娘,這是在我一畝三分地裡,你們又是我的手下,我要查看我的虎囚,莫不成還須
經過你兩個狗頭允准?潘——一咂,你叫潘什麼來著?”
潘一心低聲道:“潘肥。”
齊靈川一伸手,指頭差點戳上播一心的鼻尖:“趕快把門打開,再要耽誤我的
時間,便休怪我出手無情!”
拋了個眼色給一旁於著急的繆千祥,潘一心臉上堆笑,欠著身道:“是,二當
家既然非要進去查看那張肉票,小的們怎敢攔阻?二當家,小的這就去開門,還請
二當家稍待……”
此時,廂房拐角處,突然閃出三條人影來,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的仁兄開口就罵
:“是哪一個混帳東西吃撐了不困覺,半夜三更在這裡雞毛子喊叫?你他娘興頭好
,也不怕擾了人家清夢?”
潘一心連忙低下頭,輕聲道:“二當家,有人出來干涉啦。”
齊雲川一回身,雙手叉腰,火辣辣的哈喝著:“不困覺的就是你家老子我,你
是什麼人,管得著我這一段麼?”
來人一見竟是齊靈川,立刻矮了半截,那高頭大馬的一位急急退後兩步,滿臉
堆笑道:“不知道是二當家在此,屬下們聽到這邊有不尋常的動靜,才特地過來探
視,沒想到是二當家正在巡夜查勤,先時有所冒犯,尚請二當家包涵……”
“呸”了一聲,齊靈川悻悻的道:“日子就有這麼好混的?我不多操份心,光
憑你們。成麼?滾滾滾,都回去倒著,別在我眼前惹厭!”
三個“白麒麟幫”的朋友唯唯而退,暗地裡,繆千樣早已是一身冷汗。
嘴裡哺哺不清的咒罵著,齊靈川發現潘一心沒有了動靜,不由心火又起:“咦
,今晚上是撞了邪啦?你們一個個好像都突的冒升了一截,居然衝著我人五人六起
來?那叫潘什麼肥的,你還不去開門,莫非等著老子一腳端你過去呀?”
潘一心道:“二當家仍然要進去麼?”
齊靈川吐了口酒氣,怒沖沖的道:“你以為我喝醉了?我要不進去,卻叫你開
門做甚?”
潘一心慢吞吞的來到門前,假意動手啟鎖,在連續的撥弄聲裡,屋內門縫後面
透出了汪來喜低促緊張的聲音:“外頭到底是怎麼碼事?哪一個王八蛋在窮嚷嚷?
這不是活攪局麼?”
潘一心雙手不閒,嘴皮掀動:“是齊靈川那雜碎灌多了馬尿,半夜三更心血來
潮,跑來查勤來了,來喜二哥,他非要進屋查看不可,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門後的汪來喜略一猶豫,突然咬著牙道;
“也罷,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娘的,是他自己找生活,可怪不
得我們手段辣,潘肥,就放這老小子進來。”
潘一心憂慮的道:“你待做掉他?”
汪來喜悄聲道;
“要怎麼辦,現在還談不上,但至少得先把他服侍到橫躺下來,否則照這樣吃
喝下去,非吵出紕漏不可!”
潘一心忙道:“我和樁兒,可須進來搭配?”
汪來喜迅速的道:“不必,看這老小子滿嘴渾言,搖晃不穩的一副德性,八成
是叫酒曲淘虛了,我同福根兩個抽冷子下手,有把握擺平他!”
背後,齊靈川他在不耐煩的叫嚷:“潘肥,你是在開門還在搬山?就有這麼個
磨贈法?真是廢物一個!”
潘一心拔掉鐵鎖,用力推柵啟門,回過頭來脈牙一笑:“門開啦,我說二當家
。”
罵了一聲,齊靈川搖擺著身子走了過來,更不忘橫起一肘,將潘一心推出兩步
,人朝屋裡踏進,卻忽略了腳下的橫檻,腳尖被橫檻絆住,胖大的軀體便猛一頭撞
向前去。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一報還一報】
屋裡一片黝暗,無燈無火,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格局,齊靈川這塊頗有“斤兩
”的尊體朝前踉蹌一跌,正是汪來喜與姜福根求之不得的機會;他兩個在黑影中待
久了,眼睛比較習慣屋內的光度,嚴陣以待下,齊靈川甫始撞入,姜福根已偏身斜
掃一腿,“哆”一聲,絆得齊靈川僕地一記大馬爬!
不等姓齊的發出任何聲響,汪來喜手掄銅蕭,重重敲落,正摔得一佛出世、二
佛升天的齊二當家甚至尚未回過一口氣來,頭頂上已著實挨了一擊,他卻挺有個狠
勁,人在地下猛一翻騰,居然還有力氣往上起!
姜福根動作如電,搶前半步,足尖暴出,“吭”聲踢中齊靈川的下巴,姓齊的
人往後仰,汪來喜趁勢又是一蕭敲下,這一次是敲在齊靈川的腦勺子上,於是,齊
二當家彷彿歎了口氣,人已爛泥似的萎成一灘了。
湊近俯身查看,汪來喜不禁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娘的,險著哪……”
姜福根在黑暗裡問:“敲死了麼?”
搖搖頭,汪來喜道:“只是打截了氣,這麼一副塊頭,要敲死他可也不容易…
…”
屋子的角落處,楊豹的嗓門有氣無力的傳了過來:“咱們快點走人吧,再延宕
下去,萬一引來‘白麒麟幫’的其他煞神,想走也走不了……”
汪來喜忙道:“說得是,豹哥,我來攙你一把。”
這一邊,姜福根目注縮成一團的齊靈川,若有所思的道:“慢著,來喜二哥,
我另有計較!”
站住腳步,汪來喜迷惆的道:“別他娘耽誤時間了,情況這麼個危急法,你還
有什麼計較?”
姜福根賊兮兮的笑道:“來喜二哥,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狠
狠將他們一軍?”
汪來喜不解的道:“怎麼說?”
姜福根低聲道:“這些三八羔子,能黑著心肝擄劫豹哥向我們敲詐勒索,我們
又何嘗不能架走姓齊的反過頭來撈他們一票?”
汪來喜遲疑的道:“怕有後患,如此一來,‘白鹿城幫’越發不肯同我們兄弟
善罷甘休了!”
“嗤”了一聲,姜福根道:“你想得美,來喜二哥,難木成我們救走豹哥之後
,‘白麒麟幫’就會輕饒了我們?好歹會留著條尾巴在,索興來一招狠的,至少,
也叫對方投鼠忌器,方便我們收場!”
回頭望向坐在屋角,萎靡不振、形容推粹的楊豹,汪來喜問道:“豹哥,你的
意思如何?”
楊豹咬咬牙,惡狠狠的道:“姜三的主意有道理,他姐,只這兩日,我已叫他
們整慘了,一口怨氣憋得心窩作痛,要不多少找補見成回來,想想只怕夜裡都睡不
著覺!”
汪來喜道:“好,就這麼辦;姜三,你叫樁兒進來幫你合抬姓齊的,潘肥前面
開路,我扶著豹哥走人!”
在繆千祥和潘一心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前,已被姜福根招呼進屋,哥幾個抬
的抬、攙的攙,一行人悄無聲息的匆匆溜出農舍,抄著小路逃之夭夭。
在黑呼呼的荒徑野道上,姜福根才把他的點子斷斷續續的告訴了繆千祥與潘一
心兩個,之所以斷斷續續,乃因為姜福根抗著齊靈川的兩條肥腿,壓得他連說話都
帶喘的原故。
抬著齊靈川的上半身,繆千樣雖說頗有幾斤力氣,也未免吃他不消,一腳低一
腳高的朝前淌,他的心情卻與此刻的負荷一樣,越來越覺沉重了。
什麼事也幹過,愣是沒辦過這種反擄票的勾當,他一面擔憂往後的麻煩如何解
決,一面尚在尋思,這等營生該要怎麼進行才叫地道?
兄弟五個人沒有出聲,顯然全有著心事,回家的路途並不太遠.走著行著,竟
似那般漫漫無盡了……兄弟五個干下這麼一樁大事,當然不能、不敢帶著齊靈川這
塊活寶回到他們任何一個人的住處——“白麒麟幫”既能找出楊豹的老窩,待要抄
他們幾人的根底,料亦不是難事,除非吃撐了,誰會悶著頭縮在家裡端等著惡鬼上
門?
南山郊野,活來喜有個老酒友,幹的是挺奇特的一種行業,專門到深山僻嶺,
人煙稀少的地方去挖掘各樣草藥靈木,回來兜售給鎮上的藥舖,如果運氣不好,采
桔的藥材量少,就順便砍他幾捆柴火擔到熟識人家換頓酒飯;人是極為知命樂天,
性子直爽,有一付枯牛似的身體,尤其對汪來喜,向來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
從,這位仁兄,名叫崔鰲,汪來喜習慣稱呼他是“賣野藥的”。
崔鰲在南山腳下,住得一棟自己建的木造房子,別看房子是木造,卻愣是附著
繭厚老皮的實心原木釘成,堅牢結實,不輸石砌磚堆;房子只一明一暗兩間,地處
偏僻,汪來喜正好暫且借用了。
“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齊靈川,這時就被五花大綁在明屋,不但四肢捆得有如
一隻粽子,脖頸間還套著一枝鐵環,環扣鎖在房間木柱上,模樣活脫掛著一條狗—
一說實話,這副鐵環,原來也就是崔鰲用來控他那只大黑狗的,只不過,去年天寒
逾常,他一時興起,早就將大黑狗燉做一鍋香肉祭了五臟廟啦。
現在,屋裡一張粗糙卻厚重的木桌上,正擺著酒菜,大小不一且缺痕斑斑的幾
隻海碗裡,滿盛著熱騰騰的菜餚,全是大塊油汪汪的各式獸肉,剛出土的新鮮野菜
,另加一盤雜面漠.一大提壺老酒,東西雖粗,卻挺能引人食慾。
楊豹和他四個兄弟圍桌坐著,赤紅臉膛、濃眉大眼又留著一把騷鬍子的崔鰲仍
在裡外忙活,取碗遞筷的好不興致高昂。
汪來喜吸吸鼻子,贊一聲“香”,然後拉開嗓門吃喝:“我說那賣野藥的,你
還不過來陪著上啃,卻叫我們兄弟子坐在這裡嚥唾沫?”
一疊聲回應著,崔鰲抹著頭上的汗水急匆忽的走了過來,他敞開胸前衣襟,露
出黑茸茸的一片胸毛,看上去不像個賣野藥的,倒有幾分賣野人頭的味道:“來了
,來了,喜哥,我這不來了嗎?平素只我一個人吃喝,清鍋冷灶的,難得今天貴客
上門,好歹也得張羅張羅、就是傢伙不夠,東西又粗,實在不成敬意,嘿嘿,不成
敬意……”
伸筷拍起一塊嫩滑的肥肉,汪來喜一邊往口裡送,邊含混不清的道:“又不是
他娘的外人,客氣個啥勁?”
崔鰲望著汪來喜大口吃肉,不覺喜勃勃的搓著手道:“二哥,你吃的是兔肉,
味道還可以吧?嗡,那一碗裡是樟子肉,紅燒的,漳子肉旁邊那碗是山雞,來,請
請請,大家都嘗嘗。”
楊豹撕著半個雜面饃,一點一點在嘴裡咀嚼,顯得心事重重:“來喜,我在尋
思,經過這一晚上,‘白麒麟幫’的人約莫也該發覺出事了,只不知他們是個什麼
想法、什麼打算?”
繆千祥先把提壺裡的老酒逐一給大伙面前的飯碗添滿,自己喝了一大口,咂著
舌頭道:“噎,酒還不錯,就是嗆了一點——豹哥,就不知道莊有壽那一幫子人,
有沒有這個腦筋,想到這票買賣是我們干的?”
汪來喜又夾了塊山雞肉,尚未入口,便笑了起來:“他們要是想不到,乾脆別
再闖道混世了,通通捲鋪蓋回姥姥家去吃現成吧,我說樁兒,豹哥人不在了,齊靈
川也恰好在巡視囚房的時候失蹤,這樁把戲不牽連著我們還能牽連上誰?姓在的一
伙人不是白癡,用不著多琢磨便會想到是我們幹的好事。”
楊豹喚了口酒,沉沉的道:“那麼,你看他們會怎麼辦?”
汪來喜道:“先是一陣大亂,然後派出人來分批到我們居住的窯口去抄查,在
行動落空之後,便等著我們傳口信,談斤兩啦!”
狼吞虎嚥了好一會的姜福根,這時用衣袖抹去滿嘴油漬,笑呼嘯的道:“來喜
二哥談的只是推測對方行事程序,卻沒有言及他們心態的反應,我敢擔保,‘白麒
麟幫’這次偷雞不著蝕把米,陰溝裡翻大船,光是那股子窩囊,也足夠這一伙熊火
捶胸頓足的了!”
潘一心道:“越是如此,只怕他們心中的怨恨越深,憤意之下,誰也不知道他
們會做出些什麼事,施展出哪些報復手段來,所以我們更須謹慎才是。”
姜福根瞪一眼鎖繫在木柱下的齊靈川,這一時,齊靈川早就甦醒過來,只是隔
夜宿酒尚未退盡,又挨了頓好摸,如今還是頭暈腦漲,混混飩飩,不但全身上下像
散了骨架子,胸口腰腹各處亦隱隱作痛,連吸一口氣,都能把內臟掀騰半天,有人
望他,他還不知道,管自垂著腦袋,悠悠忽忽的在追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繆千祥小聲問道:“他醒啦?福根哥。”
姜福根扭回頭來,鄙夷的一笑:“想想這頭肥豬在‘仙霞山’‘七轉洞’審問
我們時的那股子威風,再看看他目前的熊樣,能說風水不是輪流轉麼?昨晚上折騰
了我們一路,這老小子卻補足一場好覺,現在可不是醒啦,樁兒,不過至多是醒了
一半吧。”
汪來喜嚥下嘴裡的東西,笑道:“姓齊的怕有多少年沒挨過這一場狠打了,我
和姜三聯手合力猛敲猛踢,捧得他歪七叉八,當堂縮做一堆,但眼下看了,這老小
子卻又似傷得不重,除了幾處瘀腫,好像血都沒濺一滴……”
繆千祥道:“皮粗肉厚的人,比較經得起打,有些大號諸公,幾十棒子敲不倒
,換成瘦豬,一傢伙就砸癱了,我捉豬宰豬好些年,全是經驗之談。”
擺擺手,楊豹皺著眉道:“談正事要緊,兄弟們,我的意思是事情既然干了,
便必須直撐到底,不能畏縮,不可半途而廢,終究也要對方拿出個交待來,否則,
不但讓人看不起,反倒認為把我們吃定了!”
姜福根頷首道:“當然,要就不干,干了就不能虎頭蛇尾,我們來這一手,全
是被人逼出來的,江湖黑飯我們不吃,但人家要吃我們,不反打一耙如何活得下去
?”
崔鰲先是聽得津津有味,繼而意興風發,激出一股同仇敵汽的豪氣,他持起衣
袖,拍著毛茸茸的胸膛道:“各位老哥說得沒錯,我nJ大伙將本求利,安安份份過
日子,又是招誰惹難了?這一千山上下來的白眼狼卻恃強逞暴,綁豹哥勒贖銀子,
固然豹哥是被救了出來,卻乃各位老哥冒著兇險拿血拿命去換的,他們能夠橫奪硬
搶,我們這些受害者為什麼就不可如法炮製?錢是小事,主要得出一口冤氣,也算
給那些人一個教訓!”
汪來喜笑呵呵的道:“賣野藥的,別看你成天挖草根剝樹皮,卻叫你磨出一番
道理來啦,沒想到亦能中規中矩的說上一套,不簡單,真不簡單!”
崔鰲有些靦腆的打著哈哈:“二哥,我只是說我心裡想說的話,哪有什麼道理
,你別挖苦我行不?”
姜福根接口道:“來喜哥,你打譜要他們多少銀子來替姓齊的贖命?”
喝了口酒,汪來喜放下酒碗,雙手十指一叉:“老價錢,他們要豹哥什麼數,
我們便要他們什麼數,這不是挺公平麼。”
姜福根道:“十萬兩?”
汪來喜慢吞吞的道:“豹哥同意不同意這個價錢?”
楊豹“嗯”了一聲,道:“說起來也不算過份,到底他們還有山頭、有地盤,
比我們幾個苦哈哈強多了,他們能夠狠下心來壓詐我們十萬兩,我們為什麼不能反
討?”
潘一心搭腔道:“叫誰去傳遞這個口信呢?”
楊豹目注姜福根,姜根福但覺後頸窩泛涼,連忙乾笑著道:“去呢,自則是由
我去最合宜,不過技巧方面得研究研究;豹哥,不是我含糊,此去若萬一失風,恐
怕一身人皮就叫那干兇神活剝了!”
汪來喜搖頭道:“姜三不必去,我們都不必去,其實,這只是小關節,根本不
須我們冒險。”
有些不解的看著汪來喜,楊豹道:“莫不成你另有計較?”
汪來喜道:“談不上計較,法子簡單得很,鎮上‘萬香醬園’的小伙計快腿陳
三,每天都要送兩缸原醬到東邊村頭的胸菜舖子去,路程正好經過‘白碘鱗幫’盤
踞的那戶農舍,咱們順便叫他悄封信帶過去,還會有什麼問題?”
楊豹沉吟著道:“問題是沒有問題,怕的是那些王八蛋留難陳三。”
汪來喜道:“這倒不會,因為陳三本來就是醬園伙計,以他們的經驗,略一盤
查便知底細,留難陳三,對他們半點好處沒有,這些人不講江湖規矩,至少卻分得
清利害攸關與否。”
潘一心接著道:“豹哥,來喜二哥說的確是實情,這個法子既簡單又直接,單
送個信,犯不上轉彎抹角替咱們自己再增麻煩。”
楊豹點頭道:“好吧,就這麼辦,記得多賞陳三兒文腳力錢。”
汪來喜笑道:“錯不了,陳三這小子人也夠機伶,吃不了虧的,今晚入黑,我
就去交待他。”
繆千祥心裡想著事,低聲道:“來喜哥,關於放人取贖的細節,你可要想清楚
了,一步都錯不得,稍一失慎,不但銀子拿不到,弄不巧我們還得掉進幾個去!”
汪來喜迷著眼道:“你小子寬念吧,這一步妙棋,我不但考慮周詳,更且早有
了腹案,到時候你端等著點銀子就成!”
忽然,潘一心低唱出聲:“只不知,他們如今村不襯十萬兩銀子呢。”
汪來喜無動於衷的道:“那是他們家的事,潘肥,當他們擄持豹哥的時候,有
沒有有顧慮到豹哥或我們兄弟不襯十萬兩銀子?”
冤冤相報就是這樣形成的,但是非的佔多佔少,便須分一分誰是始作確者了,
“白麒麟幫”首先陷入於困境,誰又會同情他們到頭來自食其果呢?
一聲殺豬也似的嚎叫,驚得正在板凳上打瞰的繆千祥與崔鰲差點一頭摔下來,
繆千祥揉著眼睛,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又一聲同樣的嚎叫傳來,他一個虎
跳蹦起,這才發覺是鎖在木柱下的齊靈川正在直著脖子鬼叫。
崔鰲手捂胸口,不由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搶上兩步,指著性齊的鼻子大
罵:“你是在嚎你哪門子的喪?大天白日,莫不成中了邪啦?胡天胡地的雞毛子喊
叫!”
暗室裡,楊豹伸出頭來問:“怎麼回事?”
繆千祥忙道:“沒有事,姓齊的大概神智恢復過來了,吆喝兩聲算是知會我們
,豹哥,你不用操心,回房歇著吧。”
楊豹叮嚀著道:“來喜和麥三、潘肥出去辦事,你們兩個可得加意小心,看緊
姓齊的,千萬出不得批漏!”
等楊豹縮回腦袋,繆千祥踱到齊靈川跟前,曲腿蹲下,開始面對面的端詳著這
位“白麒麟幫”的二當家;齊靈川這時算是完全清醒了,滿嘴酒味換成混身汗臭,
胖臉上泛著一層黃漓漓的油光,額頭上一大塊青腫,下巴也擦破了一片表皮,後腦
勺上亦有明顯的兩團腫疤,一雙眼裡仍然佈滿紅絲,現在,人正吁吁喘著,便睜著
這雙紅眼直愣愣的瞪視繆千祥。
繆千祥扮出一付兇狠的模樣,冷冷的道:“姓齊的,這裡可不是你‘仙霞山’
‘七轉洞’的地盤,你自己檢點著,再要大呼小叫,一頓生活免不了你吃!”
齊靈川的呼吸十分沉重粗濁,他掙扎著,嗓音沙啞的道:“我認識你,你不就
是楊豹的那個把弟,叫,呢,叫繆千祥的來著麼?”
繆千祥哼了一聲:“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級干祥,一次在‘七轉洞’,一次在
鎮外城隍廟,不計昨晚上,眼下算是第三遭和你朝面了,只不過,哼哼,這一遭和
前兩次的場面大有不同,前兩次你是呼風喚雨,高高在上,這一遭,咱們算是反了
邊,變成我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啦!”
齊靈川喘吁吁的道:“繆千祥,我身子胖,素有氣喘的毛病,人這一被捆緊,
就越發透不過氣來,你行行好,先給我鬆綁,再拜託拿碗水我喝,打昨晚上到如今
,我是粒米未進,不但饑渴交迫,又受了一頓折騰,人快挺不住了……”
繆千祥大刺刺的道:“要喝水可以,鬆綁辦不到,想那時,我們兄弟吃你關在
石牢裡,卻是半口水沒撈著,姓齊的,我這可是以德報怨哪。”
齊靈川舐舐著嘴,吶吶的道:“那,那就先來口水吧,級干祥,我快要渴死了
……”
繆千祥招了招手,慢條斯理的道:“崔哥,你聽到了?我們齊二當家要先來口
水,還不趕緊送上來侍候著?”
崔鰲不知繆千祥是真是假,遲疑著道:“樁兒,你是說,要我端碗水給齊靈川
這老小子喝?”
繆千祥嘿嘿一笑:“看光景,再不給他滋潤滋潤,還真有渴死的可能,崔哥,
他可死不得,齊二當家是塊寶,咱們有沒有橫財發,全在他身上了。”
崔鰲答應著拿一隻海碗到外頭水缸裡舀滿一碗清水進來,遞給繆千祥,繆千祥
用手捧碗湊上齊靈川嘴唇,乖乖,姓齊的真像長鯨吸水,咕略有聲,不消片刻已把
一海碗清水喝了個乾淨。
繆千樣道:“夠了不夠?要不要再來一碗?”
長長透了口氣,齊靈川撼著肥唇上的水漬,模樣像是舒坦了許多:“這會喝夠
了,等下再口渴的時候,還得麻煩你舀一碗來……”
繆千祥把海碗交回崔鰲,轉過身來的時候,發覺齊靈川正怔怔的瞪視著他:“
真像,實在長得像……”
繆千祥疑惑的道:“長得像?難和誰長得像?”
齊靈川靠著木柱,苦笑道:“你這副模樣,和我一個叫周祥大的手下十分酷肖
,貿然一見,你倒似他。”
繆千樣道:“難怪昨晚上你不絕口的叫我周祥大。”
呆了呆,齊靈川吶吶的道:“昨晚上,呃,我們就見過了?”
繆千祥覺得有些滑稽的道:“否則,你以為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齊靈川迷迷茫茫的道:“我正想問你,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只記得半夜叫
尿憋急了,出房小解,後來,不知怎的似乎到了囚房外頭,恍憾和什麼人談了不少
話,接看身子一個踉蹌,眼前一片黑,迷糊裡,似是有人攻擊我,再後來就什麼都
不知道啦!”
繆千祥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錯,昨夜你是到了囚房外頭,和你交談的人就是
我與潘四哥,本來我們並沒打譜擄你回來,是你灌多幾杯馬尿,嘮叨個沒完,又叫
囔著非要進囚房查看不可,那時節,我汪二哥同姜三哥正在屋裡救人,如何能容你
礙事?眼看再不阻止你,你那一窩子同黨都會被你吵醒,無奈之下,只有將你制服
,大伙臨時一商量,順道便拍你回來將息著嘍。”
齊靈川愣了半晌,才懊惱的道:“娘的,酒這玩意,真正害人誤事!”
繆千祥聳聳肩,道:“也不一定,妙在適量才好。”
眼珠子轉動著,齊靈川道:“你們把我弄了來,可是另有目的?”
繆千祥笑道:“沒有什麼太大的目的啦,只不過想拿你換幾個錢罷了。”
齊靈川胖臉上的肥肉一繃,冷森的道:“你是說,你們是待綁票勒贖?”
繆千樣輕鬆愉快的道:“不錯,我們正是這個主意,齊二當家,這沒有什麼稀
奇,當初你們不是玩的同樣的把戲麼?我們照葫蘆畫瓢,有樣學樣呀!”
重重一哼,齊靈川憤怒的道:“簡直是胡鬧,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們不過
一群下三濫,二混子,市井流痞之屬,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張膽,過界撈財?娘的,
行有行規你懂不懂?只我們這種幫口才能做這等買賣,你幾個半路出家,也想分一
杯羹?我看你們是窮極生瘋,異想天開,通通嫌命長了!”
繆千祥笑嘻嘻的道:“這話就不對峻,我說齊二當家,於無本生意,還有論資
格、講出身的?‘白麒麟幫’一干惡煞土匪,又是誰給你們特准專吃這一行的?不
要關著門起道號,齊二當家,哪一個有本事才罩得住,造成形勢方可佔上風,譬如
現在,你不就是我們嘴裡的一塊大肥肉麼?”
齊靈川大聲道:“我是你們嘴裡的一塊大肥肉?繆千祥,你不要做夢,你們半
個銅板也拿不到!”
攤攤手,繆千祥一派無所謂的道:“那也叫沒法子,但齊二當家,你可就苦了
。”
齊靈川火爆的道:“我苦?我有什麼好苦的?”
做了個砍殺的手勢,繆千祥道:“拿不到贖身銀子,齊二當家,我們當然只有
撕票,非得把你宰了不可!”
全身一震,齊靈川不禁咆哮起來:“什麼?你們竟敢殺我?你們要敢動我一根
汗毛,我包你們誰也活不成!”
繆千祥淡淡的道:“我們為什麼不敢殺你?齊二當家,事已至此,你倒說出個
不敢殺你的道理出來,至於殺了你之後我們的處境如何,那是另一碼事,你也用不
著操這份閒心啦。”
齊靈川忍不住又開始喘息起來,一邊喘,一邊不停的叫嚷著:“你……你們敢
?你你們……哪一個敢?”
繆千祥笑道:“如果拿不到贖銀,齊二當家,我們哪一個都敢,一刀下去,一
了百了!”
看把戲看了許久的崔鰲跟著道:“要是輪到我來動手,卻不能這麼便宜了他,
我會了天割下他的耳朵,一天剜掉他的鼻子,然後,逐次把這些零碎包起來送給他
的伙計們傳觀,到末了,再砍下他的人頭當球踢……”哇哇怪叫起來,齊靈川好像
承受不住精神上的壓力,又再次以這種殺豬般的嚎曝來做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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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麒麟如虎狼】
一燈如豆,崔鰲的這間內室,還散發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污酸氣。
暈黃暗淡的燈光,映照著幾張模糊的人臉,好像人臉的輪廓也眩花了。
汪來喜正在低沉的說話:“……快腿陳三已經把信息帶給了那些殺胚,情形正
如所料,他們盤查過陳三之後,並沒有多加留難,聽陳三回來說,‘白麒麟幫’的
伙計們面色都非常不好看,個個招子裡都似在噴火……”
姜福根輕描淡寫的道:“這還用說?要是他們在知道這檔子窩囊事之餘,猶尚
開口大笑,樂在其中,豈不是全發瘋啦?”
楊豹輕聲道:“來喜,你是約他們明天夜裡起更時分交銀子贖人?”
點點頭,汪來喜道:“不錯,地方就定在鎮西‘勾子胡同’裡,我信裡說得明
白,叫他們攜帶十萬兩銀票,投進胡同盡頭張家大院牆外的那座破香祀內……”
繆千祥不由一愣,迷惆的道:“你沒搞錯吧?來喜哥,銀票投到破香祀裡,我
們怎麼去拿?”
汪來喜笑笑,道:“放心,山人自有妙計,只要他們把東西擺進去,我就有法
子取到手,而且神不知、鬼不覺,讓那干王八蛋連做夢都夢不到我是如何移轉乾坤
的!”
乾咳一聲,潘一心道:“不過,他們如果日夜派人堅守那爿破香詞,來喜哥,
你又怎麼辦?”
汪來喜胸有成竹的道:“當然我有我的打算,你們都寬念吧,我要沒有十成把
握,豈會選擇‘勾子胡同’做為收錢的所在?”
繆千祥憂慮的道:“來喜哥,你僅僅留給對方一天多一點的時間湊錢,在這麼
短促的辰光內,他們湊得齊這筆錢麼?”
汪來喜道:“這該由他們來傷腦筋,不關我們的事,樁兒,且看這批雜碎對姓
齊的心意如何了!”
楊豹又仔細的道:“先交銀子後放人,來喜,這一招‘白麒麟幫’是不是會接
受?”
沉沉一笑,汪來喜道:“不接受也只有接受,我說豹哥,如今刀把子抓在我們
手上,沒那麼些顧慮周全法,當初他們擄劫你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先收銀子才肯放
人?再老實講一句,既便他們收了銀子,會不會放你生出,我到現在還在疑惑著呢
!”
姜福根恨聲道:“來喜二哥的說法我頗有同感,豹哥,那可是些披著人皮不干
人事的兇煞,任什麼心黑手辣的勾當都做得出來!”
繆千祥暗裡機伶了一下:“眼下想想,委實大有這種可能,娘的,跑江湖玩狠
,我們真叫玩不過人家——”
楊豹激甜嘴唇,道:“就算他們乖乖的交付贖銀,我們也拿到了手,來喜,姓
齊的卻如何個放活?”
望一眼自己這位把兄,汪來喜似笑非笑的道:“大約是這幾天來豹哥你受了不
少折騰,沒有把腦子也折騰暈了,這一間不是問得滑稽麼?放人還得怎麼放?幪著
姓齊的頭面,領到個僻靜處,一腳險翻了他,等他爬起來自己找路回去不就結啦?
”
楊豹敲敲自家額頭,訕訕的道:“他娘,我真是糊塗……”
繆千祥接口道:“來喜哥,事情也別想得太美,依我的看法,‘白麒麟幫’姓
莊的那一伙熊火,只怕不肯這麼順貼老實,隨我們擺布……”
“嗯”了一聲,汪來喜的面孔在燈焰的搖晃中顯得陰晴不定:“樁兒,你的判
斷自有道理,我也早就這麼琢磨著,所以該做的防範亦都盡量做了,且看屆時情況
如何演變,再行進退吧。”
潘一心緩緩的道:“明晚上,我們是全體出動?”
汪來喜道:“不,只我和姜三前去就行,人多了反而礙事。”
潘一心不解的道:“這樣說來,無論事情怎生變化,都是不打算正面動手的了
?”
汪來喜頷首道:“正是,而且擺明了講,就憑咱們這幾塊料,一朝與人家正面
衝突起來,除了吃癟,剩下的也只有吃癟,是而除非到了無可避免的關頭,能夠不
動手,還是不動手的好。”
哼了哼,繆千祥有幾分不服的道:“來喜哥就是這副德性,淨長他人志氣,滅
自己威風,也不想想我們在‘七轉洞’在‘彩溪’‘雙老閣’又是如何殺出殺進法
的?”
哈哈一笑,汪來喜拍著繆千祥肩膀道:“我的老弟台,那可擔了多大風險,憑
著多大的運氣呀?人不能老求僥倖,應該實事求是,樁兒,老賴巧合是不可靠的!
”
姜福根哧哧的道:“樁兒,英雄好漢,是誰也想充扮的,哪一個不願出頭露臉
?問題在與有沒有這等本事。襯不襯如此份量,要是自己摸不清自己吃幾碗大米飯
,愣待逞強稱能,一個弄不好,就是拿老命在做耍子啦!”
繆千祥悻悻的道:“哪怕是拿命在做耍子,我們兄弟不也耍過好幾遭來?
誰又缺胳膊少腿不成?”
楊豹歎了口氣:“到底樁兒年歲還輕,仍然血氣方剛,我可沒你那多的雄心壯
志,能保百年之身,業已是阿彌陽佛,常言道江湖跑老了,膽子跑小了,真是一點
不錯……”
潘一心道:“樁兒別攪合,正題尚未說完哩——來喜二哥,你與姜三上事的辰
光,我們哥幾個又該做什麼?”
汪來喜沉穩的道:“等待,僅是等待而已。”
姜福根插嘴道:“當然,姓齊的那塊大肥肉你們可得看緊了,別讓煮熟的鴨子
起蓋飛啦!”
往房門口看了看,繆千祥道:“那頭瘟豬,只崔哥一個就守得他四平八穩,飛
?朝哪裡飛上?”
楊豹打了個哈欠,有些疲倦的道:“事情就這麼定了,大家還有意見沒有?娘
的,許是幾天來遭的作賤不輕,人竟這般容易乏累,連多坐一會都覺得頭暈身子軟
……”
汪來喜笑道:“不用怨歎,我說豹哥,一旦銀子到手,包你百病全消,精神抖
擻,活脫返老還童!”
又打了哈欠,楊豹懶洋洋的道:“去你的……”
於是,大伙魚貫退出房間,來到外面的堂屋,堂屋裡,齊靈川仍舊被鎖捆在原
處,木桌上點著一隻蠟燭,燭火搖曳中,崔鰲坐在桌邊,橫膝擱著一柄鐵叉,正目
光炯亮的瞪視著齊靈川,而姓齊的卻垂頭晃腦,早睡著了。
夜空中掛著半弦月,有幾點疏星在眨著冷眼,天色暗暗暗的,卻多少分辨得出
遠近景物的大致,這種天候,最適宜戶外行事——不論是好事抑或壞事。
“勾子胡同”是“馬前鎮”直街頭上的一條巷子,兩邊的住戶大都把後門開在
胡同裡以方便進出,走到底處,可以看到靠著一戶人家院牆下蝸著一座尺把高兩尺
寬的香祀,香祀裡也不知供奉著什麼孤魂野兔,總之缺角塌瓦的破落得緊,連一支
香、半截燭都沒有,祀前的供台都坍頹一大塊啦。
就在這寂靜的夜暗中,先是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從郊野那邊傳近,接著蹄聲放緩
放輕,幾聲狗吠以後,又都停止下來,沒有多久,十幾條人影飛也似的撲到胡同口
前,在一聲暗示下又紛紛散開,有的搶進胡同裡,有的騰身翻屋上牆,模樣幾十分
緊張,真正是如臨大敵。
於是,有輛蓬車從來騎的方向慢慢馳近,包匝著鋼圈的水輪滾壓過青石板舖成
的道路,發出骨碌骨碌的沉響,車行的速度實在是慢,好像車把式與拖車的馬兒全
都睡著了似的。
這一伙夜行客,不消說全是“白麒麟幫”的英雄好漢,他們太多好辦事,只一
登場,已把這條“勾子胡同”明裡暗裡全圍住了。
領頭奔入巷子的,正是“白麒麟幫”的瓢把子“活斧”
莊有壽,跟在莊有壽屁股後頭的自乃三當家“角蛇”裴四明,另外尚有幾條大
漢簇擁左右,他們哪兒也不去,直衝著巷子底那爿殘破的香祀奔到。
隨行的幾條大漢一到香詞之前,立刻左右散開,兵刃斜舉,雙眼亂轉,光景是
怕叫人打了埋伏。
莊有壽走近香祀,俯身低頭朝裡面端詳了好一陣,又伸手進去細細摸索,然後
,他縮回手來,在褲管上使勁擦了擦,板著一張橫肉纍纍的面孔道:“這香祀裡頭
,鳥的玩意也沒有!”
裴四明愣了愣,有些不解的道:“不知大哥是想在香詞裡找什麼?若是待找人
,這巴掌大的小香祀,躲只耗子差不多,要是藏人,恐怕藏不住!”
暴眼一瞪,莊有壽怒道:“我他娘又不是白癡,難道還看不出這香祀中藏不住
活人?我是想搜搜看他們有沒有在其中做過什麼手腳!”
裴四明摸出懷中火折子,“呼”聲抖燃,湊近香祀,裡裡外,查看了一遍,當
他熄滅火折子又套回竹筒,腦袋已搖得宛似“搏浪鼓”:“尺把高、兩尺寬的這麼
一爿破香詞,連鬼都容不得身,他們那干下三濫毛賊還能做什麼手腳?大哥你是過
慮了……”
目光四處巡顧,莊有壽恨恨的道:“這些邪蓋龜孫約我們今晚起更來這裡,怎
的卻不見一個人影?”
裴四明低聲道:“大哥,他們信裡只要我兄弟把十萬兩銀票放進香祀內,等他
們收妥銀票方始放人,並不曾表示要和我們朝面,所以說,不見對方出現,乃是理
所當然之事!”
莊有壽冒火道:“天下事就有這麼簡單的?十大萬兩銀子隨手一丟就算了屁?
娘的個皮,他們把我兄弟看成哪一等肉頭?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四明輕輕的道:“大哥,你別急躁,對方既然指定我們把銀票擺在香祀之中
,便必然有取得銀票的法子,我猜想他們眼前便有人伏在暗處監視我們的舉動,只
是人在哪裡,黑黝黝的不易察覺——”
莊有壽咬著牙道:“那又該怎麼辦?”
拍拍腰帶,裴四明壓著嗓門道:“我們便先施這第一計——以假做真,把這包
廢紙擺進去,看看能否誘出他們的人來,只要逮住一個,就不愁齊二哥回不來!”
莊有壽寒著臉道:“真他娘陰溝裡翻大船,八個老娘倒崩孩兒,干了大半輩子
無本生意,到頭來卻叫一千二半吊子給擺了道,這不是整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
怎的?”
裴四明陪著笑道;
“大哥寬心,有道是百密難免一疏,這次咱們馬前失蹤不要緊,早晚找補得回
來,單憑那幾個雞鳴狗盜之徒,還真能上得了天去?”
莊有壽一揮手道:“好吧,就先施用你這一條計!”
裴四明從腰袋裡取出一隻預先備妥的褐皮紙封套來。
——封套之內折疊著一層廢紙——裝做小心翼翼的放進了香祀中,而莊有壽雙
目緊盯不瞬,模樣是防備著什麼人突然出現搜取封套,正好手到擒來。
現在,他們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但等待什麼人,什麼場面、甚至是否等得出
名堂來,卻實在不能預料,可是他們的形態並不十分急迫,似乎這一招不靈,還另
有下一招挺上。
張家後院與那爿破落的小小香詞一牆之隔,有一口早已廢棄不用的枯井,由於
長年乾涸缺水,井裡已被瘀沙敗土填得半滿,野草落葉堆集其中,沒有井的作用,
卻像個人工鑿成的地洞了。
這口廢井,井口突出地面的平行高度,正好與牆外香祀相偌,井底的深淺,則
恰在香祀的底下半尺不到之處,換句話說,只要人站在井中,量妥井壁和香詞間的
直線距離,順著地層下挖出尺把遠,就能鑽到香祀的下方,如果技巧一點敲落香沉
底部的石板,做一扇活門,人只要躺半身在地道中,就能掀開活門伸手取物,神不
知鬼不覺,連老天爺也看不出訣竅來。
當然,地方是汪來喜挑揀的,形勢是他相妥的,張家屋主人丁單薄,日裡夜裡
全礙不著,因而這個法子他早就想好了,不但想好.也親自設計動工竣事,此刻他
業已取到了那只褐皮紙封套,略微縮身,人已回到枯井之內。
枯井裡,還有一位仁兄——姜福根。
汪來喜人一縮回,姜福根已忍不住焦切的問:“怎麼樣?東西拿到沒有?”
低“噓”了∼聲,汪來喜揚揚手中的封套,迅速拆開,就看井口透入的暗淡星
月光暈一瞧,不由氣得“咯崩”咬牙,猛一把塞到姜福根懷裡。
姜福根心知不妙,瞇著眼仔細看了看,冷笑著將封套和那疊廢紙揉成一團,狠
狠壓進腳下的泥沙裡,陰著腔調道:“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愣是不甘心拿出這票銀
子——”
汪來喜凝思著道:“事情不會這麼單純,姜三……”
姜福根忍不住惡向膽邊生:“管他娘單純不單純,來喜二哥,我們就這回去,
先割下姓齊的一隻耳朵給那班三八羔於加菜!”
擺擺手,汪來喜沉吟著道:“他們明明知道這包假東西瞞不住人,也明明知道
贖銀不到會有什麼後果,但是,他們竟敢這麼做,其中必有蹊蹺!”
姜福根重重吁著氣:“有什麼蹊蹺?他們半分銀子不拿,分明是不把姓齊的人
命當回事,簡直一窩子豬狗,滿籮筐絕情絕義的畜牲,來喜二哥,這些人既然如此
不顧他們兄弟淵源,我們又顧個鳥?宰明了看!”
汪來喜若有所感的道:“姜三,你倒說說,他們為什麼還守在這裡不走?”
遲疑了一下,姜福報道:“左右不過是想等著我們出面拿錢,好逮個正著,他
們卻哪裡想得到你這一記妙招?操他娘,就算等白了鬍子,這些雜種也別想見到我
們人影!”
汪來喜又慢吞吞的道:“有道理,但是,如果他們等不到有人出現,又明知這
一子幼稚詐術後果堪虞,如此作為豈不是太愚蠢了麼?”
姜福根道:“依我看,繼莊的和姓裴的根本就不關心齊靈川的死活,否則,哪
有用這種笨法子使詐的?完全是拿他們把兄弟的老命開玩笑!”
汪來喜皺著眉道:“秦檜也有三個好朋友,姜三,他們全是壞水不錯,但到底
同甘共苦了這些年,沒有情義亦關乎利害,尤其江湖打滾,最重名聲,這各財斷義
的包袱,他們承擔不起,所以……”
姜福根忙問:“所以如何?”
汪來喜憋著聲音道:“所以,我認為對方必然另有陰謀。”
姜福根疑惑的問:“什麼陰謀?”
搖搖頭,汪來喜道:“現在我也不明白他們要使什麼陰謀,但用不著急,很快
就會圖窮匕現了!”
姜福根索性一屁股坐下,呆呆的瞅著眼前那條又短又窄的地道,不禁歎起氣來
:“他娘,銀子真不是容易賺的,想要賺這些潑皮的銀子,更就難了,我說來喜二
哥,儘管他們有餘人命攢在我哥們手上,不拿錢硬是不拿錢,姓莊的兄弟倆可也叫
狠!”
汪來喜道:“狠是不見得狠,我看他們必有所恃!”
姜福根不吭聲了,心裡卻七上八下不得安寧,直覺告訴他,事情有了麻煩,白
花花的銀子,恐怕不似原先想像中那樣易於到手。
而汪來喜的臆測更要不妙,只是他不肯在此時明說,免得姜福根起浮躁……在
有壽背負著雙手,在巷子裡不停來回走動,由於他身材粗橫,腳步就重,踏在石板
地上,略略有聲,裴四明卻比他老哥沉著得多,獨自個依在牆壁上,仰頭眺望著空
中的半弦月,形色悠遊,只差沒哼上幾句相思調啦。
其他幾位跟著來的仁兄,無精打采的或立或蹲,不耐煩是早不耐煩了,但憑他
們的份量,哪一個敢開口嘻嘻?
又過了片刻,莊有壽幕然站定,大聲道:“老三,等到這一歇還不見有人前來
收取銀票,我看他們八成是破了膽,不敢發這筆橫財了!”
收回閒眺的視線,裴四明淡淡的道:“不可能,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拿錢的。
”
莊有壽粗聲道:“到如今也不見鬼影一條,我就不信這幾個草包能有法子在我
們重圍之下拿走封套,我們卻只在這裡呆鳥一樣的死等,老三,等到何時才算了結
?”
裴四明趕緊道:“快了,大哥,這就快了……”
口裡說著話,他邊走向香詞之前,不很在意的俯身往裡一看,卻猛然像被蛇咬
了一口似的跳將起來:“不好.大哥、封套不見啦!”
莊有壽大大一怔,立刻氣急敗壞的搶了過來,抖亮火折子照著光朝香祀中察看
。可不是,空空如也,那裡還有那只封套的影子!
氣得把手中火折子向地下摜去,這位“白麒麟幫”的大當家不由暴跳如雷,口
沫橫飛:“通通一群廢物不是?叫你們睜大眼睛防著對方來人,卻一個個傻鳥似的
毫不中用,現在好了,就在我們招子底下,竟吃那班跳梁小丑動了手腳,這多活人
居然沒有半個起警覺,娘的皮,你們全叫鬼勾了魂啦?”
挨罵的幾位低頭哈腰,默無言語——他們又能說什麼?
就在現場,你瓢把子不也同樣一尊門神似的守著麼?莫不成也叫鬼勾了魂啦?
裴四明伸手進香詞中不斷摸索,一面仔細裡外查視,禁不住嘖嘖稱奇:“真邪
性,那玩意怎麼會飛掉的,不見人不見影,東西就沒有了,難不成他們會隱身法、
攝物術?奇怪……”
莊有壽咆哮著道:“不用找了,巴掌大點的地方,內外一看就得分明,封套早
不在啦,你還摸你娘的頭呀!”
搓著手站起身來,裴四明有些尷尬的苦笑:“大哥,你別急,我們還有一記‘
殺手間’沒用上哩!”
猛一跺腳.莊有壽怪叫道:“如果他們太早跑了,我看你這招‘殺手間’能管
個屁用!”
裴四明十分有把握的道:“沒關係,假使對方沒有人在附近隱著,趕到天亮以
後他們也一樣會聽到消息,差別只在遲早,效果卻無二致!”
重重一哼,莊有壽怒道:“老三,若有關閃,有你受的!”
裴四明回頭叱喝一聲:“牽車進來!”
於是,一輛單轡烏篷馬車在輪聲輥輯中緩慢來近,停到靠牆的一邊,裴四明揮
揮手,車把式向蓬裡咕味兩句,垂帝倏掀,兩個如狼似虎的大漢已挾著一條纖弱窈
窕的身影跳下車來!
被扶持著的人不住掙扎著,口裡含混不清的“晤”“晤”出聲——乖乖,非但
上了綁,敢情還被東西堵塞了嘴巴。
這人,我的老天,竟是韋秋娘!
裴四明冷冷看了韋秋娘一眼,然後,仰首一陣狂笑,罌銘有聲的吆喝起來:“
楊豹與他那幾個上不得台盤的伙計全給我聽著,你們膽上生毛,不知死活,竟敢擄
劫了我齊二哥,更反過頭來向我們兄弟敲詐勒索,你們這叫財迷心竅,自不量力,
叫壽星公吃砒霜,嫌他娘命長了,我操你們的六舅,如今齊二哥在你們手中,繆千
祥的未婚妻室卻到了我們掌心裡,好讓你們明白,要是不放齊二哥回來,姓韋的小
娘們就會被五馬分屍,分了屍尚得丟去餵狗,利害得失,你們自己琢磨,明天起更
時分,仍在此地,老子們聽回信!”
莊有壽忍不住也嚷嚷道:“要是有人聽到,給個信號,我兄弟包不難為!”
過了一陣,四周仍是一片寂靜,哪來烏的信號?
裴四明內心竊笑,卻當然不敢形諸於外,他知道自己這位拜兄是氣糊塗了,否
則不會鬧這種離譜的笑話,想想看吧,人家千方百計,躲的就是正面朝相,假若給
了信號,豈非痕跡全露?拿磚頭砸腳背的事,誰有這等呆法?
莊有壽氣淋淋的道:“他娘,竟是沒有半點回音,說不定人早跑了!”
裴四明打著哈哈道:“大哥寬念,既便人跪了,不須多久他們也會獲悉此事,
姓韋的丫頭攢在我們手中,還怕她長翅膀飛啦?只要飛不了,就不愁楊豹那一伙青
皮混子不向我們低頭,聽說繆千祥對他這個未過門的老婆,死脫得很呢!”
莊有壽一言不發,調頭就走,裴四明趕忙踉上去,低聲下氣在一邊解釋著,兩
邊的牆頂瓦面上,但見人影奔掠穿走,護著鳥篷車重又離開胡同口……繆千祥呆呆
聽完汪來喜的敘述,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樣愣在那兒,彷彿三魂七魄,全叫韋秋娘給
帶走了。
汪來喜非常關切的道:“樁兒.你用不著這樣失魂落魄的,事情沒有你想像中
那麼嚴重,我們幾個老哥哥總要設法把秋娘給救出來,在姓齊的放回去之前,諒他
們也不敢讓秋娘受委屈……”
楊豹一拍桌面,卻歎息著道:“真是百密一疏,怎麼先前就沒想到莊有壽這些
王八蛋會來上這麼一手釜底抽薪?設計得好好的一樁行動,如今完全泡了湯不說,
還叫人家拿了我們的七寸!”
依在竹床上,沒精打采的姜福根接口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充其量放
人就行,將姓齊的換回韋秋娘,彼此至不吃虧。他們還能怎的?”
汪來喜沉重的道:“你想得倒簡單,拿人換人,該怎麼個換法?對方骨子裡打
的是什麼主意、如何行事才不致上當?這些細節都要詳加斟酌,萬一交了齊靈川換
不回韋秋娘,我們的樂子可就大了!”
姜福根雙眼一瞪:“‘白麒麟幫’要真敢這麼惡毒,老子將心一橫,先把姓齊
的宰了再說!”
沉默了很久的潘一心不由“嗤”了一聲:“你省省吧,姜三,秋娘的一條命還
握在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如何由得你這般胡搞?”
兩手抓扯著頭髮,繆千祥忽然嘶吼起來:“莊有壽、裴四明與他們那一乾土匪
強盜,全是些孬種外帶死不要臉的東西,有本事衝著我們兄弟來,綁架一個姑娘家
是什麼英雄行徑?還闖道混世哩,都混到狗身上去了……”
汪來喜忙道:“沉住氣,樁兒,裕安毋躁,稍安毋躁,法子是人想出來的,事
在人為,我就不信鬥不過那群裝一腦袋豆腐渣的粗胚!”
“我是怕秋娘受他們的侮辱,被他們糟蹋……天啊,都是我害了秋娘……”
汪來喜呵慰著道:“別老朝壞處想,樁兒,我不是說過了麼,姓齊的還在我們
手上,他那票熊人便不敢亂來,否則,不怕我們將姓齊的零碎片了?你放心,這件
事我包管替你辦得圓圓滿滿,還你一個清白如玉的未婚妻來。”
繆千祥像在呻吟般道:“來喜哥,我已亂了方寸,秋娘的事,千萬疏忽大意不
得,務必求你深思細算,救她出來,切切不能有一星半點的失閃……”
乾笑一聲,汪來喜拍拍胸膛:“你釋懷吧,樁兒,我要自己兄弟媳婦和保不住
,還稱什麼‘巧班才’?不如回家放牛算了,砸招牌的事,焉能不盡心力?”
姜福根有氣無力的道:“今晚上就待換人了,來喜二哥,你已經想妥法子不曾
?”
吁了口氣,汪來喜帶幾絲倦意的道:“昨夜折騰了一宿,到現在尚未合眼,腦
子裡亂哄哄的,一時還理不出個頭緒來,且容我困上一覺,解解乏,巧計妙著就源
源而生了……”
楊豹道;
“那你早點歇著吧,伙計們,別擾了來喜清夢,大家外頭幹活會!”
繆千祥木然站起,拖著兩條腿木然走出去,動作僵硬沉滯,雙眼發直,光景像
是犯了失心症,叫人看了,還真難受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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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霹靂全鴛盟】
不到中午,汪來喜就睡醒了,他獨個地溜到鎮上兜了一圈,匆匆忙忙又趕了回
來,背上揹著一隻竹簍子,也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便就著屋側空地,拼拼湊湊的
把其中玩意搬弄起來。
等到入晚,汪來喜才算工作峻事,卻累得面頰垂塌,兩眼發花,一雙手膀子都
幾乎抬不起來啦。
潘一心檢視著汪來喜堆進屋裡的這些東西,不禁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
感覺——那是十幾節五寸長短、龍眼粗細的青竹筒,一頭是竹節做底,另一頭用皮
紙密封著;另有七八枚扁扁凸凸,狀若圖盤似的鐵質物事,每一枚圓盤的側沿都留
著一個小孔,半卷黑色引信,便接在小孔之內;最奇怪的一樣物件,乃是一面網兜
,烏黝黝的麻絲網兜,網兜的頂端,延連著一根極為細韌的長索,另外,還擺著一
個拳大的滑輪,就是這些玩意,竟耗費了汪來喜一個下午的辰光,至今,他午膳尚
未用哩。
姜福根這裡翻翻,那裡弄弄,莫明所以的道:“真搞不懂你,我說來喜二哥,
你折騰了這一下午,弄出這麼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不知有什麼用途。看在眼裡,
實在叫人莫名奇妙……”
汪來喜灌下一杯茶,把含在口中的茶汁“咕嘻嘻”翻漱著,然後又“咯”聲吞
下肚去,抹了抹嘴角的殘漬,他嘿嘿笑道:“好叫你開開眼界,增增見識,姜三,
看到那十幾節
細竹筒啦?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飛焰箭’,單手執握竹筒,拿皮紙密封的
一端向前,對著硬物猛慣,竹筒便會立時炸裂,烈焰飛濺,燒起人肉來宛如烤豬…
…”
姜福根乍舌道:“一隻小小的青竹筒,竟有這麼厲害法?倒是看它不出!”
汪來喜得意洋洋的道:“最好你是不要嘗試,姜三,這玩意一旦發威,能把你
炸沒了影;再來,你們注意到這幾枚扁凸的鐵盤子啦?
卻休要小覷了它,鐵盤子中間緊塞著火藥,將它理在地下,點燃引信,鐵盤子
就會爆開,它是由下往上爆,一傢伙可以炸碎一窩子活人,不過引信得穿過一條軟
木管同時理進土裡,這樣點起來才不至洩出火花,被對方發覺。”
姜福根不覺遠遠避開那些故扁圓形鐵盤,語氣裡流露著幾分戒懼:“來喜二哥
,這玩意,呢,不會自己爆炸吧?”
汪來喜笑道:“當然不會,否則你剛才摸摸弄弄的,豈不早炸開他娘的了?”
潘一心問道:“這東西也有名稱?”
又倒滿茶杯喝上一口,汪來喜頷首道:“我叫它‘隱地雷’,專門埋設在敵人
可能大批聚集或出入的地點,燃起引線,炸他個人仰馬翻!”
坐在木桌邊,原是愁眉苦臉的繆千祥,亦不由引發了好奇心,他指著那面網兜
道:“來喜哥,這面漁網似的東西又是做啥用的?看似漁網,面積卻較小……”
汪來喜興致勃勃的道:“這是‘遁天網’,救人用的,樁兒,你家媳婦能不能
逃出魔手,端靠這面‘遁天網’了,我以前試驗過幾次,靈得很哩!”
眼珠子不停打轉的楊豹,有些迷惑的道:“先不說如何拿這面網子救人,來喜
,那附連著的轉軸又是什麼個作用?”
汪來喜詳細的解釋道:“原是二而為一的設計,就以‘勾子胡同’的地形來說
,是條寬敞的巷道,兩側人家的後院裡大多種得有百年老樹,綠蔭如蓋,枝丫盤錯
,咱們不妨選擇上一棵位置合適、枝幹粗實的樹叉,先把這‘遁天網’經過滑輪支
點業已固定好的樹叉垂扯下來,平舖於地,網上灑些落葉塵土什麼的為掩蓋,頂頭
的長索繞經滑輪貼著牆壁懸掛,叫他不易察覺,然後,幾個伙計站在院子的另一邊
,也就是垂掛長索的樹又底下,只要聽到一聲暗號,眾人合力拖扯,被救的目標便
被網兜卷裹而起,遁空飛走……”
潘一心忙道:“慢來慢來,來喜二哥,我們將要搭救的人,如何才能知道網兜
的位置,從而恰巧站到其上?”
汪來喜笑道:“問得好,這就要靠事先的指點了,而暗示明喻的方法很多,臨
機方可應變,秋娘心眼兒靈活,要和她溝通,該不致太過困難。”
楊豹插口道:“照你的說法,來喜,事先還要前往現地佈置一番了?”
汪來喜道:“當然,猶得我親自去才行,姜三一個充我的下手就足夠啦。”
姜福根咕映著道:“像是看我特別顧眼一樣,什麼事都缺不了我這一份……”
那一頭,潘一心哈哈笑道:“能者多勞嘛,至少出了事你跑得快,回來送個信
最稱硬噹!”
“呸”了一聲,姜福根罵道:“肥點子,就不會說些好聽的?”
楊豹又謹慎的道:“至於人質的交換,來喜,你是個什麼說法?”
汪來喜正色道:“照目前的情況而言,豹哥,銀子怕是不好到手了,我的高思
,只要秋娘能夠平安回來,財物方面,倒不必過份強求……”
楊豹苦笑道:“虎嘴攫食,本來不是樁易事,得了算白揀,不得也沒折損什麼
,我固然遭了幾天罪,他們亦饒上一個齊靈川,彼此是扯平了,其他想頭,如今哪
還談得上了?”
潘一心道:“辰光不早,來喜二哥,你和姜三也該上路了!”
汪來喜站起身來,一邊囑咐繆千祥:“樁兒等會出去幫著賣野藥的看守齊靈川
,旁黑把姓齊的新堂屋移掛到前院裡,是為了方便我們談話,可別吃他得機跑了!
”
繆千祥答應著走向屋外,楊豹正對汪來喜殷殷叮嚀:“你兩個早去準備,今晚
起更時分換人,還得來喜預定步驟,千萬不能臨時亂了陣腳,我們也會提早趕到集
合地點……”
於是,汪來喜與姜福根略作抄扎,把地下堆置著的各般寶貝歸攏在竹籠裡,兩
人合抬,搬到外面,這一趟,他們趁騎馬入鎮。
起更時分。
天上,仍有疏星,仍是半弦月。
楊豹與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繆千祥哥兒五個業已在汪來喜事先安排好的
隱密處所守伏著,這一遭,連“賣野藥”的崔鰲都上了陣。
那張肉票齊靈川,也被安置在附近一個冷僻地方困覺,楊豹兄弟們不會點穴之
術,卻懂得如何將人綁得結實,再加灌上半碗蒙汗藥,齊靈川此刻可服貼極了。
在汪來喜的設計運籌下,他們兄弟每個人的隱伏處都經過特別的安全考慮同實
效運用,無論是地形地物的掩護,進退的出路,應變的捷利,全已做過通盤衡量而
選擇了最適當的位置。
現在,時辰已到。
與昨夜的情勢一樣,仍是蹄聲在前,車聲在後,仍是十多條人影上牆登瓦,仍
是莊有壽和裴四明進入巷中,當然,左右還跟隨著三名手下。
裴四明在巷底的香調前站定,雙手叉腰,氣沖牛斗的叱喝起來:“兀那楊豹同
楊豹的一干狐群狗黨給你家裴爺聽著,眼下已到了換人的辰光,還不趕快夾著尾巴
滾出來回話?”
莊有壽故意陰著喉嚨道:“老子們可沒多等,風聲早已放遍了這‘馬前鎮’,
任你們裝聾作啞,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檔子交易,除非,嘿嘿,你們是不想叫那蔥白
水淨的花姑娘朝下活了!”
回應著他的話尾,香祀上頭張家後院的牆頂,一條身影突兀冒升,人站在牆頭
,像是一根隨風搖擺的竹竿——不是姜福根是誰?這位“一陣風”先是冷冷一笑,
才大馬金刀,若有所傳的發話道:“少他娘在那裡雞毛子喊叫,老子們不受這個唬
;姓莊的,姓裴的,你們不中用栽了斤頭,卻拿著一個無拳無勇的女孩施威,橫加
擄劫,暴虐相同,你們還算是些闖道混世的角色麼了哦呸,簡直丟人顯眼到了姥姥
家!”
斐四明注視著牆頂上的姜福根,厲烈的道:“你狂你狠吧,我們兄弟現下不與
你幾個計較,且等我齊二哥人換回來,咱們是騎在驢背看唱本,還有得瞧!”
姜福根大聲道:“那鳥操人不愛的齊靈川,拴在我們手裡不但累贅,更且惡的
慌,能早一刻送他出去,算是燒了高香,不必廢話,你們先把韋姑娘送過來!”
裴四明重重一哼,粗聲道:“我們要先看到齊二哥,才能讓韋秋娘現身——”
牆頭上的姜福根兇悍的道:“做得美夢不是?姓裴的,論武功,你們強,講人
頭,你們多,齊靈川只要一亮相,你們要不仗勢硬搶,才叫有鬼,這種邪當,我哥
兒是萬萬不上!”
回頭看了莊有壽一眼,裴四明低聲問:“大哥,如何?”
莊有壽惡狠狠的道:“便依了他們,娘的,跳梁小丑,我就不信能玩得出什麼
花樣,遲早也叫這幾個狗東西倒翻肚皮橫躺著!”
裴四明微微點頭,提高嗓門道:“好,爺們就慷慨一遭,也叫你們這干雜種瞻
仰瞻仰爺們的風範氣度!”
說著,他向身邊的一名手下打了個暗號,那人奔向巷口,頃刻間,車輪滾地的
輔股聲緩慢傳來,昨夜出現過的那輛單轡烏篷車,又已再度出現。
等車停定,裴四明哈喝一聲,車簾掀起,仍是那兩個彪形大漢,左右挾著不斷
掙扎的韋秋娘跳了下來。
兩名大漢挾著韋秋娘走到香詞之前,裴四明“呼”的抖亮折子,讓青紅色的細
微光焰在韋秋娘旁閃耀了片刻,才熄滅火光,呼喝著道:“看清楚了吧,姓韋的娘
們已經帶了出來,該你們讓齊二哥亮相啦!”
韋秋娘一張清水臉兒,被那毒森森的火折子光芒一映照,雖是須臾之間,卻已
明顯出她形色上的驚恐與憔悴,好不可憐生的,牆頭頂的姜福根不覺得什麼,躲在
右側樹丫中的繆千祥卻感到心腔子一陣絞痛,險險把持不住,跌落樹下!
裴四明獰笑如鬼,又在吼叫:“不要想動歪腦筋,人擺出來了,你們也只能幹
瞪眼,若不交出我齊二哥,這個丫頭現在是活的,轉眼就會變成死的,包管叫你們
汗毛都沾不上一根!”
姜福根道:“只要你們不搞鬼,有誠意換人,我兄弟亦斷不會節
外中枝,另出花巧;姓裴的,稍等一歇,這已派人去提押齊靈川啦!”
像是“提押”二字聽著刺耳,裴四明“呸”的往地下少了口唾沫,咕咕咬咬不
知在咒罵些什麼。
過了盞茶光景,莊有壽已是等得不大耐煩,他仰起脖子,火爆的叫嚷:“你幾
個狗頭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韋秋娘我們早早就帶來現場,我們的人卻遲不見影,怎
麼著?是打譜來邪的麼?”
姜福根目光一閃,朝左側牆項指了指:“少發熊,曙,那不是來了?”
眾人的視線立即移注他手指的方向,不錯,是有兩個黑呼呼的人影正好由牆頭
上跳了下來,後面一個押著前面一個,前面的這一位身材粗胖,行動瞞珊,似乎還
加了綁,押人的朋友高頭大馬,形態膘悍,手上還拎著一把板斧——哈,他並非別
人,“賣野藥的”崔鰲是他!
崔鰲押著的人,當然亦不是齊靈川,這一刻,齊靈川尚在某處睡他的大頭覺哩
,假扮齊靈川出現的,是潘一心,潘一心體態肥胖,黑暗裡,與齊靈川的身影約略
相仿,如果不出聲,非得靠近了還真不易分辨。
莊有壽左右的幾名手下提起傢伙便待逼近,崔鰲的大聆斧作勢揚起,厲吼道:
“通通給老子站住——韋姑娘不先放過來,休想釋回姓來的,哪一個膽敢妄動,老
子一斧頭下去,也叫你們只能得回個死人!”
摸摸鼻子,裴四明嘿嘿冷笑:“還真有點架勢哩,娘的皮,人已攢到手掌心裡
,卻愣要張牙舞爪,不服那口氣,這狗娘養的分明是活膩味了!”
擺擺手,莊有壽陰整的道:“事情就快結束了,可別在最後一步上出差池,齊
老二還在他們手裡,眼下好歹仍得讓著點,老三,不妨先押著姓韋的小娘們過去,
記住動作要溫和小心,千萬別驚著了那山漢!”
裴四明與莊有壽之間,像是早已默契,他點點頭,獰笑道:“你寬念,大哥,
驚不著他,等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啦!”
莊有壽“嗯”了一聲,自己一派灑脫的朝後退了兩步,裴四明伸手抓牢韋秋娘
瘦怯怯的肩膀,推著她往崔鰲站立的地方湊近,腳步移動間,不忘先發聲招呼:“
二哥,齊二哥,你還好吧?忍著點,馬上就脫離苦海嘍……”
崔鰲與潘一心腳邊,即是“遁天網”舖設的位置,這時,潘一心故意扭動身體
,嘴裡嗯哈不清的出聲,表示他口中塞著東西,難以回答;裴四明彷彿接受了他的
暗示,又前咕著咒罵起來。
雙方的距離,不過是五六丈遠近,裴四明押解著韋秋娘向前走,動作雖慢,也
眨眨眼就到了跟前,於是,潘一心縮肩垂著,仍不停扭動身子,崔鰲則在額頭上冒
出了冷汗。
隔著崔鰲還有四五步左右,裴四明已停止前進,他目光銳利的打量著潘一心,
嘴裡卻衝著崔鰲輕喝:“人已帶過來了,還不趕快放回我齊二哥?”
崔鰲猛力一推潘一心,大叫著:“還你的人——”
潘一心半是藉著崔鰲猛推的力量,半是發足一股力氣前衝,肥壯的身體,頓時
像頭瘋牛般撞向裴四明,裴四明意外之下,不由驚呼一聲,自己要躲,還不得不攔
扶潘一心一把,剎那間二人已跌做一團,潘一心往下倒,左腳後彈,不偏不斜的端
上韋秋娘臀部,韋秋娘踉蹌前傾,已被崔鰲順勢拉到“遁天網”之上。於是,但聞
“呼”的一聲,網地卷飛而起,在半空中一個晃蕩,業已吊升至一家後院的高牆之
後,林幽深處。
一切的過程,都在瞬息間發生,也在瞬息後結束,快得像是腦子裡閃動的一串
意念,像是飛速明滅的電光石火,於人們勝目結舌,不知所措的愕然裡,所有演變
即已成為過去。
潘一心尚在地下與裴四明翻騰扭打——現在,裴四明總算知道這不是他的齊二
哥了。
於震驚過度後的須臾,莊有壽宛如吃多硫磺末般跳了起來,狂聲怪吼:“我操
你們的老娘啊,這些三八羔子逛了我們,你這群呆鳥猶在發什麼愣?還不快快衝上
去給我殺,給我宰,給我半口不留?!”
旁邊的幾名大漢驚魂甫定,連忙發一聲吼,提刀便沖,莊有壽雙手倒翻,背後
交叉揹著一對“尖矛斧”也旋到手中,他雙斧並舞。模樣活像要吃人般跟著撲來。
便在此刻,一聲爆炸霹靂似的響起,煙硝碎石夾雜著一道火光上揚,前面的四
五名“白麒麟幫”朋友首當其沖,宛如幾隻破木偶般被炸飛半空,又發著那種不似
人聲的哀嚎紛紛墜落,空氣中充滿了嗆鼻的火藥味,充滿了令人作惡的血腥氣……
心膽俱裂的莊有壽連滾帶爬的向後躲避,尚不待他摸清哪兒才是安全處所,又一記
爆響起自他的腳下,火光四濺裡,這位“活斧”便起了空,五藏六腑剎時溢他遍地
!
第三次爆炸聲再起,好像錦上添花,卻沒啥玩意可炸了。
篷車上的把式,早被崔鰲一斧背砸翻,而潘一心趁著裴四明在“隱地雷”爆開
的一怔間,亦將模自靴筒的短刀送進這位“角蛇”的胸膛之內——他當然明白自己
是如何僥倖,設若不是以這種違反常規的方式打鬥,只怕姓裴的此時已將他活拆了
!
突兀裡,有幾溜火焰伴著陣陣爆炸聲傳自右側的院牆後,而十餘條人影剛從巷
口及兩邊屋頂掠來,連續的四次爆炸便布成了一片煙幕火網,掀得人仰馬翻!
煙霧瀰漫中,炙熱的氣流陣陣波蕩,嗆得人喘不過來,潘一心伸手抓住崔鰲,
拖著他跌撞撞的奔向巷底……崔鰲的山居木屋,群英畢集,笑語喧騰。
燈光雪亮,還掛起兩隻褪了色的紅油紙燈籠,透幾分洋洋喜氣。
韋秋娘也不再害臊了,小鳥般依在繆千祥懷裡,繆千祥則只會咧嘴傻笑,和日
間的愁眉苦臉相比,活像換了個人。
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崔鰲四個,頭面手足上布滿斑斑焦痕灼傷,連衣衫
上下也燒破好些洞眼,人看起來糟黑髒烏,全不怎麼像樣,但他們卻恍若不覺,一
個比一個開心。
囫圇完整的只有二位——楊豹和繆千祥,包括韋秋娘都受了點擦傷。
這次同“白麒麟幫”的衝突,鬥心鬥力,他們總算得了一個全勝,卻也勝得好
不艱難兇險,潘一心老是惦著件事,找個間歇,他問汪來喜道:“來喜二哥,就在
我與崔鰲逃出‘勾子胡弄’之前,忽然看到右邊院子裡冒出幾溜火焰,還帶著爆炸
聲,那是怎麼回事?莫非另有相好的摸後門上啦?”
汪來喜正拿一條油污的面巾在擦瞼,聞言之下,不由呵呵笑道:“一點不錯,
潘肥,還記得咱們在搭救豹哥的時候,於那爿廢棄的農舍之前,暗裡窺及的兩個白
衣人?”
潘一心道:“當然記得,姓齊的不是叫他們什麼‘一青二白’麼?”
汪來喜笑道:“就是他們,這趟他們三個找上姓莊的一伙,不知准備著合干一
票什麼買賣,但可以確定的是,‘白麒麟幫’半截腰上出了這樁紙漏,買賣是干不
成了;大概他們彼此之間有過約定,琢磨著擺乎了我哥幾個再接著辦事,那‘一青
二白’三位便不得不幫姓莊的一把,因此巷子裡正熱鬧著,‘一青二白’就悶不吭
聲的從後頭摸了上來,他們摸上來的時節,亦正是秋娘由網兒兜著蕩過來的一剎!
”
姜福根罵了一聲,接口道:“還是我先發覺的,他娘那三個兔崽子卻好一付身
手,我才往前一攔,三個人鬼也似的圈了上來,我招子尚未瞥清,腰眼上已挨了一
記,不知是被什麼東西打的,竟差點打叉了氣,我順勢滾向地下,來喜二哥的‘飛
焰箭’業已出手,他老人家亦是夠狠促狹,‘飛焰箭’不是衝著人擲,乃是對著那
三位的兵刃投射,當然啦,人家揮動傢伙就待磕落,火藥箭碰上硬物,轟轟連響,
‘一青二白’立時變成了三條火蟲,卻也沒翻騰幾下就動彈不得了……”
汪來喜雙手一拍:“這叫剃頭拍巴掌——完事啦。”
楊豹瞇著眼道:“來喜,那齊靈川,咱們待如何處置他?”
做了個詫異的表情,汪來喜道:“這還用問?豹哥,你說說,如果姓齊的得命
回去,咱們兄弟往後尚有好日子過麼?”
姜福根道:“來喜二哥才不是講明了?我兄弟伙與‘白麒麟幫’之間的架子,
正如剃頭的拍巴掌——完事啦。”
楊豹默然,心中卻不無感觸,固然福禍無門,唯人自招,固然因果報應,只爭
遲早,但血淋淋的事實,卻總是令人難以釋懷的……不知什麼時候,繆千祥已經挽
著韋秋娘走出屋外,自帶角懸掛著的紅油紙籠光暈投灑下,兩個人正依偎好緊,粉
濛濛的華輝,雖有點褪色,卻仍掩不住那一片胯麗馨芳,在這一刻裡,他們的世界
,大概不會有別人了吧?
夜空中,疏星閃爍。
有半強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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