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渭北江東 暮雲春樹 古渡舟中 旖旎風光】
「咸陽古渡」名列長安八景之一,昔人有詩將長安八景綴成七律,膾炙人口。
現今之咸陽非舊時城北,距今城之東二十里,古名「杜郵」才是原處,居太乙
山之南,渭水之北「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故城。
每當夕陽西下,城堞巍峨迤邐蜿蜒於渭水旁,堤岸垂柳依依,籠罩如煙,一縷
新月斜掛柳梢,渭河之水,徐徐而流,渡船伊啞緩緩駛向對岸,送行人群,峨冠崇
中,揚巾揮淚,高唱陽關三疊,令人頓生思古寄幽之情。
更有傍河一列列舟舶,炊煙四出,燈火明滅,河鷗四飛,此情此景,真箇詩意
如畫,咸陽古渡數千年,騷人墨客,題詠不衰,信不誣也。
朝日甫平樹梢,長孫驥已立馬河岸,凝目眺望,只見軸轤如雲,船桅插天,船
舶黑鴉鴉的一片,只是窮極目力之下,燕玲飛箋中的紅舟遍覓未見,不由頓生惆悵
之感。
他目送著流水東逝,不知哪裡飄流一朵紅色小花,花瓣經水長久沖刷後已呈黯
淡,褪盡枝上嬌艷色彩,愈飄愈遠,漸至杳不可見,他情不自禁地微吟道:「流水
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突然,一艘舟中跑上一個船老大,向長孫驥笑道:「公子,要賃船去長安麼?
」滿面希冀之容。
長孫驥搖了搖首道:「謝謝船家,我不要乘船,我在尋人。」隨著面上浮起一
種歉意。
船老大見無生意可做,怏怏轉身走去,才走出兩三步,長孫驥忽想起一事,高
喚道:「船家,你請回來,我還有事請教?」
船老大聞言立刻轉身趨至近前,低聲下氣道:「公子,你老有何事要問小的?」
長孫驥面含微笑問道:「船家,你的船在此下錨有多久了?」
那船老大不知長孫驥問這做甚麼,大眼翻了一翻,道:「小的船隻下錨有七、
八天了,你老問這個幹麼?」
長孫驥星目中陡顯喜悅的光輝,嘴角抿了一抿,道:「哦?不為了甚麼,請問
這幾天內,你可看見過一隻紅船佇泊河岸麼?」
這一問,湊巧問到了,那船家眼睛眨了一眨,道:「紅船麼?啊……那是一隻
新船,屬於徐老大的,剛天亮它就悄悄駛開,不知到哪去,一至晚上,又靠來河岸
,緊傍著小的船隻,昨晚還在咧,今早又駛向下游去了,聽徐老大說是一個漂亮女
客包下的,真是人間少見,天上無雙,可惜小的無福見到。」說道美姑娘時,船老
大一張油黑晶亮的面孔,浮上一陣傻笑。
長孫驥好似下了一個決定,忙道:「船家,這位女客正是我要尋的人。」說著
從懷中取出一錠白銀,約莫重有十兩,塞進船老大手中,又道:「你的船隻算我租
下來了,現在我還要去城中辦些事,傍晚再來。」
那時物賤年豐,十兩白銀約八口之家一年用度,還綽綽有餘,船老大喜得咧咧
著大口,連聲應諾。
長孫驥這時心頭一塊結石,算是鬆下一半,面上浮起一種愉悅的光輝,笑容從
沒收歛過,他牽著馬匹,緩緩走進城內。
麗日晴空,和風拂衣,咸陽古都,行人如蟻,長孫驥將乘騎寄養在一家騾馬行
內,自己負手漫遊咸陽古跡,將這一日時光打發,以待黃昏到來。
夕陽卸山,滿天流霞,長孫驥已自來在渭河河岸,秋將深了,城頭不時飄飛落
下梧桐葉片,秋風撲衣生寒,那落日餘暉映在河中,金麟片片,舟舶伊啞穿梭往來
,泰半多是覓處傍岸落錨。長孫驥只是凝目眺望那些舟舶中,有無這只紅船,但遍
覓無見,心中忽忽若有所失,不由自主地微歎了一口氣。
此刻,船老大在艙板上已瞧見長孫驥,急急上岸招呼長孫驥,引著登船,邊走
邊道:「本來徐老大的船,此時已靠上了小的船隻,恐怕那位女客有甚麼事,說不
定晚些才來」。長孫驥隨口哼哈,心中有說不出的郁煩;愁是苦滋味,他還是初?
,一踏進舟中,和衣倒下,不時探頭出窗覷望有無那條紅船停就。
一陣心煩,只覺坐臥不寧,索興振衣離舵,喚來船老大上岸購兩斤大曲,及一
些滷菜,自己則立在艙板上眺望。
暮靄漸合,天邊尚有一線霞彩,漁火明滅,只見寒日無言西下,風物向秋瀟灑
,朦朧江邊茅舍,水浸昏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
譙樓更鼓起催,那鼓聲更是飄入愁腸,古人道:「景物隨人感懷變遷,視長江
落日,風帆雲際,令人有胸襟開闊,亦有離愁難釋,同是一景,因人各異。」那長
孫驥目睹渭河暮景,不禁生出寂寞惆悵之感,無言垂首之踱入艙中。
須臾,船老大已買來了酒食,擺上杯筷。
長孫驥道:「船家,你也飲上一盅吧。」
船老大見長孫驥下船起眉頭就未舒展過,心知其故,忙道:「公子,你老請用
吧,小的還要去瞧瞧紅船靠岸了沒?擺在別處也說不定。」
愛情是理智以外的東西,無法捉摸,長孫驥望穿秋水,不見伊人,愁懷難展,
正是酒到杯乾,可又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令他愁上加愁。
窗外秋風陣侵,寒星明滅,下弦月遲遲升起,透入艙內,映在長孫驥臉上,玉
顏暈紅,他本來不善飲酒,此刻他如長鯨吸水般,傾入即盡,不禁銘酊大醉,頭目
一陣暈眩,模糊,他仍強自支撐著,倚著窗干微吟道:夜寂靜寒聲碎天淡銀河拖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欹諳盡孤眠
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聲調微弱幾不可聞,只見長孫驥眼內,聚成兩滴淚珠,瑩然欲滴,他不禁眼皮
沉重,身一歪,倒在艙榻上,沉沉睡去。
譙樓上三鼓鼓罷,夜靜如水,只有水擦過艙底,舷邊的潺潺響聲。
忽然一條白色嬌小婀娜身影閃入艙中,倚在長孫驥身側,纖手按在長孫驥天庭
上,只覺觸手燙熱,微微沁汗,曼歎了一口氣,道:「吃得這麼醉法,真不知道灌
了多少酒?」忽地騰身立起,在幾上取了一隻木盆,在灶前彎腰盛了一滿盆河水進
艙,用手巾浸濕,敷在長孫驥額前,一把一把地更換。長孫驥漸漸甦醒,眼仍未自
睜開,只覺口乾舌燥,喃喃叫道:「水……水……」
那白色身影匆匆立起,取過桌上茶壺傾入長孫驥口中。
長孫驥微微睜開雙眸,眼簾中頓現出一張芙蓉嬌靨,淺笑薄嗔,不自禁地「啊
」了一聲,迅快爬起。
那不是朝思暮想的燕玲姑娘是誰?只瞪著兩隻眼睛癡癡發怔,見燕玲今晚穿著
一襲白紡衫裙,柳腰輕盈婀娜,羊脂壓雪的嬌靨上,顯出兩隻淺梨渦,貝齒微露,
那一雙秋水含蘊著無限情意,無一處不美,亦無一處不是媚在骨子裡,燕玲真的太
美了。
燕玲見長孫驥這等癡迷神色,不禁小嘴一噘,薄嗔道:「你這人真是……看人
有這麼看的嗎?」說時,紅暈湧上雙頰,燈光映照下,益覺格外美艷。長孫驥本是
彬彬守禮君子,但此刻酒意尚未全消,兼又相思宿願得償,心花怒放,情不由己微
笑道:「燕姑娘,你今晚真的太美了,秀色可餐,在下只要見到姑娘,幾乎廢寢忘
餐。」說時,那雙星目,死勁地盯在姑娘粉臉上。
燕玲又是嬌靨一紅,嗔道:「你怎麼啦?……原來你也不老實,兩日來,恐怕
你被秀華姊姊迷瘋了吧?」
長孫驥心中一樂,話中顯示出她在吃醋,不禁一把拉過姑娘摟在懷中,道:「
姑娘,你真冤枉了在下,兩日來無時不刻想念姑娘,恨不得插翅飛來,無奈師命難
違,明知堡中有險,也非面見堡主不可,說真的,匡秀華在下不愛她。」說時,鼻
端不住嗅著姑娘秀髮,只覺一縷縷處女幽香,如蘭如麝,衝入鼻中。
燕玲驟不得防,被長孫驥猛摟懷中,不由嚶嚀一聲,她把粉臉埋入長孫驥懷中
,不勝嬌羞,久久不抬起頭來。
她聽得長孫驥這番話,芳心竊喜,嬌軀一側,微抬螓首,剪水雙眸癡望著長孫
驥,道:「你真的愛我麼?不要騙我這苦命人。」說著,不知她是感懷身世,抑是
喜極而泣,玉容陡現黯淡,星目一紅,珠淚像斷線般淌下,哽咽著說:「我生平見
了男人便極其厭惡,從不與他們一點顏色,自從見了你,便情不自禁愛上了你……
不過,你愛上了我這苦命人,前途怕將荊棘重重,你不要後悔。」
長孫驥愛極生憐,摟得更緊了,口中忙道:「在下寧死也不後悔,只怕姑娘看
不上我。」
燕玲只覺他的兩隻手臂,像鐵一般,箍得自己直喘不過氣來,男人體內發出氣
息,令她星眸緊閉,情迷意亂。長孫驥抽出一隻手臂,輕輕撫摩著燕玲的玉頰,雲
鬢……
月華似水,柔和地透進船窗,那幾上一盞菜油燈光,顯得有點昏黃。兩人沉浸
於愛河中,寂靜無聲,一種柔和的境界,使他們靜靜的享受人生。
長孫驥只覺這是溫柔的意境,在匡秀華身上找不到的。即是在任何女子身上也
不能找到的,這不過是他直覺的判斷。
匡秀華是有一種獷野,豪放的感覺,這失去了女性的特質,若要得到匡秀華的
愛,是需要極旺盛的體力,極自卑的忍受,才足以支持,她的說話、性情,往往使
一個男人,失去了矜持和自尊,然而在燕玲身上獲得的,是匡秀華極端相反,不僅
柔情似水,令人不忍堅拒,而且宛如冬日和煦的溫暖,不可缺少……
燕玲此刻也在回憶中……
她自幼孤苦零丁,身世不明。「余仙子」一日路經仙霞嶺中,偶睹一雙垂死夫
妻,呻吟於松雲崖上,似是受極陰毒的掌傷,心脈已漸停止,只剩下氣息如游絲,
稍等片刻便要嚥氣,已是回天乏術。那女的手中緊抱著一個女嬰,咿啞學語,冰雪
可愛,見了「余仙子」伸出手來要「余仙子」抱。
「余仙子」雖天性淫惡,見這女嬰長得十分秀麗,逗人憐愛,一見投緣,抱了
過來。
垂死婦人登時死灰臉上顯出一絲笑容,口中只掙得兩字「燕玲……」頭一歪,
便自瞑目死去,片刻,另一個也無言而逝。
「余仙子」把兩死者草草掩埋畢,抱著燕玲至巢湖蓼心洲,燕玲逐年長成,聰
明絕頂又善體人意「余仙子」鍾愛無比,將一身絕學,悉數傳授於燕玲。
「余仙子」淫蕩無度,面首不計其數,燕玲出污泥而不染,雖心斥其師之非,
但面上極為迎合,自動為「余仙子」找俊秀壯男。
其後隨「余仙子」闖蕩江湖,無意探出嶺南名武師中有一燕姓夫婦,十餘年前
與「吳江釣叟」結有怨隙,一次燕姓夫婦應友人之約赴魯,途中失去行蹤,之後便
杳不聞及此一對夫婦。燕玲直覺感出這燕姓夫婦是她生身父母,風聞「吳江釣叟」
怪僻異常,武功高不可測,威名只略低於武林三老之下,自己貿然與他為敵,何異
於以卵擊石?這件事「余仙子」則懵然無悉,燕玲知道其師與「吳江釣叟」有極深
的交情,然而「吳江釣叟」十餘年來便未經履跡江湖,自知若不學成A制「吳江釣
叟」武功,雙親在天之靈難以瞑目,於是,心中蓄意另投明師,怎奈不得機緣,只
好暫時做罷。燕玲芳華十七,長得閉月羞花,姮娥絕世,人又孤傲自賞「余仙子」
門下男弟子紛紛欲染指,懼燕玲武功而不敢輕舉妄動。
其時「余仙子」不知在哪兒姘上唐姓少年,人品英俊,工於採戰,而「余仙子
」又工於內媚,兩人如膠似漆,須臾不可或離,唐姓少年看中燕玲絕色,竟慫恿「
余仙子」將燕玲拖下水,一床三好,豈不更妙?「余仙子」對唐姓少年愛逾性命,
迷昏了頭,勒逼燕玲首允。
燕玲撒嬌撒賴,倒在「余仙子」懷中痛哭「余仙子」平素鍾愛燕玲,於心不忍
,暫時做罷。燕玲仗著無比機智,逃出了魔掌之下,然而她心中雪亮。若不逃出蓼
心洲,終會成為犧牲祭品。
但時機終於到來「余仙子」風聞五陵之中埋有上古絕世武學,各大門派均在探
訪之中,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燕玲慫恿其師前去。
「余仙子」自覺本身武學不足與各大門派相抗衡,而又樹敵太多,年來尋仇登
門生事者屢屢,雖被驅退,但有幾個生平大敵還未前來,自己若不早為綢繆,日後
噬臍不及,聽燕玲一片花言巧語,不由怦然心動,慨然應允。
燕玲自己也有一番打算,一則可以脫除虎口,再則可以乘機竊取這部上古絕學
,仗之報得雙親血仇。
一到「落星堡」燕玲便與匡秀華打得火熱,熱絡得有如親姊妹,又深得「鐵筆
生死判」匡超痛愛。
她向匡秀華哭訴自身苦痛,不由激起匡秀華同情之心,替她安排脫逃之計,匡
秀華將她隱藏於咸陽城內一座水月庵中。
「余仙子」見燕玲叛離脫逃,不禁怒雷欲發「余仙子」也是一個聰穎絕頂之人
,平時為淫慾所昏,此刻冷靜地一再思考,忖出燕玲慫恿她來「落星堡」必有緣故
,斷定燕玲也欲得這部上古絕學,必不會逃出很遠。果然不出「余仙子」所料,燕
玲每晚必至五陵之中探查「余仙子」佯裝告辭,也至五陵中搜索,有數次燕玲幾乎
險遭所擒,幸燕玲以過人機智,脫逃安然無恙。
那晚自見得長孫驥倜儻人品後,芳心就難以自已,起下愛念,只因她本身艱危
,夙願難償,悄然閃離,但長孫驥的俊影,一直銘刻在芳心中。
這情形,她有生以來從未發生過在她身上,不知是緣,還是孽,她也不知道。
其後行蹤過於暴露,終為「余仙子」道出,啟下「落星堡」疑竇,她知再也不
能去「落星堡」水月庵也非隱跡之處,不過她定下狡兔三窟之計,已在咸陽古渡口
,賃租一艘紅舟,然而長孫驥的影子始終在她芳心中盤旋,二次躡在長孫驥身旁,
問出長孫驥是去「落星堡」不由芳心哀傷欲絕,她想到孝義不能與愛情兩全,權衡
輕重,乘著姜虛縱落兩人隱身處之時又悄然引去。
然而從長孫驥義助自己脫出「崆峒三劍」時,芳心已屬,非他不嫁了。
之後,她暗中躡著長孫驥,見長孫驥與匡秀華儷影雙雙,並肩馳馬,星目中頓
生淚痕。
心懸著長孫驥安危,始終尾隨不離,她見「雲中雁」胡中銘對長孫驥妒恨生忌
,立感長孫驥此「落星堡」必有凶險,於是投函示警。
她不料長孫驥還是決定去「落星堡」怎不使她心灰意冷,柔腸寸斷,兩晚都去
「落星堡」覓探長孫驥,以「落星堡」防守過嚴,又被黃河九曲陣式所迷惑未果。
日間將紅舟泊於下游,便於匿跡休息,無奈心懸意中人,刻骨相思,孤衾難眠
,兩日來伊人清減三分。
今晚紅舟到達古渡岸旁,比前時稍晚,又停在遠處,一落錨,便見長孫驥租船
之船老大找來,說是有一少年公子在他舟中,為尋自己而來。
燕玲一聽,便知長孫驥找來,不由芳心大喜,立取一錠白銀賞予船老大,嚴囑
不得洩露一字,提著包袱與長劍,隨著船老大進入船中,便見長孫驥玉山頹倒,酒
氣薰人……
此刻,燕姑娘沉緬長孫驥愛的懷抱中,回憶哀痛的既往。
人生在幸福的一剎那,最易引起回憶過去哀傷的歲月,反之,亦莫不如是。
一聲長篙擊水時,衝破如死的寂靜,兩人從夢境中醒了過來。
燕玲嗯了一聲,掙扎一下,從長孫驥懷中掙了出來,臉紅紅地,像一朵盛開的
玫瑰,雲鬢蓬鬆,釵環凌亂。長孫驥幾曾嗜過這種溫柔滋味,又是一把摟緊。姑娘
只白了他一眼,皎潔的月色映在姑娘如花嬌靨上,絕麗美艷。兩人又是一陣娓娓情
言,長孫驥詳問姑娘的來歷家世。
燕玲說得最後一字時,淚流如雨,芳肩上下聳動,神情不勝悽楚。
長孫驥用衣袖輕拭姑娘玉頰淚痕,兩眼覷著窗外出神。
燕玲見長孫驥久久不語,一臉疑惑之色,不禁睜大著眼,問道:「你……你在
想甚麼?」
長孫驥微笑道:「姑娘身世,委實可憐,但姑娘猜測「吳江釣叟」
就是殺父母大仇,在下不盡謬同,在下嘗聽家師說「吳江釣叟」雖個性怪僻,
尚不失為一正人君子,終日吳江垂釣,笑傲煙霞,幾乎與江湖絕了緣,為人則愛惜
羽毛特甚,自律謹嚴,此種宵小所行,非他所能為……」
燕玲睜著水汪汪大眼,不勝驚訝地望著長孫驥說話的神情,心說:「難道是我
猜錯了麼?看他說話神色,一臉正氣,顯非有心予「吳江釣叟」洗刷罪嫌模樣。」
只聽長孫驥說下去道:「依在下想法,令堂臨危之際,真元耗損已呈油盡燈枯
,神智亦已昏迷,最後兩個字是僅存藉以苟延生命的一口氣,可能姑娘並非姓燕,
燕玲僅是姑娘芳名而已,人在病重或垂危之時,第一個字吐出,總是微弱無力。」
說著,面上陡現輝朗笑容,又道:「姑娘,這不過是在下的想法,並非肯定之語,
說不定「吳江釣叟」
確是姑娘大仇人也未可知,總之,釣鈞勺勻,似是而非,一點之差,足使南轅
北轍,謬以千里,設若姑娘不熟慮其後,致令真正大仇,逍遙物外,恐令尊令堂在
天之靈,難以瞑目。」
燕玲拂掠鬢嬌笑道:「瞧你這人,哪學得來的窮酸口吻?滿口文言駢句,真酸
死了嘛。」其實姑娘心中對長孫驥的話,認為確有道理,少女的自矜,使她不好說
甚麼。長孫驥笑笑,又道:「其實,在下也是為了要報兄仇,才投師習藝,至今尚
未探出是誰呢?」
燕玲張大了眼詫道:「怎麼?你也有仇人嗎?」
長孫驥點點頭,自動說出經過,不過他將天悟上人的振興峨眉任務,均避而不
談,只推說是賈後雄弟子,奉命來「落星堡」歷練而已。
兩人都是胸頭鬱結已久,至今晚才傾訴互吐,快何如之。
月色如銀,夜靜似水……
忽聽得岸上揚起粗豪的語聲,衝破了寂靜的夜空。
只聽得一人操純正的陝音,響起破鑼般嗓子,大聲吆喝道:「陳老四,常言道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得了白花花銀子,飲酒做樂,難道不准俺「歪頭王」摸一
點邊?」
跟著又聽一個醉意正濃,言語模糊道:「王大哥……這又何必呢?俺……陳老
……四請你吃酒就……是,人……家少……年公……子受不了……驚……嚇……」
說到後來,舌頭也大起來了。
長孫驥聽出那船家是自己家鄉口音,賞他一錠銀子,他就上岸吃酒取樂,定是
酒後不慎招來地痞流氓,想敲自己一筆,不禁劍眉上聳,哼了一聲。
那陝音又起了,只聽他說:「陳老四你放心,俺「歪頭王」十二歲就在碼頭上
混,甚麼人俺不會奉承,光棍不擋人財路,這個你請望寬。」
說完,一陣哈哈。
跟著船舷起了窸窣擦衣聲,長孫驥示意燕玲藏在艙後。燕玲抿嘴一笑,閃入艙
後。只見艙口進來兩人,船老大陳老四一臉通紅,雙眼亦都佈滿紅絲,步履蹣跚,
顯然飲了過量的酒,他身後隨著一個獐頭鼠目,滿臉邪惡的漢子。那邪惡漢子趨前
一步,抱拳諂笑道:「小的王福祿參見公子。」那神情令人極其厭惡。
長孫驥面寒如冰,冷冷道:「你見我有甚麼事?」
王福祿見長孫驥目中神光電射,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忙道:「小的聽陳
老四說,公子船中寂寞,意欲替公子叫一個粉頭……」
聲猶未了,長孫驥一聲大喝;「胡說!還不與我快滾出去?」聲色俱厲,神威
凜凜。王福祿被這聲大喝,把余話全部嚥了回去,一臉諂笑立刻換成獰惡之容,別
面望著陳老四冷笑道:「陳老四,這小子自不識好歹,別怨我「歪頭王」不講義氣
。」說著,向艙外打了一聲呼哨。這哨音又響又亮,劃過水面,傳出老遠,餘音還
自迴盪著。
長孫驥知他打起忽哨,必是約請狐群狗黨,且不出手,瞧瞧來的是甚麼人物?
面色卻愈加鐵沉。
船老大陳老四滿面尷尬苦笑,眼內充滿畏懼,乞求……
稍時,船舷起了數聲落足之音,只見艙外竄進三個黑衣手持兵刃大漢。這時王
福祿神氣一振,皆因王福祿初踏進艙門,立時感覺不對,他見榻上擺著一柄明晃晃
寶劍,那是燕玲所解下的,他意味出長孫驥必會上一些花拳繡腿,無奈自己能耐也
不高明,不然,他盡可不招同伴就出手了。現在王福祿可多膽壯,散亂眉一掀「嘿
……嘿……」冷笑了兩聲,撐著腰道:「公子爺,聽說你出門帶得錢多,沒地方使
,何不借幾十兩予俺王福祿用用?」神氣活現,語氣一反恭順為倨傲。
長孫驥朗聲一笑,身形一晃,如風閃電的三指已扣上王福祿的肩穴。
那王福祿只痛得裂嘴齜牙,額角青筋暴出「呃呃」嗥叫出聲。那三個黑衣漢子
見狀,紛紛揚刀撲來,才一動步……三人神情突變……
吭得半聲,倒下死去。
長孫驥見狀不禁大怔,繼而恍然必是燕玲藏在艙內暗中出手,但不知打出甚麼
暗器?
王福祿神色更是慘變,不禁冷汗如雨。
長孫驥一聲冷笑道:「陳老四,他究竟是甚麼人?敢在城郊河岸胡為做歹,難
道官府就不聞不問麼?」
陳老四這時酒醉全部嚇得清醒了,忙囁嚅道:「他們都是「落星堡」
手下,官府懼之如虎,小的為順利做河上生意,沒有辦法,小的該死……」
長孫驥不等他說完,便揮手止住,雙眉一豎,冷笑聲中只見他左手兩指,飛快
的望王福祿喉結一擺,只見王福祿未出得半聲,便倒在艙板上死去。
陳老四見狀,渾身顫抖,篩糠般抖著,面無人色,張口結舌道:「公……子你
惹……下了大禍……」
長孫驥微笑道:「這不妨事,你立即起錨開船吧,到得途中丟下水餵魚,不就
解決了麼?」
那陳老四竟搖首道:「這不行,方才小的被王福祿從酒坊拉了回來時,多人均
曾見到,這「落星堡」勢大馬快,定會追上,小的吃罪不起。」
長孫驥稍一沉吟,笑道:「船家別怕,我也是「落星堡」中人,你開船吧,他
們追來時我自有話說。」
陳老四一聽長孫驥也是「落星堡」中人,不由大為放心,忙道:「小的這就喚
醒妻子開船。」飛快的跨出船艙,由船頭走到艙尾。
長孫驥此時見燕玲久不出來,又無動靜,深為詫異忙跨進內艙,只見燕玲斜倚
在艙角,春睡正濃,嬌態可掬。
長孫驥不由搖了搖頭,兩手輕輕抱起,放在榻上,掀過一床薄被替她蓋好,燕
玲在抱起時,只「嗯」了一聲,又沉沉睡去。長孫驥將四具屍體丟在水中後,也自
掣過一床被,和衣而睡。萬籟俱靜,只有譙樓更鼓頻催,已是四鼓將盡。月色迷濛
,夜風吹入艙內,涼意襲人。
長孫驥擁被而臥,只聽得陳老四夫妻腳步只在船頭船尾起落,稍時,起錨鐵煉
索落響起,船身一陣歪斜,之後船聲咿啞,長篙擊水,船身又是一陣晃動,繼而平
穩駛離。他興奮過度,哪能睡得著?思緒起伏洶湧如潮,耳邊流水潺潺如吟,不由
輾轉反側,直至天將破曉時,才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長孫驥只覺有人搖晃身體,睜目一瞧,只見燕玲嫣然微
笑,翦水雙瞳凝視著自己,不由「哦」了一聲,爬了起來。
窗外天色剛泛魚肚白,旭日尚自未升,晨風習習吹入,分外清新,長孫驥總共
不過=著一會兒,便被姑娘搖醒。
燕玲格格低鬢一笑,立了起來,去盛水盥洗。
長孫驥也自跨出艙外,只見水氣飄漫江面,晨霧方濃,陳老四坐在船首停篙不
刺,任令船身隨水平平流上。
陳老四見長孫驥出艙,慌忙立起,長孫驥笑道:「看他們是不會趕到來了,船
家此處離長安多少路?」
陳老四答道:「此處距長安才不過十五里,須上岸由董村直行。」
長孫驥頷首道:「好!有勞船家攏在那片蘆葦中,我們須去長安一行,你只在
這等候,大約一天就夠了。」說時手指著那傍岸的一片微黃蘆葦。
陳老四聽說,忙高聲招呼在船尾的妻子攏舵,自己提起長篙刺水,船行似箭地
向岸傍駛去。
長孫驥回至艙內,燕玲已梳洗完畢,薄敷脂粉,淡掃蛾眉,嬌靨暈紅,明艷已
極。長孫驥才跨進艙,便笑道:「姑娘,在下已命船家攏岸,意欲返家叩別慈母一
行,姑娘如不嫌棄,可否……」
燕玲忙道:「好啦,好啦,別酸啦,我不同你去,同誰去?」面上笑容如同盛
開百合般,忽地柳眉一皺,目含幽怨道:「你總是姑娘、在下的,聽來起膩,難道
不會改稱呼嗎?」
長孫驥訥訥道:「姑娘要在下怎麼稱呼咧?」
姑娘面上一紅,道:「你不會叫我一句姊姊嘛?」她那神色嫵媚到了極點。長
孫驥不由朗聲一笑,道:「你怎知應當做姊姊?我今年十七,看起來我可以做兄長
。」
燕玲噗嗤的笑了出來,道:「抱歉,癡長一齡,愚姊今年十八。」
長孫驥無可奈何,只得姊弟相稱,其實,他又何嘗不願意。
在姑娘的心意,改了稱呼比較親熱一點,也好約束長孫驥行動,她知「落星堡
」主「鐵筆生死判」匡超已視長孫驥為未來東床快婿,不然,焉可遽託重任?
乘此良機,捷足先登,以後匡超也沒有甚麼話可說,現在,長孫驥須伴她返家
省母,更是千載一時,不可或得,只要其母認許,還怕長孫驥不就範?
她本是機智百出的人,心計靈慧尤為超人一等,自幼與狐鼠為伍,為保持清白
,不惜運用權詐,久而久之,將她造成為善工心計之人,連「余仙子」這等老練陰
沉,也被她玩弄股掌之上而不自覺。由此可見,人性本善,然而為了本身生存,因
循隨和,致被環境陶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信不誣也,所謂天生惡骨,品自逐
下,皆偏激之談。
這時,水花「彭嚨!」一響,船身一陣激盪,船已停在岸旁蘆葦叢中。
長孫驥凝望了燕玲一眼,笑道:「玲姊,你何不改做男裝?一路之上也可少卻
許多無謂煩惱。」
燕玲想想也對,嫣然一笑,提著長孫驥包袱,進內艙而去。
不一刻,燕玲走了出來,長孫驥眼中一亮,只見她丰神如玉,俊秀非常,不禁
笑道:「玲姊這樣一變,不知要羨煞了長安多少大姑娘?」
燕玲白了他一眼,道:「你放心,姊姊是假的,無論如何總不會令你醋心大發
。」說著格格嬌笑。
長孫驥聳聳肩,同著走出艙門,陳老四夫妻已立在船頭等候。
霧氣漸消,日輪金黃,托著一圈紅暈,甫平樹梢,河鷗噗噗飛翔水面,晨風習
習,拂衣生涼。
眼前蘆葦接天,繁郁密茂,長孫驥正欲交代陳老四數句……
「嗖」地一聲響起,微風自身際掠過,只見燕玲已縱出,落在蘆葦葉上,腳下
一沉,又自蜻蜓點水騰起,這份輕功,長孫驥自愧不如。
這時,燕玲已三起三落,身形在十數丈外。
長孫驥也顧不得交代船家,猛吸一口丹田真氣,雙肩一振,人已飛燕掠波竄出
,右足一點蘆葦梢尖,只覺腳下猛然一沉,真氣轉竭,心說不好,左足急向右足一
踹,借力騰起七、八尺高下,盡量不使真氣變濁,保持抱元守一,全身重量平衡,
這樣可?免墜入泥淖之危,稍沾即縱,隨在燕玲之後掠去。
要知輕功一道,初學本極容易,要練到借勁使力,登萍渡水,這種登峰造極的
造詣卻極難,不但鬚根骨上乘,學有明師,而且需自身判斷精確,運用靈巧,缺一
不可。
長孫驥領悟天分極高,天悟上人一身禪門絕學,不亞於武林三老,按說他的輕
功提縱術不會弱於燕玲,只以經驗欠缺,而又怯於心理,這一心靈上作祟,功力無
形中就打了大大折扣。
故武學之道雖然重在要明師諄諄教誨,但重要的是,乃需自身的親身經歷,領
悟獨創,孟子說:「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這話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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