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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煞凝荒煙】
烏油篷布的一輛雙轡後擋車﹐車便停在沙侵草衰﹐荒寒的一片野地上﹐有些被風吹積成
的砂丘﹐纏著枯膝老葛﹐高高低低的墳起在周遭。這地方﹐泛著那樣一種淒涼晦迷的意味…
…
篷車停在這里﹐拖車的兩匹馬正在不安的刨著前蹄。
當然馬兒會不安﹐因為一具屍首俯吊在車前座的掣桿旁邊﹐屍首的腦袋在輕輕晃動﹐每
在晃動的中間﹐一條粘稠的血絲便極緩極緩的往下墜滴﹐宛若吐自這死人心里胸里的一腔怨
恨。
車子後面﹐還躺著一個斷了氣的﹐這人雙臂伸展﹐一條腿搭在車踏板上﹐面孔因為那一
剎過度的痛苦而扭曲得變了形--灰青中透著暗紫色﹐雙目凸瞪﹐嘴巴半張﹐但這人的全身
上下﹐以及左胸都浸染著那一團不大不小的血印。
沙土地上﹐另外跪著三位﹐尚還活著的﹐他們是一對中年夫婦及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
篷車的窗簾全已掀裂﹐兩名彪形大漢在車上往下丟著物件--大包小包﹐捧著箱龍﹐不
管什麼﹐只要能丟出車外的﹐一概拋擲出來。
三個兇神惡煞似的人物﹐便仔細翻抄著這些丟棄地下的東西﹐他們搜查的相當詳盡﹐然
而﹐才剛搜查過的物件都肆意破壞﹐胡亂擲甩地下。
站在一堆砂土之前的﹐是個年歲很輕的俊俏後生﹐大概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肌膚白
皙﹐身材修長﹐如玉般的面孔﹐配著一雙朗朗星目﹐挺拔的鼻梁﹐唇紅齒白﹐在一襲銀袍的
襯托下﹐更如玉樹臨風﹐瀟洒調悅之至、如果人們沒見過什麼是“美男子”﹐這一位就是了
。
車上的兩個﹐車下的三個﹐尚有監視在那跪於沙地上三個可憐羔羊旁邊的一個﹐都穿戴
得一式一樣﹐黑色頭巾﹐黑色勁裝﹐黑我軟靴﹐只有胸前的兩排密扣是自己的﹐他們佩帶的
家伙亦無二致--肩後斜背“雙刃斧”﹐腰板帶上別著角柄短刀﹐顯然﹐這是同一伙人﹐或
者是﹐某一個江湖組合的屬員。
跪在地下的那對中年夫婦﹐從外表上看得出都是出身於優裕環境里的人﹐兩口子都胖敦
敦的﹐富泰泰的﹐穿綢著緞﹐面色原該紅潤健朗--如果不是遭到眼前這檔子橫禍的話﹐如
今﹐他們的形容卻糟透了。
那個半樁子大小的娃娃﹐長得也頗靈巧惹愛﹐眉目神韻﹐與這對夫婦極為酷似﹐不消說
﹐定是他們的兒子了。
微微拂動銀閃的衣袖﹐俊美青年十分不耐的開了口﹕“怎麼樣﹖找著沒有﹖”
正彎著腰東翻西抄的那個滿臉橫肉的黑大漢﹐聞言之下一邊抹著汗﹐一邊抬起頭陪笑著
道﹕“回稟少爺﹐還沒有見到﹐小的再找找看--”
眉梢子一揚﹐這青年人緩步來到跪著的中年夫婦之前﹐他語氣冷峭得不泛一點人味的道
﹕“翁申義﹐你說老實話﹐那雙‘鴛鴦鐲’你究竟藏在哪里﹖”
略呈肥胖的面龐上沁著油汗﹐沾著灰沙﹐卻更有那抹發自內心的驚恐與悚懍﹐這翁申義
一邊的臉頰肌肉在抽搐。他哆哆嗦嗦的道﹕“這位……英雄﹐我怎敢哄騙於你﹖的的確確是
在我們臨走前借出去了……借去觀賞的人乃是我一位多年老友﹐我已向英雄說過﹐他就是世
居在‘臨安府’﹐開設‘大裕糧行’的潘崇德。英雄﹐有名有姓的人﹐我要說謊也不能……
”
青年人含著恁般陰毒意味的一笑﹕“姓翁的﹐讓我說予你聽--這一趟﹐你乃是盤清了
‘臨安府’的生意﹐賣掉了房子﹐一心回老家鄉下置田購地享晚福的﹐可是﹖”
連連點頭﹐翁申義惶惑的道﹕“正是這樣的打算﹐英雄都已知道了……”
青年人突然神色極厲的道﹕“我剛要告訴你﹐翁申義﹐在這種情形之下﹐你等於刨根遷
移﹐不再有回歸‘臨安府’之意﹐而在你離開之前﹐豈會把這樣一件稀罕寶貝輕易借人﹐縱
然那人是你所說的‘多年老友’﹗”
翁申義急切的道﹕“千真萬確﹐英雄﹐我說的都是千真萬確﹐潘崇德和我是二十多年的
知交﹐情誼深厚﹐那只鐲子再是珍貴﹐他要借著我又怎能不允﹖而且他業已表明﹐只待三月
之後他的壽辰一過﹐便著專人給我送回﹐英雄﹐東西固然重要﹐卻是身外之物﹐究竟不及人
與人之間的情份可貴啊……”
青年人忽然笑了﹐伸手拂開飄至胸前的銀包束發絲帶--絲帶飛越肩後﹐他的反掌也摑
得翁申義鼻口噴血﹐仰滾於地﹗跪在翁申義旁邊的翁李氏驚悸的尖嚎起來﹐她不顧一切的撲
在丈夫身邊﹐悲慟的嚥噎著吼叫﹕“你們……怎可如此毒打他﹖我……我丈夫說的全是……
真話……你們不信……就算是他……活活打死……也不能……在這里找出那只……鐲子來…
…”
青年人仍然微笑著﹐慢條斯理的道﹕“老虔婆﹐你沒聽到你那好丈夫方才在教訓我﹖他
認為我太過貪婪無知了﹐他認為我毫不明白物件同人心的比較﹐所以﹐他必須得到點懲罰。
”
孩子也在嗚嚥﹐鳴嗚吭吭的不知在呢喃些什麼﹐顯然已被驚嚇得不輕。
目光一閃--宛若映著血影--青年人又道﹕“至於他說的話是真是偽﹐這要由我來決
定﹐活活打死他麼﹖倒很有可能﹐或許我有更好的法子﹐為了這件事﹐我已要了兩條命﹐再
要幾條﹐亦不過是點綴點綴罷了……”
抹著滿嘴猩赤的鮮血﹐翁申義的舌頭大概也碰裂了﹐他僵混的﹐可悲的道﹕“英雄……
英雄……我一生刻苦成家……但卻並不吝嗇……那只鐲子……你要了……也罷……卻不值得
……不值得賣上兩個人的生命……”
青年人笑笑﹐道﹕“我素來有個習慣--不喜歡被某些不相干的人看見我做某些不便讓
他們看見的事﹐不幸被他們看到了﹐我就只好讓他們永無傳揚出去的機會﹐這樣的手法﹐我
們叫做‘滅’。”
抖索著﹐翁申義道﹕“英雄……你開恩……鐲子……我給你……”
攤開手心﹐青年人道﹕“拿來。”
全身都在顫﹐都在晃﹐翁申義吶吶的道﹕“鐲子……在‘臨安府’……真的……我可以
修封書信……英雄你著人去取……”
猛一把抓住翁申義的前襟﹐青年人額際浮起了凸突的青筋﹐雙目中殺氣盈溢﹕“翁申義
﹐你這老奴才﹐老混帳﹐老雜種﹐你把我看成哪一類的白癡﹖我豈會中你這個圈套﹖授人以
柄﹐自陷囹圄﹖”
翁申義駭懼至極的分辯﹕“不﹐不﹐英雄……我全是一番真心真意……我……”
揚起的手掌是細長柔嫩的﹐但揮打在人臉上卻是如此堅實有力﹐青年人揮手摑打著翁申
義﹐血星子合著肉糜﹐隨著翁申義腦袋的仰俯擺動而紛濺齊洒﹗“住手﹐住手﹐救命啊﹐打
死人了……誰來救救命啊﹗”
翁李氏披頭散發﹐形同瘋狂般拉扯著青年人﹐她的孩子﹐一口一聲“爹”﹐一口一聲“
娘”﹐趴在沙地上叩著頭﹐連嗓調都變是不似人聲了﹗旁邊那名粗壯漢子猛搶上來﹐飛起一
腳便踢翻了翁李氏﹐怒叱連聲里﹐又接二連三的將這婦人踢得滿地打滾﹐曝叫若泣。
點點滴滴鮮赤的血洒染上沙地﹐便只是一星呈紫褐的﹐儒濕的小印痕﹐而很快便被沙塵
吸引﹐留下斑斑不起眼的干瘀……重重將翁申義摔推出去﹐青年人滿臉布著恁般邪酷暴戾的
兇氣﹐瞑目大吼﹕“朱三黑子﹐你們還沒找著﹖”
原先回應的那個黑大漢﹐不由暗里打了個寒嘩﹐他直起腰來﹐惶恐的道﹕“少爺﹐前後
業已搜了四遍﹐沒有放過任何一樁物件﹐連箱籠的里層﹐角摺都割開來查過了﹐一些衣裳被
褥也通通拆了開來﹐卻就是找不著那只鐲子……”
青年人兩眼透著赤光﹐臉色泛青﹕“篷車上下搜過沒有﹖韓大頭﹗”
被喚做韓大頭的漢子趕緊回道﹕“連車底都看遍了﹐少爺﹐沒有啊﹗”
另一個也苦著臉道﹕“拖扯兩匹馬的槓轍﹐皮套環也查驗了兩次﹐少爺﹐沒見藏著啥﹗
”
青年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憤怒的咆哮﹕“飯桶﹐都是一群不中用的飯桶﹗”
車上車下的幾個漢子﹐全都垂手肅立﹐噤若寒蟬﹐沒有哪一個敢吭一聲。
踢打翁李氏的這一位抨著袖子﹐還上來楞頭楞腦在旁邊插口道﹕“少爺﹐保不准這翁申
義老小子是說的真話﹐要不這里怎會找不著東西﹖再說﹐人經過這樣一頓狠打﹐少有不吐實
的﹐不信叫姓翁的刨割他翁家祖墳﹐這陣子他都會爬著去﹗”
很突兀﹐青年人的表情又變為溫柔了﹐他的聲調也是溫柔的﹕“趙大有﹐你的意思呢﹖
”
這趙大有﹐笑道﹕“若依我呢﹖少爺﹐就不妨叫這老小子寫封信﹐公子隨便派個人到‘
臨安府’去找那姓潘的拿﹐他們只不過是些做生意的肉頭﹐有幾個膽敢唬弄我們﹖”
唇角噙著的那一抹笑意﹐率爾僵硬了﹐青年人閃雷似的一記大耳光﹐打得那趙大有鬼嚎
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指著滿臉的暈黑﹐牙掉血溢的趙大有﹐青年人惡狠的囂罵﹕“你算
什麼東西﹖居然以你這種豆腐渣腦筋來替我出點子﹖狗奴才﹐你想到這件事只能在此地解決
而不能延宕麼﹖你想到翁申義可能在信函中搞花樣設圈套麼﹖你又曾顧慮到萬一風聲外洩對
我們有何等影響麼﹖真正白癡一個﹗”
捂著血淋淋的嘴臉爬了起來﹐趙大有哈腰垂頭站在那里﹐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青年人煩躁的走來走去﹐雙手十指的骨節也在“咯崩”“咯崩”按響不停﹐於是﹐他驀
地站住﹐斬釘截鐵的﹐也是冷酷寡絕的開了口﹕“東西必然藏在翁申義身上﹐只是他不肯招
供﹐這頭咬牙的老狗﹐我們要看他能撐到幾時﹗”
六名大漢﹐只是惶驚的站著﹐一個個都擺出那份“唯你是尊”的神色來﹐沒有人敢表示
一點不同的意見。
青年人一探手﹐叱道﹕“你們先去把那毛孩子給我搶過來﹗”
齊應一聲﹐六個人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翁申義同他的老妻﹐經過方才那一頓毒打﹐這
時也不過剛剛轉過氣來﹐甚至尚不能掙扎﹐那孩子已被朱三黑子一把掄開﹗伸著那只血污顫
抖的手﹐翁申義痛苦的呻吟﹕“求求……你們……放……放……過這……孩子……那……那
是我……我……唯一的……命根……啊……”
划動著滿地的黃土沙﹐翁李氏屠弱淒慘的哭泣聲更斷人腸﹕“英雄……好漢……你們…
…要……要什麼……都可……可以拿去……甚至……我們……夫妻的兩條命……就只有這孩
子……我求你們……行行好……饒……饒了他吧……”
背負雙手﹐青年人踱到翁申義夫婦二人面前﹐他淡淡的道﹕“姓翁的﹐我發覺你雖是個
做生意的商人﹐卻很有心機﹐很能熬﹐也豁得開﹐你比我預料中要難纏得多﹐也可惡得多﹗
”
翁申義痙攣的﹐低啞啞的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青年人慢吞吞的道﹕“那只鐲子﹐一定在你這里﹐但你卻抵死不講藏處﹐因為你清楚﹐
鐲子交出與否﹐你兩口子及你們的兒子都是一樣沒命﹐所以你熬打熬刑﹐寧肯死﹐也不願把
錫子拿給我﹐翁申義﹐我說的不錯吧﹖”
翁申義掙扎著抬頭﹐臉上的裂口沾著沙土﹐青瘀紫腫的面頰在抽搐﹐血斑斑在被兩行熱
淚洗花了﹕“聽……聽我說……英雄……我沒有……沒有騙你﹐我也……也決……不似你說
的那種……那種想法……英雄……我沒有理由……為了一只鐲子……去賠上性命……”
青年人冷冷一笑﹕“你就是我說的那種想法﹐翁申義﹐不會錯﹐從你一開頭眼見我們宰
了你那車夫﹐及你的親隨﹐你便明白你們的遭遇會是什麼﹐因而你豁出去了﹐宰死也不交出
鐲子﹐但翁申義﹐或許我有方法使你改變主意。”
翁申義恐怖的嘶叫﹕“不……不……不……”
點點頭﹐青年人道﹕“你猜對了﹐我先肢解你那寶貝獨生兒子﹐卻不會叫他即死﹐我會
慢慢的來﹐做一點﹐再另開始割切你的老婆﹐你聽到妻與子的哀號、慘叫﹐可能多少有些反
應﹐因為我知道那種滋味十分難受﹐如果這一切會不生效﹐我再殺你﹐然後﹐算我命中注定
是得不到那只鐲子﹗”
全身似在裂炸﹐在沸騰﹐在遭到凌遲﹐翁申義扭曲著變了腔調﹕一求求你……開恩……
做好事……求求你……積陰德……求求你……求求你……”
而翁李氏早已驚恐過度﹐嚇昏了過去。
青年人生硬的道﹕“朱三黑子﹐動手吧。”
翁申義的一對眼珠子突出了眼眶﹐喉結在上下移動﹐他大張著嘴巴﹐宛似已不能透氣…
…。
朱三黑子洪聲道﹕“少爺﹐從哪里開始﹖”
青年人端詳著那個木然僵立﹐宛似癡呆了的孩子--他無視於那孩子淚痕斑斑的小臉﹐
無視於那孩子駭絕慘絕的迷惆神情﹐他只是端詳著該從何處割切比較有趣﹐他在看﹐那瘦的
雙腿﹖盈握的兩臂﹖或是﹐嗯﹗柔嫩的耳朵﹖於是﹐他道﹕“把那只左耳割下來吧﹗”
哧哧一笑﹐朱三黑子抽出腰間的角柄短刀﹐他一手抓著孩子後領﹐一手握著那柄鋒利雪
亮的短刀在比划著孩子左耳的位置。
青年人陰沉的道﹕“快﹗”
寒光倏閃﹐一沫血紅映閃--那稚嫩的﹐卻尖銳淒厲得不似出自孩童口中的慘叫驀然刺
向人們的耳膜﹐一雙血淋淋的小耳朵﹐還帶著一層牽連的頰肉﹐顫生生的墜落於地﹗孩子倒
在那里﹐細小的身子在劇烈抖動﹐半邊頭臉﹐全是鮮紅的血﹗翁申義全身扭曲﹐四肢蹬撐﹐
側過臉﹐啃了滿嘴的黃沙﹗漠然一笑﹐青年人道﹕“還不說﹖好﹐有種。”
朱三黑子阿諛的道﹕“少爺﹐下一刀朝這小王八蛋什麼地方割﹖”
青年人狠毒的道﹕“蠢才﹐再割下去的話豈不割死了他﹖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們換個
主兒﹐我看﹐該輪到翁申義的老婆了﹗”
那韓大頭往前急跨﹐脅肩餡笑﹕“少爺﹐對付那老婆子﹐我來吧﹖”
青年人無可無不可的道﹕“下手要慢慢兒的﹐別太快了情調就不夠啦。”
韓大頭﹐一點那大腦袋﹕“少爺放心﹐我這也不是第一遭嘍……”
過去一把拖起癱軟得像堆爛泥般的翁李氏﹐韓大頭早已握刀在手﹕“什麼所在﹐少爺﹖
”
皺皺眉﹐青年人道﹕“一只右手。”
鋒利的短刀口輕輕按在翁李氏的右腕上﹐韓大頭的表情有如一頭正在敵血的狗﹐滿足、
兇殘﹐充滿了原始的獸性﹐他沖著青年人毗牙一笑﹐猛用力﹐刀刃割進了肌肉﹐切在翁李氏
的腕骨上。
“啊……啊……”
淒顫的慘號﹐架著噎嚥的尾韻﹐翁李氏全身一挺﹐雙眼圓睜﹐滿口上排牙剎時嚙人了下
唇唇肉﹗翁申義抖索了一下﹐驟而噴出了一口鮮血。
韓大頭哈哈大笑著﹐一邊上下拉動--用他的刀當做鋸子﹐在鋸切一只人手﹐一只好端
端的﹐毫無理由的被鋸切下來的人手﹗斜著眼脫視﹐青年人道﹕“怎麼樣﹖翁申義﹐說是不
說﹖”
“哇”的一聲﹐翁申義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體又開始猛烈的痙孿。
翁李氏又已暈絕了過去。
猛然暴吼一聲﹐青年人挫著牙叫﹕“給我剜出姓翁的招子來﹗”
這一回﹐趙大有搶了先--似是要渲洩方才那一口怨氣--他拔出短刀﹐狠狠的抓起翁
申義的頭發﹐任那一張變形的面孔對著自己﹐任那一雙眼角迸裂的眸瞳瞪視自己﹐他舉手揚
刀﹐對准翁申義的一只眼睛便刺了下去--鋒利的刀尖閃亮﹐只隔那只柔嫩的眼珠半分﹔自
一堆沙上之後﹐“猝”聲傳來一溜銳響﹐而“當”的一下﹐趙大有手中的角柄短刀便被撬上
半空﹐他的人也被震得打橫摔了個跟頭﹗變化是這樣奇突﹐以至在場的人們一包括那青年人
--都在一剎間怔窒住了﹐他們又驚愕又疑懼的注視著那堆聲響傳來的沙土﹐須臾里竟沒有
想到要做什麼。
不必他們做什麼﹐沙土之後﹐一個人慢慢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人﹐深陷的眼眶透著疲乏的意韻﹐尖削的鼻准不偏的向前挺直﹐嘴
唇緊抿著。形成唇角微向下垂的一條薄薄直線﹔他的腮頰上生滿了青虛虛的胡茬子﹐雙耳的
耳墜削斜如刀﹐一襲洗得泛出斑白的青衫﹐一雙磨損了幫子的軟靴﹐看上去﹐竟是如此消沉
﹐潦倒﹐並且仿佛厭倦了人生的這麼一個人。
他的年紀大概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或許三十三四﹐也可能三十八九﹐一時倒令人判斷
不出。
他很削瘦﹐由於削瘦﹐身材便顯得有些碩長了。
風吹拂著他蓬亂的頭發--松松的青布帶﹐不能完全牢扎結害於頂的發絲﹐有些發絲便
脫出飄揚起來了。
肩著一個小小的包裹﹐這人走了幾步﹐將包裹往上提了提﹐然後﹐面無表情的望著這些
人……站著的人﹐不是躺地的人。
於是﹐朱三黑子第一個吼叫起來﹕“他奶奶個熊﹐你算是從哪個鱉洞里鑽出來的活王八
﹖居然膽上生毛﹐插手這起我們的閒事來啦﹖你他娘是活膩味了不是﹖”
韓大頭也捋袖捏拳﹐惡聲惡氣的咆哮﹕“好個愣頭窮酸﹐你這模樣﹐只配去唱‘蓮花落
’﹐敲起板子來上段‘數來寶﹐向人討口剩茶殘羹﹐卻也擺起架勢充人麼﹖娘的﹐我看你是
茅坑上搭涼棚--離死(屎)不遠了﹗”
那人站著﹐仍然毫無表情的望著他們。
但是﹐這青年人卻臉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已發覺到﹐剛才震脫趙大有短刀的東西﹐不
是別的﹐只是一根枯草﹐一根干黃的﹐細弱的枯草﹗而且﹐趙大有掉在地下的短刀﹐甚至已
被震彎了﹗青年人明白﹐僅這一手﹐業已表示出了來人乃具有何等精湛的功力﹗其他三名大
漢﹐這時仍在鼓嗓叫囂﹐打算沖上去圍攻那人﹐青年人微微擺手﹐僵硬的一笑道﹕“朋友﹐
好本領﹗”
那人沉重的搖搖頭﹐聲音低沉﹐微帶嘶啞﹕“這孩子﹐這婦人﹐還有那邊躺著的一個﹐
是什麼道理要遭到如此殘酷的虐殺﹖”
青年人表情僵木了一下﹐慢慢的道﹕“不關你的事﹐朋友﹗”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想問一問﹐因為我嗅著這股血腥﹐覺得作嘔--大概是因為這
般血的氣息散發在不該散發的人身上……”
青年人忽然強笑道﹕“這幾個人和我有點過節﹐今天我堵上了他們﹐朋友﹐就是如此﹗
”
喃喃的﹐那人道﹕“這幾個人﹖你是指的哪幾個人﹖這小孩子﹐這婦人﹐還是那個被打
得半死的男人﹖”
窒了窒﹐青年人的嗓音有些冷硬了﹕“不要自尋煩惱﹐朋友﹐我已對你容忍有加了。”
那人目光巡掃﹐低喟著﹕“那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婦人……還有那個男的﹐他們都不
像會武功的樣子﹐我想不出﹐他們與你結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使你這般毒辣的對待他們﹖”
青年人漸漸起了怒火﹕“你想怎麼樣﹖”
那人淡漠的道﹕“我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冷一笑﹔青年人的兇性突發﹕“好﹐我告訴你--我有一個心上人﹐我想送她一件珍
貴的東西﹐而這件東西我沒有﹐躺在地下的那人卻有﹐因此我先探查清楚了這一天他要攜眷
回鄉﹐經過此地﹐所以便埋伏附近﹐加以攔截﹐可恨他不肯交出我要的那件東西﹐你所看見
的情形﹐便是他不肯交出那件東西而遭到的懲罰﹗”
指了指篷車上下的兩具屍體﹐那人道﹕“這兩個呢﹖也是因為不肯交出你所要的東西而
遭到的懲罰﹖”
神色兇狠﹐青年人厲烈的道﹕“這兩個麼﹖就算我高興﹐宰著玩的吧﹗”
那人凝視著青年人﹐道﹕“你很暴戾﹐也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可悲的是﹐你的惡性已經
根植了﹐要渡化你﹐應該在距離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的辰光開始才對﹐現下你有如一段長硬了
的樹彎﹐待要扳直﹐怕是不可能了……”
青年人陰騖的道﹕“別在我的面前倚老賣老﹐你這一套唬不著我﹗”
那人徐緩的道﹕“任何一種危害善良的人或物﹐都該加以規正﹐若是無以規正了﹐就只
有毀滅﹐你這模樣﹐似是應加以毀滅的那一類﹗”
鄙夷的笑了﹐青年人道﹕“就憑你﹖”
那人平靜的道﹕“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青年人桀騖的道﹕“我也是一樣--如果我要﹐我便可以做到﹗”
蒼白的臉上又浮現了那種落落寡歡的神色﹐那人沙沙的道﹕“這樣吧﹐你們走﹐躺在地
下的人﹐由我來施救﹐你們算是做好事﹐我也可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待……”
青年人揚揚頭﹐道﹕“你不想‘毀滅’我了﹖”
那人沉默了一會﹐道﹕“有時候﹐我憎厭殺人﹐縱然是殺像你這樣不可救藥的人﹐不過
﹐設若你這暴虐兇殘的心性不改﹐將來總會得到報應的﹗”
“嗤”了一聲﹐青年人道﹕“這就是你想說的話了﹖”
那人道﹕“這就是我想說的話了。”
踏上一步﹐青年人帶著強烈的挑畔意味道﹕“我現在告訴你我要說的--這三個人決不
能讓他們活下去﹐殺必須殺絕﹐因為我不願意有人把它傳揚出去﹗”
有些訝異的望著青年人﹐那人道﹕“你的意思是--這婦孺三人你一定要置於死地﹐只
為了你拿不到一樣原屬於人家的東西﹖但我在幫你行好事﹐你連我也要一起殺劫﹖”
青年人陰毒的﹐邪惡的笑著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人嘆息的道﹕“人心是什麼做的﹖”
青年人已不耐煩了﹐他大聲道﹕“盡管你方才所露的一手顯示你本領不弱﹐但我除了擊
殺你之外別無選擇﹐是好是歹﹐我們就賭一次運氣吧﹗”
那人靜靜的道﹕“你認為--你行麼﹖”
青年人尖銳的道﹕“不一定﹐但你也並非准可勝我﹐生死之分﹐不只在於你先前所施展
的那一招上﹐而我對我自己的修為﹐極有信心﹐眼前的情勢﹐更迫得我必須加強我的信心一
或者﹐你實際的功力高強﹐遠遜於你所現露的那一手也未可言﹗”
那人意味悲憫的道﹕“不要冒險﹐這乃是賭命一你可知道﹐你若敗了﹐會是個什麼下場
﹖”
青年人強悍的道﹕“我們的機會都差不多﹐但我不妨告訴你﹐我若敗了﹐無論是怎麼個
敗法﹐你也難有生望﹗”
捻著那如削的耳墜﹐那人道﹕“聽你的口氣--你似是頗有來頭的人﹖”
青年人做然的道﹕“‘長春山’‘金家樓’的少主就是我﹐金婆﹐是我親娘﹐我是金少
強﹐‘金玉公子’金少強﹗”
那人似是微微征仲俄頃﹐喃喃的道﹕“原來是‘金夜叉’金申寡婦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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