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博命】
終於,金經魁從黃袍掩遮著的後腰帶上拔出了他的刀,那是一把又粗又短的方
頭刀,刀刃泛著暗藍的光,削薄而鋒利,刃口的薄利與刀背的鈍厚鑄成適度的對比
,這把刀顯然是把道地的殺人刀,令人瞧著就會興起一種裂肌入骨的顫慄。
谷唳魂卻恍同不見,他的雙刃斧倒拄於地,臉色平靜,呼吸均勻,宛如這片刻
前後,他自己毒性壓制下去了。
金經魁踏前一步,僅僅一步,便像懂得縮地術一般到了谷唳魂面前,方頭刀居
中猛斬,看似招拙力笨,卻隱帶風雷之聲!
仍然挺立不動,谷唳魂曉得對方這一刀難以硬接,但非達沾衣觸體的時候決不
能大意閃避,因為這一刀只是起式,殺著便蘊藏在起式之後,那才是追魂奪命的真
玩意!
方頭刀正面砍落,果然在距離谷唳魂腦門三寸左右的光景猝彈兩側,兩刀中間
連成一道無懈可擊的刃帶,不見光華、不見寒芒,卻將目標四周的退路封了個死!
突起的削銳勁力,刮得谷唳魂發飛衣揚,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他照樣能幹須
臾間分辨細微——刀刃急密並出,看似不差先後,但因為發力的慣性使然,右側刀
稍稍突前,他的雙刃斧便驟起右截,硬生生的驟起右截!
星點噴濺似明滅的鬼火,金鐵的撞擊聲已跟不上動作的流程,谷唳魂身形暴翻
丈外,才傳來那嗆啷的一響!
對於谷唳魂使用這樣的方法化解刀式,金經魁不禁頗覺意外,他卻沒有絲毫遲
疑,隨影而上,眼看方頭刀甫始上揚,竟又不可思議的出現於下盤,刀鋒參差仰逆
,倒若一張早已候著的獅口。
正處於血氣翻湧情況中的谷唳魂,在身軀下落的一剎雙刃斧凌空施掄,只一轉
,人已藉著斧旋之力斜掠九尺,沾地之前,斧鋒反揮,彷彿流焰閃掣,逼得再度追
到的金經魁匆忙躲讓,大罵不絕。
是的,金八刀素以八刀稱勝,八刀之下不存活口,眼前已經施展了四刀,四刀
以後,谷唳魂尚毫髮未損,依舊好漢一條。
這一次足尖觸地,谷唳魂幾乎就待嘔出了五臟六腑,他已不能再加掩隱,無法
繼續撐持,他身子痛苦的佝僂著,四肢都在痙攣,他張大嘴巴,一聲一聲粗厲的喘
息,雙刃斧拄在泥面,不停抖動,模樣就像一個酩酊大醉的酒徒!
金經魁在一怔之後豁然大笑:「好身手,好本領,谷唳魂,但任你如何剽悍,
今天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哈哈,不是不倒,時辰未到,現在,你的吉時臨頭了!」
谷唳魂在喘,在抽搐,軀體就似差點扭成了一團,他沒有回話,也沒有精力回
話,在恁般磨煞人的煎熬下,他只想著金經魁的剩餘四刀待要如何展現!
隔溪的「毒樵子」潘白更是興奮,一邊高聲喝彩,邊得意洋洋的叫著:「金老
大,我可沒有誑你吧?姓潘的手段高是不高、妙是不妙?我早說過啦,天下哪來的
金剛不壞之身?谷唳魂這下死定了哇!」
金經魁眼皮子也不撩,只冷冷回應了兩句:「少在那裡雞毛子喊叫,你要行,
怎麼不過來鬆散鬆散?」
潘白乾笑著不敢再拿言語,其實他表面陪笑,心裡卻恨不能也在金經魁身上佈
施幾條毒蟲,宣洩一口他娘的怨氣!
堵在左側的「飛猴」聶靈,認為時機不可輕失,他壓著嗓門低呼:「金哥,我
們動作得快,此刻下手,姓谷的必無幸理,若叫他緩過勁來,只怕又要大費周章—
—」
金經魁泰山篤定的道:「他這一輩子別想緩過勁來,『精靈蟲』的毒性一旦發
作,便蔓延極快,循著血脈侵腑蝕心,不用多久,姓谷的就會全身發痺,四肢僵硬
,連口氣都喘不動啦。」聶靈謹慎的道:「金哥可有絕對把握?」金經魁笑了笑:
「潘白那點小玩意,我清楚得很,且在用材施料之前,他早已向我做了說明,這『
精靈蟲』的功效不錯,對付谷唳魂,最叫合宜,你等著瞧吧,我們就這麼乾耗著,
亦足可耗死姓谷的!」
聶靈咬著牙道:「不,金哥,我要親手殺他!」
另一頭的聶巧也雙目血赤的道:「金哥,我臉上的這一記不能白挨,讓姓谷的
自行挺屍,豈不是便宜了他?」
金經魁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好吧,你兩個便琢磨著下手,可得多加小心,
傷虎反噬,最是凶暴難防!」
以谷唳魂現下的情形來說,聶氏兄弟心目中根本已不把他當做一頭傷虎,而是
以一頭死虎視之,虎雖凶暴,乃是反映活著的時候,對一頭快要死去的老虎,只要
挑地方下刀就行,何畏之有?
聶靈猝然一個旋轉到了谷唳魂近前,雙手飛揮,那一對魚腸短劍冷電閃縮,映
現著不規則又雙化幻奇的光束,從七個不同的角度聚射向谷唳魂的軀體,聶巧更是
刀芒賽雪,摟頭蓋頂正對谷唳魂劈落。
雙刃斧突兀抖起一蓬光雨,當繽紛又密集的光雨噴灑於瞬息,那種鬼泣也似的
呼嘯聲便割裂空氣,在人們的耳鼓間激盪,聶靈與聶巧兄弟的三件兵器剎時顫彈歪
斜,失去準頭,但兩個人卻半步不退,雙雙奮起再撲,下死命的攻擊谷唳魂身上要
害,劍如蛇信吞吐,刀若弦月翩飛!
金經魁神色倏變,大吼一聲:「快退——」
就在這兩個字的迸跳過程中,谷唳魂身形猛的打橫平翻,躲開了短劍原來所指
的心臟與小腹部位,也躲開了大彎刀待要斬切的頸喉要害,當然他亦難以全身而退
,短劍沒有刺中心臟及小腹,卻在他的腰肋間劃破兩道血槽,大彎刀不曾切上頸喉
,便削起他肩頭一塊人肉,可是如此的血肉犧牲,並非沒有代價,代價還十分可觀
,當他肌綻血濺的同時,他的左時抬撞雙刃斧的斧桿,斧面便出人意表的斜揚而起
,快得不可言喻的斜揚而起,就丈量得如此準確,剛好切入聶靈的胸膛,然後斧刃
暴彈,藍芒溜瀉中又倏然斬進聶巧的頭顱,斧刃的冷焰只是閃映了一次,卻在一次
不及人們瞬目的短促空間裡奪去了兩條性命——谷唳魂脫身六尺之外,聶家兄弟那
兩聲不似人聲的慘號才迸裂而出,更透著恁般怖厲淒怨的韻味!
這一剎間,金經魁人已到了谷唳魂上空,方頭刀翩舞而下,有如千百雙蝙蝠的
翼影,流旋穿織,漫空飛掠,眼底所見,全是那浮沉湧合的薄利刀鋒!
這一遭,谷唳魂竟然不退不躲,他的雙刃斧暴揮猛掄,勁風呼呼中帶起芒彩如
虹,硬是強接對方招招落實,刀刀力猛的攻擊!
火花在迸射,金鐵的碰撞聲鏗鏘綿密,金經魁凌虛的身形起落不定,谷唳魂卻
被震得拋空翻滾,直甩兩丈之外!
兩丈之外的谷唳魂墜向地下,可是觸地的俄頃又拋空而起,這次的身形流奔卻
更遠更疾,懸虛一旋,竟到了五丈的間距方頭下腳上的躥入林叢之內。
正在喘息吁吁,卻暗裡得意的金經魁,剛待打譜觀賞谷唳魂墜地後的輾轉慘狀
,萬沒料到人家被他的力道反震,居然震出了這麼老遠,幾乎震到南天門去啦!
隔溪掠陣的潘白,忍不住失聲大叫:「不得了,姓谷的跑了他個丈人的啦!」
金經魁一愣之後怪吼如雷:「你們兩個算是幹什麼吃的?光在這裡乘風涼,看
把戲?老子手下已經折了一雙,你們卻連堵個半死的人都堵不住,不叫窩囊廢又叫
什麼?!」
那潘白不慍不火,怡然自若的道:「金老大,你且息雷霆,正如你所說,谷唳
魂已是一個半死的人,還能逃得多遠?咱們不用急,消消停停的追上去,包管追得
上!」
又是消消停停!金經魁氣湧如山,一邊往前追,邊回頭咆哮:「潘白,你再磨
幾句嘴皮子,便一個帶蓋王八也早鑽不見了!」
半大孩子般的楊小妙也忙道:「潘老白,這不是玩笑之事,咱們得趕緊幫著抄
上去,一朝走了活人,可就大大不妙了!」
於是,三個人分做三個方向,急急忙忙撲進林中;這片林子相當疏散,闊幅不
大,藉著沉暗的天光,亦大略看得清內中情景——林木蕭蕭,夜風徐徐,卻哪來谷
唳魂的身影?
鴻飛冥冥,不錯,就是這句話了。
金經魁猶不死心,繞著樹林裡外又搜了一次,結果仍是鴻飛冥冥;他站在林邊
,呆呆望著四周飄浮的煙藹,暮色聚攏,他臉上的表情比諸暮色更要灰沉。
潘白與楊小妙在林子裡碰上頭,當然知道煮熟的鴨子生了翅膀,兩個人躲得老
遠,不敢過來和金經魁搭腔,他們的心情與金經魁同樣的惶悚不安,充滿懊惱——
縱虎易,擒虎難,更麻煩的是,如何向背後拿錢辦事的主兒交持?
神情懾窒的目注金經魁扛著兩具屍體去遠,潘白又愣了好一陣,才拖著沉重的
腳步往前走,他的伴當「鬼娃子」楊小妙在後跟隨,也是一副垂頭喪氣,活脫死了
親娘的德性。
天色幽暗,遠近一片黝黑,走著走著,楊小妙到底憋不住了,啞著腔調出聲道
:「潘老白,這件事,咱們該怎麼辦?」
潘白沒有回話之前,先是一聲長歎:「怎麼辦?老金方才不是把話擺明了麼,
他先去見過那位出錢的主兒,表明始末,然後再拿言語,期限三天,叫我們到『榆
林鎮』、『客安老棧』聽回信……」
楊小妙愣愣的道:「那麼,我們去是不去?」
潘白嗤了一聲:「小妙子,你只是先天得了侏儒症,看上去才像個半大孩子,
實則你也年近四十,老大不小的啦,闖道混世亦有了年數,怎麼論起事未卻真像個
稚童?去不去?你敢不去還是我敢不去?慢說背後那個活祖宗我們惹不起,金八刀
又何嘗惹得起?眼下的光景,好比勢成騎虎,抽不得腿啦!」
楊小妙抹了把臉,悶著聲道:「金八刀一朝與那位主兒見上面,包管沒有好話
講,十成十會把責任往我們頭上推,潘老白,卻得好生想套說詞,別到時候叫姓金
的扣頂黑鍋。」
一腳踢飛了一塊石頭,潘白悻悻的道:「姓金的生了一張嘴,我們倒有兩張,
還怕說不過他?而且事實俱在,我們該辦的都辦了,並無漏失疏忽之處,情況起了
突變,是低估了人家能耐,這筆帳怎能算在我們身上?」
楊小妙愁苦著臉的道:「出錢的那一位殺人不眨眼,我們的申辯他要聽得入耳
還好,若是聽不入耳,麻煩可就大了,他要一橫心,潘老白,我哥倆性命難保!」
踢踢踏踏的走著路,潘白焦躁的道:「便有這層顧忌,莫不成爽約不去?」
楊小妙低聲道:「我正有這個意思,反正銀子業已到手,我們拼上尾數不要,
來個三十六著,走為上招,遠飄高飛,自有消遙日子可過,其他一切,去他娘那條
腿!」
潘白形色微變,急急吁了一聲,邊緊張的向四周探視,嘴裡埋怨著:「小妙子
,你他娘嗓門放低一點,不要口沒遮攔,胡說八道,當心隔牆有耳,萬一把這幾句
話傳揚出去,你我兩人才真正性命難保!」
嘿嘿一笑,楊小妙道:「荒郊僻野,一片坦蕩,休說是人,鬼影也不見一條又
有誰來聽我們壁腳?潘老白,窩囊亦不是這般窩囊法,我看你是叫人家嚇破膽囉!」
哼了哼,潘白阻著面孔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像你這樣出言無忌,信口扯淡
,遲早會出紕漏,你他娘活膩味了,我還嫌陽壽不足,摽不起你這份視死如歸!」
兩個人又往前趕了一程,楊小妙才繼續接話,這一次,腔調果然壓低了不少:
「我說,潘老白,我們是否真得去『榆林鎮』『客安老棧』?」
潘白沉沉的道:「當然要去,去了至多吃頓排頭,不見得有性命之危,若是不
去,就坐實了罪名,你也清楚道上規矩,背信毀諾會有什麼後果?尤其更是衝著那
麼一個對象,他要一發雷霆,我兩個就篤定完啦!」
楊小妙不服的道:「潘老白,道理不是這樣講,我們不錯每人拿了他一萬五千
兩銀子,並留著尾數五千兩事成後補,但當初談妥是下毒奪命便算交待,下毒是我
們的工作,奪命可就是金八刀的任務了,我們的這一段業已功德圓滿,宰個了姓谷
的乃是金八刀的無能,最多我們尾數不要,還能怎的?」
潘白凝重的道:「話是照這麼說,事實上我們也依約履行過了,問題是人沒有
死,姓谷的仍然活著,下毒奪命是連在一起的勾當,因為毒下得不夠利落,金八刀
才未能奪命,責任都沾得有,我們亦不能算是交待清楚,交待不清就拿了銀子走人
,你想他們嚥得下這口氣?屆時再加上金八刀旁邊一扇火,我們哥倆樂子包管大了
!」
楊小妙翻動著一雙眼珠子道:「潘老白,你是怎麼啦?竟像幫著那些人在說話
?」
嚥了口氣,潘白道:「不是我幫著他們說話,只是我不願自己騙自己,淨編些
理由為自己辯護,小妙子,你有你的一套,人家有人家的定規,立場不同,觀點互
異,要是我們到了現場,還有個說詞,若是避不見面,錯固是錯,對也變成錯了…
…天地這等廣闊,我可不甘過那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楊小妙沉默了一會,方道:「你是決定要去『榆林鎮』了?」
潘白頷首道:「除此之外,更無妙策,而且,我勸你也一同去。」
僵寂了好半晌,楊小妙才恨聲道:「我們是一條絲線上拴著兩個螞蚱,飛不了
你,也跳不了我,你待往虎穴裡鑽,我又能朝哪裡走去?不過,潘老白,我姓楊的
有言在先,如果此去之後,形勢直轉急下,我一旦賠上性命,到了西天極樂亦不會
與你甘休!」
潘白打了個哈哈:「小妙子,你想得挺美,假如我兩個真要挺了屍,八成是到
不了西天極樂之境,陰曹地獄卻怕早留著我們的舖位了。」
吐了口唾沫,楊小妙怒道:「你才要下地獄,休想拖上我墊背——」
黑暗中,風聲拂動,樹影搖晃,一個艱澀又虛弱的聲音傳了過來:「二位不用
客氣,一根絲線拴著兩個螞蚱不是?哥倆這麼好,索興一遭跳進阿鼻地獄吧!」
潘白與楊小妙聞聲之下,先是齊齊一怔,四眼互覷,又同時面色驟變,楊小妙
驀地一哆嗦,立時舌頭發了直:「這這這……這腔調……是是……是……谷……」
「谷」字下面的話卻噎在嗓眼,再也擠不出聲來,潘白亦是不由自主的渾身顫
抖,唇角連連抽搐,他目光四轉,縮著腦袋,不像一隻螞蚱,倒似一隻帶蓋烏龜:
「是……是谷唳魂……我的親娘……可不……正是谷唳魂的口音!」
楊小妙一邊東張西望,邊急著伸手拔取傢伙,心慌手顫,卻是連拔幾次都不曾
拔出,於是,暗影裡,谷唳魂緩步出現,踏地無聲,模樣彷彿是一個待報仇索命的
厲魄幽靈!
潘白與楊小妙兩人橡是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似的僵立當場,兩個人心裡全
急著想跑,奈何,雙腿重逾千斤,偏生拖拉不動,他們目瞪瞪的看著谷唳魂來到面
前,驚恐得連聲音都窒啞了。
谷唳魂的形狀也實在怕人,頭髮披散,臉色在死灰中透著暗青,雙眼流閃著惡
毒的赤光,全身上下血漬斑斑,那情景,要說他不是個追魂懾魄的鬼魅,其誰能信!
沿著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寒意又擴展到潘白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好像掉進
了一個冰窖,裡外都凍麻了,打譜開口,頸喉間的肌肉卻恁般僵硬,扯動之餘如此
艱辛,竟逼不出半句後來!
楊小妙卻在喘著租氣,呼吸一聲緊似一聲,宛如拉起風箱,又若犯了喘病,那
聲音聽在人耳裡,不得不替他擔心,擔心他會猛一下斷了氣。
站在三步之外,谷唳魂笑了,展露出一口慘白泛著瓷光的牙齒,聲調幽渺,仿
如來自陰冥九泉:「二位仁兄,真個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只這一日之間
,我們又第三度朝面了,這也叫做有緣,可不是?」
驟而打了個寒噤,潘白這才算還過魂來,他臉上的五官都在扭曲,嗓音跳顫有
點彈琵琶的韻味:「你……你你……谷唳魂……你真是個……是個打不死的程咬金
啊!」
谷唳魂的眼神銳利而冷酷,與他屠弱衰憊的外形絕不相稱,肉體的折磨與煎熬
,似乎並未影響他堅定求存的意志;微微向前踏近半步,他陰沉的道:「潘白,走
夜路會遇上鬼,綴了你們這一程,我這介於人鬼之間的異體可得現身了,你猜猜我
跟著二位是有什麼目的?」
潘白舌頭打結:「姓谷的……你,你欲待何為?」
谷唳魂鎮靜的道:「按說,你們算害過我,意圖置我於死地,眼下堵上了你們
,除了要取你兩條狗命外,根本別無選擇,以牙還牙,原是順理成章的事——」
聽出弦外有音,潘白急切的道:「姓谷的——不,谷朋友,以你的說法,我哥
倆還另有一條路走?」又笑了,谷唳魂道:「老猴崽子,倒是精滑得緊;不錯,我
尚留了一條路給你們走,走得通,你們來日方長,子孫滿堂,走不通,現在的一對
活人,只需眨眨眼就變成屍骸兩具,端等二位的挑揀了。」
潘白提心吊膽的道:「卻是說說看,只要我們辦得到,總會盡力順從谷朋友你
的心意。」
谷唳魂徐徐的道:「很簡單,你們幫我一個忙,我就放二位遠走高飛。」
潘白與楊小妙差不多同時出聲:「幫你什麼忙?!」
抬頭望著墨黑的天色,谷唳魂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潘白和楊小妙都呆了一呆,潘白嘴裡解啞謎似的念叨著:「解鈴還需繫鈴人?
解鈴還需繫鈴人……」
楊小妙這一次腦筋轉得倒快,他暗裡碰了潘白一下,低聲道:「潘老白,姓谷
——呃,谷朋友的意思很明顯,他中的蟲毒,要我們給他化解!」
心腔子蹦了蹦,潘白面孔發綠:「這……這卻如何使得?這不是明著和那位主
兒作對了麼?我們原是受托要谷某人的命,如今竟反過來救他的命,若是叫那一位
知道了,我兄弟兩個還朝何處找生路去?」
楊小妙也哭喪著一張孩兒臉道:「說得是呀……」
聽得一清二楚的谷唳魂,好整以暇的道:「二位,你們最好把事情想清楚,我
身中劇毒,原是被二位所害,換句話說,你們就是我殺身的不世之仇,假設我要因
此而死,豈會饒過二位性命?你們不幫我,此刻就得死,咱們好歹結伴上路,如若
相助,只待我毒性祛除,二位仍留得壽限綿長,月圓花好,至於那幕後指使的王八
蛋待要如何對付你們,則不知是若干年後的事了,很可能他永遠也找不著你們亦未
可言;二位,惹不起,莫非連躲都不會?」
楊小妙輕輕扯動著潘白的衣角,附嘴近耳:「潘老白,這檔子交易,你怎麼說
?」
潘白左右為難,急得直搓手:「我能怎麼說?不從這頭死,從了那頭死,兩邊
都是招惹不起的三世皇親,我又有什麼法子?」
於是,谷唳魂冷淒淒的一笑:「差別只在於一個早死,一個晚死,更在於一個
絕對死,一個大有可能不會死,二位仁兄,你們多用點腦筋琢磨琢磨吧!」
潘白額頭冒汗,喘息粗濁,拚命尋思著主意,楊小妙又湊在他耳邊道:「潘老
白,你看我們要不要冒一次險?」
把眼睛盯著楊小妙看,潘白是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的神情。
楊小妙的聲音更低了,幾若蚊吶:「我看姓谷的說不定是虛張聲勢,故意嚇唬
我們,他這模樣,業已透著油干燈盡的味道,八成是撐持不下去了,咱們再耗他一
陣,等姓谷的體能反應稍一潰散,我兩個一齊出手,大有制服他的希望——」
大大的搖頭,潘白也不得不將嘴巴湊進楊小妙的耳朵上:「這法子乃是個下下
之策,是個自行找死的法子,虧你這個豆腐渣腦袋怎麼想得出,他娘前事不忘,後
事之師,你也不考慮一下咱們這几子把式夠不夠看?連金八刀和他的『天地猴』都
佔不著姓谷的便宜,我們又如何靠得上邊?別看姓谷的此際要死不活,奄奄一息的
那副德性,一旦動起手來,絕對是個要命的煞星,你我二人加起來亦抗不過他的三
招……小妙子,你不想活只管去挑逗姓谷的,我還打譜活個月圓花好,壽限綿長!」
楊小妙不滿的道:「我這是在與你商量,要怎麼辦大家步調一致,求個兩全其
美,你老是把後果責任朝我身上推,未免太過自私!」
潘白大聲道:「不管怎麼說,你的法子決不能用!」
谷唳魂接口道:「那麼,我的法子應是可行了?」
乾咳一聲,潘白呵著腰道:「谷朋友,不是我們不幫你這個忙,實在是有所礙
難,萬一叫背後的那位主兒得了消息,我兄弟二人就走投無路啦,還請你行行好,
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
點點頭,谷唳魂微笑道:「成,我眼下就能行好為善,一併超渡你們。」
說著話,黑色的大氅輕翻,雙刃斧寒光一閃,斜斜舉起,谷唳魂臉上的微笑剎
時凝結,變得獰厲如鬼!
雙腿忽軟,潘白一個踉蹌幾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馬虎眼是斷斷打不過去了,若
不答應對方的要求,擺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條,若是答應,後果固然堪憂,卻乃未
來的事了,遠的不如近的,近的比不上現的,臨頭的災禍最是煎心破膽,此刻設若
不能保命,哪裡還有未來可言?
楊小妙反應更快,只見他重重抱拳,急切的道:「谷朋友切莫誤會,我們助你
一臂便是!」
谷唳魂目注潘白,形容酷烈:「你怎麼說?」
潘白忙道:「要不幫你,我們又去幫誰?谷朋友,祛除你身上積毒,我們算打
了包票!」
收回傢伙,谷唳魂突然一轉頭,低叱道:「好,那就看你們的行動了!」
潘白和楊小妙本能的隨著谷唳魂叱喝的方向望去,就在這一剎之間,兩個人同
時覺得腰眼微麻,呼吸頓阻,他們身子才只一晃,又通了氣,二位仁兄瞠目結舌的
瞪著谷唳魂,不知對方是在搞些什麼花巧。
唇角噙著一抹狡黠的笑意,谷唳魂道:「方纔有瞬息間的呼吸不暢,是麼?」
潘白和楊小妙愣呵呵的點了點頭,谷唳魂接著道:「很好,算是你們打過包票
了。」
潘白疑惑的道:「谷朋友,你的意思是?」
谷唳魂道:「二位既是深具誠意,有心相助,便不會吝嗇付出保證;剛剛我已
在二位身上施展了『封脈逆血功』,三十六個時辰之後,若不解除禁制,則筋脈遭
血氣逆沖,內腑爆裂,七孔流血而亡,二位受制之時,那短暫的呼吸窒迫感,即乃
真力入脈的反應,恐口無憑,這樣的保證方稱實惠,不知二位以為然否?」
以為然否?手腳已經動了,不以為然又管鳥用?潘白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悲憤,
他沙啞的嗓門像在呻吟:「谷朋友……這,這不是活擺道麼?我們允諾相助,便必
然出力,你又何苦來上這一手?事到如今,莫非你還信不過我們?」
谷唳魂冷漠的道:「信任是毒藥,潘白。」
楊小妙也淒淒哀哀的道:「谷朋友,如果,呃,如果萬一治不好你的毒傷……
我哥倆豈不要陪葬?」
亢烈的一笑,谷唳魂道:「你們害死了我,還怕替我墊棺材底?為了你們自己
好,務勞多費心力,而且,我認為越早動手越好,現在是一條絲線拴著三隻螞蚱了
!」
潘白又拭了拭腦門上的汗水,吶吶的道:「谷唳魂,你狠,還是你狠……」
楊小妙焦惶的道:「得快點動手解毒了,潘老白,谷朋友說得不錯,越早治療
越妙,一待毒侵腑臟,只怕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人來。」
潘白怒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他娘緊張個什麼勁?」
雙眉挑起,楊小妙也發了火:「我和你的兩條性命攥在朋友的手上,如何不急
?怎麼著,只這片歇,你又變成視死如歸的好漢啦?」
兩臂環胸,谷唳魂氣定神閒的道:「你們儘管吵吧,一待我毒發不支,我倒要
看看你們二位是否死得比我痛快!」
潘白鐵青著一張臉,長長吸了口氣:「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算我們走
背運,白白叫你揀了便宜,時辰不早,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動手祛毒。」
左手拇指朝北方一點,谷唳魂道:「過去半電路,有座山洞,約莫以前被什麼
獵戶樵子發現過,洞裡還留有蠟燭火石,洞外有泉水流經,取用十分方便,二位,
咱們啟駕吧。」
潘白傻了一會,才嘀咕著道:「倒是蠻仔細周全的,連療毒的所在都早找好了
!」
谷唳魂道:「命是自己的,且只有一條,自己不保重,誰替你保重?二位,請
啦!」
三個人以谷唳魂為首,往那座山洞的方向行去,一路上,谷唳魂硬是強撐著,
步履穩定,舉止從容,由外表看,誰也不相信他幾乎已接近暈厥的程度了!
一座小山,半山腰上果然有個石洞,相當乾淨清爽的石洞,一條山泉流經洞側
,沒有錯,取水也很方便。
楊小妙先在洞裡點亮燭光,又找著半片粗瓷缽舀了半缽子泉水,潘白則從衣袍
內取出一隻扁皮匣,啟開皮匣,一邊並排扣列著針鑷鉤剪,棉布軟帶,另一邊則是
瓶瓶罐罐的膏丹丸散,別看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有了這套傢伙,足可以懸壺
濟世了。
谷唳魂斜倚在洞壁上,臉色更形灰敗枯槁,呼吸也逐漸低弱,他卻大睜雙眼,
似笑非笑的道:「潘白,我有一種飄飄忽忽,騰雲駕霧的感覺,眼睛望出去一片暈
黑,身子似乎在往下沉,我好累,好困,大概快要暈迷過去了……」
潘白熟練的挑揀著他的工具和需用藥材,邊面無表情的道:「你放心困上一覺
吧,反正我們奈何不了你,更不得不像侍候祖宗一樣將你調治周到,正如你所說,
性命只有一條,自己不保重,誰替你保重?」
谷唳魂的眼皮往下垂落,聲如夢囈:「對……何況是一根絲線……拴著三隻…
…三隻螞蚱……」
楊小妙望著谷唳魂,低聲道:「潘老白,姓谷的暈過去了!」
潘白拿著用具藥材來到谷唳魂身前,端詳著谷唳魂灰白沉靜的面容,咬牙切齒
的道:「娘的皮,真恨不能咬下他一塊肉來!」
背著手的楊小妙不耐煩的道:「你敢麼?咬下他一塊肉,賠上你我兩條命,你
捨得我還捨不得;我說潘老白,別充狠啦,趕快動手療毒是正經,姓谷的要一嚥氣
,我們兩個除了喊天,也只剩喊天的份了!」
回頭怒瞪了楊小妙一眼,潘白咆哮著:「我操你個舅大爺,你倒有閒,在那裡
踱方步,還不快把水缽子端過來,燭火掌近,蘸濕兩塊棉布,聽我吩咐行事!」
楊小妙沒有吭聲,匆匆開始工作,瞧他取物執件的動作頗為自然利落,顯見是
充當潘白的下手充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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