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在﹐他又坐在他常來的這個地方。
這是一家小小的酒樓﹐陳設很簡樸﹐風味很浮厚。如同任何一家小鎮集上的酒
樓相似﹐若說這裡有什麼特殊的佳處﹐便是那份潔淨﹐尤其是在敖楚戈的感覺中﹐
更有股子親切的慰貼與熟捻的安詳感。
離著正午尚有段時間﹐不是酒樓上座的時刻﹐所以。這─陣子清靜得很。敖楚
戈也喜歡這份清靜。他有喝早酒的習慣﹐他認為這是─種享受。
天氣有點兒悶燥﹐春末夏初的季節、往往都是這樣子的。
敖楚戈仍坐在他的老位子──一付靠窗的座頭﹐桌上一壺花彫﹐幾碟小菜﹐他
自斟自飲﹐頗得其樂﹐偶爾閒眺樓下街市風光﹐遠望鎮郊峰巒煙籠﹐那種韻味﹐便
不出塵也有幾分出塵的蕭逸了。
一雙臂兒粗細﹐三尺半長黝黑色的純鋼棒子便斜倚桌邊。
棒端上大約是把手的位置﹐中間有著一條極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兩側的握把分
別纏繞著五寸寬的麻索﹐看不出麻索原來是什麼的顏色﹐因為這段用以手握的麻索
早被汗漬油污浸染成灰黑的了。而另個斗大的黑布包便放在桌上﹐布包撐得圓圓的
﹐卻平扁﹐裡面似乎是裝著圈環一類的東西。
在敖楚戈坐著的椅背上﹐搭著一雙齊肘長的黑皮護臂﹐這雙黑皮護臂不須他套
上﹐光看看他那一身棗紅襯袍外罩著的至漆黑皮襟褂吧!便也可以想像到他─旦套
上這付護臂時﹐該是如何一種野悍的模樣了。
他的年紀大約是三十二、三﹐也可能有三十四、五歲﹐古銅色的肌膚﹐身體結
實﹐滿頭黑髮束起來﹐用一根黑絲帶齊額勒住﹐顯得他的額角更寬闊﹐鼻準也更挺
拔了﹔他的眼睛微呈細長﹐眼中神韻柔和而善良﹐尤其是他的嘴﹐端正適度﹐總是
露著那麼一抹坦誠的﹐爽朗的親切的笑容來。
舒舒適適的﹐他又喝了一口澄黃的酒﹐輕輕「晤」了一聲﹐砸舌品味﹐不覺連
連點頭﹐再舉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這時﹐一陣樓梯聲響─個店夥計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垂手哈腰、細聲細氣地
道﹕「敖爺﹐有人找你老哩……」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是哪一位?」店夥計朝梯
口一指﹐笑得有點邪﹕「嘮﹐那一位──大姑娘。」
敖楚戈隨著店夥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喝﹗站在梯口下
﹐只露出上半身的﹐果然是位美極了的少女﹐那女孩子看上去約莫是二十出頭的年
紀﹐真是芙蓉如面﹐秋水為神的﹐非但美﹐更有股子難以言喻的高貴雍容﹐凜然不
可侵犯的氣質。她站在那兒﹐艷光逼人﹐香色無邊﹐別說全站起來﹐僅只出現那半
截身段兒﹐業已能叫入神授魂與了﹐好美﹗嚥了口唾液﹐敖楚戈喃喃地道﹕「真是
一朵絕美的鮮花﹐乖乖﹐天下竟有這樣標緻姐兒﹗」
店夥計巴結著道﹕「可要請這位姑娘過來?敖爺﹐她可是一進門就打聽著你老
呢﹗」
連忙站起﹐敖楚戈道﹕「老侯呀﹗你還等什麼?」叫老侯的店夥計一疊聲地答
應著﹐走向梯口﹐脅肩謅笑地道﹕「大姑娘﹐呢﹐那邊那位就是你要找的敖爺。請
﹐請移玉挪步吧……」微微點頭﹐少女走了上來﹐婀娜多姿地行向敖楚戈桌前﹐就
這幾步路﹐已越發令敖楚戈讚賞有加﹔瞧瞧﹐人家那走路的風韻﹐那樣完全自然的
款擺﹐多麼優美高雅﹐體態輕盈得就似柳搖荷擺﹐迷人透了。
少女的膚色凝白如脂﹐彷彿吹彈得破。他穿著一襲水綠衣裙﹐這一襯托﹐就好
似一大團碧翠中間嵌含著一塊玲瓏剔透的白玉﹐那等的明瑩嬌美法﹐恨不得教人一
口吞下肚去才受得。
是誰說的來著?「水是眼波橫」。少女的眸子水盈盈﹐幽怯怯地凝視著敖楚戈
﹐剎時間﹐敖楚戈覺得喉嚨乾燥﹐呼吸急促。
他奇怪﹔他自己怎麼會居然變得有些侷促了?柔柔地﹐脆脆地﹐少女先開了口
﹕「這位﹐想是敖楚戈壯士了?」咧嘴一笑──敖楚戈又突然驚覺﹐這樣笑未免帶
著幾分憨氣﹐他盡情做得泰然自若地笑﹐說道﹕「不錯﹐我是敖楚戈。」
少女盈盈下拜﹐細著聲道﹕「李映霞拜見敖壯士……」身子一動﹐香風隱隱﹐
敖楚戈用力吸了口氣﹐哦﹗這種淡雅的芬芳﹐是掛花味滲合著處子肌膚上原本具有
的香味。
閃開一步﹐敖楚戈忙笑著虛扶一下﹕「請快起來﹐請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
要折我的陽壽麼?」
李映霞跪在地上﹐仰起面龐﹐淒倫地道﹕「敖壯士﹐久仰壯士聲威﹐素欽壯士
豪義﹐不揣
冒昧﹐特來叩見﹐尚乞壯士有以助我﹐莫以、陌路初識而見棄……」
敖楚戈舔舔唇道﹕「不管有什麼事﹐你先站起來說話﹐行不?
在這公眾出入之所﹐你這麼一擺弄﹐事態不嚴重的也嚴重了﹐請快起來﹐請快
起來……」
深深一拜﹐李映霞站起身來﹐垂首立於一邊﹐眉鎖目哀﹐好像有著什麼很深沉
的憂慮一樣。
敖楚戈眼角一梢﹐知道樓上沒有其他的人﹐就連店夥計老侯也早知趣地躲開了
。於是﹐他拉了一張椅子﹐伸伸手道﹕「來﹐請坐﹔什麼話坐下再談。」
李映霞謝了一聲﹐輕輕坐下﹐卻依然含顰帶愁﹐一副悒鬱之色。
望著對方﹐敖楚戈溫柔地道﹕「剛才﹐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李映霞低緩地道﹕「我姓李﹐叫李映霞。十八子李﹐映照的映﹐晚霞的霞。
」
點點頭﹐敖楚戈在嘴裡念了幾遍﹐笑道﹕「不錯﹐名字取得有詩意﹐很美﹐就
和你的人一樣的美。」
李映霞臉色微酡地道﹕「敖壯士過獎了。」
輕咳一聲﹐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來找我﹐可有什麼事?」
李映霞羞怯不安地道﹕「敖壯士……」
擺擺手﹐敖楚戈道﹕「不用客氣﹐你叫我名字也行﹐稱我姓敖的也沒關係﹔我
可不是什麼『壯士』﹗我十足的是江湖混混─個﹐而且還是混的邪門外道﹐你這麼
正經地抬舉我﹐反叫我汗顏了。」
李映霞妮然道﹕「敖壯士太謙虛﹐我怎能如此無禮?」。
喝了口酒。敖楚戈道﹕「好吧!現在告訴我﹐你找我有何指教?」
猶豫了─下﹐李映霞猶似是極難啟齒﹐終於又鼓起勇氣道﹕「敖壯士﹐有件事
﹐我想請你幫忙……」「哦」了─聲﹐敖楚戈道﹕「說說看﹐是什麼事?只要我能
盡得上力﹐一定會替你效勞就是了。」
李映霞頓時驚喜過望地道﹕「真的?敖壯士﹐你真得肯幫助我?」
笑笑﹐敖楚戈道﹕「你先別興奮﹐李姑娘﹐這也要看是什麼事而定。我只是個
凡夫俗子﹐不是大羅金仙﹐如果你要我替你摘天上的星星﹐舀盡黃河的流水﹐我可
沒有這個本事。」
李映霞又紅了臉道﹕「敖壯士放心﹐我當然不會要求敖壯士你做這種做不到的
事。」
敖楚戈道﹕「那麼﹐你說吧﹗」
咬著唇兒沉默了片刻﹐李映霞似在考慮著該如何措詞﹐她注視著敖楚戈──以
她全部的心神透過瞳眸注視著敖楚戈﹐然後﹐她幽幽地道﹕「敖壯士﹐我想請求你
﹐幫我救出我那陷身虎穴的父親﹗」
敖楚戈微微一怔﹐道﹕「你的父親叫什麼人擄去了?抑是被關在衙門大牢裡?
」
李映霞低低地道﹔「是被人擄去了……」
敖楚戈道﹕「也是江湖中人所為麼?」
李映霞頷首道﹕「是的﹐也是江湖中人所為。」
敖楚戈平靜地問﹕「是哪個碼頭﹐或是哪個幫派干的?」
又咬咬唇﹐李映霞聲如蚊納﹕「『八莫礁』的『十─邪』……」立時皺起眉頭
﹐敖楚戈嚴肅地道﹕「『十一邪』是道上出了名的十─個兇人﹐個個武功精奇詭異
﹐人人心性古怪暴慶﹐平時一向獨來獨往﹐除了只聽─個人的話以外﹐連六親也不
認。
你老爹誰不好去招惹﹐偏偏兜上了這十一個兇神﹗」
李映霞憂傷地道﹕「不是我爹去招惹他們﹐敖壯士﹐是他們率先來找我爹……
」敖楚戈道﹕「你爹與他們結過怨麼?」李映霞低下頭去﹐苦澀地道﹕「這個……
我不太清楚……」
敖楚戈微微﹔笑道﹕「如此說來﹐你爹該也是我們道上的人了?」…十分勉強
﹐李映霞點點頭。
敖楚戈又啜了一口酒﹐道﹕「你真不曉得你爹與『十─邪』結過什麼仇?」吸
了口氣﹐李映霞吶吶地道﹕「我﹐我真不曉得……」端詳了李映霞一會﹐敖楚戈微
笑道﹕「令尊的名號尚請見示。」
李映霞苦笑道﹕「敖壯士﹐我以為你只要答應幫我的忙就行了﹐其他的事﹐是
否……是否可以暫緩詢問?」
敖楚戈溫和地道﹕「李姑娘﹐你可以不知道令尊為什麼會和『八莫礁』的『十
一邪』結怨﹐我想﹐你該不至於連令尊的名號也都遺忘了吧?」
李映霞的面龐上湧起一片朱赤﹐有如白玉上抹染丹霞印痕﹐她尷尬又囁嚅地道
﹕「敖壯士﹐對不起﹐但﹐但是我可以付給你一筆酬勞。」
敖楚戈道﹕「酬勞?」
急忙點頭﹐李映霞道﹕「是的﹐很大的一筆酬勞﹐我相信─定會令你滿意……
」往椅背上一靠﹐敖楚戈輕鬆地道﹕「大概有多少數目?」李映霞悄聲道﹕「黃金
一千兩。」
敖楚戈眉梢子─揚﹐道﹕「李姑娘﹐你也在江湖上跑過幾天麼?」
怔了怔﹐李映霞疑惑地道﹕「跟著家父見識過一段日子﹐但﹐這與我們所談的
事有什麼關係?」
敖楚戈安詳地道﹕「如果你也在道上混了些時﹐你就應該知道『八莫礁』『十
一邪』的難惹難纏﹐到他們那裡去劫牢救人﹐等於掃他們的顏面﹐有心與他們架樑
﹐而非常自然的﹐他們就會傾全力報復﹐極可能當堂便有流血奪命的場面發生。哪
個去救你爹的人﹐你已預定了是我﹐因此去拚命的也就是我。而我﹐這條命雖說賤
﹐但一千兩金子卻也未免賤得離譜太甚了。」
李映霞急道﹕「我可以再增加酬金……」瞇著眼﹐敖楚戈道﹕「有意思了﹐你
打算增加多少?」
遲疑了一下﹐李映霞道﹕「敖壯士﹐再增加五百兩夠不夠?」
敖楚戈道﹕「不夠﹗」
李映霞垂下目光﹐委屈地道﹕「金錢並不是促成你助人的唯一條件﹐敖壯士﹐
重要的還是那顆任俠尚義的心。」
敖楚戈道﹕「說得不錯﹐李姑娘﹐問題是──你值不值得我有這顆『任俠尚義
』的心?」李映霞迷憫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敖壯士。」
拿起筷子夾了塊凍牛筋在嘴裡咀嚼著﹐等口中的東西嚥下了﹐敖楚戈才似笑非
笑地道﹕「搏命的事﹔也是最艱難的事﹐對不?」
李映霞承認﹕「我知道。」
敖楚戈又道﹕「我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點點頭﹐李映霞道﹕
「是的。」
啜了口酒﹐敖楚戈道﹕「所以﹐我為了你的事﹐若是舉手之勞﹐看在你的─番
孝思又加上美艷動人的份上﹐我可以無條件幫忙。但是。和『十一邪』結怨﹐乃是
自尋煩惱的開端、一個弄不好﹐很可能連老命也賠上﹐這﹐就不便光憑陌路相逢的
一點好感﹐就冒然允諾了……」
李映霞急道﹕「我出你代價……」
搖搖頭﹐敖楚戈道﹕「生命是無價的。李姑娘﹐我對這人間世上仍有留戀﹐好
死﹐總不如賴活著。並沒有人擄去我的老爹﹐我無須如此地看不開。」
李映霞激動地道﹕「你害怕『十一邪』?你不敢招惹他們?」
露齒一笑﹐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使用的這種『激將法』業已相當的古老了
。」
李映霞悲切地道﹕「求你﹐敖壯士……」敖楚戈道﹕「我們並無深交﹐你的價
錢出得又低﹐老實說﹐我不划算﹐而我敖楚戈從來不做不划算的事。」
一咬牙﹐李映霞道﹕「我出你兩千兩黃金的代價﹐敖壯士﹐想想看﹐兩千兩黃
金﹗」
吁了口氣﹐敖楚戈道﹕「若是請我去收拾─個市井無賴﹐或是到縣衙的破牢救
出令尊﹐二千兩黃金儘夠了﹐甚至用不了這許多。但叫我到『八莫礁』『十一邪』
的老窩裡去挖人﹐這二千兩金子只能算是塞牙縫的差不多。」
李映霞痛苦地道﹕「敖壯士﹐請同情我﹐我﹐我眼前只出得起這些代價。」
敖楚戈淡淡地道﹕「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李映霞哀傷地道﹕「敖壯士﹐你就不可憐一個孤苦無助的弱女?」.敖楚戈一
笑道﹕「那也要看這個所謂的『弱女』是否值得可憐?」李映霞嚥聲道﹕「敖壯士
﹐我懇求你……」敖楚戈目光遠眺著窗外的景色﹐道﹕「我是愛莫能助﹐李姑娘。
」
站了起來﹐李映霞楚楚可憐地道﹕「敖壯士﹐請看在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要救
回她那相依為命的老父份上﹐請看在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心的份上﹐幫幫我這一次。
」
敖楚戈平和地道﹕「天下之大﹐能人異士甚多﹐我姓敖的算是哪棵蔥?你又何
必非來求我不可?李姑娘﹐請你另找高明﹐我也可以替你推薦……」
李映霞慼然道﹕「敖壯士﹐在我來求你之前﹐我已經奔走過很多次了。不錯﹐
武林中足以與『十一邪』抗衡的高手不是沒有。但他們卻不肯幫助我。我也求過他
們好些人﹐他們不是推托﹐敷衍﹐就是根本不見我。最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
﹕敖壯士﹐如果你也不幫助我﹐則我便再無可求可期之人……」
聳聳肩﹐敖楚戈道﹕「只怕我也要令你失望了。」
面頰的肌肉抽掂著﹐李映霞眩然欲泣地道﹕「我請求你﹐敖壯士﹐我求求你救
救我的父親﹐救救我……」
搖搖頭﹐敖楚戈自行舉壺斟酒﹕「實在是心餘力拙﹐抱歉得很。」
剎那間﹐李映霞的眼圈泛紅﹕「我再次向你下跪了﹐敖壯士……」深深喝了一
大口酒﹐敖楚戈平靜地道﹕「不必。」
「撲通」一聲﹐李映霞果真跪倒在敖楚戈面前﹕「敖壯士﹐我在這人間世上沒
有親人﹐沒有朋友﹐唯一所有的﹐就是我的父親﹔我父女倆相依為命﹐互為倚恃﹐
我們彼此間寄托著希望﹐連繫生命﹐共同為著一個不可期的未來而活下去。敖壯士
﹐你不知道﹐那才是我父女倆唯一眷戀塵俗的理由﹐我們都不捨得也不忍棄離對方
或改變眼前的環境﹐我們只求我們父女倆能夠永遠的這樣過下去……但現在﹐我爹
卻遭受到他們的迫害﹐我父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也被他們拆散。敖壯士﹐我父女團
圓的指望﹔便全在你的允諾上了……」
敖楚戈皺眉道﹕「李姑娘﹐你起來說話﹐行不?」
李映霞嗚嚥道﹕「請幫助我﹐敖壯士﹐請……」
敖楚戈為難地道﹕「不要這樣﹐李姑娘﹗」
淚如泉湧﹐李映霞啜泣著道﹕「敖壯士﹐我向你乞求……」
女人的淚﹐最能令英雄氣短﹐敖楚戈忙道﹕「你先起來﹐這樣不好看。」
李映霞泣道﹕「只要敖壯士答應幫助我﹐我向你跪拜終生﹐也是值得的……」
一口乾了杯中酒﹐敖楚戈拖椅起立﹐來回走了幾趟﹕「李姑娘﹐你怎麼知道憑
我一人之力﹐可以應付得了素以兇惡狠辣見稱的『十一邪』呢?」
仍然跪地不起﹐李映霞淚痕滿臉道﹕「我早打聽過﹐敖壯士﹐我知道你的本領
﹐更瞭解你在武林中的份量﹐只有你『毒尊』敖楚戈才能與『十一邪』對抗。請你
可憐我﹐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
嘆了口氣﹐敖楚戈喃喃地道﹕「人怕出名豬怕肥﹐這話敢情一點也不錯……」
李映霞哀聲道﹕「請你做做好事﹐敖壯士﹐請你救救我們這父女倆吧……」
敖楚戈道﹕「其實﹐我也不過是浪得虛名﹐並不似江湖傳言那樣的活靈活現…
…」
李映霞淚水漣漣地道﹕「請你救救我爹﹐敖壯士﹐除了你﹐這世上再也沒有任
何人可以幫助我了。」
敖楚戈道﹕「你看我這憨厚老實的樣子﹐豈是塊能擔當大任的材料?」
李映霞悲切地道﹕「敖壯士﹐你是江湖上有名的『毒尊』﹐又是掛了招牌是『
─笑見煞』﹐你表面上的形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敖壯士﹐請你勿再推辭
。」。
來回距幾步﹐敖楚戈頭痛地道﹕「真叫我傷腦筋﹐你!」以額碰地﹐李映霞泣
道﹕「可憐我﹐敖壯士﹐除了你之外﹐我再無可以求救之人了……」
敖楚戈驀地站定﹐神情凜然地道﹕「你真要請我幫助你救出你爹?」李映霞抽
噎著道﹕「敖壯士﹐你知道我是在全心全意地求你。」
敖楚戈定定地注視著她﹐溫和的眼神突然間轉變得冷銳無比﹐有如利刃寒芒﹐
在森森的酷厲氣息中﹐別有一種懾人的寡毒。
他的唇角仍然含笑﹐但是﹐那種笑卻要比任何猙獰殘暴的形容更為可怖﹕李映
霞整個人都僵窒住了﹐她在敖楚戈嚴峻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簌簌而顫﹐全身泛
著冰寒﹐現在﹐她深刻地了悟到﹐敖楚戈的外號﹐為什麼叫「毒尊」﹐也曉得敖楚
戈為什麼還有另一個稱號──「一笑見煞」。
緩緩地﹐敖楚戈開口道﹕「要我幫你的忙﹐可以﹐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李映霞驚然忐忑地道﹕「請說……敖壯士﹐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完全答應你
。」
敖楚戈沒有一點笑意地笑笑﹐道﹕「你先不要把話說得太滿﹐等到我告訴了你
那兩個條件之後﹐你再決定答不答應還不遲。
」
李映霞緊張地道﹕「我會盡力使你滿意……」敖楚戈平靜得有如古並不波地道
﹕「錢財﹐我不要﹐你那二千兩金子自己留著吧﹗」
李映霞急切地道﹕「敖壯土﹐你的意思是……」敖楚戈擺擺手道﹕「只要你能
依我兩個條件.我便替你去拼上─趟﹐我不要錢。」
李映霞又是迷惑又是驚異地道﹕「敖壯士﹐你的兩個條件是……」敖楚戈冷冷
地道﹕「第一﹐我要你說真話﹗」
李映霞吶吶地道﹕「說真話?」
敖楚戈道﹕「不錯﹐說真話─一一我去替人家賣命。必須要知道我為了什麼?
叫我悶著頭往葫蘆裡鑽﹐李姑娘。我卻不是這樣的楞呆貨!」
李映霞臉色蒼白地道﹕「我……我已向你解釋過其中的因果……」
敖楚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不夠﹐你根本沒講實話。譬如說﹐你爹為什麼與
『十一邪』結的仇?你爹的真名實姓等﹐連這些極重要的關鍵﹐你都隱諱不言﹐顯
見欠缺誠意。
既然你欠缺誠意﹐我憑哪一門子﹐硬要向前湊合?」
咬咬牙。李映霞道﹕「好﹗我說﹐我─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你……」背著手﹐敖
楚戈又道﹕「這才是聰明的做法。要知道﹐對一個有心幫助你的好人閃爍其詞﹐乃
是最為暖昧的事。」
李映霞幽幽地道﹕「你的第二個條件是什麼?」上下打量了李映霞一陣﹐正在
李映霞『又羞、又窘、又不解的當兒﹐敖楚戈已閒閒散散地道﹕「第二個條件﹐便
是在救出你爹之後﹐把你的身子給我─夜。」
呆─呆﹐李映霞驚疑地道﹕「你.你是說……」敖楚戈安詳地道﹕「我是說﹐
以你陪我一夜為條件﹐來做為救出你爹的代價。」
猛地楞住了!李映霞在剎那間已明白了敖楚戈的意思。她「霍」的站起﹐一股
無比的憤怒與羞辱感衝擊著她﹐她的臉色是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伸手指著敖
楚戈﹐她的聲音是激動而顫抖的﹕「敖楚戈──你﹐你競如此的卑鄙、無恥﹔下流
﹐我想不到……」「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李映霞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翕動﹐淚水在眼眶裡面打液﹐她抖索索的垂下手﹔雙
頰的肌肉抽搐不停﹐突然﹐她切齒泣叫。
「你這齷齪的畜牲﹗」
轉過身﹐雙手掩著臉﹐李映霞─陣風似的奔向梯口而去。
敖楚戈表情木然﹐但卻意態悠閒﹐他站在那裡﹐不喚不叫﹐不追不阻﹐其至連
臉上的肌肉也不抽動一下﹐彷彿一一他早知道他不必有任何舉止﹐便可以收到預期
的結果一般。
果然──已狂奔至梯口的李映霞﹐突然又雷擊似地僵立住了﹐她背對著這邊﹐
雙肩聳動﹐身子不住顫抖﹐極力抑壓著的啜泣聲隱約可聞。
敖楚戈坐回椅中﹐舉壺斟酒。
酒水從緊束的彎嘴中流出﹐曳在杯裡﹐聲音輕脆而俐落。
空氣是凝凍的。
一下子﹐李映霞轉過身來﹐淚痕滿面﹐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迅速地衝到敖楚戈
身邊──好像她如不這麼快衝過來﹐她的決心便會消失掉一樣。
靜靜舉杯啜了口酒﹐敖楚戈凝視著李映霞。
雙指扶著桌沿﹐李映霞的十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了白﹐『她白哲的額角上
凸現出淡青的經絡﹐淚湧如泉﹐她哽聲問﹕「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敖楚
戈淡淡地道﹕「我是逞強鬥狠的武士﹐你是干嬌百媚的淑女──自古英雄愛美人﹐
不是麼?這無須什麼理由﹐僅僅是人之天性罷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做得比一般人
更直率﹐更露骨而已。」
李映霞抽噎著道﹕「我可以再增加你的報酬。」
敖楚戈望著李映霞按在桌沿上那有如半透明象牙似的、白纖纖的十指﹐語聲裡
帶著深沉的感觸﹕「你錯了﹐李姑娘。為人赴死犯難﹐其所值乃是無價的﹐我對於
男女之間的愛和情﹐業已感到了厭倦﹐索然無味﹐但我卻嚮往於男女情之所鐘──
那是美好的﹐永恆的。我不耐於尋求感情﹐尋求愛憐﹐我只喜悅那瞬息的絢爍與綺
麗──你明白嗎?」
拭去淚﹐李映霞有些怔仲﹐也有些奇異地顫慄感﹐她喃喃地道﹕「如果一─我
不答應……」
點點頭﹐敖楚戈道﹕「你可以走﹐並沒有人攔阻你。我在這一方面﹐素不勉強
於人﹐否則﹐就失之粗俗﹐毫無境界可言了。」
李映霞痛苦地道﹕「你能不能再考慮﹐用別的方式代替?」
敖楚戈笑笑道﹕「這是無以變通的。」
李映霞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個瘋狂、癲悖!」敖楚戈微笑道﹕「我不強人所
難──因為我並非是不勞而獲﹐我一向付出不是以金錢可以衡量的代價來做交換的
。」
沉默下來﹐李映霞神色變幻不定﹐時而皺眉﹐時而咬唇﹐十指的指甲﹐幾乎完
全陷入掌心之中。
敖楚戈正在品酒﹐靜待回答。
半晌。
李映霞終於咬著牙﹐語聲進自齒縫﹕「你這魔鬼!我答應你﹗」
放下酒杯﹐敖楚戈靜靜地道﹕「不後悔?『』李映霞以一種殉道的精神﹐莊嚴
地道﹕「不。」
敖楚戈道﹕「一言為定。」
伸手拉正椅子﹐敖楚戈的笑容又恢復了春風一樣的和煦﹕「來﹐李姑娘﹐請坐
。」
重重地坐下去﹐李映霞冷冷地道﹕「我和你什麼時候啟程?
」
敖楚戈有趣地看著她道﹕「先別緊張﹐你忘了你還有我提的第一個條件還沒有
履行呢?」
李映霞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是一步也不肯讓?」
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我去拔『十一邪』的虎鬚﹐萬一不幸送了命﹐我總應該
明白﹐是為了什麼事﹐才去送的命吧?做鬼﹐也不興做個糊塗鬼呀?」
李映霞凝重地道﹕「敖楚戈﹐你答應過─一─我同意了你的兩個條件之後﹐你
一定要幫我去『八莫礁』救出我爹。」
敖楚戈正色地道﹕「我敖楚戈一言九鼎﹐決不食言。」
雙手扭緊﹐李映霞以─種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我的父親……名諱是嚴良
。」
眼睛突瞪﹐敖楚戈怔住了﹐隨即仰頭狂笑起來﹕「李嚴良?
『虎頭人屠』李嚴良?哈哈。哈哈﹐天下『八大惡棍』之一﹐聲名狼藉﹐為非
作歹﹐祖師爺﹕提起李嚴良。迎風臭出四十里﹐難怪你先不敢提你爹的名號﹐真是
千呼萬喚才『逼』出來……」
李映霞臉蛋鐵青﹐顫聲道﹕「你不要隨口污蔑我爹。」
止住笑﹐敖楚戈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漬﹐一仰頭喝盡了杯中酒﹐大聲道﹕「久聞
李嚴良有個如花似玉煙淑端莊的閨女.人稱『玉紀』﹐李姑娘﹐想必就是你了?」
李映霞冰寒地道﹕「是我﹐但卻並不嫻淑﹐更不端莊。」
拱拱手﹐敖楚戈道﹕「好說好說﹐客氣客氣。」
李映霞冷著臉道﹕「不必假惺惺﹐我不須要你來抬舉。」
敖楚戈莞爾道﹕「不怨你的憤感﹐因為﹐我多少可以體會出你如今的心情。」
雙臂環胸﹐他接著道﹕「現在﹐請告訴我令尊與『十一邪』結仇的經過。但記
住﹐不要有隱瞞﹐我要知道實際的情形。」
李映霞輕輕撫理了一下鬃角──不。可否認的﹐她只這個小動作﹐也是相當的
優美誘人─於像是豁出去了﹐她坦率地道﹕「十一邪』的老三『獨眼邪』保玉﹐在
兩個月以前﹐看中了『白玉溝』一家妓院的姑娘﹐那個花名『春怕』的姑娘﹐乃是
我爹中意的女人﹐長月包著的﹔但保玉卻仗著他的勢力大﹐後台硬﹐非要帶回『八
莫礁』做小不可。我爹不答應﹐動了手﹐保玉當堂吃了虧﹐回去邀了幫手﹐第九天
便摸上了我家。他們一湧而上﹐打傷了我爹﹐又將我爹強行擄往『八莫礁』。臨行
之前﹐聲言只有─個法子換回我爹性命……」
敖楚戈道﹕「什麼法子?」
咬咬牙﹐李映霞道﹕「指定由我去交換我爹。保玉說﹐要我頂替那『春怡』的
名份。他上次的損失﹐便應該以我做為補償……」
笑笑﹐敖楚戈道﹕「原來是這麼一碼子混帳事﹐真叫『狗咬狗﹐滿嘴毛』了﹐
簡直是丟人現眼到了姥姥家。李姑娘﹐我倒有一個很好的建議。」
李映霞忙道﹕「什麼建議?」
敖楚戈道﹕「乾脆﹐你什麼也別管了﹐巴掌─拍走個無影無蹤﹐叫他們爭風吃
醋去。這些牛鬼蛇神﹐包括令尊在內﹐全不是好東西﹐你可不管﹐免得沾污了你的
清譽﹐太犯不上﹐隨他們為著這檔子窩囊事鬧個天翻地覆﹐你眼不見也就心不煩了
。」
李映霞氣憤地道﹕「這就是你為我出的『主意』?」敖楚戈道﹕「這不很好麼
?」李映霞粉面如霜地道﹕「敖楚戈﹐如果我會像你說的這樣做﹐我今天也不會跑
到這裡來受你的嘲弄與侮辱了。你知不知道﹐他們限我三個月之內前去交換我爹﹐
否則。即將我爹的頭送來我家。」
敖楚戈笑道﹕「那麼﹐你不妨等到三個月﹐你爹的人頭一朝送來﹐買付上好棺
材落了上﹐再破費一冥紙熱熱﹐也就夠了。李嚴良的禍害﹐早死早超生。」
氣得簌簌發抖﹐李映霞嘴唇泛白地道﹕「我是來求你幫助我的﹐敖楚戈﹐不是
來聽你隨意辱罵我爹的。」
敖楚戈道﹕「像李嚴良這樣的人﹐世上多─個個如少一個。你有這樣的老子﹐
也該是一種痛苦﹐何不睜隻眼閉只眼﹐讓你替他送了終算了!」
李映霞淚水盈眶﹐嘶啞地道﹕「不論我爹是好是壞﹐也不論我爹是善是惡﹐他
縱然有千般的罪﹐萬種的非﹐他卻仍是我父親﹐生我養我的親爸爸。敖楚戈。我不
聽你的胡說八道.不受你的冷嘲熱諷﹐我只問你﹐你尊不尊諾言?守不守信用?在
我答應了你的兩個條件之後﹗」
嘆了口氣﹐敖楚戈道﹕「你真要救他?」李映霞斬釘截鐵地道﹕「當然﹗」
敖楚戈無可奈何地道﹕「你也不想想﹐值得麼?」李映霞堅決地道﹕「這是我
的事﹗」
用右手中指伸進酒杯裡沾了一滴酒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敖楚戈點點頭道﹕「好
吧﹗我去。」
李映霞急切地道﹕「就走﹗」
敖楚戈吁了口氣道﹕「八莫礁』遠在渤海北邊十七里的海面上﹐你急什麼?就
算現在走﹐也不是一朝一夕到得了的﹐何況﹐還得準備點應用物品。」
李映霞道「不必了﹐我全準備好了﹐乾糧、飲水、換洗的衣物等。連船隻也早
雇妥了﹐只要你移駕就行啦﹗」
敖楚戈皺眉道﹕「船隻也雇妥了?」
點點頭﹐李映霞道﹕「放心﹐走不了風聲。那船家是一位以前跟著我爹跑買賣
的老手下﹐非常可靠﹐絕不會有問題。」
敖楚戈一笑道﹕「不要太相信人﹐哪怕這人是你的兒子。」
臉上一紅﹐李映霞道﹕「你又胡說了。」
敖楚戈站了起來﹐抹著嘴道﹕「你等一下﹐我回客棧去收拾衣物。」﹐李映霞
跟著站起﹐道﹕「在我來這酒樓之前﹐已先到客棧去替你將衣物收拾好了﹐帳也結
過了﹐就是你那匹黑毛白額的坐騎牽不動它﹐你回客棧牽馬就行了。」
望著李映霞﹐敖楚戈的眼睛在笑﹐他若有所思所觸地說道﹕「敢情你是早已料
准了我敖某人決逃不過你的『誘惑』啦!」
李映霞又羞又怒地道﹕「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可惡﹐更貪婪!」敖楚戈將椅背上
的黑皮護臂搭上肩頭﹐順手抄起桌上的布套與斜倚著的鋼棒﹐他一邊往梯口走去﹐
一邊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公平交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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