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人間有個說法,說病得要死的人,通常會在臨死前迴光返照一次。
她原是不相信這樣荒謬的說法。
可是今日的蔚苒苒,面色紅潤神采奕奕,終日離不得病榻的身子,也可以下地走了。
阿善看著她,忽然覺得那個說法或許是對的。
只是她不懂,這迴光返照究竟有什麼意義。
大概,只是讓她在臨死前,讓她心底那血淋淋的傷疤,再狠狠地疼一次。
她今日的精神格外好,先是興致勃勃的要同她喝茶,等喝完了茶吃完了糕點,她便說要帶阿善在蔚府裡走一走。
阿善看著她光彩照人的面容,難得的選擇了沉默,陪著她出了院子。
蔚苒苒一路的興致都很好,會在經過一處假山時告訴阿善她小時候經常在這裡睡覺,會在一處水榭那裡同她講夏夜在那裡乘涼最好,會說哪座院子裡的桃花開的最好,會說蔚府裡哪一個廚娘做的飯菜最好吃。
她說了許多,阿善都沉默聽著。
因為她覺得,此刻的蔚苒苒,才是真正的她。
一個活潑而善良的蔚苒苒。
而不是那座死氣沉沉的院子裡,扛著滿身病痛被折磨的只知道等死的蔚夫人。
這一日,本該是她這幾年,最開心的一日。
直到再次與蔚府那幫人遇見。
「姐姐?」
何俜嘉拿著一隻撥浪鼓,一臉錯愕和驚訝的看著她,讓滿園熱鬧而歡快的畫面,瞬間落了幕。
蔚苒苒臉色煞白的看著眼前一幕,雙手用力的揪著自己的衣服。
一園子的老老少少聚在一起,美酒佳餚相伴,繁花碧樹相襯,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開心的笑,空氣裡飄來陣陣香味。
他們前一刻,還在她的房間裡,露出刻薄的面目。
而現在,卻其樂融融的坐在這裡,滿目笑意溫暖。
「你來這裡做什麼?」開口的是蔚漾白,他手裡抱著蔚蓉,神情極為不耐。
「我...」蔚苒苒張口,沙啞難聽的聲音讓眾人的臉色愈發難堪。
她顯然也看出了眾人的心思,白著臉閉上了嘴。
「還站在這裡幹什麼,滾回你的院子去。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不准出來。」蔚漾白冷著聲音說道,抱著女孩不再看她。
似乎多看她一眼,都是多餘。
以後?蔚苒苒還有以後?
他倒是說的出口。阿善冷笑。
蔚苒苒雙手顫抖,揪著自己的衣服不放,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掉頭就走,步伐慌亂又匆忙。
直到拐過彎,再也看不見那些人,她終是停了下來,靠著假山大口喘著氣。
阿善顯身,看著她恢復蒼白的臉頰,那紅潤的氣色,已經不見了。
「你這蔚府女主人,當的可真窩囊。」阿善縱身一躍,坐在假山上面,看著蔚府馥郁而美麗的景色。
蔚苒苒抬手擦去額頭冷汗,「這個府裡,沒有人把我當作女主人,蔚夫人這個稱呼,不過是笑話。」
「你剛才怎麼了?」阿善問道。
剛才的蔚苒苒,分明是在害怕,眼裡都是恐懼,哪裡還有前一刻在房間裡冷淡面對蔚家眾人的樣子。
蔚苒苒聲音輕的可怕,手指狠狠的掐著假石,「今天,是蔚蓉四歲生辰,也是...是瀾兒的祭日。」
阿善低頭,看著這個眉眼溫婉深含痛苦的女子,咂了咂嘴。
「走吧,你該回去休息了。」阿善跳下假山,大步朝前走。
蔚苒苒點頭,低著頭跟在她身後,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有些出神的低喃了一句。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被風吹的七零八落的一句詩,讀來淒風苦雨。
阿善止步,回眸看她。
「阿善知道這句詩什麼意思嗎?」
阿善沒說話。
她笑了笑,面容宛如死水一般,粗嘎的聲音透著穿風磨沙的粗糙,「這是他給我起的名字,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終於明白它的含義。苒苒物華休...所有美好的景色都將凋零衰敗,多像我這一生。」
她對上阿善的視線,蒼白的唇扯了扯,扯出一個溫淡的笑意。
「阿善姑娘,喚我『撿撿』吧,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喚你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你如今讓我喚你『撿撿』,是打算丟了『蔚苒苒』這個身份?」
「是不是太晚了?」蔚苒苒強笑道:「太晚才認清自己,太晚才捨得丟掉『蔚苒苒』。」
一直抓著不放,其實什麼也沒有抓住。
還丟了原本的自己。
「隨你。」阿善聳肩,目光遠遠漫去。
蔚苒苒看了眼那座精緻華麗的水榭,彷彿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上面追逐打鬧的兩個身影。
「我吃過街邊餿掉的剩飯,也吃過蔚家一百兩一盤的珍饈,事實上,價值百兩的菜比剩飯好吃太多了。」
她說著,愴然一笑,眼底有自嘲,「可是我的胃,卻更習慣那冷透了的剩飯。珍饈雖然好吃。吃完了卻會鬧肚子,疼得滿地打滾,多不值得啊。」
為了一頓飯,確實不值得。
可你,當初卻寧願一邊疼得打滾,一邊還要吃下那滿桌的珍饈。
阿善冷笑。
「庭之他,以前待我很好。」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哦。」
「他和何俜嘉,很般配。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嗯。」
「蓉兒很乖巧,他一直很喜歡小孩子。」
「嘖。」
「他們一家人,一定會過的很幸福很快樂,沒了我這個礙眼的,蔚家會越來越好。」
「呵。」
一陣沉默。
阿善停了下來,面無表情的回頭看她,「怎麼不繼續說了?」
蔚苒苒站在初夏的陽光裡,身後是雕欄玉砌的蔚家宅院,滿目爭奇鬥艷的繁花,她低著頭站在那裡,孤零零的像絕了根的草。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這樣的結局。」
那些話,她說給自己聽,卻根本安慰不了她自己。
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那你想怎樣?」阿善問道,心裡暗自高興起來,或許她趁著現在可以問出蔚苒苒的心願。
「他們不能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蔚苒苒說著,抱著頭蹲了下去。
域陽城裡的人都說蔚家苒苒有一副極好的嗓子。
可她阿善沒有聽過。
她聽過的蔚苒苒的聲音,是那樣的粗嘎而艱澀,像是重物摩擦在粗燥在地面上,說不出的詭異難聽。
此刻她含了悲憤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小徑上響起,除了滿腔的悲傷,更多的則是刺耳。
幽風陣陣,如悲如泣。
「你自己也說了,吃了那麼多的珍饈,你的胃能接受的還是當初的剩飯,蔚苒苒,你不適合這個地方,你不該來這裡。」
「我那麼努力的想要走進他走進這個家,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彷彿陷入了痛苦的泥淖之中,兀自抱著頭痛苦的說著。
「世間兩情相悅的人畢竟太少,多的是癡男怨女和一廂情願。」阿善蹲在她面前,望著她空洞的眼神,聲音飄渺的不真實,「蔚苒苒,人活在世上,最難得的是有自知之明,你覺得你能栓得住蔚漾白的心嗎?」
蔚苒苒沒說話。
「你不能,你做不到。」阿善站起來,「我之前就說了,你太自卑,在你內心深處,你從來不覺得你和蔚漾白是一對,哪怕做了夫妻,這樣不真實的感覺更加明晰,你一日比一日焦慮,總是在心裡擔驚受怕,他身邊只要出現一個女子,你就會寢食難安,說句不好聽的,蔚苒苒,是你的不自信讓你離他愈來愈遠。」
她沉默的蹲在地上,蹲了很久很久。
水榭那邊隱隱約約傳來嬉笑歡鬧的聲音,多麼美好的一副畫面,卻是與她蔚苒苒沒有半點關係。
她早已經被蔚家人排除在外了。
這一點,蔚府裡打雜的下人心裡都很清楚。
慢慢地,蔚苒苒從地上站起身,她清亮的眸光直視阿善,嗓音沙啞,「阿善姑娘,你什麼都不懂,就不要亂說。」
「你又懂什麼呢?你以為你這樣的愛很偉大很無私?」阿善嗤笑,「在我眼裡,只剩可笑。」
「笑吧,若是能愉悅到別人,也還算有些價值。」蔚苒苒俯身拂去裙邊的一片落葉,眼裡有了血絲,面容依舊淡漠。
真能忍啊!
「你活著的價值就是為了讓別人看笑話?蔚苒苒,這水池裡的烏龜都沒你能忍,你也真是讓人大開眼界。」阿善指著池底緩慢爬行的小水龜,言辭犀利的指責她。
她真的很想罵醒這個傻瓜!
「每個人都想活的精彩肆意,可這由不得你想,事實上,活著的人,大多身不由己。」蔚苒苒似是長出了一口氣,眉眼倦淡。
「何俜嘉有句話說得對。」
「什麼?」阿善挑眉。
蔚苒苒抬起清淡的目光,眉眼覆了一層驅不散的倦意,眼底有磨不滅的痛楚,「我的確是,想早一點見到瀾兒,我很想念他。」
「他被那個女人害死?你不給他報仇?」阿善皺眉。
蔚苒苒苦笑,「蔚家苒苒,天性軟弱,不堪一擊。」
「我試過反抗,試過和那個女人拚命,試過我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可是不行,我一個人,哪怕是拼了命,又怎麼能敵得過他們眾志一心。」
「我欠瀾兒的,下輩子做牛做馬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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