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霸——第七十一章 青河鎮 有燕姣俏 徐上修激動的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燕鐵衣覺得十分有趣的笑了,徐上修這位仁兄不止是「木」,更還帶著點「 楞氣」,不過,卻顯然不失為血性中人,單憑這一樣,燕鐵衣就不打算太過難為 對方;他點點頭,道:「好吧,你既要明心求義,我便成全你。」 說著,他的「太阿劍」輕輕舉起,手著鋒面擱在自己右肩上,同時頷首示意 ,要徐上修拔回他插在地下的青鋒劍。 徐上修的面孔上是一種「慷慨赴難」的神色,他搶上一步,奮力拔劍,劍鋒 翩舞中劍花朵,然後迅速斜身前欺,抖手七劍刺出! 燕鐵衣微笑著注視對方的動作,直到劍刃近身,他手擱肩頭的「太阿」才猝 然揚起,七點寒星彈射,徐上修的七劍便全被封出。 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徐上修大喝一聲,躍空而起,雙手握劍,怒矢硼穿射 而下! 燕鐵衣橫跨一步——只是橫跨一步——徐上修的刺戳便落了空,這位「木秀 士」一擊不中,反應倒也不慢,他急切收劍擰腰,就待換式,但,燕鐵衣卻已沒 有閒情再與他「遊戲」下去,左掌閃電般反拋,「坑」的一聲,打得徐上修整個 人橫著滾跌五步,扒在地下只有呻吟喘息了。 目光迴掃其餘那四位混身血糊淋漓,狼狽不堪的朋友,燕鐵衣像是一位老師 傅在向他們的人講解某一樁業上的竅訣:「凌空往下搏擊所採取的純是一般銳勢 ,首須考慮的條件便是出手的準確與位置的判斷,否則,一擊落空,便把自己的 破綻露在敵人之前了;如果在身法的轉換上能夠具有連續變化的潛力,施用這種 招式才比較可靠,徐上修的落敗,主要便在於他氣不能貫一,力無可連衡,段節 散亂,自然難操勝算。」 那四位先生是迷惘了片刻,隨即悟到對方忽然來上這一段話,乃是一種只可 意會的輕侮與自比尊上的教訓,於是,四張早已變色的面孔,便益發被憤怒扭曲 得走了原形了。 「麻衣勾魂」曹非舉起一隻血污的手指著燕鐵衣,痛恨至極的沙著嗓門道: 「你狂吧,你樂吧,我們今天所遭的挫辱與恥敗,必將十倍從你身上索還……只 要一息尚存,便誓不與你甘休……」 燕鐵衣安詳的道:「曹非,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幾句真話——以各位的武功 造詣及江湖上的分量來說,你們想和我爭長短,見高下,委實還差得太遠,不要 說我,我手下二三流的角色便能將你們打發得乾乾淨淨;本來,我不妨像宰狗一 樣把你們屠戳殆盡,但我與你們並無深仇大恨,你們的所作所為也未曾牽扯上我 ,是而我放你們生還,如果你們不服氣,隨時地我都歡迎你們來尋我報復——」 深沉的一笑,他接著道:「只是,那時候就怕各位受不到今天的寬大待遇了 ,我極少對我的敵人有過兩次以上的恕宥。」 曹非咬牙如挫,聲音迸自唇縫:「任憑你怎麼說,我們也決不會被你嚇唬住 ……你等著,我們一定會和你再朝面,那一天到來我們再見,誰將哀告求饒,誰 將血濺屍橫!」 燕鐵衣道:「我們會看到的,曹非,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奉勸你們慎重 考慮,是否真個希望有那麼一天?」 曹非嘶啞的叫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血債必用血償,若不將你凌遲碎 剮,今生今世我們都不得安心!」 笑笑,燕鐵衣道:「不得安心不大緊,不能保命就更嚴重了,曹非。」 撫著左邊頭臉的「飛刀子」葛義全歪曲著一張臉,氣湧如濤的吼:「你,你 他娘有種就報出名號來,如此縮頭縮尾,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燕鐵衣道:「不是我不報名號,只怕報出來嚇壞了你們,都在趣味上說就遜 色多了,何不由你們各位自己去打聽打聽?」 「矮金剛」錢威呻吟著道:「娘的……你分明是沒種……大底下這麼大,一 個無名姓的人,叫我們如何去打聽?」 燕鐵衣道:「天底下是這麼大,像我的人物,卻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們 可以去問,江湖道上,專使長短雙劍的是那一位活祖宗?」 說真的,要不是燕鐵衣自己表明他使用的兵刃乃是長短雙劍,這五位仁兄尚 還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他們只見到燕鐵衣的「太阿」長劍,壓根就沒弄明白他 左手中倏收倏歛的那抹寒電乃是一柄短劍。 五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全擺出一副「記住」的誇張表情,而燕鐵衣卻不黏 纏,他走上前去,帶起馬韁,朝著鞍上神情流露著無限欽敬感激的江昂一笑:「 江朋友,我們走吧,『三寶集』找個地方為你療傷。」 江昂的語調有些哽塞:「兄台,叫我如何來報答你的德意……」 擺擺手,燕鐵衣牽著他的坐騎大步前去,意態揚長,留下後面那五個丟盔曳 甲,灰頭土臉的尋釁者,空自挫碎了那五副牙齒! * * * 當然,燕鐵衣不會真個帶著江昂到「三寶集」去,把要去的地名透露給對方 之後,他就立時變更了目的地。 他先用自己的金創藥替江昂暫時敷紮起來,然後,他直接送江昂回家。 江昂的家住在「青河鎮」上,由於遠溯祖上數代為官在朝,加以現今的富厚 家財,在「青河鎮」,他們乃是首屈一指的名門世族。 百餘里的路程,近晚時分,燕鐵衣已護送著江昂抵達那一條青河傍依東去的 「青河鎮」。 在鎮南角上,便是江家那座佔地寬廣美侖美煥的府第,似這等飛簷重角,樓 台掩映的深宅大院,不要說像「青河鎮」這小地方是獨一無二,便在大城鎮裡, 如此般氣派的住宅,亦並不多見。 下了馬,燕鐵衣仰望那高大的瓦簷門楣,流覽那聳立迤邐的堅厚院牆,再看 十二級青石階下兩側蹲伏的一對巨大銅獅子,不由讚道:「好一座侯門府第!」 馬上的江昂,腦袋及胸背處全纏著白布,外面用一件綢質罩衫掩遮著,蒼白 疲倦的臉孔上浮起一抹到了家門的喜悅笑容,他低啞的道:「老房子了,還是我 曾祖那時起造的……」 燕鐵衣道:「很夠氣派;你在路上說,只有你及令妹令弟三人合住著?」 點點頭,江昂道:「雙親過世得早,我和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相依為命,家裡 雖有若干下人侍陪著,有時也覺得怪冷清的……」 燕鐵衣道:「你們兄弟妹三位都未成親麼?」 江昂道:「都還沒有;大概我們是手足情深,捨不得驟爾分開吧……」 笑笑,燕鐵衣道:「我來叫門。」 江昂歉然道:「有勞兄台了,門上有獸環,略加叩擊便會有人相應。」 燕鐵衣沿階來到那兩扇烏黑油亮的黑漆大門前,十分文雅的輕輕敲叩著一枚 拭擦得白燦燦的獸環,沒敲幾下,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有人將大門的一邊 啟開,沉暗的光線裡,可以看出那是個傭僕打扮的壯漢。 那人打量了燕鐵衣一眼,問道:「尊駕要找那一位?」 一開口,就顯示得頗有禮數,這當然是主人教導有方,燕鐵衣客氣的拱拱手 ,笑笑道:「老哥,我是護送你家大爺回來的,還煩你隨我過去扶他一把。」 怔了怔,那人隨即驚慌的跨出門檻,一面往階下張望:「什麼?我家大爺遭 遇到什麼不測?」 燕鐵衣安詳的道:「不算嚴重,只是受了點傷。」 這時,江昂抬起頭來有氣無力的招呼:「是江喜麼?來扶我下馬……」 叫江喜的下人急忙回應著奔下台階,小心翼翼的攙扶著江昂落地,口裡邊驚 慌的問道:「大爺,我的老天,是誰把你傷成了這副模樣?若叫二小姐知道,只 怕能把她急瘋……」 江昂舒了口氣,道:「別嚷嚷,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倒是方才叫門的那 位兄台,千萬不可慢待了,他便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這條命必已難保 ……」 石階上,燕鐵衣聽得清楚,他笑著道:「我認為你還是先進去歇著的好,這 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這麼急著向人訴說。」 江昂懇切的道:「兄台,你千萬不可就此而別,好歹也要在舍下盤桓些日, 讓我們多少盡一點心意。」 燕鐵衣道:「再說吧,至少今晚上我是不會走的。」 於是,由江喜扶著他主人在前,燕鐵衣牽著坐騎跟在後面,進了門,穿過寬 大幽雅,花木扶疏的前園,來到一幢精緻的樓閣之前,到了這裡,又有兩名下人 奔迎出來,一個接走燕鐵衣手中的韁繩,另一個幫同江喜扶著他們的大爺進入樓 閣下的廳堂。 江昂微喘著對燕鐵衣道:「兄台,請隨便坐,我先上去更衣,這就下來相陪 !」 燕鐵衣忙道:「不要客氣,江兄,你創傷在身,體氣虛弱,得趕緊找個郎中 來診治,尤其這百里奔波以你如今的情況來說,更是辛苦,你還是早早歇著,不 用管我了……」 江昂執意不肯,燕鐵衣無奈之下下只好依允,心裡卻打算好了,待會只說幾 句話,便即託詞辭出,不能讓主人家為了自己太過勞累,否則,他這不是救人, 反成折磨人了。 待江昂上樓之後,他獨自背著手流覽著這間陳設華麗又高雅的小廳,一面欣 賞壁上懸掛的幾幅名人字畫,他一邊暗讚江昂的富而不俗,一般財勢人家,無論 擺設佈置,大多免不了有那種傖俗的銅臭氣,似這等華而不奢,雅而不庸的清淡 意韻,的確並不多見。 當他正專注的觀賞著牆上的那幅「寒竹傲雪圖」,端詳著竹節的挺逸,葉片 的秀奇,揣摸著風霾的陰紋與雪花的飄零,神遊於那種孤寒裡的倔強氣氛中時, 門外突然人影一閃,翩然而入。 本能的,燕鐵衣退開一步,注視來人。 那是個極美極甜的女孩子,俏麗得十分惹眼,小巧、纖細,白淨淨的,有若 一朵出水的蓮花——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華吧? 少女的面龐上,此刻卻是一片焦惶憂慮的神色,她急匆匆的奔入門來,猛與 燕鐵衣照面之下,不由頗為意外的怔住了,她一時有些失措的站在那裡,輕咬著 下嘴唇,迷惑的望著燕鐵衣,雙手不安的扭絞著一條淺黃的絹帕…… 燕鐵衣在見到這少女的一剎那,那竟也前所未有的興起了一陣悸蕩迷亂的感 覺,他覺得自己體內的血液突然加速了流動,心跳也立時劇烈起來,短促的相對 裡,他宛似鐵鑄於永恆的那種昇華。 還是那少女首先恢復了常態,她向燕鐵衣微微點頭,羞羞怯怯的道:「對不 起,我不知道哥哥這裡有客人……」 燕鐵衣暗中吸了口氣,心裡直在自責方才的失態;他欠欠身,笑道:「我是 剛剛陪著令兄一起回來的,姑娘你想就是江昂江兄的令妹了?」 少女的表情比較自然多了,她柔柔的道:「我叫江萍,江昂是我大哥。」 燕鐵衣道:「在路上,令兄曾經一再提起你,他說過你的許多長處,唯一沒 有提的,是你的秀麗與柔美。」 江萍白晢的臉蛋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紅霞,她有些窘迫的道:「你過獎了,我 我其實很平凡……」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來意,急忙又道:「請問,我哥哥是不是受了重傷? 聽下人江坤說,哥哥在外面被什麼人打傷了,連路都不能走,還是由江喜扶進來 的……」 燕鐵衣正要回答,樓梯口上,江昂的聲音已傳了過來——疲乏而低啞,但卻 透著愉快的音韻:「二妹,別聽江坤瞎扯,你看我,像是傷得很重的樣子嗎?」 江萍趕緊望了過去,江昂正由江喜及另一個僕人扶持著緩步自樓梯上下來; 經過方才的一番梳洗,加上換了一襲乾淨衣衫,江昂的形色看上去比剛才抵家門 時好多了,雖然臉上還透著蒼白,現著憔悴,卻有了幾分精神。 「哥——」 江萍激動的叫了一聲,奔向江昂面前,她緊緊擁著乃兄的一條手臂,聲音裡 已不覺有了哽咽:「哥,你還說沒有什麼?瞧你連站都站不穩了,猶強撐著不肯 服輸……是誰把你傷成了這樣?是那一個這麼狠心?」 輕拍江萍柔荑,江昂笑道:「不要急,二妺,不要急,事情已經過去了,我 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裡麼?」 輕輕跺腳,江萍恨聲道:「哥,你又不是弟弟,決不會妄生事端,恃強欺人 ,你被傷成這樣,一定是有原因的,哥,你說嘛,那些人是誰?」 江昂低沉的道:「說真的,二妹,我的傷倒還不算重,只是今天的情勢卻極 為險惡,要不是這位兄台臨危伸援,救我於強敵環伺之下,哥哥這條命早就完了 。」 江萍那雙水盈盈似的雙瞳轉注燕鐵衣,小聲道:「哥,你說的可是他?」 點點頭,江昂道:「正是這位兄台,我今後有生之日,皆乃他的賜予。」 燕鐵衣淡淡的道:「江兄,別再提了,你老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可是要逼我 現在就走?」 連連拱手,江昂忙道:「兄台包涵,我滿腔感恩之忱,只是覺得傾盡所有也 難以圖報於萬一,若再不讓我提起,豈不悶壞了我?」 江萍悄悄的道:「哥,你也得替我正式引見一下,好讓我謝謝人家呀。…… 」 江昂笑著輕挽江萍來到燕鐵衣面前,道:「兄台,這就是我的二妹江萍。」 燕鐵衣忙抱拳道:「方才業已見過二姑娘了。」 江昂又朝著襝衽還禮中的乃妹道:「二妹,這一位乃是我的救命恩人。」 忽然,江昂傻住了,滿臉的尷尬之色一時期期艾艾的不知要如何接下去說才 好。 江萍等著不聞下文,詫異的望向江昂,這時,江昂才十分窘迫的向燕鐵衣連 連致歉說:「該死,我真該死,直到現在,居然還不悉恩公大名,整日相處,竟 也忘了請教,兄台,疏失之罪,萬望恕宥。」 燕鐵衣微笑道:「不怪江兄,原是我自己沒說。」 江萍也頗覺羞窘的道:「哥,你這人也是,怎麼糊塗到這步田地了,人家救 了你的命,你卻連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說出去,不是笑話嗎?」 江昂面紅耳赤的道:「真是糊塗,真是糊塗。」 燕鐵衣靜靜的道:「我叫燕鐵衣。」 江昂忙道:「原來是燕兄。」 「兄」字由他微微抿合的嘴唇中甫始吐出,他已猛的睜大了一雙眼,臉上的 肌肉也一下子僵硬了,他瞪著燕鐵衣,舌頭發直:「燕鐵衣?你,你該不會是『 梟霸』燕鐵衣吧?」 燕鐵衣笑了笑,道:「不幸的是,我正是他。」 江昂呆呆的望著燕鐵衣,好半晌,才突然打了個寒噤,呼吸急促的道:「天 爺,久聞『梟霸』燕鐵衣為武林中的雄主,是北地黑道的一隻鼎,尤其劍術修為 ,出神入化,堪稱一代宗匠,而你,你就是他?」 燕鐵衣道:「有些人把我渲染得太過玄虛了,江兄,我只是個會幾手劍法, 懂一點武技的江湖草莽,手下有幾個苦哈哈的兄弟跟著一同在道上混碗飯吃而已 ,說起來,不但平凡,更且粗俗得很。」 江昂掙脫了左右攙扶的下人,十分艱幸的向燕鐵衣長揖為禮,一派真誠欽仰 之色:「燕兄,請容許我高攀依附,稱你一聲燕兄;燕兄稱尊武林,為一方之霸 黑道之雄,我江昂何德何幸,既蒙燕兄施救於前,又承燕兄垂注於後,但求燕兄 不棄,視我為友,提攜眷顧結忠義之好,則我江昂也不枉歷經生死,換來這一場 際遇了。」 趕忙扶著江昂,燕鐵衣深沉的道:「江兄言重了,只要江兄願加接納,我自 當樂於論交,至於什麼高攀依附之言,江兄切莫再提,否則,倒令我汗顏不安了 。」 用衣袖輕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江昂歡愉的笑道:「想不到,真是做夢也想不 到的事,救我一命的人竟然就是威震天下的『青龍社』大魁首『梟霸』燕鐵衣, 謝謝天,我的運道實在太好了。」 江萍在一邊也掩著唇兒笑:「不但大哥意外,連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方才, 燕大哥說出姓名,我只感到耳熟,還沒想起是誰,大哥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 這樣一位大人物,就是站在我們面前的燕大哥!」 燕鐵衣道:「江湖過客,粗魯武夫,算得上什麼大人物!二姑娘謬譽了。」 江萍懇切的道:「燕大哥,我不會說恭維話,也不慣作違心之論,我只想告 訴你我自己的想法——天下之大,有各行各業,每一個行道中都有它的傑出者, 都有它成功的代表,這些人,當他們在處身的行道中能夠出人頭地,不知經過了 多少努力與奮鬥,辛苦及磨練,始才奠定他的基礎和地位,他們的成就都是來之 不易的,尤其在江湖黑道上,一個傑出的領導者,一個方面之雄,他的名望及聲 威,但不是由血同刃中搏得,更是從生和死裡求取,只要這個人不敗倫喪德,不 暴戾凶殘,有任俠尚義之心,他該受到尊敬和欽崇,便應和任何一個成大功,立 大業的人一樣……」 一拍手,江昂喝彩道:「說得對,二妹,我早知道你一向聰慧明理,卓見獨 到,卻不曉得竟有這等精闢的高論,哥哥我想說而說不出的話,全叫你講透澈了 。」 燕鐵衣深深看了江萍一眼,微笑道:「我覺得很高興,二姑娘,總算有人能 夠對我們這種出身的人惠予瞭解同公論,尤其這樣的想法出自一位少女心中,就 更為難能可貴了。」 江萍臉色紅紅的道:「燕大哥我只是說出我認為是對的話,或者其中有些論 調幼稚及膚淺,還要請燕大哥包涵指點。」 燕鐵衣一笑道:「我以為,再沒有比你剛才所說更正確與公允的了,但願天 下人都有你這樣的看法,我們江湖上這些草莽之屬才能熬出頭來。」 此刻,江昂忽然失聲道:「我的天,什麼時辰啦?燕兄與我都還沒進晚膳呢 ……」 江萍輕輕的道:「哥,看你這迷糊勁,只怕把燕大哥餓壞了;你身子不適, 先去歇著吧,我來侍候燕大哥用膳……」 江昂經過這一陣興奮之後,也確然感到虛軟疲累,他向燕鐵衣歉然的道:「 燕兄,我果然得找個郎中瞧瞧,便由我二妹侍奉左右並望恕過不週之罪。」 燕鐵衣道:「江兄請早調治休歇,我自會順應安頓。」 於是,江昂又被攙扶著上樓而去,江萍對燕鐵衣柔柔的道:「燕大哥,我們 走吧。」 燕鐵衣道:「隨便弄點吃的就行,睡的地方我也並不講究,有個舖位足夠了 。」 嫣然一笑,江萍道:「請跟我來,燕大哥,如何盡地主之誼,是我們的事, 你能湊合,我們可不能怠慢呀。」 梟霸——第七十二章 影是雙 落英折爪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今晚,月光皎潔,繁星閃爍,黑得透亮的夜空高爽而澄朗,微風習習,樹影 婆娑,是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清宵。 尤其是,在這點綴著山石小榭,亭台曲橋的江府後花園中,在江萍這樣一位 如花少女的陪伴下,情調就顯得益發優美了。 剛用過一頓精緻豐盛的晚餐,燕鐵衣吃得非常舒服而滿意,已有很多天,他 沒有像今晚這樣盡興的吃喝了。 他與江萍在後園中悠閒的散著步,月影襯著荷池的波光,花香幽幽,隔著透 自江萍身上那種青春氣息的芬芳,這樣的景色,如此的享受,他不得不承認,乃 是他多年的鐵血生涯中極少經驗過的。 兩人並肩徜徉著,燕鐵衣低聲道:「二姑娘,你真的不累?」 江萍笑了:「燕大哥,是不是不喜歡我陪你?」 搖搖頭,燕鐵衣道:「當然不,我是怕耽擱你就寢的時間,我一向是個生活 起居違反常規的人,但是我卻不該為了自己而侵擾別人的作息程序。」 江萍坦率的道:「你放心吧,燕大哥,我的精力充沛得很,三天三夜不合眼 ,一樣累不倒我。」 燕鐵衣笑道:「倒是看不出,你生得纖細嬌小,身底子似不見強,竟有這麼 個熬勁。」 江萍「格格」笑道:「這就是人不可貌相呀,燕大哥,你還不是瘦瘦小小的 ,模樣像個大孩子,又嫩,又稚氣,但你其實卻是江湖道上鼎鼎大名的『梟霸』 ,有萬夫不當之勇!」 輕輕用腳尖踢開一塊碎石,燕鐵衣閒閒的道:「二姑娘,你也學過武功麼? 」 江萍頷首道:「學過七年,鎮上的人叫我大哥是『青河少君』,稱我為『青 河燕』。」 燕鐵衣道:「既稱『青河燕』,你的輕身術一定不凡了?」 江萍抿著唇道:「你以為呢?」 望了江萍一眼,燕鐵衣道:「我想是不差。」 江萍笑道:「燕大哥,你是在故意恭維我;每一種藝業的造詣,其深淺得看 評論的人本身所具有的修為而定,譬喻說我的提縱術,在一個只懂花拳繡腿的人 看來是很了不起了,但在如你這樣的高手眼裡,卻必然是不值一笑的,呃!」 燕鐵衣道:「二姑娘,你的言詞不但精闢獨到,且頗為尖銳,我有些招架不 住了。」 江萍若有所感的道:「奇怪,我平時並不愛說太多的話,尤其在不太熟的人 面前,我說得更少,為什麼今晚上和你竟好像有講不完的話呢?而且,感覺上, 似乎已與你非常熟稔了,一點也沒有初相結識的那種陌生距離。」 燕鐵衣脫口道:「大概這就是所謂『一見如故』吧。」 轉過臉來,江萍的表情有些奇怪,她深深的凝視著燕鐵衣,雙瞳中的光芒卻 是朦朦朧朧而迷茫的。 燕鐵衣一言出口,不禁頗為失悔,他更驚異於自己的孟浪及輕率,從來,他 不都是最能把持,最能控制自己情緒的麼?今天晚上,卻是怎麼回事? 江萍已經發覺到燕鐵衣的沉默,她悄聲道:「燕大哥,怎麼不說話?想起什 麼事,或者有什麼不高興?」 燕鐵衣忙道:「沒有什麼,只是忽然體悟到人生的際遇,真是變幻無常,玄 妙得無可臆測。」 江萍道:「是的,譬如說我們,在今天之前,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結識,在 今天之前,我們彼此陌生得就和天下任何一個陌生人相似……」 燕鐵衣笑道:「不錯,記得今晨一大早起來,我自己預定的投宿地點,是距 此刻約兩百里路的『昌城』,做夢地想不到竟會轉折到『青河鎮』來。」 兩人信步而行,這時已來在一座花棚之下,花棚搭得很高,青綠色的藤蔓點 綴著朵朵細小的紫紅色花蕾攀滿了花架,有的更垂掛下來,隨著夜風,輕輕搖曳 生姿;花棚下並有一張八角形石桌,幾隻石墩,倒是個賞月清談的好所在。 江萍以微詢的語氣道:「可要坐下來歇會?」 燕鐵衣點頭,兩人走進花棚下對面落坐,江萍舉手輕撫鬢角,低笑道:「如 果有兩杯香茗在手,情調就更優悠了……」 燕鐵衣道:「不,若來上一壺美酒,氣氛才越見雅致。」 江萍道:「我去拿。」 燕鐵衣笑道:「不必了,我只是說而已,像我們這樣無拘無束的聊天,無須 要什麼陪襯,不也一樣愜意?」 雙手托著下顎,江萍看著燕鐵衣道:「燕大哥,那些傷害我大哥的人,都是 些什麼人?」 燕鐵衣道:「我對他們也並不熟知,共是五個『麻衣勾魂』曹非,『矮金剛 』錢威,『飛刀子』葛義全,『鐵戟化雪』李慕春以及『木秀士』徐上修……」 江萍恨恨的道:「這干人好狠毒,他們居然把我大哥傷成這樣……」 吁了口氣,燕鐵衣道:「令兄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聽說他的一位好友 施貴麟,業已把命性送在這五個人手裡。」 吃了一驚,江萍道:「什麼?他們把施大哥殺害了?」 燕鐵衣低喟道:「那些人不知和施貴麟在以前有什麼過節,去找他尋仇,令 兄正巧和施貴麟在一起,當然義不容辭,拔刀相助,大概是寡不敵眾,施貴麟遭 了他們毒手,令兄已被他們一路追殺,正在危殆裡,恰好經我路過遇上。」 江萍氣憤的道:「燕大哥,那些惡棍心狠手辣的,你該重重教訓他們。」 燕鐵衣道:「五個人都見了彩,沒一個是完整的,但我並未要他們的命。」 江萍道:「為什麼還留著這樣的惡人?燕大哥,除暴便是安良。」 笑笑,燕鐵衣道:「不錯,除暴即是安良,可是有一項事實你不要忽略,他 們在我面前的行為,只是意圖加害一個人,而他們並未得逞,在這種情形之下, 不該要他們五條命的代價,我認為當時給他們的懲罰業已很夠了。」 江萍有些懊惱的道:「但是,他們害死施大哥。」 燕鐵衣苦笑道:「武林中有許多爭紛,江湖上有無窮恩怨,這樣的因果糾纏 著,輪迴著,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天下的每一個角落發生,二姑娘,我的能力有其 極限,我只能就我所遇上的情勢聊盡心力,在我身外不及的廣闊時空裡有某些無 相牽連在演變的事,縱然那是不平的,恐怕。我也難以一一兼顧了。」 怔怔的想了一會,江萍嘆息著:「你說得也對,燕大哥,你維護忠義之道, 但你的力量卻不是無限的,我不該強求你做為無所不及的神效……施貴麟施大哥 來過家裡很多次,他和我大哥交情極厚,他是一個正直坦率的好人,就是脾氣過 於暴躁剛烈了些。」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曉得令兄心裡很難受。」 江萍愴然道:「因為你在這裡,大哥內心的悲痛總得在稍加掩飾;我知道我 大哥的個性,他遲早會替施大哥報仇的。」 燕鐵衣道:「假如這樣,或者我可略盡棉薄,助你令兄一臂之力!」 江萍驚喜的道:「真的?」 燕鐵衣笑了:「否則,我何必說出口來?」 江萍又是感激,又是興奮的道:「有燕大哥幫忙,施大哥的血仇就一定可以 報還了,燕大哥,你真好!」 伸手摘下一小段藤梗在指上曲扭著,燕鐵衣安閒的道:「你還有一個弟弟, 怎的不大聽你提及?」 江萍的神色怔窒了一下,隨即轉為晦暗了,她搖搖頭道:「燕大哥,在你面 前,我無庸隱諱什麼,我弟弟——實在令我羞於啟齒,他和大哥與我,是同父同 母同胎生,嫡親的骨肉,但是,在他體內流循的血液,卻和他的兄姐截然迥異, 他……他真叫人痛心!」 燕鐵衣平淡的道:「可能是年紀還小,少不更事,再加上先天環境的優裕, 方才養成某些不良的習慣或心性,再長大點,約莫就會改過來了。」 江萍苦澀的笑道:「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這麼輕鬆,燕大哥,我今年二十二, 弟弟只小我一歲,也二十一了,二十一歲,已經算是個大男人,思想觀念中該成 熟,不能再說是『少不更事』,但他的所作所為,卻實在令我們難以忍受,橫行 鄉里,欺凌善良,平時交結一干孤群狗黨,吃喝嫖賭,招搖過市,把我們的家祖 上的名譽全糟蹋淨了……」 這是人家的家務事,清官都難斷,燕鐵衣自然更覺不便過問,他輕揉鼻樑, 溫和的道:「令弟是叫江——?」 江萍幽幽的道:「江奇,人家背後都叫他『青河蛟』!」 燕鐵衣笑道:「蛟騰化龍,當非池中之物,少時荒唐,及長便大有作為!」 哼了哼,江萍道:「人家可不是似燕大哥你這樣的說法,蛟伏於河,掀濤起 浪,氾濫村鎮,流害百姓,淹良田而墨祖盧,純屬一大害!」 燕鐵衣道:「大概還不至於這麼嚴重吧?」 深深太息,江萍道:「我已經多少替他掩飾些了,弟弟的行為,實在惡劣, 有些事,我都說不出……」 燕鐵衣道:「令兄也管不住他?」 江萍悒鬱的道:「起初他對大哥還略有忌憚,久而久之,他竟敢頂撞大哥, 最近越發氣焰囂張,和大哥爭吵了好多次,就差沒有大打出手……因為爹娘去世 得早,弟弟又最年幼,大哥也不忍過分責難於他,能讓總是讓著,能容總是容著 ,弟弟卻不知好歹,以為家人也怕他,更是變本加厲,肆無顧慮,長此下去,早 晚會出事情……」 燕鐵衣心想——大概也就是個富家出身的紈衿子弟之流罷了,生活糜爛點, 荒唐點,行為免不了張狂跋龜些,倒還算不上什麼罪大惡極,江萍是女兒家,道 德觀念與思想範疇自然保守些,感覺上就認為她弟弟已是才忤逆,難以救藥了, 燕鐵衣帶著安慰的口吻道:「二姑娘,請寬懷,平時不妨多開導他,勸解他,甚 至替他娶一房妻室試試看,男人一般都是如此,年輕時行事狂放,待到年長成家 ,就會收心多了。」 無聲的嘆了口氣,江萍沉重的道:「說是這樣說,燕大哥,我們也不是沒試 過,苦口婆心,一再勸導,總是無濟於事,我看,弟弟一定會闖出大禍來,我們 能原諒他,別人只怕沒有這麼寬宏大量。」 說到這裡,燕鐵衣覺得已無法再參與什麼意見了,他輕咳一聲,道:「夜深 了,二姑娘,我們回去吧?」 江萍的情緒也宛似低落了許多,她點點頭,站起身來:「燕大哥怕也乏了; 住處我已著人替燕大哥收拾出來,是傍鄰大哥『竹雨樓』邊的『小西軒』。」 燕鐵衣道:「多謝姑娘費心,我想今天晚上一定會睡得非常暢酣。」 江萍勾勾唇角,道:「我送你去。」 二人走出花棚,正待隨著原來的小徑往回走,在林蔭深幽的那一邊,卻突然 傳來一陣細碎的異響。 江萍宛似沒有聽到,她行出幾步,卻發覺燕鐵衣未曾跟來,她不禁詫異的回 頭探視,迷惑的問:「燕大哥,你怎麼啦?」 以指比唇,燕鐵衣低「噓」了一聲,目光炯然的注視著那一簇深幽陰暗的林 木;江萍狐疑的惦著腳步湊近,低細的道:「有什麼不對嗎?」 於是,又是一聲較為清晰的聲音響起——那是一種極難辨別的聲音,宛似衣 衫的悉索,又如步履的輕響,也像是某一種推扯的聲息! 這一次,江萍也聽到了,她怔怔的問:「燕大哥,這是什麼聲音?」 燕鐵衣道:「我們靠近去看。」 兩個人輕悄的掩向聲息傳來的地方,而越是靠近,那聲音便越加清楚,終於 ,他們聽明白了——那是一種各項動作混合的音響,是扯裂衣衫的聲音,是掙扎 的聲音,更是掩壓著的哀告與啜泣的聲音。 江萍到底是女孩子,一時尚未體會過來有些聲響中所蘊括的內涵,她微皺著 一雙柳眉兒,迷惘的道:「好像有人在哭泣,或是推拒著什麼……」 當然,燕鐵衣明白在這樣的情景下這些聲響乃是代表著什麼意義,他的神色 已經陰沉下來,猛然長身,人已一陣狂風也似捲向那叢幽暗的花木之後。 這叢濃密的花木後面,是一塊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四週還堆砌著幾座小 巧雅致的假山岩石,因此,草坪中間便相當隱蔽,更適合進行某些見不得人的事 。 燕鐵衣的突兀出現,帶著身形動作時的那股子勁風,草坪上原來壓擠成一堆 的那兩團黑影在受驚之下,惶怵的立時分開——不,確實點,是上面那個人猛的 跳了起來。 黑暗中,燕鐵衣仍能看清楚跳亂起來的那個人——瘦削的身材,容貌俊秀, 只是臉色微微透青,而且眸子的光華閃爍不定,帶著幾分狡猾的意味,那人的年 紀很輕,約莫二十一二歲左右。 地下的那個,是個女人,衣裙破碎,鬢亂釵橫,袒裸出身體上大部分的細白 皮肉來,她正在驚恐又慌張的抓扯著碎裂的衣裙,竭力意圖掩遮身上暴露的肌膚 ;這也是個年齡不大的清麗少女,而且,淚痕滿面。 那年輕小伙子外衫拋在一邊,中衣亦已敞開,甚至一條綢褲也脫了下來,只 剩貼肉的底褲,他瞪著那雙邪眼裡,雖然充滿了驚怒與懊惱,卻也殘存著尚未褪 盡的亢奮的色慾,淫光宛若一頭春情勃發下獸性未逞的豺狼! 於是,燕鐵衣立刻明白了這個是誰! 粗弱的吼吸著,那年輕人憤怒的吼叫起來:「他娘的,你是從那個鱉洞鑽出 來的活王八?擅闖私宅,非奸即盜,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悶著個狗頭 便瞎撞一氣?少爺若不剝下你這一張人皮,諒你猶不知道自家正是碰上了棺材板 !」 燕鐵衣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年輕人雙手叉腰凶神惡煞般咆哮:「大膽蟊賊,瞎眼鼠竊,今晚上你是死定 了,你且看少爺我待怎生收拾你。」 一聲羞憤的,激動的,悲切的尖叫便在這時響自一側:「弟弟,你,你竟卑 鄙齷齪到這種地步,你真是不要臉,下三濫,無恥無行,把我們江家祖上的顏面 都丟淨了,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醜事?」 呆了呆,年輕人轉臉望過去——江萍已站在那少女的身邊,一張俏臉由於過 分的震驚羞怒而現得鐵青,全身更在不可抑止的慄慄顫抖…… 這年輕人——江奇,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油腔滑調的道:「我道是誰,原來 是二姐;我說二姐,你也犯不上生這份閒氣,食色性也,男人嘛,到了這個時候 ,便免不了有這種需要,嘉嘉這丫頭蠻逗人的,我喜歡她,這有什麼不對?」 江萍氣得連聲音都在發抖:「滿口胡言,一派歪理,你簡直沒有人性,你, 你還是少爺主子的身分,怎麼可以用這種下流無恥的手段來污辱一個丫環?何況 嘉嘉猶是我身邊的人,你眼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一點道德?」 江奇吊兒郎當的笑道:「你身邊的人又怎麼樣?充其量只是個丫頭,三大少 看上了她,是她的造化,給三少我玩一玩,樂一樂,也小不了她,說出去更是她 的光彩。」 臉蛋兒因為無比的憤怒而扭曲了,江萍啞著聲道:「不要臉,你,你是一頭 畜牲,毫無人性的畜牲!」 江奇形色倏沉,厲聲道:「二姐,你少給我來這一套,要不是因為你在名分 上是我姐姐,像你這樣說話,我準他娘幾個大耳光打上去了,你還以為有什麼了 不得?」 雙目中淚波隱隱,江萍顫不成聲:「怨爹娘死得早,也怨大哥和我沒把你自 小管教好,不知道我們前生作了什麼孽,會有你這樣一個禍害弟弟……江家的家 聲,江家的氣數就全要敗在你手裡……」 重重「呸」了一聲,江奇怒叱道:「閉住你那張嘴,大哥和你算是什麼東西 ?偽君子,假淑女,拆穿了男盜女娼,半文不值,你們少他娘倚老賣老來教訓我 ,一個把我弄毛了,找幾個人宰掉大哥,再把你賣到窯子裡去,看你們還成天嘮 叨不?」 江萍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忽然軟軟跪了下來,全身痙攣,淚下如雨,地下的 嘉嘉,驚駭之下,也顧不得自己赤身露體,慌忙扶擁住江萍,哭泣著喊:「二小 姐,二小姐,你順口氣,順口氣啊。」 眼珠子一吊,江奇悻悻的道:「娘的,最好一口氣上不來,憋死去了,什麼 雌貨,也敢橫來破壞少爺的好事!」 嘉嘉一面拚力用手搓揉江萍的胸口,一面嘶啞的哭罵著:「二小姐說得沒有 錯,你是一頭毫無人性的畜牲……你是黑心黑肝,天良喪淨,你防著天打雷劈啊 ……」 怪叫一聲,江奇發狂似的飛撲上去,雙腳猛踢嘉嘉,嘴裡咆哮罵:「我踹死 你這臭婊子。」 就在他的雙腳快要沾上嘉嘉胸前的一剎那,斜刺裡,一股力道突然兜扯,將 他整個身子撞翻,又一個觔斗拉跌。 幾乎跌咽了氣的江奇,拚命張口呼吸著,好一陣子,他才全身骨架子都似散 了般艱辛的掙扎爬起,滿眼金星迸濺裡,他直著嗓門嚎叫:「娘的個皮,是什麼 人暗算三少爺?有種的站出來比劃,窩在暗處施手段算不得大丈夫,只配躲在娘 兒襠下扮孫子。」 一記清脆暴辣的耳光,便在這時重重摑上了江奇面頰,打得他鬼叫一聲,身 子打橫摔倒於地,他撫著臉,吐出一口血水,殺豬般吼號:「暗箭傷人的灰孫子 ,你他娘的是個男子漢就站出來啊……唉喲……我同你拚了!」 燕鐵衣面對著江奇,臉無表情,冷峭之極的道:「打你的就是我,這只是一 點小小的教訓。」 暈天黑地裡,江奇總算看清了是燕鐵衣,他猛的撐持著站起,口沬加合著血 水亂噴說:「小毛賊,狗強盜,原來竟是你在暗處算計少爺?你你你你,他娘的 死定了,少爺今天非活剝你王八蛋不可。」 甫始轉過一口氣來的江萍,見狀之下不由驚怒的泣喊:「弟弟,快住手—— 」 這一喊,越發增加了江奇的氣焰,他怒吼一聲,居然搖搖晃晃的,向著燕鐵 衣撲過來。 燕鐵衣連看也不願看他一眼,身形斜出,反手擰著江奇的後領,振腕之下, 這位「青河蛟」已有如一頭癩皮狗也似摔跌出四五步去。 江萍驚叫著,掙扎開嘉嘉的攙扶,慌忙奔向江奇身邊探視;江奇趴在那裡, 全身癱瘓若一堆爛泥,一個勁的喘著粗氣,江萍用力搖晃著他,顫泣的叫:「弟 弟,弟弟,你傷得重嗎?覺得怎麼樣?你說話啊。」 江奇搖動著腦袋,含混不清的咒罵:「滾……滾開……我還要同那……小蟊 賊拚……」 (第二集完) 梟霸——第七十三章 性難移 善惡早判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這就是了,燕鐵衣已經多少明白了江奇為什麼會如此頑劣,如此凶邪,如此 淫惡的原因,當然,本質與本性的偏異自不待言,而祖上的蔭庇,親人的寵縱又 何嘗不是助長其惡行的端始? 江萍心疼又焦惶的按撫著乃弟,似是沒有聽到江奇對她的叫罵:「弟弟,你 安靜點,別把事情鬧大……人家是我們的客人,你的態度不可以這樣惡劣。」 喘著氣,江奇憤恨的叫:「客人?什麼狗屁客人?這小子竟然到我的家門裡 來扳我的台,掃我的臉,還能算是客人?娘的,簡直如同盜匪……好,他叫我難 看,我就讓他也好看不了。」 江萍歉疚的看了燕鐵衣一眼,又忙著阻止江奇:「你就少說幾句吧,你難道 還看不出,人家對你已是手下留情了?」 用力掙脫開江萍的手,江奇凶惡的咆哮:「好呀,你竟幫著外人來壓制我啦 ?我江奇是條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水裡來,火裡去,皺皺眉頭就不算人生父母養 的,我要這小子手下留什麼情?我是寧肯被他打死,也不甘輸這口鳥氣!」 江萍又氣又惱又無奈的道:「弟弟,你在措詞上稍微注意點行不行?滿口髒 話,人家聽了去,不但看不起你,更會譏笑我們江家祖上欠缺教養;你闖的禍事 已經不少,莫非還要把江家僅存的這點家聲也玷污殆盡?」 嗔目切齒的瞪著燕鐵衣,江奇惡狠狠的嚷:「不用跟我說教,你和大哥也並 沒有使江家的家聲發揚光大,如今更好了,竟不知從那裡弄了這麼一個毛頭小子 來迫害我,你們的居心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想假借口實,拔除我這眼中釘,好 叫大哥和你瓜分財產,吞掉我名下的一份,你們可真是做得狠毒啊。」 江萍立時又氣得粉臉泛青,聲音發抖:「江奇……你怎麼可以這樣無事生非 ,含血噴人?你是我們的嫡親手足,我們愛你護你,幾曾有過一絲半點這種卑鄙 念頭?你……你純粹是在歪曲事實。」 冷冷一笑,江奇斜吊著眼珠子道:「得了吧,我的好二姐,我不承情,你和 大哥早就看我不順心,我對你們二位也一樣討厭,這『嫡親手足』不論也罷,我 還是老話,把我該分的那筆家產分給我,我拍拍屁股走路,從此恩斷義絕,誰也 不用沾誰,彼此落個乾淨!」 強忍住眼眶中滾動的淚水,江萍噎著聲道:「祖上留下來的產業,總不會少 給你分毫,弟弟,大哥和我為的也是你好,怕你野性未收,揮霍成習,把到手的 家財花費淨盡,這才暫時替你保管著,一旦你能改過向善,大哥就會交還給你。 」 江奇凶蠻的道:「這算那門子的欺人之談?打五年以前你們就老拿這個理由 來搪塞誆騙我,至今你們仍是這套陳腔濫調,在你們認為,什麼才叫『改過向善 』?你們總把我看得不成器,沒出息,你們自己又好在那裡?強在那裡?其實這 全是你們心懷叵測,目的只想找機會整死我,吞沒我的一份,行,你們就試試看 ,看我江奇是不是這麼容易對付的?」 江萍淚水潸潸,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弟弟……你,你真是無可救藥…… 」 江奇大聲道:「一哭二鬧三上吊,你的眼淚比青河的水都不值,這種把戲我 早膩味了,往後我們是走著瞧,看你和大哥的心思狠,還是我的手段毒!」 一邊,燕鐵衣靜靜的道:「江奇,強暴一位少女的事,似乎和你爭產的行為 沒有什麼直接牽連,可是?」 瞪大了眼,江奇吼道:「你是什麼意思?」 燕鐵衣道:「我的意思是,當令姐為你眼前這種可恥行為提出指責的時候, 她的動機乃是純正的,你不必在此時橫加牽扯,相顧左右而言他,至少,你對這 位姑娘的妄行是絕對違反禮教及道德的,但你並不感到這是一樁錯誤,一項罪惡 ,呣?」 江奇強橫的道:「不管你是什麼人,和我大哥二姐有什麼關係,江家三少的 事,你沒有資格來聞問!」 燕鐵衣道:「看在令兄與令姐的份上,江奇,我不便繼續追究此事,否則, 你方才的醜行,就要使你付出極大的代價了!」 江奇大叫起來:「我不怕你的恫嚇,你也別以為你挫辱我的事我會就此罷休 ,我一定要找回這場過節,給你一次令你終生難忘的教訓!」 笑笑,燕鐵衣道:「為了你自己好,江奇,你還是多斟酌吧!」 提著褲子,掩好衫襟,江奇恨聲道:「今晚三少爺便認倒霉,可是你們倒霉 的辰光也不會遠了!」 燕鐵衣淡淡的道:「你可以請了,三少爺。」 在江奇離去之後,江萍用絲絹輕輕拭印著頰上的淚痕,幽幽的道:「三弟他 ……怕是完了……」 燕鐵衣嘆了口氣:「或者將來在他碰過大釘子之後,多少會懂得收歛些。」 江萍悲哀的道:「他會嗎?」 燕鐵衣低沉的道:「問題是——人間世上有許多錯誤只有犯上一次的機會, 正如人間世上很多過失無可彌補一樣,我們對他寬容,但不會人人對他寬容,江 姑娘,這還是靠他自己的省悟,我們幫不上什麼忙。」 江萍靠近了點,歉然道:「燕大哥,你——不會再生他的氣吧?」 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對江奇沒有什麼氣好生,江姑娘,我見過形形色色 的人,也經過各類各樣的事,像他這種典型與今晚類似的情形,我也曾遇上過, 向來,我有我一慣的應對之道,我不發怒,不衝動,我只用我認為適當的手法來 處置,要不,我所面對的這個複雜環境中所發生的一些變異,早把我氣瘋了。」 江萍驚悸的道:「燕大哥,江奇是我的弟弟。」 燕鐵衣道:「不錯,就因為他是你的弟弟,所以他才能做出如此行為又對我 一再無禮之後仍然完整不缺的離去,江姑娘,你該明白,並非每一個犯了似他這 種過失的人都有這樣優渥的待遇。」 有些忐忑,又有些感激,江萍道:「多謝你的寬大,燕大哥。」 燕鐵衣道:「沒有什麼,我素來是個重感情的人。」 心裡覺得暖暖的,江萍現在稍稍好過了些,她輕輕的道:「很對不起你,燕 大哥,你才來的第一天晚上,就遇著這麼一件掃興的事……」 燕鐵衣微笑道:「我很看得開,江姑娘。」 江萍道:「可是……我好窘……」 燕鐵衣道:「別放在心上,這件事不能怪你。」 回頭望了望業已穿好衣裙,卻仍然顯得狼狽惶懼的嘉嘉,江萍愛憐又關切的 問:「三少爺他……沒有傷害到你吧?」 這位餘悸猶存的小女人畏怯的道:「幸虧二小姐早來一步,否則……我真不 敢往下想了。」 江萍道:「你得謝謝這位燕爺,要不是他聽到動靜,我還不知道呢。」 嘉嘉上前一步,深深萬福:「燕爺,婢子叩謝你老搭救之恩……」 燕鐵衣笑道:「罷了。」 江萍低聲道:「嘉嘉,以後離著三少爺遠點,出來的時候記得找人做伴,別 再讓他得著機會。」 垂下頭,嘉嘉輕細的道:「是,二小姐。」 江萍又道:「還有,這件事不要向人提起,知道嗎?」 嘉嘉馴服的道:「我曉得……」 背負著手,燕鐵衣道:「江姑娘,令弟一向住在府中何處?」 江萍伸手朝北邊一指:「他住在那邊的『仰星閣』,可是平時很少回來,偶 而回家住上一天半日,也都是呼朋引伴,酗酒狂歌,搞得烏煙瘴氣,四鄰不安。 」 燕鐵衣道:「今晚上他倒很安靜,只是消遣的方式卻略有改變。」 臉兒一熱,江萍尷尬的道:「燕大哥,請你務必包涵。」 笑了,燕鐵衣道:「我已說過,我很看得開。」 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的道:「不過,江姑娘,你與令兄還是多留意,江奇 這些毛病如果不改,將來很可能碰上看不開的主兒,那就比較麻煩了!」 江萍憂慮的道:「我明白,燕大哥。」 仰望天色,燕鐵衣道:「該歇著了,江姑娘。」 江萍頷首道:「我送你去『小西軒』。」 三個人慢慢的在後園中走著,彼此都沉默著,都在想不同的心事,腳步聲輕 細而緩滯,夜色仍然美好,但已了無情趣可言。 這原來是一個友愛和諧的家,燕鐵衣在想,只因出了江奇這麼一個「嫡親手 足」,恐怕這個家的問題就多了——他不願明說,但他相信江萍與江昂不會看不 出來,設若江奇的惡行劣習不能加以約束或規導,則將來這個家的保全實在未敢 樂觀,而顯然江家兄妹對乃弟的溺愛與縱容更使得這條禍根在無形中長大,延展 ,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一個收場哩? 無聲的太息,燕鐵衣不願再深思下去,在這裡,他只是一個過客,犯不上插 手入人家的家務事裡來,他離去之後,這裡發生的一切,將與他再無牽扯了。 現在,他只盼望好好的睡上一覺。 * * * 第二天,當燕鐵衣向江昂辭行的時候,他才發覺要想即時離開這個地方的打 算,並不如預料中那樣順理成章。 江昂對他的挽留是真摯又懇切的,最後,已是近乎祈求。 對於江昂的挽留,最令燕鐵衣不能推拒的理由,是江昂希望燕鐵衣暫時留下 來衛護他的家宅,以防曹非等人乘他創傷未愈之際前來尋仇,這是一個雖然有些 逾份但卻在於情理的要求,燕鐵衣頗覺不便推託,江湖中事,他也甚為明瞭,江 昂的顧慮,很有成為事實的可能,人命關天,燕鐵衣怎忍任由江家人去流血豁命 而自己置身局外?尤其是,他對江昂與江萍兄妹二人的印像又是如此良好。 儘管自己歸心似箭,儘管堂口裡還有許多大小事情等著他回去料理,但眼前 的形勢卻不容他一走了之,再三思量,他只有勉強留了下來。 總是合了那句俗詞兒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這樁麻煩,他既然伸手 攔下,就只有一路撐下去了,他唯一盼望的是,好歹能早一天解決問題,別拖延 個沒盡沒完,在私心裡,他已打定主意,至多,他再留下個把月。 燕鐵衣答允暫時不走,江昂的慶幸感激之情難以言喻的,江萍也同乃兄有著 相似的,甚至更為興奮歡欣的心緒,只是女兒家比較矜持,她不像她哥哥那樣毫 無保留的把心中感受溢於言表,她僅是順著哥哥的意願幫同挽留燕鐵衣,但她的 雙眸,她的神韻,卻比她哥哥的千百句話更要來得強烈而濃郁。 燕鐵衣當然體會得到,情誼加上道義,再添那一股柔柔的期盼,便把他縛緊 了,又怎能如此絕決的拂袖而去? 於是,他留了下來。 很快的,十天過去了。 這十天裡,日子是恁般的平靜又祥和,沒有絲毫波瀾或驚兆,就似一池如鏡 的春水,更綴著點兒淡淡的芬芳及幽幽的甘甜,有些像蜜摻合著辰光,蕩漾的漣 漪,則在人的心底。 江昂的創傷,在大夫仔細的調治下,頗有起色,痊愈之期,已是指日可待, 江萍的神彩便越見開朗煥發,連帶著使燕鐵衣的心境也愉暢多了,他樂見江昂早 日康復,樂見江萍的笑靨如花,自然,也樂見自己的歸期能以提早。 燕鐵衣剛從江昂居住的「竹雨樓」出來,午後的陽光偏曬著;相當燠熱,他 正想回到「小西軒」歇一會,迎面已見到倚欄俏立,盈盈含笑的江萍。 江萍今天穿著一襲淡青滾洒著白色花邊的衣裙,滿頭秀髮往後梳理,用一根 淡青色的絲帶札挽著,容顏光致,艷麗逼人,她以那雙澄澈晶瑩的雙眸注視燕鐵 衣,眼波流動裡,蘊蓄著多好的柔媚,好多的溫馨。 站住腳步,燕鐵衣微笑道:「你今天特別的美,江姑娘。」 江萍嫣然一笑,抿抿唇:「平時我一定很醜了,燕大哥。」 燕鐵衣道:「那裡,時時刻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來,你的姿容儀態都是無 懈可擊的,只是現在,更有一種飄逸脫俗的氣質,宛似水中青蓮,點塵不染…… 」 江萍「噗嗤」一笑道:「你大概心情很好,燕大哥,所以今天看著我比較順 眼;和你相處這些天,我可從沒聽你誇過我一句呢。」 燕鐵衣笑道:「心中讚美,未曾形諸言詞罷了。」 眨眨眼,江萍道:「我幾乎有點飄飄然了。」 二人相對笑了起來,燕鐵衣道:「你是來看令兄的吧?」 點點頭,江萍道:「上午出門去選了些繡花樣式,沒來看大哥;他今天感覺 得怎麼樣?」 燕鐵衣道:「好多了,日日俱見起色,像這樣調理下去,令兄康復之期當在 不遠,依我看,至多再有十天半月,就能夠活動如常了。」 江萍輕聲道:「有燕大哥在這裡,我大哥心寬神定,才是他身子漸次痊愈的 最大原因……」 燕鐵衣道:「姑娘高抬我了,你該謝謝那位替令兄調治的郎中才是。」 江萍笑笑,道:「大哥現在精神還好吧?」 燕鐵衣道:「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睡下,如今該是睡得正酣之際。」 江萍朝門裡望了一眼,道:「那,我就不進去找他了,燕大哥,你要到那裡 ?」 燕鐵衣道:「正想回房小憩一下,有事麼?」 略一猶豫,江萍道:「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 燕鐵衣遲疑著道:「如果我們兩人都不在,萬一發生什麼突然變故,只怕不 及應援……」 江萍笑了:「別這麼緊張兮兮的,燕大哥,好多天來,又幾曾見過一點驚兆 ?我就不相信事情會有這樣巧法,偏在我們離開的片刻時間裡出岔子,況且,我 們又不走遠,只在附近河邊上溜溜,即使萬一有了事,也能夠很快趕回來接應。 」 話既這樣說了,燕鐵衣還有什麼可推託的?何況,他原本也不想有所推託, 天下事,尚有什麼比和一個投緣的異性偕遊更令人愉快而曠怡的呢? 於是,他聳聳肩:「好吧,我們出去走走,但家裡得先招呼一聲。」 江萍顯得十分高興,她匆忙奔向「竹雨樓」側邊的一排小舍,隔著窗口朝裡 面說了幾句話,又乳燕投林般輕盈的奔了回來,神情歡欣的道:「我已向江坤交 待過了,叫他好生侍候大哥,照應門戶,並且轉告大哥,我們過一會就回來。」 燕鐵衣道:「我們只是到河邊散散步而已?」 微微一怔,江萍道:「是呀,莫非你還另有計較?」 燕鐵衣吃吃笑道:「不,我看你心情奮悅,逸興遄飛,還以為我們不止是去 散步,更有什麼盛大慶典要去參加呢。」 橫了燕鐵衣一眼,江萍佯嗔道:「燕大哥,你看你嘛,就會調侃人家。」 燕鐵衣拱拱手,道:「不敢,逗趣罷了。」 一拋腦後的秀髮,江萍雙瞳中含著笑意:「我們還在等誰?」 於是,兩人出門而來,由江萍在前引路,不往鎮上走,反向郊外行去,沒有 多遠,即見悠悠河水,青碧如帶也似蜿蜒東流,鎮集臨河迤邐,倒是別有風味。 江萍領著燕鐵衣離開道路,沿著一條小徑攀向靠河的一座矮崗,矮崗上下, 全生長著鬱綠簇密的雜樹蔓草,只有這條黃土小徑,彎曲著延伸向上,沒入崗頂 那一片青翠掩映的林叢裡。 跟在江萍後面,燕鐵衣有些迷惘的道:「不是說沿著河邊走走麼?怎的卻攀 山越嶺起來?」 江萍回眸一笑,細碎的香汗如珠盈額:「到了上面你就知道了。」 燕鐵衣隨手折了一片樹葉咬在嘴裡,邊流覽著四週的景致:「這座崗子上, 莫非還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風光?」 輕提著裙裾,露出腳下那一雙青緞鏤花的淨素繡鞋來,江萍用同色的絲絹拭 印著唇邊的汗漬,盈盈笑道:「這要看你的觀點與興致如何了,燕大哥,風光雅 俗,也在於個人胸懷中的包羅有無。」 笑笑,燕鐵衣道:「如此說來,得要先看你的反應才行,否則,落個不識情 趣,大不如強做附庸風雅來得令人堪受。」 江萍微撫鬢角,道:「你倒是很謙。」 綠蔭蘊翠的小徑盡頭,便是崗頂,到了崗頂往下看,景致豁然開朗,山崗的 這一面,繁生著細密的點點紅白色的小花,由上而下,宛似舖設成一片花園錦簇 的繡氈,間中雜陳奇岩怪石,兩株枝蓋重疊的古松虯立如巨傘,松蓋之下,則築 有一座八角小亭,亭內備有石桌石椅,潔淨明爽,碧水粼粼,波光晶瑩的青河, 便在崗腳下靜靜流轉,遠山群峰,越似淡淡煙籠霧迷之中,輕風徐來,爽宜沁心 ,這的確是一個幽美恬靜的好地方。 側臉望著燕鐵衣,江萍注意著他的神情:「燕大哥,感受如何?」 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頷首道:「風光宜人,景色絕佳。」 江萍滿意的一笑:「要真正領略青河的溫婉秀美,只有在這裡看它才是最為 適當的;青河的流水柔和平靜,水色碧瑩,但未免稍嫌單調,如果在河邊岸沿, 再襯托上一點什麼相關的景致,就更可收到牡丹綠葉,相互映美之效了。」 燕鐵衣笑道:「姑娘胸中,竟是『包羅』了不少詩情畫意,細致深邃,更見 境界不凡,倒令我這個江湖老粗自慚形穢啦。」 江萍柔柔的道:「燕大哥這是謙虛,天下之大,誰不知道『梟霸』燕鐵衣胸 羅萬有,勇冠三軍?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奇人異士,也是一位恂恂儒雅的雄主?我 和燕大哥比較,從那一方面來說,都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燕鐵衣打著哈哈道:「草莽陋夫,武林異端,實在是不值恭維,江姑娘這麼 一誇讚,反叫我益覺汗顏了。」 江萍靜靜的道:「你會越來越有聲望,越來越有發展,燕大哥,在你處身的 圈子裡,你將有著更輝煌及更遠大的前途。」 燕鐵衣安詳的道:「何以見得?」 江萍慢慢的道:「謙受益,滿招損,這是古訓,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顆仁厚 寬恕,忠義正直的心,這樣的一個人,定會蒙天之佑,無往不利。」 燕鐵衣笑道:「我倒還不知道自己竟有你形容的這般完美法,江姑娘,老實 說,我也並不奢求將來如何掌權奪勢,如何求名近利,只要弟兄們能夠安安穩穩 的吃著這碗刀頭飯,我自己落個壽終正寢,別遭橫死,也就心滿意足了。」 江萍搖頭道:「燕大哥,志氣別這麼小,你原該是個極有抱負的人!」 微拂頭巾,燕鐵衣道:「但我也沒有逾分的野心;江姑娘,你雖曾習武學藝 ,卻並非江湖中人,因此只怕不太明瞭江湖中事,在我們這一行裡,我目前這點 小小的局面,業已可說近極而滿了,僅這點小局面,便是洒了多少鮮血,賠上多 少人命方才撐持起來的,黑道的基業,說是用白骨疊架而成,乃是不誇張的一句 話,我若想更擴展,再延伸,則必須侵犯他人的地盤,搶奪同行的飯碗,如此, 流血犧牲自所難免,這乃我不願為者,固然我愛惜自己手下的生命,可是別人的 生命我也不忍輕易剝奪。」 頓了頓,他又道:「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自己能活下去當然好,大家都能活 下去豈不更好?名利之爭,看得淡薄些,則日子便會過得有趣多了。」 注視著燕鐵衣,江萍低徐的道:「我看得沒錯,燕大哥,你真是一個仁厚的 人。」 燕鐵衣微笑道:「仁厚或者還談不上,只是有些時候多多少少也替別人想想 ,留一步轉圜的餘地罷了。」 摔拋了一下腦後飛拂的黑髮,江萍道:「我們下去到亭子裡坐坐吧?」 燕鐵衣道:「當然,原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於是,兩人順著一條曲折的窄徑,行向座落在崗坡下半段,面臨悠悠青河的 八角亭——越近亭前,便更覺風涼氣爽,景色可人了。 梟霸——第七十四章 心綰結 乍領柔情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凝望澄澈無波的流水,燕鐵衣意態閒適的問:「這個地方,可也有個名稱? 」 雙肘撐在亭中的石桌上,江萍圓潤的下頷便擱在兩腕的中間,她俏麗的一笑 ,道:「沒有正式的名稱,鎮上的人叫這裡是『江家崗』,我給它取了個名字, 叫,『怡心亭』。」 「哦」了一聲,燕鐵衣恍悟道:「難怪這麼一個清幽所在卻不見閒人,原來 竟是你家的私產。」 無所謂的笑笑,江萍道:「這也沒有什麼稀罕的,『青 河鎮』上共有七條大街,有三條街的房地產都是屬於我家的。」 燕鐵衣莞爾道:「的確是富豪人家,江姑娘,將來那一位年輕兒郎得以垂青 ,有幸相娶,則便終生受用不盡了。」 表情陰澀了瞬息,又立時恢復原狀,江萍笑得有點勉強:「燕大哥就會取笑 人家,我……我並不急著許人,更明白的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出嫁……」 燕鐵衣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豈有終身獨守的道理?況且,就算你不 想嫁,令兄也由不得你呢。」 哼了一聲,江萍道:「大哥才管不了我這件事,好歹全由我自己作主!」 燕鐵衣道:「你這種想法,不久就會改變的——在遇到一個真正知心知性, 情誼相投的人之後;當然,其中得有點緣分才行。」 似是有些煩躁,也有些怨恚,江萍道:「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好嗎?燕大哥, 你說說你自己的事給我聽,我希望能夠多了解你一些。」 燕鐵衣心裡泛起了某種敏銳的感觸,但他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語調平淡的道 :「我自己的事?其實我是個非常平凡又庸俗的人,我的事大多如你所知道的, 我是個江湖黑道的強梁,有一個叫『青龍社』的組合屬我指揮,在綠林中小有名 位,此外,我慣使長短雙劍,在劍術的修為上,略略有點基礎,如此而已。」 江萍很有興趣的問:「燕大哥,你們『青龍社』這麼一大撥人,都是靠什麼 生活呢?完全以打家劫舍或強取豪奪來渡日嗎?」 燕鐵衣道:「不,正和你所說的相反,我們不搶不奪,更明確的講,我們只 是一批生意人,和一般生意人不同的是,我們較有組織,有紀律,營生的行道也 略為廣泛複雜些。」 不解的望著燕鐵衣,江萍道:「你們——是一批生意人?」 燕鐵衣解釋著道:「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江姑娘,我們正是一批生意人 ,我們有各式各樣的買賣散佈在各地,譬喻說,酒樓、客棧、綢緞莊、皮貨行、 油酒坊、以及票號等,又譬喻說賭場、當舖、驢馬隊等,明的暗的,正的邪的, 各種生意我們都做,與每個生意人一樣,講的是將本求利,論的是和氣生財,如 果一定要說我們有什麼特色,那就是在這些買賣後面,有一股相當強大的武力支 撐著,但這股武力,卻不是用來欺凌於人,乃是保衛於己的!」 嫵媚的輕笑著,江萍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武林中叱吒風雲,名鎮一 方的『梟霸』燕鐵衣,居然還是一位講究『將本求利』、『和氣生財』的生意人 呢。」 拱拱手,燕鐵衣展顏道:「慚愧慚愧,湊合著嫌點蠅頭小利,大伙兒堪堪混 混生活。」 江萍顯得興致極高的又問:「那麼,燕大哥,你們生意既然做得這麼大,一 定也有雄厚的本錢了?」 燕鐵衣道:「『將本求利』嘛,沒有本錢那能做生意?至於資金的調轉,倒 還馬馬虎虎應付得過去,說數目,也沒有多少。」 掩唇悄哂,江萍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燕大哥,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位滿 口生意經的人,竟然就是江湖上的一霸,劍道中的宗匠燕鐵衣了!」 豁然大笑,燕鐵衣道:「在一行言一行,江姑娘,人若不圖個正規營生,吃 什麼穿什麼?總不能真個成日價去劫掠搶奪呀,這豈不是等而下之了?」 江萍坐正了身子,道:「經你這樣一點明,燕大哥,使我對你及你的組合增 進了不少瞭解,原先在我的想法裡,還以為你們都是無法無天的一群強豪,完全 用刀口子換生活呢……」 燕鐵衣道:「老實說,以暴力維生,非不能,是不為,用這種方式換來的享 受,我難以心安理得,淨不如餓死的好。」 江萍讚許的道:「燕大哥,你是多麼與眾不同。」 燕鐵衣道:「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我只是天性如此,比較講求道理 ,尤其不肯違背忠義信守的法則……」 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江萍問道:「對了,燕大哥,你怎麼會如此湊 巧,剛好在我大哥受難遭危的時候經過那個地方?」 燕鐵衣攤攤手道:「這次我是特地到『咸陽』去處理一樁岔子的——我們派 在『咸陽』城的大首腦,和當地一位最有勢力的人物起了衝突,雙方相持不下, 勢同水火,隨時都有一觸即發,血刃相向的可能,我在得報之後,只好匆匆趕來 調解。」 睜大了眼,江萍道:「奇怪,難道真有人敢和你們作對?而且,你就只單槍 匹馬跑這麼遠的路來調解這場爭紛?如果萬一對方不聽你的。」 燕鐵衣笑道:「其中內由你不明白,且聽我往下說——對方那位深具勢力的 人物,與我結識多年,有著極厚的交情,也因此他才不怕得罪我的手下,更敢公 然和我的得力弟兄衝突;我派在『咸陽』的大首腦拿對方無可奈何,忍又忍不下 ,硬來又礙著我的情面,弄得處境頗為尷尬,我那位朋友也是相同,因而雙方都 有信息給我,逼得我不能不親自跑這一趟;當然我相信事情不可能鬧開來,是以 連一個人也沒帶,免得帶多了人引起老友的誤會,就連我左右兩個近衛熊道元與 崔厚德,我都臨時給了假叫他們暫且逍遙幾天去。」 江萍關切的問:「後來呢?」 燕鐵衣道:「簡單得很,我一到『咸陽』,馬上命令我的手下向老友賠罪, 我那位老友反過意不去,十分歉然,大家三頭對面,一桌筵席上便杯酒言和,前 嫌盡去,滿天雲霾立即消散,我也就在住了幾天後打道回府了。」 江萍羨慕的道:「你的面子可真不小,燕大哥。」 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江湖上的人或事,重的就是一口氣,賭的也是一口 氣,一句話說岔了,往往引得豁命以拚,同樣的,血濺三步的紕漏出來,一句話 也能擺平,主要就得看順不順得下這口氣,消不消得了心間那個結,說穿了,顏 面攸關,掙的是個說詞而已。」 江萍深有所感的道:「可不是,想想也真沒多大意義……」 燕鐵衣道:「我們說是這樣說了,然而一旦事情臨到我們自己頭上,何嘗也 能參得破這一關?」 江萍苦笑道:「我個人恐怕就沒有這種雅量?」 燕鐵衣道:「我也強不到那裡——自『咸陽』回轉之後,便那麼湊巧半途上 遇著令兄遭困的事,或許這也是天意吧,原本我還該在『咸陽』多住些時的,他 們堅留,我是堅辭,否則,只要遲上個一天半日,就不會碰著令兄了。」 江萍怵然道:「假設這樣,我大哥就凶多吉少啦。」 燕鐵衣一哂道:「所以,令兄是註定了命不該絕。」 江萍道:「燕大哥,你也是註定了要惹上這樁麻煩。」 坦率又真摯的,燕鐵衣道:「我很樂意惹上這樁麻煩。」 江萍問道:「為什麼?是閒膩了?」 唇角輕輕一挑,燕鐵衣覺得胸膈間有股熱流在湧動,他不經考慮的道:「消 遣的法子很多,既使閒膩了,也不至於在刀口子上找快活——因為就此而結識了 賢兄妹,尤其是……你。」 心頭猛的一跳,江萍呼吸有些迫促:「真的?你真有這種想法?」 燕鐵衣近乎僵窒的道:「否則,我何必說出來?」 於是,江萍美麗的臉蛋上浮現起一種光輝,一種異彩——嬌羞的、嫵媚的, 興奮的、又激動的,那是一種反應,亙古以來就不曾有變的反應,當一位少女在 感受到心靈的呼喚有了共鳴的時候。 兩人都沉默下來,似是一時之間彼此都探悉了對方掩隱在心底深處的什麼, 反而有些窘迫與尷尬了。 燕鐵衣的目光投注在河面上,流水安靜無聲,但他的情緒卻頗為波蕩,多少 年來的鐵血生涯,殘暴歲月,辰光在風急雲湧中渡過,在酸澀艱辛裡渡過,眼睛 看的是猩赤的鮮血,寒凜的刃鋒,耳朵聽的是悍野的叱吼,慘怖的呼號,連思維 、連魂夢,也都是交錯的刀光劍影,幻映的生死人面,那一段,扭曲變形的過往 ,滲和著一段,扭曲變形的回憶,就彷彿扯出了人的心肝五臟,揉捻成一團,血 顫顫,赤淋淋的,老是迫得人有種作嘔的感覺,其間也有著異性的慕依,情愫的 繫投,但若非曇花一現,便是形勢環境的阻礙,使他不能,也不願承受……多少 年了,他自信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他亦有過不娶不婚的念頭,然而,眼前他竟 悸震於這樣一位少女,不波的心湖憑空生起漣漪,神魂顫抖於如此微妙的呼應裡 ,溫馨、甜蜜,卻也有著太多的怔忡與駭異,他不明白,莫非這就是碰上了?碰 上了那個千百年前早已註定的有緣人? 江萍也在顫震著,她卻沒有燕鐵衣那樣的定力,她的心情已由她的面龐上透 露了太多,她幾乎有些興奮得窒息了,她知道這是什麼——短短的幾天裡,她已 經找到以前二十二年都不曾找到的東西! 在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江萍終於先出了聲,腔調卻是抖抖的:「燕大哥…… 」 面頰痙攣了一下,燕鐵衣強自鎮定的道:「呃?」 江萍的臉兒紅暈如霞,她避開燕鐵衣的視線:「你——你不討厭我?」 吞了口唾液,燕鐵衣覺得喉嚨裡又乾又苦:「當然不。」 深垂下頭,江萍聲如蚊叫:「你有沒有——朋友?要好的朋友?」 燕鐵衣頗覺迷惘的道:「要好的朋友?」 江萍似是在掙扎著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指女孩子。」 臉頰的肌肉又在抽搐,燕鐵衣竟不知自己如此面嫩:「沒有,還沒有。」 江萍更是羞怯,卻鼓勇氣問下去:「那……大概……大概更不曾……娶親了 ?」 連連搖頭,燕鐵衣面紅耳赤的道:「我還是一個人。」 深深吸了口氣,江萍的兩眼望著地下,非常靦腆的細語:「燕大哥……你能 不能……在這裡多住些時?」 燕鐵衣搓著手,吃力的道:「讓我想想看,好嗎?」 江萍羞澀的,但卻極為清晰的道:「大哥和我……都那麼希望你能在我家做 較長時間的盤桓,尤其是……尤其是我;燕大哥,我們相識相處的日子雖然不久 ,但是……但是你該明白,我們對你的情感卻有著超乎時空甚多的深度……」 燕鐵衣沙啞著嗓道:「我知道……」 江萍把自己那條青色絲絹纏繞在手指上又解開,她反覆做著這個相同的動作 ,低細的道:「所以,燕大哥,我……我願你能留下來,時間長些……或許…… 或許我們彼此間可以更了解些。」 燕鐵衣吶吶的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咬咬下唇,江萍輕輕的道:「我們才相識不久,燕大哥,你會不會因為我講 這些話而看不起我?」 燕鐵衣忙道:「不,我怎會這樣想?」 江萍怯怯的道:「在你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我原以為 ,今生只怕也不會有了,可是……忽然遇上了你……燕大哥,我不知為什麼,我 好煩躁,又好悸動……我覺得實在太突兀了。」 舐舐唇,燕鐵衣道:「是的,太突兀了,幾乎不像真的。」 江萍急切的道:「但,但這是真的!」 燕鐵衣點頭道:「我是說『幾乎』……」 雙眸的光暈微現朦朧,夢似的迷蒙,江萍的語聲也有些幻漾如霧了:「從那 天晚上第一次見到你………燕大哥?我就禁不住有一種迷眩的感覺,隱約裡,好 像我們不是初識,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熟稔了,陌生中,帶著那樣一種 親切的意味……」 燕鐵衣略顯笨拙的道:「當時,我也有點心神不定。」 摔摔頭,江萍道:「你知道不?那天晚上,我是頭一遭陪伴一個初識的陌生 男人在後院裡散步?但我卻好樂意,好自然,沒有絲毫拘束不安的感覺。」 燕鐵衣試探的道:「大概因為我救了你哥哥,你的心裡懷有感恩的成分在內 吧!」 肯定的搖頭,江萍道:「不會這麼單純,那只能使我對你尊敬銘感,卻不會 令我樂於向你接近,燕大哥,這其中的微妙分野,我辨別得很清楚。」 燕鐵衣道:「不知道你哥哥會怎麼想?」 江萍堅決的道:「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燕大哥,我早已向你說過。 」 燕鐵衣謹慎的道:「讓我們試著更進一步的相互了解——如你先前所言,好 嗎?」 江萍輕喟一聲:「但是,我們有時間嗎?」 怔了怔,燕鐵衣道:「你是說?」 江萍幽幽的道:「你若急著離去,我們那來『相互了解』的時間?」 微微沉吟,燕鐵衣道:「我何嘗不願在府上多住幾天?可是,我不能離開堂 口太久,我的事情繁雜而瑣碎,他們有些問題只能等著我回去解決。」 江萍嘆了口氣:「在這裡,對我,就那麼不重要?」 燕鐵衣苦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江姑娘,你知道我的想法,但願兩邊都能 兼顧,才是較為妥當的方式。」 江萍沉重的道:「燕大哥,我們的相逢相識,有若浮萍偶聚,原是天南地北 ,互不相干的兩個陌生人,卻因機緣巧合而遇在一起,如有一方驟然而去,我恐 怕……恐怕這段緣分就會中斷不綴了。」 默然半晌,燕鐵衣道:「讓我們雙方都努力維繫吧!」 江萍憂鬱的道:「我是怕你……」 燕鐵衣嚴肅的道:「我素來是個重情感及負責任的人,江姑娘,我不會有輕 玩之心——只要我一旦有了允諾!」 江萍深沉的道:「好吧,燕大哥,我會等著這個『允諾』。」 燕鐵衣又溫和的道:「你沒有生氣吧?江姑娘。」 強顏一笑,江萍道:「沒有。」 燕鐵衣道:「可是你的神色愁怨。」 江萍低徐的道:「我是擔心——擔心我二十二年生命中不曾尋及的東西,一 待尋及了起始,便又消逝無蹤。」 燕鐵衣輕聲道:「別這麼敏感,我們的時間還多,江姑娘,這才只是開頭, 而且,我既便離去,也不是一去不返,問題只在於我們彼此間是否覺得合宜。」 江萍笑得有些蒼白:「我會盡量做得使你合宜,燕大哥。」 怔忡了片刻,燕鐵衣道:「不要太委屈自己,江姑娘,我們雙方的立場都是 公平的,讓我們自然去發展,好不?」 點點頭,江萍道:「我聽你的,燕大哥。」 燕鐵衣和悅的笑了:「這原是一樁值得慶幸的事,別因為一點小小的波折而 損傷了它原有的真摯,江姑娘,時間的長短並不是情感成敗的唯一因素,更重要 的是彼此的了解與信賴,我想,我們都會好好珍惜而益求雋永。」 江萍深深凝視著燕鐵衣:「燕大哥,我會記住你的話。」 燕鐵衣寬釋的笑道:「這才是個好孩子。」 面靨浮丹,江萍抗辯著道:「我不是個『孩子』,燕大哥,我已是個大女人 ,夠大了。」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當然夠大了,要不,我對著一個小娃娃談這些,豈 不是在發痴癲?」 江萍也覺為自己的急切爭辯而啞然失笑,她細細回味著燕鐵衣的話,這才心 裡舒坦了許多,同時,她也頭一遭體會到男女相悅的滋味——甜蜜中,更摻合著 那樣的酸與苦…… 燕鐵依柔聲道:「出來好一會了,我們回去吧?」 江萍依戀的道:「再坐一會,燕大哥,好嗎?只要一會就行。」 梟霸——第七十五章 碧波蕩 舟載惡客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燕鐵衣不忍拂逆江萍的意願,微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莞爾道:「自是奉陪 。」 江萍若有所思的道:「這麼多年來,燕大哥,我似是從未發覺時光竟然流逝 得這麼快,和你相識迄今的這段日子,現在,就和一剎那前的光景一樣。」 燕鐵衣道:「傳聞中,當人們有這樣的感覺時,尤其在和某一個人在一起有 這樣的感覺時,那麼,就是已經墜入那張無形的網了。」 江萍輕細的道:「什麼樣的『無形的網』呢?」 笑笑,燕鐵衣道:「是由兩個人互為結織的網,用心、用意、用情,那是看 不見的,但卻極為堅韌,牢固,這網,帶有奇異的魔性,可使墜入其中的人痴迷 而瘋狂,專注而忘我,這網便是一個單獨的世界,一個隔絕的天地,網中只容兩 人,墜入網中的這兩人,便也代表了他或她全部的形神,雙方凝鑄在永恆,除了 彼此,在他們整個的心目中,再也沒有其他,心田外的穹宇,宛似恍同無物。」 江萍感動的呻吟著:「多美……我寧肯死在這面網裡,永不復出。」 燕鐵衣意味深長的道:「但是,這面網卻須這兩個人用真心、真意、真情來 結織,否則,它便經不起內在的矛盾與外來的沖激了。」 眼眶有些濕潤,江萍的聲音微微哽塞:「我懂,燕大哥,我懂……」 燕鐵衣穩重的道:「那最好不過了,摯誠的人,便會有其收獲。」 抬起頭來,江萍的面龐上的神韻迷幻若夢:「是的……摯誠的人,便會有其 收獲……燕大哥,但願你能透視我的心,那麼,你就會知道,這顆心是多麼鮮赤 又摯誠。」 燕鐵衣低沉的道:「我無透視之能,但我可以體會。」 江萍輕柔的笑:「你相信?」 燕鐵衣道:「我相信。」 輕吁了一聲,江萍道:「這就是了。」 於是,兩人又沉默下來,但沉默卻融化在彼此靈魄深處的呼喚裡,他們都能 感應到對方的思維,對方的意念,感應到心的契合,血的交流,這是多麼美妙的 沉默,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他們互相凝視著,在兩雙瞳孔中尋找著關注,傾訴著心聲,吮吸著甘醇的汁 液——這些全是無形無質的,但感受上卻恁般的充實…… 輕碎的櫓槳款乃聲,便在這時由河面上傳來。 那種輕碎的水花攪動聲,卻已是夠驚醒這一雙沉迷於渾然世外之境的兩個人 ,他們雙雙自滿漾情韻的,只容彼此的夢的,小天地裡回到了現實,又都赫然相 視而笑,這一瞬,幾溯太古。 河面上,有一艘髹金抹紅的華麗舟舫緩緩的順水而下,那是一艘豪奢鮮艷得 極為惹眼的船,雕成龍形的船首船尾高翹水面,沒有風帆,只有下層兩弦的十六 隻扶槳划動,上頭的一層,則是如同宮頂般的飛角艙房,花窗錦帘,雕鏤精細; 船首船尾,各有垂手肅立著四名黃衫軟帽的大漢,艙房四周花窗敞開,錦帘高捲 ,裡面坐著四個老少不同,俊醜各異的人物,正在圍著一張描金矮几淺酌低飲。 這艘船的外形便代表了一種氣勢——一種財富或權閥的氣勢,它說明了它的 主人是位大人物,是位講求高度享受的尊貴之士。 青河本不太寬,船體又大,且靠著河邊行馳,從岸上到船弦,幾乎就是兩臂 長的距離,只要夠俐落,船上岸邊的人,差不多都可互為躍返。 當然燕鐵衣與江萍被這艘舟舫的滑動聲驚醒的時候,它已經來得很近了,就 在兩三丈外了,如果平時,燕鐵衣會在超越十倍或二十倍外的遠處便察覺這條船 的動靜,可是方才,他的耳目心神卻全部融注於另一個境界中,而那個境界,乃 是與身外的一切有所隔絕的啊…… 燕鐵衣和江萍看到這條舟舫的時候,舫上艙中對飲的四個人也同時看見了他 們——只是一邊微微仰首,一邊略略低頭而已。 忽然,江萍的表情變得冷寞了,也變得僵硬了,她極為輕細的哼了一聲,半 側過臉去,不再注視那艘來近的舟舫——這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嚴峻神態, 更帶得有三分不屑的意味在內。 燕鐵衣看在眼裡,卻淡淡一笑道:「這些人倒是風雅得很,泛舟碧波之上, 臨窗小飲,而舟舫如畫,煙水含翠,顯然都是些挺會享受生活情趣的人。」 江萍唇角一撇,輕蔑的道:「你說錯了,燕大哥,這只是一些窮極奢侈,浪 蕩逍遙,仗勢橫行鄉里的紈衿闊少,膏粱子弟,以及一干附炎趨勢,奉承巴結的 小人!」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好像認識他們?」 江萍冷冷的一笑:「是的,我認得他們,而且,我也厭透了他們。」 這時—— 靠近河邊,順流而下的那艘華麗舟舫,突然櫓槳高舉,往後反搖,偌大的船 身立刻止住前進之勢,微微打橫,那麼穩當平順的靠向岸來。 江萍見狀之下,急切的道:「燕大哥,我們走——」 燕鐵衣安閒的道:「怎麼又急著走了?」 江萍的模樣顯得有些不安,又有些焦慮,她匆忙的道:「這不是善類,燕大 哥,我們不必與他們打交道——」 笑了,燕鐵衣道:「誰說我們要和他們打交道來著?」 江萍臉上飛霞,又羞又窘的道:「他們把船靠過來了,或者他們會對我糾纏 不清,燕大哥,帶我走吧,詳情等我回去再告訴你……」 燕鐵衣道:「莫非你對這些人有所畏懼?」 江萍忙道:「不,但我不願和他們朝面,他們之中的某一個,對我的困擾已 經夠了,燕大哥,我們犯不上再惹這種不必要的麻煩,趁他們尚未靠岸之前,我 們快點離開……」 搖搖頭,燕鐵衣道:「『君子越讓,小人越妄』,這句話你明白?」 江萍道:「可是,我不要為你增加一些無謂的煩惱!」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不會為我憑添煩惱的,只是我想看看這個糾纏你的人 ,是個什麼樣的高明人物?」 江萍低促的道:「燕大哥,這是何苦?」 燕鐵衣道:「我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那種心性了,逞勇鬥狠,更有所不 為,江姑娘,你且寬懷,我的修養功夫並不太差,只要他們不惹你,我自然不會 主動去招惹他們,否則,你總不願叫我畏縮怯懦的做個望風而遁的窩囊廢吧?」 江萍吶吶的道:「我……我是怕影響你的威譽。」 吃吃笑了,燕鐵衣道:「怕人家說燕鐵衣為一個女子爭風吃醋麼?不,這絕 不是爭風吃醋,這是一個武士天賦的責任與義務——濟難扶弱,行俠仗義;何況 ,為的還是一位自己理應維護的女子?」 江萍驚喜的道:「你真的這麼想?」 燕鐵衣道:「我真的這麼想,不過,可能我們的顧慮太多了,這些人登岸的 目地不是來騷擾你的也未可知。」 江萍小聲道:「等著瞧吧,燕大哥,這般人的惡形惡狀,不須多久你便可以 領略了。」 燕鐵衣沒有再說什麼,他悠然望著那條業已靠在岸邊的華麗舟舫,此刻正在 下錨上栓,艙房中的四個人,亦在四名黃衣大漢的簇擁下躍至坡底——看他們的 動作之間的身手,顯然都是功力不弱的練家子,而其中有一個面色蠟黃,凹目塌 鼻樑瘦小猥瑣人物,更在舉手投足間,展露出一股沉渾精悍的氣韻來,與這人的 外形有著頗不相稱的強烈對比。 他們一登岸,立即毫不猶豫的直朝著上面的八角亭攀行而至,四名黃衣大漢 兩前兩後的引隨著,中間走著的這四位,在前頭的是個高大魁梧,生像尚稱端正 的華服青年,他塊頭不小,卻偏在手上輕搖著一把金骨絲面的水磨摺扇,邁著斯 文步,再襯上他略嫌黝黑的皮膚,便予人一種不類不倫的感覺——那把摺扇,遠 不如換成一根齊眉棍握在手上來得貼切些! 緊靠著這大個子華服青年的一位,是個年約五旬,也穿著一身錦裳的赤臉胖 大老者,花白的頭髮紮成條條細小的辮子,怪形怪狀的有如滿頭小蛇般盤在頂上 ;在他後面,又是一個油頭粉面,吊眼削腮的少年郎,第四位,便是那凹目塌鼻 ,形容猥瑣的瘦小人物了。 在燕鐵衣的含笑注視下,主僕八人,幾乎是大搖大擺擺的來至亭外,那手摺 扇的高大青年搶前兩步,正眼也不看亭中的燕鐵衣,只衝著板起一張俏臉的江萍 長揖為禮,堆滿諂笑的拉開嗓門道:「二小姐,多久不相見啦,真個一日不見, 如隔三秋,自從半月之前登門造訪,吃了二小姐的閉門羹後,害得我回到家裡, 茶飯不思,夜難成寐,不但身子益見消瘦,連神智也時而恍惚,上天憐我一片痴 誠,竟於此時此地,巧遇二小姐,慰我相思,償我心願,豈不是前緣早定?所以 ,二小姐,我——」 實在忍不住了,江萍冷冷的打斷了對方的話:「你?你說什麼?滿嘴胡言, 狀若瘋癲,易連順,你還有沒有一點教養,知不知一點羞恥?你若不怕遭人鄙視 ,也就不替你易家祖上的名聲著想?」 哈哈大笑,這位易連順像是挨罵慣了,絲毫不見惱怒的涎著臉道:「二小姐 ,不是我沒有教養,更非我不知羞恥,只是魂縈夢繫,相思太重,人到這等光景 ,神情日見異常,眼睛所見,心頭所想,則除了皆是伊人倩影,別無所餘,越是 狀若瘋癲,便越顯我專注之誠,用情之深……」 江萍又是氣憤,又是窘迫,又是擔憂——她生恐引起在旁的燕鐵衣什麼誤會 ,那豈不是冤枉大了?她急切的提高了聲音:「易連順,易江兩家,已是多年世 交,請你顧全兩家的顏面,不要再胡鬧糾纏下去好嗎?大庭廣眾,你連這一點尊 嚴都不維持?」 易連順依然笑容可掬的道:「是了,二小姐既是嫌這裡人多口雜,我倆何不 換個清靜所在細細談談?也好讓我一傾衷曲,盡表思懷……」 一跺腳,江萍咬著牙,臉若青霜:「你——你簡直不要臉!」 易連順面不改色的道:「但得二小姐垂青,生平夙願已償,更不枉來此人間 世上一遭,若得見憐以慰痴誠,這張臉要與不要,俱無相干……」 那油頭粉面的年輕人這時也湊了上來,嘻皮笑臉的道:「呃,江姑娘,你可 也該朝遠處想想,我們易大哥祖上與尊府乃是世好,當年一同在朝為官,後代沿 傳,地方上亦都是舉足輕重的仕紳大老,門當戶對不說,我們易大哥更是堂堂一 表,文武全才,再加上對江姑娘你如此刻骨思慕,一片痴情,這般合宜的人選, 你挑著燈籠又到那兒去找?若尚不依,我怕你要後悔莫及呢。」 江萍憤怒的道:「小蝎子,你更不是好東西,少在那裡油腔滑調,推波助瀾 ,誰不知道你和易連順向來是一搭一擋,狼狽為奸?易連順的多少壞主意都是你 在背後替他出的!」 怪叫一聲,這「小蝎子」喊起冤來:「哎喲,我的二姑奶奶,這可是冤死我 啦?我『小蝎子』胡謙乃是個處處為人設想,把一顆心放在正中的君子人物,一 片善意撮合這段大好姻緣,卻換來這口黑鍋背上,豈不令人憾然?」 江萍恨恨的道:「不用裝腔作態,小蝎子,你人如其號,是一點不假的一條 小蝎子,又毒又狠又陰損,滿肚子壞水!」 那胡謙衝著易連順一擺手,做功十足的嘆了口氣:「易大哥,你可也看見了 ?小弟我為了你簡直被人罵得半文不值啦,這又有什麼法子呢?為朋友不惜兩肋 插刀,又何況是咱們這份交情?罷,罷,認了也罷。」 易連順趕忙慰藉著道:「小胡,一切看在為兄的面上,你就委屈點吧,只要 江二小姐一朝能以回心轉意,我這做哥哥,必偕她雙雙向你賠補。」 江萍啼笑皆非,尖銳的道:「你們兩個真正一對活寶,自彈自唱,一廂情願 ,純粹是痴人說夢,可笑亦復可恥!」 赤紅著一張大圓臉的肥胖老人,突然聲如洪鐘大呂般開了口:「江家姑娘, 我們大少爺看中了你,一再委屈相求,而你卻幾次三番的給我們大少爺難堪,這 樣做,莫非就仗著江家那點虛名?」 江萍氣得鳳眼圓睜,柳眉倒豎:「牛寶亭,你在易家做食客,享閒祿,就該 維持你的本分,休要為了那區區三斗白米而喪失了人格,落個諂媚主子的臭名! 」 牛寶亭勃然大怒,咆哮起來:「好妮子,竟敢罵我『蛇肥』牛寶亭自辱人格 ?只憑你這句話,今天我老人家就要叫你結實受一頓教訓!」 一摔頭,江萍道:「你以為我怕?」 牛寶亭形容倏變,猙獰如虎:「大膽丫頭,我這就叫你知道利害!」 「小蝎子」胡謙連忙朝當中一攔,疊聲道:「慢,慢,慢,牛老哥,你且請 息怒,所謂男不同女鬥,不看僧面看佛面,江姑娘得罪了你是她的不該,但偏偏 易大哥對她又是那等痴心法,你萬一失手傷了她?卻叫我們易大哥何以自處?牛 老哥,便請你好歹忍下這口氣,易大哥自會領情。」 重重一哼,牛寶亭道:「便全看在大少爺面上!」 易連順苦著臉對江萍道:「二小姐,這又是何苦?為了你,我業已心力交瘁 ,難道就不留一步餘地給我麼?」 「小蝎子」胡謙也接著道:「江姑娘,我們易大哥那一點配不上你?在『青 河鎮』,江家固是首屈一指的名門,可是,於『大裕集』,易府亦乃無出其右的 大戶,你在江家吃的是山珍海錯,穿的是綾羅綢緞,到了易府,一樣是海錯山珍 ,綢緞綾羅,在江家你是嬌生慣養,到了易府,還怕易大哥不把你供養在眼皮子 上?」 江萍氣極了,腔調都有些發抖:「你們……你們真是一干恬不知羞的狂徒, 一群大言不慚的小人,你們憑什麼如此硬迫軟逼,死纏活賴?更憑什麼非要我接 受某一個我所憎厭的人?」 「小蝎子」胡謙形色陰沉的道:「江姑娘,你的意思是?」 江萍激動的道:「我的意思非常簡單,這件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自主之權 ,誰也不能干涉,誰也強求不了,我願意跟誰就跟誰!」 說著,她猛然扭頭,朝一直閒閒坐在旁邊的燕鐵衣道:「燕大哥,帶我走, 這些人令我作嘔。」 站起身來,燕鐵衣笑吟吟的道:「時辰不早,也該回去了,我們走吧。」 一聲怪叫突然出自「小蝎子」胡謙口中,他嚷嚷著道:「好呀,怨不得江家 姑娘再三推阻,態度不善,原來竟是受了這個毛頭小子的勾引教唆,只一看這小 子的一副熊樣,就知道其中毛病,必是出在他的身上!」 立時放下臉來,易連順這才正式看著燕鐵衣,模樣似要吃人般大吼:「小兔 崽子,你,你是他娘的什麼人?」 燕鐵衣拱了拱手,不以為忤的道:「我是姑娘的朋友。」 雙眼瞪如銅鈴,易連順怒喝:「什麼性質的朋友?」 笑笑,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就是你想和她交往的那種性質的朋友,或者 也可以說『一片痴誠』,『刻骨相思』的那種朋友吧。」 呆了一會,易連順又宛似被人踢了一腳般跳起老高,他口沬四濺的吼叫著: 「反了反了,完全反了,你們看看,你們大家都看看,這小兔崽子算是個什麼玩 意?胎毛未脫,乳臭不乾,也不知從那個鱉洞裡鑽將出來,居然就敢橫刀奪愛, 搶起我易公子的心上人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必要把這不成氣候的混帳東 西抖散來方能洩我這口怨氣!」 「蛇肥」牛寶亭大叫:「大少爺,且容我活剝了他!」 江萍怨恨的叫:「你們怎能不分皂白遷怒於人?你們都是一群不通情理的瘋 狗嗎?」 易連順黑臉漲紫,氣沖牛斗:「江萍,你竟敢背叛於我,暗地裡與這野小子 勾搭,你是存心掃我的顏面,抹我滿臉的灰?」 江萍更是氣得全身發抖,嘴唇哆嗦:「你!你真是不要臉,下三濫,不知自 己為何物……你是什麼身分,有什麼資格來管我的事?」 點點頭,燕鐵衣笑道:「不錯,易公子,你與江姑娘一無名分,二無干係, 三無交往,相反的,她厭惡你厭惡之極,你卻是憑了那一端來指責她?」 頓了頓,他又安詳的道:「莫非只憑了你這一廂情願的『痴心妄想』?」 那張面孔就是一副吊掛的豬肝,易連順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浮,幾乎要氣 炸了心肺:「小王八蛋,你完了,你死定了,我要不分你的屍,挫你的骨,我他 娘就不是姓易的人家所生養——」 「小蝎子」胡謙也挽袖磨拳,氣勢洶洶:「不說別的,只他娘這頂撞我們易 大哥這一樁,已足夠這混小子死上加死,難以超生!」 踏上一步,「蛇肥」牛寶亭厲烈的叫:「大膽小輩,給我老人家滾出來受死 !」 燕鐵衣擺擺手,笑容親善:「各位且請稍安毋躁,且容我把話講完……」 易連順大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今天是死定了!」 「小蝎子」胡謙跟著吶喊:「娘的,拖他出來!」 燕鐵衣雙手背後,表情安閒:「不要衝動,各位,就算真要動手,也犯不著 擺出這等陣仗,好歹我總會奉陪各位鬆散鬆散筋骨便是。」 牛寶亭大馬金刀的叱喝:「小輩,有本事勾引我們大少爺的心上人,便該有 本事承擔這個後果,你裝他娘的什麼孫子?」 燕鐵衣不理牛寶亭,衝著易連順一笑:「我說易公子——」 易連順惡狠狠的道:「任你舌上生蓮,說破了嘴皮子,我也不會放過你!」 燕鐵衣平靜的道:「易公子,情感是雙方面的事,尤其是男女相悅之情,更 須出自雙方,發乎本心,絲毫不能勉強;你對江姑娘一往情深,她對你卻拒之千 里,這樣就撮合不來了,人家對你既無興趣,且感憎厭,你又何苦非要強求不可 ?剃頭的挑子——一頭熱的事,最為難受難堪,若再不知進退,纏糾不清,則就 更是等而下之,不足為取了……」 「絲」「絲」自齒縫中吸著氣,易連順生硬的道:「你說完了?」 燕鐵衣緩緩的道:「易公子既為名門世家出身,就該懂得最低限度的禮教與 道理,為人行事之間,自有法則可循,尚盼自律自重,懸崖勒馬,若非要弄到誤 人誤己,便怕追悔莫及了。」 易連順一字一頓的道:「還有麼?」 微微一笑,燕鐵衣道:「言盡於此,易公子,取捨之間,但憑斟酌。」 左右環顧,易連順挫著牙道:「你們聽到了?他勾引了我所喜歡的女人,還 膽敢來教訓我,諷刺我!」 「小蝎子」胡謙囂叫著:「放肆瞎眼的東西,萬留不得!」 全身骨節「劈拍」作響,「蛇肥」牛寶亭蓄勢貫勁,狀如野獸攫取獵物之前 的形態:「只待大少爺一句話,我便生拆了他!」 梟霸——第七十六章 懲惡少 飛虹破膽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燕鐵衣安詳又和悅的道:「用暴力來做為搏取女子青睞的手段,乃是最淺薄 又愚昧的,各位,希望你們在付諸行動之前,要再三斟酌。」 雙目凸瞪著,小蝎子,胡謙厲聲吆喝:「斟酌奶奶的頭!你這端會吃軟飯, 在奶奶跨襠底下扮英雄的臭小白臉,既承勾引我們易大哥的女人,就得有這個種 豁出命來!」 易連順陰險又鄙夷的斜視著燕鐵衣,冷森的道:「小子,你含糊啦?不敢朝 前靠啦?做護花使者有你這等方法的?我可真想不透,我們江家二小姐怎會挑上 你這種窩囊廢?」 急忙伸手拉著燕鐵衣,江萍又羞又急的低聲叫:「燕大哥,這些人從來不可 理喻,我們走!」 「蛇肥」牛寶亭大吼一聲:「走?從那裡走?」 燕鐵衣小聲道:「我不是早說過麼?『君子越讓,小人越妄』,江姑娘,這 是他們迫人太甚,可不是我硬要給他們虧吃!」 江萍急道:「你,燕大哥,你不值得和他們動手!」 聳聳肩,燕鐵衣閒閒的道:「他們侮辱你,又侮辱我,本來,因為他們的無 知及幼稚,我也不屑與這等人一般見識,所以並不打算教訓他們,但我有容忍的 雅量而這幾位爺無適可而止的修養,我要讓也無從讓起,看情形,值與不值,總 得試上一下才行了。」 易連順怒道:「混帳小子,你在說誰無知,說誰幼稚?」 燕鐵衣道:「我說你,以及你身邊的幾位!」 「小蝎子」胡謙尖叫:「死到臨頭,你這邪龜孫尚敢大言不慚?胡少爺就要 看你怎生滿嘴啃泥,五體投地!」 「蛇肥」牛寶亭滿頭的小髮辮晃動,握拳吼喝:「好小輩,我業已是忍無可 忍了!」 往亭口走近兩步,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你就先來吧,牛師傅,誰在攔著 你啦?」 易連順暴吼一聲:「給我拿下!」 於是,牛寶亭胖大的身軀挾著強勁的風聲,便有若一座小肉山也似衝了上來 ,雙臂由上往下攫取,純是一副「老鷹捉雞」的架勢! 燕鐵衣瞇著眼瞅著對方的功架,就在那雙粗肥的手掌兜頭而落前的瞬息,他 才以非常優雅的步伐斜走半步,這半步的容間,恰好避開了牛寶亭那攫撲的來勢 。 好一位「蛇肥」反應竟也不慢,他一撲落空,桶似的腰身猛挫,雙肘暴迴, 撞向燕鐵衣胸腹。 微微點頭,燕鐵衣似在嘉許對方的應變動作,但這一次他卻分寸不移了,眼 看牛寶亭的雙肘就要搗上他的胸腹,他右腳猛飛,表面上是一腳,實際卻是十七 腳的連貫,牛寶亭的招術尚未攻上位置,整個龐大的身體便突然中了邪似的跌撞 翻滾起來,八角亭裡的石桌石凳,頓時「嘩嘩啦啦」被他碰倒撞歪,人打這邊進 來,卻由另一頭摔了出去!尖叱一聲,「小蝎子」胡謙搶步而上,兩掌翻抖,奮 力劈斬燕鐵衣的背脊! 早已躲讓在亭角的江萍,睹狀之下不由急叫:「小蝎子你——」 留在江萍舌尖的話,竟尚未及吐完,燕鐵衣的右手已快若石火般貼脅倒攏, 「拍」的一聲截開胡謙的雙掌,但見胡謙雙掌剛剛蕩揚而起,燕鐵衣的右手已正 反六次摑了胡謙六記火辣辣的大耳光! 齒血與碎糜噴吐中,胡謙倒地滾爬,幾名黃衣大漢吶喊著齊往上衝,粗臂毛 腿掄舞踢騰,燕鐵衣卻連正眼也懶得瞄上一下——他身形平起三尺,雙腳交合彈 飛,只有淡淡的影像閃晃於一剎那,幾名黃衣大漢就同吃了「齊心丸」一樣,悶 嚎著跌撞成了一堆! 易連順在一陣過度意外的驚愕下,猛的激起了他那股凶暴的野性,大吼如雷 中,忙掀開外衫,「錚」的拔出一柄形式特異,卻極為霸道的寬口兩刃刀,雙目 宛如噴火般咆哮:「大膽奴才,放肆狂夫,我這就活劈了你!」 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你快點上,易大少,還來得及和你手下這些爪牙一 同擠在地下熱活,熱活!」 往上一起,易連順狂吼:「我要你的狗命……」 另一條身影比易連順更快的攔向當中,同時冷硬又陰沉的叫了聲:「公子且 慢!」 易連順勢子在收,口裡氣憤的嚷:「尤老二,你這是幹什麼?快給我站開, 我今天非要宰了這龜孫王八蛋不可!」 被稱做「尤老二」的,赫然正是那凹目塌鼻,面色蠟黃的瘦小人物,他從出 現到如今,這尚是第一次開口說話呢。 尤老二神色嚴峻的注視著八角亭中的燕鐵衣,話卻對著易連順在說:「公子 ,這一位可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我們切莫衝動急進,再招閃失,尚請我尤某人 先行摸摸他的底細再說!」 易連順對這尤老二是頗為倚重,聞言之下,雖然有著不豫之色,但好歹退後 一步,悻悻的道:「也罷,等你摸清了他的來龍去脈,再給我擺平下來,這一遭 ,說什麼也不能輕饒了他!」 尤老二凝重的道:「我省得,公子!」 這時,鼻青眼腫的「蛇肥」牛寶亭,與面頰烏瘀,血跡滿襟的「小蝎子」胡 謙,業已和那幾名黃衣漢子從地下爬了起來,他們跌跌撐撐的來到這邊,卻沒有 一個再敢搶身前撲,全都畏畏縮縮的盡量朝外圈擠,方才那種不可一世的氣焰, 皆已化做了滿腔窩囊。 燕鐵衣也看著尤老二,思索著道:「朋友,你該不是出身『大涼山』『黑髮 白眉』宮老怪宮不禮門下的那位尤老二吧?『黃面仙猿』尤老二?」 似是略覺意外的一怔,尤老二微微詫異的道:「江湖上知道我的人並不多, 你卻是從何處聽來的?」 燕鐵衣道:「如此說來,你果然就是『黃面仙猿』尤老二了?」 尤老二道:「不錯,我是尤老二,家師亦正是『大涼山』的『黑髮白眉』宮 老。」 笑笑,燕鐵衣道:「尤老二,說起來你也是道上響噹噹的一號人物,令師更 是西川武家的宗匠之尊,名震大江南北,你什麼營生不好做,真的替這姓易的紈 衿子弟幹起保鑣護院的差事來了?這不是太也委屈了麼?」 尤老二面無表情的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也有各人的際遇,這位朋 友,我幹什麼差事,與你並無干係。」 燕鐵衣淡淡的道:「當然,我只是覺得不值得罷了。」 尤老二哼了哼,道:「值與不值,要由我來認定,朋友,這不是我們眼下所 須爭論解決的問題徵結所在!」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想眼前的事,是非曲直乃是明擺顯眼的,尤老二, 你容身江湖之中,至少也該明白一個『理』字為輕重吧?」 尤老二冷冷的道:「情理情理,情字在前,理字在後,我勢須為我的東主維 護顏面,爭一口氣!」 燕鐵衣道:「連是非黑白都可棄之不顧?」 易連順大叫道:「混帳東西,你竟敢挑撥我和尤老二之間的情感!」 擺擺手,尤老二道:「亮出你的萬兒來,朋友,今天沒有個交待,是散不了 局的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不必多此一舉,尤老二。」 深陷的雙瞳中閃射出一抹火花,尤老二語氣漸厲:「你認為我尤某人不值一 顧?」 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別這麼自暴自棄,我不是認為你不值一顧,而是以 我的身分立場,以及和你在眼前所處的局勢來說,實不便輕易露底。」 尤老二冷硬的道:「怎麼說?」 燕鐵衣道:「很簡單,我若一旦報名亮萬,你就不好自處了,另外,為了這 種事而和易連順這類的角色動手,傳出去我也無甚光彩。」 尤老二陰沉的道:「你或者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燕鐵衣態度十分悲切的道:「尤老二,你在道上是個介於黑白兩可之間的人 物,平素也常行俠仗義,名聲不惡,提起『黃面仙猿』來,知道的人都很高抬於 你,為了你好,現在這場爭紛你就該設法加以化解平息,莫再使它擴大,否則, 一旦把你自己捲入其中,只怕你多年英名,便要因此白璧玷汙。」 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尤老二緩緩的道:「你是說,我敵不過你?」 燕鐵衣坦率的道:「是的,你必然敵不過我。」 後面,易連順又在吼喝:「大言不慚的臭小子,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以 為尤老二又是什麼樣的角色?豈容你如此恫嚇?尤老二在走三江,過五湖,刀上 玩命的辰光,只怕你還窩在娘胎裡未出世哩,居然放出這等狂言,真正可笑之至 ,尤老二啊,你還不收拾他,更待何時!」 燕鐵衣揶揄的笑了:「易大少,我不知你在武功上的修為,是否也有你興風 作浪的本事來得高明?」 易連順怒叫:「我就讓你多說幾句風涼話,往後,怕你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 背負雙手,燕鐵衣不理易連順,又對著尤老二道:「朋友,真金不怕火煉, 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既敢擺明了這話,便有這個本領,所以,還請你多 加作摩。」 尤老二咬咬牙,道:「任憑你怎麼說,我也要稱稱你的分量!」 燕鐵衣道:「這是極為不智的,尤老二。」 當然,尤老二在道上闖了這多年的世面,各式各樣的人物也見得多了,什麼 角色是什麼德性?他大致上走不了眼,燕鐵衣的模樣,不論風範氣質,言談反應 ,舉手投足之間,俱是如此鎮定雍容,深沉不迫,在平淡中流露出隱隱的威儀及 強悍來,無形中,便令人感受到那種懾窒的壓力——此般形質的人物,必然不是 等閒之輩,尤老二又何嘗不清楚?武林裡鬥力鬥命,講求的是真才實學,充殼子 擺架勢的主兒除非是活膩味了,否則,在搏生豁死的節骨眼上,誰還敢旱鴨子上 架,硬著頭皮扮人王? 事實是這樣,但尤老二卻無從選擇,他是易連順畀為肱股,依為靠山的人物 ,平日在易家被尊做上賓,享的是「爺」字輩待遇,實際上,他也是易連順變相 的頭號護衛,在這種情形之下,到了目前的關頭,再是心裡咕噥,暗中忐忑,也 只好豁出去頂上一遭了! 易連順又在催促:「尤老二,露點顏色給這廝看,好叫他知道人上有人,天 外有天,也好,消消他的氣焰!」 燕鐵衣友善的道:「易連順還在找觔斗叫你栽,尤老二,你聽我的勸,不會 錯,我們彼此之間無怨無仇,我對你純係一片好意。」 眼色一硬,尤老二酷然的道:「不必再講了,你出來,我姓尤的豁上這條命 ,也得領教領教你的高招!」 微喟一聲,燕鐵衣道:「你是真個想不開啊!」 亭子那一角的江萍忽然低促的道:「燕大哥,你要小心,這姓尤的功夫十分 精湛,招術怪異毒辣,別成一家,你可千萬輕敵不得!」 燕鐵衣恬適自若的道:「寬懷吧,江姑娘,『大涼山』宮不禮那幾下子我多 少也知道點底蘊,算不上什麼『驚世駭俗』!」 這些話全叫尤老二聽在耳中,他神色立變,狠毒的道:「你竟敢藐視我師門 的獨家武學!」 燕鐵衣一笑道:「老實說,尤老二,『大涼山』宮不禮的那一套,或許在某 些人看來是頗為奇特不凡的,但在我眼中,卻沒什麼大不了,尤其以你的修為而 言,更不會有什麼大不了,我要請問一句,你自信學得令師的本事幾成?」 尤老二激動的道:「我得到師門幾成功夫,你一試之下當可知曉!」 燕鐵衣道:「在我認為,令師宮不禮親來與我過招,大約還有來有往,平添 幾分熱鬧,若是由你上陣,雖然你也是一把好手,但可能擋不住我多久!尤老二 ,明明白白有敗無勝的事,又何必要往臉上抹灰?」 突然狂笑一聲,尤老二昂然的道:「好,好一個武中之尊——我尤老二浪蕩 江湖二十一年,刃口舐血,槍尖玩命,跑遍了三山五嶽,闖走盡大江南北,會過 多少名家,遇上多少好手,今日碰著你這麼一位人物,卻能替我卜算未來——在 未曾動手之前便金口敲定我尤老二要落敗現眼,罷,罷,就算尤老二再是飯桶無 能,為了賭這口氣,我也要捨著腦袋陪你走上兩趟,見識見識!」 燕鐵衣平淡的道:「尤老二,我是有言在先,實話的說,從不入耳,你若一 定要逼我見真章,也就只有依著你了!」 尤老二驀地大吼:「你給我滾出來!」 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犯不著這麼嚴重,尤老二,我人在亭中,一樣可以 收拾你——如果我願意收拾你的話!」 蠟黃的面孔已經漲成紫紅,尤老二凹眼睜大,兩條疏眉扯成一高一低,連嘴 巴也有些歪了,他雙手縮入寬大的袍袖中,待到再自袍袖內亮出的時候,業已分 別拴著一隻長上尺許,粗逾鴨蛋的筆形兵器。 這對筆形兵器,通體烏光沉暗,毫無光澤,但呈現三角錐狀的筆端,卻閃泛 著汪汪藍彩,燕鐵衣一見之下,便曉得這對傢伙的名堂,它們在兵器譜中有個名 稱,叫做「黑骨錐」! 燕鐵衣注視著對方手中這兩隻「黑骨錐」,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 寸險,使這類短傢伙的人,大多善於近搏閃騰,欺身逼敵,尤老二,只不知你在 這方面火候如何?」 尤老二深深吸氣,陰狠的道:「你會知道的,很快你就會知道……」 燕鐵衣和悅的道:「對了,搏敵之前,首先求的便是凝神定氣,心意不揚, 將外慾摒除,雜念滌消,專注一意,做準而強之狠擊——」 切齒如挫,尤老二道:「亮你的兵刃!」 燕鐵衣微笑道:「不要著急,尤老二,我當然會亮我的兵器。」 半瞇上眼,他又接著道:「但你可要非常小心了,尤老二,我出手是很快很 快的,會快得超乎你的想像,而且,我的準頭從不失誤。」 尤老二憤怒的道:「我會挑去你這副喋喋不休的舌頭來!」 吃吃一笑,燕鐵衣毫不在意的道:「如果你有這樣的本事,不但我的舌頭, 尤老二,便是這條命,你取去又有何妨?」 後面,江萍不安的叮嚀:「小心,燕大哥,小心……」 燕鐵衣索性扳頭回來道:「這不算什麼大陣仗,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小小的 遊戲而已,所以……」 江萍一見燕鐵衣如此輕敵大意,竟在強敵對峙之前轉頭說話,不由又驚又急 的道:「別看我,燕大哥,注意尤老二!」 二字甫始形成於口唇之間,這位「青河燕」的表情突然變為僵懾窒恐,她尚 未及出聲示警,由兩股銳勁幻化成的二十六條錐影,似蓬射的箭矢般捲襲向燕鐵 衣! 還在側著臉,燕鐵衣臉上是一抹古怪的笑意,他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轉,右 手輕翻,一片弧蓋似的透亮寒光已經凝佈反罩! 尤老二猝然半空捲身,迴旋間,錐影交錯,流射如雨,再次據高撲擊。 燕鐵衣毫不移動,手勢的揮展,彷彿帶起了漫天的雲霧風雷,劍氣刃芒,摻 合交織,恁般威力強猛的推過去。 於是,尤老二連連抵擋,卻身不由主的連連後退,在他退到丈許遠近的時候 ,劍光息歛,燕鐵衣雙手空空,含笑卓立。 汗水滲自額頭,尤老二羞惱之情無以復加,而他心中的驚恐尤甚於他的羞惱 ,他是見過世面,會過高手的角色,對於一個人所懷藝業的深淺精陋都是一試即 知的,眼前,他明白他是遇上真正的、少見的強者了,那樣的劍術,那樣的修為 ,乃是深厚精純到無懈可擊的,至少,以他的功力來說,乃是無懈可擊的。 燕鐵衣方才所展示的劍法,在尤老二的感覺中,宛若雪山凝凍,又似晶球無 隙,根本就找不著個下手處,其連貫,綿意,快疾,皆是一個整體,而燕鐵衣的 身形步伐俱未移動,否則,劍勢的凶猛凌厲,更將倍增,燕鐵衣所採受的守勢, 已為尤老二所束手無策,若一旦展開反撲,尤老二自然明白本身必無倖理! 僵在那裡,尤老二滿頭冷汗,神情窘迫之至,他已難以決定,到底該要如何 適從了…… 易連順一看尤老二的神態,不禁急怒交加的吼了起來:「怎麼停手啦?我說 尤老二,快上呀,這可不是發楞的時候,還不趕緊將這小子擺平,替我們一出這 口怨氣!」 面頰的肌肉痙攣著,尤老二表情十分難堪的道:「是……」 還是「小蝎子」胡謙心眼多,主意多,他雖是被揍得鼻塌嘴歪,顯然腦筋尚 未糊塗,此刻,他連忙撫著腦低叫一聲:「易大哥,稍等一下!」 不待易連順回答,他已湊到尤老二身邊:「尤老二,怎麼回事?說出來也好 讓兄弟我為你拿個主意!」 嘴唇嗡合了幾次,尤老二終於窒著嗓門道:「老弟,實不相瞞,此人功力之 高,乃為我多年來僅見,這種劍術上之造詣,我尚未曾遇過第二個可以比擬者… …」 呆了呆,胡謙小聲道:「那……以二哥你的本領來說,能不能敵過他?」 苦笑一聲,尤老二沙啞的道:「我不是他的對手,更洩氣點講,恐怕兩個尤 老二也不行!」 胡謙吃了一驚,悄聲道:「如果……我們併肩子一起上呢?」 搖搖頭,尤老二道:「沒有用的,如果楞要硬挺,十有十成大伙全得栽在這 裡!」 怔了一會,胡謙恨聲道:「既然連二哥你都這麼說,我們就不必再碰運氣了 ,娘的,只是這口氣卻好生難消!」 咬咬牙,尤老二似是橫了心:「也罷,是好是歹,我拚了這條命算完!」 連忙揮手,胡謙低促的道:「不,不,這怎麼可以?尤二哥,俗語說得好,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小子和江萍那賤人有一腿,跑得了神,跑不了廟,我們 將來找江萍要人總錯不了,眼前便吃個啞巴虧,且容他們逍遙幾天,待我們請到 幫手,再好生把這一對狗男女收拾個夠!」 尤老二沮喪的道:「話是這麼說,只是我的顏面問題……另外,恐怕易家公 子也不答應!」 更接近了些,胡謙咬著尤老二的耳朵道:「我說二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你 就暫且嚥下這口氣,還怕往後報不了這一箭之仇?設若眼下你硬要拚命,豈不是 跟頭栽得更大?這就不上算啦,至於易大哥那邊,我去說,鬥力不如鬥氣,留得 青山在,還怕沒柴燒?我們大家都委屈點,別意氣用事,一待我們湊足了人手, 娘的,就要看我們真去擺弄這對狗男女了!」 像是頗為勉強的點點頭,尤老二道:「就依老弟你說的吧!」 幾步之外,易連順瞪著一雙牛眼,滿腹狐疑的叫道:「小胡,又是怎麼回子 事?人家站在亭子裡耀武揚威,看我們的笑話,我們這廂都他奶個個扮人熊來啦 !」 胡謙快步走了過去,邊陪笑道:「大哥,兄弟有下情回報!」 接著,這個「小蝎子」又開始在易連順耳邊咕噥起來,易連順起先臉色大變 ,嗔目抬頭,片刻後,又憤然切齒,連連跺腳,再過了一陣,慢慢平靜下來,像 一枚洩了氣的豬泡膽般,沮喪加上悻然,揮揮手,頭也不回的向河邊走去。 「小蝎子」胡謙先向尤老二點點頭,又衝著亭子裡的燕鐵衣叱喝道:「今天 算你小子運氣好,這筆帳暫且擱著,但遲早我們會找你結個清楚,有種的別夾著 尾巴逃之夭夭,否則,江家便脫不了干係!」 燕鐵衣安閒的一笑道:「小蝎子,你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大話,但最窩囊的也 就是你,你也不想想,我既能打得你『滿嘴啃泥』『五體投地』,又何須『逃之 夭夭』?你若再來,我充其量再給你一頓狠揍也就是了,犯得上勞駕江家?」 臉頰上除了瘀腫烏紫之外,又加上一片褚赤和灰白,胡謙的這張面盤兒有似 打翻了包醬缸,他憋著一口氣,窒著聲道:「你不用得了便宜賣乖,咱們是騎在 驢背上看唱本,大家,走著瞧吧!」 燕鐵衣道:「各位好走,順風順水。」 「小蝎子」胡謙一扭頭,怪叫道:「我們回去!」 靠在河邊的那艘華艷舟舫,在這些鍛羽而歸的人們狼狽登上之後,迅速解纜 離岸,卻已不是順水而下,反槳逆河向上——那是返回「大裕集」的方向,顯然 ,他們已經提不起遊興了…… 悄悄的靠了過來,江萍楚楚的,含情脈脈的道:「謝謝你,燕大哥,今天全 虧了你!」 燕鐵衣一笑道:「這原是我的責任,江姑娘,我可不能任由這些青皮無賴欺 負你呀!」 江萍羞怯怯的含笑道:「燕大哥,你不會為了這件事而對我的品德另有評估 或猜疑吧?」 搖搖頭,燕鐵衣直率的道:「當然不會,我怎能阻止別人對你的羨慕?雖然 那些人不是些正人君子,但你確有值得吸引異性的能力,這也是我的驕傲。」 江萍嬌羞的道:「你總是喜歡揶揄人家!」 輕拍江萍的手背,燕鐵衣笑道:「我說的是真心話,好了,時間不早,我們 也該結束這『怡心亭』之遊了。」 依順的頷首,江萍隨著燕鐵衣離開亭子,令她驚喜的是,在上坡的時候,燕 鐵衣竟已那麼自然的牽著她的手…… 梟霸——第七十七章 九曲芒 孤老傾冤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步履是悠閒又安詳的,燕鐵衣與江萍並肩而行,一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說 話,他們在享受著這種無聲的契合及甜馨,偶而,回目相對,目光的接觸,便也 有似心靈的密貼了,彼此沉浸在如此水乳交流的融洽感受裡,他們覺得是這般接 近,又這般親切,在這片刻中,還有什麼言語足以表達此等境界呢? 經過先前那一場糾紛之後,他們都覺得雙方的距離更縮短了,相知相悟也更 深了,不錯,他們自互識至互悅,時間上並不長久,但,是誰說的來著?若是真 心以待,真情以傾,便一天一夜,也就是一生一世…… 快到鎮南角大街了,江萍側過臉來,對著燕鐵衣盈盈笑道:「燕大哥,你在 想什麼?」 燕鐵衣眨眨眼道:「沒想什麼呀!」 江萍道:「沒有什麼,怎麼一路上都沒聽你說過一句話?」 燕鐵衣一笑道:「我是在意會著一種情趣,怕言語破壞了這種情趣的雋永。 」 江萍輕輕道:「那一種『情趣』?」 燕鐵衣低聲道:「你和我之間心靈上的呼應,江姑娘,我以為你也該有所感 受。」 臉色微紅,江萍卻坦然道:「燕大哥,你總不至於把我看得這樣木納吧!」 燕鐵衣道:「當然,你原是個有靈性的女孩……」 不自覺的更向燕鐵衣靠近了點,江萍悄聲道:「我們應該早就相識才對,燕 大哥,在千百年之前,或者,在幾輩子之前……」 燕鐵衣道:「可是,這些日子的相處,不也有著超過時空甚多的熟稔感覺? 」 眼角眉梢,浮漾著絲絲的甜意,雙瞳在眨而著瑩亮的光芒,江萍的神色歡愉 而滿足:「我有一種想要跳躍,奔跑,呼喊的衝動,燕大哥,我全身的血液好像 在激騰,心跳得好快,似是有太多的興奮充斥在胸膈間,我的身體幾乎已包容不 下這些奇異及美妙的迴蕩。」 這就是在愛了,荳蔻年華的少女,每在墜入情網的辰光,便總有這樣的情緒 在滋生澎湃——燕鐵衣懂得,他溫和的笑笑,沒有說話。 羞澀的低下頭去,江萍怪難為情的道:「你不會取笑我吧?燕大哥……」 燕鐵衣平靜的道:「摯情摯性的流露,乃是最坦率又純真的,沒有虛偽,沒 有矯飾,充滿了赤子的無邪,童稚的不欺,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呢?」 江萍道:「我怕我有些忘形了。」 燕鐵衣道:「真情的宣洩,才會忘形!」 江萍細細的道:「燕大哥,我真是會這樣呢?覺得你越來越好,越來越可親 。」 笑了,燕鐵衣道:「是麼?但願你會永遠這樣感覺下去,把話說得如此中聽 的人並不很多,相反的,有些人更視我如豺狼虎豹,避之唯恐不及呢。」 江萍不解的道:「怎麼會?你是一個這般忠義無雙又至情至性的人。」 燕鐵衣道:「其實,在某些環境或形勢之下,我並非如此,有時候,自己也 會迷惘於本質的趨向了。」 江萍瞭解的道:「人總難得十全十美的,燕大哥。」 吁了口氣,燕鐵衣道:「不錯,十全十美就是超凡入聖了,那樣未免有失於 人生的樂趣呢!」 江萍若有所思的道:「燕大哥,你曾說過,要我們彼此間再多瞭解些日—— 我想,你還是在我們這裡多逗留一段辰光,不必太久,相信我們就會非常了解相 處了,其深度,足以使我們的情感做更穩定的延伸。」 又繞自這個老題目上了,燕鐵衣溫婉的道:「我會回來的,江姑娘,我不是 一個沒有責任感及素性放浪的人,你必須諒解,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私事而不顧整 個組合的利益前提,我已出來很久了,但我會儘量在府上盤桓下去,直到我認為 ——無可再留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到來由我決定,那時,你要相信我已做了最大 的寬限了。」 沉默了一會,江萍終於點點頭:「燕大哥,只要你記得你說過的話!」 燕鐵衣正色道:「我說過的,便不會懷疑。」 兩個人走得很慢,現在,他們已來到街邊,只要再繞一個彎,便可望見江字 府第的大門了。 燕鐵衣問道:「今天在河邊發生的事,要不要對令兄提起?」 江萍道:「要告訴大哥,易家太欺侮我們了,大哥以前總是勸我忍,忍,忍 ,現在可好了,再忍下去他們甚至不把我們當人看!」 燕鐵衣道:「這一次給他們的教訓,應該可使他們警惕自重一個時期。」 哼了哼,江萍悻悻的道:「只怕不一定,燕大哥,這些人除了死皮賴臉,恬 不知恥以外,更是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這次吃了虧,他們不會就此善甘罷休的 !」 燕鐵衣道:「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們的結局就更不會愉快了,我並不喜歡流 血,但盼他們不要迫我無從選擇!」 江萍道:「我倒希望他們在你劍下狠狠再受教訓,燕大哥,我今天還是第一 次見你出手,好精湛凌厲的劍法,只見光閃風寒,幾乎連你那柄劍是個什麼樣子 我都沒看清,燕大哥,你在劍術上一定經過長久的苦練吧?」 燕鐵衣笑道:「不止是苦練,早年為著劍,恨不能把身軀與劍鋒融為一體, 我已不僅是在練劍,更等於在『迷』劍,往往心神意念,也在和我的劍交會通靈 ,你可知道?劍是活的,竟也有魂魄,有精髓!」 江萍睜大了眼,吶吶的道:「當真?」 燕鐵衣頷首道:「在你練劍練到我這種境界時,你也就會有和我相似的感覺 了!」 江萍訝聲的道:「好奇妙,燕大哥!」 燕鐵衣道:「這也是一種情感的交流,江姑娘,依戀與愛悅的發生,並不僅 限於人和人之間,只要是和我們相倚長久而密切的,不論是物件抑或其他鳥獸昆 蟲,都會產生情感,有時候,這樣的情感,甚至駕凌對人的情感之上。」 江萍忙道:「我怎麼沒有這樣的經驗?」 燕鐵衣道:「那是因為在你所接觸的環境裡,沒有此等機會的緣故。」 咬咬下唇,江萍道:「燕大哥,你的想法有點怪!」 燕鐵衣莞爾道:「並不怪,這也是人性的一種。」 他們已走到這條僻靜的街道轉角處,沒有多遠,便到家了,江萍以右手握拳 輕捶著左肩胛,笑道:「不曉得燕大哥還有這麼些獨特的見解,往後,我一定要 多聽教益,請你開導指點了。」 燕鐵衣微笑道:「怕你當作謬論厥詞,越聽越覺得我精神不大正常!」 江萍也有趣的笑了:「怎麼會!」 街上一條窄小的橫巷裡,有一陣低弱的哭告聲隱隱傳出,這低弱的哭告聲似 在強行抑制著,因此,要去近了才聽得到,江萍的笑語突然噎住,她已經發覺橫 巷傳出的聲音了。 燕鐵衣淡然問:「有什麼不對?」 站住腳步,江萍朝巷中一指,悄聲道:「巷子裡似是有人在哭泣,燕大哥, 你沒聽到?」 燕鐵衣靜靜的道:「我聽到了,這有什麼奇怪的呢?人間世上充滿悲歡離合 ,喜樂哀悲,無時無刻不有人哭泣。」 江萍嬌嗔道:「看你說得這麼輕鬆,燕大哥,你平時標榜行俠仗義,難道次 次都要人家主動到你面前央求你,你才肯管?」 燕鐵衣道:「打抱不平也要看環境與時機,江姑娘,天下的不平事太多,但 性質輕重大有不同,豈能事事都管!巷子裡的這一位,可能只是受了點小委屈, 獨自躲在僻靜處宣洩一下積鬱也未可定,我看我們就不必驚動他了。」 側耳靜聽了片刻,江萍道:「這個哭告的聲音十分蒼老,似是個老人在央求 著什麼!」 燕鐵衣耐著性子道:「大概是個受了媳婦怨氣或者和老伴剛吵完嘴的老頭兒 ,在那裡自言自語!」 江萍吶吶的道:「不對,隱隱約約的還像有其他的聲音……似是在叫罵或恫 嚇。」 不錯,江萍說的都對,燕鐵衣又何嘗沒有聽到?但他的麻煩業已夠多了,不 到萬不得已,他實在不願意再往身上攬事,原想打個「馬虎眼」含混帶過,那知 江萍這妮子卻興起惻隱之心來了。 燕鐵衣忙道:「約莫街坊吵架,鄰居鬥氣,江姑娘,這些雞毛狗皮的小事我 們又何苦去湊熱鬧?快回去吧。」 江萍祈求的道:「我們要過去看一下,假若沒什麼事,儘可離開,我怕不是 像你說的這麼簡單。」 燕鐵衣遲疑的道:「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街巷之中,不至於會有什麼大不了 的問題!」 江萍殷切的望著燕鐵衣,就是不肯移步:「去看看嘛,燕大哥,你想……一 條深幽僻靜的巷子裡,一個老人在哀告著,有人的聲音宛似脅迫著老人,此情此 景,頗不尋常,我們如果想到不顧,說不定便因我們的疏冷而釀成某樁慘事,我 們原可挽回的都任其發生,這就會使我們難以安寧了。」 燕鐵衣嘆了口氣:「大概因為我在這裡,你的興致與膽量都大為增高了!」 江萍老實的道:「這確是原因,另外,我們也都有著一顆俠心,可不是?」 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好吧,進去看看再說。」 欣喜又振奮的伸手拉著燕鐵衣往巷子裡奔去,江萍輕笑道:「我就知道你是 一位見義勇為的好人!」 搖著頭,燕鐵衣道:「希望你待會還笑得出來!」 這條橫巷相當之長,且曲折幽深,兩個人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迅速奔近,在 一扇栽著兩株柏樹的紅大門前,果然發現一個六旬左右,白髮蒼蒼的乾瘦老人, 正跪在地下哀哀哭泣。 老人穿著一襲寬大陳舊灰布長衫,正對紅門跪著,滿面涕淚縱橫,而且額角 面頰等處,烏青瘀血,他一邊哭,一邊蒼啞悲切的在央求:「求求你們……放了 我的孫子……她還小……還不懂事……我造的孽已經夠了……不能再讓我孫子他 們受罪……求求你們啊……我欠你們的債會還給你們的……只求你們把我孫子還 給我!」 原來緊掩的紅門突然啟開,兩個腰粗膀闊,斜眉瞪眼的漢子跨了出來,其中 一個惡狠狠的咆哮:「黃老頭,你他娘是真正不想活了?從你跑來這裡嚎啕,業 已個把時辰有餘,方才一頓狠揍,居然當打你不夠,娘的,你把這老骨頭還當是 銅澆鐵鑄,以為我們拆你不散!」 老人以額觸地,「冬」「冬」「冬」叩了三個頭,嗚咽著道:「二位大哥… …我在這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便只剩我那小孫女……我欠你們的賭債自當連息 奉還……求你們放了我那孫女,我已是風燭殘年的光景,可不能為了我這老糊塗 造的孽,害了她一輩子啊……」 說話的漢子重重唾了一口,罵道:「說得倒比唱的還好聽,還?你他媽拿什 麼來還?就憑你那一間茅棚,兩把破被絮,沒有錢那個叫你來賭?混充大爺充到 我們頭上來啦?你進場子下注的辰光,我們哥兒侍候你像供奉祖宗,豈知不上三 兩注你就輸脫了底,早知你是這麼個空心佬倌,娘的,當初就不該准你進場子才 對,活該我們兄弟看出了眼,蹶著屁股巴結了老久,都他奶沾來一身霉氣!」 另一個雙手叉腰,聲如破鑼般道:「姓黃的老不死,你如果想要多活幾天嗎 ,就趕緊給我夾著尾巴滾開,否則,先前那頓打,你便得從頭再嚐試一遍——我 們方才是手下留了情,這一遭,你要再挺得住,老子就跟你姓!」 滿面涕淚,老人泣不成聲:「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啊……我是不好 ,叫鬼迷了心,跑來你們這引賭場賭錢……我可是前後來過七次,也輸了七次, 輸掉幾一千二百兩銀子,我輸了我大半輩子積蓄,輸了我的豆腐店,也輸了我那 幢老屋……我不該賭錢,賭得我敗光了家財,賭得我一貧如洗,這些,我全認了 ,可是……我都不能連我唯一的嫡親骨血,我的小孫女也輸進去……她才十六歲 ,十六歲啊……」 雙眼一翻,先吆喝的那個又叫了起來:「好老不死,賭行賭滑不賭賴,你他 媽跑來我們場子賭錢,可是你自己來的,沒有人去拉你抬你,我們場子一向規規 矩矩的做生意,正正經經管輸贏,你輸了一千二百兩銀子,就算一萬二千兩又怨 得著誰?借錢押人,也是你自己立的字據畫的押,那個又叫你賭光輸淨了?到了 期限你還不上帳,當然我們就照字據要人,你這老王八蛋卻跑來這裡死纏活賴, 哭鬧不休,老小子,你是以為我們奈何不了你麼?」 那破鑼嗓子跟著吼道:「你把招子放亮,老傢伙,我們可不是一般的二流子 貨,你若再不識好歹,硬要賴在這裡瞎熱鬧,可別怪我們心狠手辣,生剝了你這 老癟三!」 老人涕淚滂沱,放聲大哭:「好……好……你們既不放我的孫女,我也不用 再活下去了……我這條老命,也就一併交給你們吧。」 兩個漢子勃然大怒,一個暴叱:「你以為這就糊住我們了?爺們先活活揍死 你,再把你的屍首丟到荒野餵狗,看看有那一個能替你伸冤喊屈?」 破鑼嗓子一捋衣袖,凶神惡煞般叫:「老子這就捏扁你這老狗頭!」 隱立在場子轉角處的燕鐵衣與江萍,業已大概明白了老人哭告的原因,江萍 不禁大起憐憫之心,她低促的道:「燕大哥,這位老先生好可憐,我們得幫他一 把,不能眼睜睜的看見他家破人亡,陷入絕境!」 燕鐵衣冷冷的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慘痛,全是他自 己找的,實在不值憐憫。」 江萍急切的道:「燕大哥,他只是一個老人。」 燕鐵衣木然道:「年紀越大,越該經驗過世道的險惡,人心的叵測,知曉什 麼該為,什麼不該為,賭是無底深坑,吃肉吸髓,沒有人誘惑或強迫他,誰叫他 朝裡跳?」 搖晃著燕鐵衣的手臂,江萍祈求的道:「幫幫他吧,燕大哥,就算不為了這 位老先生,也請看在他的孫女份上,至少,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是無辜的啊!」 燕鐵衣皺眉道:「應該給這老人一個教訓。」 江萍央告著道:「他的教訓已經受夠了,燕大哥,他已失去了他的家產,他 的生意,甚至他的尊嚴及活下去的生趣,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孫女,燕大哥,你看 到了?縱然他死,他也不會心甘他的孫女為了他的過失而陷身火坑。」 燕鐵衣沉沉的道:「這該怪誰?誰是犧牲者?」 緊緊握著燕鐵衣的手臂,江萍抬起面龐,神色直摯而惻然:「就算為了我, 燕大哥。」 哼了一聲,燕鐵衣沒有再說什麼,大步走了出去。 這時,那兩個大漢正將老人從地上拉起來,意思似乎是要拖到門裡去施以毆 打,而燕鐵衣才懶洋洋的站在他們身後出了聲:「慢一點,二位。」 兩位仁兄驀地一楞,齊齊本能的轉回頭來,他們又是迷惑,又是怔忡的瞪著 燕鐵衣,個吊起眉毛問:「什麼事?」 燕鐵衣視線低垂,平淡的道:「二位左右挾持這位老丈,氣勢洶洶朝門內拖 拽,不知所為何來?」 說話的這個上下打量了燕鐵衣一陣,嘿嘿冷笑:「你管得著麼?」 燕鐵衣道:「路不平,有人踩,憑你們牛高馬大的兩塊料,竟對這麼一位瘦 弱老人橫加暴虐,未免叫人看著不大自在,所以,我得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破鑼嗓子怪叫起來:「娘的皮,你這小兔崽子是從那個龜洞裡鑽出來的?胎 毛未脫,乳臭未乾,居然也學起管大人的閒事來啦?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是幹啥 的,又是跟著誰在辦事?就人模一樣楞裝英雄好漢?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你!」 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我還真不明白二位是幹啥的,又是跟著誰在辦事? 就算你們是刑部的刀頭史,總督的二舅子吧,可也不作與如此凶橫張狂,無法無 天,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豈容得二位這般霸道?」 那個漢子猛的轉回身來,滿臉煞氣的盯著燕鐵衣,一副吃人的模樣:「咦, 看樣子你倒挺有點勇氣,怎麼著?我們就是凶橫張狂,無法無天,你還能啃了我 哥倆一根鳥毛去?」 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為了你們好,這位老先生就不要再難為他了!」 那漢子一捶胸,見著一張大黑臉,表情極為不屑的道:「小兔崽子,別再他 娘的誇海口啦,你還是先盤算盤算你自家如何來收這個場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 雜種,找我們的碴,你可算交上好運了!」 破鑼嗓子一邊拖著老人,邊吆喝著:「黑三,你還跟他磨什麼嘴皮子?先給 他一頓狠揍,再拖進去吊他個三天三夜!」 搖搖頭,燕鐵衣道:「這樣說來,你們是不肯放人了的?」 叫黑三的大漢怒聲道:「放人?我放你娘的頭!」 破鑼嗓子怒叫:「不知死活的東西,你業已自身難保,還想我們放誰?」 燕鐵衣聳聳肩,雙目平視,背負著兩手,就這樣筆直衝著對方那兩位走了過 來。 梟霸——第七十八章 蛟是邪 牛鬼蛇神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叫黑三的大漢怪笑一聲,往前迎了兩步,雙臂環胸,斜吊著眼珠:「可真是 英雄氣概呢,老子倒要看看,你憑什麼本事抱那『不平』?」 破鑼嗓子也在那裡助威:「摔倒他,黑三!」 燕鐵衣腳步不停的走了過來,黑三攔阻在前,有若半堵肉牆,燕鐵衣仍然背 負雙手,提起右腳便踹向黑三的小腿脛骨。 這一腳,踹得不快,甚至有些拖泥帶水的笨重,黑三嘿嘿笑了,他不躲不避 ,身子猛往前傾,斗大的雙拳奮力揮向對方兩邊的「太陽穴」,他想搶在燕鐵衣 那一腳踹來之前打翻燕鐵衣。 明明那一腳踹來的勢子尚在半途中繼續,黑三的面門上已猝然挨了一記重擊 ——沒有風聲,沒有影像,就這麼平空挨了一記重擊之後「唷」的一聲,整個人 打著旋轉踉蹌的退出去好幾步,右頰立時腫漲,齒血併濺! 燕鐵衣笑笑,道:「是我的左腳、朋友,這一腳比較快。」 用力晃了晃腦袋,黑三又吐了口污血,因性大發的狂吼:「我要撕碎了你這 小雜種!」 燕鐵衣道:「別閃了舌頭!」 於是,黑三又一個虎撲躍了上來,拳腿齊上,狠攻燕鐵衣。 只是打橫走了兩步,燕鐵衣左腳暴飛,閃映起一排弧狀的腿樁,風勁力猛中 ,那黑三業已是叫著手舞足蹈的上了半空,在半空連連翻滾,斜撞上屋牆,又重 重的反摔落地。 這連續的過程上是頃刻之間,而頃刻之間的演變對燕鐵衣來說他純像是個局 外人——背著手,悠閒的注視黑三滾上半空,撞上茅牆,摔落地下,他是那樣平 靜又安詳,宛若黑三是在自己運動,和他毫無干係…… 臥在那裡,黑三就像一團死肉,連哼也不哼一聲了。 剎那的僵窒後,破鑼嗓子殺豬般嚎了起來:「你你你……你竟把黑三幹掉了 !」 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放心,你這個伴兒皮粗肉厚,想弄死他還不大容易 ,如今他約莫是吆喝累了,暫且臥在那裡歇歇氣……」 顧不得再對付老人,破鑼嗓子一抬腿,便自靴筒裡拔出一柄「手叉子」來, 他赤紅著一雙眼,張大嘴已窮嚷:「娘的皮,你打死了我的伙計,我便要你償命 !」 燕鐵衣無動於衷的道:「看樣子,若不叫你也受點教訓,你尚不曉得自家能 吃幾碗乾飯,糊大糊二,好像真個上得了台盤也似。」 那位仁兄怒叱一聲,「手叉子」暴起多刺,對著燕鐵衣的胸口就刺了上來! 燕鐵衣足尖斜彈,但見一抹黑影倏現,那人的「手叉子」便擁上了半天,幾 乎在同一時間,足尖掃過這位朋友的面頰,他身子猛轉,一頭便撞進大門之內! 背負著手,燕鐵衣向站在那邊表露著一副讚美之色的江萍道:「現在,江姑 娘,還要怎麼做?」 江萍匆忙奔了進來,興奮的道:「燕大哥,你真行!」 燕鐵衣道:「先別誇我,人已救了下去,是否到此為止?」 江萍忙道:「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燕大哥,莫忘了這位老先生的 孫子還在那幫歹徒手中!」 燕鐵衣道:「我沒有忘,是以為你至此業已盡興了!」 怔了怔,江萍隨即委屈的道:「別挖苦我,燕大哥,我決不是為了好玩,我 僅是想幫助一個處於苦難中的老人……」 燕鐵衣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們便繼續幫助下去!」 忽然,老人「撲通」一聲雙膝落地,跪了下來,淚水潸潸的哽咽著:「上天 開眼了啊……英雄小姐便是神佛遣來的差使,是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棍現眼報 ……多謝二位的大恩大德,老朽黃瑞向二位叩頭。」 江萍急忙將黃瑞扶起,一面有些失措的道:「別這樣,別這樣,老先生,你 這豈不是在折煞我們?有話好說,只要我們辦得到,總會為你承當的。」 黃瑞老淚縱橫的控訴著,由於太過激動,嗓音都在顫抖:「這位小姐……說 起來……也都怪我不好,……是我性喜賭博,把一點積蓄和賴以為生的買賣全輸 了個盡淨……我又不甘心,老想翻本,由於輸得一貧如洗,負債累累,連告貸的 門路都跑了,無奈何,才畫個字據,將我那唯一的小孫女抵押了三百兩銀子,原 打算多少撈幾文回來,好好把買賣再撐開……那裡知道,抵押我嫡親孫女的三百 兩銀子,都是攤了一把莊,便又輸光了。」 燕鐵衣沒有作聲,表情平淡得很——像這類人間世上的小悲劇,他可是見得 太多,也經得太多了,實已激不起他什麼感受來,對黃瑞這樣的遭遇,他一向並 不如何同情,因為,遭致如此的下場,起始全在個人的一個「貪」字上,苦干想 贏人家的錢,就會去賭,一旦手氣不順,賭輸了,便總想撈本,往往,越撈就越 深,終至陷入絕境不可自拔,以這樣的結局,悽慘是悽慘了,又怪得了誰?怨得 了誰? 江萍卻不似燕鐵衣這般世故而堅強,她居然紅了眼眶,萬分悲憫的道:「這 真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啊!他們還忍心來贏人家到這種情形還不夠……」 燕鐵衣冷冷的道:「賭場開門,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釣,別說典兒賣女的 錢,棺材本也一樣照收不誤,問題是賭與不賭,賭注的來處並不重要!」 黃瑞唏噓著道:「英雄說得是……我真糊塗,真該死,竟然為了想翻本,質 押了我的親孫女……至到輸光了,才像醒了這場惡夢……他們給我還帳的期限是 三天,我發了狂一樣到處奔走,張羅借貸……天啊!我都連一文錢都借不到,親 戚避著我,朋友冷落我,就像我生有楊梅大瘡,怕沾我就染上瘟疫……三天期限 一到,他們差人來硬將我的孫女搶走,任我哭泣,跪求,他們全不理。」 江萍愴然道:「好可憐……」 抹了把眼淚,黃瑞接著道:「我錯了,我一千一萬個錯了……孩子自小死了 爹娘,由我一手扶養長大……我都是個老糊塗,平日除了照顧生意,就是曉得賭 錢,把孩子冷落在家裡,從也沒想到孩子是不是需要照應,需要關愛……她才十 六歲,從小就孤伶,就寂寞,沒遇上一天好日子,我如今才明白孩子的委屈,才 知道她多麼需要親人的溫暖……孩子多苦啊,我都為了好賭把她抵押給了那干豺 娘虎豹。」 燕鐵衣靜靜的道:「在你這把年紀來說,只怕留給你後悔的時光已不大了, 老丈,為人一生,錯不了幾次!」 黃瑞咽噎著道:「我該死……我怎麼對得起孩子……怎麼有臉去見她泉下的 爹娘!」 江萍眼眶含淚,哽著聲道:「你也別太自責了,老先生,我們會為你拿主意 的。」 說著,她望向燕鐵衣:「燕大哥,是啊?我們會救出他的孫女?」 燕鐵衣苦笑道:「誰說不是呢?」 黃瑞感激而又驚訝,怕不能再跪下來謝恩:「我是前生積了德,上輩子修了 福,才遇上二位這救世救難的活菩薩,二位對我祖孫的恩德,我們將永生不忘, 英雄,小姐,供奉你們的長生牌位,長相頂禮膜拜,祈福二位世代興旺,子孫綿 綿……」 燕鐵衣道:「不必這麼隆重,老丈,你能自此戒賭,就算是對我們的報答了 。」 江萍正在心中蕩漾於老人,「子孫綿綿」那句話的羞赧與喜悅中,聞得燕鐵 衣這麼一說,不禁有些氣惱的道:「燕大哥,你就稍許包涵點不行啊?人家已經 這麼可憐了。」 燕鐵衣一笑道:「這也是為他好,江姑娘,人在處境最悲苦的時候,才是感 受最深刻的時候,節骨眼上一句話,便彷彿醍醐貫頂,勝似日常千百句金玉良言 。」 江萍急道:「好吧,好吧,總是你有理,燕大哥,我們這就想法子救人吧。 」 燕鐵衣向黃瑞道:「老丈,眼前這戶紅門人家,可就是那片賭場?」 連連點頭,黃瑞道:「正是那片賭場,英雄,我的孫女便被他們搶來這裡。 」 燕鐵衣道:「他們的頭子是誰?」 黃瑞忙道:「是本地的一個二混子,人家都叫他『癩虎』常濤。」 燕鐵衣道:「很好,冤有頭,債有主,知道了管事的,就比較好辦了……」 江萍忙道:「燕大哥,我們先進去吧。」 好像是回答江萍這句話似的,接在她的語尾上,見那扇紅門「碰」的一聲完 全拉開,門裡十多個歪戴帽子斜瞪眼的人物就那麼氣勢洶洶的一擁而出! 領頭的一個,前腳才跨出門檻,就昂臉叉腰的大聲呼喝:「莊大順,是那個 瞎了眼的上門找碴?給我點出來!」 那莊大順——原來就是破鑼嗓子的尊姓大名——他鼻青眼腫的一指燕鐵衣, 咬牙切齒的道:「喏,三爺,就是這個小子。」 聽聲音,那位三爺的調門似曾相識,燕鐵衣仔細一看,不由大大搖頭——三 爺不是別人,竟然正是江萍的三弟:「青河鮫」江奇! 江萍也同時發覺了這個事實,她在一呆之後,吃驚的叫了起來! 「弟弟,你怎麼在這裡?」 當江奇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之後,亦不禁微微的怔忡了須臾,但他隨即又沉 下臉來,陰惻惻的道:「我道是誰有這大的膽子,敢來觸我兄弟常濤的霉頭,原 來竟是二姐,及二姐請來家中的這位『貴賓』!」 江萍變色道:「三弟!你怎麼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歹人混在一起?」 江奇大聲道:「二姐,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麼叫做不三不四,什麼又叫歹人 ?這全是我的兄弟夥好哥們,我們都是曾經歃血盟誓的結拜兄弟,金蘭之交,你 休得隨口誣衊!」 江萍憤怒的道:「這是一群賭棍,一干無賴,他們開賭場害人,騙人家的血 汗積蓄,又強搶人家嫡親骨肉,簡直窮兇極惡,無法無天,你怎能和他們同流合 污,更且與這些人稱兄道弟?」 重重哼了一聲,江奇道:「你少來教訓我,你才懂得多少事,居然就端起架 勢來,不錯,我兄弟開的是賭場,他可不曾強迫誰來下注,黃老頭是自己找上門 來賭的,願打願挨,怪得誰來,他輸脫了底,上次他手氣差,運道不好,立字據 抵押他孫女,也是他自願的,白紙黑字,還有他親手畫的花押,這全假不了,到 了期限還不上帳,我們當然照字據約定要人,否則大家都要學他的樣,輪賴贏要 ,抵押銀子耍賴皮,兄弟們吃啥喝啥?這是開口賭場,可不是他娘的善堂!」 江萍氣極了,尖聲道:「你——你怎麼學得這樣流氣?弟弟,家裡缺你吃缺 你穿了?我們又是何等門第?你做什麼不好,竟和這些市井流痞串通一氣,你也 不怕丟我們江家祖上的人?」 汪奇惡聲惡氣的道:「別臭美了,老拿著祖宗的招牌當幌子,其實你又有什 麼清高處?家裡那套腐朽規矩和我早就厭了煩了,幾個老頭子便做過幾任官兒, 又有什麼大不了,古板名堂倒來得個多,我就偏偏不受這個邪門!」 江萍臉色透青,她尖叫:「你瘋了,你……你竟敢辱罵祖宗起來?」 「呸」了一聲,江奇道:「弄毛了我,看我能不能刨倒他們的墳!」 江萍激動又悲憤的道:「是他們害了你,都是這群惡徒賭棍教壞了你!」 咆哮一聲,打江奇背後閃出一個滿頭癩瘡,人高馬大的黃臉漢子,這人怨瞪 著江萍,猙獰的道:「江姑娘,你說話最好斟酌些,你他媽的左一個惡徒,右一 個賭棍,滿口胡言放屁,我們哥們是看在老三份上,這才一再容忍,你他奶奶的 可別得寸進尺,逼人太甚,否則,只怕今天你好看不了!」 江萍氣得混身發抖,指著那人道:「你……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配和我說話 !」 又一個倒八眉,鼠眼狹鼻的瘦子人物走了出來,陰著聲道:「妮子,你是不 知道你沾了你家兄弟多少光,要不是看在老三和你的關係上,此番你要脫得了身 ,我們就不算在『青河鎮』上叫字號的角色!」 江奇皮笑肉不動道:「二姐,為了你好,還是趕緊請回吧,要是不然,我好 說話,我這些兄弟可不好打發,當心觸怒了他們,我也幫不了忙。」 跺著腳,江萍哭出聲來:「弟弟……你真是無可救藥了?」 神色一寒,江奇叱道:「你還走是不走?」 滿頭癩瘡的大漢邪笑著道:「我說老三,你姐姐若執意不走,待我留下她來 ,你他奶奶的,替哥哥我撮合一下如何……」 拍著手,另一個湊到旁邊的肥胖漢子起鬨道:「結義兄弟加上郎舅多好,這 可是親上加親哦,我們常二哥,一妻三妾之外,正好湊個『五美圖』……」 鼠眼狹鼻的那位搖頭道:「老肥,你錯了,二哥已準備把黃小芳收做第五房 妾侍,堪堪已成了一幅『五美圖』,若再上一個,就是六順堂了!」 於是,一片戲謔的暴笑響起,江萍呼吸急促,全身顫抖,俏臉兒透了青灰, 連嘴唇也哆嗦得說不出一個字了。 故意嘆了口氣,江奇似笑非笑的道:「二姐,這是何苦來哉?不在家裡好生 納福,卻跑來此處拋頭露面,豈非自尋煩惱?憑你這兩下子,老老實實當大小姐 是夠了,若要幫人找場,還差得遠哩,所以說,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要不是 我在這裡還有點擔當,今天你就不止是難堪,很可能就回不去啦。」 江萍的面頰的肉在抽搐,小巧的鼻翅兒不住嗡動,她想說什麼,但由於唇角 痙攣得太厲害,硬是連不成聲。 那滿頭癩瘡的大漢怪聲道:「老三哪,你姐姐到底走是不走呀?再要黏纏下 去,我看就非得勞你做個媒不可啦……」 江奇嘿嘿一笑,衝著他二姐道:「二姐,再不趕緊離開,我就撤手不管了, 那時,怕你想走卻走不成啦?」 慢吞吞的,燕鐵衣這時才接上腔:「江奇,你不管,我卻要管,我倒想看看 你們列位中,那一位有本事能留得下江姑娘?」 猛的神色大變,江奇怨毒的瞪著燕鐵衣道:「好小子,今天你可是來得正好 ,即使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咱們前些日那筆老帳,該仔細結算一下了!」 燕鐵衣道:「你是不知道你沾了令姐多少光,江奇,要不是看在令姐和你的 關係上,此番你就是不橫下來,至少也得脫一層皮!」 江奇大吼:「放你娘的屁,我今天要不將你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樣子,我就 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冷冷一笑,燕鐵衣接著道:「江家有你這種不肖子弟,還不如沒有!」 那鼠目狹鼻的人物也尖銳的道:「雜種,原來就是你挫辱過我們老三,你是 死定了,你算計老三在前,又上門找碴於後,無論那一樁,也是足夠你死上兩遭 而有餘!」 滿頭癩瘡的大漢氣湧如濤的吼喝:「龜孫王八蛋,你幫著姓黃的老不死來找 碴,傷了我的手下,更妄想要回黃老匹夫的孫女黃小芳,我倒要看,你是吃了什 麼熊心豹膽,突然張狂到這步田地!」 叫「老肥」的那位跟著吼叫:「今天說什麼也得把這小子放倒,真正膽上生 毛啦,居然敢到『鐵膽十英』的頭頂上揚土撒灰!」 燕鐵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指著那「老肥」道:「『鐵膽十英』?你是 說,你們這些人號稱『鐵膽十英』?」 那老肥怒道:「有什麼不對?」 燕鐵衣的表情中流露著極度的嘲謔與輕藐! 「不對的地方大了,朋友,憑你們這干青皮無賴,市井蛇鼠之流,只配在陰 暗的角落裡吃爛飯,在下三濫的邪魔惡道裡討生活,既稱不上『鐵膽』更算不上 『英才』純係一些二等窯子,烏合之眾!」 那「老肥」一張面孔立時漲成了一副豬肝色,氣沖牛斗! 「好也媽的小兔崽子,你,你,你,你是不想活了!」 燕鐵衣不屑的道:「一群關著門封道號的井底蛤蟆,以詐騙纏賴起家的酒囊 飯袋,你們還以為稱得上是些什麼人物,簡直貽笑江湖!」 癩瘡滿頭的大漢氣得一雙眼珠子都似要凸出了眼眶,他挫牙如磨,嘶啞的吼 叫:「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常濤』要不將你剝皮抽筋,碎屍萬段,就永不在『 青河鎮』這塊地面混下去!」 燕鐵衣昂然道:「要是自今以後,你還能在『青河鎮』這塊地面上混下去, 那才真叫異彩,叫奇蹟了!」 鼠目狹鼻的那個惡狠狠的叫道:「大言不慚的狂夫,你要是能夠生離這『九 曲巷』,就算你八字生得巧!」 燕鐵衣半瞇著眼道:「朋友,看你獐頭鼠目,形像猥瑣,氣勢都還相當不小 ,你方才不是說我死定了麼?我們打個賭如何?我賭我不會死,甚至毫毛無損, 你呢?我看,呣,我賭你卻會掉一隻大耳,斷一條右腿,你信不信?」 倒八眉聳動著,這位仁兄兩隻鼠眼似要往外蹦,他張牙舞爪的吼:「你他媽 的痴人說夢,滿口狂言我『馭風鼠』刁才若是收拾不了你,便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 笑了,燕鐵衣道:「當真?」 「馭風鼠」刁才咆哮:「只怕你看不到這場好戲!」 燕鐵衣安詳的道:「刁才,這樣吧,我只要一招,一招之內如果不叫你躺下 ,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刁才幾乎氣瘋了,他跳著腳怪叫:「你這白痴,狂徒,雜種,我操你的老娘 ,我要一片片零碎割了你,一塊塊將你分割。」 江奇踏上一步,氣得不可抑的抽曲著面吼哦道:「冤有頭,債有主,這畜牲 算計過我,讓我先來收拾他!」 站在一邊的江萍到底手足情深,不由驚恐的叫:「不,弟弟,不……」 燕鐵衣閒閒的道:「我看,你們最好還是併肩子一起上,免得我多費手腳, 對你們而言,人多壯膽,彼此也有個鼓勵!」 江奇雙目如火,赤毒毒的閃射著凶光,他咬著牙道:「你儘管囂張,儘管神 氣,雜種,我馬上就會令你肉綻血濺,輾轉哀號,那時我再叫你知道,你將是怎 麼個死法!」 梟霸——第七十九章 踩不平 威優群醜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燕鐵衣抬眼望天,似笑不笑的道:「這是我所聽過的最拙劣的笑話之一,江 奇,你要令我『肉綻血濺』,『輾轉哀號』,在你今生今世來說,約莫是難以辦 到的了。」 靠近燕鐵衣幾步,江萍低低的道:「不要傷害我弟弟,燕大哥,請你……」 燕鐵衣視線平直,沉沉的道:「你尚不認為令弟已經到了該受教訓的時候? 」 江萍驚恐的壓低著聲音:「但他到底還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嫡親手足,燕大 哥,他做錯了事大哥和我會開導他,規勸他,卻絕不能使他遭受損傷!」 心裡嘆息著,燕鐵衣道:「你替他設想得太週全了,江姑娘,我懷疑這是否 也屬於愛護的一種!」 江萍哀悲著道:「不管怎麼說,燕大哥,我當姐姐的有維護弟弟的責任,那 怕他再壞!」 燕鐵衣木然道:「隨你吧,江姑娘,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歹惡行多了,總 會遭受報應,令弟若不肯悔改,遲早會遇上一個不似我這般寬宏大量的人!」 這時,江奇已拔出他的傢伙——一對浮亮尖銳的純鋼分水刺,他雙刺互擊, 聲響鏗鏘中,嗔目大吼:「不用在那裡咕噥了,任憑你們今天出什麼點子,動什 麼腦筋,三爺兒只認定了一個『殺』字!」 江萍急怒交加的叫道:「弟弟,不可無禮,你還不收下兵器,跟我回去受罰 !」 「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江奇厲聲道:「滾到一邊去,賤人,否則連你一起 算上,通殺不赦!」 窒噎了一下,江萍容顏慘變:「你……你瘋了……你竟敢這樣罵我……」 江奇咆哮道:「宰都宰得,罵你又算什麼?你走不走開?惹翻了我,我認得 人,這對傢伙可沒生眼睛!」 滿頭癩瘡的大漢暴叫:「老三,少嘮叨,我們先宰下那小王八蛋再說!」 悄沒聲息的,「馭風鼠」刁才從斜刺裡突然竄上,動作相當快速,抖手間, 六抹青芒在近距離之中飛射燕鐵衣,跟著暗器的飛射,他的一對尺長短劍也惡狠 狠的刺了過來! 燕鐵衣目不斜視,腳步釘立不動,只見他右臂微起,「削」的一聲寒光暴映 成一圈弧虹,弧虹內流電併射凝穿,眩目奪魄,倏現又歛,而「馭風鼠」刁才業 已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哀號,兕空反跌出去五六步! 刁才跌在地下慘厲的號叫著,掙扎著,一隻右耳齊根削落,不知去向,一條 右腿從膝上寸許所在斬斷,血糊糊的拋在一邊,僅此瞬息間,原還好端端的一個 整人,便已剩下一半了! 燕鐵衣兩手空空,無動於衷的道:「我說過的,一定兌現,刁朋友,這是一 招,而我已照單收下你的左耳及右腿!」 混身被鮮血浸透的刁才,如今那還顧得聽話回話?痛得他一張瘦臉扯成了一 張扁臉,連面孔五官全都扯離了原位,他撐著地,昂起頭,滿嘴的涎沫流溢,死 魚一般翻插著白眼,業已是只見死氣,不見人氣了。 那「老肥」在猛一哆嗦下,如夢初覺般怪叫:「救人,快救人哪!」 四五名彪形大漢立時慌做一團,匆忙上前,欲待救人,燕鐵衣冷冷一笑,身 形輕旋半步,半步的旋轉中,卻宛似扭動了乾坤,引發了雷電——一蓬閃耀的, 燦亮的,急劇又猛烈的冷芒雨,便猝然噴洒! 四五個龐大的軀體長嚎著分散倒仰,赤血飛舞中,凝形成一幅半透明的猩紅 彩圖於須臾,寒芒再現,有若一片流星掃掠而過,又是三四名大漢滾跌出去老遠 ! 於是,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江奇,癩頭大漢,以及那老肥。 燕鐵衣仍是空著兩手,漠然站在一邊,完全是「置身事外」的味道,他沒有 注視對方那三個早已嚇得面青唇白,宛如呆鳥般的活人,彷彿在自言自語:「救 人麼?得要看我答不答應,此時此地,好叫你們知曉,誰說了才算數?」 江奇兩隻眼球都幾乎要爆了出來,他像是置身在一場可怖的夢魘中,恁般沉 重的蠱魅壓迫在他身上,心中,他四肢僵麻,舌頭發硬,似是中了邪般動都不能 動了。 癩頭大漢,「癩虎」常濤更是滿身的冷汗朝下淌,手腳泛冷,一陣一陣的抖 索著,他想要強撐著點,偏偏生理的反應不聽大腦的指揮,肌肉與骨骼便似還癱 軟成一團了。 那老肥如今才察覺,他的褲襠裡竟已潮濕了一大灘! 燕鐵衣緩緩瞧向他們,面無表情的道:「各位,你們還在等待什麼?」 三個人僵立在那裡,誰也沒有動作,甚至連向自己同伴望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所謂心驚膽寒,大概就是形容這等情景吧? 不耐的向前走了一步,燕鐵衣道:「你們客氣,許是要我先動手來『拋磚引 玉』吧?」 抖了抖,「癩虎」常濤哭也似的逼出了聲調:「慢,且慢……」 燕鐵衣冷冷的道:「怎麼說?」 嘴唇動著,常濤吶吶的道:「這位……呃,兄台,可是真人不露相……兄台 ,我們之間,可謂不打不相識……」 燕鐵衣道:「打過了,也算相識了,又如何?」 艱辛的嚥了唾液,常濤畏縮的道:「我想,兄台……這其中只是一場誤會, 所以……所以實不須再行爭執下去。」 燕鐵衣硬邦邦的道:「沒有誤會,誤會只在我做得對,而你們卻大錯特錯了 ,至於爭執,更沒有爭執,僅是一場拚殺罷了,你們想流我的血,我更打算剜你 們的肉,如此而已!」 江奇掙扎著開口道:「你,你不要逼人太甚。」 凜烈的一笑,燕鐵衣道:「你們是一群豬狗,一群窩囊廢,一群狼心兔子膽 的九流蟊賊,欺善懼強,仗勢為惡,拆穿了不值半文錢!」 江奇嘶啞的道﹕「別以為吃定了我們……我們……不含糊!」 燕鐵衣冰寒的道:「我聽厭了這類粉飾門面的廢話,江奇,不含糊並非掛在 嘴皮子便可證明,拿出行動來給我看看!」 江萍急道:「燕大哥,你答應過我的……」 雙眉一挑,燕鐵衣忍耐的道:「是的,我並未忘記。」 突然,江奇的嗓門大了起來:「有種的就上來拚個死活,今天我江三爺任情 豁上這副臭皮囊,也嚥不下這口烏氣,娘的,說什麼也和你卯上了。」 「癩虎」常濤膽顫心驚的低著腔調道:「老三,老三,別嚷,別嚷呀,人家 這副身手,豈是我們哥兒幾個侍候得了的,你忍著點,我們從長計議。」 江奇嗔目切齒,口沬橫飛的叫道:「士可殺不可辱,頭能剁下來,要我裝孫 扮熊可做不到,血債血償,好歹我全認定了。」 那老肥混身的肥肉都在哆嗦,他幾乎向江奇跪了下來,連嗓音都走了調:「 三爺,三爺,三祖宗,你就少說一句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啊……這可是要命的事 ,一個弄岔了,大家全玩完。」 跳著腳,江奇大吼大叫:「不行,我定得和這不開眼的狂夫見個高下,分個 生死。」 當然,燕鐵衣明白,江奇之所以突然有了種,全是因為乃姐的關係給他壯了 膽,他是個聰明人,體會得出江萍在這個局面中的微妙立場——他認為江萍可以 做他的護身符,生命無虞之下,何妨一充英雄? 江萍生恐觸怒了燕鐵衣,她慌忙叱道:「弟弟,你不要胡鬧,燕大哥會寬恕 你的!」 額門上浮突著青筋,喉結在上下顫動,江奇吼喝道:「什麼燕大哥,我要砍 下他的腦袋當球踢!」 江萍氣急敗壞的叫:「弟弟——」 彷彿極西的電閃映現於永恆——只是那麼一閃,江奇已怪號一聲,「撲通」 一聲坐倒在地下,頭頂一片巾絮連著一蓬毛髮,還悠悠自空飄落! 駭窒的撫住了自己的嘴唇,江萍像撫住了自己那顆跳到唇邊的心,她不可抑 止的抽搐著,臉色頓時透上了青灰色。 坐在地下的江奇,更是魂飛魄散,週身僵冷,像痴了一樣發獃的僵坐在那裡 ,好半天沒有透過氣來。 燕鐵衣冷肅的道:「你還是老實點好,江奇,正如你自己所說,我認得你, 我的傢伙卻沒長眼睛——下一次,可能它就不會斬得如此有分寸了!」 江萍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驚悸的喃喃:「我的天……」 燕鐵衣嘆喟的道:「這些人真是勇氣可嘉,不知他們是痴是瘋,就憑這麼一 點火候,居然也敢張牙舞爪,橫行霸道?他們的邪惡是夠了,陪襯邪惡的實力卻 稀鬆得可憐……」 江萍沙啞的道:「嚇死我了……剛才……剛才我以為你傷了他。」 燕鐵衣道:「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警告而已,我那會輕忽對你的許諾!」 撫著心,江萍悄細的道:「謝謝你,燕大哥……」 燕鐵衣道:「不必,這原是我答應的!」 目光一冷,他對著那邊惶惶自危的「癩虎」常濤叫道:「你,姓常的,過來 !」 驀地哆嗦一下,常濤腿肚子打轉,恐怖的嗦叫:「兄台,我認輸了。」 燕鐵衣陰沉的道:「這副德性,也算是地面上混字號的人物麼?簡直可恥! 」 常濤只要能夠保命,刨他的祖墳他也認了,何況「可恥」二字!他窒息的道 :「兄台……請高抬貴手,只怪我們兄弟有眼無珠,不識真人,冒犯之處,必當 負荊謝罪。」 燕鐵衣生硬的道:「不想把我剝皮抽筋,凌遲碎剮了?」 滿頭冷汗,常濤悚慄的道:「全是我們兄弟該死,我們兄弟混帳……」 燕鐵衣又道:「聽著,我的八字生得巧,可以生離這『九曲巷』了!」 常濤幾乎跪了下來:「大人不記小人過,兄台,大兄,務請包涵……」 唇角一撇,燕鐵衣道:「有兩條路給你們走。」 又抖了抖,常濤喉嚨裡像是掖著一把沙:「尚請示下……」 燕鐵衣冷寞的道:「其一,你們全死在這裡!」 面孔可笑的扯歪了,常濤「咻」「咻」喘著粗氣:「那……那第二條路?」 燕鐵衣不似笑的一笑:「歸還這位黃老丈輸掉的銀子,即時送回他的孫女! 」 抹了把冷汗,常濤忙道:「我們自是走這第二條路,兄台,你放心,包管一 一遵辦。」 燕鐵衣道:「就是現在!」 連連點頭,常濤一疊聲道:「是,是,就是現在,就是現在……」 說著,他趕緊轉過頭去,向那老肥交待道:「你都聽明白啦?老肥,快去辦 來。」 老肥急急回諾,抖著一身肥肉奔進了門裡。 背負著雙手,燕鐵衣優閒的道:「姓常的,你們這什麼『鐵膽十英』,現下 露面的已有幾位?」 常濤忐忑的道:「已有四個……我、江奇、刁才,以及老肥余樂山……」 燕鐵衣道:「其餘的六位呢?」 常濤囁嚅的道:「兩人先去辦事了,尚有四個分住鎮裡,猶未到來……」 「呣」了一聲,燕鐵衣道:「他們的武功,比你四位如何?」 常濤顫顫的道:「約莫……都在伯仲之間。」 笑笑,燕鐵衣道:「告訴我,你們見過真正的江湖殺手,武林強者麼!當然 我是指那種絕對的行家而言!」 抿抿唇,常濤吶吶的道:「不知……兄台說的是那一種人?」 左手大姆指向自己喃喃一點,燕鐵衣道:「譬喻說,我這種人呢?」 常濤誠惶誠恐的道:「兄台功高蓋世,藝業超凡,出神入化之處,乃為我兄 弟生平所僅見。」 燕鐵衣神色一沉,凶狠的道:「我且把話擺明,姓常的,要說賣狠使毒,提 著腦袋玩命,你們只能算是業餘的角色,連替此行中的人物提鞋都不及格,正是 跳樑小醜,雞鳴狗盜之輩,一批純粹的流痞無賴,二混子下三濫,動了你們,我 都嫌污手,你還以為你們成得了氣候,上得了檯盤!」 那張怪臉是一陣青,一陣赤,常濤卻低聲下氣的道:「是,是,兄台教訓得 是……」 燕鐵衣冷森的道:「懂得什麼才叫武功,明白什麼才算殺人的本事麼?現在 我這樣還差不了太多,你們那兩下子,充其量只配去做個剪徑的蟊賊!」 冷汗涔涔,常濤垂手低頭:「是,是……」 燕鐵衣緩緩的道:「所以,為了使你們自己能夠多活幾年,我勸你們早早洗 心革面,從新做人,否則,你們這幾塊料,隔著吊頭的辰光也就不遠了。」 常濤哭喪著臉道:「我們一定遵照兄台的指示,捫心自省,改邪歸正。」 燕鐵衣道:「為了你們的性命著想,最好你是言出由衷,姓常的,這一次你 們保全了腦袋,下一遭就不一定了,冥冥中有著因果在循環,如若你們怙惡不悛 ,報應便會臨頭,你們加諸於人的,也就會有人加諸於你們——」 常濤忙道:「兄台放心,我們怎敢稍有違背兄台的教誨!」 燕鐵衣淡淡的道:「很好,但願這句話你是記在心裡,不只是掛在嘴皮子上 !」 常濤誠惶誠恐的道:「自當刻骨永誌,時刻警惕,要有半句虛言,任憑兄台 處置!」 燕鐵衣道:「人的際遇是很奇妙的,常濤,如果你們的惡行劣跡不改,邪異 卑鄙如初,你便會非常驚訝的發覺,我們不久又在節骨眼上碰到了。」 站在那裡,常濤除了像是一頭挨了悶棍發楞的狗熊外,任是什麼架勢也擺不 出來了,而江奇仍然坐在地下,臉上宛似挾了一層灰,透著那等的窩囊帶裹氣憤 ,甚至連硬充的一點膽量也都化為冷汗,再也表不出絲毫「頭可斷,志不可屈」 的英雄氣概來。 至少,江奇已經感觸到了逼頭的危險,他覺得他姐姐的維護並不見得有絕對 的功效,力量是在人家手裡,收發如心,他怕若再囂叫下去會弄假成真,那時, 好漢扮不成,反搞得丟人親眼,可就大大不上算了…… 門裡,響起了一陣低促的步履聲響,那「老肥」余樂天滿頭大汗的領在前面 走了出來,在他後頭,跟著一位十六七歲,面容姣好,但卻顯得相當瘦小纖弱的 少女,這少女形色倉惶瑟縮,青白的面龐中透著單純的童稚之氣——只是個大女 娃子罷了。 「老肥」余樂天搶前幾步,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雙手奉在燕鐵衣面前,堆 起滿臉孝子賢孫般的阿諛笑容,巴結的道:「這位大哥,實足兌現的銀票一千七 百兩如數奉上,黃小芳也帶出來了,喏,就是這位姑娘!」 燕鐵衣伸手取過銀票,在票面的數字上瞟了一眼,回頭向縮在一邊,恍同做 夢般的老人黃瑞道:「老丈,這是他們退遞還給你的賭資,還有那位小姑娘,可 是你的孫女黃小芳無訛!」 於是,黃瑞突然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張開雙臂踉蹌奔前:「小芳啊,我的 乖孫女……」 那低頭秀眉,模樣驚惶侷促的女孩子,聞聲之下先是猛的一呆,等她看清了 老人,也不禁哭喊出聲,奔投向老人張開的雙臂裡。 搖搖頭,燕鐵衣對著常濤道:「姓常的,這個小女孩,就是你打算以做第五 房妻妾的對象?」 常濤心腔子倏縮,又冒出一身冷汗:「不,請兄台明鑒,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只是說著玩……真的只是說著玩。」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就算摘果子吧,也該揀那熟透了的往下摘,青青澀 澀的生果子你楞要攀折,不怕澀嘴,也不怕摧殘了果子的正常成長?尤其一個人 ,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你這更是在斷送人家的幸福,埋葬人家的青春,傷天害 理之至!」 常濤囁嚅的道:「是,是……我知罪了……知罪了。」 燕鐵衣道:「說起來,就該宰了你這狗頭才對!」 常濤駭叫:「兄台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啊。」 哼了哼,燕鐵衣道:「這一次便記在帳上,姓常的,我的習慣可是只能賒欠 一遭——你那『五美圖』便不繪也罷!」 此時,黃瑞與他的孫女黃小芳互相攙扶著走了過來,祖孫二人「撲通」一聲 便跪倒在燕鐵衣腳下,黃瑞老淚縱橫的噎著聲道:「恩公,你是老天遣來的救命 菩薩啊……你是我們祖孫兩人的再生神佛……恩公,我們向你叩恩謝德,願你多 福多壽,世代昌旺……」 一把扶起了祖孫兩個,燕鐵衣順手將銀票也塞進黃瑞懷裡,他正色道:「用 不著謝我,老丈,所謂行百里,半九十,同樣的道理,人這一生,晚節最是重要 ,你也算辛苦了大半輩子,弄到老來失足,傾家蕩產又賠上孫女,不但誤了自己 的至親骨肉,也險些送掉自己的一條老命,真是何苦來哉?賭這玩意乃是無底坑 ,陷入網,最沾不得,以後務必要避而遠之,不可重蹈覆轍,否則,只怕你就沒 有這次的運氣了……」 抹著淚,黃瑞啞著嗓門道:「恩公……這一輩子我也不會賭了,只要我手再 拈一下賭的邊,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燕鐵衣道:「你謹記這次的教訓,當今有所警惕——不良嗜好的戒絕,總真 要在受過巨大的切身之痛後才有效果,老丈,相信你已經受到這樣的痛苦了!」 黃瑞沙啞的道:「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 燕鐵衣和悅的道:「你輸掉的錢,業已由他們如數退回,老丈,拿回去好好 過日子吧,今後,你將會發覺,天底下有許多事要比賭博有趣得多!」 黃瑞感激涕零的道:「恩公,我們還不知你的大名——」 擺擺手,燕鐵衣道:「我是一個江湖人,幫你,只是聊盡一點江湖人維公義 的本分,不必問我的名姓,往後你們日子過得好,就算對我的報答了。」 黃瑞還想再說什麼,江萍走了過來,扶著祖孫二人,半勸半請的送他們直朝 巷外走去——燕鐵衣噓了口氣,他最怕施恩於人之後,受恩人的那種黏纏,反覆 的表達著感激,往往也令人難以消受。 江奇從地上撐持著站了起來,他瞪著燕鐵衣,忽然冒出一句話:「你到底是 什麼人!」 笑笑,燕鐵衣道:「我麼?可以這樣說,我是一個與你之間的階層和距離相 差極遠的人,當然,我是高高在上,而你卻是等而下之的!」 一下子又氣灰了臉,江奇怨毒的道:「你不敢亮底!」 燕鐵衣毫不動怒的道:「我是不忍亮底,江奇,因為我怕嚇壞了你!」 江奇大聲道:「我知道,你是被我大哥和二姐請來的人!」 眉梢子一挑,燕鐵衣道:「被你大哥與二姐請來的人?請來做什麼?」 江奇惡狠狠的道:「霸產!」 微微一怔,燕鐵衣道:「霸產?霸誰的產?」 江奇憤怒的叫:「霸我的產!你還裝什麼佯?他們早就看我像眼中釘,背上 芒,勢必拔除而後快,他們要逼出我去,擠出我去,但他們卻不敢自己下手,所 以把你弄來,用種種方法來打擊我,壓迫我,目的就是要將我驅逐,好吞掉我名 下的那一份家財,獨享自肥!」 燕鐵衣道:「是這樣的麼?」 江奇激動的道:「他們是做夢,他們的陰謀毒計永遠無法得逞,我不會讓他 們趁心如意的,他們既然不顧手足之情,骨肉之義,如此迫害於我.我便拚個玉 石俱焚,同歸於盡,也不能叫他你佔上了點便宜,我寧肯攪個家破人亡,全都搞 砸他娘的!」 燕鐵衣淡漠的道:「江奇,恐怕你錯了,你最好先打聽個明白,我是為了什 麼原因才到你家來的,然後再下定論不遲!」 江奇咬牙嗔目的道:「我不必再打聽什麼,你們的手段是司馬昭之心,路人 皆知,我大哥二姐貌似忠厚,實如豺狼,而你,你就是他們的幫凶,爪牙,行使 詭謀的工具!」 搖搖頭,燕鐵衣道:「假若不是你姐姐的再三要求,江奇,憑你這副德性, 我早就該廢了你,有關你們家產分配的事,我是絲毫不知,也不願插手來管,我 只知道你兄姐待你極厚極寬,你卻不思自省自愛,反而含血相噴,視親若仇,依 著我,你這種無心無肝的東西,早早殺卻也罷!」 江奇額浮青筋,切齒如挫:「這將是你們最後的手段,——殺我,我知道, 我明白,你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那個時機一到,你們不會有所遲疑的 。」 燕鐵衣道:「你瘋了,江奇。」 揮舞著雙臂,江奇昂烈的叫:「但你們都要記著,我江三爺不是任人宰割的 瘟豬肥羊,不是任人擺佈的白痴肉頭,我會對付你們的,我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 人之身,將你們斬盡殺絕,叫你們永世不得超生!」 燕鐵衣沉重的道:「江奇,你不憫悟你淫邪的本性,凶殘的為人,暴戾的行 徑,不自省於你的叛經離道,猜忌貪婪,竟對這些累累的罪惡融會於一股自私自 利的逆倫怨毒中,發洩向你兄姐的頭上,你簡直沒有人性,毫無天良!」 江奇狂叫:「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報復你們,整治你們,我要叫你們個個 不得好死!」 燕鐵衣緩緩的道:「你要記得你所說的是些什麼話,江奇,三思而行,免得 噬臍莫及!」 江奇直著嗓門,扭曲著面孔,真像發了瘋似的喊叫:「我一定要對付你們, 我發誓我會做到,你有種現在就殺了我,趁早如你們的心願……」 燕鐵衣冷然道:「很有可能——正如你所說,我在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 說著,他轉身大步離去,巷子拐角那邊,江萍已經匆匆轉了回來。 梟霸——第八十章 含雙情 鳳願棲枝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竹雨樓」的客堂裡,江昂滿面怒容的挺坐著,他的劍傷尚未完全恢復,臉 色在青白中透出一抹病態的紫赤,是人在強忍氣憤時的那種慣常神態。 燕鐵衣一腳踏進門檻,便覺得氣氛不對,他看見了江昂,更有些意外,江昂 正在養傷期間,原該躺在樓上自己的寢居內憩息才是,怎的卻坐到了客堂中,而 且,又是這樣一副氣沖牛斗的形態! 他抬頭發現了燕鐵衣,江昂動作吃重的撐著一根烏木拐杖站立了起來,先吸 了一口氣,強笑道:「又煩大當家勞駕了……」 燕鐵衣打量著這位「青河少君」皺著眉道:「江兄,你不在樓上養歇,倒來 下面坐著?看光景,傷勢還沒俐落,上下勞累,只怕不太妥切。」 江昂咬咬牙,道:「不瞞大當家,我是叫一口怨氣沖得躺不住了!」 燕鐵衣道:「什麼事?」 江昂恨聲道:「『大裕集』易連順那個混帳東西!」 笑笑,燕鐵衣道:「令妹終究還是告訴你了!」 江昂忿忿的道:「姓易的仗恃祖上的蔭庇,家裡有幾個醃釀錢,便橫行霸道 ,胡作非為,平日欺壓善良,魚肉鄉里,這一次更敢公然調戲二妹,污言以辱, 穢語以羞,簡直無法無天,下流齷齪之至,似這等卑鄙小人,無恥莽夫,若不加 以教訓,痛予懲治,將來豈不是被他攪翻了天!」 燕鐵衣道:「易連順那幾下子,還沒有『攪翻天』的能耐,一個登徒子,一 個典型惡少罷了,單憑他,離著成氣候的辰光尚早得很呢?」 忽然,江昂吃力的躬下身,感激不已的道:「大當家,二妹說,這一遭又多 虧了你,要不,二妹的處境便將險惡得不敢想像了。」 燕鐵衣伸手扶住他,淡淡的道﹕「也不見得有這麼嚴重,彼此會清楚底細, 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還能做出些什麼事來!」 江昂搖頭道:「大當家,你還不太瞭解易連順這個人,貪色好淫,暴戾狂妄 ,偏又喜歡附庸風雅,表面上裝扮成一派恂恂文儒之態,其實他完全是個粗胚, 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獨夫,在他的思想裡,他就是至高無上的,應該予取予求, 為所欲為,他喜好的便必須得到,譽如說,我的二妹!」 頓了頓,他又接著說下去:「在『江家崗』遇著這些牛鬼蛇神的時候,若非 大當家仗義伸援救助二妹,後果之嚴重,我敢斷言這必將令人摧肝裂腸!」 燕鐵衣微笑道:「無須說什麼客套話,江兄,只要有我在場的地方,維護賢 兄妹的安全乃是理所當然的事,至於你所說的後果問題,我認為,必能有個『正 本清源』的根治法子!」 江昂跺了跺拐杖:「對,好歹得除掉這個禍害,至少也要給他一次終生難忘 的教訓!」 燕鐵衣道:「這不算什麼大不了的困難,江兄,你放心讓我來辦吧?」 江昂吁嘆了一聲,道:「真是差一點氣瘋了我,大當家,待我們商議一下, 該如何來收拾這廝!」 兩人分別落坐,燕鐵衣安詳的道:「這檔子閒事你就不必擔心了,如今處理 得燙燙貼貼,令妹也算是憋得住,事情發生五六天了,她才告訴你,在我的想法 ,還以為她當天一回來就迫不及待的奔來這裡向你告狀呢。」 江昂訕訕的笑道:「二妹是方才不久前說給我聽的,大當家,講老實話,要 不是有你在這裡,二妹便來投訴於我,一時間我還真奈何不了人家。」 燕鐵衣道:「你的身子尚未康復,自然力有不支,令妹將如此拖延了好些天 方始相告,想也是為了怕影響到你傷勢的原故。」 江昂道:「大當家,聽二妹說,易連順那幫子爪牙全吃你打得連滾帶爬,人 仰馬翻,易連順本人甚至不敢動手,便灰頭土臉的狼狽退走了?」 燕鐵衣道:「挫敗他們並不算什麼有光彩的事,江兄,易連順那伙人,充其 量只是一干土豪劣紳,半吊子混世角色而已!」 江昂笑道:「在大當家眼裡,他們自然不值一顧的。」 唇角輕撇,燕鐵衣哂道:「前幾天同姓易的他們在『青河』濱上演的那場戲 ,說不上是拚鬥,更算不得是搏殺,只能稱為一種鬆散筋骨的運動,我曾與許多 真正的好手和強者對陣,也曾同不少形如惡魔厲鬼般的煞星豁命,那才是較量, 要用心用力,但易連順之屬都隔著這一類的人物差距太遠,就說走邪門吧,他們 堪堪才算初出道的貨色。」 江昂低聲道:「大當家,舍妹對你,可真是佩服得無以復加呢……」 有些尷尬的微笑,燕鐵衣掩飾的道:「那是令妹高抬於我了!」 江昂忙道:「不,大當家,這絕不是客氣話,令妹她——呃,她是真的欽佩 你之至,我看得出,她對你那種仰慕的神情乃是出自內心,我還從來沒見她對那 一個人似對你這般讚美過……」 不禁覺得臉皮發熱,燕鐵衣微現窘迫的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奇, 江兄,我總算替令妹做了點事,她因此存有感激之心,言語中略有表露,亦在情 理之中……」 江昂道:「話固是這樣說,大當家,但舍妹的個性我最了解,如果只是單純 的感恩懷德之心,她不會流露出那樣的喜悅、興奮,卻又嬌羞的形態,更不會展 現著恁般湛然的神彩,氣潤眉朗,瞳眸盈輝,當我聞及此事,正是氣得要死之際 ,她卻竟似述說別人的經過一樣,反倒連半點惱怒都不帶……」 燕鐵衣道:「令妹原是一位心胸豁達的女孩?」 微妙的一笑,江昂道:「大當家,我並不太糊塗,我知道一個少女在什麼情 形之下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大當家,你也知道麼?」 窒了窒,燕鐵衣趕緊岔開話題:「談了這一會,想你也乏了,江兄,還是上 樓歇著去吧。」 輕咳一聲,江昂道:「大當家,請你告訴我,你對舍妹的印象如何?」 搓著手,燕鐵衣吶吶的道:「令妹秀外慧中,玉質蘭心,是一位品德教養俱 佳,完美的姑娘……」 江昂笑開了嘴,道:「如此說來,大當家並不嫌棄舍妹了?」 燕鐵衣硬著頭皮道﹕「令妹嫻淑端莊,知書識理,心性又很善良,我為什麼 會嫌棄她呢?」 江昂笑道:「請問大當家,可已娶親立室?」 燕鐵衣道:「我尚沒有妻室?」 江昂緊跟著道:「也沒有適當的對象吧?」 兄妹兩人前後所問的話是大同小異,如此一轍……可真是血源相連的嫡親骨 肉,燕鐵衣無奈的道:「江湖浪蕩,草莽奔命,一時尚未顧及這些!」 這回輪到江昂搓手了,他連連點頭道:「太好了,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 燕鐵衣笑了笑,沒有作聲,當然,他明白江昂所指的是什麼。 湊近了點,江昂堆著滿臉的笑,卻十分謹慎的道:「大當家,有件事我想給 大當家提一提,若有冒昧之處,還請大當家包涵……」 燕鐵衣舐舐嘴唇,道:「我知道你要提的是什麼事,江兄。」 江昂興奮的道:「真的?大當家的意思是——?」 燕鐵衣有些侷促的道:「江兄,請你給我一段時間,讓我與令妹再做深一層 的了解,我們彼此間都有好感,我想,不必太急促,一切依照自然發展將會來得 益加順應及貼合,我們在一起的辰光,到底短暫了些,是麼?」 江昂相當滿意的道:「全憑大當家尊見,有大當家這幾句話,我業已是心安 理得了,但求能夠高攀,便是我今生最大的祈願。」 拱拱手,燕鐵衣道:「多承江兄抬舉,我自有計較!」 江昂笑著道:「那易連順,竟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再搔擾舍妹,以後叫 他上門試試,大當家不用出手,先報個名,就能震翻了他!」 燕鐵衣道:「他會主動來找我的,江兄!」 江昂道:「舍妹也同我說過,這不足為怪,只因為他尚不知大當家究係何人 。」 燕鐵衣道:「恐怕他知道之後,也不會罷休。」 江昂迷惑的道:「此話怎說?」 燕鐵衣平靜的道:「正如你方才所言,易連順乃是一個狂妄自大,桀傲不馴 之輩,他把自己看得不可一世,驟遭此等折辱,怎堪忍氣吞聲?縱然對像是我, 他也不會就此罷休?」 重重一哼,江昂道:「設若他竟如此不知死活,上門啟釁,管得叫他豎著來 ,橫著去!」 笑笑,燕鐵衣道:「姓易的即使不來,我們也不會就此便宜了他,江兄,等 他送上門來乃是個省事的辦法,否則,我也會到『大裕集』去找他。」 江昂道:「對,總之要給以顏色,也好令他明白,天下之大,他易家還算不 上什麼字號!」 燕鐵衣道:「易連順本人的武功造詣如何,因為他未曾出手,所以尚不能確 知深淺,但依我判斷,怕也高明不到那裡去,他左右的幾個腿子,除了那,黃面 仙猿,尤老二還稱得上是個角兒之外,其餘的稀鬆平帶得很,我想,易連順如果 前來報復,他的力量所繫,大概仍在尤老二身上。」 江昂思索著道:「黃面仙猿尤老二?我對此人的出身來歷都不大清楚,亦不 知易連順手下還網羅了這麼一號人物……舍妹言及此事時,似乎不曾強調過他! 」 江萍心目中要強調的只有一個燕鐵衣,別的人她那還顧得了?燕鐵衣安詳的 道:「尤老二是『大涼山』那個老怪物『黑髮白眉』宮不禮的門下。」 神色間不覺凝重了,江昂低聲道:「宮不禮這人我聽說過,大當家,這老頭 子可不好惹,傳聞他心性怪異,脾氣暴躁,有許多莫名其妙的習癖,一身技藝精 詭潑悍,尤其是他的『迴風七斬』,更是快逾電閃,隼利無比。」 燕鐵衣頷首道:「這些我都知道。」 江昂急急的道:「大當家,這卻不得不防。」 燕鐵衣道:「江兄,你或許也聽人說過,燕鐵衣的長短雙劍亦非常靈巧鋒銳 吧?」 怔了怔,江昂即失笑道:「恕罪恕罪,我竟光記著人家的長處,到忘卻己方 的優勢了,不錯,有大當家在此,宮不禮與尤老二等又有何足畏哉?」 燕鐵衣忽然想問問江昂,有關他弟弟江奇的事,但話到唇邊,又改了口:「 令妹除了問江兄述及易連順的那場衝突外,可也提到別的事?」 江昂道:「沒有呀,莫非她還有什麼其他的事該告訴我而又不曾言及?」 顯然,這已表明江萍的意願了……她還有心為乃弟掩隱,或者,也為了不便 這些煩惱來刺激江昂的傷勢,方才將江奇的種種惡行遮瞞起來,她不說,燕鐵衣 就更不便啟齒了,搖搖頭,他道:「我只是隨意問。」 江昂眼珠子一轉,展顏笑了起來:「大當家,我想到了,她可不是也曾提過 另外一樁事,她再三暗示我,和大當家相處甚洽,而言談形色之間,亦有著某種 掩隱不住的喜悅與興奮之情。」 知道江昂想岔,燕鐵衣忙道:「江兄業已說過這一段。」 江昂笑道:「我說過麼!呵呵,我是說過了。」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你也該歇著了,江兄,傷後體弱,可別太過耗神! 」 江昂道:「不要緊,大當家,我覺得精力挺旺足的,尤其這一刻,更是神深 氣爽,內外都舒泰得很。」 燕鐵衣往外挪動著身子,道:「還是歇著吧,我有空會時常過來。」 江昂只有拄著拐杖起身,他殷切的道:「大當家,在我來說,目前什麼事都 不是最緊要的了,只有一端,有闊舍妹和大當家之間的交往,我希望能看到一個 結果,而且,希望在最近的將來就能看到這個結果。」 燕鐵衣抿抿唇,道:「我會記得你所說的話,江兄,但這不是倉促而就的事 ,情感須要時光培養,久而彌堅,只要雙方有此心,有此意,便總會趨向一個結 果的,當然,這一天的到來也不至於長遠到難以盼及。」 江昂陪笑道:「是的,大當家說得有理。」 燕鐵衣辭別江昂,走出『竹雨樓』,他在盤算,還要在此地待上多久?是要 等到他和江萍之間的情感有個確切的定案之後再離開呢,抑或先回去打點一下再 來接續這段緣分?但不管怎麼忖度,他知道自己心裡已經很深很深的嵌印上江萍 的影子了…… * * * 近晚了。 剛用過晚餐,燕鐵衣和侍候江昂的那個魯直下人江坤閒聊了一陣,獨個兒自 側門信步走到另一條狹窄又冷僻的小街上。 悠然溜達著,燕鐵衣打了個轉,正在往回走,街的那頭過來了幾個行人,他 們顯然是儘量遠離江家宅等的院牆,其中一個還朝著江府的方向看,吐了口唾沫 ,光度哂沉中,這幾個行人似乎都是滿臉氣憤憎恨之色。 燕鐵衣不覺有些納悶,江家在地方上不是挺有聲望的人?怎的這幾個看上去 不似歹惡的過路人卻出之以這著不友善的舉動? 他方在迷惑著,幾個行人已匆匆走近,一位模樣淳厚,穿著樸實的中年人正 連連的搖頭嘆氣道:「江家的氣數盡了,好歹就得斷送在江老三這條邪蛟手上… …」 另一位肩上背掛著柳條長箱的清癟朋友接口道:「說得是呀,簡直橫行霸道 ,無法無天,人家兄妹兩個是外地人,走碼頭經過咱們這裡,獻藝賣解求的只是 混碗飯吃,說起來也可憐,惹著他們還是犯著他們了?居然便糾眾砸爛人家的攤 子,更將人家打了個半死又綑了去,這算逞的那門子威風?」 圭在後頭,也就是衝著江府吐口水的那個精壯伙子,一邊挫著牙道:「真叫 人恨死氣死,乾看著這是沒法子,那兄妹二人這遭被綑到河邊的樹林子裡,不送 命也得脫層皮,尤其是那女的,我真想豁出去和江老三那伙地痞無賴拚了!」 中年人回頭瞪了一眼,道:「你是想作死,二寶,你一個人能拚得過他們那 一群?再說,你那一大家子也不想往下過了?江家有財有勢,人多手眾,你,你 憑的是什麼?」 叫「三寶」的小伙子恨聲道:「江老三他們是在吃人,『青河鎮』被他們糟 蹋得不成話了,我們赤手空拳,無勇無能,怎去就想不出來個好法子來治他們? 難道就讓這幫二混子永遠橫行下去!天理王法都不管啦?」 清癟的那位沙啞的道:「不用提天理王法了,要不,他們還能胡作非為到如 今?江家老大是好人,都似不問不聞他這寶貝兄弟的種種惡蹟,二小姐人也不錯 ,頂識道理,奈何這是她弟弟?算囉,我們就憋住這口氣,算了吧。」 中年人沉重的道:「六哥說得是,我們只不過是做小生意及打零工的販夫走 卒之輩,人微言輕,毫無分量,江老三拔一根汗毛也比我們的大腿粗,和他鬥, 是雞蛋碰石頭,那有我們佔上風的機會?好在他還沒有觸我們霉頭,躲這瘟神遠 點,各家自掃門前雪也就是了。」 跟在後面遠遠吊了一段路,燕鐵衣突然站定下來,幾個人漸去漸遠中,猶傳 來那「二寶」隱隱約約的詛咒聲:「……老天總會給那條邪蛟報應的……等著看 吧,爭的只是個遲早,終有一日,一陣雷,一串閃,就會把這群豺狼虎豹通通劈 得乾乾淨淨。」 燕鐵衣站在路邊,表情深沉凝重,他在想,他該怎麼辦? 雖然只是道聽途說的幾段話,卻已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來,又是那條蛟—— 江奇在施虐於人,逞凶行暴了。 這個一而再,再而三怙惡不悛的歹棍,都是江萍的嫡親胞弟,是他有心結為 伴侶的人的同胞手足……江萍又是如此袒護她的弟弟! 燕鐵衣突然興起一種悚慄的感覺,這種感覺宛似一陣寒流通過他的心頭,使 他全身頓時僵麻了——多偶然的機會,幾個無關的行人的談話,偏偏叫他不遲不 早的聽入耳去,如果他不出來散步,如果他早一點回去,如果發生任何一點耽誤 ,不就全都不聞不問了?但怎麼會這樣湊巧被他撞上?莫非,莫非,是上天的旨 意?冥冥中的神有意的安排?安排他來代神的手施報應? 猛力摔摔頭,燕鐵衣心裡在抗拒的叫:「不,這並不算什麼滔天大罪,稱不 上什麼巨惡深孽……我見過更多比他還壞的人,世上也仍有許多邪惡比他更甚的 人仍然在活著……江奇的行為不端,心性暴戾,但都應該給他以悔改的機會,應 該給他自新的餘地,我會去試,會去一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沉重的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像是剛經 過了一場沉長的,艱辛的,壓力萬鈞的爭辯。 老實說,他毫無信心,他並非在欺瞞自己,他是在為一個人抗爭,他不要那 個人承受悲哀與打擊,他更不願此生第一次求取的美好的憧憬如此破碎! 他很明白,江奇是一個本質不良的人,從根本就變邪了,變走了,江奇的惡 行,乃是一連串不大不小的劣蹟所組合,問題不在於罪惡的大小,而在於罪惡的 出發點,那全都是居心險毒的,存念陰狠的,手段齷齪的,這樣的人,會似蛇般 的蛻變,脫一層皮,漲大一次,而行為的殘暴無端,也就會相對的一次大似一次 了…… 燕鐵衣知道,對付天生良知泯滅的人,理性不明的人,最好的方法是儘早斬 除,以免姑息為好,然則,對這一個,他能麼? ------------------ http://hey.to/kf OCRed by 紅雪 ------------------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