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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 棒 出 擊

                   【第五章 奇功異藥妙手術】
    
      矮漢子說道:「既是兩個人,怎麼先前只有一行腳印?」 
     
      藍衣少年道:「那是因為在毒沼之前,由年老的背著年輕的,越過毒沼的時候 
    ,年老的一個不慎中毒,只得自斷雙腿,然後由年輕的的一個,背著年老的,如此 
    而已。」 
     
      兩人聽了,都有些半信半疑。 
     
      李豹詫異的道:「少島主怎知道她們是兩個女人?而且知道她們是一個年老, 
    一個年輕?」 
     
      藍衣少年道:「這只斷腿的肌膚雖然嫌鬆弛,卻並不粗糙,靴襪的形式,一望 
    即知是屬於中年以上女人所有。」 
     
      「至於她背著的一個,足印比較纖小,如果她是男子,必然不肯讓一個女人背 
    著,由此可知她不僅也是女人,而且多半是中年女人的晚輩,年齡決不會太大。」 
     
      李豹聽得太感敬服,連聲道:「少島主推斷精確,竟如親眼目睹的一般,老奴 
    現在明白了。」 
     
      矮漢子又道:「但少島主卻從那裡看出她們是關外來的呢?」 
     
      藍衣少年笑道:「這更簡單,第一、她們都是完好之足,第二、只有關外寒冷 
    的地方,女人才常穿厚襪和靴子,第三,此島接近遼東,若非由關外近海之處出發 
    ;豈能以單桅小舟遠渡重洋。」 
     
      矮漢子咬牙道:「難怪這女人好大一隻腳。」 
     
      這一句話,引得李豹也嘿嘿笑了起來。 
     
      藍衣少年用一幅布巾,將兩隻斷腿小心的包好,遞給矮漢子道:「這兩個女人 
    涉險潛入內島,來意令人可疑。」 
     
      「李榮,你把這只斷腿送到呂管那裡去,李豹暫時留在此地,我得回去稟告爹 
    爹,早些想辦法把她們找出來。」 
     
      葫蘆島腹寬頸細,恰如一個飄浮在大海上的葫蘆,島上三面是高山峭壁,只有 
    那細頸部分才是平坦的沙灘。 
     
      在沙灘和內島之間,卻橫亙著「毒泥沼澤」和「化骨泉」兩道天然屏障。 
     
      平坦的外島是對外唯一出入通路,高山環抱的內島則是島主們居住的地方,可 
    是,無論外島和內島,都看不見一棟房舍,從海上望去,白天不見炊煙,夜晚不見 
    燈火,全島一片荒蕪,決不像有人居住。 
     
      在一座由岩石砌成的洞府內,陳設卻極盡豪華,壁間裝飾精美,地上舖著厚而 
    柔軟的豹皮地毯。 
     
      錦榻繡凳,紗幔低垂,洞頂懸著七粒鳥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全室通明,案 
    頭一隻鑲鑽鏤花金猊香爐中,正燃著檀香,使整座洞府,都籠罩在珠光香霧中。 
     
      一個年約六旬的錦袍老人,負手在室中徘徊,在他紫紅色的臉點上,兩道濃眉 
    深鎖,似乎正陷入沉思。 
     
      老人躺後虎皮椅子旁邊,侍立著兩名青衣小婢,椅子前面,站著那藍衣少年, 
    室中寂然無聲。 
     
      那錦袍老人不時停下來,用手摩擦著自己額下鋼刺般的虯髯,然後又搖搖頭, 
    繼續繞室徘徊,神色顯得十分焦急不安。 
     
      洞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名勁裝挎刀大漢掀開簾子,快步走了進來,躬身說 
    道:「稟告島主,李總管回來了。」 
     
      虯髯老人一轉身,跌坐進椅子裡擺擺手道:「好,請他進來。」這時,他才想 
    到伸手去矮几上取茶。 
     
      觸手才知道一碗滾熱的茶,已變得冰涼了。 
     
      一名青衣小婢急忙道:「茶冷了,小婢替島主去另斟一杯熱的?」 
     
      虯髯老人道:「不必!」 
     
      舉起冷茶一飲而盡。 
     
      剛剛放下茶杯,一個四十來歲的青衣人已低頭而入。 
     
      這人渾身錦服,背插長刀,步履矯健,兩邊太陽穴鼓如鴿蛋,一望而知是個精 
    明強幹,內外兼修的高手。 
     
      虯髯老人沒等他開口,搶著問道:「揚彬,可曾找到?」 
     
      李揚彬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欠身道:「屬下幾乎已將全島搜遍,除了那只斷 
    腿,毫無蹤跡可尋。」 
     
      虯髯老人霍然道:「這就奇怪了,方圓不過數千里,整整一天,竟會尋不到? 
    何況她們還有一個人負傷中毒。」
    
      李揚彬顯得頗有些尷尬,唯唯道:「島上方圓雖然不大,荒蕪隱蔽的地方甚多
    ,屬下已下令全島戒備,加派人手把守各處路口和水源,來人忍不住飢渴,必然會
    現身,那時……」 
     
      虯髯老人忽然截口道:「揚彬,你看來人會不會誤入化骨泉,因而被泉水溶爛 
    腐化了?」 
     
      李揚彬道:「屬下曾想到這個可能,而且親自去泉邊查看過,如果來人被泉水 
    溶爛應該遺下毛髮和兵刃,結果什麼也沒有見到。」 
     
      虯髯老人又問道:「那艘空船上,有沒有搜查過?」 
     
      李揚彬道:「查過了,船上連一隻小的螞蟻也沒有,食水和米缸都已耗盡,除 
    了幾樣女人用的梳具,可說別無他物。」 
     
      虯髯老人不禁沉吟道:「這麼說,真被壽兒料中了,是兩個女子,而且是專程 
    到葫蘆島來的。」 
     
      李揚彬道:「島主請放寬心,無論來人是誰,咱們只要截斷他的食物和飲水, 
    遲早會讓他現身的,時候不早,請島主安歇吧!」 
     
      說完,躬身告退。 
     
      虯髯老人擺擺手道:「好,你們都去休息了,傳話夜間巡邏的弟兄,小心戒備 
    ,休得疏忽。」 
     
      李揚彬施禮退下去,但那藍衣少年卻沒有走,仍然垂手侍立在椅側。 
     
      虯髯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親切的道:「壽兒,你也已經累了一整天,早些去 
    休息吧。」 
     
      藍衣少年微笑道:「我一點也不累,待侍候爹爹安歇了,再睡也不遲。」 
     
      虯髯老人長吁了一聲道:「不用了,爹是上了年紀的人,心裡有點事,往往就 
    不能入睡,你們都去睡吧,讓我一個人靜靜的坐一會兒。」 
     
      藍衣少年道:「我陪爹下一盤棋好嗎?」 
     
      虯髯老人見他很有誠意,不忍卻他一番孝心,微微一笑道:「也好,但只下一 
    盤,下完你就去睡了,年輕人睡眠重要,別陪爹爹熬夜。」 
     
      藍衣少年—面答應。一面自去搬來一張矮凳,在下首斜著身子坐下兩名青衣小 
    婢連忙布幾置棋,送上棋盒。 
     
      父子倆對坐下棋,才下了幾手,藍衣少年便對兩名侍女道:「你們去休息吧, 
    這兒不用侍候。」 
     
      兩名侍女早已坷欠連連,心裡巴不得早些鑽進被窩。急忙含笑道:「婢子們告 
    退,廚下還煨著蓮子羹,待會兒請少島主叫我們一聲。」 
     
      藍衣少年揮手道:「不用叫你們,待會兒我自會去取。」 
     
      兩名侍女道:「謝謝少島主。」 
     
      雙雙襝衽,低頭退去。 
     
      虯髯老人信手落下一子,喟然歎道:「唉!時間過得真快,你娘去世,轉眼三 
    年了,如果她還活著,這些瑣事那用得著咱們父子操心啊。」 
     
      藍衣少年道:「娘在世的時候,常跟孩兒提到,只可惜沒生下一位姐妹,侍候 
    爹爹,就不會像孩兒這般粗心大意,笨手呆腳了。」 
     
      虯髯老人道:「這是命,你娘正當盛年,何曾料到她先我而去?撇下咱們兩個 
    大男人,縱然有婢女如雲,怎麼及得你娘的體貼入微?唉!爹這一生能得你娘為妻 
    ,雖死無憾,只恨蒼天太狠心,竟令咱們夫妻斷橋。」 
     
      提到愛妻的去世,老人似有無窮恨意,手中略一用力,將手中棋子捏得粉碎。 
     
      藍衣少年頗想安慰老父,卻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才好,默然良久,輕歎道:「爹 
    ,這是娘命中無福,好人常遭天妒,你老人家別再難過了。」 
     
      「不!」虯髯老人憤然搖頭道:「你娘何嘗無福,她是被一個人活活氣死的。」 
     
      藍衣少年驚道:「誰?」 
     
      虯髯老人道:「被你外……」 
     
      剛說到「外」字,突然聽見後間廚房裡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虯髯老人語聲頓住,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濃眉微皺道:「難道是秋月她們還沒 
    睡嗎?」 
     
      藍衣少年道:「孩兒去看看。」 
     
      起身向後走去。 
     
      這座石洞分有四大間,除開正廳之外,左右是臥室和書房,靠近臥房另外一間 
    ,又分隔為兩間小屋。 
     
      一間作侍女的睡房,另一簡便是島主夜間調製點心而設的小廚房,共有三道門 
    戶,一通屋外花園,一通侍女睡房,一通李長壽的臥房。 
     
      藍衣少年李長壽雖然是少島主,卻因年齡關係,不便經過侍女們的睡房,於是 
    ,由父親臥房繞路進入後面小廚房查看。 
     
      他一腳跨進去,發覺廚房中三道門都是打開的,房中卻不見有人,爐上余火猶 
    存,煨著半鍋蓮子羹,鍋蓋已經掀開。 
     
      一柄細磁湯匙卻跌落地上,業已破碎。 
     
      呵!李長壽心裡一動,目光掠過,只見春花和秋月兩名侍女正擁被高臥,睡得 
    正酣,廚房後門外吹來陣陣夜風,壁間油燈閃閃熄滅。 
     
      他毫不遲疑,一掠身穿過廚房後門,停身在花園中,凝聚目力援緩向牆角和花 
    叢中搜視了一遍,並無所見。 
     
      於是,又折回房裡,俯身從地上拾起那只破碎湯匙,卻見匙上沾滿了餘溫猶有 
    的蓮子羹。 
     
      李長壽嘴角不由泛起微笑,輕輕收拾了地上破匙殘屑,卻用一隻碗,盛了半碗 
    蓮子羹,端進正廳內來。 
     
      李一傑問道:「是誰在廚房裡?」 
     
      李長壽道:「沒有人,大約是貓兒偷吃東西,跌碎了一柄湯匙。」 
     
      李一傑道:「這屋裡一向很少貓!喵喵!」 
     
      李長壽笑道:「可能因為秋月她們忘了關上後門,溜進來的。」接著又道:「 
    爹!蓮子羹已爛了,我替你老人家盛—碗涼著,下完棋再吃好嗎?」 
     
      李一傑搖頭道:「我不餓,這甜東西也吃膩了,你若愛吃。就吃了吧!」 
     
      李長壽道:「多謝爹爹。」用一柄銀匙,慢慢攪動著碗中羹汁,一面用嘴輕吹 
    著,似嫌太燙,一時難以入口。 
     
      過了一會,李長壽忽然問道:「爹!你老人家今天到『堂屋』去過沒有?」 
     
      李一傑哦了一聲,道:「你不提起爹真忘了,現在什麼時候啦?」 
     
      李長壽道,「才至戌正時刻不久!」 
     
      李了傑起身道;「時間還早,我得去一趟,壽兒,這盤棋留著明天再下吧,去 
    替我把那件黑斗蓬取來。」 
     
      李長壽放下蓮子羹,隔室取來一件墨色的厚絨斗蓬,一面為父親披著,一面道 
    :「爹!我跟你老人家一塊去?」 
     
      李—傑道:「夜間寒露太重,不必跟著去了,再說那種惡症最容易傳染,—且 
    染上了,天下無藥可治,爹雖然不害怕,你們年輕人卻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繫好斗篷,順手摘下壁間長刀佩在腰際,又接著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等我 
    了。」說罷掀簾走了出去。 
     
      李長壽直送父親到洞府門外,望著那黑色的斗蓬,消失在漆黑夜中,然後緩步 
    回到石府。 
     
      他故意又去廚房轉了一圈,拉上通後園的後門,將門一拴,又暗暗將栓兒鬆開 
    ,回到原處。 
     
      又故做飲食之聲,卻悄悄把半碗蓮子羹潑在暗角處。最後,假意打個哈欠,說 
    道:「秋月睡覺警醒些,我要回房去了,島主只怕得過會才能回來,你把臥房抽屜 
    裡的那包敷傷止痛的藥物準備好,明天可能要用,聽見了嗎?」 
     
      後房中沒有回答。春花和秋月兩個丫頭睡得正熟,但李長壽也沒有在意,伸手 
    舒臂呵欠了兩下,逕自掀簾而去。 
     
      一出洞門,立刻倦意全消,快步繞過山壁,一閃身進了洞側小花園,藏身在一
    叢矮樹影下。 
     
      這時,夜色深沉,星月慘淡,海風拂面正寒,整個葫蘆島寂然無聲,對面山壁 
    上,排著—層層形如蜂巢般的洞穴。 
     
      那就是島民們居住的家,但每個洞口都有厚簾掩蔽,看不見一絲燈光。 
     
      夜顯得陰森森而恐怖,遠遠驚濤拍岸的聲音,隨著海風飄透過來,一聲聲都像 
    撞擊夜李長壽的心頭。 
     
      他目不轉瞬的注視著石府廚房後門,許久,許久,不見絲毫動靜,耳中卻聽到 
    —縷沙啞的歌聲,順風傳來,唱著——
    
      「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 
      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 
      那判官手拿著生死符,
      小鬼手拿著追魂牌……」 
     
      這是一首陰側側的小調,在這黑沉沉的夜晚聽來,令人分外覺得毛髮悚然。 
     
      尤其那沙啞的聲音,反來覆去的只唱著這四句,其聲單調。其韻生硬,越發使 
    人從心底泛起無限寒意。 
     
      李長壽知道這歌聲是由「鯊屋」那邊傳來,在那兒,住著一個孤零零的老人— 
    —也是葫蘆島上唯一的客人。 
     
      老人身世如謎,五年之前一個風雨之夜,一艘破爛小舟飄到葫蘆島來,鐵掌李 
    一傑救起他,卻發現他是個被人遺棄的痲瘋病人。 
     
      痲瘋惡症,染人無救,為了這件事,的確很使李一傑為難,棄而不顧,於心不 
    忍,收留他們又擔心會給島民們帶來無法醫治的惡疾,那時,長壽的母親還沒有去 
    世,虧得這位好心的女主人一力承擔,才將他收容下來。 
     
      並且選擇了一塊離岸不遠的礁石,親手替他建了一棟別致的「鯊屋」,所需飲 
    食之物,也是這位好心的婦人親自送去,數年以來從無間斷。 
     
      三年前,李長壽的母親病重,仍念念不忘那位寓世獨居的可憐老人,彌留之際 
    一再握著丈夫的手,含淚叮嚀道:「你們父子相依。我倒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唯 
    一讓我擔心的是鯊屋那位病人,我死之後,記住每天替我去看望他,供應的東西。 
    千萬不可缺少,一個人晚景淒涼,已經夠慘了,何況又得了那種惡症。」 
     
      從此,李一傑遵守愛妻遺囑,每日必赴「鯊屋」。 
     
      而奇怪的是,當那位痲瘋病人得知島主夫人去世的消息,只長歎了一口氣,什 
    麼話也沒說。 
     
      可是,自從那天開始,每天探夜,就聽見「鯊屋」那邊隨風飄來這沙啞而單調 
    的歌聲,反來覆去的。總是這四句小調,往往終宵不停……老人來自何方?沒有人 
    知道,他唱這四句小調的緣故? 
     
      更無人瞭解,反正聽不了,也就習慣了。 
     
      或許他是籍小調中的幽冥景象,表示財好心腸的女主人一份懷念之意吧! 
     
      李長壽心念飛馳,目光片刻末離鯊房,但那扇門始終沒有動靜,花園裡也不見 
    異狀,守候了許久,竟然毫無所獲。 
     
      突然,他若有所思,暗吸—口氣,躡足掩近門前,輕輕推了推那扇木門,咦! 
    木門已經栓上了,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的假掩門,已將門栓鬆開……
    
      驀地心弦一震,恍然大悟,急忙轉身穿過花園飛步進入前面正廳,廳裡仍然靜
    悄悄的。几上殘棋如舊,那只空碗也沒有人移動過。 
     
      李長壽撩起垂幔,一腳跨進父親的臥室。目光橫掃,不覺欣然笑了,原來櫥櫃 
    前一隻抽屜,已經被人打開,內衣和襪子散落了一地。 
     
      李長壽笑道:「朋友,請出來吧,你躲不了。」 
     
      叫了兩遍,房中卻依然無人回應。 
     
      李長壽聳聳肩,遊目環顧,早看見羅帳正無風自動,不停的顫抖,卻假作沒有 
    看見,自顧和衣向床上一躺,喃喃說道:「我就不信會猜錯了,這房裡明明有人躲 
    著,難道還能飛天遁地不成?好吧,你不出聲,我就在這兒睡上一覺,咱們且看誰 
    躲得過誰!」說到最後一個「誰」字,身子突然向床裡一滾,飛快探出左手,向羅 
    帳後面抓去。 
     
      「呀!」隨著一聲驚呼,羅帳應手扯落,一個半裸的躲體;撲跌在李長壽身上。 
     
      那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身上只穿著褻衣。 
     
      珠光映照下,但見她秀髮零亂,凝膚似雪,觸手之處,玉腕冰涼,驚惶失措, 
    就像一隻被人從樹窟中拖出來的小白兔。 
     
      那少女許是驚傻了,半裸的身子被李長壽拖到床上竟只顧瞪著一對黑白分明的 
    大眼睛。怔怔的忘了掙扎。 
     
      李長壽也楞住了,他雖然早已猜到了來人是一老一少兩個女子,卻沒想到這女 
    孩長得如此美,而且身上只穿褻衣。 
     
      兩個人同時一呆,那少女才順手抓起羅帳掩住胸前,奮力挺坐起來,失聲叫道 
    :「你這混蛋,還不快些放手!」 
     
      李長壽急忙鬆手,連滾連爬離開了臥床,慌不迭地背轉身去,心裡「撲通通」 
    狂跳,倒像是自己躲在床後,被人扣住了似的。 
     
      春花和秋月兩個丫頭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奔了進來,一見這情景,都吃了一驚 
    ,忙問道:「島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長壽揮手道:「你們先別問,快找件衣服給她穿上再說……」 
     
      「鯊屋」在一塊突出海面的大石上。大石距島約十餘丈,海潮退落時,其間有
    一塊淺礁,宛若橋堤,可通行人,可是在滿潮的時候,大石和島岸就完全隔斷了,
    無路可通。 
     
      李一傑抵達岸邊,正值午夜漲潮之初,潮水沖激著礁峻,濺起一線白色的浪花 
    ,恰似在「鯊屋」和島岸之間,繫了一條長線。 
     
      淺礁已被潮水淹沒了一部份,李一傑來到岸邊,暫時停下腳步。 
     
      倒並非區區十丈距離難住了他,而是那沙啞陰森森的歌聲,使他突然產生一種 
    不祥的感覺。 
     
      「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牛頭啊馬面兩邊排,那判官手拿著生死符,小鬼手拿 
    著追魂牌……」 
     
      每逢月黑風高之夜,這淒涼單調的歌聲,總是蕩漾在島上每—個角落。 
     
      三年來,他不知聽了多少遍,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種毛髮驚然的感覺:這不是 
    歌,也不是調,倒像是一首送喪的衷樂。 
     
      他彷彿看了那陰森森神殿,慘淡的鬼火。以及牛頭,馬面判官,小鬼……一長 
    串猙獰可怕的行列……
    
      李一傑當年縱橫江湖,刀頭舐血,從不知什麼是「怕」字,如今卻被陰沉的歌
    聲弄得心顫抖起來。 
     
      剎那間,他忽然覺得這痲瘋老人有些討厭了。 
     
      他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愛妻臨終時—再叮嚀,只得又將心中那股悶氣強壓了 
    下去。 
     
      他氣凝丹田,揚聲叫道:「老人家還沒有休息麼?」 
     
      歌聲倏然停止,片刻之後才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是島主來了嗎?快請過 
    來,等一會就滿潮了。」 
     
      李一傑心裡傲然一笑,暗道,「哼!就算沒有這些淺礁,二十丈海面不在老夫 
    的眼中。」 
     
      豪念一生,猛吸一口真氣,雙足微點島岸,斗蓬一展,身形如巨鳥騰空而起。 
     
      但見礁石周圍,以人力建了一匝木柵。 
     
      面向葫蘆島這一方,搭了一座半圓形的拱門,門前砌有石級。也栽有鐵椿,作 
    為拋錨靠船時使用。 
     
      木柵內,聳立著一棟古怪的房屋,圓圓的圍牆,尖尖的屋頂,沒有門,也沒有 
    窗,只有下端一個寬大的洞以供出入。 
     
      那是一具碩大無比的海螺空殼。 
     
      螺殼外表粗厚,可蔽風雨,內部光潔可供休息,晶瑩的殼壁,永遠用不著修飾 
    粉刷,螺紋形的底層,連席子也不需要,便是一架最舒服的安樂床,至於光線,珠 
    光充足,氣流的暢通,以及冬暖夏涼……等等優點,更是述說不盡了。 
     
      這,就是好心的李夫人別出心裁,專為痲瘋老人所安排的居所——鯊屋。 
     
      李一傑憑藉一口真氣,飛越二十餘丈海面,飄然落在鯊屋前的空地上,屋中緩 
    緩站起一條襤褸的人影,舉步迎了出來。 
     
      那人全身卻裹在一條灰色毛毯內,頭上戴著寬大的風帽,臉部圍著極厚的頭巾 
    ,只露出兩隻精光灼灼的眼睛,和風帽邊緣透出的幾縷白髮。 
     
      痲瘋病者肌膚必然潰爛,甚至毛髮也會脫落。 
     
      那人以毛毯裹身,厚巾圍臉,除了御寒和蔽體的作用,最重要的,還是不願自 
    己醜陋可怕的面部,顯露在李一傑眼前。 
     
      他舉動緩慢,步履維艱的走了出來,自己非常識趣的站在下風方向,然後朝李 
    一傑恭謹的欠身為禮,說道:「如此夜深了,島主還沒有安歇?」 
     
      李一傑微笑道:「老人家興致也不淺,非但未睡,還在對月高歌嘛!島上今天 
    發生了一點事,故爾遲睡了些,臨寢之時,忽然想到今天尚未來看望老人家,所以 
    特地過來談談。」 
     
      老人感激的道:「島主救命收留的恩德,厚比天高;在下怎敢當再這般日日屈 
    駕下顧?」 
     
      李一傑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避世閒居的人,反正無所事是,我是怕他們疏 
    忽大意,短缺了老人家每天的飲食,或者所需用品,可以隨時告訴我。」 
     
      老人歎道:「能得苟延殘生。人貴知足,何敢再作奢求。」 
     
      接著又微微欠身道:「席具骯髒,不便給島主使用,請隨意坐一坐。」 
     
      李一傑拱手道:「老人家也請坐。」 
     
      —撩衣角,坦然席地坐下。 
     
      那老人也在對面盤膝坐了下來略作寒喧之後,便關切的問道:「適才島主說因 
    事遲睡,但不知今天島上發生了什麼事故?」 
     
      李一傑道:「唉!說來真是一樁怪事,今日凌晨,壽兒和兩名屬下在外島近灘 
    發現一艘空船,顯然有人舟登岸,到了島上。」 
     
      「追查的結果,又在毒泥沼澤尋到一雙中毒的斷腿,但經過全島搜索,整整— 
    天,卻找不到那女人藏匿的地方……」 
     
      老人岔道:「島主怎知是女人呢?」 
     
      李一傑道:「那只斷腿和靴襪形式,分明是屬於—中年以上女人所有。」 
     
      老人似乎有些震驚,緊接著問道:「那只空船有多大?登岸的共有多少人?」 
     
      李一傑搖搖頭道:「船不大,根據沿途腳印推測,來人可能只是一老一少兩個 
    女人,但實際真相卻尚未分曉。」 
     
      老人道,「以島主揣度,她們是無意中飄流到此的呢?還是專程而來?」 
     
      李一傑道:「看情形是專程而來成份多些。」
    
      那老人聽了這話,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兩眼中光芒劇增,卻怔怔的沒有接口。 
     
      李一傑暗覺詫異,等候片刻。不見他說話,便問道:「老人家在想什麼?」 
     
      那老人輕哦了一聲,忙道:「沒有什麼,在下只是在奇怪,那兩個女人如果確 
    是專程而來,究竟有何目的?」 
     
      李一傑道:「是啊!我也百思莫解,回想當年行走江湖,武林恩怨總是難免, 
    但若說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家,卻也未必。」 
     
      「自從歸隱海島,一向未再與外界來往,甚至當年的知己好友。都沒有人知道 
    我隱居的地方,那兩個女人究竟為何而來?」 
     
      痲瘋老人沉默了,許久,才茫然的喃喃自語道:「不錯,她為何而來?為誰而 
    來?」 
     
      他一連把這兩句話敘述了三遍,好像在暗自推敲,又好像有所領悟。 
     
      李一傑忽然仰面長吁一聲,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李一傑問心 
    無愧,這一輩子沒有做過昧良心壞事,也沒有結過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來,就讓它 
    來吧,等我找到那兩個女人,我決定按照島規處置。」 
     
      老人微怔道:「島規?」 
     
      李一傑道:「是的,凡是踏上本島土地的人,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歸化本 
    島,永世不得再離開,這是唯一的抉擇。」 
     
      老人點了點頭道:「島主訂此規例。是不願有人洩露島上的秘密了?」 
     
      李一傑道:「葫蘆島並無秘密,但我不願外人知道葫蘆島,更不想本島的人感 
    染了外間陰險奸詐的習性。」 
     
      「這世上已充滿了卑污骯髒,縱使葫蘆島成為唯一的乾土地,我們自耕自食, 
    與世無爭,不願打擾別人,也不容許外人來打擾……」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目光投落在老人身上,含笑接道:「所以,我從來沒有 
    追問老人家的姓氏來歷,只要你不離開葫蘆島,你可以無憂無慮在這裡過一輩子, 
    生養死葬,李一傑是義不容辭的!」 
     
      老人身軀微微一震,但隨即低下頭去,誠摯的道:「島主厚恩大德,在下今世 
    縱然無法圖報,來世亦當……」 
     
      李一傑大笑而起,道:「別說客氣話了,時間已經不早,老人家請安歇吧!我
    也該走了。」 
     
      整一整斗蓬,舉步向柵門走去。 
     
      老人緊跟著站起身來,恭送到木柵門口,忽又低聲問道:「島主明天還會來吧 
    ?」 
     
      李一傑正要提氣騰身,聞言一頓,回顧道:「自然要來了,老人家有什麼事?」 
     
      老人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麼事,在下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島主請好 
    走,恕在下惡疾纏身,無法遠送了。」 
     
      李一傑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也未放在心上,揮一揮手,飛身掠過海面,大步而 
    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島邊密林中,那老人忽然匆匆奔入鯊屋,片刻之後,屋後暗影 
    「刷」地輕響,一道矯捷輕靈的黑線,翩然落在海面上。 
     
      那是一個渾身勁裝的黑衣蒙面人,只見他雙腳踏在海面上,竟然浮而不沉,身 
    形展動,踏波疾行如飛。 
     
      一眨眼,已經越過二十餘丈水面,登上了葫蘆島……
    
      就在那黑衣蒙面人跟蹤李一傑離去的同時,鯊屋內又飄送出沙啞而單調的歌聲。 
     
      「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那判官手拿生死符,小鬼手拿 
    追魂牌……」 
     
      奇怪,鯊屋中分明只有痲瘋老人獨自居住,那黑衣蒙面人是誰呢?如果他就是 
    痲瘋老人現在哼小曲的又是誰?難道這光禿禿岩石上,鬧鬼了不成? 
     
      李一傑回到石窟洞府,已是子夜時候,當他一腳踏進自己的臥室,不禁被眼前 
    的景象楞住了。 
     
      室內燈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晝,在他那豪華麗舒適的大榻上,躺著一個形貌枯 
    槁的老婦人。 
     
      旁邊長髮披肩的少女,正用銀湯匙在餵那老婦人吃著又香又甜的蓮子羹。 
     
      老掃人雙腿俱裂,創處纏著厚厚的布帶,潔白的床單上沾滿了血漬,春花和秋 
    月正忙碌的清理地上血污。 
     
      李長壽則在屋中用水盆洗著手。 
     
      那少女最先看見李—傑,急忙站起身,端著小半碗蓮子湯,畏縮的低下頭,不 
    知該如何是好。 
     
      李長壽來不及擦乾手,匆匆在衣服上抹了兩把,立即迎著父親叫道:「爹,你 
    老人家回來了……」 
     
      李一傑沉聲道:「她們是誰?」 
     
      李長壽含笑道:「爹怎麼忘了?她們就是昨天尋了一整天的兩位客人呀!你老 
    人家再也猜不到,原來她們就躲在這張臥床下面。」 
     
      接著,又對那長髮少女說道:「表妹來見見,這就是我爹爹。」 
     
      那少女怯生生的福了一福,低叫了一聲道:「姑父!」 
     
      床上的白髮老婦人忽然顫聲道:「萍姑娘行大禮。」 
     
      少女慌忙放下碗匙,盈盈下拜了下去,道:「萍兒拜見姑父。」 
     
      李一傑側身倒退了一步,詫異的問道:「壽兒,這是怎麼回事?」 
     
      那老婦人沒等李長壽開口,便搶著道:「姑爺不認識咱們了?這位萍姑娘,就 
    是大少爺的獨生女兒周萍,老身便是卓嫂。」 
     
      「卓嫂!」李一傑的臉色突然變了,用手指著榻上的斷腿老婦,吶吶道:「你 
    ……你是周家堡的卓大娘?」 
     
      卓大娘那宛如蛛網般的臉上,擠出一抹淒涼的笑容,歎息道:「都快二十四年 
    了,難為姑爺還記得我這孤寡的婆子,不枉我千里迢迢尋到這兒。」 
     
      李一傑又是喜,又是驚,探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周萍,激動的道:「真想不到會 
    是你們,我遷居海島已經十年,早就斷絕了一切交往,你們怎麼打聽到我這地方的 
    ?」 
     
      卓大娘苦笑道:「說來話長,若非好心的姑娘當年留下一線訊息,老婆子真要 
    流落天涯,無處投奔了。」 
     
      李一傑道:「莫非周家堡出了什麼事故?」 
     
      「唉!一言難盡。」卓大娘伸出枯槁的手,顫聲道:「萍姑娘,把咱們包裹那 
    隻小香袋兒取出來。」 
     
      萍兒俯身從床頭地上拖出,一個小包裹,解開繩扣,找出一陳舊的小香囊,雙 
    手遞了過去。 
     
      卓大娘接過香囊,眼淚忽然簌簌而落,哽咽道:「姑爺,你聽我說,千不念, 
    萬不念,只求你念在玉姑娘這只香袋的情面上,可憐我老婆子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 
    ,孤舟渡海,腿斷身殘,好不容易見到了,這千斤重擔,你要承擔啊……」 
     
      說到這裡,早巳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李一傑暗暗皺了皺眉頭,擺手道:「大娘先別激動,你且說下去,究竟是發生 
    了什麼事情?」 
     
      卓大娘吞聲道:「姑爺先允許了,老身才敢說。」 
     
      李一傑道:「我還不知道緣由,你要我答應什麼?」 
     
      卓大娘巍巍顫指萍兒道:「就是周家堡的滿門三代血仇。」 
     
      這句話,不僅使李一傑父子齊吃一驚,連春花和秋月兩個ㄚ環,也聽得心頭大 
    震,驚然失聲。 
     
      李一傑目射精光,神色連變,過了好一會才凝聲問道:「大娘,你說得詳盡些 
    ,血仇因何而起?」 
     
      卓大娘哽咽道:「提起這件事,當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怪只怪咱們 
    大少爺不該帶回來兩個朋友……」 
     
      李一傑道:「兩個朋友怎麼樣?」 
     
      卓大娘道:「那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不過三十來歲,聽口音是關內來的南方 
    客人,不知怎的和咱們大少爺結識了,被邀到周家堡作客……姑爺,你記得咱們家 
    的大少爺嗎?他就是萍姑娘的父親。」 
     
      李一傑微微頷首,道:「怎麼不記得?堂堂關外三俊之首,藍衫神劍周少君, 
    無人不知?那個不曉?」 
     
      李長壽不覺詫異的望向父親,皆因父親口頭雖然在褒揚,語氣卻十分冷落,分 
    明包含著譏諷的意味。 
     
      那卓大娘也感慨的道:「大少仗著父母餘蔭,少年得志,的確是跋扈了些,但 
    他心地並不壞……」 
     
      李一傑截口道;「大娘,咱們別說這些閒話,你把事情經過說下去吧,那一男 
    一女到堡中作客又怎麼?」 
     
      卓大娘點頭道:「那男女兩個在堡裡前後住了五天,每日除了盛宴款待,便是 
    緊閉房門,不知跟大少爺躲在裡面商量什麼大事?」 
     
      「起始只有他們三個人,到後來。連老堡也也親自參加了,每次密談,都遲到 
    深夜才散,事後看堡主及大少爺的神情,好像都十分興奮……」 
     
      李長壽突然岔口道:「卓奶奶,我能請問幾句話嗎?」 
     
      卓大娘道:「哥兒,有話儘管問。」 
     
      李長壽道:「那兩位客人,可曾說道叫什麼姓名?」 
     
      卓大娘想了想道:「只知道他們姓胡,大少爺吩咐下人們稱他為胡公子和胡姑 
    娘,名字卻不和道!」 
     
      李長壽道:「他們到堡上來,是白天還是夜晚?是步行還是騎馬?有沒有攜帶 
    特別的行李包裹?」 
     
      卓大娘回憶著道:「是深夜時分,騎馬來的,只有簡單的隨身行李……啊,對 
    了,那女的背上背著一副豹皮製的革囊,時刻不肯離身,好像珍貴的樣子。」 
     
      李長壽微微一笑道:「好了,現在請繼續說以後的經過吧。」 
     
      於是,卓大娘接著道:「……,那兩個姓胡的客人在堡中住到第五天,老堡主 
    忽然吩咐準備馬匹衣物,說要離家遠遊。」 
     
      「並且嚴禁洩漏離家的消息,對外只推稱患病,閉堡謝客,誰知人還沒有動身 
    ,當天夜晚就出事了。」 
     
      說到這裡,語聲一哽,淚水又湧了出來,抽搐良久,才繼續說道:「那天也是 
    適逢萍姑娘外出,不在劫數內。」 
     
      「老身一個遠方侄兒新娶媳婦,來請我去觀禮,萍姑娘纏著跟去看新娘子不可 
    ,爭她不過,只好帶她一同去了。」 
     
      「咱們是申牌左右離堡,原來說定了子夜前返堡替老堡主和大少爺送行的,那 
    料戌刻還不到,突然聽說周家堡失火。」 
     
      「喜宴還沒終席,便急急趕了回來,一路上,望見堡中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嚇 
    得咱們老小倆直冒冷汗,到家一看,唉!那真是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萍姑娘忽然痛哭失聲,用力搖著頭,叫道:「好了,別說!」 
     
      卓大娘喘息道:「不,姑娘,我得說不去,事關你滿門血仇,怎麼能不說呢?」 
     
      萍兒哭道:「我怕,我一聽您老人家說這件事,就會想到娘慘死的樣子。」 
     
      卓大娘長歎了一口氣,喃喃道:「是的,那的確是太慘了,但沒有什麼好怕的 
    ,有一天,你若能尋到仇人,也要讓他嘗嘗凌遲碎割的滋味。」 
     
      李家兩父子都默然無語,因為他們深深瞭解,如此血海深仇,決不是區區幾句 
    安慰的話所能化解的。 
     
      好半晌,萍兒才漸慚收斂了哭聲,李長壽轉身從洗臉架上取了一條濕面巾,默 
    默遞在她手中。 
     
      卓大娘嘴唇蠕動,用一種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道:「那批賊子手段好毒,周家 
    堡裡外兩三百戶。沒留一個活口,婦孺嬰兒,無一倖免,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才 
    滅。」 
     
      「等到火熄,堡裡只剩下遍地死屍和斷垣焦木,但是,他們都故意留下正樓房 
    屋沒有縱火,好像存心叫人認識他們的殘忍手段。」 
     
      李長壽聽得心中一動,但他沒有岔口,只靜靜的傾聽下去。 
     
      卓大娘繼續又道;「正樓房屋四周有花園和空地,來遭火勢蔓廷,但前後五進 
    院落,莫不被血水染遍。」 
     
      「老堡主和大少爺在前廳石階旁邊。管事何老夫子被殺在園門口,老夫人和大 
    少奶奶最慘,竟被凌遲碎割,殘殺在後樓上。」 
     
      「其餘丫頭僕婦,更是殘肢斷體,觸目皆是就連萍姑娘的唯中弟弟盛官,六歲 
    不到的小孩子,也被活活劈在床上……」 
     
      突然,她雙手—用力,競從床上撐坐起來,淚眼望著李一傑,哽咽叫道:「姑 
    爺,你是周家的女婿,這血海深仇,千斤重擔,全在你肩上。 
     
      如今周家就剩下萍姑娘這點血脈,老身能把她交到你手中,總算沒有辜負老夫 
    人的托付,縱然現在就死,也死得瞑目了。」 
     
      李一傑閉著嘴唇,低頭不語。 
     
      李長壽看得出,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也很凝重。 
     
      室中頓時沉寂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傑身上,等待他的回答,他既然 
    是周家堡的女婿,又是一島之主,現在周家滿門被宰,外甥女千里投奔,這血海深 
    仇的千斤重擔,除了他,誰還擔當得起呢? 
     
      可是,等了許久,李一傑的嘴唇仍然緊緊閉著,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任何表 
    示。 
     
      卓大娘忍不住了,惶然問道:「姑爺,你怎麼不說話?」 
     
      李一傑恍如未聞,垂首無語。 
     
      卓大娘又道:「姑爺,你不念周家堡是岳家,也該念在死去的玉姑娘的父母兄 
    嫂,再退一步說,也求你可憐老身千里迢迢遠涉重洋,可憐老身當年一口奶一口奶
    將玉姑娘餵大,姑爺,你……」 
     
      李一傑突然抬頭來,接口道:「啊!大娘!說了了許久,你還沒有告訴我,究
    竟怎樣尋到這兒來的?」 
     
      卓大娘急忙將那只香袋遞給他,道:「姑爺請把這只袋子拆開。看看裡層上繡 
    圖和字。」 
     
      李一傑接過香袋,依言拆開,迎著燈光一看,兩行熱淚登時滾滾而下。 
     
      原來那香袋內層,用彩線精繡著一幅地圖,正是葫蘆島的位置形勢。 
     
      旁邊述有一首小詩,寫的是:「島在鐵山西,地處渤海北,滄海浮葫蘆島,急 
    時可相覓,乙丑冬月,周氏玉姑娘密贈。」 
     
      卓大娘悠悠歎道:「這只香袋.是十年前你們初遷海外的時候,玉姑娘遣人送 
    給老身的,我也知道姑爺舉家遠遷,曾經發誓不再與人交往。」 
     
      「所以,登岸之後,便打算私自潛入內島,先見玉姑娘;不想一時失慎,雙腳 
    誤沾毒泥,更想不到玉姑娘已去世三年了。」 
     
      李一傑一面點頭,一面流淚,直等她說完,才歎息道:「既然如此,你們就在 
    這裡安安心心的過一輩子吧,島上頗有出產,我會奉養你們過一輩子安安適適的日 
    子的……」 
     
      卓大娘忙道:「可是,姑爺?那周家堡……」 
     
      李一傑擺了擺手道:「其他的事不用再提了,我已經發誓永不再履中原,寧願 
    終老海島,此志不移。」 
     
      接著,又吩咐李長壽道:「天亮以後,你去告訴李總管,要他撤回弟兄,另外 
    準備居室安頓大娘和你表妹,一切應用的東西,都要和我這裡一樣,不可短缺。」 
    說完,道聲安歇,便逕自往書房休息去了。 
     
      卓大娘愕然良久,兩眼熱淚泉湧,緊捏著雙拳;嘶聲仰首道:「姑爺,姑爺, 
    你就這麼狠心嗎……」 
     
      萍兒一把抱住卓大娘,大哭道:「我們走吧!萍兒不要過安適的日子,寧可拼 
    了這條命,也要替慘死的爹娘報仇,奶奶,我們走吧!」 
     
      李長壽暗暗歎了一口氣,柔聲勸道:「表妹,不要性急,先讓卓奶奶養好腿傷 
    ,咱仍再慢慢設法央求爹爹……」 
     
      哪知話還沒有說完,萍兒竟反手打了他一記又脆又響的的耳光,嬌叱道:「不 
    用你來假殷勤,等奶奶傷一好,咱們馬上就走,寧死也不會再求你們。」 
     
      卓大娘沉聲喝道:「萍姑娘,不許說這種話,快跟表哥賠禮!」 
     
      萍兒抽搐道:「我恨死他們了,他們自以為了不起,心腸都是石刻的……」 
     
      「不許再胡說!」 
     
      「啊……」 
     
      書房和臥室隔著一座大廳,這些哭鬧聲,李一傑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 
    假作沒有聽見,緊閉房門,和衣而臥。 
     
      片刻間,淚水已將枕頭浸濕了一大片。 
     
      他當真是鐵石心腸嗎?或是礙於曾設重誓不願食言,破例重入武林?不,都不 
    是,最大的原因,只是當年那段往事,曾經深深刺傷了他的心……日出日落,海島 
    的日子平靜而枯燥,轉眼過了三天。 
     
      三天之中,卓大娘的腿已漸漸有起色。 
     
      李一傑也每日按時前來問疾侍候,對這位亡妻的乳母,宛如生母般尊敬,但是 
    ,卻絕口不提周家堡血仇的話。 
     
      萍兒氣在心裡,語態總是冷冰冰的,無奈卓大娘雙腿已成殘廢,葫蘆島又遠隔 
    大海,無舟可渡,只得委曲的住了下來。 
     
      不過,幾天相處之後,她對李長壽的印象逐漸的改變了。 
     
      這位陌生的表哥,給了她無限的關切和照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雖然無緣 
    無故挨了一耳光,臉上始終還是掛著親切真誠的笑容,這倒使她自己感覺不好意思 
    ,見面的時候,總是訕訕的紅著臉,低垂著頭。 
     
      這天午後,李長壽又來探望,恰巧卓大娘正在午睡,萍兒獨自坐在洞外石階, 
    呆呆的望著天際白雲,默想著心事。 
     
      李長壽輕輕走近身邊,含笑叫道:「表妹!」 
     
      「唉呀!」萍兒猛的跳了起來,連連拍著胸口道:「你要死了,走路那麼輕, 
    把人家嚇了一大跳。」 
     
      李長壽急忙施禮道:「我不是故意的,因為見屋裡悄悄沒有聲音,怕驚動了卓 
    奶奶。」 
     
      萍兒道:「卓奶奶剛睡著,你有什麼事?」 
     
      李長壽道:「沒有什麼事,我只是看望卓奶奶的傷勢,既然她老入家睡了,表 
    妹。咱們去海邊逛逛好嗎?」 
     
      萍兒道:「有什麼好逛的,除了海水,就是沙石。」 
     
      李長壽道:「我帶你去看個稀奇的東西,包準你一輩子從未見過。」 
     
      萍兒道:「什麼稀奇東西?你先說說看。」 
     
      李長壽笑道:「一棟用海螺空殼做的屋子,表妹,你沒有看見過吧!」 
     
      萍兒微怔道:「是海螺堆成的?」 
     
      李長壽搖搖頭道:「不!是用一隻好大的海螺空殼做成的,裡面可以睡兩三個 
    人,一點也不擠。」 
     
      萍兒終究是童心未泯,聞言之後,不禁大喜道:「當真,一隻海螺竟能住下三 
    個人?在那兒?遠不遠?」 
     
      李長壽道:「不遠,就在靠近東南方海岸邊。」 
     
      萍兒欣然道:「好!你等我一會,我去拿件外衣。」 
     
      她急忙回房披了一件皮衣,又用一根彩繩將長髮束在腦後,短襖長褲,腳上套 
    雙皮製小蠻靴,輕盈的奔出洞來。 
     
      那一身剛健婀娜打扮,竟把李長壽看得呆了。 
     
      萍兒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不覺也低頭四顧,詫異地問道:「表哥,你在 
    看些什麼?」 
     
      李長壽情不自己,讚道:「表妹這樣一打扮,真是美極了……」 
     
      萍兒臉一紅,嬌啐道:「討厭!你究竟去不去嘛?不去我就……」 
     
      李長壽忙道:「去!去!去!專程前來奉邀,那有不去之理,表妹,請!」 
     
      說著,欠身一禮,舉手請客。 
     
      萍兒掩口笑道:「好死相,看你平時老老實實的,原來也這麼油滑喲!」 
     
      表兄妹倆說說笑笑,前日的悲傷暫時拋向腦後,一路向「鯊屋」而來。 
     
      抵達海邊,望見那奇特的別致的房屋。萍兒不由脫口驚呼起來,嘖嘖稱讚道: 
    「呀,好漂亮的海螺!咱們快些過去!」 
     
      李長壽急忙攔住道:「表妹,只能在這兒遠遠觀看,可不能到那小島上。」
    
      萍兒不悅道:「為什麼?」 
     
      李長壽道:「因為那小島上住著一位患痲瘋的老人,去了會被傳染,那種病人 
    ,無藥可治,千萬去不得!」 
     
      萍兒大感失望,聳聳肩道:「那麼漂亮的海螺卻讓一個患病的老頭霸佔著,真 
    可惜。」尋了一塊礁石,怏怏的坐了下來。 
     
      李長壽也在旁邊坐下,微笑道:「其實,那小島上寸草不生,並不好玩,倒是 
    坐在遠處觀望,才能領略到它的美妙。」 
     
      萍兒道:「誰希罕什麼小島。我只想去看看那個大海螺。」 
     
      李長壽道:「咱們坐在這裡,不是一樣能看得很清楚嗎?」 
     
      萍兒搖頭道:「不一樣,至少咱們看不見它的內殼,內殼裡一定很晶瑩,夜晚 
    也不必點燈,你說對不對?」 
     
      李長壽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從來不許我到小島上去,他怕我感染上那種無 
    藥可治的惡病。」 
     
      萍兒忽然問道:「你說那島上寸草不生,那老頭兒吃什麼東西呢?」 
     
      李長壽道:「應用飲食衣物,都是由這裡專人按時送去的。」 
     
      萍兒道:「這話就不對了,難道那送東西之人,就不怕感染上病毒嗎?」這句 
    話,竟也問得李長壽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 
     
      萍兒站起身來,冷哼道:「既然別人能去,咱們為什麼不能去?我不管,今天 
    非去看看不可?」 
     
      說著,一跺小蠻靴,便飛身掠上了海中那塊礁石。 
     
      李長壽一把拉住,急叫道:「表妹,快回來……」但萍兒充耳來聞,逕自踏著 
    礁石向小島奔去。 
     
      李長壽來不及阻止,四顧無人,只得也跟著追了上去,一面壓低聲音道:「表 
    妹,咱們只去看一看就回來,千萬不能耽擱太久,若是被爹爹知道,愚兄就吃不了 
    兜著走了……」 
     
      萍兒不答,腳下卻陡然加快,片刻已登上小島,觸目那小巧木門,精緻的欄柵 
    ,不禁歡呼道:「多別致的房子,瞧!比一棟樓房還要高哪!」 
     
      說完,邁步向鯊屋走去。 
     
      李長壽緊追而去,忙道:「表妹,別進去。」 
     
      萍兒道:「又為了什麼?」 
     
      李長壽低聲道:「你忘了?屋裡住著一位患惡疾的病人……」 
     
      萍兒一撇嘴道:「我才不怕呢,你若害怕,儘管站遠些。」 
     
      李長壽探手握著她的手腕,正色道:「表妹,這可不是鬧著好玩的,你一定要 
    進去,且讓愚兄先喚那位老人家出來。」 
     
      於是,提高聲音叫道:「老人家在休息麼?在下李長壽特來探望!」誰知叫了 
    兩聲,鯊屋裡竟毫無回應。 
     
      萍兒道:「原來你是騙我的,這兒根本沒有人嘛!」 
     
      李長壽也有些詫異,沉聲道:「或許他睡熱了,你且等一等,我進去看一看。」 
     
      他放開萍兒的手腕,一面屏住呼吸,一面緩步走進堂屋,探頭朝裡一望,不禁 
    呆了——鯊屋中只有幾件零亂的衣物毛毯,果然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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