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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泣血訴恨】
擺脫翁申義這一家人的苦苦挽留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但展若塵總算好歹掙了出來﹐不過
卻無奈的留下了後會的日期。
往往﹐摯誠與善意有時候也是一種莫大的負擔。
展若塵殺過了許多人﹐也救過許多人﹐生死之間﹐在他看得極為平淡﹐他堅持的只有一
點……生與死的內涵。
救人在於他的良知﹐正如殺人在於他的正義感﹐他救人不思人報恩﹐殺人也不懼人報仇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流血大多了﹐會興起一種精神上的疲乏﹐一種情緒上的厭倦﹐陰陽
兩界的輪轉是如此平易而迅速﹐時常使得他對於活著的感受也淡泊了。
“屠手”是人家對他的稱呼﹐白骨上抹著鮮血往上疊架﹐他站在頂層﹐眩惑於那一片茫
茫的將來及過往﹐多少年了、他總覺得人生竟是這般愚蠢、生硬﹐與虛幻……離開“孫家埠
”﹐他是朝往南的方向走。
不是南方的繁華與秀麗吸引了他﹐表面上的理由﹐他是去探訪一位老朋友﹐實際上﹐飄
零的日子﹐永遠就是那樣游蕩的﹐況且﹐這是他“受戒”三年期限的第二年﹐這三年中﹐他
有著“積德修心”的承諾一對師門。
殺戮太重﹐在對神道的敬凜心理上說﹐是有違天和的﹐而某些人更出於慈悲本性更語為
罪大莫焉了--不論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理由下﹐生命不是遭到自然的死亡﹐便是許多講求憫
厚之德的人所不能忍受的。
展若塵的大師兄便是一位這樣的人。
他的師父早逝﹐師門一脈相傳﹐也只得他師兄弟二人。他的大師兄剛正不阿﹐嚴肅方直
﹐尤其崇尚恕道﹐勤修忍德﹐最看不得動輒流血﹐起手奪命的行徑﹔展若塵的作風﹐自然引
得他大師兄痛心疾首﹐怒不可遏﹐於是﹐便以承位於師的掌門身份﹐嚴格責令展若塵受戒三
年﹐在這三年中行善積功﹐以贖殺孽。
展若塵不得不遵﹐只是﹐觀念不同﹐看法也即遜異。在展若塵認為﹐屠戮邪惡以全善良
﹐也未嘗不是一種“行善積功”的手段﹐是以這些時日來﹐他的“霜月刀”免不了仍沾血﹐
不過﹐顧慮之下﹐次數就少得多了。
順著官道﹐他一個人不緊不慢的往前走﹐步履安詳而從容﹐肩上掛著的灰布小包袱﹐便
也頗有韻律的輕輕搖動著。
天色有點陰沉﹐道路上也沒有什麼行旅來往﹐靜蕩蕩的﹐透著幾分寂寞的意味。
展若塵走著﹐不禁在想﹐他這一生﹐約莫就和這條路上的情況一樣了吧、永遠是孤伶伶
的獨個兒在倘祥流落。
不﹐並不是他一個人在放單﹐路後頭﹐隱隱傳來一陣鈴當的清脆音響﹐這陣音響中還夾
雜著悠悠的蹄踏聲﹐越來越近的飄向背後。
展若塵向路邊靠了靠﹐沒有回頭看。
有什麼好看的呢﹐橫豎也只是個人罷了。
鈴當聲從他身邊響了過去﹐帶著一股子香風--幽幽的﹐如蘭似麝的香風。
展若塵本能的吸吸鼻子﹐移目注視﹐嗯﹐竟是個穿著桃紅襖褲的大姑娘﹐大姑娘側身騎
在一匹青毛驢背上﹐懸在驢脖子下的一串銅鈴兒沿路響著往下走﹔他瞧向人家﹐人家也回頭
瞥了他一眼﹐好個美人胚子﹐白白淨淨的一張清水臉﹐新月眉﹐剪水雙瞳下是微微翹的小鼻
子﹐那張嘴啊﹐宛若透蜜的一顆豐潤嬌紅櫻桃﹐看上去﹐會令人興起吸吮一口的念頭。
只有一樣不對﹐這大姑娘的神色宛若寒霜﹐冷冰冰的不見一絲笑容。
展若塵直覺地感到那股子冷硬的味道﹐他暗忖﹐大概這位花不沾手的雌兒剛和她某位心
上人鬧過別扭吧﹗小毛驢絕塵而去﹐驢背上那一朵桃花﹐也便逐漸遠淡﹐終於隱沒在道路的
彎角後。
沒有多久﹐展若塵也來到彎角的地方﹐路的右邊﹐是一片叢生雜木樹的斜坡﹐左邊﹐則
是野草齊胯的荒地﹔他腦子里胡思亂想的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低著頭往前走。
尚未走出八步﹐他突然站住了﹐因為已覺出四周的氣氛不對﹐那是一種僵凝的、冷寧的
、帶著強烈壓迫感的氣氛﹔展若塵熟悉這樣的情況﹐他知道﹐這是麻煩開始前慣有的征兆。
於是﹐他又聽到輕微的噴鼻聲﹐以及偶而鈴當被風吹動的細響、
緩緩﹐抬起頭來﹐不遠處的路邊上﹐那位大姑娘正在注視著他﹐目光是這般酷厲惡毒的
注視著他﹐毛驢便靜靜的在一旁刨著前蹄。
展若塵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停下來﹐有些迷惑的打量著路邊的少女。
盯著展若塵的那雙眼神﹐就宛如兩柄尖厲的利劍﹐那少女的聲音更是撤出的連串跳動的
冰珠了……
“找著你真不容易﹐展若塵﹐但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找著你的。”
展若塵清了清嗓門﹐道﹕
“我是展若塵不錯﹐但我卻不記得曾在哪里和姑娘你認識過……”
少女肅然的道﹕
“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我是如此的認識你﹐魂索夢纏的認識你﹐哪怕你挫骨揚灰
﹐我也能一丁一點的把你拼湊起來。”
嘆了口氣﹐展若塵道﹕
“聽你說話的味道﹐好像對我頗有成見﹖”
那少女猛一揚頭﹐咬著牙道。
“成見﹖展若塵﹐你錯了﹐這不是成見﹐這是仇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展若塵思索俄頃搖頭道﹕
“大概您錯了﹐姑娘﹐我和你素昧平生﹐在此時以前﹐甚至不曾見過你﹐又何來的仇恨
﹖”
雙眸中閃泛著血漓漓的光芒﹐那少女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著﹕
“你不認識我﹐但你認識另一個人﹐另一個慘死在你‘霜月刀’之下的人﹗”
展若塵深沉的道﹕
“誰﹖”
少女的腔調已帶著嚥噎﹕
“飛綾落虹盧伏波﹗”
默然片刻﹐展若塵道﹕
“你和盧伏波有什麼關系﹖”
深深呼吸幾次﹐那少女似是在努力控制自己過份激動的情緒﹐她閉閉眼﹐聲韻中卻仍有
掩隱不住的顫抖﹕
“盧伏波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們是自小訂的親﹐在他死前三天﹐我們才決定了迎娶的日
子﹐我們再也沒有想到﹐這一天是永遠不會來臨的了……你﹐就是你殺了他﹐用你的‘霜月
刀’在他身上戮刺了七刀……他的血浸透了全身的衣衫﹐他的雙眼不閉……展若塵你這屠夫
﹐你這劊子手﹐你是一頭毫無人性的兇殘野獸﹗”
展若塵毫無表情的道﹕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尋仇的﹖”
那少女悲憤的道﹕
“這已足夠令你得到碎屍萬段的報應……展若塵﹐你殺的不只是一個人﹐你殺死了盧伏
波﹐你也殺了他的孩子﹐毀了我……”
怔了怔﹐展若塵道﹕
“怎麼說﹖”
少女的額頭上浮凸起青色的筋脈﹐兩頰的肌肉陣陣痙攣﹐她的聲音迸自齒縫﹕
“我們……已有了孩子……才三個月大小的孩子……伏波慘死之後……我悲傷過度﹐痛
不欲生……孩子……也流產了……你……展若塵……你毀滅了我們的幸福、遠景……糟蹋了
我們美滿可期的未來……我……我死也不會饒恕你﹗”
展若塵感唱的搖搖頭﹐道﹕
“我當初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牽連﹐但是﹐我被迫得非如此施為不可﹐我實在沒有選擇
余地﹗”
少女臉色在青白中透著激動的紫紅一抹﹐她哆味著道﹕
“展若塵……你雙手染血﹐殺人如草……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殘酷兇邪的豺狼……
我這一生﹐早已心死如灰﹐萬念俱寂……唯一在我魂魄中燃燒﹐精神上煎熬的一件事﹐就是
殺你替他們報仇﹐如何剜了你的心肝至我夫兒墓前祭慰他們……展若塵﹐我要不顧一切﹐不
惜一切的來達成我這今生最後的願望……”
人的仇恨如此根深蒂固﹐沸騰在血液﹐凝結於肺腑間了﹐便會無形的透露著那種舍身的
執著與奉獻的瘋狂﹐那是剛烈的﹐凜然的﹐不懼的﹐有若信仰上的狂熱﹐從這人的思想本質
上﹐便不會有任何猶豫遲疑的了。
展若塵看得出﹐這位被仇恨嚙嚼中的少女﹐便正是如此﹗
潤潤嘴唇﹐他道﹕
“殺戮本就是一樁悲慘的事﹐殺戮的過程及後果大其可嘆﹐但在許多情形下﹐卻只有以
殺戮的手段來達到慈悲的目的--姑娘﹐你的怨恨﹐我很諒解﹐不過﹐你曾否想過盧伏波遭
到不幸的原因﹖”
少女淒哀卻冷硬的道﹕
“這要看你是用哪種種事來污蔑他了﹐展若塵﹗”
展若塵平靜的道﹕
“我要告訴你的﹐只是唯一的一個事實﹐沒有編造﹐沒有虛假﹐沒有渲染﹐只是一個事
實﹗”
少女悲切的道﹕
“我會等你說完﹐等你為自己的狠毒行為申辯﹗”
展若塵緩緩的﹐微帶蒼啞的道﹕
“十六個月前﹐我記得那是個月圓的晚上﹐我由‘杏村’徒步﹐到清水溝去辦件事﹐半
途中經過‘盧家莊’﹐通向莊口的道路上忽然狂奔出一個人來﹐月光下﹐那是個滿臉鮮血﹐
粗實憨厚的小伙子﹐他拼命奔跑﹐後面有幾十個莊里的人在追趕﹐領頭追得最快的一個﹐就
是你的未婚夫盧伏波﹗”
少女尖銳的叫﹕
“他們追的是個賊﹐是個可惡可恥的偷雞賊﹗”
點點頭﹐展若塵道﹕
“不錯﹐那是個賊﹐請你讓我說下去--那小伙子在慌張奔逃中﹐猛的看到了我站在路
口﹐不由嚇得失去了主張﹐正想轉身往旁邊莊稼地里竄﹐已被盧伏波用他的丈二長絞飛繞於
腳﹐扯翻摔跌。”
咬咬牙﹐少女沒有出聲。
展若塵又接下去道﹕
“於是﹐盧伏波帶著莊里的人沖了上來﹐開始毆打那小伙子﹐他們摑他、踢他﹐用木棒
砸他﹐打得那小伙子滿地翻滾﹐死去活來﹐求饒聲的淒厲與咒罵聲的惡毒是個十分鮮明的對
比﹐在雙方的哀告與叱罵聲中我明白了個大概--很簡單的內情﹐挨打的是個偷雞賊﹐為了
他母親想吃雞肉而出來偷雞﹐但經驗與技巧欠佳﹐偏又偷上具有真材實料的﹐‘飛綾落虹’
盧伏波﹐結果偷雞未成﹐失風被擒﹐而看樣子﹐恐怕他不止是失風被擒而已﹐‘盧家莊’的
人顯然還想要他的命﹗”
少女唇角抽搐了幾次﹐仍未答腔。
展若塵安詳的道﹕
“雞是美食﹐雞肉滋補﹐但是﹐卻不會比人命更珍貴。偷竊的行為可恥﹐卻不至嚴重到
以死相懲﹐因此﹐我上前調解﹐並表示願意替那小伙子出錢賠償﹐沒有想到的是﹐‘盧家莊
’的人居然堅不答應﹐甚至鼓噪起來﹐盧伏波更指我和這小伙子是一路的﹐而我一再解釋﹐
他們也悍不接受﹐竟群起向我圍攻過來。”
少女突然悲憤的喊叫﹕
“你就為了這賊殺了伏波﹗”
展若塵嘆了口氣﹐道﹕
“不是這麼魯莽一我沒有法子﹐只好擊退那些村人﹐盧伏波也已看出我是江湖同源﹐可
是﹐這不僅沒有引發他‘紅花綠葉是一家’的念頭﹐反更激使他授我一試身手的想法﹐他向
我盤道﹐咄咄相逼﹐非要我和他動手不可﹔我想﹐盧伏波大概是自覺空負一身本領﹐在這荒
村陋莊里卻難以施展﹐閒膩了﹐要磨磨手腳﹐試試鋒頭﹐我卻沒有與他消遣的必要﹐所以我
再三不肯應戰﹐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向我攻擊﹐來勢猛烈﹐顯然要迫我對抗……”
少女神色晦澀淒暗﹐喃喃的道﹕
“你終於殺了他……”
展若塵道﹕
“我只是在無奈之下傷了他﹐我帶著那小伙子匆匆離開﹐但我才走出幾步﹐盧伏波竟驟
而躍起﹐從我背後以‘白綾門’中最為狠毒的致命絕招‘白綾唳血’攻擊於我一我一向有個
習慣﹐每在遭到敵人致命的攻撲時﹐也皆以毒攻毒﹐反以辣手回敬﹐因此﹐盧伏波身中七刀
﹐便鑄下這段憾事。”
頓了頓﹐他疲乏的笑笑﹕
“盧伏波太過桀騖自大﹐他以為報出他的師門名號會懾住我﹐這﹐當然不可能﹐但令我
意外的是﹐當我說出了我是何人之後﹐他竟然也毫不退讓妥協﹐他應該早就明白﹐憑‘白綾
門’那幾下子﹐是對付不了我的。”
少女窒了一下﹐陰冷的道﹕
“你說完了﹖”
展若塵道﹕
“還有一點--那個偷雞的小伙子﹐我曾跟他到他家里﹐他說的是真實話﹐確實是為了
他六十多歲的寡母才去干下這件偷竊的事﹐他們也是貧苦人家﹐買不起雞吃﹐而他們左鄰右
舍的人也曾証明﹐這小伙子本性忠厚淳樸﹐在此以前﹐從未有過偷竊的行徑……”
少女幽幽的道﹕
“偷竊不能因為孝心而獲得寬恕﹐為了懲罰宵小﹐更不該遭受殺身的報應﹐展若塵﹐你
以為你有理﹖”
展若塵溫和的道﹕
“偷竊不能因為孝心而獲得寬恕﹐但也不能因為偷竊而以死相懲﹐姑娘﹐盧伏波的身亡
﹐表面是肇始於他的懲罰宵小的行為﹐實際上乃是他個人狂妄偏頗﹐起意過份惡毒的結果﹐
造成如此下場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少女吸了口氣﹐道﹕
“現在﹐你說完了﹖”
展若塵道﹕
“說完了。”
少女用雙手十指撫壓著兩頰﹐慢慢向兩側舒展﹐似是要緩和面部肌肉的緊張﹐她沉痛的
道﹕
“你在殺害伏波的一剎間﹐我剛好得信從莊里趕到--你說的對﹐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
﹐月色很好﹐它映照著你的臉﹐你那一張冷漠、生硬、蒼白得毫無表情的臉﹐只那一瞥﹐已
經夠了﹐我把這張臉印入腦里﹐烙上心版……我用伏波的鮮血起音﹐我要毀掉生看這張臉的
人……”
展若塵輕輕的道﹕
“姑娘﹐我很遺憾不能幫你的忙﹐我認為﹐只憑你個人的力量﹐恐怕不容易完成這個心
願……”
少女堅定的道﹕
“你說的對﹐只憑我個人的力量﹐不容易完成這個心願﹐但是﹐你該明白我必須完成它
--”
低喟一聲﹐展若塵知道了﹐他的目光緩緩回巡--山坡的雜木林中﹐道路邊的草叢里﹐
有幢幢的人影﹐宛著幽靈鬼鹼般﹐悄無聲息的飄然出現。
把掛在肩上的灰色小包袱往上挪了挪﹐他心里在呼叫﹕
“大師兄﹐像這樣的情勢﹐又怪得了誰呢﹖”
兩邊圍抄過來的人﹐大約有二十余個﹐其中﹐展若塵發覺有五名是右臂上纏以白綾的人
物--“白綾門”俱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攜帶他們的武器“白綾帶”﹐並借機表明身份﹗然而
﹐這五個“白綾門”的人都不似是這批狙擊者的主力﹐他們只是迫近到一定的距離﹐便停止
不再向前。
走向少女身邊的﹐是六個氣質特異﹐舉止沉穩的人﹐少女對這六個人﹐也有著一種流露
於眉字問的親切與尊敬。
六人中﹐一個身材高大﹐臉膛朱赤的六旬老者﹐首先愛憐的過來輕輕擁抱了一下少女的
肩頭--展若塵發覺﹐這老者的面容神韻﹐竟與少女有某些相若之處﹗
第二位﹐是個五旬左右的精瘦的人物﹐面孔焦黃起皺﹐有若風干橘皮﹐兩撇鼠須﹐更襯
得他腮陷唇薄﹐只是一雙眼中﹐卻展出世故的深沉與老辣。
站在這人身邊的﹐是一付矮胖如缸的身子﹐身子上頂著一顆紅光臉面的禿頭﹐看不出他
的確實年齡﹐他的五官細小而擠迫的生長在臉孔上﹐宛如是被捏成了一堆﹐這人負著手﹐腆
著肚皮站在那里﹐有種滑稽突梯的味道。
並肩排著的二位﹐一個黑袍黑中﹐雙腕套著齊時的黑皮鑲嵌銀錐護腕﹐斜背的一柄無鞘
大砍刀閃閃生寒﹐映著他那張漆黑冷酷的寬大面孔﹐越增悍野之氣。另一個亂發蓬散﹐倒八
眉﹐扁塌的鼻子配上一付掀唇獠牙﹐面目猙獰可怖﹐他的右手執著一只長逾五尺的黃布長卷
﹐布卷上半部分較後半截粗上許多﹐像是裹著什麼。
第六位﹐也是最靠邊站著的那人﹐最令展若塵警惕--這人年紀不大﹐只在三十歲左右
﹐面龐狹長﹐呈現著淡淡的青白﹐氣質形色之間﹐是那樣的深沉而冷肅﹐雙目中不泛任何表
示內心感受的反應﹐﹐他的那雙眼﹐仿佛兩口深不見底的幽潭﹐除了陰郁的寒凜﹐就再不見
什麼了﹐他的身材適度﹐但他站在那里﹐卻能予人一座山的感覺﹐堅強﹐深厚﹐而且無以測
斷內蘊﹗
展若塵深知這類典型的人物﹐大多是在“氣”與“意”的淬勵上已達上界的強者﹐他們
能夠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收容於靈魂中﹐摒置於意識之外﹐不受形勢的影響而左右心智﹐養成
了無比專一及果斷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為﹐只有這類的人才算具有或多或
少的成就﹗
這時﹐朱赤臉膛的老者注視著展若塵﹐他的表情沉重而蕭索﹐語聲也帶著不可掩隱的晦
澀﹕
“展若塵﹐我想﹐你還不太清楚我們是誰﹐以及我們與盧伏波的關系﹖”
點點頭﹐展若塵道﹕
“尚盼有以賜教。”
老者低沉的道﹕
“我的名字叫黃渭﹐江湖上的朋友﹐都稱我‘七步追風’﹐這個女娃子--也就是盧伏
波尚未過門的寡妻--叫黃萱﹐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兒。”
“七步追風”黃渭﹐是武林中的眷宿之一﹐極負名聲﹐為人耿介﹐豪邁磊落﹐屬於白道
之流﹐他的“七連旋步掌”尤為一絕﹐甚為一般習武者所推崇﹐展若塵沒有想到﹐竟在此時
此地﹐此種形勢之下和這位前輩朝上了面﹗
黃渭一指那臉若風干橘皮般的精瘦人物道﹕
“這一位﹐‘馭雲搏鷹’盧尊強﹐是盧伏波的嫡親叔父﹐盧老弟也是魯西一地騾馬幫的
總頭領……”
展若塵對盧尊強亦有耳聞﹐但卻不算太詳盡﹐只是﹐能夠混至獨當一面的局勢﹐便必然
不會是泛泛之輩﹐他不由向盧尊強看了一眼﹐接觸到的﹐卻是盧尊強那一雙充滿憤恨的眼睛
﹗
黃渭又指著矮胖如缸的禿頭道﹕
“‘卷地龍’上官卓才老弟﹐‘長山三龍’中的第二位。”
“長山三龍”﹐乃是遼北江湖道上有名的大豪﹐也是“三龍會”的首腦人物﹐他們的人
面廣﹐手段活﹐不但在遼北一帶﹐往中上去﹐一樣兜得轉﹐其潛力之雄厚﹐亦是頭頂一塊天
的萬兒。
展若塵自是不會不知道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端詳著這位“卷地龍”上官卓才﹐上官
卓才卻笑呵呵的沖著他一毗牙。
黃渭目注著黑袍黑中﹐雙腕上套著黑皮凸錐護腕的剽悍黑臉大漢﹐聲音徐緩的道﹕
“白山黑水間的十大高手之一﹐‘黑煞神’鐵彪﹗”
展若塵暗里嘆了口氣﹐他不明白黃渭及黃萱父女是用什麼法子請到這鐵彪的﹐在關外﹐
鐵彪是出了名的“紅胡子”﹐但卻不是“搶股兒”靠著人多勢大﹐他一向獨來獨往﹐單騎陷
陣﹐雙刀闖關﹐不論是上線開扒或者豁命拼斗﹐全是一個人獨干﹐粗豪勇猛﹐是一條少見的
硬漢﹗
黃渭又引見那位手執黃布長卷﹐猙獰有如厲鬼般的掀唇獠牙人物﹕
“這一位也是來自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鬼展旗’郝大山﹐郝老弟和鐵老弟是拜
把子兄弟﹐平時卻很少湊在一起﹐這一遭﹐難得他們賞給盧尊強盧老弟面子﹐雙雙蒞臨……
”
“雙雙蒞臨﹐干什麼﹖”
展若塵不禁心中罵笑﹐濺血搏命的事﹐說起來倒好像赴宴聽戲的味道……
黃渭這時移出兩步﹐走向那年紀在這些人之中最輕的冷肅人物拱拱手﹐態度上竟十分恭
謹的道﹕
“邢少兄……”
臉色狹長淡青﹐毫無表情的這人異常平淡的道﹕
“展若塵﹐我是‘血魂’邢獨影。”
展若塵的面龐上又浮起一抹疲乏的詭笑﹐他知道﹐今天這一關﹐乃是名符其實的“鬼門
關”﹐能否過得去﹐實在沒有把握﹔對方叫名喚姓的人物﹐一個比一個來得強硬﹐一個比一
個來得難纏﹐前面五人﹐業已相當辣手﹐再加上這個“血魂”邢獨影﹐他遭受的壓力就沉重
到使他難以負荷了﹔現在﹐他已明白為什麼在甫始看到邢獨影的時候﹐就有一種警惕的反應
--
邢獨影出身昆侖一派﹐卻在藝成下山之後﹐不知為了什麼又投到西陲邪派宗師“無極童
子”焦二淳門下﹐他以昆侖的正宗心法﹐糅合了“無極童子”焦二淳詭異而獨特的武功﹐便
具就了一身別出一格、千變萬化的本領﹔相傳他最好尋訪有名的高手挑戰﹐而每次挑戰的結
果﹐他的對手除了俯首稱臣之外﹐一條性命也同時獻出﹐自江湖上有了“血魂”這誇人物後
﹐還沒有聽說過有誰挫敗過他﹐展若塵卻猜不透﹐“血魂”邢獨影出現在此﹐不知是受了黃
渭的請托呢﹖抑或又是他的一慣作風﹐來向自己挑戰比試﹖黃渭又稍稍提高了聲音道﹕
“那邊的五位﹐是‘白綾門’盧伏波的五位師兄弟﹐‘白綾門’的掌門人因病臥榻﹔不
克親臨﹐這五位﹐便是奉‘白綾門’掌門余尚武差遣而來﹐也是為他們的同門聊盡一番心意
……”
嘆息了一聲﹐他又道﹕
“另外的十九個後生﹐皆是我的徒弟﹐他們也不自量力﹐想來瞻仰一下你的風采﹐領教
一番你的高招……”
展若塵明白﹐黃渭之所以有別常情﹐在這種不可並立的情勢下竟先心平氣和的為他--
介紹所為客人﹐其目的只是要憑借這些助拳者的值赫聲威來造成他心理上的威脅﹐從而挫折
他的銳氣﹐他不得不益加謹慎防范﹐因為﹐挫折他的銳氣雖也未必﹐但至少他精神上的負擔
卻真個沉重了……
潤濕微覺干燥的嘴唇﹐展若塵平靜的道﹕
“黃前輩﹐你的打算﹐也和令媛一樣吧﹖”
黃渭苦笑道﹕
“我勢必如此﹐展若塵﹐你並沒有留給我們圜轉的後路﹗”
展若塵徐徐的道﹕
“其中因果﹐我想前輩業已了然--”
點點頭﹐黃渭道﹕
“不錯﹐我那准女媚慘死的原因﹐我已知道﹐你說的也是真話﹐尚無斷章取義﹐是非顛
倒之處。”
展若塵道﹕
“前輩這樣說﹐我很覺寬慰……”
黃渭澀澀的道﹕
“但是﹐我們今天不是和你辯曲直﹐爭道理來的﹐展若塵﹐我們只看到一個事實﹐那個
事實是﹐盧伏波死了﹐是被你殺死的﹐至於他為何被殺﹐我們不願再行探究。更不願再作評
斷﹐我們要做的﹐只是替他報仇﹗”
展若塵靜靜的道﹕
“這就是說﹐各位完全不論是非﹐單憑親疏之情來以牙還牙了﹖”
黃渭竟毫不遲疑的道﹕
“就是如此﹗”
深陷的雙目中有一抹悲哀的神色閃動﹐展若塵道。
“前輩在武林中德藝俱尊﹐聲名不惡﹐卻未料到也是這樣感情用事﹐偏袒護短﹐人心人
性﹐果是難以公正無私的……”
黃渭有些微微不安﹐他沉沉的道﹕
“展若塵﹐不要忘記死在你刀下的人乃是我未來的女婿﹐被你毀掉終生幸福的人乃是我
唯一的女兒﹐我也是人﹐有人的弱點﹐我不能忍受這樣痛苦的現實﹐而不空口在道理上為是
非曲直的辯論求解脫……”
展若塵沙啞的道﹕
“前輩既然心意已決﹐看來這場流血豁命的爭斗是難以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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