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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 日 孤 鷹

               【第三十一章 月落星沉事如煙】
    
      孟天復同山莫古到底是成了精的老江湖,大風大浪見多經慣,神色上仍然鎮定
    如故——就連魏長風這樣的一方豪傑、七海之雄,到這時也不由容顏惶淒,顯現著
    掩隱不住的緊張,「黑摩韌」宮子郁的表情,更像抹上了一層灰,往日那種不可一
    世的豪氣壯概,不知道一下子跑到哪裡去了。
    
      站在一邊發悶的何如霞,忍不住狠狠跺了跺腳,又是懊惱、又是氣憤的叫:「
    爹,你們淨顧著擺你們的陣勢,我呢?我又待幹什麼?總不能把我閒擱著呀!」
    
      何起濤目光凝注面前的四人,不移不動,嘴裡卻在對著女兒講話:「如霞退下
    掠陣即可,這裡無須你來插手,以防萬一有失——」
    
      一張小嘴嘟起老高,何如霞不依的道:「為什麼偏叫我一個人看光景?爹,我
    跟著大伙來,可不是只管充架勢的!」
    
      臉色一沉,何起濤這次不再多費唇舌,只單單吐出兩個字,卻是斬釘截鐵:「
    退下!」
    
      由眼角餘光,屈歸靈看著何如霞委委屈屈的獨自蹙到一隅,不覺心中老大不忍
    ,但此時此地,又何嘗能夠稍做表示?何況,這也是為了何如霞的安全設想,面對
    的敵人,盡屬精英翹楚之材,且個個老謀深算、心狠手辣,在生死決戰之前,以何
    如霞的身手而論,不但不宜參予掣肘,更該避得越遠越好!
    
      忽然,孟天復發出一聲大笑,故作輕鬆的道:「何起濤,你以為你們擺出這個
    濫陣仗,就唬住我們四個人了?」
    
      何起濤冷冷的道:「我們不必嚇唬任何人,孟天復,我們只是要以實力做到我
    們應該做的!」
    
      孟天復嘿嘿一笑,道:「有自信是樁好事,但自信得過了份就變成妄自尊大了
    ,何起濤,打現在開始直到了局,中間還隔著好長一段哩!」
    
      山莫古痰咳一聲,也陰惻惻的道:「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天下哪有這麼多顛陰
    倒陽之事?道上打滾了大半輩子,莫非臨到白頭還受一干黃口小兒之欺?他娘的,
    說給誰聽,誰也不信!」
    
      孟天復哧哧笑著道:「山老鬼可千萬大意不得,你不信陰溝裡翻大船,他們卻
    信得緊呢!」
    
      一雙三角眼往上斜吊,山莫古頭上兩側的太陽穴跳了跳,怪聲道:「便陰溝裡
    翻了船,亦不合單扣下我們,好歹,得找幾個墊背!」
    
      何起濤面無表情的道:「我們的人都在這裡,姓山的,哪個合適替哪位墊背,
    盡可挑揀,只是,光用口說恐怕不行,要多少費點力氣才辦得到!」
    
      死死的盯著何起濤,山莫古夜梟泣號般笑了起來,入耳好不驚心:「你有種,
    何起濤,真是有種,我倒要看看,你能發橫到幾時!」
    
      何起濤生硬的道:「用不多久了山莫古,形勢是個什麼結局,我們都能眼睜睜
    的看到!」
    
      孟天復大聲接口道:「你小心,何起濤,一旦動手,我們第一個要擺平的就是
    你!」
    
      猛一昂頭,何起濤宏烈的道:「來吧,我等著!」
    
      就在此時,燈光映照不到的黑暗中,驀地響起一個淒厲又悠長的聲音,那聲音
    帶著哭調,拔得很高,顫抖的音浪宛如撩撥著人們的心弦,像極了冤魂悲泣、幽靈
    索命,妖異中透著怖慄;「血仇血報啊,血債血償……」
    
      於是,何起濤隨著這亢厲的音調出手了,「八卦鑄心刀」反映著青赤的焰苗,
    自黝暗的空間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光,斬首孟天復!
    
      孟天復表面信心十足,功架做盡,其實骨子裡亦不免有些發毛,何起濤的刀芒
    初現,他的掌勁已掀浪舞雲般兜頭迎上!
    
      何起濤閃身迴避,就在他避開的同時,霍邦奮力揮掌硬頂,兩股強渾的掌風瞬
    息交觸,一聲震響裡,霍邦腳步不穩的退出三步,而孟天復也身形打晃,臉上微微
    色變!
    
      潘光斗躍空七尺,朱漆生鐵棍夾著雷霆萬鈞之勢,猛砸山莫古!
    
      一聲冷笑出自山莫古的鼻孔,他的鳩首杖平平揚起,卻在揚起的須臾暴翻斜挑
    ,快得無可言喻的指向潘光斗小腹!
    
      潘光斗凌空換式的剎那,楊雪舫低竄急掠,勾連槍直刺山莫古胸膛,速度之快
    ,亦是追魂奪命的招術,但見鳩首杖杖尾橫落,「噹」的一聲磕開槍尖,山莫古不
    由氣得大罵:「該死的小王八羔子!」
    
      罵聲裡,荊之浩的鐵鬼手突然遙取魏長風,魏長風雖說早有防備,由於鐵鬼手
    的來勢過於猛烈迅束,雙斧揮拒之下,亦難免手心出汗,背脊泛寒。
    
      彎月斧的光華尚凝現未散,屠難生身形猝旋立進,雪亮的大鍘刀橫斬而至,鋒
    刃破空,銳氣如嘯,魏長風雙斧回轉,宮子郁已搶先揮劍封拒!
    
      當然,天羅網的陣形一旦布下,便沒有讓敵人得心應手的道理,宮子郁這一表
    功出招,立刻推動了整個網面的運展,「飛鴻」常毅庵薄刀如電,斜刺驟至,宮子
    郁閃得夠快,刀口貼耳擦過,那股冷風,不僅著肌若削,甚且把心腔子都繃緊了!
    
      山莫古看得有氣,斷然吒叱,鳩首杖狠戳常毅庵,杖似擂杵,常毅庵走若流雲
    ,賀晚晴由一側掩上,金瓜錘「嗆」一聲砸中杖端,火星四濺中,固然震得他倒歪
    數步,但山莫古也是雙臂一麻,忍不住「三字經」連連出口!
    
      孟天復沉渾罡烈的勁力驀地帶起一個翻騰的無形漩渦,將剛剛逼近的魯思進兜
    起三尺,又重重推撞出去,夜色中寒光暴閃,屈歸靈人與劍合,險極的貼著孟天復
    頭皮掠過,當劍尾迴繞,孟天復連揮九掌,卻掌掌落空!
    
      鳩首杖狂舞飛穿,山莫古沙著嗓門叫:「老孟,小心那天殺的屈歸靈打暗算!」
    
      何起濤隨聲展開正面攻擊,「八卦鑄心刀」匹練般捲向山莫古,這位老山魅揮
    杖硬迎,刀掣杖起,金鐵交撞之聲不絕於耳,何起濤貫注全身功力,大顯神威,強
    敵當前,竟是不遑稍讓!
    
      宮子郁的「九寸腸」,又在魏長風的彎月斧掩護之下,流電也似伸縮吞吐,而
    潘光斗的朱漆生鐵棍亦若毒龍出洞、翻江倒海,毫不客氣的接刃開磕,住來縱橫;
    荊之浩適時來援,鐵鬼手點抓扣拿,狠准兼備,幾乎把魏如風和宮子郁的招式完全
    封殺!
    
      霍邦又對上了孟天復,這次換成屠難生從旁夾擊,常毅庵助攻,孟天復任是功
    力不凡,老謀深算,亦不禁大感吃力,尤其令他倍受威協的,是一直虎視眈眈,待
    機而動的屈歸靈——因為連老天爺也不會知道,屈歸靈下一步狙擊將在何時!
    
      山莫古揮杖搏擊何起濤,眨眼便相互過了七八招,而只這七八招的感受,已令
    他頗生戒惕,大為意外;在他原先的想法之中,何起濤無論名望如何、功力如何,
    再高明也高明不到哪裡去,若要和他比較,尤其難望項背,但這一面對面的稱量下
    來,事實居然完全出乎預料,何起濤藝業之精純、動作之老到、氣度之沉練,幾乎
    不在他的修為之下,目前擺明的又是拚命的架勢,照這樣的情況演變下去,後果不
    但堪慮,說句洩氣話,簡直就毫無制勝之望了!
    
      魏長風雙斧連套轉,抖出波波芒彩,流燦回飛,他亦看出形勢不妙,黑臉上宛
    似抹著一層森青,背靠著孟天復的背,他覺得出自己這位老師叔肌肉的運作,貫力
    時的緊迫,甚至心跳的急促,出招換式間,他忍不住焦灼的低問:「師叔,看情形
    像是不大樂觀,這時辰,安磐和舒明光也該把該請的人請來了才對,會不會節骨眼
    上出了岔子?」
    
      掌力呼轟捲蕩,餘勁澎湃裡,孟天復白眉飄揚,氣湧如山:「琢磨著眼前怎麼
    過關斬將吧,顧不得下一刻的事了,我說長風!」
    
      魏長風迅速移換著方位,斧起斧落,一邊在咬牙切齒的咒罵:「好叫我不甘—
    —」
    
      孟天復袍袖兜起,勁氣嘯旋四溢,他冷冷一哼,厲聲厲色的道:「休說這等的
    喪氣話,勝敗存亡之分,算算還早得很哩!」
    
      突兀間,夜空中又是冷電一抹,疾射猝映,這一次,遙刺的月標不是孟天復,
    換成了崑崙來的「黑摩韌」宮子郁!
    
      「九寸腸」浮起朵朵劍星,星似游塵圍堵向那凌虛而至的長虹,剎時七聲鏑鋒
    撞擊脆響合為一響,虹光暴回,屈歸靈又站立原處,宮子郁在深深呼吸著,左頰上
    赫然綻裂一道傷口,不到兩寸,卻血色鮮艷的一道傷口!
    
      孟天復在屈歸靈猝襲的過程間,曾經連出三掌截攻,但是掌勢湧現,僅只捕捉
    到屈歸靈的影子,影子是虛空的,當然他也未能得到任何實質上的收穫!
    
      山莫古揮杖狠搏何起濤,由於心情激動,怒火上升,竟差一點搶出了己方四人
    所佈的陣形,他在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下,早已忘記什麼叫氣度、什麼叫風範了:「
    姓屈的,你他娘有種就正面上,老是兜圈子從背後暗算人,合著哪一類的雞鳴狗盜
    ?也不怕丟你祖宗十八代的臉?」
    
      屈歸靈卓立原處,有如嶽峙淵渟,他一點也不生氣,一點也不惱怒,因為他知
    道死亡的陰影恨快就要覆蓋下來,當人們面對死亡——不管是敵人抑或自己,情緒
    上的反應,又有什麼美意可言?
    
      於是,不知誰在泣叫,仍舊是原先那個顫抖中摻雜著淒厲的悠長音調:「血債
    血償啊,血仇血報……」
    
      霍邦便在泣叫的同時運足全身功力,猛襲孟天復,孟天復沉喝如雷,身軀驀地
    弓起,雙掌上翻,捲蕩的氣勁立刻像長江大河般反湧而上,雙方都沒有避讓的意思
    ,完全硬接硬打,當兩股罡風在瞬息間交合,霍邦的身子宛如被一隻無形的巨大魔
    手抓拋空中,連連翻滾,孟天復也步履踉蹌,爆出幾聲劇咳。
    
      屠難生「呼呼」聲貼地搶進,大鍘刀快似流電,狠斬孟天復胸脅,姓孟的居然
    不退不躲,更踏前一步,身上的白袍猝然澎漲,左手倏出,就那麼準,以拇指食指
    頭的力量,牢牢鉗住了屠難生奮力劈來的大鍘刀!
    
      不錯,又是孟天復的絕技之一:「蹈光攝物」。
    
      屠難生的應變措施如同連貫反射,他一抽刀身,發覺彷彿生根於孟天復的兩指
    之間,整個身形便立即斜彈,雙腳飛蹴對方頭臉!
    
      孟天復大笑若嘯,右掌暴起,結結實實切上屠難生蹴來的雙腳,而「黑摩韌」
    宮子郁的陣形角度剛巧移轉至近前,手中的「九寸腸」猝然映出一溜寒芒,眨眼間
    已經三次進出於屠難生的腹腔!
    
      就像天外飛來的詛咒——那麼血淋淋的——正在半空中翻滾的霍邦,驟而伸腰
    展臂,一個斤鬥到了孟天復頭頂,當孟天復右掌切斬屠難生的足踝,左手尚捏著大
    鍘刀刀鋒的一剎,他的掌影已成串暴瀉,有如弧刃旋舞,翩翩若滿天的落葉!
    
      銳勁縱橫交錯裡,孟天復突的起了一聲怪叫,宮子郁的「九寸腸」尾芒泛閃,
    還灑著屠難生體內的鮮血,屠難生竟不吭不響,面帶微笑的驟而翻側,似虎撲般抱
    住了宮子郁,同時,他的嘴巴咬住宮子郁的咽喉,兩手十指也插入宮子郁的肋脅,
    一任姓宮的驚號狂跳,把「九寸腸」朝他身上亂刺亂戳,卻毫不放口鬆手,仍然面
    露微笑,似乎對方所戳刺的,只是另一具皮囊罷了!
    
      孟天復業已脫出了四面陣形之外,原來滿透紅光的一張胖臉,此刻卻一片暗青
    ,白眉飄拂,長髯抖動,一雙眼睛更鼓似銅鈴,模樣好不嚇人!
    
      霍邦正半坐在地下,一口一口的吐著血——他雖說好不容易擊中孟天復一掌,
    付出的代價卻著實不輕,孟天復在挨掌的須臾,用「混元氣」反震之力,亦照樣重
    創了霍邦!
    
      殺伐像是一個輪迴,一個永難停止的輪迴,它總是這麼冷酷又決不容情的轉動
    著,這邊孟天復喘吁未定,屠難生和宮子郁尚滾跌在地,撲騰滾轉,那邊,楊雪舫
    連人帶槍,長虹貫日似一頭撞向魏長風!
    
      魏長風尖叱厲吼,雙斧剛剛架開荊之浩的「鐵鬼手」,楊雪舫已不要命的衝上
    ,魏長風久經陣仗,盡閱血腥,當然明白一旦像這樣的打法開始,即是最後的決死
    關頭來臨了,他猛一咬牙,身形半旋,左手斧揮擊敵人勾連槍,右手斧橫切敵人肚
    腹,雙式並出,捷似石火!
    
      勾連槍的前端勾環鏗一聲扣住了魏長風的斧刃,但斧刃卻驀地絞脫斜揚,將楊
    雪舫帶升三尺,只聽到「噗嗤」一聲悶響,楊雪舫的腹部便有若漲裂了的羊膽泡,
    腸臟內腑,花花綠綠的流洩一地!
    
      一道藍汪汪的光華,就在這時彷彿極西的電火般映現,它來得像是一場噩夢、
    一個報應——人們的意識中方才體認到它的存在,其實他已經來了。
    
      魏長風身形暴閃,斧出斧飛似梨花朵朵,弦月並舞,藍輝過處,他頭揚腰扭,
    卻已齊額裂開一條皮肉翻捲的血口子!
    
      是了,「大寂四劍」終於展現,這一劍,何起濤足以懾敵之魂,他自則是拿時
    間換取空間,而楊雪舫,更是拿自己的生命替主子製造復仇的機會!
    
      山莫古的叫聲活脫狼嗥,鳩首杖跟手而來,他一面嘶聲鬼號著:「賢侄小心,
    何起濤亮出他的『攝魂劍』了!」
    
      荊之浩一聲大吼,橫截山莫古,鬼手掣掠,銳力交織,山莫古揮杖貫勁,杖勢
    宛若飛瀑怒濤,反捲荊之浩,甫行接觸,便是金鐵交擊,一片震響,荊之浩正被敵
    人的巨大力道推出幾步,「飛鴻」常毅庵已挺身而上,那把又薄又利的快刀縱閃吞
    吐,有似千百條靈蛇流竄!
    
      山莫古高聲大罵,硬迎這兩位「千帆幫」的一等好手,杖掄風起,雲變天愁,
    居然聲勢驚人,絲毫未露敗跡!
    
      暗影中,有個人連翻帶滾的撲來,長喪門劍貼地掃砍,衝著山莫古的兩隻尊足
    狠狠招呼——這人是魯思進,早被孟天復震傷,堪堪喘過一口氣來的魯思進!
    
      山莫古突的凌空浮起兩尺,鳩首杖的杖尾斜挑,「吭啷啷——」一聲顫響,魯
    思進掃來的長喪門劍已帶著一抹流輝拋墜入黑暗之中,杖尾挑劍的同時又暴落,就
    那麼歹毒的插入了魯思進的背脊,還透出一聲清脆的骨骼折斷聲!
    
      屈歸靈的身軀便融進了他「天殘劍」強力催動的劍光裡,光芒在疾速的貼身回
    轉,把人帶起,把鋒刃旋飛得像是一具碩大又無堅不摧的刀輪,輪幻成燦亮的形體
    以難為其喻的快速前進,山莫古悚然相應,杖似杵起,卻已稍慢一步!
    
      耀眼的光華來迴繞洩於呼轟的杖影間,像它逗弄著杖身,也像杖身追趕著它,
    山莫古左脅見彩,在一百杖揮盡的俄頃,寒光驟斂,屈歸靈落地打個轉,業已汗身
    透衣衫!
    
      手捂著胸口的孟天復,便似鬼魅般悄無聲息的猝掩而到,他來得那麼快,以至
    像他原來就在那個位置上,身動掌出,力道凝聚若兩股洪流,漫天蓋地夾罩屈歸靈!
    
      「天殘劍」彷彿有著極敏銳的感應性,勁道才起,劍刃已驟然震動,寒光暴溢
    ,炫目的冷焰有如晶瑩的水波,一下子便包裹住屈歸靈的軀體,並以驚人的去勢飛
    射孟天復。
    
      狂飆沖激著光束,像怒浪拍打礁石,礁石或被它掩蓋,或受到損蝕,但卻依然
    屹立,不會傾倒,而礁石是活的,正對著孟天復搖晃不定的射來!
    
      這時,孟天復犯了一個錯誤,他竟迎面而上,左手伸縮閃攫,再次運用起他的
    絕活「蹈光攝物」來——只是他忘了一件事,在受創之下,他已經沒有平時的勁力
    與身法步眼了!
    
      寒光驀顫的一剎,孟天復的手指鉗住了「天殘劍」的鋒面,可是他未能完全控
    制住劍刃的衝力,但覺手指倏滑,劍尖前挺,不僅整隻手掌皮肉全被豁開,連腕際
    的血管也一起切斷,熱血狂噴之餘,孟天復瞋目厲叱,右掌立翻,屈歸靈吸腹弓背
    ,卻仍被震得翻出幾個斤斗,張嘴吐出一口黑血!
    
      山莫古一邊力拼荊之浩與常毅庵,邊扭曲著臉孔,口沫四濺的狂叫:「老孟趕
    快運氣閉脈,你手腕上的血管斷了哇!」
    
      孟天復不但滿臉鬍子濺沾著血跡,一襲白袍更是猩赤斑斑,他雙目凸突,五官
    歪扯,形態之猙獰,恍同厲鬼,屈歸靈卻不怕他這副模樣,身子一挺,又大步走了
    過來。
    
      山莫古嘴裡不停咒罵著,要想橫攔屈歸靈,但荊之浩和常毅庵拚死不退,使盡
    全力糾纏著他,不僅如此,連賀晚晴也卯足了勁,愣是不讓山莫古抽身赴援!
    
      陡然間,屈歸靈劍似虹起,抖出一片星芒光點,孟天復單掌圈飛,勁勢甫揚,
    屈歸靈人已閃出丈許之外,卻只足一點地,又再次撲上,週而復始,眨眼裡已是六
    度往返!
    
      鳩首杖猛開猛磕中,山莫古看出了屈歸靈的用意,他不禁大駭,驚恐交集的大
    吼;「老孟,你別著了姓屈的道,他是故意誘你出力耗勁,不使你及時運氣封脈,
    你還不趕快收手,找地方先把自己照料了?」
    
      孟天復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並且不停嗆咳著,臉孔豈只透青,更泛著灰紫,他
    的豐腴、健朗、精力,似乎在這片刻前後,頓然消洩一空,變得如此萎頹、如此蒼
    老、如此憔悴,又如此死氣沉沉了!
    
      山莫古奮力衝突,左折右回下急得暴跳如雷:「快走,老孟,你快走,血流多
    了會死人的哇,姓屈的挖了陷坑,你可別睜著眼往裡跳!」
    
      孟天復步履不穩,身子也在左右搖晃,他使袍袖抹一把白髯上的血跡,雙目神
    色既是空茫,又是古怪的瞪視著前面不遠處的屈歸靈,但話卻是對山莫古說的,腔
    調嘶啞,氣息微弱:「山老鬼,你甭再吆喝了……我業已試過幾次……然則脈滯氣
    散,竟是力不從心,無法以內勁止血……我現在覺得好累、好虛軟,只想倒下頭來
    睡上一大覺……」
    
      山莫古團團轉,在荊之浩、常毅庵、賀晚晴三人的圍攻下彷若困獸,他發瘋似
    的運展著手中鳩首杖,紅著眼吼叫:「你不能睡,老孟,決不能睡,一朝躺下,你
    這輩子都起不來啦!」
    
      孟天復忽然吃吃笑了,笑聲裡卻沒有絲毫笑的意味,更似帶著對生命的嘲弄,
    對死亡的那種無奈感歎,他嘴皮子翕合著,竟力提高聲音:「我就快躺下了,山老
    鬼,我的狀況自己明白……可是,我不能獨個兒走,不是早說過麼,得找個人替我
    墊底,我看……屈歸靈最合適!」
    
      山莫古杖起如山疊岳重,滿頭大汗的四面衝突,更在摧肝瀝血般嘶叫:「你不
    要傻,老孟,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再說,老孟,咱們兄弟兩攪和了幾十年,
    你他娘總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受那孤零罪呀!」
    
      孟天復瞇著雙眼,高一腳低一腳的逼近屈歸靈,答話似在吟哦:「千里搭長棚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山老鬼,今生塵緣已盡,再會求諸來世吧……」
    
      突兀間,屈歸靈長身而起,身形甫動,劍芒幻作漫天的光雨噴罩孟天復,而孟
    天復的反應真是個「塵緣已盡」的架勢,他猛然以無比迅捷的動作打橫斜飛,雙掌
    剎時分成十六個不同的角度,卻全挾著裂碑碎石的威力合湧齊集,屈歸靈立刻身與
    劍融,有若一道翻滾矯騰的光柱居中暴射,於是,焰彩在迸濺、在散亂;狂飆在抖
    動、在沖激,兩條人影倏觸倏分,屈歸靈一個倒翻斤斗沒有站穩,踉蹌後退中身子
    一陣抽搐,痛得他單膝跪向地下!
    
      孟天復的形狀顯得相當安祥,屈歸靈那透過他心臟的一劍,並沒有令他感覺到
    多大痛苦,這位「白眉仙翁」就好像睡覺一樣,微微捲曲著躺在那裡,毫無一般死
    亡者慣見的獰怖之態,他的白眉白髯,仍在風中輕輕拂,只是,卻欠缺那股子生氣
    了……
    
      死去的人模樣安祥;活著的卻幾乎發癲狂,山莫古像野獸般嗥號著,硬拿那瘦
    稜稜肩胛接了常毅庵一刀,杖首猝點,已把閃讓不及的賀晚晴左膝敲碎,大旋身,
    他再接荊之浩的「鐵鬼手」,一邊不似人聲的淒厲長叫:「屈歸靈,我要扒出你的
    心肝五臟,活啖你身上人肉,我要把你挫骨揚灰啊……」
    
      滾跌在地的賀晚晴,猛然向前撲進,左手一枚金瓜錘,使盡生平之力投擲山莫
    古,黃光才現,已被山莫古杖尾磕飛,賀晚晴決不怠慢,一咬牙,右手的金瓜錘又
    緊接投出!
    
      山莫古大吼一聲,橫起杖身,「噹」的一記震落了第二枚金瓜錘,杖首如電,
    直指賀晚晴撲來的軀體,而在鳩首杖的尖啄嵌入賀晚晴腰肋的一剎,這位「丹心七
    志士」的勇者已發死力緊緊抱住杖首不放!
    
      一抽未能抽回杖身,山莫古立知不妙,他第二個反應尚未及付諸行動,荊之浩
    的「鐵鬼手」已「噗」聲悶響,重重扣住他的後頸窩!
    
      「殺啊……」
    
      山莫古尖號著,奮出全力猛掄鳩首杖,杖端還拖著賀晚晴的身子,就這麼晃悠
    而起——荊之浩猝向上躍,「鐵鬼手」借勢翻扭,「卡崩」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傳
    來,已將山莫古的頸骨生生折拗!
    
      那顆骷髏似的腦袋,以一種奇異可怖形狀垂掛在肩膀上,但山莫古並未即時倒
    下,他仍在嘴裡發出窒息般的嗥號,舞動鳩首杖追趕荊之浩與常毅庵,直到兩圈之
    後,才一頭仆倒下去!
    
      另一邊,魏長風業已混身浴血,至少帶了六七處創傷,他的死敵何起濤胸口亦
    已見彩,情況卻顯然比他強得多,「丹心七志士」的首領「赤棍」潘光斗雙手緊握
    朱漆生鐵棍,在一旁虎視眈眈,為何起濤掠陣,眼前的形勢,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
    ,早就優劣分明,勝敗定局了。
    
      握在何起濤手中的「攝魂劍」,長只三尺,窄如拇指,通體藍芒瑩瑩,晶亮璀
    璨,稍一晃動,劍尖尾焰流閃,恍同秋水一泓,劍鋒飲血之後,卻點滴不沾其上,
    殺人奪命,端是利器!
    
      魏長風雙斧交叉,橫豎胸前,他粗濁的喘息聲宛似拉起風箱,面孔上布著一層
    令人傷感的死灰,瘦長的身影越見孤獨淒涼,他和每一個在場的人同樣明白眼前的
    事實——他是絕對沒有指望的了!
    
      現在,荊之浩、常毅庵正緩慢又小心的往這邊接近,甚至屈歸靈也在何如霞的
    挽扶下蹣跚行來,只有霍邦仍跌坐原處,目光慘然的凝注著與宮子郁疊做一團的屠
    難生……
    
      於此片刻的沉寂中,魏長風彷彿看到了他一生的過往,往事像潮水股映現在他
    的腦海,一幕幕、一場場,有如活動的圖畫極快的拉扯、重疊,其中或是英氣風發
    、或是吒叱自若、或是壯闊威猛、或是血光隱隱……然後,他打了個寒噤,又回到
    了現實,現實又是多麼冷酷悲慘,沒有英氣風發,沒有吒叱自若,更沒有壯闊威猛
    ;有的,只是血光隱隱,隱隱血光,真個月落星沉,世事如煙啊……
    
      看一眼執劍卓立的何起濤,魏長風突然霹靂般大吼,雙斧並舉,卻在瞬息間化
    為四飛的片片流電,交織翻瀉而出!
    
      何起濤半步不移,等到冷芒近身,他手中「攝魂劍」驀而長吟若鳳鳴,劍尖抖
    出七個光弧,光弧旋動著像月初升,又剎時擴展開來,紫焰清輝炫目奮魄,不但將
    飛到的繽紛斧芒完全吞沒,更連魏長風的身形也一起罩入!
    
      不錯,這是「大寂四劍」的第四招「天地冥寂」。
    
      魏長風的身子猛然向外撞撲,他幾乎是不停的打旋轉,每一次旋轉,都拋灑出
    熱赤赤的鮮血,斑斑點點,甚至讓人嗅得著那股鮮血特有的鐵腥味!
    
      「赤棍」潘光斗一起又頓,他目定定的瞧著魏長風僕翻下去,剛待舉步前往查
    驗,何起濤已揮了揮手,神情蕭索又乏倦的道:「罷了……」
    
      荊之浩一個箭步搶上前來,朝何起濤躬身稱賀:「恭喜當家的血仇得報,替夫
    人與霜兒湔除了冤恨……」
    
      長歎一聲,何起濤無限沉痛,也無限酸楚的道:「之浩,白骨疊山,血流成河
    ,這仇、這冤,未免報得代價太大了……」
    
      荊之浩唯唯喏喏,沒有出聲,常毅庵向他使了個眼色,走上來道:「當家的,
    戰火已熄,大局已定,我方已獲全勝,還請當家的早些回去傳捷報、安軍心,這裡
    自有荊首座與我收拾殘餘,處理善後——」
    
      緩緩頷首,何起濤走向崗頂,默然注視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此刻,水面平靜,
    波浪不興,在海洋的壯闊裡,凝聚著自然的永恆,人的生命,人的死亡,對浩瀚的
    大海而言,簡直是太微不足道了。
    
      東方,天色已經透亮,曉暉將起,雲霞反射一片淡紅,這血腥的一夜,終於是
    過去了。
    
      何如霞抬頭仰望屈歸靈,單只屈歸靈的憔悴疲憊,就令她心痛不已,但心痛卻
    摻雜著喜悅,有如新生的喜悅,她一再告訴自己,好歹,這場浩劫業已安渡,往後
    的歲月,該是充滿和祥安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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