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善緣】
谷魂可不管生玄是否自穹幽深處得到什麼啟示,他自有他個人一慣的行事法則
——雙刃斧的藍芒如電,一閃之下,已斬向生玄的咽喉!
仰首上望的生玄,好像能借空氣的波動與銳勁的流旋感觸到攻勢發起的角度,
他驀然吸一口氣,人已浮空而起,卻在浮起的剎那身形暴轉,左手揮處,寒光似雪
,就宛若炸開一團冰球般,無限晶瑩透亮,揮灑而下!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生玄的回應不但疾厲威猛,更且渾圓無瑕,如
同一種本能的反射般,那等自然而順暢,不落執意展示的痕跡——谷唳魂明白,這
他娘的「兩界行者」,果然不是省油之燈,眼前可算碰上麻煩了。
一個大側滾,谷唳魂斜掠七步,生玄的身形立時硬生生的扭轉向谷唳魂騰走的
方位,抬手處,又是冷焰飛捲,破空似嘯。
生玄的手中,不曾握著雷神的鳴杵,電母的光鏡,他手裡,只是一個拂塵,一
個銀絲蓬散,分如針雨,聚似團雲的閃亮拂塵,然則這只拂塵經過他的運用,就完
全不像個拂塵了,彷彿是一道奔騰的瀑布,一陣泛著星輝的狂飆、一條凝形的匹鏈!
谷唳魂不再移動躲避,當拂塵宛如芒矢,帶著閃耀的寒光襲來,他黑色的大氅
突然掄旋,雙刃斧抖起一片斜映的弦弧,像是殘月待沉,而殘月猶在人們的眸瞳中
浮現,斧刃卻極其怪異的自相反的角度猝出,生玄身形急起,「呱」聲暴響,一角
麻衣已隨著一溜血水揚飛!
於是,其他五位「兩界行者」便毫不猶豫的一齊圍上,五個人也和生玄一樣,
各使一隻銀華璀璨的拂塵,這五隻拂塵合在一道,那等威力,就委實夠瞧的了。
生玄受了點傷,他不但不氣不惱,不吭不哼,表情之冷漠僵木,好似沒這麼回
事一般,那飄舞的麻絮、濺散的鮮血,如同是發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六生長老」這併肩子圍殺,谷唳魂頓時感到壓力驟增,招架不易,六隻如雲
如雨、如飆如濤的銀絲拂塵,配合得嚴密緊湊,涓滴不漏,於一波又一波的輪番揮
展,交相掩護下,布成了一面天羅地網,羅網裡銳風縱橫,勁力尖削,銀絲蓬收之
間,只要挨上一記,便包管皮開肉綻,像撞上了鐵刺蝟!
谷唳魂在狹窄的空隙內做著快速卻幅度極小的動作,他的雙刃斧彈斬翻閃,往
往一個招式就有幾十段過程,看上去簡單的一次身法,卻由許多細碎的扭曲轉折所
組合,只有這樣,他才能間不容髮的閃過對方的凌厲攻勢,才能十分艱苦的適度反
擊!
在旁冷眼觀戰的席雙慧,竟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憂淒,一陣真正牽腸掛肚的憂淒
,她雖然盡量掩隱住自己的情緒,但眼角眉梢,卻仍有絲絲如怨如晦的黯惜神色映
現,嚴渡精明老辣,自是看在目中,不覺心裡頓生警惕,有意拿話點上一點:「這
一遭,席姑娘,我們的谷首座怕是撞正大板,在劫難逃了,人沒有一輩子都拔頭籌
的,尤其不懂察色觀風、明辨利害的人,倒霉就益發快啦,你說是也不是?」
席雙慧笑得相當勉強;「沒有錯,嚴堂主若是立下這一大功,將來事成之日。
還怕不英雄列榜、披彩掛紅?再待到江山篤定,論功行賞,堂主的風光自更不凡了
!」
嘿嘿一笑,嚴渡皮肉不動的道:「好說好說,這就譬如抬轎子,這轎子麼,是
要大伙來抬的,抬得起,都有好處,若是有人心懷異念,昧於私已情感的喜惡,一
朝翻了轎,那後果就有瞧的囉。」
明知嚴渡是別有所指,別有所喻,席雙慧卻故做不解,順著話把往下溜:「大
勢如此,誰都看得清楚,人往高處爬嘛,有哪一個會迷了心竅、攀著個扶不起的阿
斗?這邊的轎子,我們是抬到底了。」
嚴渡正想再說什麼,鬥場中卻已突然起了變化——意外又殘酷的變化。
在「六生長老」圍攻下的谷唳魂,終於使出了搏命的招術來求存,他非常明白
要求保命的訣竅首在敢於冒死捨命,此刻,他正是豁上一死,不要命了;迎上三隻
捲來的拂塵,順著那蓬飛的銀絲翻滾,儘管仍有又起的絲絡刺肉入肌,他恍同不覺
,身形驀彈下,雙刃斧揮掠似來自遠古的流光,「呱」的一聲削掉了一位長老的大
好頭顱,當鮮血隨著那顆頭顱標起的一剎,纏在他身上的另兩個拂塵已怪蛇般收緊
,拂塵的絲芒銳利若刃,立時割開了谷唳魂的肌膚,縱橫出數十條細微的血痕!
谷唳魂忍受著那種尖銳如火炙般的痛苦,大側斜,在快不可言的去勢中連人帶
斧又撞進了第二個長老的懷裡,把這位長老直撞出尋丈之外,在一片血雨噴灑下一
頭栽落橋底!
於是,背後銀輝暴現,一個拂塵須芒蓬張怒豎,宛如一束鋼刺也似扎進谷唳魂
的肋下,他半聲不吭,原地迴旋,雙刃斧藍焰閃動,這個握著拂塵的手臂便與它的
主人分了家,而藉著這股旋轉的強猛力道,谷唳魂隨斧勢的沖帶撲出兩丈,再一騰
躥,人已隱入黑暗之中。
驚魂甫定的嚴渡,不禁又急又怒、連頭皮都似發了炸,他狂喝一聲,拔腿便追
,一邊扯起喉嚨廝聲大叫:「不能放他逃走,各位長老,萬萬不能再讓他逃掉了哇
……」
「六生長老」還剩下三個半,那半個亦是右臂齊肩削落,血似泉湧,眼看著已
是奄奄一息,回天乏術了,活著的三位長老一字排跪在地下,口中喃喃一致的不知
在念道些什麼經咒,他們個個面目肅穆冷峻,隨著經咒的腔調起伏比劃著各種手式
,光景似在超渡新魂,過界陰陽,只是氣氛詭異有股子說不出的森怖意味。
當然,這些位長老不曾響應嚴渡的呼喚,協同前去追殺谷唳魂,他們好像全忘
了先前的搏命情景,忘了造成如此慘烈結果的仇家,他們只是專心一意的原地進行
他們的獨特儀式,其他的事,似乎都不關緊要了。
席雙慧在抿著嘴笑,偷偷的笑,卻是笑得發自內心,笑得好開朗、好舒暢。
追出一段路的嚴渡,又垂頭喪氣的繞了回來,不知他是沒追上還是不敢一個人
放單去追,總之是空手而回,他目定定的瞧著三位進行儀式中的長老,臉孔上有一
股想要掩遮又不能全然掩遮的悻悻之情。
破曉時分。
東方的天際,透出了一抹濛濛的慘白,秋風蕭索,很冷。
谷唳魂盤膝坐在這道荒田田坎上搭建的小茅棚裡,小茅棚頂露天光,四壁有隙
,卻是要比全無遮蓋的空山曠野受用得多;他上身打著赤膊,展現著他古銅色的結
實肌肉,以及,呃,肌肉上條條交錯的傷口。
那一條一條的傷痕非常細窄,但切入的深度卻夠嗆,左肋下更是血糊糊的一團
,由於拂塵的尖絲成束戳刺,這一小點一小點原本細微的破孔,便彙集成了一片,
看上去竟像拳大的創口,而血不是大量流淌,是慢慢向外沁出,谷唳魂正在用一條
泛灰的汗巾沾印傷處,卻是一沾一咧嘴,一印一齔牙。
似這樣搏命拚殺的日子,他早已過慣過膩了,因此現在的感受就如同往常每一
次類似情況下的感受一樣,可以說沒什麼感受,他只是週而復始的做著相同的循環
——豁鬥、求生,求生、再豁鬥,幾十年的漫長歲月,大部份叫鮮血塗染,讓鏑鋒
炫花了,他已經不記得一般的生活該是個什麼樣子,就算眼前的環境,亦未能再給
他任何刺激,日子要怎麼過才算是過日子呢?印象裡,彷彿全是一片灰沉、一片陰
鬱……
開始自己為自己敷抹金創藥,藥是好藥,抹在身上的滋味卻並不好受,他在想
,人還是囫圇的好,哪怕再是破損一絲一隙,亦包管舒坦不起來,天冷,這一陣折
騰,倒使他額頭上見了汗。
一縷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幽香飄進了鼻管,他先是怔了怔,又向空中用力吸嗅
了幾次,他絕對肯定自己身上發不出這樣的香味,那麼——猛然抬頭,茅棚入口處
,席雙慧正輕倚在竹扎的門框邊,對著他盈盈淺笑呢。
一下子腦門上的汗更多了,卻全是冷汗,谷唳魂強持鎮定,身不起、頭不轉,
仍然盤坐不動,只拿一雙眼靜靜的望定對方。
席雙慧笑得十分溫柔,十分親切:「自己在療傷?要不要我幫忙?」
谷唳魂形容戒惕,腔調生硬:「多謝,我自己應付得了。」
眉梢兒一揚,席雙慧又道:「怎麼?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歡迎我來?」
谷魂緩緩的道:「他們呢?想又將陣勢排妥了?」
席雙慧雙手環叉胸前,似笑非笑的道:「誰是他們、他們是誰?又將什麼陣勢
排妥了?谷壯士,你得把話說明白點。」
哼了哼,谷唳魂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裝孬扮熊不是我這號人物幹
的,橫豎豁出去了,大伙不妨湊合著再拼一場,席姑娘,叫他們朝裡沖吧!」
搖搖頭,席雙慧平淡的道:「沒有『他們』,谷壯士,來這裡的只有我一個人
。」
谷唳魂懷疑的道:「我不信!」
席雙慧走進小茅棚中,挨著谷唳魂坐下,她兩手抱著膝蓋,以一種頗為悠閒自
若的語氣道:「為什麼我要騙你?谷壯士,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在對你撒謊嗎?」
不覺迷惘了,谷唳魂非但覺得迷惘,更且有點心緒紊亂,這是因為席雙慧距離
他太過接近的緣故,那陣若有似無的芬芳已轉為濃郁,甚至他可以感受到席雙慧身
上散發出來的溫熱,觸及席雙慧呼吸間的幽香,所謂親承芳澤,約莫就是眼下的這
等體驗了吧。
審視著谷唳魂肌膚上的傷痕,席雙慧關注的道:「傷得不算輕,谷壯士,很痛
是吧?等擦第二遍藥,用我的這種,我的金創藥效果極好,比一般的同類藥物更見
功效……」
舐了舐嘴唇,谷唳魂竟顯得微帶吃力的道:「席姑娘,你獨自跟上來,也不怕
我對你有不利之舉?」
席雙慧神態安詳的道:「我當然不怕,你為什麼要對我不利?你一定知道,表
面上我們的立場雖說對立,實際的感情上我卻比較同情你們,而且,我並沒有直接
傷害你,我也是為了盡我的本份才幫嚴渡他們辦事,你瞭解這些,就不會記恨於我
,我明白,你應該會瞭解的……」
谷唳魂不以為然的道:「幫那群泯滅天良的孽種辦事,正是助紂為虐、為虎作
倀,竟託言於盡本份,席姑娘,你在盡的哪門子本份?」
歎了口氣,席雙慧道:「我也要生活不是?拿了人家的報酬,如果不替人家賣
力,怎麼交待得過去?我所指的盡本份,只是單說這一樁。」
細細打量著席雙慧,谷唳魂疑惑的道:「你除了會調製各種稀奇古怪的藥物,
還有什麼本事?看老嚴的模樣,似乎對你尚稱遷就,老嚴的為人我最清楚不過,他
向來是以價量人,沒有點真玩藝的,他絕對不邀不請,尤其不肯花大價錢請,看什
麼貨他才開什麼價,聽你口氣,老嚴在你身上頗費了幾文。」
席雙慧道:「別說得這麼難聽,我是拿本事換錢,卻講什麼在我身上頗費了幾
文?至於我有些什麼能耐,現在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總之你是說對了——嚴渡果
然是以價量人,有多少真才實學,他才給多少代價,換句話講,有多少利用價值,
他才給你多少回報——」
谷唳魂笑笑道:「那麼,老嚴是給了你多少回報呀?」
席雙慧輕描淡寫的道:「比起他要給你的,差得不能以道里計了,可見你在他
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重!我只是個幫襯角色,同你的價碼相較,小鼻子小眼到今我羞
於啟齒啦!」
谷唳魂聳聳肩:「你客氣,席姑娘。」
將垂在頰邊的一綹秀髮撩回,席雙慧的表情忽然變得莊嚴:「說真的,谷壯士
,你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我打心底敬佩你。」
谷唳魂無精打采的道:「敬佩我什麼?一天到晚不是挨刀就是挨槍?敬佩我奔
命江湖、吃得上頓不知吃不吃得到下頓?算了吧,我都對我自己煩透了!」
席雙慧誠懇的道:「不必妄自菲薄,谷壯士,你有你高潔的情操,堅貞的風格
,不屈的意志,無畏的勇氣,這些,世人能具有一兩種的已經少之又少了,你卻般
般佔全,而最使我驚異的,卻是你竟舍下如此的誘惑,看得破那等的名利富貴……」
谷唳魂低吁看道:「人活一生,不該全看在名利富貴上,世間事,也有比名利
富貴更重要的,我不用向你說教,簡單一句話,無論做什麼,但問題不愧於心也就
是了!」
席雙慧輕輕的道:「可是那麼一大筆財富,那麼一大筆難以想像、足夠子子孫
孫享用不盡的財富,你竟也拋得掉、推得開,真是不可思議一一想想看,有了這些
錢,什麼買不到,什麼做不成?等於半壁江山都擁有了……」
臉上的神情相當淡漠,谷唳魂冷清的道:「擁有了半壁江山,卻失去了格、昧
煞了心、迷走了自我,席姑娘,這半壁江山還有什麼價值,活著又有多少意義?」
席雙慧道:「所以我才這麼敬佩你,谷壯士,你是個真正的壯士!」
谷唳魂笑了:「我身上的傷還在痛著呢,席姑娘,你一口一聲壯士,卻叫得我
心裡發麻,臉上無光,天底下哪有我這種落魄吃癟的壯士?」
忍不住也笑了,席雙慧道:「勿以成敗論英雄,你是中了圈套,誤入陷阱,才
吃了這樣的虧,俗話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呀!」
谷唳魂想起了什麼,他放低了聲音道:「當我突圍之後,似乎只看見老嚴一個
人追過來,你們其餘的幾位怎麼都不動?」
席雙慧道:「先說我,我是不願動,打心底我就不想去追你,又何苦故作姿態
?」
谷唳魂抹了把臉,道:「那幾位活脫白無常轉世的長老呢?他們沒有追來卻是
什麼原因?我可以斷言他們不會和你一樣也是為了看得起我吧?」
捂著嘴輕笑了,席雙慧道:「這群『九幽山』的修士,的確是些怪人,他們有
其獨異的玄思及與眾不同的奇異教義;他們相信人在瀕臨死亡或甫始斷氣的時候,
才是超渡新魂過往彼界的最佳時機,他們認為死亡的辰光拖得越久,魂魄的精氣便
將散失越多,所以他們來不及追你,只雇到趕緊替他們喪命的同伴舉行超渡儀式去
了……」
谷唳魂如釋重負,極感僥倖的道:「幸虧這群半人半鬼似的東西有這麼一套怪
庭的信仰,否則我又將狼奔豕突,吃不完,兜著走啦,真叫險!」
頓了頓,他想到另一個問題:「老嚴呢?他不會懷疑到你的行跡麼?你獨自一
個人溜了出來,極可能引起他的猜忌,這老小子一向就是疑心病重!」
席雙慧從容的道:「我這趟跟上來,就是嚴渡指派的,他叫我務必綴吊上你,
且千萬不要打草驚蛇,一旦發現你的蹤跡,立即以信鴿飛報,他會盡速率人趕到…
…」
谷唳魂道:「那你報了消息沒有?」
席雙慧一瞪眼:「這個問題問得傻,你想我會做這種違背個人意願的事嗎?如
果我真要與你周旋,豈可能用目前的態度待你?」
拱拱手,谷唳魂歉然道:「不是不相信你,席姑娘,話說明了比較好;假如說
我們兩個正談得投緣,雙方剛建立起瞭解和融洽的基礎,氣氛才形美好之際,老嚴
竟帶人殺將進來,這卻是多煞風景?」
席雙慧哼了一聲:「谷壯士,我看你的疑心病也不輕,你同嚴渡,到底是一個
堂口出身,連對事情的回應都是一般的章法!」
又拱了拱手,谷唳魂陪笑道:「得罪得罪,席姑娘,身在江湖,過的是爾虞我
詐的日子,舐刀頭血,跨生死界,待要往下活命,便不得不慎重點,久而久之養成
習慣,遇上什麼狀況都免不了疑神疑鬼啦!」
席雙慧模樣帶幾分委屈的道:「也不怪你,都怨我自己招的,早知道你不領情
,我就該放了信鴿,叫嚴渡來與你打一場爛仗,死活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正好樂得
看熱鬧。」
知道這是氣話,谷唳魂咧著嘴道:「我已賠過不是,道過歉了,席姑娘,殺人
不過頭點地,莫非你硬要逼著我在自己身上捅幾刀才能消氣?」
席雙慧恐怕谷唳魂真個下不了台來上這麼一招,場面豈不尷尬?她趕忙按住谷
唳魂的手背,把語聲放得好柔和:「說著玩的,谷壯士,你可別當了真,你果然自
己弄上兩刀,光景就是叫我去跳河了,這樣一來,你於心何忍?再說,沒有了我,
往後誰來暗裡幫你呀?」
那個觸及手背的手好軟好滑好細緻,更似有一縷帶著溫馨的暖流透進肌膚,順
著血脈沁入心田,谷唳魂禁不住一陣迷蕩、一陣飄浮——幾十年鐵血江湖,也曾有
過如此的體驗,然而卻是太長久、太長久的往事了,這樣的況味在這樣並不適宜的
環境裡重新咀嚼,他不但覺得奇異和陌生,還有股子不可言喻的怔仲,老了麼?至
少在情感的開放上,怕是不算年輕了吧?
悄悄縮回自的手,席雙慧不知怎的竟有些兒面紅心跳,垂下目光,她掩飾什麼
似的提高了聲音:「谷壯士,你怎麼不說話啦?還在怪我惱我?」
心頭猛的一機伶,谷唳魂趕緊定下神智,收斂意識,邊哈哈笑著:「我的氣量
還不至於如此狹窄,再說,該惱的人是你,我賠小心都來不及,哪還敢給了鼻子長
了臉?你是找台階叫我下,我要再撐著,就算不識好歹了!」
席雙慧的欣慰明顯的透自她的雙眸,要使一個鐵錚錚的硬漢說幾句順貼的話,
實在是不容易,尤其在他們這種微妙的情形之下,谷唳魂竟能顧著她,讓著她,若
是心裡不存幾分意思,成麼?
谷唳魂感受得到對方情緒上的喜悅,不知怎的,他自己亦興起一股同樣的快意
,就像是被人接納後的那種滿足,他奇怪怎麼會有這般的反應,而事實上他卻的確
是在迴響著席雙慧的脈脈馨柔。
暗中深深呼吸了幾次,席雙慧故作輕鬆的道:「從昨晚到現在,大概你還餓著
肚子,沒吃東西吧?」
不提還好,席雙慧這一提,谷唳魂禁不住腹饑如鳴,咕嚕嚕的發出響聲來;他
乾澀澀的嚥了口唾沫,更覺得連嘴裡也泛了酸水:「一點不錯,你要不說,我還不
曾想到,只顧著和你搭腔,把這大半天來粒米未進的事竟然忘了,如今經你一提,
我才覺得真是餓了,餓得身子發虛,餓得前心貼後牆啦!」
席雙慧笑道:「哪有真餓得這麼淒慘法兒的?也幸虧我早想到,順便給你帶了
點吃食來,否則你可不餓癱了?」
又嚥了口唾沫,谷唳魂有些迫不及待的道:「這敢情好,席姑娘,你不但心細
如髮、顧慮周詳、更是我的救命活菩薩了!眼下傷倒不覺得痛,五臟廟造反卻受不
了,不知你帶來什麼吃的?且先湊合著填下去活命要緊。」
席雙慧靈巧的站起身來,去到茅棚外打了一轉,回來的時候,手上已多出一個
沉甸甸的棉布包裹,包裹透著熱氣,沁著油香,谷唳魂尚沒看清內中包著的食物,
業已饞蟲蠢動,垂涎欲滴,急佬佬的模樣宛似能連包著吃食的棉布也一遭吞了。
將包遞了過去,席雙慧眉梢眼角漾著那樣的愛惜與體恤:「不是什麼好吃的,
只有三套驢肉燒餅,外帶五個菜肉大包,是我經過前面鎮上的時候在一家早點鋪裡
替你買的,我使棉布裹著保溫,封藏在鞍囊中,約莫還是熱的,你趕緊吃吧。」
解開棉布裹卷,谷唳魂一邊剝著裡層的油紙,一邊略顯手忙腳亂的道:「人他
娘餓急了,便地瓜薯葉也變成無上美味啦,何況還有驢肉燒餅、菜肉大包可吃!此
情此景,不啻是珍饈佳餚,一等精饌,席姑娘,盛情存心,來日必有補報,你予我
點滴、我回你湧泉——」
說著話,他拿起一隻碩大雪白、油嫩腴膩的菜肉包子便待往嘴裡塞,席雙慧卻
突然伸手攔阻,將包子接了過來,不是淺嘗,竟然深深咬了一口,這一口,連皮帶
餒都有了,咬過之後,她才將包子交還谷唳魂,閉嘴咀嚼間,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
不住眨動,模樣兒好不逗人。
谷唳魂自是明白席雙慧先嘗包子的用意,乃是剖白她的誠心,表明她的坦蕩,
證實包子裡決無花樣,而動作雖說稍嫌冒昧,其設想之周到,替人替已祛除猜疑之
方式,卻叫沒得話說。
只是三下五除二,谷唳魂已將五隻菜肉大包吃下肚裡,三套驢肉燒餅跟著也一
掃而光,在他狼吞虎嚥之間,席雙慧坐在對面,以手托腮,非常有興趣更且非常關
注的瞧著谷唳魂那副吃相,神態中,頗有幾分新婦侍膳的味道。
吃飽了,谷唳魂一抹嘴,手撫肚腹而笑:「人活著可真麻煩不是?從早到黑,
又要吃喝,又要拉撒,晚上得困覺,白天要起床,凍不得餓不得,熱不得撐不得,
待般般周全,才能往下過日子,欠缺哪一樣也難熬;席姑娘,你看我這一吃飽,不
但精神來了,連體氣都旺盛啦,多謝你的美食,好比雪中送炭,令人渾身溫暖。」
席雙慧倩笑如花:「像是真吃飽了,因為話也多了,谷壯士,想不到你亦有風
趣詼諧的一面。」
谷唳魂輕摸著頷下濃密的胡茬子,道:「偶而鬆快一下,算是這種緊張生活中
的些許調劑,不過卻要看在什麼地方、什麼光景之下以及對什麼人才能表露,老實
說,我不慣於嘻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多數的場合,嚴肅與冷酷也算是一種武裝,
以我的立場而言,風趣得過了份,就有損威嚴了……」
點著頭,席雙慧道:「說得也是,我至少亦明白了一點——你還不算討厭我!」
谷唳魂坦白的道:「別說不討厭,席姑娘,我已經開始逐漸喜歡你了,你是一
個有正義感、有良知、而且明辨是非的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你不僅具有男子漢
的膽識與魄力,尤不失少女的嫵媚同溫柔,雙美齊備,世間罕見!」
席雙慧兩頰飛紅,形色羞赧,不由得低下頭去:「只是一個江湖上的女混混罷
了,看你把我抬舉到哪兒去了?谷壯士,你不覺得言重,我倒難以為情,怎麼樣也
承當不起啊……」
谷唳魂正色道:「你先前叫我不要妄自菲薄,現在你自己竟妄自菲薄起來了;
席姑娘,人活一世,固然庸庸碌碌,大多平凡,唯其庸碌平凡中得見真性,能分正
邪,方為不平凡,人與人比,差的就是這一點,而這一線之差,便是天壤之別,世
間人,有幾個得逢機緣,闖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所以但憑格節,堅持不昧於心者
,即是美德,即是非常人!」
細細回味著谷唳魂的言談,席雙慧不禁動容道:「今天我才知道,武林中不儘
是些粗漢陋夫,亦不儘是些見利忘義之徒,谷壯士,很少有人同我談這些道理,也
很少有人在名利之外點明一些立身處世的法則,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若不講,我
恐怕連做夢都不會去夢到……」
谷唳魂歎喟一聲:「知道凡事該怎麼做的人太多了,問題是大家往往不肯這麼
去做,此中牽連到個人的利害,怯懦的天性,苟安的本質……像嚴渡,就是一個活
生生的明證!」
說到這裡,他突然問道:「席姑娘,你找得到我,是否又是那『聞香狸』的傑
作?」
席雙慧道:「不錯,你身上的餌味,要等三天之後,才能慢慢消散,換句話說
,在這個時間之內,只人不超出這畜牲的嗅覺範圍,它都能跟蹤到你!」
谷唳魂道:「老嚴有沒有另外一頭這玩意?」
微微一笑,席雙慧道:「放心,僅有我帶的這一隻,嚴渡必須要等我的信息,
才知道該到哪兒截你。」
谷唳魂道:「老嚴為什麼不跟你一起來?這不比乾等消息快當得多?」
席雙慧道:「他倒是一心一意打譜和我一起綴上來,麻煩出在『九幽山』那幾
位長老身上,六個長老死了三位,按他們的規矩,遺體得連夜送回家鄉封入山窖,
一時半刻也耽擱不得,路途這麼遙遠,運送的又是三具屍骸,事情辦起來就不簡單
了,加上人家是為了嚴渡的敦請才出山殞命,面子上嚴渡亦不得不陪著敷衍一番,
因而難以分身,只好叫我單個兒先打前站……」
谷唳魂忍不住笑出聲來:「娘的,也叫他老嚴嘗嘗滋味——對了,席姑娘,老
嚴是走哪條門路,用什麼條件請來這批牛鬼蛇神的?記得老嚴告訴過我,說這些東
西不要財帛?」
席雙慧頷首道:「不錯,他們不要錢,只要人!」
怔了怔,谷唳魂疑惑的道:「不要錢,只要人,這又是怎麼說?」
席雙慧輕緩的道:「像他們這種自稱為『兩界行者』的修士,有一套極為怪誕
玄密的教理,許多稀奇古怪的儀式,無論在思想及行為上,執行起來十分嚴苛,過
的生活也非常刻苦清貧,要不是具有特殊的毅力或者身不由己,誰願意去受那等活
罪?因之他們教內的人數日少,後接不繼,而他們需要的新血又以童男為主,這就
更難了;嚴渡是早先認識其中一個修士,由那人穿針引線,才見到了六生長老,雙
方談妥條件,事成之後,由嚴渡奉獻童男五十名,充做他們的生徙,事若不成,折
半送上,所以這些原本與世隔絕的怪人才允諾入世相助——」
谷唳魂忙問:「席姑娘,你說的事成與否,指的是什麼事?」
朝谷唳魂努努嘴,席雙慧挑起眉兒:「殺了你或生擒你,是謂事成,殺不了你
或擒不住你,是謂事不成,指的就是這檔子事!」
谷唳魂用力咬了咬牙,不由暗裡賭上了咒:有朝一日,只要被他逮著機會,若
不把那嚴渡身上的人肉片下半斤來當場生啖給姓嚴的看,他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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