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火堆發出嗶嗶啪啪的爆裂聲,那是這座山神廟中唯一的聲響。裘文傑靜靜地坐
在那兒,他的頸項間已經纏上了白布,但願將來傷癒之後頸項間不要留下瘧疤。
他的貌相很清秀,人也是絕頂聰明,但他為什麼要用上一個『白狼』的綽號呢
?不過,這個名字對他倒是相當切合的。看他對待莫高的行為的確比狼還要殘忍,
還要狠毒。
一隻銅壺擱在火堆上,這時,壺嘴子已經冒出了絲絲白氣裘文傑拿下銅壺沏茶
,立刻茶香四溫,他是個很講究生活情趣的人,從他在野地裡還要喝茶就可以看出
來。
車把式從外面跑進來,輕輕地說:「裘少爺!天快亮了!」
他並不是啞巴,他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車都套好了嗎?」
「妥啦!」
「好!等我喝完這壺茶。」
「裘少爺!我可要提醒你,當時在縣保安隊,那個姓金的混球是被你唬住了,
他要是打一通電報到總隊去求證,咱們就穿幫了。事後他可能會那麼作,如果他派
馬隊追上來……」
「鐵柱子!」裘文傑叫著車把式的名字。「別耽心!那娘們不是答應咱們在十
天之內安穩沒事嗎?只要她答應了,就算天坍下來也有她頂著。」
「裘少爺!我真不瞭解,你怎麼會答應把莫高交給她的,咱們化了那麼多心血
……」
「鐵柱子!別傻!她帶了那麼多人,咱們已經吃癟了,為啥不漂亮點,落得作
個順水人情,再說莫高那個混球連一個屁都不肯放,咱們把他弄死了還替他刨個坑
兒,那有多累呀!」
「裘少爺!你當時就知道那娘們帶了不少人嗎?」
「鐵柱子!別以為我常年住在哈爾濱,對這荒原上的事就不明白,那娘們一露
面我就認出她來了,金線狐在這荒原上行動,是絕不可能只有她一個人的。」
「她跟莫高到底有啥關係呀?」
「鐵柱子!這還不明白嗎?莫高劫金她收藏,他們是老來老往啦!」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頓了一下,鐵柱子又期期艾艾地說:「少……少
爺!這話我……我不該問的,可是,不問又彆扭。您在哈爾濱的日子過得挺不錯,
幹嗎跑到這大荒原上來受……受活罪呀?」
「鐵柱子!我這個人靜不得,安穩的日子過久了會犯賤,總想找點兒新鮮的刺
激,就這麼回事,明白了嗎?」
鐵柱子點了點頭,其實,他還是沒弄明白。
裘文傑一口氣喝光了小壺中的熱茶,轉動了一下他的頸項,站了起來,揮揮手
說:「走吧!咱們去金山鎮。」
「往回走?金山鎮離呼瑪縣才五十里地,你不怕?」
「怕什麼呀?」
「金山鎮歸呼瑪縣管,說不定那個姓金的保安大隊長正在四處抓你,萬一……」
「鐵柱子!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那娘們說話算話,十天之內絕不會出半點漏
子。」
「裘少爺!我勸您還是往東走,十天一幌眼就過去,您還是回到哈爾濱去過您
的安穩日子吧!您到金山鎮去幹啥?那邊又沒有熟人,……」
「誰說沒有熟人,金山鎮上有一個狐狸窩哩!」
「裘少爺!您要去找她?」
「沒錯,她還要給我五百兩黃金,不拿白不拿,別以然我真能在俄國人的俱樂
部裡輕輕鬆鬆贏到那筆錢,那是癩蛤蟆鼓氣——吹的。」
「咱們是不是拿到了那筆錢就走?」
「鐵柱子!你的膽子怎麼突然小起來啦!」
「裘少爺!我是為您著想啊!」
「你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像我這種人,閻王也未必肯收我,
我一去,他掌管的陰間就一定不會太平,……好啦!咱們上路吧!」
一路上,裘文傑可以在車廂裡沖盹兒,鐵柱子可得集中精神駕車,這小子真是
人如其名,毫無疲累的狀態。天剛擦黑,一百二十里地就下來了,雙轡套車威風凜
凜地抵達了金山鎮。
這兒是中蘇交界的重鎮,緊臨黑龍江畔。這兒有流浪的白俄,有中蘇雜交所生
出的『二轉子』,有來往兩國的私梟,也有收購不明來路黃金的私客,因此市面顯
得畸型的繁華。酒樓、招商客棧、妓寨,比比皆是。
套車一進集鎮,裘文傑就挑起了車簾在察看燈火輝煌,人聲喧騰的市街,他教
鐵柱子將套車停在一家名叫『金風閣客棧』的門口。
車一停,拉馬的夫子,迎客的外櫃,一窩蜂地迎了上來,那股子殷勤勁兒,直
讓旅客覺著舒服透了,不過,他們的眼光都很尖利,寒酸客人絕對得不到這種熱烈
接待的。
裘文傑向櫃上要了一間上房,一間下房,掌櫃的將號簿推到貴客面前,又用雙
手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筆。
「請掛個號。」
「掛什麼號?」裘文傑一副不懂事的樣子。
「這裡是邊界,過了江就是老毛子的地界,所以,保安隊盤查得緊一些……」
「這裡可是歸呼瑪縣管?」
「是是是!縣保安大隊有一個中隊駐在這兒,不過您請放心,咱們東家跟軍中
隊長很有交情,不會到這兒來打擾客人,掛個號也只是形式形式,作作樣子。」
裘文傑提筆揮舞,鐵柱子看著他寫下『裘文傑』三個字特,不禁心裡直冒冷氣
,他心裡想:這不是自找麻煩嗎?隨便胡謅一個名姓,又有誰知道?
「哦!原來是裘少爺,從哈爾濱來,遠客遠客!」掌櫃的可真會作買賣。「那
……小號可要好生侍候啦!」
裘文傑屈起中指,反轉過來,以指節骨兒輕敲著櫃面,口氣像主子吩咐下人似
的:「掌櫃的!你可要記住:酒要香的、菜要好的、姑娘要嫩的,你對我這位遠客
真要好生侍候……」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掌櫃的一個勁兒地哈著腰。
「還有,派人給我送個口信……」
「哦!裘少爺在這兒還有親戚朋友嗎?」
「親戚朋友倒沒有,我是來要債的,告訴那口子,就說我已經到了。」
「裘少爺!那口子是誰呀?」
裘文傑貼著掌櫃的耳朵根子上輕輕說了一聲,就好像一個法術的法師在他耳根
念了一句魔咒,使得他猛地一震,臉色也變得慘白、慘白。
裘文傑一個轉身,大踏步向內院走去。
半晌,掌櫃的才回過神來,招招手,將專門侍客的內管事叫到跟前,低聲囑咐
:「東廂四號房來了一位狠客,千萬要好生侍候,吩咐灶上準備一桌上好的全席,
再派人到萬花樓去,教他們多送幾朵花兒過來……我要出去一趟,立刻就回……」
掌櫃的掉頭就走,定了兩步又回頭,又加上一陣叮囑:「立刻掛上滿客的燈籠
,停止迎客。」
內管事的可弄糊塗了,東西兩廂的上房,以及側院的統舖,還空著四成,空著
廂房不作買賣,這是為啥呀?
儘管這位內管事心裡疑惑,卻不敢違抗掌櫃的指示,立即照話行事,絲毫不敢
怠慢。
金鳳閣所有侍客的好手幾乎都集中了東廂四號房,連那住在隔壁下房中的鐵柱
子也沾了光。裘文傑享受了熱水澡、換上了潔淨的衣服、一杯熱騰騰的香茗已送到
了面前,緊接著,各種精美的酒菜也端進房來,然後又是一陣鶯聲燕語,這個叫金
花、那個叫翠花,又是什麼桂花、菊花……環肥燕瘦,把一張圓桌都坐滿了。
下房中的鐵柱子雖沒有享受這份艷福,倒也是酒菜豐富,款待熱烈。他只希望
在飽餐一頓之後,好好在熱炕上睡一覺,明天一大早起來還能見得到他的主人。
上房中的裘文傑變成了一個不知死活的花花公子,左擁右抱、暴食狂飲。從他
那道精明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應該是一個具有相當警覺性的。在獸群中,狼的警
覺性是相當高的。可是,號稱『白狼』的裘文傑為什麼如此招搖呢?他難道沒想到
這樣作會為他帶來極大的危險嗎?
酒至半酣,掌櫃的在房門口出現了。
那些殘花兒立刻起身離座,退到屏風後面去了,那本是這些花兒重整脂粉的地
方,此刻她們是暫時迴避,因為掌櫃的一進門就向她們打出了眼色。
掌櫃的走到裘文傑的面前,低聲說:「裘少爺!我已經到金姑娘那兒去過了。」
「哪個金姑娘?」
「就是少爺您要找的人,金山鎮上老老少少都這麼稱呼她,誰也沒有膽子把她
的混名掛在嘴邊上。」
「她怎麼說?」裘文傑的架子可真大,聽他的口氣,金線狐似乎只是一個隨他
踢來踢去的皮球而已。
「金姑娘說:她手邊有點瑣碎事兒,不能立即過來看您,可是稍晚一點再過來
。要是您打算留下萬花樓的粉頭侍候您,為了不擾您的春宵好夢,金姑娘就明兒一
大早再過來……」
「掌櫃的!恕我說句不給面子的話,你找來的這些花花草草比起哈爾濱專接外
國水手的那些爛貨還要差得遠,教她們回去,賞錢多給,把這些膩人的酒菜也給我
撤走,熬一鍋小米粥,幾碟清爽小菜,再去給金線狐捎個信兒,我等她,今晚務必
請她過來一趟。」
「是是是!」掌櫃的哈著腰,腦袋瓜兒差點碰到了他的腳尖。
掌櫃的走了,那群花兒也走了,一眨眼間,眼面前收拾得乾乾淨淨,一鍋清香
撲鼻的小米粥、醬瓜、鹹蘿蔔之類的小菜也擺了上來。
送醬菜、小米粥上來的夥計卻沒有退下,垂手站在桌邊,似乎隨時等候著這位
狠客的召喚與差遣。
在拾眼一瞥之下,裘文娛立刻發現這小夥計有點兒扎眼;說得更明白一點,裘
文傑認為他不是真正的小夥計。憑他那一身結實的肌肉,炯炯的眼神,不管去幹什
麼行業都此幹這客棧的小伙有出息。
「給我盛粥!」裘文傑低聲吆喝,像是驅使一個奴才,小夥計沒吭聲,立刻盛
了一碗粥,雙手托放到裘文傑的面前。
裘文傑一抬手,扣住了那個小夥計的左腕。他這一招絕非試探,而是用上了全
副的勁道。如果他看走了眼,這小夥計的腕子可能要休養一年半載才能復原。
事實上裘文傑絕不可能看走眼,他那雙『狼眼』似乎具有穿透的威力。
小夥計的腕子被裘文傑扣住了,可是,他的身子卻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
也沒有動。
「什麼來路?」裘文傑低聲喝問。
「小的是金姑娘派來的。」
「派你來幹什麼?」
「保護您的安全。」
裘文傑鬆開了手,對方的腕子上連一道印疤都沒有留下。他有點兒愧赧的感覺
,如果對方存心抗拒,他也許扣不著那只剛強勁的手腕。
「保護我的安全?」裘文傑翻著眼皮子,沒好聲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裘少爺!」那小子的語氣很穩,不阿諛,也沒有激怒。「您雖然來到金山鎮
沒多久,消息卻已經傳了出去。金山鎮不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休想瞞過金姑娘。
聽說,有人要取您的性命,所以……」
「金線狐把我姓裘的看成什麼了?我是燈芯草,一折就斷?我是雪花子,一落
到手心裡就化?我姓裘的還需要別人來保護,這簡直是笑話!你給我滾!」
佟春霖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他跟裘文傑素不相識,幹嗎要等他三年?
裘文傑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意外,他那對深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佟春霖,
似乎想一眼看透這老小子葫蘆眼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佟春霖也不再往下說了,這老小子的火候很到家,他深得個中三味,知道什麼
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
半晌,裘文傑才開口:「在見到這張火紅拜帖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閣下的大
名,你有把握沒找錯主兒嗎?」
「裘大少!」佟春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說:「我可不是玻璃罐子裡的綠頭蒼
蠅,蒙頭亂撞,你好交遊,喜歡朋友,可是你還從來沒有馬馬虎虎地跟人家換譜拜
把子,除了聶龍這個生死不渝的小兄弟之外,你不曾交到一個知心的朋友,這沒錯
吧?」
裘文傑的兩道濃眉倏地連結到一處去了,佟春霖這一敲似乎敲中了他的心坎。
佟春霖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三年前,聶龍隻身來到了北大荒,再也沒有回去
,你這個作哥哥的難道就不關心他的生死存亡麼?所以我說,你早在三年前就該來
了。」
裘文傑仍然沒有吭聲,他真是沉得住氣。
佟春霖的右手從衣襟處伸進腰間,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裹出來,他緩緩解開
,顯露了兩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行家一看就知道那兩把匕首是寒鐵打造的,柄把鐫刻著精細的龍絞,顯然是出
於名匠之手。
佟春霖的目光突然變得閃亮,聲音卻壓低了:「小聶龍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
做『三耳四手』,三耳是他的姓,四手是形容他除了父母給他的一雙手之外,再加
上這兩把像手一樣靈巧的刀……我說這些幹啥?你和聶龍是把兄弟,還會不知道麼
?」
裘文傑以一根指頭在觸撫那兩把匕首的鋒刃,他似乎在專心一致地欣賞那一對
兵器,並沒有去注意聆聽佟春霖所說的故事。
半晌,裘文傑才哼出兩個字:「好刀!」
佟春霖訝異地瞪大了眼珠子,聲音壓得更低了:「裘大少!才三年,你們的兄
弟之情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嗎?」
「這一對匕首要賣嗎?」裘文傑的話題只繞著那一對匕首打轉。
「這兩把匕首是奉贈的,我賣的是別的東西。」
「你要賣什麼?」
「我要賣的是消息,你千里迢迢來到北大荒想要得到的滑息——小聶龍的生死
存亡。」
裘文傑的神態突然一變,就像一個一直在昏睡中的人,突然從大夢中甦醒過來。
「姓佟的!你找錯主兒了,我姓裘的這一輩子也沒有跟人拜過把子,叩過頭,
也不認識什麼姓聶的。我到北大荒來是走走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麼橫財好撈……好
了!你可以走了,也請你帶走這兩把匕首。刀是好刀,你既然不賣,那就沒什麼好
談的了。」
佟春霖先是一楞,接著,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裘大少!真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然如此老辣。沒錯,江湖路險,防人之心
不可無。不過,在我佟春霖面前大可不必來這一套。如果憑你自己的本事去探討聶
龍的生死存亡,可能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在我這兒,你只要付出二百兩黃金,眼
面前你已經有了五百兩黃金的進帳,你又何必如此小氣?」
「姓佟的!我敢打賭這一回你是瞎了眼珠子,走錯了門路找錯了主兒,我再說
一遍,我沒什麼把兄弟,也不認識什麼姓聶的……兩個山字疊羅漢,請出!」
佟春霖的臉上仍然浮著笑,他慢條斯理地將那對匕首包起來,似乎藉著緩慢的
動作好讓裘文傑有時間反悔,可惜,裘文傑壓根兒就沒有侮意。
那個小包裹又進了佟春霖的腰間,他身子往前一傾,惜聲說:「裘大少!你或
者顧忌什麼,有空到萬花樓逛一逛,有個姑娘叫小百合,她知道我落腳在什麼地方
……咱倆再仔細談談。」
拱拱手,打聲哈哈。佟春霖掉頭走了。
裘文傑的動作也真快,等到杜雲飛再進房來,他已經躺上了熱炕,呼呼大睡了。
杜雲飛輕悄地吹熄了燈,退出房去。
這一夜,裘文傑睡得可好,那只有他自己心裡才有數。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了
身,等他漱洗完畢,早餐端上來的時候,杜雲飛也在房門口出現。看樣子,他這一
夜都沒有離左右。
杜雲飛先向裘文傑道了早安,然後輕聲說:「金姑娘不便到這兒來,想請您過
去坐坐。」
「行客拜坐客,這是規矩,來,杜老弟!一起用早飯,吃罷就去。」
「不!我已經用過了。」
「一夜沒睡吧?」
「一夜未曾閉眼。」
「看樣子是白耗了一夜。」
「裘少爺,小的可不是故意要您吃驚,昨兒夜裡,少說也有四、五起不明身份
的人物想進您的屋子,都讓小的給逼退了。」
裘文傑沒有吃驚,反倒笑了:「這麼說,金線狐在這北大荒還不算是頂尖的人
物,誰不知道我是她的客人?竟然還有人想摸黑找我的碴兒,這不是存心不給金線
狐的面子麼?」
杜雲飛沒有把話接下去,也許,牽涉到他的女主人,他不便置評。
裘文傑很安閒地吃過了早飯,就跟杜雲飛走出了金鳳閣客棧。
大清早的金山鎮要比夜晚清靜得多,大街上沒幾個行人。兩人剛剛走出客棧,
突見一輛雙套馬車由北向南,對著他們衝了過來。馬車來勢相當猛,一眨眼就到了
他們面前,杜雲飛一個大步衝前,用身子擋住了裘文傑。
這小子倒是忠心耿耿的,如果這輛馬車上的人有什麼狙擊行動的話,他的軀體
就成了肉屏風,死的是他,而受他保護的裘文傑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執鞭馭車的車把式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婆婆,在關外,婦孺會駕車並不是什麼稀
罕的事,可是這個老婆婆出駕車之術卻是一等的,那兩匹馬兒在她的指揮下竟然變
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要擱那就擱那兒,她一提韁,大車就在兩人的面前突然停住了。
車簾揭開,一個身穿大紅卷毛開氅十七八歲大姑娘靈巧地跳了下來。
那大姑娘彎腰行禮,然後恭恭敬敬地說:「裘大少!請上車。」
裘文傑一點兒也不吃驚,他似乎生來就是一個把一切意外都視為當然的人。杜
雲飛卻不同了,他在金山鎮少說也有十年以上的歷史,而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駕
車的老婦人,也沒見過穿著大氅,英氣逼人的大姑娘。
杜雲飛先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然後才很客氣地問:「請問姑娘受何人的差
遣?」
「受家父之命前來迎接遠客。」
「令尊台甫如何稱謂?」
「奇怪?」大姑娘瞪眼了,「我要請的是裘爺,又沒有請你,你東問西問幹嗎
呀?」
「姑娘!小的也是奉了主人之命前來迎客,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之分……」
「杜雲飛!」那姑娘說話一點也不客氣,「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是狐狸窩的
狐崽子……」
這種侮辱性的話任誰也受不了,這話不僅侮辱了杜雲飛,連帶地也侮辱了他的
女主人金線狐,杜雲飛當然無法忍受,一抬手,耳巴子就向那姑娘刮了過去。
那姑娘站著一動也沒有動。
啪的一聲,坐在車座上的老婦人卻動了皮鞭,鞭梢纏上了杜雲飛的右腕,這一
手絕活兒使得裘文傑暗暗地喝了一聲彩!
裘文傑連忙出面打圓場:「杜老弟!我跟金姑娘又不是初見,請你回覆一聲,
待會兒我再自己過來,行嗎?」
杜雲飛也知道自己討不了便宜,可是,他肩負保護裘文傑的責任,又不敢擅自
作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大姑娘又說話了:「杜雲飛!我猜得到你的心思,你怕萬一弄丟了裘文傑,
不好向你的主子交代,是不是?沒關係,你跟裘少爺一起去好了。」
「也好!」裘文傑拉著杜雲飛一起登車,「咱們一起去好了。」
車廂內還舖著駱駝絨的坐墊。非常講究。那大姑娘沒有再進車廂,她就站在車
轅上,大車又以飛快的速度駛動了。
「裘大少!」杜雲飛輕聲問:「你有這麼一個朋友嗎?」
「老實說,在北大荒,我根本就沒有半個朋友。」
「可是,這種冒昧的邀請對你來說,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
「杜老弟!如果這種事也要吃驚,在北大荒令人吃驚的事情可就多啦!你走著
走著,突然發現一頭黑瞎子攔路,突然發現有一頭灰狼在跟蹤你,那不是會教人嚇
掉了魂兒麼?」
杜雲飛沒有再接下去,他發現;裘文傑似乎存心在將話題引開。即使裘文傑說
的是真話,而他對這個冒昧突然的邀請卻是相當歡迎的。
大車很快就離開了金山鎮,不是駛向黑龍江畔,而是駛向莽莽叢林,柯枝不時
拍打著車棚,雖然石叢林中的車道已經非常狹窄,大車的速度卻沒有減緩。
裘文傑又打破了沉寂:「杜老弟!你今天可開了眼界啦!」
「哦?」杜雲飛顯然不明白對方話中的涵義。
「北大荒的奇人奇事太多啦!」
「你是說……?」
「我是說那位駕車的老太太,照她馭車的本事,若不是親眼目睹你是不會相信
的。」
「鞭上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
「服了?」
「不服行嗎?」杜雲飛的臉上展露了一絲苦笑。
大車的速度終於緩了下來,接著,停住了。
只聽那位大姑娘吆喝道:「二位請下車吧!」
那大姑娘說道:「路太窄,大車過不去,請二位走幾步路。」
呼嚕一聲,一頭頎大肥壯的灰黑色狼犬撲了過來,杜雲飛終於在襲文傑的臉上
看到了一絲驚色。
「大黑!」大姑娘吆喝了一聲。
那頭凶猛、狺狺的狼犬立刻變成了一隻溫馴的小兔子般站在大姑娘的身邊搖尾
乞歡。
步行約摸百步,終於在莽莽叢林中見到了一座石屋。
這座石屋當初在建築的時候一定化過相當的功夫,每一塊右頭都是一般大小,
真不知道這麼多巨大的石頭是從那兒運來的。石屋的周圍還挖掘了防獸的塹壕,屋
子的主人像是在這裡已經住了很久了。
石屋佔地很廣,按照一般的常情估計,總有十來間房,那麼,這裡到底莊了多
少人呢?
大姑娘將兩位客人迎進石星正中一間堂屋裡,說了一聲『請稍待』,就自顧自
地走到內進去了。只留下了那頭狼犬,對兩位生客瞪著不予信任的目光。
傢俱都是木製的,粗糙而結實,從表面的光澤看來,已經使用不少年了。
「杜老弟!」裘文傑輕輕地開了口:「猜猜看,這裡的主人是何許人物?」
杜雲飛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似乎不敢亂下斷語。
「杜老弟!怎麼不開口啦?」
「裘少爺!我勸你最好還是少開口。」
「為什麼?」
「也許因為你一直待在繁華的都市裡,無法感覺到這種神秘的氣息……裘少爺
!我覺得,咱們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到這兒是太冒失了。」
「嚴格地說,我來到北大荒就已經太冒失。」
杜雲飛正要循著話題問下去,突然,那個大姑娘又出現了。現在,她已脫下了
大氅,皮毛裡子的襖褲並沒有掩蔽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裁。
「杜雲飛!」她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你在這兒等一會兒,行嗎?」
杜雲飛點點頭。
「安份點!別讓我的『大黑』把你給撕了。」
杜雲飛沒有吭氣,他不想自討沒趣。
裘文傑在那大姑娘的眼色指示下,向內進走去。
通過一條幽暗的通道之後,裘文傑才發現這座石屋後面竟然還有另外一間石屋
,隱藏在一片幽林之中,兩屋相隔約摸五十步。
「姑娘!」裘文傑在找論說:「你不覺你對杜雲飛的態度太過火了嗎?」
「過火?」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裘文傑一眼。「什麼意思?」
「你,……你應該對他稍稍客氣一點。」
「哼!本來倒想對他客氣一點的,他要揚我大耳巴子,我為什麼要對他客氣?」
「姑娘貴姓?」
「對不住,裘少爺!我不能回答你任何問題。」
「那……待會兒我見到令尊該如何稱呼呢?」
「你可以靜靜的不必稱呼什麼。」
「那,……不是太失禮了嗎?」
「不知者不怪罪。」
這時,兩人已經到了另一座石屋之前,大姑娘站住,向裡面擺了擺手。
裘文傑深深吸了一口氣,踏上石階,進入了石屋。
屋內的光線太暗,裘文傑閉閉眼,再睜開,才勉強看清楚屋內的情形:幾伴簡
單的傢俱,一張高背籐條椅,椅背朝門倒放著,沒有一個人。
「坐!」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響起。
原來主人坐在那張高背籐條椅子上,他的身體完全被椅背擋住了。
裘文傑坐了下來。
屋內相當靜,喪文傑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裘少爺!」稱呼相當尊敬。「別問我是誰,我也不問你為什麼來到北大荒,
請你到舍下來,是為了要給你一個忠告:立刻離開這兒,回到哈爾濱去,一眨眼的
時間都不要耽擱。」
裘文傑的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地打轉,毫無疑問他是在打量這間石屋的情勢,
主人的話他似乎完全沒有聽進去。
那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又說:「好!你可以走了。」
裘文傑冷冷地說:「想不到教我跑了這麼遠的路只聽了這麼一句話,你是什麼
人我不知道。你生了一副什麼模樣兒我也不知道。你最少也該讓我見見尊容,……」
「不見也罷。」
「一個連面容都不肯示人的人,他的話我為什麼要聽?」
主人倏地站了起來,……不!應該說是那張高背籐條椅站了起來。當他站起時
,籐椅也突然離地而起,仍然擋莊了他的身體,不過,在籐椅的下端,卻露出了一
雙小腿。
人在移動,籐椅也跟著在移動。
「站住!」裘文傑大喝一聲。
對方倒真是站住了,那蒼老低沉的聲音又響起:「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好心相勸,你既然不聽,那就算了吧!」
再只腳又在移動,人已經快要走出石屋去了。裘文傑飛快地拔出匕首,冷叱道
:「請不要動,不然,我可能會傷害你。」
對方根本就不予理會,裘文傑也就毫不客氣地擲出了匕首,準確無比地扎中對
方右腳的足脛處。
篤地一響,那種聲音非常奇怪,像是扎中了一根木頭似的。
那是一雙木製的腿嗎?如果是,對方的兩隻腿又是藏在何處呢?
不錯,那兩只能夠行走的腿的確是木製的,因為它們還在繼續行走,如果血肉
之軀,被鋒利的匕首穿透,怎麼還能行走自如呢?
裘文傑一個箭步縱了過去,想伸手抓住那張籐椅的椅背,就在這一瞬間,對方
的行動突然加快,一閃就不見了蹤跡。
那裡有一道窄門,裘文傑正想穿門而入,突然在他身後響起了那個大姑娘的聲
音:「裘少爺!」
裘文傑只得暫時打消了追擊的念頭。
「裘少爺請回座。」
「姑娘!他是誰?」
「是家父。」
「你們父女倆倒底在玩什麼花樣?」
「裘少爺?家父好心向你提出忠告,你卻出刀回報,這符合君子待人之道嗎?」
「對不起,我不是君子,而令尊也不見得是君子。」
「很好!你既然自承不是君子,那我們也可以使出小人的手段……」說到這裡
,那姑娘向屋外招招手。
走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手裡托著銀盤,盤上放著一壺酒、一隻酒杯。
那小姑娘將銀盤放在裘文傑面前,又退了出去。
「請自斟自飲吧!」
「對不起,姑娘!我沒有飲早酒的習慣。」
「裘少爺!你非飲不可,放心,這壺酒是精心調配的,很香、很入口,而且藥
性發作很快,你不會遭到絲毫痛苦的折磨。」
裘文傑不禁大吃一驚,這種事兒以前在聽說書的時候聽說過,皇帝經常用這種
方法敵別人飲毒酒自戕,所謂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
上呢?這丫頭自以為是什麼人?一國之君嗎?
「裘少爺!要我替你斟上第一杯嗎?」姑娘的口氣很柔和,真好像是在洞房花
燭夜正準備和她的新郎倌飲交杯酒似的。
「哼!」裘文傑現在倒不吃驚了,卻覺得很好笑,「今天是我起身太早了,一
出門就遇見了一群瘋子。」
「裘少爺!在這北大荒瘋子可真不少,不過,誰也不比你更瘋,在哈爾濱,安
安穩穩的日子有多好,偏偏要跑到這北大荒來找死?咱們父女可是好心好意的勸你
走,你不聽,你既然要找死,咱們就成全你,讓你死得痛快些:裘少爺!快點喝吧
!你已經別無選擇了。」
「姑娘!你把我當青菜蘿蔔,愛切片就切片,愛切絲就切絲?」裘文傑原本是
坐著的,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好了,我自認倒楣,算我起早遇瘟神,我要走了
。」
「慢點!你忘了一件東西。」
「裘少爺!」姑娘的嘴角處流露出一付陰冷的笑意。「丟了那把匕首,就像一
頭野狼被拔掉了利牙,你還有什麼好狠的?」
裘文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一切看來都是計劃好了的,一個圈套;一個要
置他於死地的圈套。
「白狼!」那姑娘突然叫出了裘文傑的渾名。「這藥酒的方子是我娘在世的時
候配的,三杯穿腸,毫無痛苦,你是個大男人,不必扭扭捏捏的啦!暍吧!一醉解
千愁,一死除萬孽。」
裘文傑連打幾個冷顫之後,突然變得十分清醒,他發現這不是玩笑的時候,情
況此他想像的要嚴重多了。
「姑娘!為什麼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因為你喜歡死!」
「好!就算我喜歡死吧!最少也該讓我選擇我喜歡的死法。」
「論說看,你喜歡怎麼死法?」
「姑娘!你很美,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懂嗎?」
到這種節骨眼兒上,裘文傑還能說出這種輕佻之語,說得好聽一點,是他生性
豁達,從不把任何威脅放在心上;說得不好聽,他簡直就不知死活。
也許,咱們把裘文傑估計錯了,他大概是想故意激怒這個大姑娘。憤怒能使人
失去方寸,那麼,他就有機可乘了。果真如此的話,裘文傑就失敗。
因為,那個大姑娘非但沒有發怒,反而笑了,笑得非常邪、非常浪蕩,這一笑
,才真的教裘文傑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裘少爺!」她曼聲說:「我可真服了你,死到臨頭還有這種興致……你!你
真想這種死法?」
裘文傑突然發現嘴巴發乾、喉嚨發燥,他的口中竟然連一點唾液也沒有了。
他努力用舌頭在口腔裡壓迫,擠出了一點唾液,嚥下去,算是潤了一下乾燥的
喉嚨,然後用力一點頭,硬生生進出兩個字:「沒錯。」
他是好漢充到底了?不,他是不服輸,倒要看看這個年輕輕的小姑娘能玩出什
麼花樣來。
「好!」她竟然毫不嬌羞地回答:「姑娘我成全你……銀屏!撤酒!」
小姑娘應聲而進,將酒壺、酒杯放在銀盤上,又拿了出去。
裘文傑沒有匕首真像野狼被拔了牙麼?即使如此,狼還有一雙利爪呀!不過,
他並沒有輕舉妄動,說句良心話,這位小枯娘的氣勢已經蓋住他了。若非有十二成
的把握,即使死在臨頭,他也不會妄動的。
「請!」姑娘一招手,指向那道窄門。
裘文傑拾頭挺胸地向那道窄門走去,並非他無所畏懼,而是已別無選擇。
通過窄門之後,裘文傑才發現這座石屋比前面那座要深得多,後面最少還有好
幾間房。走完一條約摸二十步的幽暗通道,已無去處。在他的左右各有一間房,左
手邊那間房的房門卻是開著的。
「請進吧!」跟在他後面的大姑娘輕輕地說。
這應該是一間臥房,因為房裡有一張火炕,當然,裘文傑要在『牡丹花下死』
,是很需要一張炕床的。
那位大姑娘在後跟進,還順手將房門帶上了。看她表情,絲毫也不忸怩。
炕下一定生著火,一進來就使人感到一陣暖意。大姑娘笑了笑:「站在那兒發
呆幹嗎?脫衣服呀!」
「哦?」裘文傑一楞。
「怎麼?你忘啦!」大姑娘的臉皮竟然如此老辣。「你不是想在『牡丹花下死
』嗎?不脫衣服你怎麼死得了?別磨蹭啦!白狼!我就不相你在哈爾濱那種花花世
界裡不曾碰過女人!」
裘文傑可不是魯男子,他見識過最浪蕩的女人,但是那些雌貨要和眼前這個年
輕輕的大姑娘比起來,她們都成了剛出道的雛兒。
「快呀!」大姑娘眉飛色舞地催促著,同時,她雙手一拾,卷邊翻毛的嵌肩離
開了她的軀體。
接著,她又解開了小襖的領口,當她解開斜襟上的第二顆鈕子時,裘文傑已經
想得喘不過氣來了。
「慢點!」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怎麼啦?」姑娘輕微地蹙了一下眉尖。
「姑娘!」裘文傑喘著氣說:「這個玩笑開到這裡該可以打住了……」
「玩笑?」姑娘的眉一挑、眼一瞪,「誰在跟你開玩笑?」
「姑娘!我這個人生性狂傲,也應該遇上一個厲害的人物受點兒教訓……姑娘
,我服了,我認輸,行不行?」
她的右手又開始緩慢地扣上小襖斜襟上的鈕子,當她扣好之後,她那只右手好
像突然長了三尺、啪的一聲跪響,裘文傑的左頰吃了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這在裘文傑來說,真是破題兒第一道,若是換個地方,換個人,他一定會奮起
拚命。而他現在該打,也甘願被這個年輕輕的姑娘家打。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
,裘文傑已被她那股子魅力所懾服。
「為什麼不還手?」聲音很輕、也很柔。
「我,——覺得我該打。」
「該打?」
「是的,該打。我,——我剛才不該對稱說那種話。」
「哦?」
「我……我不該說那種輕佻的話。」
「奇怪?在我敢說的白狼好像不是這樣一副性子。怎麼回事?是怕死?還是在
施展什麼狡計?」
「姑娘!請相信我,不是怕,也不是施展什麼詭計……姑娘!你的眼睛中有一
種神彩,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神彩,那種神彩令人不敢褻瀆,不敢滋生妄念
,而我竟然……」
「哎呀!裘爺:你怎麼突然語無倫次起來啦,大概是我把你給嚇壞了吧?來!
坐下、坐下!」姑娘的態度突然大變,倒令裘文傑懷疑她在施展什麼詭計了。
裘文傑坐了下來,他突然覺得好果。
「憑良心說,」姑娘在裘文傑的面前走來走去,像在監估一伴昂貴的貨品似的
,「我倒喜歡你剛才那股子野性和狠勁兒,狼就是狼,不但要有狼的外貌,還要有
豺狼之心,你一旦變得文文靜靜的,倒教我覺得怪彆扭的。」
「姑娘!」裘文傑正色說:「別消遣我了,令尊和你顯然都是奇人,請你別再
跟我捉迷藏,打啞謎了,行嗎?」
「麥少爺!如果你剛才喝下了那壺酒,你會怎麼樣?」
「不知道。」裘文傑不敢要嘴皮子。「不過你當時說過,一醉解千愁,一死除
萬孽。」
「其實,醉,解不了愁緒,死,也除不了孽根。如果你喝下那壺酒,你會醉,
卻不會死。等你醒來之後,你已經回到了哈爾濱。」
「你們父女倆千方百計就是要讓我離開這北大荒,是嗎?」
「沒錯。」
「姑娘!我的外號叫白狼,雖沒有狼的外貌,說不定卻有豺狼之心,方才萬一
我冒失地作困獸之鬥,姑娘可能會受傷害。那豈不是……?」
姑娘很快地切斷了裘文傑的話:「要不要試試?」
「我不想試。」裘文傑搖了搖頭。「方纔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們父女倆並不想
傷害我。」
「而我們也不希望你受到別人的傷害。」
這句話是意義深長的,裘文傑自然聽得懂。
「這大概就是令尊火速教我離開北大荒的原因……姑娘!讓我再見令尊一面…
…」
「不行!家父永遠也不要見任何人。」
「方纔我不是見過了嗎?」
「方纔你是只聞其聲,未見其面。」
「那麼,讓我再聆聽一次……」
「裘少爺!」姑娘的辭色突然轉冷。「家父能親自將他的忠告向你當面提出,
這已經是破例了,在北大荒,恐怕還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聽過他的聲音,你也不要太
奢求了……裘少爺!你輕薄我,我揚了你一個耳光,咱們已經兩不欠。如果你答應
回到客棧立刻趕車上路,我就立刻送你出去,別忘了,還有朋友在外面等著哩!」
「姑娘!不瞞你說,我到北大荒來是有極為重要的事情要辦……」
「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會比生命更重要。」
「姑娘!人生處處有風險……」
「白狼!別跟我要嘴皮子!你是自己走,還是由我來處理?」姑娘的兩隻眼睛
珠子又瞪了起來。
「姑娘!外面那個杜雲飛並不好纏,他的女主人更不好纏!如果……」
「白狼……」姑娘的一根手指頭差一點戳到裘文傑的鼻尖上:「你聽清楚我說
的每一句話:在北大荒、杜雲飛排名恐怕要排在二十名之後,金線狐也不是什麼了
不起的人物,最難纏的是我,是我玉娃子……」
她突然停住,兩眼瞪得滿圓,手指尖兒封著嘴,似乎後悔把她的小名兒漏出來
了。
「玉娃子?」
「裘少爺!只准你叫這麼一次,如果這個名兒再從你口裡溜出來,我就打落你
一嘴狼牙。」
「在私底下我也不可以……?」
「不可以。」口氣相當凶。
「好!我以前曾經這麼想過,如果有一天讓我遇到一個令我折服的人,我就會
服他一輩子……你方才說的話我都聽清楚了,我也相信你和令尊是為我好……這樣
行不行?給我三天的時間,把我的事情辦一辦……」
「不行,就像我爹說的,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能耽擱。」
「萬一有人不讓我走,怎麼辦?」
「別用這種話來搪塞我,也不見得就有人願意你到北大荒來,你是怎麼來了?
你有本事來難道還沒有本事走嗎?用溜、用逃、用竄,我都不管,你就是趕緊給我
走。」
裘文傑傻了眼,這大姑娘可沒吹牛,可真難纏。
突然,外面傳來了狼犬的狂吠之聲。
「待著,不准離開這間屋子,我出去看看。」玉娃子扭頭就衝了出去。
前面那座石星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多了五匹馬,四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還坐在鞍子
上,馬槍端在懷裡,如臨大敵一般。金線狐已經下了馬,杜雲飛正在她耳朵根子邊
嘀嘀咕咕。那個駕車的老婦人坐在一邊,左手抓著皮鞭,右手的食指在繞著鞭梢兒
玩,對這幾個不速之客不客不理不答。只有忠心耿耿的『大黑』,不停地吠叫,雖
然被拴上了,還在一個勁兒的前撲。
杜雲飛眼尖,一見玉娃子露面,連忙笑著說:「姑娘!這是咱們女主人金姑娘
!」
玉娃子當門一站,先叱喝一聲,止住了狗兒的狂吠,然後眼皮子翻呀翻的衝著
金線狐直打量,那種眼光,多少有點兒不屑一顧的味道。
薑是老的辣,金線狐即使有滿肚子不舒服,也不會在這個時侯顯露出來,她上
前一步,笑著說:「真沒想到,在北大荒還有這麼一處世外桃源,住的一定是奇人
,姑娘貴姓呀?」
「沒姓。」玉娃子冷冰冰的。
這一瓢涼水,金線狐竟然承受了。
「哦!」她還是笑瞇瞇的。「那一定是遁居山林的隱士了,——姑娘!我來得
很冒昧,可是情非得已。有好多朋友等著見哈爾濱來的裘少爺,我的手下到客棧去
迎接貴客,竟然走失了蹤影,這個笑話可鬧大了,——姑娘!裘少爺和令尊談完了
嗎?」
「談完了。」
「那就勞駕你……」
「不過,裘少爺跟我還沒有說完。」
「哦!姑娘跟他有什麼好談的呀?」
「談情說愛。」
金線狐一楞,她似乎作夢也沒有想到這四個字會如此輕輕鬆鬆地從面前這個大
姑娘的嘴裡說出來。
「金姑娘!北大荒除了獵戶就是礦工,都是些粗人,像裘少爺這種英俊男子此
起金礦的礦苗還要來得可貴,姑娘我看上他了,要是你也在打這種主意,只有怪你
遲了一步。你回去安心等著,等那一天姑娘我膩了,自然會把他給你送過去。」玉
娃子說得順口已極。
金線狐卻是臉色大變,就是萬花樓那一幫雌貨,日日生張熟魏的,也沒有膽子
當眾說出這種話來呀!
「金姑娘!我是個爽快人,說話也爽快,請回吧!我可不忍心把裘少爺一個人
冷冷清清地放在屋子裡。」玉娃子說完之後,扭頭就走。
「姑娘請留步!」這句話塗得就像山巔滾下的冰堆子。
這一聲叱喝使得玉娃子停步回了頭,抱在那些漢子懷裡的四支馬槍的槍口也不
約而同地掉轉了方向。那老婦人還在用手指繞鞭梢兒玩著,『大黑』也默默地瞪著
它的眼珠子。玉娃子臉上那股子不屑的神色仍然洋溢著。
「姑娘今年多大?」金線狐又向前跨了一步。
「比你年輕。」完全是一副挑釁的架勢。
「姑娘!別以為幾句粗話就把我嚇跑了,我在北大荒跟那些粗野漢子廝混了好
幾年,什麼樣的粗話我沒聽過?我是看你年輕不懂事,不跟你一般見識。請你去把
裘少爺請出來,讓我當面間問他,要是他甘願窩在這裡找你煞煞饞,我立刻打馬就
走。」
「辦不到,我不能讓裘少爺跟你見面。」
「為什麼?」
「饞貓見著魚,還不是一口就叨走了。」
「姑娘!我今天對你已經狠客氣了……」
「你不客氣又能怎麼樣?」玉娃子的氣焰竟然愈來愈高:「我知道,你金線狐
在呼瑪縣很抖,誰見著你都要彎彎腰兒。不過,你要弄清楚:這是我的家門口,輪
不到你耍霸王。」
「姑娘!別說是在你的家門口,就是在紫禁城也是一樣。凡是有我金線狐的地
方,那個地方的人就要聽我的。」
「我偏不聽!」
「這位姑娘……」杜雲飛想打圓場。
「杜雲飛!」金線狐一聲冷叱:「給我站一邊去。」
「是!」杜雲飛連忙走遠了。
「姑娘!你年紀實在太小了,小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是衝著貴客裘少爺的面子
,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要不然你早就躺下了。」
「哦?」玉娃子兩條手臂環抱在胸前,笑瞇瞇地:「你可真會吹牛,是憑你的
一身肥肉呢?還是憑那四支馬槍?」
要說金線狐是因為玉娃子年輕,讓她三分,那真是天曉得。只因為杜雲飛已經
在她耳邊嘀咕了一陣,她又從來沒有聽說過北大荒有這麼一戶人家,沒摸清底細,
她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現在,她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掂估了老半天,這小丫頭片子身上好像沒
藏傢伙,大概赤手空拳也能教訓教訓她,何況還有四支馬槍在身後助威。想到這裡
,一個大步上前,右手一揚,打算賞玉娃子一個耳巴子。
那只頎大無比的狼犬原本是拴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繩鏈竟然鬆開了,金線狐
這裡剛一揚掌,他日閃電般縱撲過來。大嘴一張,將金線狐的右臂咬個正著。顯然
,這頭猛犬受過相當嚴格的訓練,雖然將金線狐的右臂銜著了,卻絲毫沒有傷到她
的皮肉。
突然之間,現場鴉雀無聲,那四支馬槍都擺出了射擊姿勢,可是金線狐並沒有
下達開火的命令。
現場的氣氛真是緊張到了極點,連那刁鑽的玉娃子也收斂了臉上的嬉笑之色。
由於身體失去平衡,金線狐的身子歪斜著,右臂在那隻狼犬的嘴裡,左臂高挑著。
如果,她的右臂往下一壓,那四支馬槍準定立刻噴火。杜雲飛一顆心差點跳到喉嚨
口了,跟著金線狐也有好幾年,從來沒遇上過這種場面。只有那個老婦人,似乎別
人的死活與她無關,她還在用手指頭兒繞著鞭梢玩兒,而且愈玩愈起勁兒。
這種火爆場面鬧得不算小了,可是,這兒的男主人始終未露面……對了!玉娃
子曾經說過,她爹從來不見任何人,甚至於聽過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是活著的。
此刻,他當然不會露面啦!他對他的女兒玉娃子顯然有十足的信心。
玉娃子突然一閃躍進了石屋,同時叱喝了一聲:「大黑!」
那隻狼犬立刻放鬆了金線狐,退守在石屋的門口,大嘴張著,吐露出長長的舌
頭。
玉娃子的聲音又從石屋中傳了出來:「金姑娘!你可以請回了,如果你認為你
受了侮辱,將來要找回面子的機會多的是,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好!」這似乎是唯一的下台階之處,僉線狐當然不會放過。「咱們後會有期
。」
她一轉身躍上了馬背,杜雲飛選了一個體型稍微瘦弱的漢子,與他共騎一乘。
六個人、五匹馬,轉瞬間就走遠了。
一直沉默的老婦人突然吆暍了一聲:「大黑!」
那只凶猛的狼犬立刻俯首貼耳地跑到原先它蹲伏的地方,老婦人打了一聲響鞭
,真是神乎其技,皮鞭兒就將那隻狼犬的索鏈在樹幹上拴牢了。
她原地未動,又吆喝了一聲:「丫頭!」
玉娃子從石星中走了出來,先前她像個羅剎,氣焰萬丈;現在,她卻像個見了
凶婆婆的童養媳,勾著頻子,踏著碎步兒,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鬧夠了嗎?」老婦人聲音冷冰冰的。
「是金線狐氣勢凌人,我才……」
「給我閉嘴!」
玉娃子果然不敢再吭聲,奇怪!這老婦人看起來好像是個下人,玉娃子竟然怕
她怕到這種程度。
「那個混『球』怎麼說?」
「他還不想走。」
「那就讓他回到客棧中去等死!」
「可是……?」
「丫頭!你鬧也鬧夠了,玩也玩夠了,當初我就不贊成你管這檔子閒事,都是
你千求萬求的,那混球不怕死,你又何必為他操心?立刻教他滾!還有,從今天起
,你給我乖乖待在屋子裡。」
「可是……?」
「閉上你的嘴!」老婦人凶得像一個惡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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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丹楓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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