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遙見血雲映千帆】
「千帆幫」的總堂口,座落在「海口集」西直大街的中段,佔地既廣且深,虎
皮石的高聳院牆圍繞著層重毗連的樓閣亭台,院落前後巨木遍植綠蔭鬱沉,在那種
凝肅的氣氛裡,頗有幾分侯門如海的味道。
許是夜來發生變故的原因,但見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四周,到處都是哨卡林立
,戒備森嚴,頭札紫巾、身著紫色勁裝、打著千層浪綁腿的「千帆幫」弟兄,個個
神情端穆,眼勁尖銳的往來巡弋不停,任何移動中的目標,只要稍一靠近,皆躲不
過他們的攔截或盤查,直將一座總堂口防衛得有如一隻滴水不漏的鐵桶。
屈歸靈人在遠處,已經把這邊的情形觀察得十分清楚,他在琢磨,要用什麼法
子才能進到裡面會晤何起濤,而且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跡。
他當然想像得到,個人能夠隱在遠處窺探虛實,企圖劫奪信件的對頭一定也會
派遣人手如法泡製,一切足以引起對方疑竇的方法都不能考慮,他必須暗中行事,
讓敵人莫測高深,臆測不到情勢的發展已到達何等地步,否則,事急生變,局面的
逆轉怕就不易控制了。
正在他苦苦思忖,猶無良策的當兒,突兀一陣馬蹄聲沖耳而來,五匹健馬,從
西直大街對面的一條橫巷中奔出,五位馬上騎士,一式耀眼的黃衣,跨騎揮鞭之餘
,意氣飛揚,顯得來頭不小。
這五個人甫始出現,屈歸靈已不由眼神一亮,他認出領頭的那個鬍鬚漢子,不
正是日前見過面的「黃香社」「接引舵」舵主佟無雙麼?不出他所料,佟無雙一行
五騎,果然直奔「千帆幫」總堂口的大門階前下馬,在「千帆幫」
的守衛弟兄迎接下,昂首闊步,排闥而入。
腦子裡閃過一個意念,屈歸靈不緊不慢的湊到街邊人家的騎樓之下,勾首佝腰
的行向那條橫巷附近,他打算等得佟無雙出來以後,隨尾跟去,說不定可以請這位
佟舵主多少幫點忙。
他判斷佟無雙一行人忽然來此,八成是聽到何起濤昨夜出事,代表「黃香社」
前來慰問的,而探望慰藉之舉,一般不會逗留過久,他相信消停之間,人就能轉出
來了。
只是前後繞了兩次圈子,屈歸靈已看到佟無雙他們五人匆匆出門,後面,還有
兩個不知是什麼身份的「千帆幫」的朋友殷殷相送,雙方略作寒暄之後,佟無雙等
五人已經接僵上馬,對著原路奔來。
不管馬兒多麼善奔善跑,市鎮長街之內到底不能像荒郊野外那樣放騎馳騁,佟
無雙五騎行進,也只是小跑而已,這對屈歸靈來說,有了不少方便,因為他也不能
在熙來攘往的人群當中施展輕身提縱的功夫,這不但顯眼,就更透著賣弄了。
佟無雙等五騎在前,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上緩住勢子,再行數步,紛紛在一幢
兩層高的紅磚小樓門口下馬,其中一名黃衣人剛待趨近敲門,屈歸靈已搶身而上,
衝著佟無雙抱拳招呼:「佟舵主別來無恙?人生若寄,萍蹤飄零,在此相逢,真個
幸會了!」
佟無雙先是一愣,跟著神情立顯驚惶緊張,他迅速向四周查看一遍,才一把拖
著屈歸靈奔向門前,模樣之急迫不安,絲毫沒有「幸會」的味道。
大概門裡的人也聽到了外間動靜,正好在這時將門啟開,佟無雙一言不發,拉
著屈歸靈快步闖入,其勢倉促,差點便把開門的人撞了個四仰八叉!
直到進入樓下小廳裡,佟無雙才算吁了口氣,他卻不先和屈歸靈說話,只一疊
聲交待隨後跟來的幾名手下人:「你們且把前後門關緊了,所有窗戶掩上,加派樁
卡嚴密守獲四周,不准任何閒雜人等闖蕩進出,還有,屈壯士來此之事,務須守口
如瓶,不得洩露半句,要是漏出風聲,看我不活剝了你們身上的人皮!」
幾名黃衣大漢喏喏連聲,匆忙退出,這時,佟無雙才肅容落坐,卻已滿頭冷汗
;他雙手不停的搓揉著,惴惴裡帶著相當的歉意:「屈壯士,你還不知道你擔負著
多大的風險與干係,剛才猛古丁這一冒頭,嚇得我差點閉氣過去,事出意外,不得
不立時安排某些因應措施,失周失禮之處,尚乞屈壯士包涵……」
屈歸靈笑道:「我也曉得情勢嚴重,卻未料及嚴重到這等地步,憑你堂堂『黃
香社』的『接引舵』舵主,都在朝面之下顏色大變,慌了手腳——」
佟無雙苦笑道:「屈壯士,你還不明白其中厲害,牽連之廣,若非事態險惡,
觸發在即,我豈會在甫見尊駕之餘倉惶至此?屈壯士,昨夜『千帆幫』總堂出了事
,不知尊駕曾否有所耳聞?」
屈歸靈點頭道:「一大早就聽說了,這樁事,『海口集』市面上沸沸騰騰的傳
揚得極快……」
直視著屈歸靈,佟無雙的形色間透著三分訝異、七分欽佩,他低聲道:「尊駕
是什麼時候抵達『海口集』的?」
屈歸靈道:「天還不亮就到了,佟舵主,為何有此一問?」
佟無雙讚歎地道:「說真話,屈壯士,自你沒有接受敝上規勸,離開『三清宮
』之後,敝上和我們一干人都替你擔憂不已,大家認為,你能到達『海口集』的希
望實在不大,但你卻到了,先時猛一照面,我還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哩!」
屈歸靈坦然道:「各位的憂慮亦沒有錯,我的確是差一點就來不了啦,佟舵主
,你沒看見我只是一條光桿活人在這裡,連坐騎都弄丟了?路途屢遭狙擊,歷盡凶
險,要不是老天保佑,自己還算命大,這一會,早不知被埋在什麼地方了!」
佟無雙謹慎地問:「那麼,尊駕是否已進入『千帆幫』,與何起濤何老闆見過
面了?」
屈歸靈道:「還沒有,就因為夜來『千帆幫』發生變故,警衛忽增,我不願貿
然求見,引起枝節誤會,更顧慮形跡洩露,被企圖奪信的人窺及端倪,發生意外,
正在苦思何來兩全之計而不得的時候,你老兄恰巧出現了,我判斷你是受命來探慰
何起濤的,便等你出來,將這個難處同你商議商議再說。」
佟無雙道:「其實我並非『受命』來探慰何老闆,昨晚我正好來到三十里外的
『全興渡』公幹,今早聽到『千帆幫』總堂內出事的消息,基於江湖禮數、同道交
情,當然不能免去這個探慰慣例,卻做夢也不曾想到,會在此地與尊駕撞上!」
屈歸靈微微一笑:「所謂來得早不如碰得巧,要不是遇上佟舵主你,我一時還
真不知該拿什麼法子在不動聲色裡晤見何起濤呢!」
佟無雙嚴肅地道:「屈壯士,看樣子你仍未打消原意?」
屈歸靈頷首道:「不錯,而且在經過如許周折,屢次連番磨難猶能劫後餘生之
下,就永遠也不會改變我的主意了,佟舵主想能明白?」
佟無雙表情複雜的望著屈歸靈,好一陣,始沉沉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尊駕
仍然要將信件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正色道:「當然,信件原本就該交給他,佟舵主,我歷盡艱險,多次流
血搏命,便是衝著這個目的來的,若其不然,我則何苦?」
站起身來,佟無雙在小廳中來回蹀踱片刻,嗓調有些生澀地道:「屈壯士……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想法子在避開奪信者耳目的情形之下,將你秘密送進『千帆幫
』總堂,與何起濤見面?」
一拍手,屈歸靈道:「我正是這個打算,佟舵主,還望你賜助一臂。」
佟無雙又搓起手來,顯得頗為吃力地道:「你不明白此中牽連,屈壯士,不是
我不肯幫忙,實在是不能幫忙,如果萬一把事情走漏出去,不但我要出大麻煩,只
怕我們老爺子也罩不住!」
屈歸靈道:「你不說,你的幾位手下不說,我也不說,事情怎會走漏出去?」
佟無雙坐了回來,盡力推開煩躁,使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屈壯士,你身上
所懷的那封信件,關係重大,影響深遠,這一層想你知道,你不清楚的是我們老爺
子在這場不幸的紛爭裡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他為了這件事,心情矛盾紊亂,受的
痛苦及折磨實難為外人道,屈壯士,我們老爺子很看得起你,也很欣賞你的骨格氣
節,但他卻有他的苦衷,他沒有法子點明你……屈壯士,我個人對你的敬仰,相信
你亦感覺得到,而老爺子的苦處同樣是我的苦處,我,我想幫你,可是,實在又不
能幫……」
屈歸靈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道:「我想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這個意念,
在『三清宮』面謁三老龍王的時候就有了,佟舵主,你不必為難,作罷就是。」
佟無雙面有愧色地道:「屈壯士,你不會把我看成一個沒有擔當、不分是非的
怯懦之輩吧?」
屈歸靈笑道:「佟舵主言重了,其實正好相反,老兄一心為主,赤膽盡忠,不
惜犧牲自己的立場觀點,去履行某些不甘不願的義務,這種痛苦的忍受,才彌足令
人欽佩!」
歎了口氣,佟無雙道:「屈壯士能以見諒我這身不由己的苦衷,我雖是仍感窩
囊,卻堪可告慰了。」
屈歸靈起身抱拳:「多有打擾,殊覺不安,佟舵主,山高水長,我們後會有期
——」
佟無雙跟著站起,臉上的神色陰暗不定的變化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直到
屈歸靈管自走到小廳門邊,這位「黃香社」「接引舵」舵主才驀然一咬牙,脫口低
呼:「屈壯士,且慢一步!」
屈歸靈站住,微帶訝異地回頭望向佟無雙:「還有事麼,佟舵主?」
佟無雙這時反倒面無表情了:「門邊的那張雕花矮櫃裡,有一套我穿舊了的衣
褲,麻煩尊駕順便幫我帶出去丟棄……」
屈歸靈反應極快,他立刻俯身掀開櫃蓋,櫃子上層果然擺著一套摺疊整齊的黃
色衣褲,這套衣褲雖然不是全新,卻也決不至於陳舊到須要丟棄的程度,而衣褲乃
是「黃香社」的制式服裝,佟無雙的用意,則不言可喻了。
順手把衣服塞入長衫之內,屈歸靈對著佟無雙微微一躬:「我會照你的意思丟
棄這套衣裳,佟舵主,一切都請釋念。」
佟無雙僵硬的笑了笑,拱手道:「多有拜託,屈壯士,並恕我不送。」
屈歸靈啟門而出,心中頗生感觸,這人間世上,情義的流露往往並不與相交的
辰光成正比,以他與佟無雙來說,彼此到底也才見過兩面啊。
「黃香社」的服飾,表面看來是一樣的款式,一色的鮮黃,其實服飾上已另含
著級職身份的表徵,在內行人眼裡,一看即知穿著者地位的高下,屈歸靈現在穿在
身上的這套衣服,襟口右側方以灰色絲線綴繡著六道細緻的波紋圖形,這六道波紋
圖形,即已表示出來人在「黃香社」的職位高於大頭領之上!
屈歸靈來到「干帆幫」總堂口的時候,天色已經入黑了,天色黑,總堂口的大
門四周可不黑,不但不黑,反而燈火明亮,照耀得左近範圍恍同白晝,屈歸靈當然
不會頂著燈光大剌剌的由正門進入,他繞到日間早已看好了的東側門方向,那裡雖
也有幾盞風燈懸掛著,光影卻要比正門的輝煌景象黯淡了許多。
不過這東側門,燈火固是不夠燦亮,防守卻也半點不馬虎,屈歸靈人才靠近,
已被從暗中躍出來的四名紫衣大漢截住去路,四個人一露面便是采的四角包圍陣勢
,將屈歸靈牢牢攔在中間。
屈歸靈雙手抱拳,一片和悅地道:「各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
四個人形色冷凝的打量著他,其中一個白臉胖子慢吞吞地開口道:「朋友直楞
楞地朝這裡闖,可是有什麼貴幹?」屈歸靈微笑道:「有緊急要事,待求見何老闆
。」
白臉胖子狐疑地道:「緊急要事?在這個辰光你待見我們老闆?是什麼人叫你
來的?堂口裡你認識我們哪一個?」
一連串的盤詢下,屈歸靈尚未及回答,對方四人中,已有一個注意到屈歸靈的
穿著打扮,他輕輕碰了碰白臉胖子,又朝屈歸靈的身上努努嘴,白臉胖子這才發覺
人家那一襲鮮黃,神態也立即緩和下來。
「哦,原來朋友是『黃香社』的兄弟,先時沒有辯識清楚,若有冒犯之處,還
望兄弟你多加曲諒——」
接著,他又湊近了些,目光投注向屈歸靈的右襟部位,這一看,表情又轉,已
從緩和變為肅然起敬了:「小的范保才,這廂給大哥請安,不知大哥在『黃香社』
的身份是——?」
屈歸靈搖頭道:「不可說。」
這范保才似有所悟,忙不迭地道:「是,是,不可說,不可說;大哥寅夜趕來
,必有要公待辦,小的本不敢稍加耽延,只是上命所在,得依程序行事,還請大哥
略候片刻,小的在請示過後,立送大哥入內——」
說著,他回頭低叱:「蔡昆,還不趕緊進去向當班禁衛首領稟報?」
叫蔡昆的漢子答應一聲,快步奔進東側門之內,只是俄頃之間,已偕同另一個
瘦長蓄髯的中年人奔了出來,那中年人一見屈歸靈,立時趨前躬身見禮:「在下馬
傑,為本幫總堂禁衛首領之一,聞說這位大哥有要公急事,待即刻晉見敝上?」
屈歸靈道:「不錯,而且越快越好。」
馬傑略一猶豫,放低了聲音:「不知這位大哥是否備有名帖,以便在下呈報候
示?或者,高姓大名見教亦可!」
屈歸靈十分嚴肅地道:「馬兄,如果我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求見何老闆,又何必
轉彎抹角招惹麻煩?這並非是我故作神秘,實在事情緊急,又務須在絕對保密的情
況下才採取這樣的法子,請你相信我,其中不會有任何陰謀,我只是為了幫助你們
而來!」
馬傑沉吟了一會,終於點頭道:「好吧,請跟我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入側門之內,沿著一條碎石鋪成的小徑快步前行,在細微的
履踏聲響中,但見濃蔭深處或廊角樓底,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成隊的守衛往來巡
行不斷,確實稱得上戒備森嚴,氣氛肅煞。
來到一幢寬宏的樓宇前面,馬傑先請屈歸靈到樓下的前廳落坐,自己匆匆奔出
,間中,一名紫衣大漢進來奉茶敬客,但是,在奉茶之後,卻侍立於側,再也不曾
離開半步。
並沒有令屈歸靈等候多久,已有兩個儀表不凡的人物隨著馬傑來到廳堂,這兩
個人,一位年約六旬,五官清奇,膚白如玉,舉止之間自見雍容,另一位大概四十
上下,身材魁偉,方面大耳,隨意揮灑,皆流露出一股虎虎威勢;年紀大的這一位
,經馬傑引介,是「千帆幫」二當家「摩雲擒龍手」
霍邦,霸氣外露的一位,便是「千帆幫」的大掌法「虎鯊」屠難生——折騰了
這一陣子,卻仍然沒有見到大老闆何起濤。
霍邦與屠難生剛剛偕同馬傑走入,那名紫衣漢子即已垂手退出,雙方略事寒暄
,霍邦便單刀直入,話歸正題:「首先,是否能以請教兄台尊姓大名?據馬傑來報
,兄台似有隱衷,一直不肯以名號見示——『黃香社』與敝幫素來交善,三老龍王
更是我們向所崇敬的前輩,說起來全都不外,只在今早,『黃香社』還派了他們『
接引舵』的舵主『斷流刀』佟無雙前來探望過我們當家,雙方交情既夠,彼此之間
便沒有不可開誠佈公的事……」
屈歸靈笑道:「二當家,老實說我沒有什麼苦衷,之所以隱匿行跡,不願透露
底蘊,亦非故弄玄虛,主要還是為了顧全各位目前的處境……」
霍邦詫異地道:「顧全我們的處境?請你把話說明白些。」
屠難生忽然冷冷地插進來道:「這位老兄,你身著『黃香社』服飾,襟繡六道
海波紋,顯見乃是『黃香社』大頭領級以上的地位,居這種地位的人,『黃香社』
裡沒有幾個,我們就算不全認識,至少也聽過名姓,老兄你非但眼生,尤其不肯透
露萬兒,實難令人不起疑竇,恕我說句失敬的話,閣下是不是『黃香社』所屬,我
看還大有問題!」
屈歸靈不慍不怒地道:「大掌法果然目光尖銳,析理分明,見解鞭辟入裡,高
人一等,不錯,我不是『黃香社』的人,只是暗中取了他們一套衣服,以便混充進
來罷了。」
話才出口,廳中三位「千帆幫」的人物立即面上變色,霍幫上身突挺,聲音也
變得厲烈了:「朋友,你到底是誰?用這種手段混蒙入本幫總堂,有何企圖?今天
若是交待不清,恐怕你就來得去不得了!」
屠難生亦陰沉地一笑,接口道:「看你也不像是喜好開玩笑的人,老兄,如果
你說不出個道理因由來,這場樂子就有得你消遣了!」
屈歸靈先悠閒自若地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然後,才和和悅悅地道:「我當然
不會在歷盡艱險、出生入死之餘,大老遠跑來此地與各位開玩笑,各位不用緊張,
請相信我的動機絕對是善意的。」
霍邦冷峻地道:「朋友,我們很忙,有話尚請直說,不要兜圈子扯閒淡!」
屈歸靈平靜地道:「我姓屈,屈歸靈。」
三個人的神色又是一變,霍邦深深凝注著屈歸靈,好半晌,吁了口氣:「孤鷹
?」
屈歸靈頷首道:「正是在下。」
霍邦的態度馬上大大不同了,臉上的嚴霜立化秋風,頗有改容相敬的味道:「
原來竟是屈兄,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屈兄勿以見責……」
屈歸靈笑道:「是我話沒講清楚,惹起各位疑心,設身處地想一想,至此多事
之秋,誰也免不了急躁。」
坐在斜對面的屠難生也陪著笑道:「不是我埋怨屈兄,早把尊姓大名說出來,
不就什麼誤會都沒有了?」
屈歸靈懇切地道:「可能是我過於謹慎了些,屠兄,此來貴幫堂口,所擔干係
匪輕,稍有失閃,便牽連極大,且消息如若洩露,則必立時引起刀兵血禍,是而言
行之間,不敢不加小心……」
霍邦微微向前傾俯上身,不覺嗓門也放低了:「不知屈兄駕臨,有什麼緊要大
事見告?」
屈歸靈道:「一封信。」
霍邦與屠難生都愣了愣,幾乎是齊聲問道:「一封信?」
屈歸靈形容凝重地道:「是的,二當家,大掌法;請問有一位何如霜何姑娘,
與貴幫何老闆是什麼關係?」
兩個人同時大大一震,霍邦急切地道:「屈兄,你可是有了如霜的消息?她正
是我們當家的大小姐!」
屈歸靈沉默了一會,表情黯淡地道:「很抱歉帶給各位的是一樁惡耗,何姑娘
已經去了……」
霍邦僵窒了好半晌,一張清懼白皙的面孔不禁扭曲起來,他啞著聲道:「你,
屈兄,你是說,如霜她……她死了?」
屈歸靈輕輕點頭:「同何姑娘一齊被害的,還有另外四個人。」
霍邦音調顫抖著:「那是派出去侍衛如霜的本幫四名好手『浪裡四蛟』……屈
兄,就沒剩一張活口?」
屈歸靈苦笑道:「是我親手掩埋了他們……」
這時,屠難生激動得兩眼全泛了赤:「屈兄,可知道是誰下的毒手?」
屈歸靈道:「不知道,當我抵達現場的時候,情形已經很糟,那四位朋友業已
斷氣,便是何姑娘亦已在彌留狀態,她托我拿一封信親呈何老闆,再也來不及多說
什麼便去了……」
說著,他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隻湖水綠的絲面小荷包來,打開荷包,一條
細緻閃亮的小金鏈子已攤在手掌上,小金鏈子還懸吊著一塊方形雕鏤著隱隱雲帆圖
紋的白玉墜,霍邦一看到這件飾物,立時忍不住悲從中來,一聲低號,淚水便奪眶
而出!
屠難生強忍哀傷,咽著聲道:「沒有錯……是如霜的項鏈,打九歲那年她就戴
著,卻未想到項鏈還在,人已不在了……」
吸著氣,霍邦抽噎著道:「屈兄,那封信——?」
屈歸靈肅穆地道:「信就在我身上,二當家,但我允諾過何姑娘,要將此信親
呈何老闆。」
連連點頭,霍邦抹著淚道:「原該如此,原該如此;屈兄,且請稍坐一時,我
去去就來!」
於是,他匆忙起身,向站在一邊的馬傑招招手,兩個人急步走出廳外,屈歸靈
望著他們的背影,禁不住長歎一聲,胸膈之間宛如壓上一塊千斤重石。
屠難生沙啞地道:「屈兄,不曉得有沒有找尋兇手的線索?」
屈歸靈道:「有,為了送達這封信,一路過來,我屢遭狙殺,下手的人不乏江
湖知名之士,循著這些人追下去,便不難找到元兇禍首!」
屠難生咬牙切齒地道:「我們絕對不會放過這些喪盡天良的豺狼虎豹,無論用
什麼代價,都必須替如霜報仇,這孩子死得慘,死得冤啊……」
屈歸靈也頗為傷感地道:「雖然我與何姑娘生平只見過那一面,但她高雅的氣
質、嫻淑的風範卻已表現在彌留的片刻間,我相信她在活著的時候,一定是位溫柔
知禮、善良恭順的好女孩……」
屠難生吸著鼻子道:「如霜的乖巧靈慧且不用說,尤其對父母的孝敬、長輩的
尊從,更是發自天性,一絲不苟,她的好,她的賢、好的品德,都是那麼完美無瑕
,令人疼她疼得毫無保留……屈兄,你再也不能看到比如霜還完美的孩子了……」
屈歸靈喃喃地道:「我知道,大掌法,我知道……」
重重以右拳擊打自己左掌,屠難生悲憤地道:「居然有人狠得下心來殘害她,
那是些什麼人?是些什麼黑心黑肝、披著人皮的畜牲?世間道逆,莫非老天也不睜
眼麼?」
屈歸靈沉重地道:「大掌法且請節哀,天道循環,總是不爽的,此時不報,他
日必報!」
屠難生努力平靜著情緒,臉頰的肌肉卻仍然難以抑止地微微抽搐著:「半個月
前,她離家到『青牛坪』『白梅園』去向她義父賀甲子之壽,臨走之前,猶笑語如
花,春風滿面,絲毫不見凶兆,誰都不會想到,這孩子一去竟成永訣,再也回不來
了……」
屈歸靈細心地問:「不知住在『白梅園』的何姑娘義父是哪一位?」
屠難生道:「『七巧元君』吳若耶,屈兄或許曾有耳聞?」
「七巧元君」吳若耶是一位名滿大江南北的武林巨擘,生平以棋、羿、書、畫
、詩、美食及武功七種技藝拔萃江湖,除了這些稱絕一時的本事之外,為人慷慨豪
邁,雍容大度,亦甚得一般同道的景仰親近,三年之前才洗手歸隱,在其精工鳩建
的「青牛坪」「白梅園」中享其老福,如此一個響叮噹的大人物,屈歸靈怎會沒有
耳聞?他卻帶幾分意外地道:「吳前輩的大名,自是早就久仰了,不曾想到他竟是
何姑娘的義父……」
屠難生意興索落地道:「吳大哥與我們老闆有四十餘年的交情,打弱冠之前,
兩個人就稱莫逆了,他有兩個兒子,卻沒有女兒,對如霜一直喜歡得不得了,因此
他退隱之前,我們老闆乾脆就讓如霜拜在他膝下了……」
屈歸靈用心聽著,忽道:「何姑娘出門的時候,可曾說過準備多少日子才回來
?」
屠難生迅速地道:「我記得很清楚,她說過少則五六天,多則七八天,一定能
夠回家,實際上她在外面耽久了,我們老闆也不放心,到得第七天傍黑未見如霜的
影子,老闆便已派人前往『青牛坪』接人,此去『青牛坪』緊趕一程兩日即達,但
派去的兄弟卻撲了個空,據吳大哥說,在迎護的兄弟到達前三天,如霜已經帶著『
浪裡四蛟』離開了!」
算算時間,屈歸靈道:「這樣說來,她只在『青牛坪』『白梅園』吳前輩那裡
待了兩日?」
屠難生道:「不錯,而且照路程盤算,他應該早已回到家了,事實上卻不見蹤
影,我們老闆焦急之下,四面八方派人去找,偏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些日來,簡直
弄得人心惶惶,裡外不安,人沒下落不說,昨晚上又莫名其妙的闖進十多名刺客來
,幸好我們的關防尚夠嚴密,發覺得快,把闖入的刺客大部制服,令人困擾的是,
卻絲毫線索都未獲得——為什麼原因來行刺,是誰的主使,甚至刺客的身份為何,
全不知道,事情正鬧得不可開交,屈兄,你來了,你帶著如霜的招魂幡來了…」
屈歸靈感到週身泛涼,雙眼迷濛,喉頭間宛似梗塞著什麼,而心中浮沉的那種
酸楚,竟也使他有號啕一哭的衝動!
屠難生雙手捂著面孔,哽咽地道:「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沒想到竟落得如此
淒慘下場……屈兄,老天有眼麼?你說,老天真有眼麼?」
屈歸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深深領會得到屠難生的痛苦與悲哀,他剛想說幾
句於事無補的撫慰話,廳門突被撞開,在霍邦的扶持下,一個相貌堂堂、面如噀血
的六旬老人,已經步履踉蹌的奔入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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