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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 日 孤 鷹

               【第一章 一縷幽魂隨波去】
    
      日正當中,流暉如火。
    
      海灘上的沙礫是灼熱的,海面上的波紋是平緩的,潮來潮去,卻洗不淨染在灰
    白色沙灘上的斑斑血跡,血跡原本殷紅,浸染著沙粒,就變成暗淡的紫褐了。
    
      沙灘上躺著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從倒臥後的形狀,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為死人的僵硬與扭曲姿勢,往
    往不是活人能夠擺置得出來的,所以,有沒有留著那一口氣,在富經驗的行家眼裡
    ,區分起來並不十分困難。
    
      現在,屈歸靈騎在他的「驚雷」背上,正默然凝視著面前橫豎的五個軀體,同
    時,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個軀體裡,已有四具可以稱為「屍體」了,尚未成為
    「屍體」的一位,便是那個女人。
    
      不過,屈歸靈知道,那個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只隔著一線而已。
    
      女人很年輕,模樣也似乎相當姣美,為什麼要使用「似乎」這種不肯定的字眼
    呢?因為那女人秀髮披散,衣裙皺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污,甚至連臉龐上都布有幾
    道翻綻的傷口,人被這麼一糟蹋,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壞,怕就難以絕對準確
    了。
    
      屈歸靈緩緩下馬,將棗兒紅的罩衫輕掖入腰,舉步之間毫無聲息的來到那女人
    身邊,當他低頭俯視,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睜開——彷彿她受到了什麼奇異的感應一
    樣。
    
      多美的一雙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絕望的煎熬下,這仍然稱得上是一對靈
    秀的明眸,它深邃、幽遠、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蕩漾,能把那滿腔的淒苦無
    奈、漾入人心。
    
      是的,這是個年輕的女人,只有青春的滋澤,才足以襯托出這雙媚麗的眼睛,
    雖然,它燃燒中的光輝已經快到盡頭了。
    
      輕輕跪下單膝,屈歸靈細緻的拂去女人臉龐上的髮絲及沙粒,視線避開了對方
    腹部的巨大傷口,憎惡的皺著眉——他從不喜歡任何傷痕的樣子,他認為每一樁破
    壞人體均勻的傷痕,都表示一種罪惡。
    
      那年輕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動嘴唇,好像要訴說什麼,屈歸靈側臉俯貼下去,同
    時也嗅到了一股血腥與體香的摻合氣息;女人的聲音低弱細微,令人不禁聯想起風
    中殘燭、斷線飄搖向九霄之外的風箏!
    
      「我……我叫何如霜……壯士……相遇於人鬼異途……之前……也是有緣……
    能不能……煩請壯士幫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則存沒皆感……」
    
      屈歸靈不忍拒絕,亦不願拒絕,他點點頭,耳朵貼得更近了。
    
      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陣,臉色越變慘白,一層青翳覆蓋在她眉眼當中,雙
    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擴散,她像是努力提著一口氣,急促又斷續地道:「在……在我
    貼胸……胸的暗袋裡……有一封信……請……請壯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幫』的
    總堂……親自……交……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又點頭;女人大口大口呼吸著,宛似在和某種無形的壓迫力量掙扎:「
    取……取……我的項……鏈做……證物……」
    
      屈歸靈用手按住對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著他,眼瞳深處,生命
    之火正在熄滅:「務……必!」
    
      屈歸靈的臉頰肌肉痙攣了一下,斷然回道:「當然!」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彷彿要伸手去握住屈歸靈的手,眼睛那麼激情又忘形的
    盯視著屈歸靈,這不移不轉的盯視,像煞千百年前他們已經如此凝望過了,雙方竟
    有著依稀相識的感覺,在那個時空、那段歲月裡原就有著這樣不泯的契合?輪迴了
    多少世才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剎已成永訣?
    
      屈歸靈近乎木然的撫上了何如霜那雙不曾瞑合、卻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觸裡,
    充滿了惆悵悲慼;陌路相見,交似浮萍,如何會生出這般的傷感情懷,連他自己也
    不能解釋。
    
      生與死,只是自然界中一項不變的定律,永恆的循環,屈歸靈見過經過,早已
    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間,極少事物得以引發他心緒的激動或感情的波蕩,
    可是,像眼前的這次乍遇初識,卻給予他無以擺脫的沉痛,他實在說不上是什麼因
    由所使然。
    
      在離開浪潮奔止的遠岸掘上五個凹坑,也不是樁容易的事,儘管沙土較軟,亦
    累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為安,總是對死者的一種交待、活人的一項慰藉,魂兮歸
    去,且看報應人間。
    
      「海口集」距離屈歸靈現在站立的地方並不很近,總也在五百里開外,五百里
    路,若以他胯下的「驚雷」足程來算,約莫亦得跑上兩天才成,他心裡急著想把揣
    在懷中的那封沾滿血跡、牛皮紙加蓋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問題在於他還有另一件
    要事橫在眉睫——與郝青山之會。
    
      這場約會,決不是一樁令人愉快的晤面,正好相反,它的內涵乃是十分火爆的
    ;郝青山和屈歸靈曾經是朋友,不算很親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個深夜,郝青山
    的獨生兒子在「雙槐鎮」企圖強暴一家小酒館的掌櫃女兒,屈歸靈恰巧在那裡飲酒
    ,見狀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誡那登徒子,對方當時也灌多了黃湯、加上仗恃著
    老子的威勢,居然借酒裝瘋、愣不買帳,於是,接下來便挨了屈歸靈一頓好揍,這
    頓揍挨得不輕,連左臂都打折了,事後,顯然這小子的老爹極不高興,向屈歸靈下
    了帖子約見,雖然雙方尚未朝面,屈歸靈也明白必是會無好會了。
    
      從他居住的「千疊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莊」,這片濱海的「落
    月灣」乃是必經之地,因此,他才會遇上何如霜,才會在心間無端打上這麼一個結
    ,此時,他必須先到「大王莊」去,「大王莊」就在「落日灣」
    
      前面三十里處,而且,約會的時辰也快到了,他自來不願失信。
    
      「驚雷」是一匹渾身毛色油黑烏亮的駿馬,它是屈歸靈多年來相依相恃的夥伴
    ,馬兒通靈,時常能與屈歸靈心意溝通,它一直陪著主人出生入死,周旋於充滿險
    惡的環境裡,馬兒是永不會見異思遷、永不會受功利誘惑的,所以,屈歸靈與他的
    坐騎有著血肉相連的手足之情。
    
      蹄聲不徐不緩的往前淌,青山綠水,亦不過過眼煙雲,柳橋陌路,也就逐漸遺
    在身後了。
    
      「大王莊」約莫有百來戶人家,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農,百來戶人家被四周
    翠碧油綠的莊稼地圍繞著,雞犬相應、炊煙不絕,襯以遠處的層山疊峰,寧靜清幽
    ,頗富鄉趣,一點江湖上那種森嚴冷肅的霸氣都沒有。
    
      但是,郝青山便住在這兒,他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九連幫」大首腦,「九連
    幫」在北地九個大碼頭都操持著監棧倉儲買賣,財源滾滾,人多勢大,黑白兩道上
    全有他們的影響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這麼一個幫會的頭領,居然落戶在如此
    平實純樸的田莊之內。
    
      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幾乎不須要詢問,屈歸靈就一直登門而達——那是
    整座莊子裡最堂皇氣派的房屋,高圍牆、黃銅大門,還起得有裡外三層的樓閣,農
    村中起樓閣,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門,包管不錯。
    
      門只叩了兩下,已自內呀然啟開,來應門的是個青衣小廝,長得眉清目秀,一
    副機靈模樣;他先是朝屈歸靈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著腰問:「這位爺,尊姓可
    是屈?」
    
      屈歸靈淡淡地道:「不錯,姓屈。」
    
      小廝的腰壓得更低了,同時側身一邊,臉上堆滿了笑:「屈爺且往裡請,我家
    老爺早在候著大駕了。」
    
      回頭望一眼拴在石階左旁木樁上的坐騎,屈歸靈腳步才抬,那小廝已可意地道
    :「屈爺寬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會著人照料。」
    
      點點頭,屈歸靈由對方在前引領,經過中間這片鋪著麻石地的敞院,直達正面
    的樓閣,樓閣底層,是座大廳,身材魁偉,滿臉大黑鬍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廳門口
    相迎,此外半個人影不見。
    
      屈歸靈滿佈風塵又泛著古銅色澤的粗糙面孔上,透著幾分倦意,卻仍顧著基本
    的禮數,他踏上幾步,先行抱拳:「久違郝兄,近來可好?」
    
      郝青山強顏一笑,也拱拱手道:「本來還過得去,卻叫你觸了霉頭,搞得我滿
    心窩囊!」
    
      屈歸靈平靜地道:「事情始末,郝兄大概已有耳聞,如果是我不對,甘願領罰
    ,否則,還請郝兄對小兒輩慎加管束,以免招惹更大爭端!」
    
      哼了哼,郝青山向廳裡一比手:「進來再談吧。」
    
      兩個人分賓主坐下,若大的廳堂裡,只他們隔幾相對,酸枝長几上早沏好了釅
    茶,顯然是準備「專程候教」了。
    
      屈歸靈沒有說話,目光冷峻的注視著郝青山,他在等待郝青山開口,看看這位
    「九連幫」的巨擘為了他兒子要數落些什麼。
    
      乾咳一聲,郝青山單刀直入地道:「屈兄,這番勞駕請了你來,為了什麼,想
    屈兄你心裡一定明白?」
    
      屈歸靈道:「不,我不明白,尚要煩郝兄有以見示。」
    
      一雙牛蛋眼驀然瞪起,郝青山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氣咻咻地道:「我問你,十
    七天前在『雙槐鎮』,你打斷了我兒子一條左臂,這筆帳,你該如何向我算法,又
    該怎樣與我交待?」
    
      屈歸靈七情不動地道:「令郎企圖強暴良家婦女,經我勸阻不聽,更待施狠耍
    賴,略予薄懲,正是代表郝兄管教,郝兄不知感激,反而責怪於我,本末倒置,未
    免不妥!」
    
      郝青山勃然大怒,厲聲道:「娘的,我的兒子用得著你來替我管教?再說就算
    你要管教,也不能下這等重手,我只這麼一個獨養兒子,平日裡恨不得眼皮上供著
    、嘴巴裡含著,如同心肝寶貝,你,你居然為了一點小小不言的差錯便恁般將他糟
    蹋?」
    
      屈歸靈緩緩地道:「公庭之中,強欲污辱人家女子,郝兄,已經不能說是『小
    小不言的差錯』,且我再三規勸在前,令郎仗勢不受,郝兄豈可怪罪於我?」
    
      郝青山粗暴地道:「我不管這些,你如此掃我顏面,好歹總要向我做個交待!」
    
      雙手互合胸腹之前,屈歸靈沉著地道:「郝兄的意思,要我怎麼交待?」
    
      略微遲疑了一下,郝青山咬著牙道:「其一,放炮賠情,披紅謝罪;其二,當
    著眾人之前自斷左臂!」
    
      深深的看著對方,屈歸靈的眼睛裡有一種怪異的光芒在閃動,郝青山被他瞧得
    老大不自在,卻越發怒火上衝,惡狠狠的咆哮:「你少用這種眼色看我,屈歸靈,
    人家怕你這只孤鷹,我姓郝的可不含糊,便擺明了告訴你,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
    不住人多,你他娘有登天的能耐,不過是放單一個,我姓郝的乃是捻股的堂口還怕
    你翻得出掌心?」
    
      搖搖頭,屈歸靈道:「郝兄,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我憑什麼單刀赴會?『九
    連幫』在道上是個老幫,郝兄你也成名不易,還是多少退一步想吧。」
    
      郝青山火辣地道:「你是在威脅我?屈歸靈,今日你要不還我一個公道,便決
    計走不出我家大門!」
    
      上身微微前傾,屈歸靈懇切地道:「郝兄,我們總算朋友一場,我認為我有責
    任提醒你幾件事:首先,錯誤是由令郎所造成,曲不在我,再則『九連幫』人多勢
    大是不錯,但唬不住我屈歸靈,郝兄,我以一己之力,獨鬥過比你們更強盛的組合
    ,纏鬥過比你個人更霸道的巨梟,你可以看見,我依舊活在這裡;接著我要說,郝
    兄,切莫小不忍而亂大謀,令郎咎由自取的一條斷臂,到底要較許多人命損失得輕
    !」
    
      霍然從坐椅中站起,郝青山額浮筋絡,滿頷的黑鬍子根根拂動:「這麼說,你
    是不肯依我的法子做交待了?」
    
      屈歸靈安坐不動,極為從容地道:「你是在胡鬧、在不知所云,郝兄,只怕你
    要為你自己找大麻煩了!」
    
      突然獰笑一聲,郝青山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
    打開始我便不曾奢想能以輕了,屈歸靈,眼下你是來得去不得了!」
    
      屈歸靈神態安詳地道:「如果你沒有事先佈置,預按埋伏,我才會覺得奇怪,
    但郝兄,你可要想清楚,這人間世上,沒有那麼多順理成章的如意算盤!」
    
      郝青山一步斜出,雙手互擊,大廳的左右側門應聲而啟,十餘條人影迅速閃現
    ,個個兵刃在手,殺氣騰騰,竟是一副圍襲群殺的架勢!
    
      廳門外的敞院中,這時也湧到了三十多名疾裝勁服的彪形大漢,刀槍並舉,鏑
    鋒成林,陣仗擺得好不驚人!
    
      郝青山冷森的瞧著屈歸靈,陰沉沉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九連幫』
    已遣下四個碼頭十二名『紅帶子』大師兄等著侍候你了,若是不夠,還有我兩位老
    友『白猿叟』舒葦、『滅魄槍』韓渲在,你要自忖招架得了,無妨豁上,要是認為
    吃不住,如今答應我的條件還來得及!」
    
      慢慢站起身來,屈歸靈慢慢地道:「尚未交手見過真章,郝兄,我亦不能確知
    是否招架得了,總要試過,方得分曉。」
    
      郝青山目光如火,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你這膽上生毛,不知死活的狂夫,
    你是真不要命了?」
    
      屈歸靈輕拂衣袖,表情深沉:「我剛才已經說過,見得真章,方見分曉,郝兄
    ,我這條命固不值錢,但誰要誰的命,眼前論斷,未免言之過早!」
    
      猛一聲暴叱,郝青山握拳透掌,氣沖牛斗:「給我殺!」
    
      退後一步,屈歸靈閒閒地道:「且慢,別給郝兄砸壞東西,要鬆散外頭去,地
    方大,玩起來也方便!」
    
      說著,他人往外走,那一十二名「九連幫」的好手卻分成兩排,雁翅般急步奔
    去,光景像是防範他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屈歸靈的形態中不止是帶著倦意,尤其流露出一股無可言喻的厭煩——他時常
    懷疑以自己的天性來說,怎麼會適合在複雜詭變又殘酷血腥的江湖圈子裡打滾,但
    卻也悠悠晃晃的混過了大半生,拿粗橫與暴戾串連起來的日子充填了這數十年的光
    陰,搏殺同爭鬥形如每天的例行功課,無時無刻不在因應著某些不可逆料的突發事
    故,生活這麼漫無休止的緊繃下來,似乎神經都顯得麻木了,感受上除了無奈,仍
    是無奈……
    
      這時,郝青山當面而立,重重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姓屈的,這可
    全是你自己找的!」
    
      屈歸靈一派蕭索地道:「真難相信你也能在道上混及如此層次,郝兄,以你為
    人行事的作風,早該混垮了才是,唉,人世無常,果然不錯。」
    
      郝青山猛一挫牙,聲似霹靂:「拿下!」
    
      斜立兩排、腰上纏著大紅寬邊絲帶的十二名「九連幫」「大師兄」,立時躍出
    了六員,六個人六件兵刃,分自六個不同的角度,又狂又疾的招呼向屈歸靈身上!
    
      屈歸靈身形紋絲不動,雙目凝注一點,兩肩水平,右臂倏翻,只見一抹銀光猝
    似蛇電掣閃,破空之聲尖嘯如泣,六名撲殺上來的「大師兄」,已有四位怪號著拋
    肩挫跌,每個人的胛骨部位,都是一片猩紅!
    
      剩下的那兩位,慌不迭的塌身暴退,雙雙一個踉蹌,幾乎就撞成了一堆!
    
      屈歸靈根本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手上拎著一支銀光燦亮的竿子,這支銀竿前尖
    後豐,長約三尺,手握處的一截,粗若小口酒杯,越上越細,到了竿端,已細銳如
    針,銀竿極具韌力,彈性亦強,他拿在乎裡並未抖動,竿身卻在輕微顫晃,尖芒閃
    映,彷彿流眩著一抹秋水。
    
      武林中廝混久了的人們,有誰沒見過「穿心刺」麼?屈歸靈手上拎著的這支細
    長銀竿就是了,似竿若刺,反正都是要命的玩意。
    
      郝青山不止是驚恐,更且羞惱不已;他當然知道號稱「孤鷹」的屈歸靈是一號
    什等樣的角色,卻未曾料及人家功力之高竟已達到這步田地,自己的十二名得力手
    下,也在水裡火裡翻騰了若干年,見過的陣仗,遇上的好手亦不可謂不多,居然就
    在一招之下,三對便栽了兩雙,這種窩囊成績,如何使他下得了台?
    
      四周響起了一陣不安的鼓噪,其餘六名「紅帶子」「大師兄」雖然面上變色,
    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合攏支援,郝青山大喝一聲,紅著眼叫:「通通退下,由我親自
    來收拾他!」
    
      當圍上的人又退回去的時候,屈歸靈手中的「穿心刺」斜指向上,閒散自如的
    道:「郝兄,你難道尚不瞭解我的苦心,一點也不領情?」
    
      郝青山憤怒地道:「你出手傷了我四員屬下,新仇加上舊恨,找你算帳正來不
    及,又領什麼鳥情?」
    
      屈歸靈道:「莫非你還看不出來,我原可殺了他們?郝兄,刺尖戮指,隨心所
    欲,下手的部位,本是由我挑揀,為什麼我不揀那致命的所在?」
    
      窒了一窒,郝青山惱恨的咆哮:「姓屈的,用不著故意示惠,以求寬縱,隨你
    怎麼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也斷斷饒你不得!」
    
      屈歸靈絲毫不帶笑意的笑了笑:「仁盡義至,庶不虧心,郝兄,你要怎麼辦,
    悉隨尊意郝青山右手打橫伸出,大吼著:」刀來!「一名早已候在後邊的勁裝大漢
    ,聞聲急步趨前,雙手捧上一把三寸半寬、三尺五長、赤銅鞘、鑲金嵌玉的「劈山
    刀」來,郝青山拔刀出鞘,刀鋒竟然閃泛著談淡的紅光,宛如刃身的精鐵本質便流
    動著血液,又似刀口的血痕自始未干,看上去寒氣森森,別具殺機!
    
      屈歸靈目注刀刃,微微額首,頗為讚許地道:「久聞郝兄有一把劈山型的好刀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刀取名『瑩血』,尤其傳神,郝兄運刀賜教之際,
    尚祈手下留情。」
    
      冷笑一聲,郝青山氣洶洶地道:「現在求饒,為時已晚,屈歸靈,人說引頸一
    快,你就咬牙等著挨刀吧!」
    
      「穿心刺」顫悠悠的斜指於天,屈歸靈不徐不緩地道:「郝兄久有『滾雷刀』
    之美譽,刀似滾雷,必然可觀,但若叫我『引頸一快』,卻尚不甘,郝兄,還須看
    你的手段如何!」
    
      郝青山口罵一句「去你娘的」,龐大的身體已驀彈三丈,人在空中,身形滾騰
    旋轉,「瑩血刀」隨著翻滾的動作迴繞飛舞,剎那間只見赤芒流閃,丹輝匝奔,有
    如一團來自九天的火雲,急罩屈歸靈!
    
      「穿心刺」一抖而出,「噗」聲穿入火雲之中,屈歸靈同時雙足猝蹬,人已快
    不可言的到了七尺之外——他站在那裡,像是本來就站在那裡一樣。
    
      猩赤的波光倏然顫蕩,郝青山一個大旋身走出五步,趕快伸腿挪臂,朝自己混
    身上下檢視,看看是不是有受傷的地方。
    
      屈歸靈歎了口氣,道:「這一刺準頭稍偏,郝兄,你的刀法綿密緊湊也發揮了
    作用,所以只刺中你左手袍袖上側三寸之處,其他無礙。」
    
      慌忙舉起左邊袍袖來看,郝青山不由心往下沉,背脊透涼,可不是麼,袍袖靠
    上側的三寸部位,正有一個小洞對穿!
    
      猛一跺腳,這位「九連幫」的舵把子暴烈地叫囂:「老子不吃你這一套,姓屈
    的,這不是你有意放水,而是你的功力只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好比程咬金的三斧頭
    ,銳勢一過,你就黔驢技窮了!」
    
      屈歸靈皺著眉道:「然則你怎麼不在我的衣衫上留下點記號?」
    
      獰笑一聲,郝青山道:「我無須在你衣衫上留記號,郝某人自來不做不關痛癢
    的事,屈歸靈,我要在你身子上、骨頭肉上留記號,叫你永生永世都擺不脫的記號
    !」
    
      屈歸靈道:「既然你已橫了心非要濺血搏命不可,郝兄,我只好勉力奉陪。」
    
      「瑩血刀」齊胸豎立,郝青山重重地道:「打開始,老子就不曾說過和你鬧著
    玩,屈歸靈,你的時辰到了!」
    
      屈歸靈形色驟然轉為陰寒,雙目益見銳利冷峭,他慢慢蹲下腰身,「穿心刺」
    前端下垂,後端略為高提,左手卻怪異的托在右手腕下,似是這支竿子突兀間增加
    了極大重量一樣。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已自大廳中翩然掠到,其中一個攔在郝青山之前,另一
    個搶上幾步,面對屈歸靈,聲若洪鐘大呂般呵呵笑道:「好一招『散魂指』的起手
    式,屈老弟,你果然要見真章啦?」
    
      說話的人,是一個鬚眉俱白,尖額削腮,模樣猴頭猴腦的精瘦小老兒,這老傢
    伙一襲褐布衣褂,亦足登著雙粗麻鞋,若不是出現在此時此地,他那德性,便活脫
    一個挑著擔子賣豆腐腦的!
    
      屈歸靈緩緩收勢,靜靜地道:「『白猿叟』舒葦?」
    
      對方是一聲笑:「正是我老不死!」
    
      攔在郝青山前面的一位,是個普通個頭的中年人,穿著平實,容貌也和人間世
    的千萬人一樣平實,沒有什麼特徵,看不出有任何異乎尋常的地方,他瞧著屈歸靈
    ,含笑自薦:「我叫韓渲,靠著一桿梨花槍起家,小鼻子小眼的角色,怕是不入清
    聽。」
    
      不錯,果是「滅魄槍」韓渲,武林中玩槍的頂尖高手之一!
    
      屈歸靈古井不波地道:「久仰,二位來意,自是不善了?」
    
      「白猿叟」舒葦笑嘻嘻地道:「老實說,我早就勸過老郝,是他那寶貝兒子不
    對,能忍一口氣過去算了,但老郝好歹亦算是台面上的人物,外頭提起來有名有姓
    ,就這麼不聲不響的打落門牙合血吞也不是辦法,所以幾經商議,才請了老弟你來
    做個了結,卻未料到老弟你竟是一身硬骨,半點帳不買,倒叫我們好生為難……」
    
      屈歸靈道:「舒大兄,不是我不買帳,實在這帳買不起,郝兄開出來的條件,
    是斷子絕孫的主意,我若依了,往後還有我走的路麼?」
    
      那邊,郝青山大吼大叫:「血債血償,你傷了我兒子,我要你同樣找補,有什
    麼不對?!」
    
      舒葦回頭向郝青山使了個眼色,依舊笑容可掬地道:「老弟,現在你還可以考
    慮考慮,在外頭混嘛,爭的就是個顏面,顏面過得去,什麼事都沒有了,何苦非要
    弄得大興干戈、血濺三步?」
    
      屈歸靈道:「如果仍是原來那兩個條件,舒大兄,也就不必再做考慮了。」
    
      舒葦搓搓手,道:「任擇其一如何?」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因為我沒有錯。」
    
      舒葦的笑容越來越勉強了,他乾聲打著哈哈:「那麼,老弟你是個什麼主意呢
    ?」
    
      屈歸靈平和卻十分堅決地道:「為了我與郝兄以往的一段交情,我願意賠補紋
    銀百兩,聊致孩子傷慰之憂,再有所求,便無能為力了!」
    
      不待舒葦有以回應,站在韓渲背後的郝青山已暴跳如雷地吼罵起來:「去你娘
    那一百兩銀子,屈歸靈,你自己留著買棺材吧,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聽聽,
    你們聽清楚了?拿區區一百兩銀子買我姓郝的顏面,這,這還是他娘人說的話麼?」
    
      舒葦亦不禁沉下臉來,皓白的鬚眉全在無風自動,他冷硬地道:「這就是你的
    最後決定?」
    
      屈歸靈淡然道:「不錯,這就是我的最後決定!」
    
      舒葦大聲道:「再沒有商量餘地了?」
    
      屈歸靈道:「沒有。」
    
      此刻,韓渲走上前來,邊解下背後斜背著的一隻狹長油布裹卷,顯得相當無奈
    地苦笑道:「離合際遇,原是上天注定,是仇非友,是友非仇,看來我們與屈兄的
    這段樑子是難以避免了,舒老哥,多說亦是無益!」
    
      舒葦打鼻孔中冷哼一聲,衝著屈歸靈道:「老弟台,別讓你的名聲蒙蔽了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間世上沒有吃定的事,你不叫我們下台,我們只有豁出去
    侍侯你了!」
    
      屈歸靈道:「我明白,而且還將併肩子上,舒大兄,理窮繼之以暴,這種事屢
    見不鮮,我經多了,絕對不會奇怪。」
    
      一側,發出輕微的「卡嚓」聲響,韓渲已把他平時分解為兩截的梨花槍接合為
    一,九寸長短的槍尖雪白珵亮,鋒利無比,襯著血紅的纓花,漆黑的槍桿,尚未出
    手,已有幾分無形的壓迫氣勢。
    
      舒葦退回三步,雙手往腰後回抄,再翻現的時候,業已多出一付套至腕際的「
    釘勾手」——軟牛皮的套子,嵌連著尖銳倒勾的鋼指,看上去歹毒十分!
    
      屈歸靈默默地站立著,「穿心刺」輕點地面似乎漫不經心地在等候著第一個會
    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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