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口蜜、腹劍、行同獸】
微弱暈黯的燈光爆開一個小小的蕊,極輕極輕的一響,映在牆座上的影子也怪
誕的晃動了一下,然而,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依在那裡的戰飛羽,雙眼半開半合,他的臉容上是一片瘀青血污,因而也看不
出他掩隱在瘀青血污下的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非常靜,靜得像連空氣也凍住了。
方木凳上,祝義全的呼吸聲業已變得有些粗重了,他雖是盤膝坐在那裡,但顯
然仍能獲得較成熟的慈息,這也是一門不易學得精到的習慣。
在幽朦的光線中望去,這位「獨臂煞君」既便是陷入睡夢之中了,卻依然顯露
著猙獰狠暴的形態,那副尊範,在他閉眼的時候,也一樣兇惡可怕。
媚媚俯臥在舖上,沒有任何動靜,她不再要水,不再說話,甚至連蠕移一下也
沒有——若非她的背部仍在隨著呼吸輕動,便會令人懷疑這女中英雄是生是死了,
此刻,她仿佛已暈迷過去。
只有梁宏川,他背著手,不時有些煩躁的輕輕踞著腳用腳尖敲拍地面,像是他
心裡有什麼不安或正在思考著某項重大難題一般。
荒僻野在,沒有更鼓報時,但戰飛羽卻可以穩約估計出,現在的時辰已該交三
更尾四更初了,距著天亮,就近啦他深切明白,要想活命,便只有在今夜,在天亮
之前想法子,一待明了天,再要說脫困全身,就難上加難,幾近絕望了。
眼前,他最擔心的人是「獨臂煞君」祝義全,若在平常雙方條件相等的情況下
,戰飛羽有把握可以將祝義全擺平,但如今,優劣之勢這般懸殊,根本便不能談了
,如在眼前迫使祝義全出手,戰飛羽知道,自己是斷無勝理的。
祝義全的威脅固不待言,更令戰飛羽苦惱的是他身上的傷——每一處傷勢都極
重,而且沒有收口,僅僅暫時阻止了流血而已,他目前體力異常衰弱,所能發揮的
力量不及往昔十之一二,他更怕行動時便會撕裂了傷口,那種痛苦他自信可以忍受
,受不住的卻是傷口撕裂後所帶來的余患——破裂的舊創,往往止不住流血,而再
要令傷處癒合,就更需大費周章了。
另外,身上的這些束縛又該怎麼解脫?捆著他的全是又細又韌的牛皮索與絞合
成股的銅絲,非但全都勒在關節血脈之上,還深深陷入肉中,又緊又密,若非有力
的協助,他自己是掙不斷的,如今,他連提氣運功的勁道也沒有了。
戰飛羽的心中十分焦的,但是,表面上卻僵木冷麻,絲毫不顯露他內在的憂急
不寧,他只是斜依在牆角,連臉上一根肉的也不抽動一下。
打了個哈欠,梁宏川像是十分疲倦的坐了下來,他坐下的位置,是在戰飛羽與
祝義全的中間,分距雙方大約都有三尺左右的遠近。
方木凳上,祝義全的眼睛微微蠕動,片刻後,低沉的鼻聲又起。
背對祝義全的梁宏川恍同未覺,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戰飛羽寂然有如入禪。
房間裡沒有其他聲息,——門那頭的八個漢子,奇怪睡覺也不打鼾的。
忽然,梁宏川開口說話了:「喂,姓戰的,以你這種一向橫行八方的人物來說
,身處此境,又想到那死亡的滋味,不知可有什麼感觸沒有?」
戰飛羽不做聲。
梁宏川嘴裡「噴」「噴」連響:「其實呀,你當然也會感到大窩囊,以你的名
頭,你的身份,你那神手其技的本事,卻落到我們手中,非但弄了個狼狽不堪,更
且命在旦夕,我替你想想,也覺得不甘心哩!」
戰飛羽目光凝定不動,但右頰的肌肉卻抽搐起來。
低沉的一笑,梁宏川道:「姓戰的,我告訴你一件事,想你必定樂意知道——
你曉不曉得為什麼『大紅雲,凌剛要把我抓往他那個主兒那裡?」
戰飛羽只吐出一個字:「錢。」
眸中的神色帶著嘲弄,梁宏川道:「這只是凌剛的目的,你可知道出錢的主兒
為什麼要買我?」
戰飛羽木然開口道:「你是個壞種!」
面不改色的笑笑,梁宏川悠閒自在的道:「實說了吧,買我的那個主兒乃是李
家堡的老堡主,嘿嘿,這老狗頭之所以出銀子找『代執役』買我去的原因,是因為
他的寶貝獨生兒子在年前也被我抓走了,當然,是有人雇我抓走他的兒子,那老狗
頭一腔怨恨自便出在我的身上,他要以牙還牙,便請了凌剛來對付,只要把我一送
到李家堡,我的命運便和待宰的豬羊沒有兩樣了……」
敵敵唇,他又慢吞吞的道:「幸虧我是吉星高照,命不該絕,就在那山神廟裡
遇見了你這善心人,一旦凌剛叫出了你的名號,我便知道自己不僅可以活命,更有
橫財可發了,很少人曉得你的頭上也有一筆賞額懸著,但我卻知道,我告訴自己,
只要謹慎行事,便極可能達成目的,當時,唯一令我擔心的是——你有多久沒見過
我大師兄馮子欽了,如果你有三年以上沒與他晤面,便是我的萬幸,如你最近遇見
這他,也說不定他不會告訴你我的事,在老馮而言,他覺得這是家丑呢,但我希望
你最好沒碰上他……嗯,結果十分美滿,全如了我的願,你有四年之久未同馮子欽
聚晤了,你更毫不知曉我的事,那一剎間,我已覺得滿袋的財寶業已裝穩啦!」
戰飛羽嘴唇微張,像是無聲的歎了口氣。
梁宏川笑瞇瞇的道:「你的心地不壞,又重感情,但這卻也是你的弱點,走江
湖嘛,尤其是黑道上闖的人,最好把天良抹煞,心腸練硬,否則,就要吃虧啦……
」
戰飛羽的眼皮下垂了一點。
搓搓手,梁宏川往後移坐了一尺——他的動作自然而輕快,加上口中哧哧在笑
,所以沒有注意或察覺他的這個細微移動。
戰飛羽腦中思潮起伏,越想越氣……梁宏川又笑呵呵的道:「你救了我,我很
領情,幸而半途上殺出了你這個程咬金來,要不,一旦叫凌剛那野種把我送到了李
家堡,我也包管吃不了兜著走,連肉帶骨全會叫他們磨碎,不過呢,你救我,我領
情是一回事,黃澄澄的金子又是一回事,你頭上有賞格,我便顧不得領情了,那區
區恩惠,又怎比得上金元寶來得有誘惑?」
喉結顫動了一下,戰飛羽低啞的道:「在我沒有斷氣之前,梁宏川,你便要隨
時記得提防你自己的性命,我告訴你,我的出手是非常快,而且又非常準確的!」
梁宏川點頭道:「放心,我忘不了,但我也相信你對我無可奈何,戰飛羽,我
已在絕對的劣勢下勝了你一場,如今我佔著的卻是絕對的優勢,所以,你想扳回這
一局,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戰飛羽緩緩的道:「上天如肯幫助你這等邪物,則人世問便將公理蕩然!」
梁宏川咬牙一笑道:「我有我的為人行事準則,所以,我也另有一個上天,你
唬不住我,姓戰的,你不行,你那所謂的上天也一樣管不著我這一段!」
現在,戰飛羽方才深刻感受到梁宏川的邪惡、毒辣、狠毒與冷血,他的歹毒不
浮於面,他的容貌看上去甚至是善良的,而他又隨和,又平凡,又能屈能伸,能卑
顏奴膝,但是,他卻壞到骨髓之內,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每一根筋絡、
每一條脈息都是邪惡又狠毒的,他連靈魂都腐蝕了……梁宏川笑嘻嘻的道:「你恨
我,我知道,所以,我只能延伸你的怨恨到明天下午,抵達目的地之後,不管死罪
活刑,我都會盡早請他們給你一個一了百了。」
戰飛羽沉重的搖頭:「我不恨你。」
微微一怔,梁宏川道:「你不恨我?」
戰飛羽道:「不錯。」
嘿嘿笑了,梁宏川道:「姓戰的,你果真指望我相信麼?
你不恨我,可再怎麼說,你不會喜歡我乃是可以斷言的——其實你恨與不恨,
對你的結局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戰飛羽幽冷的道:「我不恨你——梁宏川,只因為你已不配我恨,如果我能夠
報復你的時候,那也不是報復,那只是像捏死一個蟲,撣去衣衫上的一抹灰痕般,
自然而又本然的事,你懂不懂這樣的感覺?」
梁宏川不在乎的道:「懂與不懂全沒關係,我能夠在你身上撈一票而不管你是
誰,這就是我目前全部的希望與最高的境界了,嘿嘿……」
戰飛羽低聲道:「等你撈到了才算你贏了。」
梁宏川道:「我從來不懷疑我的理想與計劃,很久以前,我打算要做的,便大
都能做到,天底下,盡有些傻子會幫我達成目的。」
戰飛羽咬咬牙道:「梁宏川,你已惡毒到了極處,你的壞,壞進了你最原始的
根本,我實在無法形容你是怎麼樣的一個畜生、禽、妖孽——」
怒叱一聲,梁宏川身形猝然暴起,但是,令人驚愕的怪事發生了,他並不撲向
前面的戰飛羽,卻猛往後側挫出,左手倏揮,不足兩尺的近距離中,坐在方木凳上
的祝義全已驀地怪號出聲,連人帶凳橫摔地下!
一瞬間極快的突變中,祝義全的肩頭已經深深插進了一根長針——那是一根八
寸長,細若米粒,卻通體泛著烏藍暗光的毒針!
現在,這根毒針便正顫巍巍的在祝義全肩頭上抖動。
祝義全的表情最先的剎那裡是茫然的,驚怔的,但立即又變得憤怒與狂暴起來
,然而,在憤怒與狂暴中,更攙雜了莫名的痛苦與恐懼!
他的面孔立即歪曲,雙眼血紅,怨毒已極的投注向梁宏川的臉上,滿口的牙挫
得咯咯響,這位「獨臂煞君」瀝血摧肝般屏著氣道:「你——梁宏川……竟是你向
我……下這毒手!」
閒閒散散的站在五尺開外,梁宏川但然頷首:「不錯,正是我,姓祝的,完完
全全是我。」
祝義全狂叫著:「天剎的奴才,你這昧心背義的野種梁宏川笑哧哧的道:「算
嘍,少來這一套,姓祝的,你他娘黑吃黑吃到我頭上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梁宏
川是幹啥的?就這麼容易叫人騎到頭頂撒尿呀?我明明說好分兩成賞額,你卻硬要
吃我一成,你是仗著本事比我強,肯定我打不過你,但是你卻忘了,本事好並非絕
對的致勝條件,要腦筋靈活才更管用,其實哪,你心裡說不定連那一成也不想分給
我,而我呢?也同樣有這獨吞的念頭,我打你不贏,便只好動動心思坑你了,姓祝
的,你想謀財害命,我卻也是素喜這個調調,可惜我們彼此要謀的『財』是同一筆
財,害的命乃是對方的命,你固容不下我,我可也容不下你啦。」
臉部的肌肉抽緊,嘴唇扁咧,這就須臾,祝義全的面色已泛了烏,他形容獰厲
可怖,掙扎著起來,一邊切齒大罵:「梁……宏川……好毒的……兔崽子,……你
是個……雷劈電打的狗畜生!……我看……你狠……能狠到……什麼地步!」
夷然不懼的站在那裡,梁宏川笑吟吟的道:「別嚷喝了,我的祝大哥,我狠不
到什麼地步,但卻要比你狠得徹底一點,誰叫你先前放過我的來著?你放得過我,
我卻沒這麼大的度量放過你,祝大哥,如說人真有下一輩子,你可千萬記得,要毒
就毒到極處,最怕軟塌不實的瞎晃蕩,那就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了!」
往前蹌踉兩步,祝義全的嘴巴裡已經流出了血沫,一張臉孔更是藍黑透紫了,
他瞪著一雙怪眼,舌頭宛似腫得噎住了喉嚨:「不……不必……下輩子,……此…
…此刻……我就……毒一遭……給……你看!」
紋絲不動的挺立著,梁宏川瞇著眼道:「祝老大,我不得不告訴你,如今深插
入你的肩肉內的這根針,叫『血魂針』,乃是用九種天下至毒的毒物毒液所淬就,
針端兩寸之處,密布細若毛孔之子洞,整根針上的一半毒性便蘊含其中,這九種奇
毒俱為寒性,平時凝附孔內,一旦入肉見血,則立即融化蒸散,慢呢,半炷香的時
刻,快呢,一盞茶的光景,便可要人的命,但不論快與慢,挨針的人都在剎那間便
因毒性的擴散而全身僵木冷麻,血流沉滯,使不出勁道來,嘿嘿,苟白眼飛刀上的
毒,比起這針上的毒性來,只算是『老黃酒』對『燒刀子』,火候差遠了……」
祝義全突然全身籟籟抖索,四肢不由自主的抽搐,他的五官完全扯歪,眼球子
上插,張大嘴巴不住吸氣,而臉上的紫藍,更已延展到頸項了。
梁宏川像在觀賞一幕趣劇般津津有味的道:「快了,祝大哥,你就快升天了,
或者在升天前的一剎會有點痛苦,但我向你保證,這痛苦很快就會過去,咬牙一忍
,便萬事皆休財……」
驀地,祝義全拼盡了全身之力,叫吼了半聲衝了過來,他的獨臂由下往上,猛
揮而出,但是,卻在揮擊出手的瞬息猝然痙攣著垂落,梁宏川面帶微笑,雙掌飛閃
,右腳翻彈,「劈啪」兩響,直將祝義全打得倒旋三步,一個仰翻跌下去。
後腦撞地的聲音是沉悶的,但卻似震在人心,祝義全喉中發出窒息般的呻吟,
立時全身便收縮蜷曲成一團,不住的發抖,不住的抽搐……點點頭,梁宏川笑道:
「這樣一來,就更快了,祝大哥,你好生上道,我不遠送啦,呵呵呵……」
戰飛羽一直注視著這幕慘劇的發展,現在,他知道,已經快到結束的時刻了,
在這幕慘劇中飾演主角的人物,竟是那一直以丑角姿態出現的梁宏川!
轉回身來,梁宏川齜著牙道:「戰飛羽,我生平最崇仰哪兩句話你可知道,呵
呵,就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兩句,我的量可大啦,一直扮龜孫裝奴才
低三下四忍到現在,為的麼,就是給他這一傢伙,瞧瞧,這不成啦?」
戰飛羽冷漠的道:「我十分樂於見到你們這一丘之貉的自相殘殺。」
梁宏川笑了起來:「這是一種,哦,攻擊性的自衛,也算是,哦,適者生存的
法則吧。」
戰飛羽吁了口氣,道:「梁宏川,難怪你武功不高,卻也能吃這碗飯。」
沾沾自喜的搓著手,梁宏川道:「我也有我的長處,可是?」
戰飛羽暗啞的道:「不錯,你的長處是你混滅了人性。」
不以為忤的笑笑,梁宏川道:「要活下去,而且活得舒服,便非這樣不可,戰
飛羽,你能學到我的一半,今天你就不會被捆在這裡睜著眼等死了!」
戰飛羽低弱的道:「我寧肯死,也不願沾你的邊!」
梁宏川陰陰的一笑道:「你會如願的,朋友。」
回頭望了望扭曲在地下的祝義全,梁宏川聳了聳肩,——這時,祝義全像只死
蝦般弓在那裡,早已僵硬不動了。
梁宏川的視線又落在通舖這邊的媚媚身上,媚媚依;日毫無動靜,梁宏川似是
遲疑了一下,自言自語的道:「真懶得麻煩了,讓她自行挺屍吧……」
戰飛羽提著氣道:「現在,你真可以獨吞賞金了。」
梁宏川皺皺眉,道:「現在我真可以獨吞賞金了?戰飛羽,你大小看我了,從
策劃這件事情開始,我就沒有打算讓任何人來分我的彩頭,這不是全合我的心意麼
?」
戰飛羽譏俏的道:「通舖上,那頭還有八個,這邊尚有一位,你捨得分給他們
?」
狡笑著,梁宏川道:「你這是個最下等的激將法,最幼稚的離間計,那邊八個
是我自己手下的小角色,根本沒有傷害他們的價值,他們也分不了我的花紅,至於
媚媚,我不必動手,她亦熬不過今晚,若是天亮她尚未死,簡單得很,光是熬也熬
死她了!」
戰飛羽低沉的道:「果然精打細算,梁宏川,下一步,你又準備做什麼?」
梁宏川一笑道:「下一步麼?等待而已!」
深深呼吸了幾次,戰飛羽失望了——他並不感覺比先時更有體力,相反的,因
為這一陣子說多了話,更有些虛軟與孱弱了,週身的傷口都在火炙般劇痛……梁宏
川扶起了那張傾倒的方木凳,自己大馬金刀的坐上,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要想出
歪點子,因為你毫無機會,戰飛羽,我不同於祝義全,我不打盹,而且,我也不相
信任何人,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重要的是,為了我自身的利害,我狠得下心。」
戰飛羽舐舐嘴唇,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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