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賓朋肆應仗義疏財 湖海飄流浮家泛宅】
話說知圓聽了青年和尚那種奇異的報告,即起身走到那倒地的青年和尚跟前一看,燈燭
之光照得分明,不是死了是甚麼呢。知圓不由得躊躇起來,暗道:「卜巡撫官居極品,大概
他所到之處,必有百神呵護。這彌勒布袋取去,便是他生死的關頭,所以百神要保護他的性
命,就得是這般顯點靈應出來,使我好消滅殺他的念頭。不過我今日不殺他,來日他必殺我
。像紅蓮寺這們好的基業,一旦敗露了不能再在此地立腳,卻教我們到何處更創一個這般穩
固的所在呢,他既不肯剃度,難道因取彌勒布袋的人死了,便饒了他放他出去不成。生死原
有一定,安知不是這小子應該得急症病死,適逢其會在這裡死了。我倒不相信真有神靈如此
保護這狗官,我命裡若也注定了要死在這時候,就躲也躲不了,我何不親自動手將布袋提過
去。知圓這們一想,立時似乎下了一個決心。才向布袋跟前移了兩步,下待彎腰伸手,猛覺
得呼的一陣旋風,房中的燈燭,登時齊被吹熄了,有幾盞燈竟被風刮倒在地,只吹得知圓毛
骨悚然,連忙伸起腰來,左手捏訣,口中念動禁壓妖魔鬼怪的真言。這是知圓和尚的看家本
領,無論山魈野魅,鬼怪妖精,那怕在百里以外,知圓將這種真言念動,立刻都不能行動,
惟有俯首貼耳的聽知圓的指揮令。知圓何以有這般本領,究竟他是如何的來歷?前幾回連篇
累幅的寫紅蓮寺,卻沒工夫把紅蓮寺的歷史敘述出來。
大概看官們心裡總不免有些納悶,以為光天化日之下,逼近省會之地,怎的會忽然鑽出
一個這般鬼鬼祟祟的萬惡紅蓮寺來?一定是不肖生活見鬼,青天白日在這裡說夢話。看官們
不要性急,這是千真萬確的一樁故事。諸位不信,不妨找一個湖南唱漢調的老戲子,看是不
是有一出火燒紅蓮寺的戲。這戲在距今三十年前,演的最多,只是沒有在白天演。因為滿台
火景,必在夜間演來才好看,不過演這齣戲,僅演卜巡撫落難,陸小青見鬼,甘聯珠、陳繼
志暗護卜巡撫,與卜巡撫脫難後火燒紅蓮寺而已。至於知圓和尚的來歷,戲中不曾演出。並
且當時看戲的,都只知道知圓的混名「鐵頭和尚」,少有知道他法號叫「知圓」的。在下卻
破工夫打聽了知圓的一生來歷,正好趁這時分寫出來。
知圓的俗家姓楊,原籍河南人。他父親單名一個幻字,二十五歲上就點了武狀元,專好
結納海內豪傑之士。論到楊幻的武藝,能大魁天下,自然是了不得的高強。不過他點狀元的
本領,是他極不得意的工夫。他得意的工夫,為一般會武藝的行家所推崇佩服的,在會試場
中都用不著。他最會縱跳和使放暗器。身體魁梧奇偉,無論甚麼有眼力的人一眼看去,無不
以為他這們高大的身材,必然笨滯不堪。誰知他上起高來,竟比猢猻還加倍輕捷。渾身筋骨
,要硬便硬如鋼鐵,要軟便軟如絲綿,身材矮小人鑽不過去的縫隙,楊幻鑽過去倒像綽有餘
裕,一點兒也不覺得那縫隙厭狹了。尋常會武藝的人,使放暗器,盡有準頭極好百發百中的
。然普通只能近放,不能遠放。就是有力量能放遠的,也只能在那毫無遮攔阻隔的地方打人
。若在樹林當中,及有窗格阻擋的所在,暗器便發放出去,也不能遠,效力是更差了。惟有
楊幻的暗器,不拘在甚麼地方,只要有一線之路,能看得見心裡想打的人,不問上下、左右
有多少層障礙,他的暗器能照著那一線之路,直射過去。他正練習暗器的時候,每在牆壁上
掏一個茶杯大小的窟窿,點一支線香在牆那邊,他立在牆這邊,暗器從窟窿中打過去,將香
頭打滅。後來練習的日子長了,能在黑夜之中,晴器穿過兩層牆洞,將點在第三間房裡的香
頭打滅。凡是有人使用的暗器,他無有不會,無有不精。
他祖傳的產業,原極豪富,自奉卻非常儉約,銀錢專用在交遊上面。只要是有點兒能耐
和聲名的人走他家經過,或是專程去拜訪他的,他總得奉送些程儀。若有緩急去求他幫助,
看需要多少,開出口來,沒有不如數奉送的。受他慇勤款待與銀錢幫助的人越多,楊幻兩個
字的聲名也越大。那時在江湖上一提起楊狀元,不問認識不認識,都得稱讚一聲「仗義疏財
的好漢」。後來楊幻的家產被楊幻沒有限制的贈送得精光了,在原籍不能居住。一則因為遠
處聞名的人,不知道楊幻的處境不如從前,以為永遠是一個可擾之東,源源不斷的來楊家拜
訪。楊幻慷慨慣了,一旦沒力量幫助人,面上覺得很慚愧。二則因家境即不寬舒,便不能款
待朋友。他是生性好友的人,只得離開原籍出門訪友。這時楊幻的年紀已有了五十多歲,只
有一個兒子名從化,年已十六歲了。楊從化得他父親傳授的武藝,雖趕不上他父親那般高妙
,然不但和他一般年齡的人沒有能敵得過他的,就是從來在江湖上稱好漢的老手看了他的工
夫,也都得說一句後生可畏,不敢存與他嘗試的心。楊從化才到十歲,他母親便死了。楊幻
也沒續絃,也沒納妾。楊幻一帶著楊從化出門,原籍地方就沒有楊幻的家了,楊幻父子到處
遊行訪友。
這日在陝西境內,坐船經過一處很大的碼頭,天色已將近黃昏了。船靠碼頭的時候,楊
幻坐在艙裡,推開窗門向碼頭上看熱鬧。只見離船約一箭遠近的岸邊,有一個大石巖伸在水
裡,石巖上巍然矗立著一個和尚:右手撐著一條臂膊粗的禪杖,左手握拳抵在腰間,挺胸昂
頭,豎起兩道濃黑如漆的掃帚眉,睜起兩隻光如閃電的巨眼,不轉眼朝船上看著。楊幻一見
面,就不由得吃了一驚。暗想:我自己的身材已是很魁梧的了,這和尚只怕比我還要高大一
倍。這和尚的年紀雖也不小,然像這樣金剛一般的氣概,出門怎用得著撐枴杖。並且看這枴
杖的形式,十九是用純鋼打就的,怕不有一百來斤重。看他兩眼露出凶光,下死勁釘住在我
這船上,難道曾和我有甚仇怨,知道今日到這裡來,特地先在此地等候我嗎?
只是我平生並不曾見過這樣的和尚,也不曾有開罪和尚的事。我於今也不管他是不是有
意來與我為難的,今夜只小心一點兒睡覺便了,楊幻心裡這們思想著,兩眼懶得與那和尚對
望了,移向碼頭上閒看了一會,再向石巖上看和尚時,已不知在何時走到何處去了。這夜楊
幻父子都不敢安然就睡,準備那和尚前來有甚麼舉動。但是提心吊膽了一夜,直到天明,絲
毫動靜也沒有。
楊幻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真是疑心生暗鬼,白耽了一夜的心思,不敢安睡。誰知是偶
然遇著。只是這和尚雖不知道我,我即遇見他,倒得上峰去訪訪他,看他的本領究竟怎樣。
這和尚在此地的聲名必不小,逆料沒有訪不著的。楊幻父子所坐的船,是單獨雇的,行止可
以自由,因為他父子的目的在訪友,沿途遇著名人好漢,隨處都得流連。這日楊幻吃了早飯
,即帶著楊從化上岸,專訪本地的叢林古寺,卻不見有那般模樣的和尚。找著地方年老誠實
的人打聽,也沒人知道有這們一個和尚。整整的訪了三日,不曾訪著,只得罷了。
第四日仍開船向前進發,行了幾十里,天色向晚,又到了一個埠頭停泊。每次泊船的時
候,楊幻照例憑窗向岸上眺望。想不到一舉眼,又見那個和尚,仍是與前日一般的眼睜睜向
這船上望著,右手還是撐著那支臂膊粗的黑色禪杖。楊幻心裡想道:難道這番也是偶然的嗎
?我看這禿驢的神情,逆料他對我必不懷好意。我平生雖不曾有事得罪過和尚,只是和尚是
凡人做成的,說不定這禿驢在未出家以前,曾與我有甚麼事過不去。我當時不留意,相隔的
年數多了,他又出了家,改變了裝束模樣,我見面不認識他,他是存心願報復的,自然能認
識我。有一句古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他若不是為尋仇報復的,便不應該是
這般跟著我,現出這樣神氣來。我乘他不防備的時候,賞他一袖箭,我寧可惜殺了他,不能
因姑息之念反為他所算。
主意既定,再看那和尚,正掉頭望著後面。楊幻不由得暗喜道:這真是絕好的機會。一
點兒不躊躇,右手一起,一支箭早已如掣電一般的,直向和尚的後腦射去。楊幻自以為一箭
射在沒蓄髮的頭上,至少也得射進去兩寸多深,將腦髓射出來。那知道事實完全與理想不對
:那箭不偏不倚的射在和尚後腦上,只聽得喳的一聲,就和碰在鋼板上一樣,不但沒射進去
一分、半分,反碰得那箭射回來,足有一兩丈遠近,落到水裡去了。
和尚彷彿吃了一驚似的,一面用左手在袖箭射著的地方搔著,好像表示射著的地方,如
被虱子咬了一般的癢。一面掉轉臉來,望著楊幻含笑點頭。這一來,倒把一個見多識廣武藝
高強的楊幻,弄得不知道怎麼才好。此時船已靠好了碼頭。那和尚便拖著禪杖,一步一步的
向船跟前走來,現出滿面笑容,不似以前那般橫眉鼓眼凶不可當的模樣了。楊幻這時心裡雖
甚後悔不該魯莽動手,然事已到了這一步,吉凶禍福,已來不及計慮了,惟有連忙吩咐楊從
化在隔艙蹲著,端整兵器在手,準備和尚一動手,就冷不防的鑽出來,幫著廝殺。自己也將
應手的兵器,安放在便於撈取的地方,裝出安閒的樣子,走出艙來。
只見和尚已到船頭立著,將禪杖倚在身邊,雙手合十,迎著楊幻笑道:「來者果是楊狀
元麼?貧僧迎候了好幾日,只因不知究竟是也不是,不敢冒昧迸見。幸蒙賞賜了這一袖箭,
貧僧方能斷定:若不是楊狀元,他人決不能打得貧僧的腦門這們發癢,真是幸會之至。」這
幾句話,只說得楊幻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是看和尚說話的神氣甚是誠懇,並沒帶著譏諷的
意味,也不像是前來尋仇報復的,只得也陪著笑臉抱拳說道:「不知大和尚法諱怎麼稱呼?
寶剎在那裡?何以知道不才會來此地?」旋說旋讓和尚迸艙裡,分賓主坐定。和尚接著答道
:「貧僧法號無垢,這番因雲遊到陝西,在西安報恩寺雪門師叔那裡,聽說楊大居士已動身
來陝西訪友,貧僧久慕大居士的聲名,本打算親到河南拜訪,無奈一晌都不得方便。近來正
喜有機緣可以成行了,偏巧小徒從河南回來,據說曾到了大居士府上,適逢大居士已離開原
籍,出門訪友,並無一定的行蹤,貧僧聽了,唯有自歎緣慳。卻想不到一來西安,無意中倒
得著大居士的蹤跡,所以特地來河邊等候。」
楊幻見無垢和尚說得這般懇切,料知決無惡意,忙起身拱手道:「承大和尚如此厚意慇
勤,不才真是又感激又慚愧,大和尚剛才說西安報恩寺的雪門師叔,不知是不是和江南周發
廷老爹同門的雪門師傅?」無垢連連點頭,笑道:「正是他老人家,居士原來和江南周老爹
相熟麼?那是貧僧的師伯。」楊幻笑道:「江南周老爹誰不知道,更是不才平生最服膺的老
輩,聽說周老爹同門兄弟,並雪門師傅只有主人,還有一位田老師,多年隱居不出,外人知
道的很少。想必大和尚的尊師,就是他老人家了。」無垢和尚微笑點頭道:「貧僧俗姓田,
字義周,居士所說的,便是貧僧的俗父,已於五年前去世了。」楊幻喜道:「怪道大和尚有
這等驚人的本領,原來是大名家之後。我真是肉眼凡胎,唐突了大和尚,罪該萬死。」
無垢和尚擺手說道:「居士不用客氣。貧僧雖是出了家,然貧僧的工夫,不是在出家後
練的,你我都是同道的人,貧僧因聽得小徒說,居士有一位公子,工夫甚是了得,居士帶著
一路出門,何不請出來給貧僧見見?」楊幻謙遜道:「小該子頑劣不堪,怎夠得上說工夫。
」旋說旋向隔艙叫道:「我兒快出來向大和尚請安,」
前艙說話,楊從化在後艙聽得分明。連忙放下手中兵器,理了理身上衣服,應聲出來,
恭恭敬敬的向無垢和尚行禮。無垢慌忙雙手拉了起來,兩眼在楊從化渾身打量了一遍,不住
的點頭笑道:「好氣宇,好骨格。怪不得小徒再三稱讚。」楊幻問道:「令徒是那位?曾見
過小子麼?」無垢道:「自然是見過的。」說著,拉了楊從化的手問道:「你今年有十六歲
了麼?」楊從化應是。無垢又問道:「從幾歲起練工夫?」楊從化道:「五歲。」無垢叫著
「哎呀」道:「練過十一年了,難得,難得。你也讀過書,認識字麼?」楊從化道:「書也
略讀了些,字也略認識一些。」無垢道:「書是從幾歲讀起的?」楊從化道:「也是五歲。
」無垢聽了,歡喜得哈哈大笑道:「書也不間斷的讀了十一年。像這般文武全才的童子,除
了你恐怕沒有第二個。」楊從化不做聲。楊幻在旁謙謝道:「大和尚太誇獎他了,小子今日
能遇見大和尚,實可謂之三生有幸,得懇求大和尚玉成他才好。」
說罷,起身對無垢一躬到地。無垢欣然答道:「令郎合該與貧僧有緣。貧僧在十年前雖
收了一個徒弟,只是他有他自己的事業,不能隨侍左右。多久就存心要物色一個,無如稱我
心願的實不容易找著。就是我那小徒,也隨處替我留意,因此見了令郎,對貧僧稱道不置。
」楊從化生性聰明,聽得自己父親求無垢玉成他,無垢已應允了,不待他父親開口,即雙膝
往艙板上一跪,搗蒜一般的磕了四個頭,無垢很高興的坐受了,對楊幻說道:「貧僧近年募
化十方,已在湖南長沙、瀏陽交界之處,買了些田地。那地方原有一所古寺叫紅蓮寺,規模
不大,地形卻甚好。貧僧已從四川、陝西兩省,雇了二三十名很工巧的泥木匠,到湖南重新
蓋造起來,此刻已造成一所大寺院了。那地方最好修煉。令郎即拜給貧僧做徒弟,就得跟隨
貧僧到紅蓮寺去。不過出家不出家,倒可聽憑尊便,那是不能勉強的。」不知楊幻如何回答
?且待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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