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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 日 孤 鷹

               【第二十七章 金戈鐵馬談笑間】
    
      幾座假山,一角花榭,除了偶而傳來的數聲鳥鳴,氣氛顯得寧靜又安詳。
    
      這是霍邦所居的精舍後院,現在,他正背負雙手,在假山前的碎石小徑上走來
    走去,腳底踩過石礫,響起細微的磨擦聲,看樣子,這位「千帆幫」
    
      的第二號首腦,心情卻並不怎麼寧靜安詳。
    
      屈歸靈是受邀而來的,陪他一同過來的人,是大掌法屠難生,屠難生的臉色也
    凝重得緊,沿途伴隨,竟沒有多說過幾句話。
    
      看到屈歸靈,霍邦免去俗禮,只匆匆迎上幾步,開門見山的道:「屈兄,很抱
    歉勞你大駕,『鐵槳旗』那方面有新的情況傳過來了——」
    
      屈歸靈平靜的道:「怎麼說?」
    
      霍邦低聲道:「根據我們所得的可靠消息,『鐵槳旗』自上次鎩羽而歸之後,
    不但不曾休生養息,檢討省悔,最近更且調集兵力,重新佈署;準備再度進犯本幫
    ,所悉密報指出,對方日來活動頻繁,人馬出沒詭異,種種跡象顯示,他們發起第
    二次攻擊,恐怕就在近前……」
    
      屈歸靈淡淡的一笑道:「二當家,這原是預料中事,假若他們就此銷聲匿跡,
    龜縮不出,那才叫奇怪。」
    
      霍邦頷首道:「原是這麼說,不過當家的另有個想法,他現下正忙著,臨時抽
    不出空來與兄細談,特地叫我請了屈兄來,就因應之策合計一番。」
    
      屈歸靈道:「幫主想必有了腹案?」
    
      雖然明知左右沒有閒人,霍邦仍舊戒惕的向四周環視一遍,語氣極為慎重的道
    :「當家的意思,是將屈兄先時的應敵之策加以延伸,加以擴大——」
    
      屈歸靈反應十分迅速:「二當家是指——主動攻擊?」
    
      一邊,屠難生道:「是的,不但採取主動攻擊、搶先攻擊的策略,更要把戰場
    從『千帆幫』總堂移轉到外面,屈兄,咱們這一畝三分地不能老擱著任由對方糟蹋
    蹂躪!」
    
      屈歸靈道:「各位的尊見我完全同意,但在我們展開主動攻擊之前,有幾個問
    題,卻必須先行瞭解,知己知彼,方可制敵竟功……」
    
      霍幫忙道:「且請明示,屈兄,或許我與難生已有端仉,能夠即做解說。」
    
      略微沉吟之後,屈歸靈道:「第一,『鐵槳旗』方面主力按在何處?能否加以
    正確捕捉?第二,他們在上次敗退之後,如今陣容可有增強?若然,又添補了哪些
    好手助拳?第三,對方大概的行進路線及攻擊計劃我們是否能做預先揣測?」
    
      霍邦緩緩的道:「關於屈兄這幾個問題,我們業已就所得情報做過研判,而結
    論與事實相信不會差距太大;『鐵槳旗』那邊,主力約莫按在離著『海口集』十多
    里遠近的『曲堤』外海上,共有二十餘艘單桅及雙桅帆船,人數可能在七八百人至
    千人左右,如果要截擊他們,最恰當的時機就是等他們捨舟登陸的那一陣,其次,
    於海上狙襲,亦不失為一種奏效方法——」
    
      屠難生接口道:「以我們的密報內容來看,對方似乎沒有再邀到什麼好手助陣
    ,但是,卻把本身所有的實力全部集中,光景像待孤注一擲,做最後決戰!」
    
      霍邦又補充道:「說到這裡,他們可的能行進路線及攻擊計劃,我方就不必多
    加揣測了,因為邀戰的地點與時機乃由我方主動,不等他們發起,我們就要搶先下
    手,而這一次,必然會有一個決定性的結果,不分存亡,斷不罷休!」
    
      屈歸靈慎重的道:「二位,消息來源,是否可靠?」
    
      霍邦與屠難生互覷一眼,兩人的神色頗為隱密,霍邦壓低了嗓門道:「消息的
    可靠性錯不了,不瞞屈兄,這些情報,是由『鐵槳旗,內部中樞傳過來的,暗遞消
    息的人,是他們其中一個地位甚高的的首要,基於人道和悲憫的原則,他無法苟同
    魏長風的黷武好戰、狂暴嗜血,乃主動與我們搭線輸誠,目的只為了要將雙方可能
    傷亡減少到最低的程度。」
    
      屈歸靈稍感意外的「哦」了一聲,眉梢輕揚,隨即朝著霍邦及屠難生笑了:「
    二位,想不到貴幫的門道還真不小,居然連『鐵槳旗』的核心人物也拉攏上了,不
    過,這會不會是個引人入彀的陷阱,二位尚須慎加考量。」
    
      霍邦也笑道:「我們早已再三查證過了,此人確是誠心誠意棄暗投明,他如此
    作為的主要原因,並不在於貪圖任何條件——實際上也沒有任何條件,只是他厭煩
    了魏長風昧於私慾,求強好勝的跋扈心態,更凜懼姓魏的那種不顧一切,趨迫手下
    賣命捨生的惡毒手段——白骨疊山,血流盈渠的慘況,僅為滿足魏長風個人的野心
    妄念,這位朋友難以苟同,而此番慈悲胸懷,求諸於內險礙重重,難獲回應,則只
    有通達我方,共謀成全之道了。」
    
      屈歸靈道:「但是,我們有幾分成全此人意願的把握?」
    
      霍邦表情嚴肅的道:「不敢說,屈兄,總是盡力而為,你也明白,兩軍交鋒,
    白刃鏑錐之下,要想執意容讓,實在不易,只有事前對弟兄們多加告誡,反覆提示
    ,促使大家減少殺生,以擒王為目標,如此,或可消彌部份傷亡之禍……」
    
      屈歸靈道:「這個人不惜頂著叛幫背義的罪名,為的乃是祈求若干無辜生命之
    得保,實謂仁者,二當家衝著他這一番心願,倒不便令其過於失望才好!」
    
      霍邦道:「我說過,總會盡力而為。」
    
      屠難生笑了,跟著道:「屈兄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麼?」
    
      屈歸靈道:「如果方便告訴我,二位自會直說,否則,就是不宜讓我知曉,一
    個人應知道他該知道的事,而不該知道的事,大可不必問聞。」
    
      看了霍邦一眼,屠難生湊近來道:「這件事,雖屬極高機密,但屈兄與我們之
    間,決無不可言者——『鐵槳旗』的這位朋友,就是他們的首席執法,『白髯血爪
    』萬滄!」
    
      屈歸靈這一下才真有些吃驚了,「鐵槳旗」的陣營中,別人起這個念頭,還勉
    強說得過去,而萬滄乃是他們的執法首腦,其對幫門的忠耿與向心力,應該更勝他
    人,但偏偏執法犯法,領頭起變,豈非不可思議?
    
      體會得出屈歸靈心中的愕異,屠難生微微一笑,放低了聲音道:「覺得奇怪,
    是吧?不瞞屈兄,當初我們經由一位關係人傳來萬滄輸誠的意願時,也著實愣了一
    陣子,有些難以置信,直到後來問清楚了此中因由,又與萬滄見面懇談之後,才確
    定他的動機真摯無疑,他試圖挽救『鐵槳旗』淪於潰滅,希望能盡量減少人命折損
    ,除開與我方合作,再無他途!」
    
      霍邦接著道:「魏長風喪心病狂,一意孤行,完全不計成敗的後果,他這種剛
    愎專擅的作為,已引起內部普遍的不滿,萬滄只是一條導線,我們預計一旦開始交
    鋒,『鐵槳旗』方面必然斷續有人起而響應,或者怠戰虛委,或者散逃他去,下次
    對陣,便是魏長風旗倒兵敗之日!」
    
      搖著頭,屠難生又道:「兩國交兵也好,兩幫爭戰亦罷,實力強弱倒屬其次,
    憑的就是一股士氣,士氣低落、軍心渙散,當人們不情願去打那不知為何而打的仗
    時,輸贏早已判定,縱使硬起強攻,落的也只是個傾亡罷了!」
    
      屈歸靈沉思了好一會,謹慎的道:「形勢雖然如此,但我們卻不能過於樂觀,
    仍須步步為營,小心從事,就算萬滄傳來的消息完全無訛,情況往往亦有變化的時
    候,魏長風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既發起第二次攻撲,便有他認為勝券在握的條件
    。二位,他內部的危機,本身並不知道,而攻勢甫起,前鋒仍銳,萬一頭個回合我
    方失利,恐怕那些有心揖手棄戈之輩,屆時也只好隨波逐流、蜂湧向前了……」
    
      霍邦肅然動容,連連點頭道:「屈兄說得極是,這卻不可不防,第一次遭遇,
    我們就務必要全力施為,打得他手足失措,招架無方,從而引起他內部嘩變,裡應
    外合,方能奏功!」
    
      屈歸靈道:「二當家,我方現下的實力如何?有沒有把握壓制『鐵槳旗』?」
    
      霍邦笑道:「如果單照萬滄的說法,以『鐵槳旗』目前的陣容,大概不是我們
    的對手,尤其士氣方面我們這邊正是如虹之勢,人人磨拳擦掌,鬥志昂揚,恨不能
    早日接收,砥定大局!」
    
      屈歸靈道:「那就好,二當家,但為什麼二當家與大掌法先前卻又形色凝重,
    顯得憂心忡忡?莫非還有不曾見告的隱衷存在?」
    
      歎了口氣,霍邦道:「不錯,我們是有點憂慮,屈兄,以整個形勢來看,我方
    的確佔著上風,獨有一樁,怕影響大局,進而扭轉成敗之勢——」
    
      屈歸靈注意的問:「此話怎說?」
    
      霍邦道:「據萬滄的情報指出,『白眉仙翁』孟天復、『一杖獨行』山莫古兩
    個老怪,已由『黑巖半島』來至魂長風處,換句話說,我們主動邀擊的第一個回合
    ,便將碰上這一對老怪,而成敗所繫又全在第一個回合,有他兩人在,我們的有利
    情況就要大打折扣了……」
    
      想起在「黑巖半島」,「鯨穴」之內與孟天復、山莫古的那場浴血苦戰,屈歸
    靈亦不由暗自打了個寒噤,他僵默片刻,始強笑著道:「看來,魏長風確然是打算
    孤注一擲了,竟連他鎮寨的兩塊法寶都搬了出來,光景明擺著豁出去拚到底啦!」
    
      霍邦澀澀的道:「當家的命我兩個請屈兄來此,除開闡述敵我眼前形勢之外,
    主要就是請教屈兄高明,該如何對付孟天復與山莫古這一雙老魔頭?」
    
      屠難生緊接著道:「屈兄,此二人乃關鍵所繫,能否一舉成功,端看對他們有
    無抑制之道——」
    
      屈歸靈好久沒有答腔,過了一陣,他才垂下目光,冷冷清清的吐出一個字:「
    有。」
    
      霍邦與屠難生兩人精神倏振,幾乎是異口同聲的急切問道:「對策何在?」
    
      屈歸靈沉緩的道:「無他,拚命而已。」
    
      先是一片失望又隱泛不滿的神情浮現在霍邦及屠難生的臉孔上,但在須臾的尋
    思之後,兩人的形色又逐漸改變了,他們彷彿在這俄頃之間頓悟了什麼、豁通了什
    麼,於是,二人齊齊點頭,四隻眼睛裡光芒閃爍——霍邦重重抱拳,略顯激動的道
    :「屈兄高明,頓開茅塞,不錯,搏殺制勝之無他,端在勇往直前、奮不顧身,可
    笑我和難生,半世江湖,幾十年刀槍打滾,臨到強敵當前,偏偏悟不透這一層最簡
    單的道理,慚愧,真叫慚愧!」
    
      屈歸靈憂戚的笑了:「二當家言重了,我所說的,只是個最笨的法子,除了以
    命相搏,實在別無他策,但求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霍邦凜然道:「但有必死之心,何事不可成?」
    
      屈歸靈道:「二當家,幫主是否已經決定,準備什麼時候展開行動?」
    
      霍邦道:「三天之後。」
    
      心裡算了算日期,屈歸靈道:「我想,各位當然不會漏了我。」
    
      霍邦笑道:「仰仗屈兄大力之處正多,怎會漏了屈兄?只是『千帆幫』上下,
    對屈兄索求過繁,屈兄勿以為忤,我們已感到萬幸了!」
    
      就是這談笑間的一段話,已經決定了另一次生死搏殺的承諾,這是性命的交託
    ,血肉的付出,但屈歸靈了無遺憾,人活著,原該為了值得的理由及篤守的信則去
    冒險犧牲,尤其江湖過客、武林闖將,特別要捧著一個「義」字當頭,屈歸靈遇上
    的,非僅義字,亦有情字,情義所在,他還有什麼猶豫?
    
      在「千帆幫」的龍頭幫主何起濤裁決之下,奇襲「鐵槳旗」的各項行動細節已
    經定案,人手的選派亦告完成,當然由何起濤本人統率全軍,而霍邦、屠難生同時
    披掛上陣之外,「天」字旗大掌舵「鐵鬼手」荊之浩以下僅存的一位「正護旗手」
    「雙死角」之一吳浪:「地」字旗大掌舵「飛鴻」常毅庵及所屬的三名「正護旗手
    」賈興、程光、鐘家麒:「黃」字旗大掌舵「黑龍」官小樓麾下的三名「正護旗手
    」上官有為、燕尋春、黃要強等全部出動。其中,「地」字旗的「飛鴻」常毅庵、
    賈興,「黃」字旗的燕尋春、黃要強幾位,尚是傷後初癒,卻也不顧一切,磨刀待
    試了。
    
      「玄」字旗已經抽調不出人馬參戰,「玄」字旗的大掌舵「閃刀」姜省非,由
    於當時受創極重,到如今還躺在榻上養息著,他手下的五名「正護旗手」,也在上
    次與「鐵槳旗」的火拚中折損四員,僅剩下的一個「病獅」秦力,傷得和他一樣淒
    慘,這一旗的兄弟,能保住大旗不倒,已是萬幸,如今他們所能做的,僅存放哨巡
    更的差事而已。
    
      何起濤的貼身近衛「丹心七志士」自則隨行,在「千帆幫」此次出擊的陣勢中
    ,唯一的外援,只有屈歸靈,因此,他越覺得肩壓沉重,精神也不期然的逐漸緊張
    起來。
    
      「千帆幫」的四支船隊,仍舊由他們所屬的四位二掌舵及六十餘名「副護旗手
    」督衛著散泊他方,要等到這場漫天的烽火燒過再駛回來,船隊乃是幫口的命脈,
    安全上的顧慮,是絕對不能疏忽的。
    
      現在,隔著大軍出戰的日子尚存一天,在若幹好手的正面主攻任務下,還精挑
    了三百名強鍵勇悍的幫中弟兄作為後援,經日以來,這三百名弟兄秣馬厲兵,枕戈
    待旦,早已亢奮得沉不住氣了。
    
      「千帆幫」儘管在全力奮戰,呈現於外的面貌卻一如往昔,看上去雖然還是防
    守森嚴、更鼓不絕,給人的印象只是加強自衛的層次罷了,不像他們有出擊的打算
    ,一點也不像。
    
      這種外弛內張的情形,他們要一直維持下去,一直要維持到交鋒的那一刻為止
    ,等到「鐵槳旗」的人發覺了實況,結果也早就確定了。
    
      生死爭鬥之前的等待是非常折磨人的,非但寢食難安,做什麼事也提不起興趣
    來,人的心裡不止是亢奮,還帶著無可言喻的焦惶與憂懼,看山不是山,見水不似
    水,在一切沒有了斷的辰光,時間便渡得如煎若熬了……
    
      室中寂靜悄然,屈歸靈對燈獨坐,目定定的注視著燈光搖晃,焰蕊伸縮,其實
    ,他眼中什麼也不曾看見,腦海裡,什麼亦不曾去想,他只覺得一片空茫,一片莫
    名所以的空茫……
    
      預定出動的的時間是明晚起更之際,從這裡到「曲堤」的攻擊發起點,約莫僅
    須半個時辰的工夫,也就是說,從出動到接觸,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寒光映月、血
    肉橫飛的一刻即將來臨——而在那一刻到來的當口,還不知是否確有明月相親呢。
    
      「千帆幫」業經確悉,「鐵槳旗」的船隊已從外海駛近離岸不及里許的水面,
    船隊移動的原因非常簡單——他們亦是選定同樣的日期對「千帆幫」
    
      發動總攻,雙方差的僅是時辰有異,「鐵槳旗」泊岸集結的辰光定在三更,撲
    襲的的時間定在拂曉,又是拂曉!
    
      如果把兩邊擬定攻擊的時辰加以印合,便得出一個結論:「鐵槳旗」出動登陸
    的時間,正是「千帆幫」進入埋伏地點準備狙擊之後的一個多時辰,假設情況不再
    發生變化,「鐵槳旗」就等於把自己整個送入虎口中了。
    
      形勢雖對己方如此有利,但屈歸靈卻高興不起來,絲毫也高興不起來,他知道
    是為了什麼原因,更似一場夢魘、一抹魅影——而夢魘中融合著魅影,便這般如幻
    似真的緊迫著他、郁窒著他,每一觸思,甚至連呼吸都滯重了。
    
      是的,「白眉仙翁」孟天復與「一杖獨行」山莫古,兩個人加起來,正好比一
    對冤孽——前輩子的冤孽、追魂索命的冤孽!
    
      屈歸靈這幾天來,一直苦苦思索著這個縈心牽腸的問題,全在於考量要用什麼
    法子來對付那兩個老魔;不錯,拚命是最有效的因應之策,癥結卻在拚上性命能否
    換來相等的代價,答案若是相背的,則命就拚得可笑與不值了,他不清楚「千帆幫
    」的首要們有沒有在這一層上多做忖度,但直覺裡,他認為這乃是他自己的責任和
    擔當,負荷雖然沉重,但他咬著牙關也要肩承下來!
    
      不論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忍受多少的痛苦,就算對「千帆幫」的知遇、對何家
    姐妹的一點回報吧!尤其何家姐妹,到底是生死緣啊!
    
      想到這裡,屈歸靈的唇角不由微微抽搐起來,同時,他恍似聽到了叩門的剝啄
    聲,聲音很輕而且只敲叩了兩三下就停了,好像等著進門的那一位,心中也存著幾
    分猶豫似的。
    
      搖搖頭,屈歸靈吁一口氣,用他慣常平靜淡漠的聲調發問:「哪一位?」
    
      門外,傳來的竟是何如霞嬌嫩的嗓音:「屈先生,是我,如霞。」
    
      微微興起一絲訝異,但無可諱言的,屈歸靈更有一股驚喜的感覺,他站起身來
    ,過去將門啟開,燈火映處,可不正是何如霞那一俏麗中略顯蒼白的臉龐?一面伸
    手讓客,他一邊由衷的笑著道:「這麼晚了,還沒去睡?」
    
      何如霞走進屋裡,就在方才屈歸靈所坐的椅子上坐下,極為自然的攏了攏鬢髮
    ,目光卻不停的在屈歸靈臉上打轉:「你怎麼也不睡?」
    
      屈歸靈聳聳肩:「睡不著。」
    
      何如霞笑道:「和你一樣,我也睡不著。」
    
      在另外一張酸梭雕樺椅上坐下,屈歸靈瞧著何如霞,輕輕搓著兩手:「二姑娘
    ,你像有心事?」
    
      何如霞坦然道:「是的,我有心事,而且,我知道你也有心事,屈先生,我更
    相信我們兩人都有著類似的心事——明晚的行動,在精神上是一樁極大的壓力,對
    不對?」
    
      屈歸靈點點頭,道:「成敗所繫,就難以令人淡然處之了,二姑娘,明晚一戰
    ,乃是存亡攸關!」
    
      何如霞道:「你的顧慮,除了這一戰的過程掌握之外,猶擔心如何應付孟天復
    、山莫古兩個老怪物的威脅,屈先生,你是否正為此事煩惱?」
    
      屈歸靈道:「真乃一語中的,二姑娘,看來什麼都瞞不過你——」
    
      輕喟一聲,何如霞道:「不是什麼事都瞞不過我,屈先生,而是你已把心事寫
    在臉上了,你很少像這個樣子,像現在這麼焦慮不安……屈先生,那兩個人,真的
    如此可畏,能給你這麼大的壓力嗎?」
    
      屈歸靈苦笑道:「你不曾面對過這兩個人,不明白他們的厲害,二姑娘,那是
    一種極為可怕的經驗,與他兩人較鬥,好像是力搏著一座山、一片海,雄渾浩闊,
    令人有無從下手或後繼空乏之感,半生風浪,歷經戰陣,我還沒遇上比他兩個更難
    纏的敵人!」
    
      微愣了一會,何如霞神色悒鬱的道:「那麼,你可會想出了破解甚至於自保之
    策?」
    
      屈歸靈沉重的道:「到眼前為止,我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破解他們兩人相加
    的威脅,不能破敵,就更談不上自保了……」
    
      何如霞的心口上彷彿升堵著一口滯氣,胸隔間立刻鬱悶起來,她好半晌沒出聲
    ,然後,聲音就變得低啞了:「屈先生,在這種情形下交手,豈不是太不公平,也
    太沒有價值了?」
    
      屈歸靈想擠出一絲笑容,奈何卻實在擠不出來,他微顯吃力的道:「說到公平
    ,二姑娘,江湖上弱肉強食,勾心鬥角,處處都充滿殘酷艱險,而成者為王敗者為
    寇,論的是實力以及不管用什麼方式謀求的勝利,那跟公平完公扯不上關係,至於
    相對的價值,就必須要看個人如何來認定了——」
    
      何如霞怔怔的道:「你是怎麼認定的?屈先生。」
    
      嚥了口唾沫,屈歸靈慢吞吞的道:「我以為,在投注全力之後,無論有沒有任
    何收穫,都算有收穫了……」
    
      「嗤」了一聲,何如霞不以為然的道:「這算哪門子的價值觀念?如果白白送
    死,你也叫做有了收穫?」
    
      屈歸靈道:「其實我不否認這樣的想法跡近悲哀,但卻是無奈的,二姑娘,當
    一個人傾盡所能,把血肉生命一齊賠墊上去,到頭來能夠獲取多少代價,已經不是
    這個人所可計較的了,自我解嘲的說法,但凡多少撈回一點,都算收穫吧!」
    
      何如霞生氣的道:「屈先生,你不覺得你是在糟蹋自己?不覺得這樣的犧牲欠
    缺意義?」
    
      屈歸靈歎息著道:「我也明白捨身不能成功的遺憾及痛苦,然則你叫我怎麼辦
    ?退縮、袖手,抑或逃走?二姑娘,我寧肯死,也永不可能做這種事!」
    
      咬咬牙,何如霞恨恨的道:「他們不能把你當祭品,屈先生,對我們這一窩子
    ,你做得已經夠了!」
    
      屈歸靈正色道:「二姑娘不可如此說——『千帆幫』上下沒有任何人逼我賣命
    ,是我甘心情願捋袖效力,存亡榮辱皆為自取,牽連不上他人!」
    
      何如霞不能平的跺著腳:「但是為什麼有了難題只叫你一個人去承當、去苦惱
    ?你在這裡愁腸百結、深宵不寐,憂慮的是全局成敗、是『千帆幫』首須面對的全
    局成敗,而大伙應該同策共濟的事,全推到你一個人頭上,他們就不能替你分點擾
    、擔點勞?」
    
      女心可不真是向外?只要她愛上哪個人,哪個人就會成為她生命的全部了——
    屈歸靈早已寬涵於詞句的尖銳,但覺得心底湧起一陣暖流,漾著甜蜜的馨香,他目
    注著何如霞,頗為感動的道:「別氣惱,二姑娘,他們也像你一樣的關懷我、體恤
    我,沒有人願意讓我稍有損傷,這一陣,說不定他們亦正在苦思對策,尋找卻敵致
    勝的兩全之道……」
    
      哼一哼,何如霞挑著眉梢子道:「你也用不著幫著人家說好話、打圓場,總之
    我只有一個主意,如果衝鋒陷陣、犯險赴難全叫你一個人去頂,我是決計不會答應
    ,這次行動,我也要跟著去,假若你愣想充英雄、扮好漢,行,咱們倆一堆,我陪
    你就是!」
    
      屈歸靈一驚之下不由發急:「二姑娘萬萬不可造次,這趟貴幫全軍出動,與敵
    對決,乃是生死之鬥、存亡之爭,危險性極大,更不知攸關若乾性命,豈是玩笑得
    的?你還是留守堂口,靜候捷報的好!」
    
      何如霞冷冷的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片兒湯,屈先生,你當我是一般弱不禁風
    、端知躲在閨閣中刺花繡草的娘兒們?你去得的地方我都去得,而且,誰也攔不住
    我,若是不信,你可以試試!」
    
      何如霞執拗與倔強的性子,屈歸靈早就領教過,而且深知她是說到做到,寧折
    毋彎,半點商量不打的,眼下越攔著她,事情便越要僵,為今之計,只有暫且緩過
    去再說,到時候萬一再勸她不住,傷腦筋也讓大伙來傷,現在他單獨一人,可委實
    招惹不起這位姑奶奶;於是,陪著笑,他道:「好在還有一日的辰光,盡這一日工
    夫,你方不方便去,無妨多加考量,相信幫主亦有他的看法,二姑娘,我不說話就
    是了。」
    
      鳳眼一瞪,何如霞道:「屈先生,你以為拿我爹來壓我,就把我嚇住了,嗯?」
    
      連連擺手,屈歸靈忙道:「你別誤會,二姑娘,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的個
    性我多少瞭解一點,一朝鐵了心,誰也扭不轉來,明著不行,暗裡照干,哪個敢不
    順著你?」
    
      忍不住「噗哧」笑了,何如霞佯嗔道:「聽你說的,我好像變成一隻母老虎啦
    !」
    
      屈歸靈情不自禁的道:「就算是一隻母老虎,二姑娘,你也是最漂亮可人的母
    老虎。」
    
      何如霞心頭甜滋滋的,卻免不了有幾分羞澀,她微紅著臉龐,輕聲道:「你扯
    到哪兒去了?平時裡,看你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誰也不敢
    相信你暗地裡還挺會給人灌迷魂湯……」
    
      屈歸靈笑道:「是你教我的,二姑娘,要愛,就不必掩飾,無須矯情,有感即
    發,便是真率。」
    
      何如霞垂下目光,語氣又轉為傷感:「所以,我要留住你這份愛,屈先生,假
    如事情沒有較大的把握,我決不允許你去單獨涉險……這一生裡,我失去的已經太
    多!」
    
      屈歸靈呵慰著道:「車抵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二姑娘,這個難題,
    終究定會解決的,說不定幫主和二當家他們已有良策,足資因應——」
    
      何如霞道:「如果他們同你一樣,到現在還沒有想出妥善的法子來呢?你又該
    做何打算?」
    
      又搓著手,屈歸靈道:「一定會有法子的,我確信一定會有法子,孟天復與山
    莫古兩個不是陸地神仙,何來無懈可擊的周全?銅澆鐵鑄,也經不起天火燒呀!」
    
      何如霞悶著聲道:「你只是故意安慰我,前言比對後語,可見言不由衷;屈先
    生,假設你有放那把天火的本事,也不會對這兩個老怪物頭大至此了!」
    
      屈歸靈支吾了一下,有點尷尬的道:「也不見得言不由衷,拚殺搏戰,並非一
    加一等於二的事,情況隨時都會發生變化;武功高,修為深,固然較佔上風,但機
    運與巧合往往亦關係成敗,說不定我鴻運當頭,反過來扳倒這一對老傢伙也未敢言
    ……」
    
      白了屈歸靈一眼,何如霞幽幽的道:「把一場生死之戰的結果寄望於運氣上,
    屈先生,你自己也該覺得太過虛無飄渺了吧?凡事不應求僥倖,何況還是這般毫無
    根據、比算極微的僥倖,別忘了,押注的可是生命!」
    
      屈歸靈乾笑著道:「你且放寬心,二姑娘,明天還有一整日的工夫,讓我同幫
    主他們再仔細合計合計,更難保靈機一動,別有頓悟,你總聽過一句老話——天無
    絕人之路呀!」
    
      歎一口氣,何如霞喃喃的道:「但願是如此了……」
    
      屈歸靈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夜深了,二姑娘,你不回房去歇著?」
    
      何如霞大大方方的搖搖頭,道:「我還不困,我想多陪陪你,或者,要你多陪
    陪我,屈先生,你乏了嗎?」
    
      緊跟著搖頭,屈歸靈忙道:「不,我不乏,一點也不乏。」
    
      桌上的燈花忽然跳動,爆開一個雙蕊,但是,何如霞與屈歸靈全沒注意,他們
    只是默默的互相凝注,眼波流燦裡,彼此傾訴著心底的意願,不用迸吐一個字,便
    已意會神合,靈犀通連,真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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