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永的序 有一種寂寞,不是靠戀愛可以解決的,不是靠養小孩可以解決的。 那是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的寂寞。 閱讀,也不能「解決」這種寂寞,但閱讀可以讓我理解這種寂寞、讓我安心地接受 這種寂寞是跟我的靈魂共始共終的。 你不想流浪嗎? 你不想從現在的生活逃離嗎?哪怕是一下下也好? 如果這樣的機會來了,你會不會真的去流浪? 去哪裡? 換個什麼樣的身份? 跟什麼樣的人做朋友? 要變得比較狡猾嗎?還是比較天真? 流浪完了要回來嗎?還是……直接轉到下一個階段的流浪去? *對以上的這些問題,你有你的答案,我有我的答案,以下就是我的答案。 1。你不想流浪嗎? 答:想。 2.哪怕是一下下也好? 答:好。 3.機會來了,就真的去流浪嗎? 答:真的去。 4.去哪裡? 答:哪裡都好,反正不好就早點回來。 5.換什麼身份? 答:看我遇上的我喜歡的人希望我是什麼身份。對方希望我神秘,我就神秘。對方 希望我蠢,我就蠢。 6.萬一沒遇上喜歡的人呢? 答:那還算什麼流浪? 7.跟什麼樣的人做朋友? 答:跟我很不一樣的人。我已經受夠我自己了。 8.變狡猾?還是變天真? 答:我變狡猾,會流浪得比較好。而我流浪得比較好的時候,就會變天真。 9.流浪完了,要回來嗎?還是……答:會回來啊。一直流浪的話,流浪就會變成我 要逃離的另一種生活了。 *本來去LA,並不是為了流浪,而是去學拍電影的。 LA,洛杉磯,好萊塢所在的城市,電影夢子民的帝都。 我到LA是為了進UCLA,也就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電影電視製作研究所,是去學 拍電影、學做節目。但在這樣的學生生活裡,常常就不由自主地進入流浪的狀態、感覺 到流浪的解放。 我遇見跟我很不一樣的人,跟著他們做很多我一個人時不會做的事,我有時被輕視 ,有時被重視;有時被耍,有時耍人;有時狡猾,有時天真。 我知道有些人的流浪不快樂,有些人的流浪不得已。我的人生裡,當然也有些小規 模的流浪是不得已、不快樂的。但是在LA的這幾年,我都很自在。 我很懷念那段日子、那些朋友,我把他們寫出來,讓你也一起逛逛UCLA的夢中城堡 ,陪我回味那麼靠近夢想時的滋味。 我想用這本書紀念我很慷慨的爸媽,我也想用這本書感謝陪伴我的左治。但願我們 的人生,還有你的人生,都還有更靠近夢想的時刻會到來。 1、流浪在鯊前。 「在鯊魚的鼻子前面,還有閒情逸致可以『流浪』?」 「有啊,可是是不得已的,因為要跟鯊魚相處整整一學期啊。」 第一堂課是編劇課,走進教室的時候,發現教授已經坐在他的位子上等我們了。 海無德教授,很巨大、很白、眼睛很小、嘴很闊,他掀開嘴唇,對我們這群新生露 齒一笑,彷彿是修煉成人形的大白鯊,在向他的獵物問好。 「各位新加入電影圈的年輕人,編劇本的第一個原則:世界上沒有人是快樂的!」 沒有人敢出聲,安靜了三秒,大白鯊教授很滿意,吸了口氣,正要繼續,忽然不知 道那個不要命的同學自鳴得意的接了一句:「不會啊,我就挺快樂的!」 大白鯊嫌惡的瞇起眼睛,瞄向出聲的同學。 「對啦,我知道你很快樂,你的牙齒還沒撞斷,你的輪胎還沒被刺破,還沒有人寄 發臭的死魚包裹給你,還沒有人把三秒膠偷偷裝在你的洗髮精瓶子裡……沒錯,你是很 快樂,可是!!!——」 大白鯊的小眼睛閃出小小的地獄火苗:「可是,你不是來學做菜的,你也不是來學 修車的,你是來學拍電影的!你的快樂,就是觀眾的痛苦!你越快樂,觀眾越痛苦!」 大白鯊教授因為激動,臉頰發紅,他從他的公事包裡,掏出一本書來,向我們用力 一晃:《海無德編著:編劇學入門》。他把書「啪」一聲摔在桌上——「觀眾為什麼要 掏出美金十塊錢買票進電影院去看你編一個故事騙他兩小時?為什麼?為的是看你告訴 他什麼叫快樂嗎?觀眾的人生還不夠慘嗎?還需要再花錢加排隊來看別人的日子都過得 比他好嗎?」 大白鯊惡狠狠的掃視全班一遍——「電影裡的人,快樂不准超過五分鐘。你的主角 可以快樂四分鐘又五十九秒,然後觀眾就要看到他牙齒撞斷、輪胎破掉;要看到他快樂 的打開信箱,卻收到死魚包裹;要看到她快樂的準備洗頭,結果倒在她金色長髮上的是 三秒快干強力膠!觀眾不要花錢卻看你爽,觀眾要爽自己去爽就好了,他花錢看你爽幹 什麼?!他要看你被警察冤枉、被情人甩,看你爬山爬到一半火山爆發,看你的洋娃娃 被鬼附身拿著菜刀追著你殺!」 他停下來,喘一口氣,血色漸漸從他過白的臉頰上退去:「你們誰敢在故事的一開 始,寫下『快樂』,或任何快樂的同義字,我就會讓那個學生一整年都跟快樂絕緣。」 如果法律准許的話,我猜海無德教授可能會在我們每個人的鍵盤上裝設電擊裝置, 只要有人打出「快樂」二字,就會遭到電擊,*他的教學效果很好,每個同學講出來的 電影故事的開頭,分別是這樣的:「阿里巴巴到了家門口,打算把車停好,結果他發現 剎車失靈了,車子衝向正在客廳看電視的老母……」 「阿里巴巴從微波爐把烤雞拿出來,看見雞旁邊還躺了一隻烤好的老鼠……」 「阿里巴巴上完大號,才發現廁所沒有衛生紙……」 「阿里巴巴興奮的抱起剛出生的嬰兒,才發現嬰兒的膚色跟自己完全不一樣……」 「阿里巴巴叫對方輕輕的咬自己的肩膀,阿里巴巴正感覺被咬得很舒服,忽然發現 咬在肩膀上的是一付從對方嘴裡脫落的假牙……」 每個同學都胡扯了一個開頭,阿里巴巴的遭遇越來越慘,大白鯊的表情越來越欣慰 。 我們這些還沒輪到的學生,壓力越來越大,阿里巴巴還能遇上什麼慘事呢?第一堂 課,理當要讓教授印象深刻、也要讓西方同學們領略我東方文化之博大精深,豈能加入 大夥一起用死老鼠和假牙惡整,可是海無德教授顯然樂在其中……正當我思路像蒼蠅般 亂飛的時候,忽然聽到教授念了我的名字——「……康……永……,是這樣念的嗎?」 大白鯊對照著學生名單上的拼音,小心的念出我的名字。 我趕快舉手答「有」。 大白鯊禮貌性的問了我是哪個國家來的,聽完後,他掀出鯊魚牙齒一笑,說:「康 永,我瞭解你的國家大概並不取阿里巴巴這種名字,不過,既然大家都已經選用了阿里 巴巴,就請你也沿用阿里巴巴當你的主角,告訴我,你的阿里巴巴發生了什麼事吧…… 」 我頭腦一片混亂,腦子裡西遊記、水滸傳像發了狂的走馬燈一樣飛速亂閃,大白鯊 依然耐著性子望著我,但臉上的鯊魚微笑已經漸漸僵硬。 *不知怎麼我腦中忽然閃進一個中國故事,我像快淹死的人抓到一塊木頭,脫口而 出:「阿里巴巴是一個修道人……」我說。 「修道?修『道』?康永,什麼是『道』?」大白鯊瞇起了眼睛。 「呃,『道』嗎?呃,這個,『道』就是……」 教授打斷了我:「你要在美國拍電影,你的故事不能為難美國觀眾……」 「是,是,阿里巴巴是一個修煉古代法術的人。」我趕快修正。 「嗯,然後呢?」大白鯊總算又恢復一點禮貌的笑容。 「阿里巴巴的太太很愛他……」 我說完這句,彷彿看到那地獄小火苗又在大白鯊教授眼底閃了閃。大白鯊警告性的 提醒我:「你接下來可不會是要說阿里巴巴的婚姻生活很『快樂』吧?……」大白鯊對 「快樂」兩個字咬牙切齒的程度,是在很有恐嚇力。 「不,不,不快樂,阿里巴巴根本不相信愛情,阿里巴巴覺得愛情只不過是錦上添 花的裝飾品,只不過是短暫的甜言蜜語罷了,根本禁不起考驗……」 「那麼,阿里巴巴怎麼辦呢?……觀眾花錢買票是要看戲的哦,不是到電影院來聽 阿里巴巴發表不相信愛情的演講的喔……」大白鯊教授皺起眉頭。 「是,是,馬上,馬上就有事了,阿里巴巴魔法師決定詐死,來測驗他的愛妻!」 「哦?詐死嗎?」大白鯊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嗯,怎麼詐死呢?像朱麗葉那樣, 喝個能暫時停止心跳的藥嗎?」 「呃,阿里巴巴是修煉古代法術的,他會的法術裡有包括假死的方法,很容易就死 掉了,心跳停止、呼吸停止,非常徹底的假死。」我說。 大白鯊聳聳肩:「這倒挺方便的。」 我心中暗自咒罵:你們美國電影米老鼠都可以唱歌跳舞、小肥豬還立志當牧羊犬, 我的魔法師只不過表演個假死,也值得你挑三揀四的。 暗罵歸暗罵,當時只求過關,趕快又把故事往下講。 *「阿里巴巴一死,他的愛妻痛苦得要命,他把丈夫的屍體裝進了棺材,決定要給 丈夫辦個完美的葬禮,等到葬禮一結束,她就要自殺,追隨她丈夫到另一個世界去。」 大白鯊歎了一口氣:「康永,這些都很感人,可是對觀眾來講也很無聊啊,觀眾可 不想花錢看別人愛來愛去海枯石爛的哦。」 「來了來了,現在就有事了,阿里巴巴葬禮那天的晚上,出現了一位非常有錢的大 帥哥貴族,他很真心地對死去的阿里巴巴表示了哀悼,可是他更是溫柔的安慰阿里巴巴 的愛妻……」 「嗯,這個帥哥貴族,比起那個死掉的阿里巴巴,有帥很多嗎?」大白鯊教授露出 一個輕薄的微笑。 這次換我歎了一口氣:「是啊,這個來參加葬禮的男士,又年輕、又英俊、又有錢 、又是貴族,而且,他很溫柔,比那個阿里巴巴魔法師溫柔十倍。」 班上有一、兩個察覺這種角色設定、很輕視女性智商的同學,馬上警覺地發出了噓 聲,好像猴子看到有蛇偷偷靠近一樣。可是大白鯊教授制止了她們:「我知道這個故事 很大男人,可是請諒解好萊塢大部分賣得好的愛情片,從『白雪公主』到『法櫃騎兵』 都很大男人。把你們的噓聲留到『性別研究』的課堂上去吧。我的課只要你們編出吸引 觀眾的故事就成。」大白鯊看著我:「怎麼樣?這個寡婦就愛上這個溫柔的帥哥了嗎? 」 我點點頭,似乎有點替我的女主角難為情:「我的女主角正在最脆弱的時候,這個 男的又這麼——」 教授立刻打斷我:「喂,不用替你的女主角辯護啦,年輕又英俊又有錢,觀眾也愛 看的啦,沒有人會怪你的女主角。接下來怎麼辦呢?寡婦當場改嫁給帥哥嗎?」 「不是……當天半夜,帥哥貴族忽然慘叫一聲,抱著頭跌倒了床下,嚇得女主角不 知如何是好。」 「咦,他們已經睡同一張床了嗎?」大白鯊問。 我只好點點頭。 「哈,我還以為東方情侶會比較含蓄哩,原來也這麼有效率!」 我心中又暗罵一句:你這樣凶神惡煞,催得我只差沒急出尿來,哪還有膽子搞含蓄 啊。 *「我不該打斷你,好啦,現在新情人忽然頭痛的要裂開了,是吧?怎麼辦呢?」 大白鯊顯然比較喜歡這個故事了。 「年輕帥哥抱著頭說他這個頭痛的毛病已經發做過兩次了,醫生說,第三次再發作 ,就要七孔流血,很慘很慘的死掉了!」 「哦?七孔流血嗎?」大白鯊教授小眼放光,數著自己臉上的五官:「一二三四五 六七,哇,果然是七孔,嗯,七孔流血而慘死,很好,很好。你的寡婦當然不肯就這樣 讓新男友死了,對吧?」 「對!我的女主角抱著新男友哭著說,她絕對不能再一次失去心愛的人,不管要她 做什麼,她都要醫好他的新男友。」 「嘻嘻,怎麼醫呢?」大白鯊很起勁。 「頭痛的年輕帥哥說,醫生告訴他要活命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吃另一個男人的腦子 ,整個吃下去!」 「惡!……」大部分美國同學都發出作嘔的怪聲音,只能怪麥當勞的菜單上從來沒 出現過腦子。 「其實有些腦還蠻好吃的。」我補充說明。 「惡!……」他們叫得更大聲。 「哇!要吃腦了,快點,康永,加速進行!」大白鯊充滿教育愛心的鼓勵著他的學 生。 「女主角抱著新男友,想這三更半夜,要到哪裡去找熱騰騰的男人腦子來吃?他想 來想去,最後問說一定要活人的腦嗎?帥哥說,剛死去不超過三天的男人腦也行。」我 還沒說完,班上同學已經更大聲的嘩然怪叫。 *「所以女主角要去挖可憐的死阿里巴巴的腦子來給新男友當救命仙丹囉。」大白 鯊說。 「嗯。」我點點頭:「女主角把披散的長頭髮綁成一捆,咬在嘴裡——」 「為什麼嘴裡要咬頭髮?」大白鯊問。 「不然可能會害怕得大聲尖叫吧?」我說:「她安慰她的新男友,說他一定會找到 腦子,他心疼地把新男友安頓在床上,然後就去找了一把斧頭,她爬到放棺材的桌上, 先用斧頭當扳手,把棺材的釘子一根一根扳起來,接著,他很吃力得把丈夫的棺材蓋子 移開,她看見阿里巴巴的屍體,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她心痛的流下了眼淚,同時舉起 了斧頭,就往阿里巴巴的頭上劈下去!」 「耶!」班上幾個顯然熱愛血腥畫面的同學歡呼起來。 「結果呢?」大白鯊問。 「斧頭快要劈到臉的時候,阿里巴巴竟然睜開了眼睛,微笑的看著自己的愛妻說: 這就是你對我至死不變的愛啊?愛妻目瞪口呆,嚇得跌倒地上,阿里巴巴從棺材裡面坐 起來、走下來,扶住他的愛妻,阿里巴巴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紙人來,紙人的臉長 得跟帥哥貴族一模一樣。阿里巴巴說:這就是我用法術變出來測驗你的新男友啊。阿里 巴巴把紙人放在愛妻的懷裡,她吻了一下愛妻的額頭,就站起來,大笑三聲,又大哭三 聲,走出去,消失不見了。」 「那女主角呢?」大白鯊問。 「女主角也去學法術,學好了再去羞辱那個沙文主義的臭男人阿里巴巴!」有個女 同學起哄。 「呃……這樣故事就結束不了啊。」我說。 「康永,把故事結束吧。」大白鯊教授說。 「呃……女主角用那把斧頭自殺死了。結束。」 有些女同學不滿意的搖頭,有些人故作感傷的歎氣。 大白鯊教授攤開手:「有背叛、有愛情、有暴力、有魔法的特效、還有隱形的床戲 ,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康永同學,你的異國風味還挺變態的嘛,哈哈!下一個輪誰 ?」 *唉,我情急之下,竟然把小時候看過得邪門京劇故事「大劈棺」給丟出來抵擋大 白鯊,雖然鯊魚算是放我過去了,但接下來是不是還有禿鷹或犀牛要對付呢? *我真的要一整學期都待在食物鏈的末端嗎?救人喔…… 2、流浪流到死。 「對這些自我放逐的天才,死不是結束,死,只是繼續流浪。」 「我的媽呀,你饒了他們啦,死了就讓人家休息吧。」 UCLA校園的草地很綠。更了不起的是,綠草上總是躺著不少金頭髮的人。更了不起 的是,這些金髮的女生男生都穿得很少,躺在學校的草地上,看書曬太陽。 我一個人背著書包,走過一塊又一塊這樣的草地。陽光、金色的寒毛、迎面而來一 口又一口微笑的白牙齒,全部都弄得我有點頭暈,但又有點竊喜:*這就是我接下來要 待好幾年的學校嗎? *哈,想我這種來自「無人露齒微笑之城」的學生,真覺得有點微笑超載。 我也不由自主地路出微笑,往電影系館走去。陽光本來還白花花的,等我把系館門 一推開,一陣陰風撲面而來,我眼睛一陣發黑,等到瞳孔調整過來的時候,只見館中雖 有人煙,但人人面色沉重、腳步匆忙,各自憂心,雖然還是有金髮閃動,也免不了光澤 黯淡。一瞬間,陽光與微笑都被擋在系館門外。 *有好多人湊在佈告欄前面,我也湊上去看,看到的標題是:「奧森·威爾斯先生 前來本系開課之說明會」的通知。 我在報道之前,就收到學校通知,說「奧森·威爾斯」要來我們的研究所裡當客座 教授,收幾個入室弟子。 「奧森·威爾斯」是誰? 對一般的觀眾來講,他只是一個早就沒電影可以演的二線演員罷了。 對不看電影的人來講,更慘,他只是一個體重接近兩百公斤的大鬍子加大胖子罷了 。 可是,對世界任何一國、任何年紀的電影人來講,「奧森·威爾斯」五個字如雷貫 耳,這個名字在電影裡的地位,如同愛因斯坦之於物理,畢卡索之於繪畫,張三豐之於 太極拳。 一九三八年,世上尚無電視,更無網路的時代,大家都靠聽收音機,才知道外面發 生了什麼事,萬聖節的前一夜,美國聽眾只聽見播放的音樂不斷被「即時快報」給打斷 ,好像出了什麼事。等到再專心聽的時候,竟然聽見收音機裡的新聞播報員慌張的報道 著有發光的飛碟降落在新澤西,穿插著軍方人士的緊急呼籲,這已經把聽眾嚇得驚疑不 定。 等到播報員驚呼飛碟裡走出嚇人的外形怪物,開始攻擊人類時,聽節目的活老百姓 簡直屁滾尿流,新澤西州的居民紛紛收拾細軟,開著貨車卡車往別州逃,有一位老翁還 嚇到心臟病發作。 結果呢,一切只是二十三歲的廣播劇導演奧森·威爾斯的萬聖節惡作劇,這下子他 可成名了。再過三年,他二十六歲,自導自演了電影「大國民」。 *「大國民」,這部電影不是很好看,男主角就是他本人。他長得也並不很好看, 女主角也不很好看,故事也沒什麼好看,可是這部「大國民」,幾十年來永遠霸住電影 史首席的王位,不管哪一國的電影專家,集體票選電影史上十大經典、百大名作的時候 ,第一名永遠是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 *歷史性的經典鉅作,本來就不是為「好看」而存在的,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其 能當休閒讀物,畢卡索畫的人臉鼻子還會長出見不得人的器官呢。 有奧森·威爾斯這樣從電影史活生生走出來的傳奇人物,不要說是來客座指導我們 兩下,就算是來賞我們兩個耳光,罵我們個狗血淋頭,也絕對足以列入履歷,拍照留念 ,拿去吹牛唬人的。 *大家興匆匆記下說明會時間地點,屆時果然擠得教室爆炸,誰料大家剛勉強安定 下來,只見電影所的所長匆匆走進來,開口就說:「各位同學,第一件事,歡迎大家。 第二件事,奧森·威爾斯先生昨天死了。」 *我們這些電影所的學生,平均年紀大概就在二十到二十五、六歲,威爾斯雖然在 我們這個年紀就拍出「大國民」,可是電影業風雲莫測,「大國民」越變越偉大,威爾 斯卻越活越衰,最後衰到沒人給他錢拍片,他才只好把腦筋動到UCLA電影系設備的頭上 。他借他的名氣,給UCLA添光彩、增氣勢,UCLA回報他免費使用所有拍片設備,再附贈 我們這些學生給他當免費奴工,可說是各取所需。美國的大學很競爭,學校越出名、募 款越容易,學費也可以收得高。如何出名呢?各校各出奇招,理學院就比賽有多少諾貝 爾獎得主擠在一個繫上當教授,醫學院就比賽誰又完成了最新最難的手術。我們電影系 所當然也要比,最長比的,就是誰家出產的校友,在好萊塢最吃得開。 想來跟UCLA爭電影系前三名的,是美國東岸的紐約大學,以及跟本校同樣坐落在洛 杉磯的南加州大學。 紐約大學這幾年最常被提的大紅人校友,是拍「臥虎藏龍」的李安。南加州大學則 向來標舉拍「星際大戰」系列的喬治·盧卡斯為他們的王牌校友。至於UCLA的電影校友 呢,天可憐見,最在電影史上露臉,為校爭光的,竟根奧森·威爾斯一樣,也是一位越 老越衰的留鬍子大胖子,他就是拍出了超級經典「教父」跟「現代啟示錄」的法蘭西斯 ·科波拉。 除了科波拉之外,UCLA電影系真正最有名的校友,說來尷尬,根本沒進電影圈。此 君乃是美國搖滾巨星,吉姆·摩裡遜。 吉姆進電影系的第二年,就組了「門戶合唱團」,越唱越紅,紅到不行,當然也就 沒空搞電影了。吉姆紅到二十八歲,嗑藥過度,死掉。又成一頁燦爛傳奇。 科波拉後來的鉅作「現代啟示錄」,主題曲就用了「門戶合唱團」的「末日」,也 算我們家活校友向死校友致意的一鞠躬吧。 *UCLA本來以為請到了奧森·威爾斯駐校,總算可以壓一壓紐約大學和南加州大學 的氣焰,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空做一場好夢。 彗星般隕落的吉姆·摩裡遜也好,恐龍般倒地的奧森·威爾斯也罷,反正再大的天 才也是說死就死。發過光就有爽到,活多久,是不列入計分的。 *我在我系館的置物櫃,幫我那無緣的師父威爾斯佈置了一個迷你小神龕。中間貼 的是「大國民」最意氣風發的一張劇照,照片前供了一片葉子、和小小一瓶蓋的水。我 還寫了一個中文的「電」字,貼在小神龕的左邊,再寫一個中文的「影」字,貼在小神 龕的右邊。 經過的同學,有的瞄到了,總不免湊上來端詳一看,這時我就裝模作樣的用手指沾 一點水,灑在葉片上。 「這是幹什麼?」新同學們一定會問。 「這是露水,葉子上的露水。」我說完,就會吟哦一段再普通不過的金剛經:「人 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美國同學們聽到這段話,一定會收起嘻皮笑臉,很配合氣氛地做出思索的樣子:「 ……是嗎?人生像露水、像閃電,又像泡沫、倒影嗎?」他們玩味著這兩句話。 接下來,他們一定會指著我寫的那兩個中文字,問是什麼字。 我就指著「電」字說:「這就是『如露亦如電』的『電』。」 然後,再指著「影」字,說:「這就是『如夢幻泡影』的『影』。」 當他們凝視著這兩個在他們眼中簡直像符咒的中國字時,我就會加上這一句:「『 電』和『影』這兩個字合起來,就是我們學的東西。」 這時他們就免不了小小吃了一驚:「什麼?這兩個字,就是中文的『電影』嗎?」 我會莊重的一點頭,他們會讚歎的搖一搖頭:「……生命和電影,的確都是這個樣 子的啊……」 我的新同學們看看我的小神龕,再看看我,有的點點頭,有的還雙掌合十,拜一拜 ,走開了。 *吁……總算小有一點東方的神秘和優雅了,下次也許弄個小木乃伊來展示一下吧 。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3、流浪做冥客。 「我無意中流浪到他的人生裡去,而他則一直在他自己的人生裡流浪。」 已經接近凌晨四點了,我半睡半醒的癱在馬桶坐上。我沒電了,我再陷下去一點點 ,屁股就要碰到水面了。 忽然,我聽見了動靜——有聲音,有人推開門,走進了這間男廁所。我驚醒過來, 坐直身子。 這間廁所,是電影系系館四樓剪接部的男廁所。在四樓熬夜剪接的,只有比我高兩 屆的女生妮基,還有我,兩個人而已。 那……會是誰在凌晨四點,特地跑到四樓角落的男廁來上廁所? 我實在不願意亂想。我自願擔任妮基這星期的剪接助理,以便快點學會剪接的入門 ,妮基拍的是靈異片,有很多愚蠢而可笑的鏡頭,剛剛我陪她選鏡頭的時候,是很用力 才忍住沒有笑出來的。可是現在困在馬桶上,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我發現我必須深 呼吸,才能夠讓心跳維持正常。 我心裡掙扎著:要不要把眼睛貼到門板隙縫上去看看進廁所來的是誰? *我掙扎了三秒鐘,決定先別偷看:鬼片裡的笨蛋,都一定要把眼睛湊到門縫啦、 牆壁小洞啦、鑰匙孔啦,這類不該湊的地方,眼睛一湊上去準沒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 把頭拿下來放在桌上梳頭髮,要不就再多附贈一項:梳好頭放回脖子上,臉直接向後轉 一百八十度,對著你吐出四十五公分長的舌頭。 這些陳腔濫調的畫面,這時想起來卻忽然不那麼可笑了。我摒住呼吸,想聽清楚接 下來的動靜,我熱切期待聽出來是哪個同學的聲音,我想我應該出聲音打個招呼,可是 我再次壓抑住,沒發出任何聲音:這次我腦中切換到另一個畫面,連續殺人狂進廁所, 把黏了頭髮和血跡的鐵槌用水沖乾淨……我考慮是不是該把兩腳縮起來,擱在馬桶邊緣 上,好假裝這裡面沒躲人。當我真的開始縮腳的時候,我聽見外頭有聲響了……我聽到 了水的聲音。 是在上小號嗎?……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聲音嗎?……也不像。 我聽到了用容器裝水的聲音……希望這容器不是某個人體器官……然後,我聽見… …我聽見了刷牙漱口的聲音! 我再也沒有辦法克制偷看的衝動,我把眼睛貼到門板的縫上,望這間男廁的洗手台 ……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一個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髮,全身穿一套西 條文白色睡衣,手上拿著白搪瓷杯,對著鏡子在刷牙……我當下一陣背脊發冷,血管結 冰。 這不是怨靈是什麼?這千真萬確是一個無法解脫的地縛怨靈,有聲有形,一往情深 地在刷牙。 我暫停呼吸的,坐回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會看到牙刷從他 後腦穿出、或者牙齒一顆一顆掉落這樣慘烈的畫面。 我閉上眼睛,以免被迫發現他老人家盤旋到我的頭頂上空來刷牙。我打算心中默念 狄金遜的甜蜜死亡之詩來安撫「對方」,卻又擔心默念英文詩,恐怕會被他誤解,以為 我有意攀談,更難收拾,趕緊改成默念中土佛號,手上連做了幾個密宗的大手印,這手 印是我在看胡金銓的電影「山中傳奇」學來的,在電影裡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 手印就把鬼炸成一股煙。我小時候看了覺得聲光效果不錯,就順手學了下來。 等我佛號默念五輪,手印胡亂做了三個,猶在驚疑不定,鼓起餘勇,再側耳一聽, 發現已經聽不見刷牙漱口的聲音,連水聲都沒了。 我緩緩透過門縫一望,僥倖,洗手台前的白髮老人已經消失不見。 *我當機立斷,狠狠吸一口氣,拉起褲子就開門往外衝,狂奔向妮基所在的剪接室 。我的跑步聲引起走廊回音震盪,妮基嚇得探頭出來罵我:「半夜跑什麼跑,難道被鬼 追嗎?」 我衝到剪接室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瞪著妮基看了半分鐘,打算如果她臉上 有什麼變化,比方說蛻變成蛋殼臉之類的——我就馬上衝向樓梯,還好,她沒有什麼要 變形的徵兆,我這才向她報告所看見刷牙老鬼的事。 妮基聽完,先是一怔,接著,她竟然哈哈狂笑,笑倒在剪接台上,「哈哈哈,你, 你看到冥客斯教授了啦。」 還好,我並不是第一個把冥客斯教授誤認為古堡幽靈的學生。在我之前,起碼已經 有十幾個「先例」,跟我一樣神經,被嚇得半死。 這實在不太能全怪我們。忙到半夜三、四點,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時,毫無預警的見 到一個穿著條紋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現在燈光慘淡空調冰冷的電影系館,老 人不但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墓幽靈的一貫形象之外,更有說服力的是 他手上必然拿著一隻搪瓷口杯,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種蔑視生死界限的頑固鬼 氣。 如果不是鬼魂,哪會半夜三點特別千里迢迢、全副裝備的跑到電影系館四樓男廁, 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兩年,見多識廣,她告訴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教授的悲慘故 事——*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電影系的「影像心理學」教授。他三十年前,來到 UCLA教書,當時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長柔軟卷髮,一派玉樹臨風,渾厚嗓音傳遞 新奇見解,一時之間,頗為迷倒眾生,本來只開給三十人小班聽的課,最後移到能容納 兩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授連續三年當選繫上最受歡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風流佳話,冥客斯教授後來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客座教「東方 舞蹈」的中國女人,此女據說艷麗飛揚,一旦跳起舞來,風馳電掣、顧盼生姿,流彈四 射,觀眾學生紛紛癡笑中箭落馬。 *「她是個中國人裡的『貓族』!」妮基說。 「貓族?什麼貓族?」我怎麼沒聽說過中國人裡面有叫做貓族的這麼一族,揣摩了 一下,我跟妮基說:「你是在講『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聽說中國苗族的女人都美麗,而且都會巫毒的法術?」妮基 問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國的鄉野故事裡,喜歡說苗族的女生放盅。」 「什麼叫放盅?」妮基問。我其實不太想告訴她,妮基老喜歡拍靈異故事,一旦跟 她講了放盅的傳說,肯定她下次編劇本就會用進去,倒時又是中西混戰,吸血鬼咬殭屍 、狼人踩進八卦陣,牛頭對馬嘴,慘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訴我『貓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訴你冥客斯教授後來怎樣了 。」她威脅我。 「好啦,好啦。」我歎口氣:「傳說苗族女孩擅長羊一種特別培養的毒蟲,她們一 旦戀愛,與對方有了承諾,有的苗女就會把毒蟲悄悄送進情人的體內,如果有一天情人 變心,苗女就啟動開關,讓毒蟲發作。」 「那會怎樣?」妮基很興奮。 「毒蟲各自經過培養,效果應該各有不同,有的負心男人會痛得滿地打滾,只要趕 快悔過,向苗女認錯求饒,還是可以活下去,繼續作恩愛伴侶……」 「厲害,厲害……」妮基非常嚮往。 「有的苗女可能脾氣比較壞,下的盅也就狠一點,男人如果背著他偷腥被查覺,可 以立刻遙控發動毒蟲,情郎當下在偷情現場斷腸而死!」 「太好了,太好了!」妮基如獲至寶,高興的抱住我:「你們東方人最神秘,最好 了,康永,快教我怎麼培養毒蟲!」 「我?我又不是『貓女』,怎麼會養毒蟲?」 「啊?你不是貓族嗎?唉……」妮基很失望,「那你可不可以幫我跟貓族女生借一 隻毒蟲,那去放在我男友的裡面呢……」 「你上次偷餵你男友吃瀉藥還不夠狠嗎?趕快說冥客斯教授跟苗女舞者的故事。」 我催她。 「他們兩人熱戀一陣,後來就結婚了,結婚照還登在UCLA校報的頭版,聽說果然是 郎才女貌,也讓不少暗戀他倆的男女學生們心碎。」 「就這樣?」 「當然不只這樣。結婚三年後的一個早上,冥客斯教授要來學校前,跟平常一樣, 在早餐桌上看報,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樣,把早餐做好了放在丈夫的面前,然後她坐下 來,坐在丈夫的對面……」妮基停住了。 「然後呢?」 「然後,苗女拿出一把手槍,放進自己的嘴裡,開槍,把她自己的頭轟掉了。」 我聽了,呆掉。妮基繼續這個悲慘的故事——*在早餐桌上,親眼看見美麗的妻子 ,開槍把自己的頭給轟掉,從此之後,冥客斯教授就變得不一樣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學生發現他半夜三、四點,穿著睡衣,在電影系館 的各層廁所刷牙洗臉。據說他不再睡他們夫妻共眠的床了,他每晚都睡在他電影系的辦 公室裡,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臉。 這種作息雖然古怪,但反正也沒有妨礙到教學,像他這種曾享盛名,出過幾本學術 著作的教授,繫上養著也還是有助聲勢。 *冥客斯教授變奇怪以後,就不曾再當掉學生,導致他的課更加受歡迎,我們班大 部分人都選了他的課。有一天,他把作業報告發還給我們時,我發現我的報告上黏著教 授的指示便條:「本週六晚上八點,請到我辦公室報到,共進晚餐。」 我向眾同學打聽一下,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受到邀請,當下沁出幾滴冷汗。本班熱愛 暴力電影的銳斯同學,興奮的掏出一柄小刀,塞進我的口袋,說是給我「防身」。熱愛 偷拍的麥鎖門同學,則堅持要在我背包藏個針孔攝影機,教我幫他偷排「血腥婚變倖存 者的神秘辦公室」。 對於他們的盛情高義,我一律婉拒。但我心裡止不住微微發毛:到底我做了什麼, 難道竟讓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嗎? *週六晚上,希館空蕩蕩,空洞洞的走道,響起我腳步的回音,我找到了冥克斯教 授辦公室,門關著,我想像著:我一敲門,門自動緩緩打開,辦公室裡……冥克斯教授 倒在滿地血泊中,後腦開了個大洞……手上的槍管還在冒煙……我收住想像,鎮定心神 ,敲門。 門開了,還好,教授穿著上課時穿的西裝,我本來已經有心理準備他會穿著他有名 的條紋睡衣,跟我共進晚餐的。 他招呼我坐。我謹慎的瞄了瞄這間傳說中的辦公室,一眼看去,並不很離奇,有張 折疊起來的行軍床,角落有橫桿,掛了兩套衣服,如此而已,像單身漢的宿舍。 教授從微波爐裡,拿出兩分盒餐來。 「我特地為你買了中國料理的外賣。」他悠悠歎了口氣:「唉,我自己也好久沒吃 中國料理了。」他眼神變得遙遠,過了幾秒才不知從哪裡飄回來,他看一眼手上的紙盒 ,問我:「要干髒?還是要肋骨?」我頭皮一麻,很普通的兩道菜,被他說出來,就十 分血肉模糊。「呃,隨便,都好……」我說。他給了我一罐可樂,然後不倫不類的點了 兩根蠟燭,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兩根蠟燭是白的。 「教授,我為什麼有這個榮幸,跟您共進晚餐?」我想趁他還正常的時候,把這頓 飯給快快吃完,不然等他開始換上睡衣刷牙,就有點難收拾了。 「呃……康……是康永吧?康永,聽說你在編劇課上,編了一個中國的愛情故事, 說有個男人,為了測試他妻子對他的愛,使用魔術停止了呼吸,裝死……」 原來是這個故事惹了禍,我心裡暗叫不妙,也不知是哪個大嘴巴說給冥客斯教授聽 的。 這下好了,這故事肯定打開了冥客斯教授心裡的哪扇門。天知道那扇門後面,躲著 什麼怪物。 *「那個魔法師主角,應該是莊子吧?」他問。 「是。」我嚇一跳,我在編劇課上,是照海無德教授的規定,用了「阿里巴巴」當 男主角的名字。可是冥客斯竟然知道這故事原本是藉莊子的名字流傳下來的。 我說:「教授你非常博學,連中國的傳說都知道。」 「莊子,不也是個很博學、很有智慧的人嗎?為什麼會做這麼無聊又危險的事?」 「呃……應該是亂編的吧,這種鬼扯的故事——」我被打斷。 「不,這不是鬼扯,是愛情故事,陰森、扭曲、猜忌,可是是個愛情故事。」他說 。 我只好點點頭。 「這個莊子,先假死,讓妻子把自己給下葬,然後又變化出另一個英俊有錢的年輕 貴族,假裝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其實是來勾引自己的太太?」 「是……故事是這樣的。」 「這是很殘忍的測試,不是嗎?」冥客斯教授問。 「是。」 「結果莊子的太太果然動了心,愛上了這個陌生的帥哥?」 「呃,他又帥,又有錢,又年輕,應該是很……很吸引人的吧?……」我實在很怕 說錯話,惹他發瘋。 「這樣還不夠?這個帥哥,還要假裝疾病發作,需要立刻服用熱騰騰冒著煙的人腦 ,才能治病。」 「故事是這樣子沒錯,」我實在不想在他面前提到「人腦」這兩個字。 「哈哈哈,餐桌上出現了人腦,還可以治病,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 唉,如果沒有人講笑話,卻有人大笑,事情就麻煩了……*拍電影的人,其實隨時 都以講故事為樂。再怎麼誇張的故事,也能說得煞有其事。 可是,和冥客斯教授獨處一室,對著料理過的肝臟與肋骨,研究「大劈棺」的故事 ,還是不覺心頭盤旋一陣又一陣小小的陰風。 「大劈棺」的故事,被栽贓在莊子的頭上,顯然是市場的選擇:孔子太正經、老子 太老、莊子則剛好,他又愛講些大鳥、烏龜、蝴蝶的寓言故事,走的是怪力亂神的路線 。 「大劈棺」在民間很受歡迎,神秘又曖昧的在各地鄉間野台上演。 在沒有電影的年代,「大劈棺」這戲為觀眾挑戰了禮教的禁忌,對儒家理想吐了一 口痰「呸!」 *「如果你有莊子的法術,你會不會想來這麼一下,測驗測驗你的伴侶?」他問。 「除非我賺得跟大衛魔術一樣多,我才願意躺在棺材裡,等著被斧頭劈。」 冥客斯教授笑了:「中國人是靠著世故活下來的民族,對誰都沒好處的真理,何必 去亂繁亂動。不像我們老美,天真得可憐哪。」 我有點想告辭了,還有兩個同學在等我去找下禮拜拍外景的地點。 冥客斯教授這時卻打開抽屜,拿出了一粒小東西,放在桌面。 那是一粒子彈的彈殼。 「這顆子彈,穿過了我亡妻的腦袋,嵌在我家飯廳的牆上。」他說。 餐桌上出現了這顆曾經穿過師母的頭的彈殼,我想這才是今晚的「主菜」吧,我把 動都沒動過的中國料理移開,挪出位子來供奉這顆子彈。 燭光下,這彈殼看起來並不猙獰,有點像顆蛀牙,從浪漫情史的嘴裡,拔下來的蛀 牙。 「我娶她的時候,對她迷戀無比,沒有她根本活不下去,好像中了邪一樣。」冥客 斯教授追思往事。我不禁想起了有關他這位亡妻,是一名「苗女」的說法。 「到了要登記結婚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合法留在美國的資格。」 「她不是我們學校的舞蹈系老師嗎?」我問。 「她只是學生的舞蹈社團私下請來,教大家跳點東方少數民族舞蹈的舞者。她不是 正式的老師。」教授搖搖頭:「但她的舞跳得真美啊。」 「教授,你很介意她是個非法移民嗎?」 「我不介意啊。」冥客斯教授停了一下:「直到我發現她原來的丈夫,仍然跟她保 持著夫妻關係。」 「她已經有丈夫了?」 「也是一名中國來的舞者,很帥的。」教授說。 「所以,她跟您的婚姻?……」 「對我來說,是個婚姻。可是,對她來說,只是取得美國身份的一招騙術吧。」教 授幽幽回憶:「我背她耍了,可是她也不能得逞,她要從非法移民,搖身變成合法公民 ,她應該去迷倒移民局局長才對,她迷倒我這樣一個教授,有什麼用?」 「那,就分開吧?」 「不,我愛她,為什麼要分開?」教授忽然生氣了,坐直起來,他瞪著我:「她是 苗女,她是不讓人遺棄的!我怎麼能遺棄她?她選中了我,我必須好好陪伴她,給她一 個不同的人生!」 冥客斯教授有點激動,我開始在腦中默默構思要立刻告辭的藉口。 「康永,我是心理系第一名畢業的,我要把一個身邊孤單單的女人逼得發瘋,並不 是什麼難事,對吧?」 「教授,你不用告訴我這些事……」 「不,我知道你告訴大家那個劈棺材的故事,是想轉個彎告訴大家我的故事,我知 道你們的民族習慣用迂迴的方式暗示一些事情,對不對?你知道是我把她逼瘋的,是哪 個中國人告訴你的嗎?這件事在他們少數民族舞蹈界流傳的很廣嗎?他們還在講我的事 嗎?」 「教授,我講那個故事,只是應付編劇課的作業而已,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連一個 苗族人也不認得……」我有點語無倫次,我站起來,背上背包:「教授,謝謝您的招待 ,還有同學在等我……」 *「康永,你記得上禮拜我們在課堂上看的希區考克的『迷魂記』嗎?」冥客斯教 授忽然恢復平靜了。好像有哪個開關被關掉了。 我僵在原地:「我記得。」 「你知道在美國,我們怎麼認定一個人精神狀況有問題嗎?」 「……靠精神科的醫生認定吧?」 「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是受敬重的精神科醫生嗎?」教授顯然引導我達成一個 結論。 「教授,如果您想細談,也許我們下次多約幾位比較瞭解這件事的人,一起討論吧 ,我真的必須走了,我遲到了」我趕快往門口走。 冥客斯教授並沒有攔我。我拉開門,一陣風灌進辦公室,吹的白蠟燭火光亂閃,我 跑向電梯,我們系館的電梯是有名的「慢動作電梯」,當我進了電梯,按好鈕,等待電 梯門關攏時,冥客斯教授慢吞吞的晃到了電梯前。 我心跳急速加快。所有的動作片懸疑片恐怖片,電梯門都關得太慢,慢到殺手一定 來得及用手把電梯門卡住。這時,冥客斯教授也輕描淡寫的用手攔住了電梯的門——「 康永,『迷魂記』看起來很神秘,其實只是講一件事情:一個男人的妻子死掉的時候, 又有誰能確定那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冥客斯教授說完,手放開,電梯門轟隆隆的闔 上了。 我一個人呆呆站在電梯裡。 *冥客斯教授告訴我的,到底是真相?還是一個瘋子的幻想? *不管我對這次見面的感覺如何,有一件事改變了。從那星期開始,再也沒有人, 在半夜的系館,撞見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在刷牙了。聽說,他終於搬回自己家去睡了。 我退掉了他的課,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吃「肝臟和肋骨」。 *至於真相到底是什麼?如同冥客斯所說的,我並不是來自一個對真相很有興趣的 民族啊。 3、流浪做冥客。 「我無意中流浪到他的人生裡去,而他則一直在他自己的人生裡流浪。」 已經接近凌晨四點了,我半睡半醒的癱在馬桶坐上。我沒電了,我再陷下去一點點 ,屁股就要碰到水面了。 忽然,我聽見了動靜——有聲音,有人推開門,走進了這間男廁所。我驚醒過來, 坐直身子。 這間廁所,是電影系系館四樓剪接部的男廁所。在四樓熬夜剪接的,只有比我高兩 屆的女生妮基,還有我,兩個人而已。 那……會是誰在凌晨四點,特地跑到四樓角落的男廁來上廁所? 我實在不願意亂想。我自願擔任妮基這星期的剪接助理,以便快點學會剪接的入門 ,妮基拍的是靈異片,有很多愚蠢而可笑的鏡頭,剛剛我陪她選鏡頭的時候,是很用力 才忍住沒有笑出來的。可是現在困在馬桶上,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我發現我必須深 呼吸,才能夠讓心跳維持正常。 我心裡掙扎著:要不要把眼睛貼到門板隙縫上去看看進廁所來的是誰? *我掙扎了三秒鐘,決定先別偷看:鬼片裡的笨蛋,都一定要把眼睛湊到門縫啦、 牆壁小洞啦、鑰匙孔啦,這類不該湊的地方,眼睛一湊上去準沒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 把頭拿下來放在桌上梳頭髮,要不就再多附贈一項:梳好頭放回脖子上,臉直接向後轉 一百八十度,對著你吐出四十五公分長的舌頭。 這些陳腔濫調的畫面,這時想起來卻忽然不那麼可笑了。我摒住呼吸,想聽清楚接 下來的動靜,我熱切期待聽出來是哪個同學的聲音,我想我應該出聲音打個招呼,可是 我再次壓抑住,沒發出任何聲音:這次我腦中切換到另一個畫面,連續殺人狂進廁所, 把黏了頭髮和血跡的鐵槌用水沖乾淨……我考慮是不是該把兩腳縮起來,擱在馬桶邊緣 上,好假裝這裡面沒躲人。當我真的開始縮腳的時候,我聽見外頭有聲響了……我聽到 了水的聲音。 是在上小號嗎?……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聲音嗎?……也不像。 我聽到了用容器裝水的聲音……希望這容器不是某個人體器官……然後,我聽見… …我聽見了刷牙漱口的聲音! 我再也沒有辦法克制偷看的衝動,我把眼睛貼到門板的縫上,望這間男廁的洗手台 ……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一個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髮,全身穿一套西 條文白色睡衣,手上拿著白搪瓷杯,對著鏡子在刷牙……我當下一陣背脊發冷,血管結 冰。 這不是怨靈是什麼?這千真萬確是一個無法解脫的地縛怨靈,有聲有形,一往情深 地在刷牙。 我暫停呼吸的,坐回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會看到牙刷從他 後腦穿出、或者牙齒一顆一顆掉落這樣慘烈的畫面。 我閉上眼睛,以免被迫發現他老人家盤旋到我的頭頂上空來刷牙。我打算心中默念 狄金遜的甜蜜死亡之詩來安撫「對方」,卻又擔心默念英文詩,恐怕會被他誤解,以為 我有意攀談,更難收拾,趕緊改成默念中土佛號,手上連做了幾個密宗的大手印,這手 印是我在看胡金銓的電影「山中傳奇」學來的,在電影裡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 手印就把鬼炸成一股煙。我小時候看了覺得聲光效果不錯,就順手學了下來。 等我佛號默念五輪,手印胡亂做了三個,猶在驚疑不定,鼓起餘勇,再側耳一聽, 發現已經聽不見刷牙漱口的聲音,連水聲都沒了。 我緩緩透過門縫一望,僥倖,洗手台前的白髮老人已經消失不見。 *我當機立斷,狠狠吸一口氣,拉起褲子就開門往外衝,狂奔向妮基所在的剪接室 。我的跑步聲引起走廊回音震盪,妮基嚇得探頭出來罵我:「半夜跑什麼跑,難道被鬼 追嗎?」 我衝到剪接室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瞪著妮基看了半分鐘,打算如果她臉上 有什麼變化,比方說蛻變成蛋殼臉之類的——我就馬上衝向樓梯,還好,她沒有什麼要 變形的徵兆,我這才向她報告所看見刷牙老鬼的事。 妮基聽完,先是一怔,接著,她竟然哈哈狂笑,笑倒在剪接台上,「哈哈哈,你, 你看到冥客斯教授了啦。」 還好,我並不是第一個把冥客斯教授誤認為古堡幽靈的學生。在我之前,起碼已經 有十幾個「先例」,跟我一樣神經,被嚇得半死。 這實在不太能全怪我們。忙到半夜三、四點,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時,毫無預警的見 到一個穿著條紋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現在燈光慘淡空調冰冷的電影系館,老 人不但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墓幽靈的一貫形象之外,更有說服力的是 他手上必然拿著一隻搪瓷口杯,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種蔑視生死界限的頑固鬼 氣。 如果不是鬼魂,哪會半夜三點特別千里迢迢、全副裝備的跑到電影系館四樓男廁, 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兩年,見多識廣,她告訴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教授的悲慘故 事——*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電影系的「影像心理學」教授。他三十年前,來到 UCLA教書,當時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長柔軟卷髮,一派玉樹臨風,渾厚嗓音傳遞 新奇見解,一時之間,頗為迷倒眾生,本來只開給三十人小班聽的課,最後移到能容納 兩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授連續三年當選繫上最受歡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風流佳話,冥客斯教授後來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客座教「東方 舞蹈」的中國女人,此女據說艷麗飛揚,一旦跳起舞來,風馳電掣、顧盼生姿,流彈四 射,觀眾學生紛紛癡笑中箭落馬。 *「她是個中國人裡的『貓族』!」妮基說。 「貓族?什麼貓族?」我怎麼沒聽說過中國人裡面有叫做貓族的這麼一族,揣摩了 一下,我跟妮基說:「你是在講『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聽說中國苗族的女人都美麗,而且都會巫毒的法術?」妮基 問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國的鄉野故事裡,喜歡說苗族的女生放盅。」 「什麼叫放盅?」妮基問。我其實不太想告訴她,妮基老喜歡拍靈異故事,一旦跟 她講了放盅的傳說,肯定她下次編劇本就會用進去,倒時又是中西混戰,吸血鬼咬殭屍 、狼人踩進八卦陣,牛頭對馬嘴,慘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訴我『貓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訴你冥客斯教授後來怎樣了 。」她威脅我。 「好啦,好啦。」我歎口氣:「傳說苗族女孩擅長羊一種特別培養的毒蟲,她們一 旦戀愛,與對方有了承諾,有的苗女就會把毒蟲悄悄送進情人的體內,如果有一天情人 變心,苗女就啟動開關,讓毒蟲發作。」 「那會怎樣?」妮基很興奮。 「毒蟲各自經過培養,效果應該各有不同,有的負心男人會痛得滿地打滾,只要趕 快悔過,向苗女認錯求饒,還是可以活下去,繼續作恩愛伴侶……」 「厲害,厲害……」妮基非常嚮往。 「有的苗女可能脾氣比較壞,下的盅也就狠一點,男人如果背著他偷腥被查覺,可 以立刻遙控發動毒蟲,情郎當下在偷情現場斷腸而死!」 「太好了,太好了!」妮基如獲至寶,高興的抱住我:「你們東方人最神秘,最好 了,康永,快教我怎麼培養毒蟲!」 「我?我又不是『貓女』,怎麼會養毒蟲?」 「啊?你不是貓族嗎?唉……」妮基很失望,「那你可不可以幫我跟貓族女生借一 隻毒蟲,那去放在我男友的裡面呢……」 「你上次偷餵你男友吃瀉藥還不夠狠嗎?趕快說冥客斯教授跟苗女舞者的故事。」 我催她。 「他們兩人熱戀一陣,後來就結婚了,結婚照還登在UCLA校報的頭版,聽說果然是 郎才女貌,也讓不少暗戀他倆的男女學生們心碎。」 「就這樣?」 「當然不只這樣。結婚三年後的一個早上,冥客斯教授要來學校前,跟平常一樣, 在早餐桌上看報,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樣,把早餐做好了放在丈夫的面前,然後她坐下 來,坐在丈夫的對面……」妮基停住了。 「然後呢?」 「然後,苗女拿出一把手槍,放進自己的嘴裡,開槍,把她自己的頭轟掉了。」 我聽了,呆掉。妮基繼續這個悲慘的故事——*在早餐桌上,親眼看見美麗的妻子 ,開槍把自己的頭給轟掉,從此之後,冥客斯教授就變得不一樣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學生發現他半夜三、四點,穿著睡衣,在電影系館 的各層廁所刷牙洗臉。據說他不再睡他們夫妻共眠的床了,他每晚都睡在他電影系的辦 公室裡,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臉。 這種作息雖然古怪,但反正也沒有妨礙到教學,像他這種曾享盛名,出過幾本學術 著作的教授,繫上養著也還是有助聲勢。 *冥客斯教授變奇怪以後,就不曾再當掉學生,導致他的課更加受歡迎,我們班大 部分人都選了他的課。有一天,他把作業報告發還給我們時,我發現我的報告上黏著教 授的指示便條:「本週六晚上八點,請到我辦公室報到,共進晚餐。」 我向眾同學打聽一下,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受到邀請,當下沁出幾滴冷汗。本班熱愛 暴力電影的銳斯同學,興奮的掏出一柄小刀,塞進我的口袋,說是給我「防身」。熱愛 偷拍的麥鎖門同學,則堅持要在我背包藏個針孔攝影機,教我幫他偷排「血腥婚變倖存 者的神秘辦公室」。 對於他們的盛情高義,我一律婉拒。但我心裡止不住微微發毛:到底我做了什麼, 難道竟讓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嗎? *週六晚上,希館空蕩蕩,空洞洞的走道,響起我腳步的回音,我找到了冥克斯教 授辦公室,門關著,我想像著:我一敲門,門自動緩緩打開,辦公室裡……冥克斯教授 倒在滿地血泊中,後腦開了個大洞……手上的槍管還在冒煙……我收住想像,鎮定心神 ,敲門。 門開了,還好,教授穿著上課時穿的西裝,我本來已經有心理準備他會穿著他有名 的條紋睡衣,跟我共進晚餐的。 他招呼我坐。我謹慎的瞄了瞄這間傳說中的辦公室,一眼看去,並不很離奇,有張 折疊起來的行軍床,角落有橫桿,掛了兩套衣服,如此而已,像單身漢的宿舍。 教授從微波爐裡,拿出兩分盒餐來。 「我特地為你買了中國料理的外賣。」他悠悠歎了口氣:「唉,我自己也好久沒吃 中國料理了。」他眼神變得遙遠,過了幾秒才不知從哪裡飄回來,他看一眼手上的紙盒 ,問我:「要干髒?還是要肋骨?」我頭皮一麻,很普通的兩道菜,被他說出來,就十 分血肉模糊。「呃,隨便,都好……」我說。他給了我一罐可樂,然後不倫不類的點了 兩根蠟燭,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兩根蠟燭是白的。 「教授,我為什麼有這個榮幸,跟您共進晚餐?」我想趁他還正常的時候,把這頓 飯給快快吃完,不然等他開始換上睡衣刷牙,就有點難收拾了。 「呃……康……是康永吧?康永,聽說你在編劇課上,編了一個中國的愛情故事, 說有個男人,為了測試他妻子對他的愛,使用魔術停止了呼吸,裝死……」 原來是這個故事惹了禍,我心裡暗叫不妙,也不知是哪個大嘴巴說給冥客斯教授聽 的。 這下好了,這故事肯定打開了冥客斯教授心裡的哪扇門。天知道那扇門後面,躲著 什麼怪物。 *「那個魔法師主角,應該是莊子吧?」他問。 「是。」我嚇一跳,我在編劇課上,是照海無德教授的規定,用了「阿里巴巴」當 男主角的名字。可是冥客斯竟然知道這故事原本是藉莊子的名字流傳下來的。 我說:「教授你非常博學,連中國的傳說都知道。」 「莊子,不也是個很博學、很有智慧的人嗎?為什麼會做這麼無聊又危險的事?」 「呃……應該是亂編的吧,這種鬼扯的故事——」我被打斷。 「不,這不是鬼扯,是愛情故事,陰森、扭曲、猜忌,可是是個愛情故事。」他說 。 我只好點點頭。 「這個莊子,先假死,讓妻子把自己給下葬,然後又變化出另一個英俊有錢的年輕 貴族,假裝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其實是來勾引自己的太太?」 「是……故事是這樣的。」 「這是很殘忍的測試,不是嗎?」冥客斯教授問。 「是。」 「結果莊子的太太果然動了心,愛上了這個陌生的帥哥?」 「呃,他又帥,又有錢,又年輕,應該是很……很吸引人的吧?……」我實在很怕 說錯話,惹他發瘋。 「這樣還不夠?這個帥哥,還要假裝疾病發作,需要立刻服用熱騰騰冒著煙的人腦 ,才能治病。」 「故事是這樣子沒錯,」我實在不想在他面前提到「人腦」這兩個字。 「哈哈哈,餐桌上出現了人腦,還可以治病,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 唉,如果沒有人講笑話,卻有人大笑,事情就麻煩了……*拍電影的人,其實隨時 都以講故事為樂。再怎麼誇張的故事,也能說得煞有其事。 可是,和冥客斯教授獨處一室,對著料理過的肝臟與肋骨,研究「大劈棺」的故事 ,還是不覺心頭盤旋一陣又一陣小小的陰風。 「大劈棺」的故事,被栽贓在莊子的頭上,顯然是市場的選擇:孔子太正經、老子 太老、莊子則剛好,他又愛講些大鳥、烏龜、蝴蝶的寓言故事,走的是怪力亂神的路線 。 「大劈棺」在民間很受歡迎,神秘又曖昧的在各地鄉間野台上演。 在沒有電影的年代,「大劈棺」這戲為觀眾挑戰了禮教的禁忌,對儒家理想吐了一 口痰「呸!」 *「如果你有莊子的法術,你會不會想來這麼一下,測驗測驗你的伴侶?」他問。 「除非我賺得跟大衛魔術一樣多,我才願意躺在棺材裡,等著被斧頭劈。」 冥客斯教授笑了:「中國人是靠著世故活下來的民族,對誰都沒好處的真理,何必 去亂繁亂動。不像我們老美,天真得可憐哪。」 我有點想告辭了,還有兩個同學在等我去找下禮拜拍外景的地點。 冥客斯教授這時卻打開抽屜,拿出了一粒小東西,放在桌面。 那是一粒子彈的彈殼。 「這顆子彈,穿過了我亡妻的腦袋,嵌在我家飯廳的牆上。」他說。 餐桌上出現了這顆曾經穿過師母的頭的彈殼,我想這才是今晚的「主菜」吧,我把 動都沒動過的中國料理移開,挪出位子來供奉這顆子彈。 燭光下,這彈殼看起來並不猙獰,有點像顆蛀牙,從浪漫情史的嘴裡,拔下來的蛀 牙。 「我娶她的時候,對她迷戀無比,沒有她根本活不下去,好像中了邪一樣。」冥客 斯教授追思往事。我不禁想起了有關他這位亡妻,是一名「苗女」的說法。 「到了要登記結婚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合法留在美國的資格。」 「她不是我們學校的舞蹈系老師嗎?」我問。 「她只是學生的舞蹈社團私下請來,教大家跳點東方少數民族舞蹈的舞者。她不是 正式的老師。」教授搖搖頭:「但她的舞跳得真美啊。」 「教授,你很介意她是個非法移民嗎?」 「我不介意啊。」冥客斯教授停了一下:「直到我發現她原來的丈夫,仍然跟她保 持著夫妻關係。」 「她已經有丈夫了?」 「也是一名中國來的舞者,很帥的。」教授說。 「所以,她跟您的婚姻?……」 「對我來說,是個婚姻。可是,對她來說,只是取得美國身份的一招騙術吧。」教 授幽幽回憶:「我背她耍了,可是她也不能得逞,她要從非法移民,搖身變成合法公民 ,她應該去迷倒移民局局長才對,她迷倒我這樣一個教授,有什麼用?」 「那,就分開吧?」 「不,我愛她,為什麼要分開?」教授忽然生氣了,坐直起來,他瞪著我:「她是 苗女,她是不讓人遺棄的!我怎麼能遺棄她?她選中了我,我必須好好陪伴她,給她一 個不同的人生!」 冥客斯教授有點激動,我開始在腦中默默構思要立刻告辭的藉口。 「康永,我是心理系第一名畢業的,我要把一個身邊孤單單的女人逼得發瘋,並不 是什麼難事,對吧?」 「教授,你不用告訴我這些事……」 「不,我知道你告訴大家那個劈棺材的故事,是想轉個彎告訴大家我的故事,我知 道你們的民族習慣用迂迴的方式暗示一些事情,對不對?你知道是我把她逼瘋的,是哪 個中國人告訴你的嗎?這件事在他們少數民族舞蹈界流傳的很廣嗎?他們還在講我的事 嗎?」 「教授,我講那個故事,只是應付編劇課的作業而已,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連一個 苗族人也不認得……」我有點語無倫次,我站起來,背上背包:「教授,謝謝您的招待 ,還有同學在等我……」 *「康永,你記得上禮拜我們在課堂上看的希區考克的『迷魂記』嗎?」冥客斯教 授忽然恢復平靜了。好像有哪個開關被關掉了。 我僵在原地:「我記得。」 「你知道在美國,我們怎麼認定一個人精神狀況有問題嗎?」 「……靠精神科的醫生認定吧?」 「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是受敬重的精神科醫生嗎?」教授顯然引導我達成一個 結論。 「教授,如果您想細談,也許我們下次多約幾位比較瞭解這件事的人,一起討論吧 ,我真的必須走了,我遲到了」我趕快往門口走。 冥客斯教授並沒有攔我。我拉開門,一陣風灌進辦公室,吹的白蠟燭火光亂閃,我 跑向電梯,我們系館的電梯是有名的「慢動作電梯」,當我進了電梯,按好鈕,等待電 梯門關攏時,冥客斯教授慢吞吞的晃到了電梯前。 我心跳急速加快。所有的動作片懸疑片恐怖片,電梯門都關得太慢,慢到殺手一定 來得及用手把電梯門卡住。這時,冥客斯教授也輕描淡寫的用手攔住了電梯的門——「 康永,『迷魂記』看起來很神秘,其實只是講一件事情:一個男人的妻子死掉的時候, 又有誰能確定那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冥客斯教授說完,手放開,電梯門轟隆隆的闔 上了。 我一個人呆呆站在電梯裡。 *冥客斯教授告訴我的,到底是真相?還是一個瘋子的幻想? *不管我對這次見面的感覺如何,有一件事改變了。從那星期開始,再也沒有人, 在半夜的系館,撞見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在刷牙了。聽說,他終於搬回自己家去睡了。 我退掉了他的課,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吃「肝臟和肋骨」。 *至於真相到底是什麼?如同冥客斯所說的,我並不是來自一個對真相很有興趣的 民族啊。 流放巨人國。 「是被流放到巨人國,去做唯一的小人? 還是被流放到小人國,去做唯一的巨人? 我好像比較喜歡前者吧。」 電影系所的學生上課,很少乖乖一排一排坐在教室裡,多半時候在攝影棚里拉來幾 把椅子,幾個箱子,向戒酒中心裡的人要開交心大會一樣,大家圍個圈就開始上課了。 講解攝影機結構的第一堂課,大家圍個圓圈坐好,各自背一靠,腿一伸,卻愣住了 ——我這是到了巨人國嗎? 好幾隻又長又粗的巨腿,杵在這個本班近二十雙腿組成的放射狀大花瓣裡,巨腿們 各自包裹在牛仔褲、卡其褲、滑板跨褲及濃密金色褐色腿毛裡。巨腿末端,顯現巨腳, 巨腳們各自穿住涼鞋、球鞋、皮鞋、登山鞋、軍靴不等。 第一次被我的美國同學們唬住,竟然是因為他們的腿,這實在連我自己都很意外, 以前在電視上看UCLA的籃球比賽,當然「理解」他們的高大,可是既然進的不是球隊, 而是研究所,總以為智力的高度比較重要,誰料還是被美國同學的高大震懾了半堂課。 *我順著這幾隻巨腿往上望,像傑克站在巨大的魔豆梗前向上張望。我第一個看見 的,是黑色斜紋牛仔褲的主人,他姓狄明哥。全名喬·狄明哥。 狄明哥的上半身更是氣勢驚人,粗壯的肌肉蹦在黑T恤裡,露出的手臂覆滿黑毛, 根根見肉鐵刺般的落腮鬍,光頭,鷹鉤鼻,以及一對我這輩子見過最大顆的銅鈴眼。 狄明哥凌厲的瞄了我一眼,我像被老鷹瞄了一眼的兔子一樣,心臟撲通撲通跳,趕 快低頭裝沒事。 *台上繼續在講解攝影機的構造,負責講解的助教大概跟我一樣是菜鳥,很緊張, 他一方面講到這架攝影機有多昂貴、必須小心保養。一方面卻當著大家的面,不斷把額 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滴在攝影機上。他指到哪個零件說弄壞了有多花錢,就必定有一滴 汗落在那個零件的旁邊,簡直像一架人形滴汗轟炸機一樣,看得全班心驚肉跳。 我一邊為本班攝影機的命運擔心,一邊忍不住繼續探索巨人國,我瞄向第二雙卡其 褲巨腿,上半身是格子襯衫,金髮、扎馬尾辮、金眉毛、金睫毛、水藍眼,這位姓勃, 在英文裡是公牛的意思,全名艾瑞克·公牛。 公牛衝著我,回了一個非常加州人的友善微笑,一小眼角現出些魚尾紋,此君健身 有成,顯然是本班頭號帥哥,只不知腦容量如何,有待觀察。他如果也惡狠狠的瞪我一 眼,我大概就沒膽查看第三個巨人了。 第三個巨人穿橘色球鞋、高筒粉紅襪、粉藍滑板褲、上身白T恤、T恤外罩粉藕色套 頭背心,這麼巨大的人穿這麼粉嫩的顏色,很像科幻片裡轟然出現在馬路上踩扁汽車的 輻射後巨嬰。這人姓貝爾。全名唐諾·貝爾。 貝爾穿得像巨嬰,卻長了一張獅子臉,棕髮如公獅蓬勃憤張。獅鼻闊口,皮膚頗有 坑疤。他是三巨人中最開心的,回了我一個張開闊口的大笑,當然也是無聲的,以免打 擾到正在把汗滴在昂貴攝影機上的助教。 初步觀察完三個男巨人之後,另有兩名女巨人,她們其實不能算巨人,只是比我高 一個頭以上的高個子女生吧。一個偏棕膚色長髮,是西班牙裔的葛洛麗亞;一個偏白膚 色短髮,是爸爸在開連鎖超級市場的麗莎。都很漂亮。 我目光略略掃過剩下的同學,大家的個頭都還算是在「合理」範圍內,總算讓我放 心一點。 *美國同學頗愛小小的刺青,隱隱約約,也是一景。 我目光過處,彷彿看到有人刺了個漢字,定睛一看,果然此君竟刺青一個「出」字 ,在右手臂上。這個「出」字的字形其實很有畫意,怪不得美國同學喜歡。而且這個字 也很有意境,在白種人皮膚上異動著一枚「出」字,挺挑逗的,這應該也是他們要的效 果吧。 此君發現他的「出」字刺青吸引了我的目光,顯然很高興,大概完工之後,尚未遇 到知音。我對他略比一比大拇指,表示讚賞他的品位。他很樂的擠擠眼,開始卷另一隻 手臂的袖子,看起來另一臂也有刺青要秀給我看。 等他捲好袖子,把左手臂轉向我,我一看,左手臂的對等位置上,刺的是另一個漢 子,「事」字。 我起先三秒鐘倒覺得刺個「事」字,也很耐人尋味,字形也很漂亮,可是等此君得 意地把左右兩臂排在一起,我一看竟湊成「出事」二字,一副等著被車撞的氣勢,也難 為此君在茫茫漢字裡能選中這兩個字。 *我噗嗤一笑,當然惹得流汗助教瞪我一眼,我趕緊坐正、專心上課,只見助教總 算暫時把汗滴得告一段落,接下來他拿出一個神秘的黑袋子來,用力一抖,好像要變魔 術。果然那黑袋子有古怪,竟然略具人形,長了兩條手臂。助教解釋這是防光換片袋。 負責為攝影機換底片的人,就把攝影機跟底片,都塞進黑袋子裡,再把兩隻手從黑袋的 兩個袖管通進去,這樣,即使在大太陽底下換片,也不用擔心會有光線漏進袋子裡,害 底片曝光。 助教叫我們都閉上眼睛,用手去細細辨認裝底片的步驟,模擬在黑袋子裡抓瞎摸索 的情形。大家乖乖閉上了眼,一個一個把手伸進古怪的黑袋子裡,我偷偷睜開一線眼, 瞥見一整班人都像白癡一樣閉著眼微張著嘴,兩手在黑袋子裡蠕動亂摸,我腦中頓時閃 過一疑問句:「我這到底是進到什麼魔術學校來了?」 *UCLA電影研究所的同學,為了每學年得拍出一部短片,每個人都得努力存錢。存 錢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方式乏味,有的方式很唬人。 班上三名男巨人之一的艾瑞克·公牛,金髮藍眼的大肌肉男,有次告訴我說,他客 串模特兒賺錢打工的錢。我看看他出色的外表,完全沒有懷疑。 「他跟你說,他在當模特兒?」高個子美女葛洛麗亞問我。 「是。」我答。 「康永,看看艾瑞克的腿。」我依葛洛麗亞指示,偷偷望向艾瑞克的腿。 「艾瑞克是很壯沒錯,可是他的身材比例有問題,他夠高,可是他的腿太短了。你 有看過腿這麼短的模特兒嗎?」葛洛麗亞說。 「那,艾瑞克是做什麼的?」我問。 「艾瑞克在猛男秀場打工。他表演脫衣猛男秀給女生看。」葛洛麗亞說。 「你看過他跳?」我問。 葛洛麗亞點點頭:「以前大學同學有人過生日,一夥人請壽星到猛男酒吧去玩,看 猛男跳脫衣舞。」 「跳得好嗎?」我問。 「很不錯。當他跳到吧台上時,腿看起來就一點都不短了。」葛洛麗亞說。 「你有塞給他小費嗎?」我問。 「我怎麼可能只是塞小費給他而已呢,康永。」她笑咪咪的。 「那開學的時候,艾瑞克有認出你來嗎?」我問。 「我覺得還沒。」她說:「男生會忘記所有不必記得的事,這是做男生的好處之一 。不過,這學期內,他一定有機會想起來我是誰的。哈……」她大笑著走開了。 我看我們班是有的亂了。 多貓流去哪? 「流浪到哪兒去啦? 流浪到街頭去當狗仔啊? 流浪到裸過去拍裸體啊? 怎麼流浪還賺不少錢啊?」 研究生對大學生愛恨交織。愛,是因為凱子大學生教了那麼規的學費,學校才有獎 助金供養我們這些研究生。恨呢,則是貧富差距,加上苦樂差距。每當研究生半夜三更 在挑燈夜戰,卻只聽窗外大學生住處舞曲喧囂、摔酒瓶、吹哨子,正在熱鬧。或者,每 當我們這些研究生像搬運工一樣,把拍片用的燈光腳架一樣一樣往破車上搬時,大學生 的敞篷跑車呼嘯而過的瞬間,自怨身世的悲情難免湧上心頭。 大學生的跑車在週末就盤踞鬧區的各大十字路口,雖然洛杉磯很少下雨,但這些跑 車的雨刷另有重要用途。週末夜一過十二點,呼嘯街頭的大學生就把雨刷紛紛豎起來, 掛上胸罩、內衣、國旗、標語等各種可供「招搖」的布料,然後把雨刷開到最快節奏, 胸罩隨音樂齊飛,啤酒共霓虹燈一色。 窮研究生要打工賺拍片子的錢,要學會寓娛樂於工作,班上除了艾瑞克·公牛同學 從事高收入的猛男秀表演之外,另有幾位從事好萊塢才有的特種行業。 讀很多書、又很愛講髒話的奇人麥鎖門同學,就找到一個怪工作,當狗仔隊。 *麥鎖門同學平常造型就非常像街頭流浪漢,補丁牛仔褲、補丁襯衫、前面破開口 的爛球鞋、打了十個結的鬍子和頭髮,可是,沒有臭味。以男生的標準來看,麥鎖門甚 至可說是很愛乾淨的。有一次我開車載他時丟了張口香糖紙到車窗外,結果被他掐住脖 子逼我停車,走回去把那張紙撿回來。 「不准亂丟紙屑。」他說。「這是一個偉大而脆弱的國家,禁不起我們亂丟垃圾。 」 麥鎖門受聘於一家好萊塢的三流小雜誌,以流浪漢的造型,在洛杉磯街頭晃來晃去 ,拍些大明星出沒的照片。他說當狗仔隊最累的是守候,等很久都不見得拍得到照片, 還好他喜歡看書,可以靠看書打發時間,可是有幾次看得太入神,又錯過了拍照,差點 被雜誌社開除。 麥鎖門實在缺錢的時候,就會到大明星愛去的餐廳附近,很誇張的逼近大明星、擺 大動作拍照,藉以激怒明星,看能不能拍到明星比中指、或者動手打人的照片。 「不過,一定要選他們沒帶保鏢,又喝得很醉的時候。」麥鎖門提出專業的觀點。 偶爾,麥鎖門會帶著很不搭配遊民造型的墨鏡出現在課堂上,我們就猜想他大概又 「承蒙」大明星動手了。如果他心情顯然很好的話,我們就確定下手的明星夠大,讓他 賺到了些狗仔隊獎金。 「有一天,你會變大導演吧。」我有一次問麥鎖門。 「會的,康永,肯定會的。」麥鎖門答。即使發音麻煩,麥鎖門也堅持用我的中文 名字叫我,他說任何國家的人,都不需要為了遷就美國人,而改變我們的名字。 而且麥鎖門覺得「康永」兩個字的發音,很有中國大皇帝的派頭。我想他是把我的 名字,聯想到康熙、雍正這些人的頭上去了。他高興的時候,還會把其餘他聽過的亞洲 君王封號,一股腦都加在我名字的後面,變成「康永天皇成吉思汗」這類不知所云的稱 呼,反正我知道這是在叫我就對了。 「麥鎖門,等你變成大導演,你會僱用這些打過你的明星嗎?」我問。 「當然會啊,為什麼不會?我會好好找些戲讓他們演的,好好地讓他們發揮演技。 」麥鎖門笑著說。 「我很難想像,有狗仔隊會變大導演。」我說。 「你錯了,康永,偷拍,絕對會是未來娛樂的重要類別。偷拍界,一定會出大明星 ,跟大導演的。」麥鎖門說。 *最符合我們電影學生的副業,恐怕並不是麥鎖門同學的當狗仔隊,而是猶太男孩 邁可·多貓的工作。邁可·多貓擁有黑卷髮、駱駝睫毛、說話輕聲細語、走路躡手躡腳 、常常咬指甲,看起來像直接從「驚魂記」這類電影走出來的、人格分裂的店小二,隨 時會趁房客淋浴時,戴上假髮衝進浴室撕爛浴簾剁爛尖叫中的淋浴者。然而,在現實生 活中,多貓同學的工作,可能比殺人狂店小二還有趣。 多貓同學本來並沒有打算告訴我們他的工作,是公牛君有一天跟女友共同觀賞一部 租來的片子時,竟然在片頭的工作人員名單裡,看見邁克·多貓這個名字。 這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呢?是部色情片。 邁克·多貓,打工擔任色情片的攝影助理。 如此文靜神經質的多貓,竟然在這麼生猛的行業工作,實在出乎大家意料。不過想 想也有道理,攝影助理的工作之一,是要替攝影師對焦距,為了把焦距對準,攝影助理 必須用伸縮尺,確認被拍攝物體與鏡頭之間的距離,要拍眼睛,伸縮尺就要拉到眼皮上 ;要拍腳趾,伸縮尺就要拉到腳趾上。 色情片常常要拍某些部位的大特寫,攝影助理多貓就要拉著伸縮尺,一一去觸碰測 量,若不是文靜又神經質的人,似乎也很難把這麼驚險又瑣碎的工作做好。 如果你看過廉價色情片,老是在關鍵時刻有點模模糊糊、抓不準焦距的話,大概就 是沒有請UCLA的學生參與製作的後果。 *很多人以為色情片隨便拍拍就能看,不必動用到什麼電影技術。這實在抹殺了大 量色情電影界專業人士的努力。稍有觀賞經驗的人,應該都能輕易分辨電影先進國和電 影落後國在色情片水準上的差別——電影落後國拍的色情片,最常出現的不專業表現, 包括:攝影師本人的影子,常常像靈異影片中的鬼影一樣,默默爬上床頭,越是要緊時 刻,影子就越大塊,活生生罩在主角臉上。為什麼會有影子?因為拍片現場有白癡把燈 光打在攝影師頭的後方,這樣攝影師的頭當然會製造一個黑影出來。 攝影師的黑影,其實也不是什麼會要人命的烏龍,別說是色情片,就算電影大宗師 希區考克有好幾部大名片裡,都出現過攝影師的影子,在「北西北」的一個畫面裡,如 果放慢速度,你甚至可以看到一整組攝影人員,攝影師加攝影機加第一攝影助理加第二 攝影助理再加一台超巨大的攝影用軌道推車,整組人馬一大坨,全部赫然被一扇玻璃門 倒影出來,活像關公帶了關平周倉和青龍偃月刀一起顯靈一樣,可是希區考克根本不覺 得會有觀眾放著緊張的故事不看,還分心去注意到這些東西,所以他就大咧咧讓這種穿 幫鏡頭留在電影裡,也從沒聽觀眾抱怨過。他是對的,只有無聊到不行的爛片,才會逼 得觀眾沒事找事的去注意這種小事。希區考克當然沒有料到他死後這麼多年,會有這麼 多像我這樣沒事找事的電影學生,為了研究他的鏡頭,一格一格的,看他的電影。 拋開攝影師的影子不談,真正會讓色情片觀眾受苦的,是沒學過電影的拍片者,似 乎不知道世界上已經發明了叫「剪接」的技術,可以把多餘的部分一刀剪掉,只呈現重 點給觀眾看,即使是動物奇觀類的影片,拍到動物交配過程,也懂得剪接重點,不必全 程轉播。可是很多電影落後國家的色情片,往往採用轉播國家元首對敵國宣戰記者會的 待遇,一刀不剪,有多長,就播多長。 *邁克·多貓漸漸有了煩惱,下課的時候,不管他走到哪個角落,哪個角落就會展 開一場小型而即興的色情電影研討會。如此安靜沉默的一個人,竟然老是被同學簇擁著 ,形成本班又一奇觀。 有一次,大夥兒在比賽誰看過的色情片最省錢拍得最馬虎。我在旁聽了一下,忍不 住開口了——「我看過一部我的國家自己拍的色情片,拍到最緊要的關頭,忽然有人按 門鈴,叫屋裡的人開門、簽收掛號信。結果男主角只好起身,去開門收掛號信。」 我講完,以為大家會笑,沒想到很多人都露出一點點的憂傷。非洲來的黑人女生讚 那布同學說話了——「康永,片子借我。」她說。 「很難看的。」我說。 「我是要拿到我修的一堂課去,放給大家看。」她說。 「什麼課呀?」 「那堂課叫『第三世界開發中國家的電影困境』。」她說。 這下大家笑了,我也笑了,但是有一點點的憂傷。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她亦懂流浪。 「她也逃離乖乖牌的人生了,比我逃得更遠,比我更懂流浪的自由。」 電影系館的前面,有一座雕刻花園,佈滿了貴得要死的各類雕塑。 我有時候會拿著三明治,坐在波特羅塑的銅大肥女的肥腿旁吃午餐。 這一天,我隔著銅大肥女的腿彎,看見另一座雕像的旁邊,坐著一個好看的東方女 生。 她似乎發現了我在看她,抬起頭來對我一笑,我呆住了,竟然是我的小學同學,潘 。 會在UCLA遇到潘,我實在很意外。 *潘跟我進的是同一家私立小學,我們兩個當時常常被選作學校典禮負責上台的學 生代表,她代表女學生,我代表男學生,做些無聊的事,像是對貴賓獻花啦,致感謝詞 啦,這些妝點門面的事。 我們這樣被搭配著上了幾次台,當然就漸漸被「配對」了,小學生人生剛開始,唯 恐天下不亂,能配對的,一定加以配對,所以全校同學把潘跟我配成一對,作為取笑、 實驗、監視、或參考的對象,也是理所當然的娛樂。 連小學的老師們也對潘跟我的配對很起勁,大概「金童玉女」很符合他們對「兒童 純純戀愛」最理想的想像——不秘密、不激情、配得很工整。 雙方家長大概也覺得這是不錯的生活調劑,反正幻想一下自己的小孩「感情之路從 此一帆風順」,總是令母親們能提早感到欣慰。 潘從小就是美麗優雅的女生,我始終記得她的嘴唇上方的寒毛略重,形成一片薄薄 的暗影,我後來發現好多美女有這個特色。 潘被訓練成出色的吹長笛小孩,有時她參加演奏會,穿背後有大蝴蝶結的紗裙上台 演奏,我就會被梳上西裝頭,穿上小西裝,拿著花束,坐著車,到劇院去聽她的長笛演 奏,等她演奏完,上台把花束獻給她,在台上抱一抱。 我們兩個在小學的走廊遇見時會彼此微笑,節日時會互贈有禮貌的卡片和小禮物, 如此而已。潘跟我,顯然都沒有把這個配對遊戲當真過,其他人都比我們起勁,但我們 也不覺得演演戲有什麼麻煩,何況演時,另有微妙甜味摻雜其中,並不是全然無聊。 小學畢業以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也沒通消息,我偶爾聽說一點她的事,知道她跟 一個律師訂了婚。那個律師小時候也跟我們念同一個小學。 我以為潘就會這樣結婚、生小孩、偶爾吹吹長笛,完成又一個起碼看起來很幸福的 人生。我沒有想到會在UCLA遇見她。 *我跟她打了招呼,她開心地笑了,說她在念咨詢所,她還笑著說聽人講起我念了 個怪系。她還是美麗、優雅、嘴唇上方有一抹淡青的影子。 潘邀我週末去找她,她要做中國菜給我吃。我去了,在她家,我遇見了一位沒有雙 腿的、五十幾歲的東方男人。潘為我介紹了他,說:「這是我的未婚夫。」 我很確定這個男人不可能是那個跟我們小學同學的律師。我跟這位男士聊天,他是 電腦工程師,從印度來到洛杉磯,他的腿是十五歲那年,出車禍,救不回,鋸掉了。 我那晚吃了頓愉快的晚餐,我還是沒跟潘談到什麼心事,跟我們小學時相處方式差 不多。何況潘整晚都很忙,她的未婚夫坐輪椅,動作有時不方便,潘都很利落的解決了 。 *這頓晚餐後的一個多月,我竟然接到潘的媽媽打越洋電話給我。我真的很訝異, 小學畢業後,我就沒見過這位潘媽媽了,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說什麼。 「康永,我一直希望女兒是跟你結婚的,你們從小就配好了的……」說到這裡,電 話那頭的伯母就哭起來了。 「……後來,我讓她跟那個律師訂了婚,我也就放心了,可以了……可是,她一到 美國,就變了,原來訂的婚也不管了,竟然,竟然跟一個年紀那麼大,又沒有腿的男人 在一起……還是印度人!……」她邊哭邊說,說到這裡,泣不成聲。 我尷尬的保持沉默。我並不覺得有必要哭成這個樣子。當然我能理解這種媽媽的心 情,但我真的覺得發生在潘身上的事,決不是件悲哀的事。 電話那頭的伯母,稍微振作了些,她說:「康永,她從小跟你最好,她一定會聽你 的話,你好好勸她,叫她不要這個樣子……嗚嗚嗚……」她又哭起來了。 「伯母,你不要哭了,我看見過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樣子,潘有點辛苦,可是她看起 來很快樂,你讓他們結婚吧,這是潘第一次為她自己做的選擇。我想她終於明白為自己 選擇的快樂了。伯母,再見。」我把電話掛了。 *另一種不一樣的,但仍然微妙的甜味,在我心裡瀰漫開來——原來潘也很勇敢嘛 。 流進烘衣機。 「被對折塞進皮箱,塞進車後行李箱,塞進大垃圾袋。 都屬於搭車式的流浪。」 研究所要求我們每一年都要盡全力參與其他同學的拍片工作,盡可能的把電影電視 製作過程涉及的每種工作都試一試,如果你是音效師,而你的導演需要一聲很清脆的、 扭斷脖子的「呵啦」聲,你就得對著麥克風扭斷一大堆東西,扭斷芹菜、扭斷蘿蔔、扭 斷無辜路人的脖子,反正要弄到「呵啦」那一聲就是了。如果你是管道具的,而導演需 要一隻有長睫毛擦口紅的青蛙,你就該開始逛化妝品店、問專櫃小姐哪個牌子的膠水, 能把假睫毛黏在青蛙濕答答的眼皮上。還有哪種顏色的口紅,適合青蛙的大嘴巴。 不過,電影所並不要求我們參與演戲部分,因為洛杉磯太多人懷抱明星夢,願意免 費演戲,遠的不說,光是我們電影系隔壁的戲劇系,就有一缸子會翻跟斗跳火圈、要放 電就放電、要放屁就放屁的俊男美女,他們把望著能有機會演出任何一部電影,只要有 演,就有機會被看到,就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爬。整個洛杉磯,到處都是苦等著出人頭 地的演員。 比方說,你要找演員演一個妓女,你看中一位在餐廳端盤子的小姐,在別的城市, 你如果問她要不要嚴妓女,她大概會賞你一巴掌。可是在LA,你問她有沒有興趣參加一 部沒有片酬的學生級電影,演妓女,她會立刻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履歷,正面印有四張 她各式造型的照片,以便讓你見識她戲路之廣,其中一張照片可能是亂髮沖天、手持菜 刀的發狂主婦,另一張可能是叼根煙、甩皮鞭的女土匪,另一張可能是淚盈盈的憂傷修 女,不管這三張怎麼鬧,反正剩下一定有一張,而且通常是位置最顯著的一張,是這位 小姐展示美好身材的一張致命玉照。 *別以為只有俊男美女懷抱明星夢,即使肚大如孕婦的糟老頭、矮到上巴士只需買 兒童票的中年男士,乃至一隻其貌不揚的老黑狗,可能都身懷一兩樣絕技,使他們成為 不可缺的角色,得到演出的機會。大肚老頭可能會唱已經絕傳的俄羅斯民謠、矮男士可 能會倒立用手走路、老黑狗可能滴口水的量特別驚人、適合演快退休的地獄守門犬。 洛杉磯有太多想演戲的人了,你在洛杉磯要找一個完完全全跟表演不相干的人,還 不如找一個愛斯基摩人容易些。 我們電影所,並不要求我們演戲。可是,我一開學就連演了七個角色。 很遺憾的,我得到的這七個角色,都跟我的外形、演技、文化修養,完全無關。 我得到這七個角色,完全是因為用我最方便,而我的體型,最適合劇情的需要—— *找我演戲的這位同學名叫比爾·銳斯,平日只穿皮衣皮褲,以及所有釘狀齒狀飾物, 在某個地下小圈圈裡,算是一號人物,因為他策劃過洛杉磯一個週末活動,是邀請各方 對「破壞」有興趣的人,用手邊廢棄不用的機械或舊電器改裝成武器,比方說,在除草 機上裝兩根鋸子,變成陸上血滴子,或是在吹風機前固定一瓶易燃酒精加點火器,變成 「美發店噴火怪」這類的怪東西,然後他在週末夜晚找個空曠場所,點燃幾堆營火,再 找個未成名的重金屬搖滾樂團塗上鬼臉,在現場鬼吼鬼叫,至於活動內容就是各路人馬 把自家拼湊出來的怪物送進場中,手動也好、電動也可,反正互相惡鬥一番,橫豎就是 破銅爛鐵,能燒就燒、能摔就摔,狂歡一夜了事。 銳斯同學定期把這個活動拍下來,配上摔跤比賽式的旁白,賣給一些專播暴力節目 的小頻道播放,倒也頗有收入。有一次銳斯興匆匆的播放他這種「週末地獄火」的紀錄 片段給我看,頭兩分鐘還挺唬人的,只見夜色中人影竄動、火光四起,看久了則不免無 聊,烤麵包機不斷發射鐵片土司攻擊吸塵器,按摩椅垂直降落壓爆果汁機,像家電業者 業績不好時會做的噩夢。 *不過銳斯既然是同班同學,本著電影所希望我們盡量互助的原則,當他要我客串 演出時,我當然義不容辭。 銳斯拍攝的,是一個連續型殺人狂的故事,在短短的二十分鐘影片當中,這位殺人 狂竟然要殺掉七個受害者,效率之高,實為殺人界的典範。 銳斯走向職位是製作助理的我說:「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裡死七次。」我這 下受寵若驚,我連尖叫都叫不好,更別說要臉頰抽筋、涕淚亂噴的向殺手求饒了,何況 還要演七個不同的受害人?!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當銳斯笑嘻嘻的說「康永,我需要 你在我的片子裡死七次」的時候,我一方面感謝他的厚愛,一方面謙虛的表明無法勝任 。 「無法勝任?」銳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康永,我只是要你演七次屍體啊。」 原來,我只負責演這七個倒霉鬼被殺了以後的屍體。銳斯認為我反正隨時都在拍片 現場,隨傳隨到,而且我大小適中,容易裝也容易提,所以我抵達LA這個電影夢王國後 ,第一個演出的角色,到第七個演出的角色,都是道具屍體,分別被裝在垃圾袋、放行 李的後車廂、皮箱、沙發床裡面、衣櫃大抽屜裡、烘衣機裡,還有,壁爐裡。 *片子沖洗出來以後,銳斯導演稱讚我演的很好。 哲學陪著浪。 「流浪時,要有隨身法寶,要會閃人之步伐、攻人之劍招,不然會被心情不好的老 虎吃掉。」 教我們拍紀錄片的裴若忍教授出作業了,他要我們兩個人一組,用一星期時間,拍 出一部五分鐘的紀錄片。 裴若忍教授,是巴西來的紀錄片名人,他的辦公室放了起碼五座「米德獎」,那是 紀念人類學大師米德的獎,是人類學紀錄片的大獎。 裴若忍教授對作業有四點要求:「第一,要拍人,不要拍小動物,尤其不准拍家裡 的小貓玩毛線球的一天。 「第二,要樸素,一星期只夠粗糙的拍,不要搞得太花哨,浪費時間。 「第三,不准用旁白說明,影片要單靠影像發出力量。 「第四,不准找人來演,不管你拍街邊乞丐,還是矽谷神童的紀錄片,一律不准用 演的,用演的,一定會被我發現,我一定死當你。」 *交代完畢,大家開始找同組的搭檔。我有點想找銳斯,銳斯是我們班的黑暗界代 表,我知道他認得一些類似「新納粹」的種族仇恨分子,這種人拍起來應該很有震撼力 。我向銳斯提出構想。 銳斯聽完,兩臂交叉一抱,皮衣上的鐵釘喀喀作響:「康永,你瘋了嗎?那些人是 新納粹分子耶!你想扛著攝影機去拍他們,康永,你是亞洲人哪,你是新納粹菜單上的 一道食物呀,哪有食物扛了攝影機去拍吃客的?你絕對不會走進肯德基,然後發現有一 塊炸雞在拍你吧?康永,你是重要的好學生,而這是個不重要的小作業,別為這麼小的 作業而死,學期才剛開始,答應我,好嗎?」 我點點頭。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銳斯的意思應該是叫我等學期末要交期終大作業的 時候,再死就可以了。 *我正猶豫我還可以找誰搭檔的時候,麥鎖門向我走來:「康永,我有好點子,跟 我搭檔吧。」 「麥鎖門,你已經有好點子,何必還需要我搭檔呢?你是擔心我這樣離鄉背井的流 浪學生孤立無援嗎?」 「康永大可汗,我有好點子,可以輕鬆交差,找你搭檔,是幫你一個大忙,但是, 這可有交換條件的。」 「什麼交換條件?」 「康永大可汗,你要教我輕功。」 「輕功?」我忍住笑:「麥鎖門,你是說可以飛到竹林子頂端,站在竹枝上隨風擺 動不掉下來的那種輕功?」 「對,可以沿著牆壁跑來跑去的那種,也不錯。」 「對不起,我不會輕功。」我苦笑。 「那點穴,你教我點穴吧,一指別人,別人就動不了的那個東西。」麥鎖門還是眉 飛色舞。 「我也不會點穴,麥鎖門,你還是找別人吧。」 「不,我一定要學會一樣功夫,我從小就夢想學會中國功夫,那你會什麼,你一定 要教我一樣!」 我想了一下,裝出凜然神色。 「麥鎖門,我可以送你一柄木劍,並且教你三招劍法,可是你必須答應我,學會之 後,這三招只能用於行俠仗義,不准用來欺壓弱小。」 *我如果叫他立刻跪下來磕頭拜師,他大概也會照做,不過那樣搞,我還得先教會 他磕頭,那我勢必也得示範磕頭,佔不到什麼便宜。而且,就憑我那幾招三腳貓劍法, 唬一唬麥鎖門這種盲目的中國功夫狂熱分子,也就罷了,叫人磕頭,未免太欺負人。 我七歲開始學唱京劇,花拳繡腿,華而不實三招劍法,總還湊得出來。憑這樣就能 輕鬆賺到一次作業的成績,非常划算。我們班課業壓力太大,大家都只想拍好自己的學 期製作,其餘雞零狗碎的小作業,能怎麼輕鬆打發,就怎麼輕鬆打發。 我去洛杉磯的中國城,買了一柄入門者練習用的木劍,再找了本印刷模糊,門派可 疑的劍譜,在裡面隨便找了三招姿勢誇張、很有架勢的劍招,「傳授」給麥鎖門同學。 我選的三招,一招指向小腹,一招指向胸口,一招指向喉嚨。我知道麥鎖門愛做遊 民打扮,向來就有點反政府傾向,我猜想他「行俠仗義」的假想敵,應該是洛杉磯警察 ,LAPD是也,所以我跟麥鎖門餵劍招的時候,我總是拿根和警棍差不多長短的棍棒,向 他慢慢逼近。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木劍比警棍長,麥鎖門使出劍招,總能後發先至,劍尖不是直奔假想敵小腹,就是 直指咽喉,非常威風。幾次筆劍下來,弄得麥鎖門喜不自勝,抓耳撓腮的。 我當然沒有演練給他看真正打起來時的情況。要是真有洛城警力攻來,警棍用力一 揮,肯定木劍就要脫手,何況LAPD荷槍實彈,要是開上兩槍,就算張三豐太極劍再世, 也是救不了麥鎖門,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跟麥鎖門扯這麼多,反正人因有夢想而偉大 ,讓他繼續有夢想就可以了。 *至於用三招劍法換來的五分鐘紀錄片作業,到底進度如何,我當然也很關心,不 料麥鎖門老是笑嘻嘻的說:「沒問題,沒問題。」然後就「嗖」的一劍,指住我的咽喉 ,哈哈狂笑三聲,十分幼稚。 我想想三國演義裡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弄到十萬支箭的故事:諸葛亮一點也 不急,只有旁邊傻乎乎的魯素急得半死,白白急死一堆腦細胞。我把這故事講給麥鎖門 聽,他聽得很樂,拍拍胸脯跟我說:「沒錯,這次我就是諸葛亮,不動聲色就能變出十 萬支箭來,你這個魯素不要窮緊張!」說完,把木劍「咻」一聲反手插進他的背包,轉 身揚長而去。 *等到交作業的前一天,麥鎖門得意地拿了片子來放給我看。 片子放出來,我目瞪口呆,畫面上竟然是快動作的女子更衣室的景象,只見妙齡女 同學們卡通人物一般,湧進湧出,脫衣穿衣,環肥燕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嘴張大大,只差下巴沒脫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麥鎖門卻是得意萬分:「我跟我打工的那家八卦雜誌借來針孔攝影機,掛在我們學 校體育館的女子更衣室,只拍兩小時,壓縮成五分鐘,精彩吧!」 「你……你……我……我……」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其實我想說的,是武俠小說裡 常見的一句話:「你,你這個孽徒……可,可把為師的我……害慘了。」 *第二天,裴若忍教授在課堂上當堂驗收大家拍得紀錄片作業。 UCLA電影所位於好萊塢隔壁,進來的學生百分之九十九想變成拍故事片的大導演, 拍故事片才能泡大明星、賺大把鈔票,呼風喚雨、作威作福,拍紀錄片相對來講就很不 吸引學生,紀錄片的課也變冷門了,像這次的作業,看得出來大部分同學都隨便拍拍, 交差了事,最惹人嫌的,竟然有人拍自己的室友去牙醫診所洗牙的過程,當蛀牙出現在 畫面上時,大家就已經嘖嘖抱怨,等到機器磨牙齒的聲音播出時,每個人都齜牙咧嘴, 再等到牙醫開始鑽牙齒,同學紛紛求饒,裴若忍教授嫌惡的中止播放,拍攝的同學卻很 得意:「教授說,影片要發出力量,我這影片很夠力量吧!」 再放了幾部,都很無聊,大家開始打呵欠,輪到麥鎖門跟我的作業上場,全班都一 下就瞪大了眼,穿得很少的UCLA女學生們,像裝了超級發條的洋娃娃般,大脫特脫換運 動服,畫面上出現第一個女生時,就已經有男生怪叫歡呼了。接著,畫面上女生越多, 教室裡歡呼越熱烈,五分鐘匆匆播完,只聽一陣惋歎,夾雜著口哨與「再播一次」的安 可聲,彷彿置身搖滾演唱會。 *教室的燈忽然亮起,裴若忍教授,臉色鐵青的,站在電燈開關旁邊。大家頓時安 靜。 「麥鎖門……以及……康永……!」他必須看看名單才念得出我的名字:「是誰給 你們特權,讓你們用這種下流的偷拍,來羞辱『紀錄片』這三個字的?」 我不敢接嘴,可是,麥鎖門是不怕死的,他開口了:「教授,你下了四項要求,你 要我們拍人,這些美麗的女生,都是人;你要我們樸素不花稍,我們也夠樸素不花稍了 ;你要影片不靠旁白,自己發出力量,我們片子的力量,剛才全班已經證明過了;最後 ,你要我們不准找人演,我們完全沒有叫人演,拍到的都是最真實的。」 裴若忍教授兩眼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 「你們這是偷拍的下三爛行為!」 「所有的紀錄片,都是偷拍,偷拍長頸鹿交配,偷拍快病死的土人,偷拍一朵花盛 開,一棵樹枯到,都是偷拍,差別只是偷拍的程度不同,只是被派的對象會不會抗議而 已。」麥鎖門頂嘴。 我承認麥鎖門講得有一點點道理,可是面對盛怒中的人類學紀錄片權威裴若忍,麥 鎖門是在不必這麼好鬥的,裴教授要當掉我們兩個,就像要捏死兩隻螞蟻一樣容易。 *「哼哼,原來我們這些爬山涉水、蟲叮蛇咬,拍原始部落生態的人,在你的眼中 ,也只是偷拍的狗仔隊而已。」裴若忍怒極反笑,很恐怖。 「只要不把偷拍當作壞事,教授您也不必這麼生氣。」麥鎖門說。 「你侵犯了這些女孩子的隱私,你犯法了,你知道嗎?」 「我拍完以後,一次也沒播放出來看過,我只是交作業,不是拍來看的,是教授您 叫我們公然播放的。」 「難道現在你又想誣陷我是共犯?」裴教授臉由青轉紅,由紅轉黑,似乎可以看到 白煙從他頭頂冒出來。 「紀錄片,是為了傳達訊息……」裴教授咬牙切齒地問:「你拍的這種下流東西, 傳遞了什麼鬼訊息?是要告訴我們,UCLA的女生都很健美嗎?」 麥鎖門楞住三秒,然後突然用手指著我說:「這由康永來回答。」 我大吃一驚,來不及反應,看著快氣死的裴教授,我深深吸一口氣,說:「呃…… 所有動物,只有人類穿衣,穿了又脫,脫了又穿,呃……在東方哲學的角度看起來,實 在,實……在……叫『庸人自擾』。」 西方很多受過教育的人,只要聽到「東方哲學」四個字,總會稍微動搖一下、遲疑 幾分,我急難之中,不得以扯出來的這幾句屁話,竟然聽得班上好幾個美國同學微微點 頭。 *麥鎖門得寸進尺,竟然還有心情對我比比大拇指,然後節外生枝,還敢指著那組 拍牙醫治牙的同學說:「那他們拍人鑽牙齒,又有什麼訊息了?」 那組無辜的同學嚇得跳起來,分辯說:「呃,牙……牙齒洗了又髒,髒了又洗,所 有動物,只有人類洗牙……呃,庸,庸,庸人自擾!」 全班大笑鼓掌,裴若忍教授可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大喝一聲:「全是狗屁!」氣 沖沖走出去。 裴教授前腳踏出,後腳眾同學立刻圍住麥鎖門,竟然都是叫麥鎖門拷貝一份的,這 下麥鎖門可神氣了:「五塊美金一份,五塊美金一份。」 非洲來的女權鬥士讚那布可火大了,她跳上前,就賞了麥鎖門一拳:「你這個人肉 販子!」 麥鎖門只跟我學了三招屁用也沒的劍法,難以招架讚那布的女拳。何況他當狗仔隊 以來,埃拳頭是常用的賺錢之道。我看著麥鎖門挨打,不禁同仇敵愾,於是我也衝上去 ,幫著掐住麥鎖門的脖子:「你害死我了,我死當定了!」 *事情過了三天,我一直坐立不安,想著要怎麼樣找個說法,向裴教授謝罪,只求 他給個機會,讓我補拍作業,我情願深入險地,去拍吃人族的晚宴紀錄片進貢給他。 正在煩惱,前世冤家麥鎖門又來了,我其實覺得麥鎖門敢作敢當,是條漢子,只是 連累我也上了梁山,心裡非常窩囊,現在看見麥鎖門,我一絲笑容也擠不出來。 麥鎖門卻笑嘻嘻的說:「康永天皇,你放心吧,我們絕對不會被裴若忍死當的。」 我大歎了一聲,沒有搭腔。 麥鎖門聳聳肩膀,說:「你等著看吧。」 *等到作業成績發下來的時候,我竟然得了「A+」的最高分! 我完全不能相信這件事。 我去找麥鎖門,發現麥鎖門也得了「A+」,我驚駭莫名:「麥鎖門,你到底做了什 麼?你對裴教授做了什麼?」 「嘻嘻,沒什麼……」麥鎖門拿出一付雙節棍,「你教我打雙節棍,像李小龍那樣 。」 「麥鎖門,你到底做了什麼?」 麥鎖門賊兮兮的笑了:「我跟蹤了他四天,就拍到他背著老婆,跟秘書小妞約會跳 熱舞、還在街上擁吻,我把影片、加照片、加底片,都交給了他,我一個條件都沒開哦 。」 「你,你,你……」我指著麥鎖門,說不出話來。 「從東方哲學的角度來看,這一切都叫庸人自擾,啊打——」他擺了個李小龍的姿 勢。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9、流浪遇見神。(上) 「怎麼一下見神,一下見鬼的? 你到底是流浪到哪裡去了啊?」 「我要是知道,那還叫流浪嗎?」 我的室友,安德烈·象牙,不呼吸免費的空氣,只呼吸大麻。 安德烈·象牙,英國人,白種人,蒼白如紙的白種人,淡金鬍渣、黑眼圈,性感的 黑眼圈。 象牙小時候演過一部電影,「他鄉異國」,英國片,講一個貴族式寄宿學校長大的 男生,怎麼一路變成共產黨的故事。象牙在電影裡是小配角,有一場主角被殘酷鞭打屁 股的戲,象牙小朋友演的是圍觀的小學弟之一,連開口說對白的機會都沒有。可是不知 怎麼搞的,我竟然記得那張臉,等到開學前,我去UCLA的學生住宿服務中心報到時,服 務中心把安德烈·象牙分配給我當室友,他們安排我們見面互相聊聊,然後問我同不同 意,我看看象牙,暗暗感到沒道理的熟悉,就點頭說好,我哪會想到這熟悉感覺並不涉 及什麼前世記憶,只不過是我看過他小時候演的電影而已。 *安德烈·象牙當然已經長大了,大到能進研究所,只是他的臉還是跟小時候很像 。他很驚訝我記得那部電影,可是他沒興趣多談他的童星生涯:「那只是我的嬉痞老媽 ,出賣孩子,好換取更多上等大麻的犯罪記錄之一罷了。」這是他為他演的電影下的註 腳。聽起來,他們家的習慣就是用大麻當作「度量衡單位」。 安德烈·象牙的大麻道具很多,有些我從沒見過。其中最有派頭的,是一對水煙筒 ,器形是圓肚長頸的玻璃瓶,圓肚裡裝水,長頸的開口就用來對住嘴,圓肚上方突出小 盞,用來塞大麻煙葉絲。這個水煙筒吸起來呼嚕有聲,我常看象牙跟他的女朋友兩人, 在客廳昏暗燈光下對抽,煙絲燃起火星、煙水咕嚕咕嚕波動,我會在剎那間以為誤闖了 印第安酋長的帳篷。 屋裡經常瀰漫大麻味道,這並不大困擾我,空氣是有點混濁,可是離「伸手不見五 指」還是有很大的距離。我又很少有機會待在住處,我甚至有點懷疑瀰漫家中空氣裡的 大麻,是不是暗中令我心情放鬆,比較少為了拍片出狀況而發脾氣。 *當然還是有令我困擾的地方:比方說,接電話。 象牙室友吸了大麻以後,會變得很喜歡搶接電話,每次家裡電話鈴響,他就跑去笑 嘻嘻的接起來,跟對方有說有笑了兩三句以後,就把電話掛了,問他是打來找誰的,他 笑嘻嘻的說:「不知道。」 另一件煩人的事情,是看電視。如果是在看搞笑的脫口秀或是喜劇,吸大麻的人嘻 嘻哈哈亂笑一陣,倒也有助氣氛,可是有時候看新聞,象牙跟象牙女友兩人照樣對著電 視上的主播指指點點,嘻嘻哈哈——「……加州州長表示,消費稅的調整……」「嘻嘻 ,加州州長……」象牙室友指著畫面笑,「哈哈哈,消費稅,哈哈哈……」象牙的女友 也加入。 電視裡的主播,繼續正經的播報著:「……這新車的駕駛座氣囊,據說在啟動時間 上……」又來了,「嘻嘻嘻……這款車,有……有氣囊!哇,哈哈哈哈……」他們兩人 又笑做一團,好像氣囊是全世界最好笑的東西。 大概就是這樣子看新聞的,嚴格說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回想每則新聞的畫面,總是 伴隨著嬉笑罷了。 *安德烈·象牙進的並不是電影製作的研究所,他進的是醫學院的藥學研究所,研 究麻醉藥物的。我覺得他這也未免做得太明顯了一點。 「安德烈·象牙,你真的是來研究麻醉藥的嗎?你確定你不是來研究迷幻藥的嗎? 」我問他。 「康永,虧你還是來自神秘璀璨的東方,嬉痞之祖寒山子的故鄉,竟然會妄想要分 開麻醉藥根迷幻藥?麻醉藥解放你的痛苦,迷幻藥解放你的靈魂。你知不知道東南亞最 近走紅一種藥,是我們藥界專門給獸醫閹狗時用的麻醉藥?萬流歸宗,沒有人是孤島, 分什麼麻醉和迷幻藥?」 「你的祖國,英國,有悠久的嗑藥傳統,你又何必跑到加州來研究迷幻藥?」我問 。 「迷幻藥的研究嘛,沒錯,我們英國算是領導過一點風騷,大小說家赫胥黎寫的《 眾妙之門》,正是研究LSD的老經典……」 「咦?《眾妙之門》是那個赫胥黎寫的?」 「是啊,就是寫《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寫的啊。」 「UCLA電影系出過一號超級搖滾巨星,叫吉姆·摩裡遜,不就組過一個樂團,叫做 『眾妙之門戶』的?」我問。 「正是,就是吉姆·摩裡遜向我們英國的赫胥黎大老致敬,感謝赫胥黎一掌推開了 LSD的眾妙之門。」 「象牙室友,我們這位吉姆·摩裡遜,後來是嗑藥嗑到掛的吧?」我問。 「康永,你們東方不是早就瞭解生命是週而復始的循環嗎?摩裡遜的搖滾生命,因 LSD而始,由LSD而終,不是再合適不過了嗎?什麼叫『嗑藥嗑到掛』呢?」 「你不覺得摩裡遜可以活久一點嗎?如果大家這麼喜歡他的音樂?」我問。 「嗯,我不知道……活久一點……發胖,變老,變無聊……這樣好嗎?這樣,我們 就沒有吉姆·摩裡遜燦爛燃燒的傳奇了……」 *我漸漸發現象牙當初願意跟我做室友,恐怕跟我是東方人很有關係,他說不定以 為我來自的地方還有鴉片鋪哩。他要是知道我連鴉片都沒看過,一定很失望。 「象牙君,當初搭配室友的時候,我們兩個開出來的征室友條件,不是都有一條『 不抽煙』嗎?」 「是啊,有啊,怎麼?康永,你想破戒抽煙嗎?」 「我抽煙?……不是我想抽,是你在抽,你抽了很多次了呀。」 「我抽的是大麻,不是香煙。香煙會害人得癌症,大麻不會。大家不找抽香煙的當 室友,是因為吸到二手煙會得癌症,死翹翹。吸到二手大麻,不會死翹翹,只會輕飄飄 ,如果你在征室友的時候,聲明你常在屋裡抽上等大麻,我保證想當你室友的人,會排 隊排到我們巷口去。」 「象牙君,大麻並沒保證不會致癌,只是抽大麻的人都不公開,所以沒有足夠的醫 學追蹤記錄而已。大麻說不定導致更多可怕的後遺症呢?」 「康永,大麻的罪還沒定,連可供加上去的罪名,都還沒找到,可是你睜開眼睛看 看,抽香煙致癌,是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香煙還是滿街在買,還可以打廣告;喝醉酒開 車會撞死人,是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酒也照樣滿街在賣,廣告打得比香煙還厲害。定了 死罪的香煙跟烈酒,沒人當一回事,反而是根本沒定罪,連罪名都還沒找到的大麻,即 不准合法買賣,更不可能打廣告,連口袋裡藏一朵大麻的花,都可以判你去坐牢。康永 ,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我聳聳肩:「世界本來就很可笑。」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你來自神秘璀璨的東方,嬉痞之祖的故鄉,你試都不試大麻 ,這是你們中文說的『自絕與天地』啊!」 「象牙君,我不要試大麻,我不要輕飄飄,我沒有空放鬆,我沒有空看著電視新聞 傻笑,我沒有空笑嘻嘻地接了電話然後忘記到底是誰打來的;我們班上每個人都神經緊 繃到快斷掉,劇本寫不出來,演員演不出來,特效做不出來,燈光打不出來,每件事都 讓我們瀕臨崩潰邊緣……」 安德烈·象牙絲毫不激動,心平氣和。 「怪不得電影界的人,不拍電影的時候就猛嗑藥,原來是拍電影的時候繃太緊了。 」她同情的說。 「象牙君,你們醫學院也超競爭的,你怎麼能這麼放鬆?」 「放鬆,不見得成績會不好。」象牙君緩緩移腿,來了個觀音跌坐。「就算成績不 好,大不了轉到節奏慢一點的學校去。」 我想大概少林寺的節奏比較適合象牙君吧。 「我們加州大學,也就是人稱的UC,共有九所分校,這九所分校當中,學術地位最 高的,是UC柏克萊分校,即赫赫有名的伯克萊大學是也。至於最常被報道的分校,則是 UC洛杉磯分校,即我們UCLA是也,常被報道,是因為老跟電影、足球、名人急診的新聞 沾上邊。可是,UCLA九所分校中,隱而不顯、曖曖含光,只有『內行人』知道的,你知 是哪一所分校嗎?」 「不知。」我回答:「難道有一所UC大麻分校嗎?」我冷笑一聲。 「呀!果然是來自東方有智慧的人!」他歡然撫掌:「加州大學,校名以UC開頭的 九所分校當中,默默無聞的UC聖塔菰滋分校,正是迷幻藥大師們的大本營也!」 *我一聽這話,腦中立刻浮現彼校被迷霧包圍,校園中儘是行屍走肉背著書包,四 下飄蕩的景象。 這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亂想。跟象牙君合住一屋以後,有次開車去超市的路上, 看見停車上出現一輛破遊覽車,車上魚貫走下一群人,看起來並不太老,可是每一位都 眼神渙散,腳步虛浮。我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方人物,還以為是療養院一類的機構載 病患出來「放風」,讓大伙出門走動走動,呼吸新鮮空氣的。 誰知這一車怪人,竟讓當時在我旁邊的象牙君非常興奮。他壓低嗓門說:「康永, 你知道這一車是什麼人嗎?」 「什麼人?」我反問:「看起來都有點故障的樣子,是一群退休的拳擊選手出來開 同學會嗎?」 「我知道他們的樣子很恐怖,可是他們是有『主人』的,不是隨隨便便的流浪漢哦 。」象牙君說。 「他們的『主人』是誰?」 象牙君正一正臉色,凜然回答我:「這群人的主人,乃是『感恩的死人』。」 「『感恩的死人』?」我噗嗤一笑。「活著的人,感恩來感恩去的也就罷了,都死 人了還要感恩,會不會太累?」 「『感恩的死人』,這個搖滾樂團,乃是魔界老祖,迷幻藥境銷蝕腦汁之王。這個 樂團唱的歌,都是用來歌頌迷幻藥之王,LSD的。」他說。 「他們的歌好聽嗎?」我問。 「他們的歌,是LSD的聖歌。聖歌就是聖歌,不好聽是應該,好聽是恩典。」象牙 君說。 「那,這一遊覽車裝的,就是『感恩的死人』的感恩的信徒了。」 「樂團最紅的時候,有幾十輛遊覽車的信徒跟著全國跑,樂團巡迴到哪,這些遊覽 車就跟到哪;車子開到哪,LSD就嗑到哪;幾十年搞下來,樂團也老了,信徒也老了, 吃不下那麼多LSD的,就閃了;吃得下那麼多LSD的,就死了;介於吃不下與吃得下之間 的,就是你看到的這一車『存貨』了。」 「這些『存貨』好像連路都走不好了,好悲慘。」我望著這些追隨「感恩的死人」 晃蕩半生的信徒,有的在路邊買了冰淇淋,卻吃得很慢,冰淇淋漸漸融化,讓我聯想到 他們的腦子。 安德烈·象牙也看著他們,眼中卻流露奇異情感:「康永,也許他們並不是很悲慘 。」 「他們這樣還不悲慘?」 「也許他們很幸福。」 「他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幸福?」我說。 「他們只是把這個鬼樣子,留在這個世界,也許他們早就『移民』到幸福的那個世 界去了。」 我看看蒼白象牙君,沒有再回嘴。如果要搞成這個鬼樣子才幸福,幸福的代價可挺 大的。 不過,誰知道呢,非洲少女把十幾個金環框在脖子上,搞到金環拿掉,頭就抬不起 來,說不定心裡也覺得幸福呢。 *自從親眼目睹「感恩的死人」歌友會之後,我知道了LSD確實會讓有些人鍾情一輩 子。所以這時聽象牙君說我們加州大學會有一所分校,竟號召了大批對LSD不能忘情的 學者,似乎也很順利成章。 LSD,一九四三年,被化學家赫夫曼合成出來。當然,赫夫曼之前,一定早有高人 搞出過類似的東西,可能是印第安的巫醫,可能是南北朝時,煉丹的道士。我就很懷疑 竹林七賢他們那幫人玩的「五石散」又能讓人飛昇成仙,又會讓人過量致死,是在很 LSD。 LSD出現以後,越來越多名流學者為之傾倒,他們覺得這貼魔藥似乎能打開腦中寶 庫,消弭恨意,引發人類對和平的無盡嚮往。這對於備受世界大戰摧殘的世界來說,是 何等珍貴的靈丹妙藥,於是各大學鼓勵化學家開發研究。像出版《時代》和《生活》雜 誌的路氏家族,如此德高望重,權傾一時的文化掌門人,尚且很起敬的出大錢,贊助哈 福大學教授提摩西·靈蕊,要他好好研究LSD,造就了學術界一代迷幻大師。 這都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然而,拜我像牙君室友之賜,我竟然跟著位傳奇的 提摩西·靈蕊,發生了跨越時空的聯繫。故事開始於,我喝下一杯可樂。 *聊起這所加州大學的聖塔菰滋分校,象牙室友倒給我一杯可樂,裝在玻璃杯,還 加了冰塊,叮噹作響。 這很可疑——丟給我一罐可樂,讓我自己拉開,這才正常。竟然會替我倒好在杯裡 ,還代加了冰塊,我應該立刻就起疑的。 可是我沒有任何懷疑,咕嚕咕嚕就把可樂灌了下去。我的腦子,正被「迷幻大學」 的奇特概念給塞滿了,哪會在乎可樂的事。 「照你的說法,這所加州大學的聖塔菰滋分校,連教授們都整天在嗑藥囉?」我問 。 「他們不必整天嗑藥,他們只是用心研究迷幻藥。」象牙君瞟我一眼:「難道法學 院的教授整天都去犯法、醫學院的教授整天都打針吃藥嗎?」他拿了四、五本書給我看 ,都是三、四十年前的舊書,作者照片看起來都挺神氣的,不是哈佛,就是耶魯的年輕 教授。 「這些人現在都聚到聖塔菰滋去?」我問。 「嗯……如果還有點神智的話……」 「那這位提摩西·靈蕊呢?他現在也在聖塔菰滋分校嗎?」我問。 「不,康永,他不在聖塔菰滋,他在你剛剛喝掉的這杯可樂裡。」象牙君指指我手 上的空杯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很困惑看看受傷的空杯子,裡面除了半融化的冰塊,什麼 都沒有。 「康永,LSD大師提摩西·靈蕊,已經死了。」 「那又怎樣?」我問。「為什麼他會在我的可樂裡?」 「康永,我剛剛把靈蕊大師的骨灰,溶在你的可樂裡,親愛的康永,恭喜你,你已 經跟大師合而為一了……」象牙君舉杯祝賀我。 我張大嘴巴,好幾秒說不出話來。 「……象,象牙君……你給我喝骨灰?……你,你怎麼……」 「你不先謝謝我嗎?康永,」他瞇起眼睛:「你知道這有多珍貴嗎?你知道有多少 人願直接用鼻子把大師的骨灰吸進他們的靈魂裡面嗎?」 我比較鎮定下來,我露出微笑:「我差點被你騙到了,你怎麼可能有靈蕊大師的骨 灰,哈哈……」 *「康永,你知道靈蕊大師埋葬在哪裡嗎?」他露出邪惡的笑容。 「我怎麼會知道?……」我說,然後,我猛然回過神來:「天哪,你們這些信徒, 難道真的跑去盜他的墓嗎?」 「嘖嘖嘖,你想到哪裡去了?」象牙君搖搖頭:「靈蕊大師,並不是埋在地球上。 」 「不在地球?那在哪裡?」 「在太空……」象牙君悠然神往的抬起頭來:「提摩西·靈蕊的骨灰,得到太空總 署的特許,被攜帶到太空去,飄撒在無窮無盡的太空中了。他老人家在地球上被埋沒了 這麼多年,畢竟最後能安葬在浩瀚宇宙之中,總算符合他一生迷幻的功業了。」 我不由得也跟著象牙君的眼神,望向天空,想像著骨灰被彈射到外太空去,在虛空 中爆散開來,像雪花,又像泡沫,在銀河星雲裡瞬間消逝不見。 「這個方法不錯。」我說:「費用很高吧?」 「是很貴,購買輛車的。」象牙君說:「不過,提摩西·靈蕊的信徒裡,多的是有 錢人。你知不知道美國現在檯面上的人物,念大學時,正是LSD最走紅的時候,只要試 過的人,總覺得欠了靈蕊這些人一點什麼吧。」 我吁了口氣:「既然如此,我也很為你們家靈蕊大師感到高興,不管他現在正飄到 木星還是金星的旁邊,只要他沒飄到我的肚子,我就祝福他早日超生,生生不息。」 「康永,你怎麼不相信我呢?」象牙君從口袋掏出一支比牙籤粗一點的小玻璃管來 :「這就是靈蕊大師的骨灰,我剛剛忍痛撒了兩粒在你的可樂裡。」 「不是都灑在外太空了嗎?」我很錯愕。 「嘻嘻,太空只撒了一小部分,太空艙空間很有限的。」象牙君拿出一份證明文件 給我看:「這個偷偷把骨灰賣出來的人,是替靈蕊大師執行遺囑的人的助理,靈蕊的骨 灰其實只能像征的裝一些在罐裝彈頭裡,發射進太空,還剩了一大堆骨灰,也不知道要 怎麼辦,他們幾個執行遺囑的人,就各自瓜分去了。這傢伙分到的量,被他裝成五百隻 這種小玻璃管賣給知道的人。」 真的是有人賣,就有人買。教宗走過的地毯,也能被剪成一小塊一小塊,裱起框來 賣。貝多芬的一綹頭髮,都能上拍賣場去叫價,憑什麼迷幻大師的骨灰不能賣? 9、流浪遇見神。(下) *象牙君看我在發呆:「你生氣啦?」他問。 「沒。」 「我當初買到靈蕊大師的骨灰時,就發願要讓他的骨灰循環到各色人種的體內去, 讓他也經歷『小宇宙之旅』。」象牙君看著我:「你可是入選的第一位黃種人哦。」 我聳聳肩:「我所來自的地方,連血都可以直接趁熱灌到肚子裡,吞一點骨灰,很 難有感覺。」 象牙君從剛才就一直在那邊滿天神佛、高來高去,直到此刻,才像被大頭針戳了一 下、洩了氣,氣球從高空降落到了地面,他一屁股坐倒:「……你,你們國家的人,直 接生飲鮮血?……」 看起來這對像牙君造成了一點驚嚇。天可憐見,象牙君出生於嬉皮家庭,從小聽得 就是「愛與和平」那一套,到了流行藥丸的時候,遇到的也是標榜「愛與和平」的藥。 這麼愛與和平的人,碰上茹毛飲血的我們,心中恐懼,也是可以理解。 「象牙君,我們那裡並不是把動物的血直接裝瓶子在便利商店裡面賣的。我們只是 對某些動物的血比較感興趣,比方說,有時候我們會把活蛇掛起來,用刀一直線割開來 ,摘出這條蛇的膽,擠出這條蛇的血,一起泡在小酒杯裡喝下去。」 「你,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象牙君蒼白的臉有點泛紅,喝血這事,似乎讓 他有點興奮。發現自己的室友是來自東方的吸血鬼,也許符合了迷幻界人士的某個幻想 也說不定。 「我們通常很少直接喝血的啦,我們比較常把動物的血凝結成一塊一塊的,丟進沸 水裡煮熟來吃。」 「吃……吃血塊?什……什麼動物的血塊?」他持續興奮中。 「雞的血,鴨的血,豬的血……」我算了算,覺得不夠多,有點氣勢減弱,難以持 續,就再補充一句:「如果你是在一個叫四川的地方,吃這種沸水煮的食物,那除了血 塊之外,你還可以在那個沸水鍋裡看到兔子耳朵的軟骨,長長的……」我用手比出兔子 耳朵的樣子,繼續說:「另外,也能找到豬的喉管,也是長長的……」我又比一比喉嚨 部位,繼續說:「還有,很少能吃到的,豬的牙齦……」我又把嘴唇掀開,把牙齦展示 給他看。 哼哼,四川火鍋才是地獄火海的縮影,我輩尚且不動聲色,納於腹中,哪裡會在乎 什麼靈蕊大師的兩粒骨灰呢,就算是混世魔王希特勒的骨灰用冰淇淋勺子挖三瓢丟進四 川火鍋裡,夾雜在翻騰的喉管跟牙齦之間,還不也是強虜灰飛煙滅、一尊還酹江月了。 *等我耍完狠,象牙君吁了一口長氣。 「親愛的康永,我知道你們東方的食物,真得很厲害,可是,再怎麼厲害的食物, 吃下去也就是拉掉了,都是徒勞無功的白忙一場……」 「那請問有哪一國的食物,是吃下去以後,不是拉掉算了的嗎?」我問。可是,我 說話時忽然覺得腳底冷颼颼的,好像有小小的風灌進鞋子裡,我有點納悶,把腳抬起來 看看是不是鞋子哪裡裂開,有縫漏風進去了?結果並沒有。 象牙君看著我的動作,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腳底有點涼颼颼的,對不對?」他問。 「咦?是你開了電扇嗎?」我問。 「沒有,康永,我們屋裡沒有電扇。」 我根本不懂我怎麼會離譜的提到電扇,忽然,有點警覺了。 「你怎麼知道我腳底涼涼的?你是不是在我的可樂裡還加了別的東西?」我有點驚 慌,冷氣從腳底心,一小股一小股,咻--咻--的往膝蓋竄上來。 「康永,你剛剛問我,有哪一國的食物,是吃下去以後,不是拉掉算了的?我還沒 回答你,答案是:我們這一國的,我,以及提摩西·靈蕊這一國的。我們吃下去的東西 ,不會讓你拉掉就算了,而是打開一扇又一扇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藏在你裡面的大門, 這正是大作家赫胥黎所命名的『眾妙之門』是也。」 「你,你真的在我可樂裡下藥?」我這句話出口以後,聽起來卻有點遙遠,像房間 有另一個我坐在別處說了這句話。 「像我們這麼敬愛靈蕊大師的人,怎能讓他的骨灰隨隨便便就被吃掉,當然還是要 照他生前的威風氣派,他老人家到了哪裡,眾妙之門就開到哪裡。他老人家既然到了你 的可樂裡,眾妙之門也得在你的可樂裡打開呀……」 照這個邏輯,那大師走到了我肚子裡,眾妙之門豈不是也得開到我肚子裡了? 可是,我這時已經顧不了邏輯,因為我早就冷到彎腰,抱住我的膝蓋,只顧著踩踏 這兩腳想驅散一點不斷竄上來的冷風。 我依然努力要跟象牙室友保持理智的談話,可是他沒怎麼理我,自顧自放起了「粉 紅佛洛依德」樂團的唱片,我從沒這樣聽過音樂,像是從我裡面放出來的唱片,我想跟 象牙君講這件事,可是我的眼球掃了房間的兩個角落,都沒看到象牙君,等我眼球掃到 第三個角落時,我發現了象牙君,我不可能不發現他-- *象牙室友,已經不聲不響的變成一個比我大五倍的巨人,躲在角落裡,像恐龍從 樹梢探出頭來,他太高大了,要稍微低著頭才不會穿透屋頂。眼前景象雖然令人駭異, 可是怪的是我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只是繼續抱著膝蓋跺腳,要把腳上的冷氣跺散。可 是我一低下頭,就發覺腳不冷了,我喃喃自語著:「……腳不冷了,象牙君卻在旁邊變 成這麼大的一隻巨人……真是的,沒事變成這麼大的巨人幹什麼呢?……」 如果是平時,忽然間發現室友變成了巨人,應該會驚慌得滿屋子亂跑,不知怎麼辦 才好吧。就算不驚慌,起碼也該開始拿出計算機來算算,照他變成巨人以後的體積,房 租應該如何重新分攤吧……但我卻只是坐在他旁邊,嘀咕著「沒事幹嘛變這麼大」的蠢 問題。 不過這些事馬上都變成不重要的小事,誰變大,誰變小,誰忽大忽小,都不值得追 問了。 因為,再過一秒鐘,我就已經不在「地面」上了。 我雖然發現自己不在地面,可是也不是在飛,而是「擴散了」。擴散到空氣裡,隨 著空氣的氣流,晃蕩晃蕩的,一下如水草聚攏,一下如泡沫散開,一下好像同時間有好 幾個我,一下又好像連唯一那個我都不見了。 我為了守住我的心智,不斷大聲描述自己的感受,一秒鐘講兩三個字,邊講,還邊 檢查自己有沒有用對字彙,好像這是什麼不得了的論文發表一樣。 「……沒關係的……放鬆啦……」有人講了這句話飄過來,被我以太空人跳躍的慢 動作跳起來攔截住,我順著方向望過去,是象牙君在說話,可是他已經恢復原來的身高 了,但我也不覺奇怪。 我還在囉哩八嗦的嘮叨著。 「閉嘴啦!」象牙君笑著拉起我來,上了車,他載我去美術館。 *沿路的感覺,也很奇特。我們平常講的那種「路」,似乎不見了,從A點到B點, 不是移動,而是存在,先一秒還在A點,過幾秒就在B點,當中並沒有移動的感覺,於是 ,「路」也就不見了,剩下幾個鮮艷無比的瞬間。 美術館在展一些新紅起來的年輕藝術家的東西,展覽廳被佈置成黑房間一間一間的 。我隨意走進一間,是個日本人做的,全黑房間裡,一張發亮的桌子,桌面有一大堆彩 色的阿拉伯數字在游泳,這些數字悠哉游哉,像蝌蚪一樣各自游動,撞到桌子邊緣,還 會彈回來。 黑暗中,每個桌上的數目字,似乎都在微笑。我坐在桌邊,癡癡望著桌面,馬上也 就加入桌面的泳池,跟這些彩色數字一起散漫遊泳。 象牙君探頭近來,說:「我找到一間很不錯的。」 我跟著象牙君,進了另一個很大很大的黑房間,四面牆都像電影銀幕一樣,放著黑 白影片,連天花板也在放影片。每個牆的影片內容,都是一個年輕人在跳舞,可是影片 是慢動作拍的,所以每個年輕人都在慢慢的跳舞。 「這是一個意大利人做的,酷吧,我希望家裡也能弄成這個樣。」象牙君說了幾句 話,大概是這個意思,我沒在聽,因為我在聽房裡的音樂。 牆壁上的年輕人,表情各自有點陶醉,舞姿在慢動作中更美,髮絲飄拂,衣擺盪漾 ,有的是女生,在一整面大花壁紙前跳舞,有的是男生,在草地上跳舞,天花板上是雲 飄過去。我站在這個房間的中間,快樂的,輕柔的,跟大家一起跳起舞來。 在四面牆都有人影舞動的黑房間裡,跟著音樂一起跳跳舞,在LA這種好動的城市裡 ,一點也不勉強,不用LSD影響也行的。美術館裡其他的觀眾,本來都只站定著,用「 觀賞藝術」的一號表情在看展,可是當他們看我跳起舞來,覺得似乎也不錯吧,有幾個 人就也跟著搖擺起來,瞬間把這個黑房間變成了小舞池。 可是,接下來我做的事,其他人就沒有一個跟著我做了。 *我出了黑房間,來到這場特展的外面大廳,我看到了一個真人大小的雕像,是梵 蒂岡教宗被天外一顆隕石砸死在地上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扇破掉的窗戶,顯示這顆隕石 是從窗戶飛進來的。 我對著這個雕像,當場就跪拜下去。 其他觀賞者當然有點驚訝,沒有一個人跟著學我跪拜下去的。他們可能以為我是非 常虔誠的教徒,對於教宗倒地的樣子過度哀痛,才會拜倒在地。 他們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幹嘛。 我不知道我幹嘛跪拜在地。我根本不知道我正在跪拜。 如果不是象牙君事後描述給我聽,我根本不知道我在美術館裡是什麼樣子的。我的 心思,全都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有一扇,或者有好幾扇我從未察覺的門,被LSD輕輕 推開了。 「你跪拜下去的時候,到底看見了什麼?」事後,象牙君問我。 「我的回答,聽起來會很陳腔濫調,很沒創意,可是,沒辦法,就是這麼回事。」 我無奈的說。 「說啊,你看到了什麼?」他笑咪咪的。 「我進了宇宙,我看到了造物者。」我說。 我真恨我會說出這種話來,我以前每次看電影,要是看到主角說出這種話來,我都 很不耐煩:「不能有創意一點嗎?可不可以不要老是來這一套?」 結果,終於,我自己也說出這種話來,而且還很真心的,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的, 說出這種話來。 象牙君卻喜孜孜的拍著我的背:「你看吧,你看吧,我為你調製的靈蕊骨灰迷幻可 樂多棒,多棒!」 「可是,我並沒有覺得我的智慧有任何增長啊?這樣見一次造物者,有什麼意義呢 ?跟去宇宙觀個光差不多嘛。」我在強辯。 「你的智慧沒有增長?康永,你原來何等傲慢,何等對別人嗤之以鼻?你看你現在 ,你變疑惑、變謙卑了,你對很多事不確定了,你有『門』被打開了!」他興高采烈, 好像還真的挺為我高興的。 「閉嘴啦,你聽起來像個噁心的電視布道師一樣。」我說。 「別的不說,起碼,現在你忽然看懂了一堆你以前看不懂的電影跟小說吧?」 *這倒是真的,我沒得回嘴了。我現在想起肯羅素電影裡那些轟然聳立如千年神木 的鬱金香、村上隆小說裡血淋淋的狂喜,《世說新語》裡那些自戀的行為,威廉·布萊 克的詩跟畫,這些,我以前不是不喜歡,但總隱約覺得他們都瞞著我,在用一種密碼, 講一個很大的體會,是跟我無從說起的。 而我現在知道那種密碼,知道那個體會了。 *從洛杉磯美術館回來的當晚,象牙室友點燃一盞「轉FaLun」香油燈,這盞香油燈 是他的嬉痞媽媽自製的「法器」之一,油燈上方,繫著一個薄鐵皮製的圓筒,這個圓筒 打了洞,香油點燃,熱氣上升,鐵皮圓筒就像走馬燈一樣,開始轉動,越轉越快。象牙 媽媽在鐵皮圓筒上貼滿了她到處搜羅來的各種東方文字,有些顯然是食品罐頭或者調味 料的包裝紙上剪下來的字,這八成是她去西藏,看到大家都用手去轉動刻滿佛經的 FaLun做祈禱,她可能覺得「手動」很麻煩,「電動」又很不虔誠,就發明了這種「半 自動」轉FaLun裝置。FaLun一邊轉,一邊還有香味飄出來,創意堪稱不凡,只是上面貼 著「醬油」、「泡菜」字樣的這麼個FaLun一旦轉動起來,到底會感動了哪些神明,令 人好奇。 象牙君抱了兩個大墊子過來,我們兩個面對泡菜FaLun之微弱火光,各據一方而坐 。我展讀一冊諾貝爾獎得主的自傳給他聽——「……研究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一公 克的千分之一』的化學物質,怎麼會讓整個感覺中樞,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變化?……」 這是諾貝爾化學獎的得主穆裡斯,在試過千分之一克的LSD之後,發出的吶喊。穆 裡斯的自傳很古怪,除了服LSD的事,他還提到曾遇見外星人化身為一隻會講話、又會 發光的浣熊,來跟他接觸。另外還講他跟名畫家歐基芙的通靈之戀,有一次他倒在家中 快死了,是陌生的歐基芙,以「靈力」跨越空間,從加州飛到堪薩斯州救了他的命。 穆裡斯這本自傳當然不止講這些怪事,他也講了不少科學家這種人主控世界後,給 人類帶來的問題,他講得清楚有力,因為他本身就是最棒的科學家之一。 穆裡斯說他被朋友餵了千分之一克的LSD後,躺在椅子上,放著音樂,然後呢?— —「……我看著自己擺脫過去……我覺得我自己好像無所不在……自由了……我的心靈 ,可以看見他自己……」 象牙君聽我念到這段,很吃驚:「這位老兄,頭一次就吞了千分之一克!藥效長達 八小時!乖乖!康永,我在你的可樂裡,只放了萬分之一克的一半,藥效不超過兩小時 ,這才是『處女航』的適當用量吧。這位諾貝爾得主第一次碰的LSD量,是你的二十倍 啊!」 「怪不得我沒有『無所不在』的感覺,我大概只在宇宙高空彈跳了一次而已。」我 說。 *我回想藥效逐漸退去的時刻,那時,象牙君帶著我,往美術館的停車場走去,準 備開車回家。天已昏暗,從停車場駛離的車,紛紛開亮了車頭燈,這時,我發現自己的 眼角「被開大」了。平常眼角餘光,大概只能勉強感覺得到耳朵後方的動靜,可是此時 ,雖然藥效已退,力量尚未消失,只是逐漸「放我回到人間」,我的眼角餘光,被放大 千百倍,離我身後起碼五十公尺遠的車燈,感覺上竟像曳光彈般,一顆顆擦臉而過。逼 得我不斷移動頭部、閃避這些車燈。旁邊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有蚊蠅繞著我的頭飛。 接下來,我發現腳底也有異。我穿的是鞋底很厚的球鞋,踩在草地上,就算踩到小 石子,也不太會察覺。但這時在走向停車位的路上,我發現我每一腳踩下去、再抬起來 ,都能隔著厚鞋底,感覺到每根被我踩彎的草,反彈起來,敲打在我腳底的輕微撞擊。 這表示我每走一步,抬腳時就感覺到千百根小草「辟辟啪啪」彈起來打在腳底,這又是 全新體驗,我故作鎮定,自我安撫,但還是舉步維艱,別人眼中,只見這個人明明在一 片平坦草地上,卻走得跌跌撞撞,哪裡知道我正在被小草一根一根的「反彈」,提醒我 對它們的侵犯。 我在火光搖曳中對像牙君講了我以前讀到佛經,說佛身上有千手千眼,我並不查覺 千手千眼代表什麼意思,而現在,我終於明白千手千眼是多大的負擔,我只不過兩眼的 眼角餘光被擴大幾分鐘,我就已經吃不消了,倘若身有千眼,耳聞千音,哪能不崩潰。 佛能吃得消,那是因為佛已經沒有「我」了吧。 象牙君低眉斂目問道:「你見到的造物者,是什麼樣子的?」 「我只記得他有個寶座,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我連他長得像西方人還是東方人, 或者那個寶座上有沒有人,都說不上來。」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造物者?」 「喂,他把我一吸就吸過億萬銀河、吸進宇宙深處,然後,又只讓我抬頭瞄他一秒 鐘,就把我退貨一樣的退回地面上來,他派頭這麼大,神通這麼大,連他用的橡皮筋彈 性都特別大,應該是造物者了吧,總不會是個妖怪在冒充吧?」 「所以,你相信有神啦?」象牙君不懷好意的笑著。 我搖頭:「我只是不會再理直氣壯的說沒有神這種話了。」 「你感激我在你的可樂裡下藥嗎?」他問。 我跳起來掐住他脖子:「下次要拿我做試驗,先跟我說一聲!不要不聲不響就給我 下藥!誰知道你下一次下什麼藥,萬一害我在美術館裡脫褲子拉屎怎麼辦!」 巴黎流過來。 你以為流浪者都是同一種人嗎? 未必吧。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流浪者有的易怒、有的易餓、有的易戀愛、有的易變心、有的易擺脫流浪、有的易 二度流浪。 莉莎同學,籌備拍她的學期製作,是一部都會愛情喜劇,你愛我,我愛你,你愛不 到我,我愛不到你,反正就是這些事。莉莎登了廣告,征演員,光是寄照片來應徵男主 角的,就有三百六十幾人。 我們幾個同學,把照片攤了一地,幾乎鋪滿半個攝影棚,大家在滿地照片間踱來踱 去,不時發表幾句酸酸的譏評——「這個側面下巴太長」、「這個怎麼長得像衛浴設備 推銷員」,「這位的酒窩恐怕是拉皮後,把肚臍眼拉上來冒充的」……嬉笑歸嬉笑,大 家還是幫著莉莎,把三百六十幾人當中,最帥最有形的三十人挑出來給莉莎過目。莉莎 審核通過,就通知這三十人來面試,演段戲給大家瞧。 面試之日,班上女生個個神情恍惚,只見三十名帥到不行,如同時尚雜誌裡直接走 出來的俊男,輪番上陣,試演著一段又一段莉莎寫的愛情戲。好色女葛洛麗亞自告奮勇 義務擔任這些男生試戲的對手,一遍又一遍跟這些男生說著調情的話,擁抱,互摸頭髮 、臉頰,可真把葛洛麗亞樂壞了。 總算三十名帥哥都試鏡完畢,莉莎半昏暈的望著大家說:「他們真帥……可是,沒 有一個是對的!」 我們都點點頭,這些男生的好看,似乎反而惡化了莉莎寫的那些濫情的對白,就算 本來看起來還算誠懇的,在說了那些愛情對白以後,一個一個在鏡頭上都活像是愛情騙 子、牛郎。 莉莎很沮喪,白忙一場,只有葛洛麗亞很起勁的說:「沒關係,我們再找一批男演 員來試!」 為了給莉莎打氣,我們當晚帶她去看巡迴到LA來的有名表演「得拉格魯搭」。 「得拉格魯搭」,一出從頭到尾都在觀眾的頭頂上演出的特技,會把習慣待在地面 的人,帶向蜘蛛的世界。 進場時,觀眾一個一個被帶進全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場地。沒有座位,我們在黑暗 中不知所措的站著,忽然上空有聲音指示我們盡所能地發出動物的吼叫聲,於是,大家 就開始鬼叫,貝爾學獅子,我學烏鴉,莉莎學狼,麥鎖門學猴子。 大家亂叫了一陣,頭頂上的天花板忽然好像黎明時那樣,微微亮起來。我們這些聒 噪的動物住嘴,抬頭,濛濛天光裡,竄過無數神秘影子,半飛半爬,半人半蜘蛛的,在 天上颼颼來去,表演開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都很奇特,天花板裂開,天上開始灑水,觀眾濕淋淋的四處躲水, 忽然尖叫連連,四個蜘蛛人從天而降,各自抱住一名觀眾,然後「咻」的一聲騰空而去 ! 我們聽到莉莎的尖叫聲,抬頭一看,莉莎被蜘蛛人擄走了! 莉莎被蜘蛛人緊緊抱在懷裡,在半空中迴旋彈跳,我們幾個在地面上,只聽見莉莎 的尖叫漸漸夾雜了狂笑、歡呼。莉莎在半空中甩動金髮、甩落的水珠,濺在我等的臉上 ,我們幾個,像工蟻親眼目睹蟻後被蝴蝶帶出門去狂歡,多少有點錯愕。 另外三個蜘蛛人,都一直在更換「乘客」,大概玩一下就降落到地面來,放掉原來 抓的人,改抓另一個觀眾,攪得全場大亂,有的觀眾閃避,有的搶著要當人質。怪的是 ,抓走莉莎的這名蜘蛛人,竟然始終沒換人,起碼抱著莉莎在半空玩了五分鐘,才把她 放回了地面。 莉莎回到我們身邊了,金髮濕淋淋還在滴水,綠眼睛閃閃發光。 兩天後,我們準備幫莉莎展開第二波男主角的面試,沒想到莉莎跟我們說:男主角 已經找到人選,下午就會過來排戲。 下午,男主角出現了,是「得拉格魯搭」的那個蜘蛛人。 蜘蛛人名叫尚保羅,法國人,手長腳長,頭髮長。吊著彈簧鎖飛來飛去的時候,因 為實在看不清楚,所以還蠻帥的。恢復為日常打扮的尚保羅,長的其實有點平凡。 但顯然莉莎並不這樣想。她稱讚尚保羅的濃重法國口音,果然,尚保羅念出莉莎寫 的那些肉麻愛情對白時,很神奇的,就變得不肉麻了。 尚保羅到底有沒有照著劇本念,我其實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英文裡呢呢噥噥夾雜著 法文,性感吐納,銷魂的鼻音,念完一段對白,我們這些男生都聽的一頭霧水,莉莎卻 興奮得要命,說完美的男主角終於「從天而降」。 尚保羅的確是「從天而降」的,我懷疑他抱住莉莎飛行的時候,到底對莉莎做了些 什麼,讓她如此的神魂顛倒。「得拉格魯搭」是每週要演四場的表演,蜘蛛人尚保羅的 蜘蛛網上,到底捕捉過多少個獵物? 男主角既定,莉莎的都會愛情喜劇開始拍攝,情節大概是男主角同時交往兩個女朋 友,一個女的是警察,另一個女友是逃犯。劇本馬馬虎虎,尚保羅的演技尤其爛。他實 在只適合在半空飛來飛去,不適合演愛情戲。可是導演莉莎很滿意,每天都露出幸福的 笑容。莉莎家有錢,她願意花錢拍一部口齒不清的愛情片,沒人可以說話,只是同組的 男生同學,都對這位以情聖姿態出現的尚保羅略有敵意。尤其像公牛同學這樣的美國帥 哥似乎特別受不了法國男生的「盅惑」手段。 片子拍得無聊而順利,有一天收工後,莉莎帶拍攝組到沖印室去看前一天拍出來的 幾場戲。這是拍片過程中的重要步驟,確認以拍過的場次都沒問題,有問題就要盡快安 排補拍,要不然時間拖久再要補拍就麻煩了,樹葉可能掉了,佈景可能拆了,說不定演 員頭髮燙捲了還是鼻子墊高了呢。 我們在沖印室一場又一場的檢查沖洗好的片段,其中有一場是尚保羅跟女逃犯道別 的戲,播映到這場的時候,擔任攝影師的公牛同學,忽然偷用膝蓋碰碰我,對我眨眨眼 。 這場道別算是吻戲,但只是親額頭而已,莉莎劇本上寫的是「男主角在女逃犯的額 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尚保羅當然也照著這樣演,鏡頭很簡單,導演莉莎只要求拍了兩 遍,拍第二邊是以備出狀況比方說有底片刮傷時,有備用的片段。 我記得很清楚,拍片時,拍完第二遍,莉莎喊了「卡」,就起身去接個電話,誰也 沒有料到,尚保羅見莉莎走開,就又跟飾演逃犯的女演員抱在一起,四目相望。我們這 些工作人員,既不是導演,也不是法國駐美大使,當然就都沒說話,演員要抱在一起培 養感情,那是敬業的表現,沒道理打斷人家。 接下來的事有點超出劇本範圍,尚保羅跟女逃犯竟然開始熱吻了,而且正是傳說中 的「法式接吻」,吻到舌頭在對方的臉頰裡活動的地步。莉莎還在接電話,根本不在棚 裡,我們現場工作人員還是假裝各忙各的。 誰知道殺千刀的攝影師公牛同學,悄悄又開動了攝影機,也不通知副導演,自己用 手指在鏡頭前比了個「三」,表示是同一場戲的第三遍拍攝。 莉莎導演當然不知道有「第三遍」的存在,當銀幕上出現公牛用手指比出「三」時 ,莉莎困惑的翻了翻場記表:「這場有拍第三遍嗎?場記表上沒寫啊。」 不過,接下來她就顧不了什麼場記表有寫還是沒寫了。銀幕上出現尚保羅與女逃犯 熱情擁吻,長達三十秒。這個長度是因為莉莎當時接完電話了,不然,照發展趨勢判斷 ,再繼續三分鐘也有可能。 莉莎目瞪口呆,癱在試片室的椅上。 我有點同情她,但我跟公牛君以及其他工作人員一樣,實在不想再忍受尚保羅的爛 演技,也不想再看尚保羅作威作福的整天開莉莎的名車,吃昂貴餐廳讓莉莎買單,還有 ,不斷在莉莎耳根呢喃一串又一串我們都聽不懂的法文。 蝴蝶當然可以到螞蟻的世界來玩,哪一國蝴蝶都行,但不能把螞蟻完全當白癡對待 ,螞蟻又不是白蟻。 我們本來以為莉莎會立刻把尚保羅換掉的,結果,莉莎換掉的是那個演女逃犯的演 員! 我們繼續忍受尚保羅噁心的爛演技,更倒霉的是,因為女逃犯換了人演,前面已拍 過的十幾場愛情戲全部得重拍,要再噁心一遍。 至於尚保羅是什麼時候被換掉的呢? 當莉莎收到她的電話賬單,發現尚保羅常常用她的電話打到巴黎的同一個號碼去。 莉莎撥了這個號碼,發現對方是尚保羅住在巴黎的太太。 莉莎哭著把尚保羅開除了,尚保羅大聲哭喊著法文,在攝影棚理當場跪下,抱住莉 莎的大腿,不肯離開。我們這些現場目睹的同學,不免又都對法國男人的多情,產生了 另一種由衷的敬意。 尚保羅畢竟被開除了,反正,他還是可以在「從天而降」時,繼續物色可以抱的美 女,每巡迴到一個大城市,又有更多的美女。 至於莉莎的片子,莉莎換了整批演員,也改了故事,這次,她不要讓男主角同時愛 上女警官跟女逃犯了,她把故事改成女警官愛上一個男逃犯,最後又把男逃犯開槍殺了 。 改是改了,依然是個爛劇本就是了。 喔,對了,還有一個人也被換了,公牛同學改任製作助理,攝影師換成我。 「我是不會多拍導演不要的鏡頭的。」我對莉莎說。 流浪者之罵。 罵人有很多理由,有時是想羞辱你,有時是想喚醒你,反正有很多理由。 只有這個理由,是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 「就為了這個,也可以罵人啊?」 「可以啊。」流浪者做很多事都是不得已的,包括罵人在內。 虔誠基督徒,我的同學貝爾,決定要去黃石公園取景,為他歌頌上帝的學期作業片 ,拍些「造物者奇跡」的證據。貝爾選了我當他的攝影助理,而攝影師,則輪到非洲來 的黑人女孩,讚那布小姐擔任。 讚那佈滿頭綁著一根根像小型九節鋼鞭的小辮子,每根小辮子的辮尾拴著一個小貝 殼,甩起頭來像同時搖動十面撥浪鼓,聲勢驚人。 我跟讚那布一邊準備著要帶的各種望遠鏡頭、顯微鏡頭,還有星光濾鏡、黃昏濾鏡 等各種效果濾鏡,她開始咳聲歎氣——「貝爾不會要我們拍蛇吧?我小時候被蛇咬過, 昏睡了兩天,我很怕蛇。」讚那布說。 「我也不想看蛇對我吐舌頭,可是我更不想看到熊對著我滴口水。貝爾不會叫我們 去拍熊吧?」我說。 「也不要拍大蜘蛛,我怕蜘蛛。」她說。 「也不要拍蜜蜂,我到洛杉磯第一天就被蜜蜂叮了。」我說。 可是其實我們什麼都沒對貝爾說。因為這樣太不專業了。 「導演要什麼,就給導演什麼。」這是拍電影的鐵則。 導演說「跳樓」,你就只能問:「導演要我從哪層樓跳下去?」 導演說「脫衣」,你就只能問:「導演要我從哪一件脫起?」 貝爾導演如果真的說:「去拍熊露出來的牙齒!」我跟讚那布也只能問:「導演要 拍哪一顆牙齒?」吧。 這是UCLA電影所鼓勵的作戰精神,輪到哪位同學當導演,我們都要全心全力的幫忙 ,等到我們自己當導演的時候,同學也會盡全力幫我們。何況,我們進的是學校,我們 是來學東西的,同學自己辛苦籌錢拍片,卻讓我們這些菜鳥有機會上場練習,等於是同 學代出學費,如果真的拍到了蛇和熊齜牙咧嘴的狠樣,將來去應徵「動物星球」或「美 國國家地理」頻道的成功率就大增。我跟讚那布應該祈禱會有蛇跟熊追著要我們拍才對 。 我們只有兩天一夜的時間,因為大家的功課都很緊,只能用一個週末去拍。貝爾的 預算也很緊,我們沒錢租車,我們將駕駛貝爾那輛車齡超過二十歲的絕版金龜車,一路 從洛杉磯,穿州越府,披星戴月,開到黃石公園去,拍了導演要的畫面,再馬上一路開 回洛杉磯來。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開去的路上,先是我開車,我第一次開美國的州際公路,從加州到內華達州,一路 都是土山,越開越荒涼,開了兩個小時,我實在困了,讚那布為了幫我提神,開始教我 玩各種他們在遼闊的非洲野地亂開車時玩的把戲——首先,玩的是邊開車,邊脫套頭衫 的遊戲,開車的人必須絲毫不減速的,把套頭衫脫掉。我那天穿的是印UCLA校徽的套頭 棉恤,當我脫到下巴時,卡住了,恤衫蒙住頭部五、六秒,才脫了下來。那五、六秒當 中,我雖然眼睛被遮住,但還是踩著油門,只用一手抓住方向盤,貝爾在後座大呼小叫 ,一直呼喊上帝以及上帝之子。 讚那布這招很刺激,我脫衫成功,從她手中贏來五塊美金,整個人也振作清醒,繼 續開了半小時,我又困了,於是讚那布建議玩「閉眼開車」遊戲,駕車的人閉上眼睛, 由駕駛座旁邊的人出聲音指揮方向盤往左還是往右。讚那布掏出大花手巾,要把我眼睛 蒙上,貝爾極力阻止,於是我使出更狠招數,我雙手放開方向盤,讓讚那布代我控制方 向,我只管踩油門,這下連讚那布都驚叫連連,反而是貝爾不再呼喚上帝,直接呼喊他 母親的芳名,這下我大笑出聲,又清醒了,繼續趕路。 一路景色逐漸呈現石礫沙漠的景觀,導演貝爾沿路靈感泉湧,一下見到冒泡的沼澤 ,就說可以用在他電影中象徵地獄,要拍;一下見到掛滿水滴的蛛網,被夕陽映得金光 四射,又說是造物者的優美小品,也要拍。東拍西拍,太陽下山,東尿西尿,天荒地老 ,再上車時,已是夜晚,換由貝爾自己開車。 美國的州際公路,一旦進了山裡常常沒拉電線,沒設路燈,晚上開起車來,只仗著 兩盞車頭燈,在漆黑的山林包圍下,九拐十八彎的開著,越開越迷茫,九九也沒有一輛 其他的車出現。開車的貝爾,漸漸有點瞌睡了,他迷糊中亂踩剎車,踩得車子一晃一晃 的,像在抽搐一樣。我跟讚那布一路拍東西,已經累到動不了,實在也沒力氣振作起來 ,接替貝爾開車。 可是我們隱約還能知道要是這樣開下去,實在很危險,貝爾已經把車上音樂開到最 大聲,卻仍然清醒不了,我們三人就這樣半睡半醒的掙扎著,既不能把車停了倒頭大睡 ,又擔心著要出事,頭腦昏沉,無計可施。 我看這樣開下去,恐怕不免要親自抵達天堂,為貝爾的宗教片作現場實景拍攝。我 在昏昏沉沉之間,望著貝爾的側面,看他眼皮止不住的垂落,我緩緩的,開口了——「 貝爾同學……有件事,以我們漢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是忘記……告訴你知 道……」 「唔……吭?……你在說啥?……」貝爾哼哼唧唧的,勉強接了句話,他的臉,都 已經快貼到方向盤去了。 「我們漢文化,很早就確定……這個世界,是沒有上帝的。」我說。 「啊……什麼?……」貝爾還是迷迷糊糊。 「沒有上帝……貝爾,醒醒吧,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聲音。 貝爾一雙晶亮亮的虎眼,慢慢擴張了:「康雍,你知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知道啊,沒有上帝這回事,我們漢人文化早有這個結論。」我說。 「你們漢人他媽的結——」貝爾脫口而出英文之「他媽的」,這是同班以來,我第 一次聽到貝爾說「他媽的」。可是他立刻警覺到他太衝動,收住話,改道歉。 「抱歉,我不該說粗話,只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沒有上帝,是由你們決定了的? 」他問。 「咦?你不知道嗎?兩年前在中國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寫在竹子上面的,應 該是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文件。」我說。 「這個文件,跟上帝有什麼關係?」貝爾問。 「文件內容,講中國出現一個四處遊蕩的聖人,長髮長鬚,帶了十二名門徒,不但 會在水上面走路,還能把五個餅變成一大堆餅,把兩條魚變成一大堆魚。這人還把死三 天的人變活,能從自己的墳裡爬出來……」我說。 貝爾的眉頭整個皺起來,眼神變得凌厲:「是哪個無聊鬼,用竹子把聖經的故事抄 一遍,埋到土裡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測過年代了,比你們的聖經還古老幾百年呢!」 「我不信!無聊的把戲!」貝爾很不高興。 「竹子文件說這個聖人,名字叫做『吉捨世』哦!」我說。 「怎麼可能?」貝爾氣沖沖地問。 「真的叫『吉捨世』,在中文裡,是『帶來吉祥,捨身救世』的意思,沒想到你們 的聖經,也沿用了我們漢文這個發音。給他取英文名叫Jesus唷。」 「簡直在放屁。」貝爾完全醒過來了,看得出他強壓住怒氣,咬牙咬得青筋暴起。 貝爾的棕髮,本來就像雄獅的鬃毛,這時亂髮憤張,看來馬上要噬人了。 「嘻嘻,貝爾,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著他。 貝爾一愣:「那又怎樣?」 「那我就不再氣你啦,安啦,沒有這個什麼竹子鬼文件。我騙你的,只是要把你弄 醒而已。」我說。 唉,駕駛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這樣的危機,竟然是靠著攻擊基督教才解除了。 這樣看起來,宗教畢竟還是有用的東西。 貝爾雖然清醒了,但他顯然很不欣賞我開他宗教的玩笑,車上氣氛變得有點古怪, 貝爾臭著臉,彷彿為了報復,毅然換了錄音帶,大聲播起讚美基督的聖歌來了。這下可 好,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兩盞微弱的車燈照著前方似乎永遠走不完的路,漫天響起「神 阿帶我走過死亡幽谷」的歌聲,非洲讚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 ,我們安全的在天亮時分抵達黃石公園。 貝爾到了黃石公園後,非常興奮,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獄的樣品屋」一樣,冒黃煙 的山壁、冒白煙的滾泉、燒焦的樹林、大蛇的蛻皮,什麼都能激發他一番感歎,指天畫 地,喃喃自語。我跟讚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拍攝,雖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鏡頭到底要 用在哪裡,比如說野牛所拉一坨屎上的綠頭大蒼蠅、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的 ,他堅持有九種顏色的彩虹。 但他是導演,導演說了就算。其實每個導演都一樣,你根本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你作為他的工作人員,只能盡你所能給他他要的東西,等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 祈禱他能善用這些素材,剪接出一部好電影來,雖然,最後導演常常剪出一部大爛片。 這也沒什麼,人身本來就是如此,很多嬰兒,從小爸媽也是給他餵飽穿暖,伺候周到, 結果長大還不是爛人一個。 貝爾同學的虔誠,我很早就開始領教了。我們新生是菜鳥,要強用繫上的設備總是 搶不過長我們好幾屆的資深學生,我們分配到的剪接時間,通常是半夜兩、三點這種只 適合死人復活的時段,這種深夜時分,一個人一間,關在冰冷的剪接室裡,已經很有太 平間的氣氛了,加上剪接必須把燈都關掉,才能看清剪接機上那一小格畫面,冰冷又黑 暗,格外陰森,這種時候,貝爾卻永遠能幾乎無聲的在你背後轉開門把,悄悄掩到你的 身後,然後歎一口氣說——「康永……還撐得住嗎?……」 通常半夜剪接,大家都已有點神志不清,像這樣忽然被人在頸後噴一口氣,幽幽問 上一句,能夠不驚聲尖叫者,又有幾人?我本來還以為貝爾喜歡惡作劇,故意繼穿睡衣 的冥客斯教授之後,到處嚇人,後來問了同學,大家都說沒遇過貝爾同學對他們做這事 ,這就讓我覺得有點蹊蹺了。 有一次,貝爾又這般悄無聲息的,潛進我的剪接室來拜訪我。我暫停剪接,轉過身 ,拉張椅子,請他坐下。於是貝爾就敞開老長的雙腿,對著我坐下。他遞給我一杯熱騰 騰的販賣機咖啡,兩眼綠熒熒的,映著小螢幕上閃爍的光影。 「貝爾,你好像特別喜歡在我們兩個都神志不清的時候,來找我聊聊?」我說。 「嗯,是啊,康永,你平常都裝出很堅強的樣子,所以,我想在你比較脆弱的時候 ,才跟你接近……」 這話聽來話中有話,我坐直一點,故作輕鬆的說:「那你應該端杯酒來給我,不該 給咖啡吧。」 「不,我並不要你昏迷,我只要你脆弱。脆弱但是清醒,這樣你才能明白我的苦心 ,接受我的好心。」貝爾說,綠眼發光,棕髮也反光,他像一頭埋伏已久的獅子。 「呃……貝爾,你,是要跟我說什麼你很少跟別人說的事嗎?」我問。我眼角忍不 住掃瞄一下房間內的地形,萬一他有什麼動作,我該如何移動,咖啡才不會潑在剪接機 上。 「是的,康永,我想問你一句話。」他說。 「什……什麼話?」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在黑暗中怦怦的跳。 「康永,你……為什麼……不信上帝?」 我一聽,先怔了一陣子,搖搖頭,我笑出來。 獅發綠眼的貝爾同學,半夜三點躡至剪接室,黑暗中溫言軟語相向,竟是為了上帝 ,出我意料,令我發笑。 「為什麼笑?」貝爾溫和相問,一副充滿耐心,要在今晚收伏我這上帝教化外的蠻 人的樣子。 「這是黑夜,是魔鬼的時刻,整個LA不知多少人在做上帝會大皺眉頭魔鬼會大樂的 事,你卻來說上帝,我想上帝他老人家必定以你為傲。」我笑著說。 「康永,沒有一分一秒是魔鬼的,時間是上帝所創造。」 「是,是,上帝創造,魔鬼用掉,反正向來製造者就管不了消費者,為了對付罪犯 而製造的手銬,卻被拿去當作床上的玩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很喜歡開玩笑,康永,你避重就輕,因為你心裡有恐懼。」貝爾說。 「是呀,對吧,可是恐怕只有白癡才會心裡沒有恐懼。」我說。 「所以我才提醒你,我們是有上帝可以信的。」 「貝爾,幹嘛選我呢?班上不信上帝的人很多呢。」 「我不知道,康永,我對上帝禱告,我覺得上帝要我找你,我照他的意思做。」 「好啦,你找了我啦,你覺得我看起來有像要信上帝的樣子嗎?」我聳聳肩。 「你有。我覺得你需要依靠。」貝爾不放棄。 「是啦,我需要依靠,如果現在放我去睡覺,明天早上醒過來,我的剪接課作業已 經自動剪好,放在桌上,我就馬上信上帝,這樣可以了吧?」我把貝爾拉起來,推出剪 接室,從此我知道此君喜歡傳教,而且喜歡對我傳教。於是我每逢在貝爾面前,就盡量 少發褻瀆神明的言論,以免引發他的宗教情操。 誰之真正遇上危險,還是不得不招惹他的上帝,才渡過難關。只是這招已經用掉, 回程路上,要是開車的人又打瞌睡,如何是好? 拍攝工作完成,從黃石公園開車趕回洛杉磯,又得在黑暗中飆車趕路。先是我開, 開了一段,我眼皮漸漸沉重,轉頭看讚那布和貝爾,他們兩人早已睡著,我正在想要怎 麼振作起來,忽然「砰」的車頭一震,我緊急煞車,他兩人也醒了,三個人你看我,我 看你,驚疑不定。 我從來沒開過這種全黑的山中公路,一點頭緒也沒有。 「剛才那是什麼?」我問。 「你撞到東西了。」貝爾說。他臉色很難看。 「什麼?我撞到東西?撞到什麼?」我嚇一大跳。 「嘿嘿嘿,有可能撞倒人了。」讚那布黑中露出兩排白牙乾笑,分外詭異。 「別亂說。」貝爾制止讚那布。 「對嘛,不會吧,怎麼可能這種山裡公路上會有人,不可能啦。大概是動物吧?」 我自我安慰,其實就算撞的是半夜經過的動物,也夠內疚的了。 「不會是什麼大動物,不然擋風玻璃會裂,車頭也會凹陷。」貝爾下車用手電筒看 了一下,說:「你看,都沒有嘛,也沒有血,沒有羽毛,不是動物,可能只是路旁大樹 掉下來一截樹枝吧。」貝爾安慰我。 「我不開了。」我失去信心,縮到後座,改成讚那布小姐開。 問題時,五分鐘後,讚那布開始瞌睡了,這次出外景她是攝影師,十分操勞,問題 是,大家都好累,我更是嚇到,怕再撞上東西。 車子歪扭得越來越厲害,我想勸貝爾讓大家停車睡覺,禮拜一的課趕不上就算了, 再跟教授解釋,我還沒開口,忽聽得貝爾開口說話了:「黑人很醜。」他說。 「說什麼?」讚那布問。 「我認為,黑人很醜,黑人都很醜。」貝爾說完,瞄我一眼。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 耳朵,貝爾竟然敢對非洲來的人權運動分子讚那布說「黑人很醜」!我背脊發涼,覺得 大難將至。 果然讚那布牛眼猛然暴睜,大吼一聲:「你們他媽的白種爛貨才丑,白的噁心死了 !」 貝爾毫不讓步:「我覺得好萊塢所有黑人明星裡面,就算最漂亮的,也比不上白人 明星裡面最醜的。」 讚那布氣壞了,抓方向盤的黑手背上,一根根泛白的粗筋都暴了起來。讚那布開始 罵白種男生的丑,從頭髮開始罵,一直罵到腳趾頭。她的黑腔粗話本就名震系內,這時 以雷霆之勢,挾泥沙以俱下,等她罵得稍微有個段落了,她才狠狠瞪我一眼:「康永, 這小子是納粹黨,想殺光所有次等人種,你還不替老娘把他推下車去,讓老娘用車輪把 他的爛白屁股輾壓個三百遍,壓成白麵餅烤成披薩,再塞進其他百種肥豬的屁股去。」 我用力推貝爾一下:「你搞什麼?我以為你是宗教狂,搞半天你是三K黨,你是不 是也要罵罵黃種人啊,來啊,有種罵兩句夠狠的來聽聽!」 貝爾嘻嘻一笑,說:「這下不是大家都醒了?」 讚那布聽了一呆,然後哇一聲爆笑出來,接著當然又蹦出一串再髒不過的髒話,邊 罵邊笑,加速前進。 「這是跟你學的喔。」貝爾對我眨眨眼。 唉,看來貝爾還沒喚醒我的靈魂,我卻先餵養了他心中的魔鬼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12、並沒這麼浪。 流浪流浪,既然流,就可以浪,可是也並沒有放浪到這個地步,也不是不願意,也 不是沒壓力,純粹是沒時間,又沒力氣呀。 晚上六點,門鈴響,開門,一位白髮東方女士。 「康永,你在家啊。」她說的是中文。 我不認得她。 「你是哪位?」我問。 「我是每年替你爸爸熬冬天補藥的梅醫生啊。」她說。 我「喔」了一聲。確實每年冬天都有人給爸送去一缸黑乎乎的中藥膏,供我爸進補 ,熬藥的人我從沒見過,想來就是這位梅中醫了。 「我替你爸給你帶了些有靈效的中藥來,你一個人在外國,難免有些水土不服、頭 暈目眩的,身邊放點應急的藥,總是好的。」她遞上一包東西。 我心裡有點疑惑,這顯然不是我爸作風,我爸只有每年冬天進補這件事,不得已而 吃中藥,因為西醫並沒有冬天進補的觀念,想補也無藥可吃,除此之外,爸向來是信西 醫西藥的。不過這位梅醫師親手奉上,想來也不至於是砒霜,我當然也只有道謝接過。 人家跨海送來一包藥,我總不能再讓人家站在門外,只好請進屋裡來坐。只是我正 在為半小時後的小組會議準備分鏡表,手忙腳亂,實在沒時間跟著位大娘閒坐聊天。 萬萬料不到梅中醫開門見山提出要求——「康永,我在洛杉磯只停一晚,你爸說你 一定會帶我好好去逛逛——」她說。 「我?這,我現在——唉,好吧,梅醫生你想看什麼?」我放棄掙扎,直接面對問 題。學拍電影這一陣子下來,已經學會盡快面對問題,盡快解決問題,其他一切掙扎, 只是浪費寶貴時間罷了。 只是,梅醫生的回答,還是讓我有點招架不住,差點吐舌頭。 「我很想去看男人跳脫衣物,聽說只有你們LA的,跳得最好看。」她說。 我駭異的望著梅醫師,只見她臉不紅、氣不喘,一點也不心虛。 我打量這位梅醫師,臉部線條剛毅,坐時腰背挺直,白髮梳得一絲不苟,看起來就 像個楊門女將佘太君的現代版。哪裡能想像她竟會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過東方年長女性,壓抑了一輩子,出國時想開開眼,找點樂子,別說是天經地義 ,簡直還有點令人心酸哩。只是我有時間壓力,實在難以奉陪——「對不起,梅醫生, 我等一下還有小組會議,非開不可,我沒辦法陪你看表演——」我說。 「你不用陪我看,只需勞駕你送我去表演的地方,我自己會進去。」她說。 「咦?你沒開車嗎?那你怎麼到我這裡來的?」 「也是請另一位朋友順路送過來的。」她說。 我心中想,她幹嘛不就叫她那位朋友帶她去看男脫衣舞就結了。但抬眼一看她正氣 凜然的樣子,想也知道她朋友必定也是走這條維護傳統國粹的路線,不可能熟脫衣舞界 的事情。她大概認為我既念電影,總是「娛樂界」的了,比較熟門熟路。 我想起葛洛麗亞曾經告訴我公牛同學是兼職的脫衣舞男,就想立刻打電話去問公牛 ,但此事從未說破過,此時貿然提起,實在對公牛很不禮貌。 我想了一下,從桌下翻出街頭免錢隨手拿的洛杉磯週報來,週報上全是吃喝玩樂跟 徵友的消息,我快速翻動,發現小劇場有出歌舞劇,叫做「裸體男孩歌唱秀」,評價很 不錯,上演的地點也比較近,我可以省點時間。 「梅醫生,不如我送你去看這齣戲巴,也有脫衣服的男生,還有故事演給你看。不 過我得先警告你,這齣戲所有男生最後是脫光光的哦,不是脫到只剩一點點,是真的脫 光光哦。」我說。 「喔,那也很好呀,只要見識到了,就夠好了。」她說。她一點也不結巴,我真懷 疑她是經過何等樣江湖歷練的人物。 我火速打了電話去劇院,確認還有位子,就趕快開車把梅醫生送到了劇院門口,放 她下車時,我問:「那你看完以後怎麼辦?」 「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她說。 看她達得這樣理所當然,一付吃定我的樣子,我不免心中有氣,盤算著把這位莫名 其妙的訪客就此晾在街頭,任人宰割,只是她畢竟是我爸的醫生,下次她要做出一缸叫 人上吐下瀉的補藥來餵我爸吃,想來也不困難。 我歎一口氣,「過兩小時,我開車來接你吧。」 說完,我急忙趕去小組會議了。 LA雖然有豐富多變的夜生活,但像我們這樣子手頭很緊的學生,沒錢也沒閒去看這 些五光十色的表演,這也就罷了,現在竟還要再降一級,淪為接送別人去娛樂的服務人 員,真是情何以堪。 不過,更難堪的事還在後面呢。 我匆匆趕到系館,參加小組會議,遲到了,被教授譏諷了兩句。 導演交待了一缸雜事,要租一輛道具警車,要申請街上拍片核准,要找能用意弟緒 語配旁白的猶太老人,要準備兩百多假花綁在一棵樹上面。 小組會議開完,我咬咬牙,想要狠心不去管那位梅醫師算了,可是一想到把一位外 地來的老太太丟在洛杉磯街頭不管,是何等危險的事?送佛送到西天,洗頭就要吹乾, 我撐起酸痛的身體,擱下待理的萬機,開車去接梅中醫老太。 車子開到戲院門口,戲已經散場,可是顯然這出「裸體男孩歌唱秀」甚為振奮人心 ,一堆觀眾依然在戲院前,選購這齣戲的紀念品,大家挑挑揀揀,嘻嘻哈哈,一點也沒 有散戲的冷清。 我看這群觀眾各形各色,有一眼就看得出來的男同志伴侶,有一夥成群結隊的上班 族女生,也有好幾位比梅中醫還要年老的白人老太太,唧唧呱呱得最大聲。 本來以為梅中醫一定落單在某個角落,無助的等我來接,再一看,才發現那群老太 太當中,買得最興高采烈的一位,正是梅中醫。我下車去叫她。 「嘩!看這掛歷,全露的!全露的!全部演員全露的!」梅醫生根本沒發現我來了 ,只顧拿起一本裸男掛歷,大呼小叫。她旁邊其他老太太們一陣騷動,都湧上來分享梅 醫生的發現,她的英語雖然零零落落、斷斷續續,但顯然已充分表達了重點。 等梅醫生結好了帳,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哎喲,你來了,謝謝你,你選的戲真 好看,歌也好聽。」她很高興。 「呃,演員都還帥嗎?」我問。 「帥!八個都帥,身材也好,又放得開!真了不起,世界一流!」她說。 「看得高興就好,我送你回你旅館吧。」我說。 「喔,不急,我給你介紹個新認識的朋友。」 她拉過來旁邊一位濃妝貴婦。 「這是瑪格麗特。」梅醫生介紹。 我對瑪格麗特問了好。瑪格麗特穿戴得珠光寶氣,我乍看時眼睛被閃了好幾下,沒 怎麼看出她的年齡,等她笑了,才看出許多皺紋,紛紛從濃妝底下浮出來,看來瑪格麗 特總有六十歲了。LA的老太太很多都濃妝艷抹、露臂露肩,很常見。 這位瑪格麗特妝雖畫得濃,氣質卻不錯,她開口邀我跟梅醫生一起去街口飯店坐坐 。 我還有一大堆功課要趕,實在沒有閒情逸致喝酒。 「瑪格麗特,如果你可以送梅醫生回她旅館的話,可不可以等一下就麻煩你了。我 真的得回去忙功課了。不好意思啊。」我說。 「別這麼冷淡嘛。年輕男士,這這樣拒絕年長女性的邀請,會不會太殘忍啦?」馬 格麗特說。 「對嘛,去嘛,一起去,坐個半個鐘頭就走,也讓我請你吃點東西,謝謝你。」梅 醫生改口講中文,跟我商量。 我其實餓得半死,電影所的學生,為了籌錢拍片,常常省飯錢,能錯過一頓是一頓 ,因此常處飢餓狀態,街口這家飯店在LA這麼有名,我一次也沒進去過,這是可以進去 坐,順便有人請客吃東西,似乎應該接受邀請。 到了飯店坐下,我忙著觀賞這家飯店的氣派,瑪格麗特卻開始用奇特的眼神望著我 。我起初還禮貌的微笑回應,但過一會兒發現她是在放電。我從來沒有遭遇六十歲女士 對我放電,不免有點坐立不安。 酒來了,瑪格麗特灌下一大口,接著她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她打開皮包,拿出 兩張百元美鈔,推到我面前,還幫我用酒杯把錢壓好。 「這是補給你的。」她說。 「什麼補給我的?瑪格麗特小姐你幹嘛給我錢?」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完全不明白 。 梅醫生在旁邊也很好奇。 「我上次只給了你兩百美金,雖然是講好的價錢,可是我覺得你表現得實在太好了 ,實在是一次很愉快的相處,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機會再碰到你,我一定要補一倍的錢 給你。」馬格麗特說。 「原來你們認得啊?」梅醫生問我。 「怎麼會?哪有?我剛剛才第一次見到瑪格麗特的!」我完全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瑪格麗特倒笑了。 「是喔,因為我上次不叫瑪格麗特,我上次用的名字是蒂娜,哈哈哈——我每次不 乖就用我姐姐的名字,不錯吧!哈哈哈——」瑪格麗特大笑了一陣,瞟我一眼:「你還 不是一樣,上次我們碰面,你可是叫做丹尼的哦,你是不是早就忘啦?我看你很記得我 嘛,要不然剛才幹嘛一看到是我,就想開溜的樣子,原來你也會不好意思呀,哈哈哈… …」 我這下聽懂了,可是更加尷尬。瑪格麗特顯然曾經跟某位東方男生進行過某種交易 ,天知道是哪個單位中介,還是有專供東方男孩遇見年長西方女士的玩樂場所,反正我 只知道那個男生決不是我。 我把兩百美金退回瑪格麗特面前。 「聽著,瑪格麗特,我很高興你上次度過了愉快時光,可是你真的認錯人了,上次 是另一個人,那個丹尼是另一個人,不是我,我沒見過你。」 「何必這樣呢——」瑪格麗特瞇起眼,嘟起紅紅嘴唇:「其實我很樂意跟你再來一 次的,這次我願意直接就付你五百美金喲——」 「嘿,女士,我已經跟你說了,真的不是我。我知道在你們眼中,很多東方人都長 得很像,所以你認錯人,我一點都不會怪你,可是請你不要再——」 我話沒說完,瑪格麗特就很不高興的站起來,「唰」的把鈔票抽了回去。 「哼,找到新顧客,就翻臉不認人!這個東方老太婆,能比我有錢到哪裡去。不要 就拉倒,給臉不要臉,LA的東方男孩,要多少有多少!」一大串罵完,瑪格麗特氣呼呼 地走了。留下我和梅醫生呆在座位上。載梅醫生回旅館的路上,氣氛很僵,梅醫生沒有 再跟我聊一句話。 哎……我的沉冤,看來是永遠不可能洗清了。 13、流出波蘭去。 我從這裡流浪到LA,你從那裡流浪到LA,我們各自有我們流浪的護照,可是誰來給 我們的護照蓋個章,讓我們入境啊? 美國名校裡,爭電影系排名前三名的,不外就是紐約大學NYU、南加州大學USC,還 有我們這家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 其中爭得最凶的,是南加大與敝校,因為兩校同在洛杉磯,而且兩校的球隊,簡直 是見面就要相殺到眼睛發紅的死敵。 有一次我走在校園,看到校警部的樓頂上停了直升機,我問身邊的多貓同學,能不 能跟學校申請,借那架直升機來拍幾個空中鏡頭。 多貓說大概不行,因為名義上,那架直升機要隨時為UCLA醫學院的急診室待命,或 者要隨時準備營救落難的UCLA學生。 「你講的是『名義上』,那『實際上』直升機到底主要是幹啥用的哩?接送校長的 情婦嗎?」我問。 多貓同學搖搖頭——「有沒有接送情婦我不知道。但敝校在與討厭的南加大鬥法時 ,直升機倒滿有用的。」 「願聞其詳。」我說。 「有一年兩校的足球隊要比賽的前夕,敵人南加大的校報頭版,竟然刊登了一張照 片,照片裡是我們UCLA的『國徽』,也就是我們校園裡的銅雕巨熊,竟然被噴漆噴得全 身都是髒字! 「原來是本校世仇南加大的激進派學生,趁半夜潛入UCLA校園來下的毒手,故意在 比賽前,觸UCLA球隊的霉頭。這種公然羞辱,UCLA怎麼忍得下來這口氣,立刻有學生組 了敢死隊,帶了一堆油漆,殺往位於LA另一區的南加大,要去把他們的『國徽』,也就 是他們校園裡的古武士雕像,也去漆它個不成人形。 「誰知UCLA敢死隊抵達現場,目瞪口呆,原來南加大早有防範,動員了學生近千人 ,把他們的古武士雕像圍了個水洩不通,別說是要去給這尊武士上油漆,根本以雕像為 中心點的直徑五十公尺圓周都擠不進去。 「UCLA敢死隊白白拎著油漆、束手無策,又好生受了對手一場嘲笑,氣呼呼的撤退 回校。 「過了一個鐘頭,圍在古武士雕像四周的南加大學生猶在喧嘩作樂,好像野餐一樣 ,忽然聽得『噠噠噠』巨聲逼近,再過一會兒,群樹低頭、沙塵四起,南加大學生們惶 然起身,抬頭一看,標明了UCLA四個大字的直升機,如同被魔獸召喚而來的巨靈,聲勢 驚人的從半空壓迫而下。 「南加大學生四散奔逃,只剩幾十名親衛隊不顧撲頭蓋臉的風沙,依然拚命圍住了 古武士雕像。奈何直升機居高臨下,只見剛才狼狽離開的UCLA敢死隊,這時從直升機裡 探出頭來,把一顆一顆裝了油漆的水球炸彈,往南加大國徽之古武士雕像投擲過去,霎 時水球炸開,紅綠油漆四濺,三分鐘內就把威武的武士像漆成一個巨型小丑。 「UCLA敢死隊哈哈大笑,直升機優雅的盤旋飛高,從容揚長而去。」 多貓同學敘述告一段落,我們剛好也走到了本校的巨熊銅雕底下。 「UCLA扳回了面子,所以,我想……每個學校都至少該有一架直升機吧。」多貓說 。 這是很孩子氣的兩校過招,你吐我口水,我甩你鼻涕。但UCLA和南加大在很多方面 的互相較量,當然不會都這麼幼稚,而是根據不同的辦學態度而來。 比方爭冠亞軍爭得很凶的兩校的電影研究所,在收研究生時,採用的標準就不同。 南加大的電影研究所,只收拍過電影的學生,意思是起碼練過幾套拳,才讓你挑戰少林 寺十八銅人陣。但UCLA卻不喜歡收大學時就念電影的學生。UCLA可能覺得如果大學已經 學過拍電影,畢業後就應該直接進電影圈工作了,何必再進什麼電影研究所? 所以UCLA反而特別愛收大學時念各種科系、而且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研究生。應該 是相信這樣才能持續使電影界視野變開闊、人才變更多樣,而且也使UCLA作為一個美國 的大學,卻能廣納百川,進而與來自不同國家的有潛力年輕人,互相影響。 這種收研究生的態度,也就造成了我們電影所臥虎藏龍的場面,聽說每年申請要進 這個研究所的學生人數約六千人,從六千人中錄取三十名。 同學們彼此當然都摸不清底細,如果有機會看看這人來UCLA以前的作品,就可以掂 一掂他的斤兩。 機會來了,導演課的指導老師,安寨墾教授,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請帶一樣你 們以前做出來的東西,拿到班上來給同學們,也給我看看。讓我看看你們都是什麼樣的 創作者。」 有的人帶來一張他設計的名牌奶粉海報,有的人帶來一副用立得照片做成的撲克牌 ,有的人交出一篇刊在有名雜誌上的短篇小說。賈維岢同學來自名醫家族,他帶來的竟 然是一截他在小時候當神童時期設計的人工關節。安寨墾教授把那截怪東西像拎豬蹄一 樣拎在手上,眉毛扭了兩下。 我帶到課堂上的,是我高中時自己好玩發明的「詩蠟燭」。我那時喜歡誰,想寫首 詩給對方,就會把這首詩刻在一根蠟燭身上,刻的時候,每行詩刻成繞著燭身轉的一行 字。這樣,這根蠟燭點著以後,詩就一行一行的減少,詩的感情就一分一分的改變,有 時蠟燭燒到只剩最後一句詩的時候,語氣跟感情,都和剛開始詩還完整時大不相同,會 創造出一種很微妙的氣氛。 我隨手找了蠟燭,複製了一根「詩蠟燭」來交差。安寨墾教授當然並不認得蠟燭上 刻的中文意思。我把蠟燭詩燃燒後造成的效果跟他解說了一下,他「啊」了一聲,點點 頭,,說:「應該是談戀愛時的好道具吧?」 他把我的詩蠟燭,放在賈維岢的人工豬蹄旁邊。 班上有些同學還是拍過一些小短片,也都交出來給安寨墾教授過目,當中最怪的大 概是豪放女葛洛麗亞同學十八歲時拍的三分鐘小品:畫面播出——影片主角是個女孩, 顯然是生理期來了,邊走邊有鮮血沿腿滴下,一路滴過去,只見血越流越多,女孩簡直 像藏了水龍頭在裙子裡一樣。 播到這裡,已經兩分鐘了,有的同學笑,有的同學「嘖嘖」表示反感。 最後,女孩跨過一個馬路上平常用圓鋼蓋蓋住的人孔,正好有工人探頭出洞,當下 就被血雲罩頂,一道血瀑從女孩裙中湧出,澆得工人一頭一臉。 這結局很有氣勢,全班哄然怪叫鼓掌,也有保守派不以為然,發出噓聲。 安教授抬抬眉毛,禮貌的嘟囔了一句:「很有活力。」全班又笑,葛洛麗亞很得意 ,站起來向大家揮揮手。 我們這些慘綠時期的作品都展示過了以後,這時只見安寨墾教授緩緩站起,他把駝 著的背略略挺直,說:「同學們,我們都已經欣賞過各位某個人生階段的代表作了。現 在,也容我把我的舊作放給大家看看,讓大家也對我有點瞭解,請大家移動到大放映間 去。」 進了大放映間,燈轉暗,絨幕嘶嘶拉開,銀幕浮現「夜與日」大大三個字的英文片 名,接下來的畫面,看的全班嘴張大大的。 畫面出現了遙遠的地平線,只見有一道烽煙從地平線緩緩升起。自那烽煙起處,出 現螞蟻般大小的戰爭難民,一路往前大河般延伸過來,人流一直延伸到鏡頭前,這些難 民可不是電腦動畫做出來的,擺明了一個一個都是真人演出,也就是說,這部電影才開 演兩分鐘,但保守的算:光這個開場鏡頭,就起碼有兩、三千個臨時演員演出。 安寨墾教授放給我們看的,是三十年前的波蘭戰爭史詩大片「夜與日」,當年奧斯 卡的最佳外語片得主。這部電影竟然是安寨墾教授拍的。 電影系所有許多老師是「退役名家」,我們有時晃進系主任或所長的辦公室,看到 他們架上排得滿滿的十幾座金像獎或艾美獎,免不了悚然一驚,心中暗暗怪叫一聲:「 想不到這老小子當年也有這等威風!」然後忽然就對人生的無常有了頓悟:「唉,得這 麼多獎,也就是昨日黃花了,老來還得跟我們這些不成材的小鬼糾纏,也真難為這些老 人家了。」 大家一邊呆呆的看這部充滿大場面的巨片,一邊手上收到了一份影印的資料,我們 低頭一看,是一頁從《世界影壇名人錄》影印下來的內容。這一頁上面,有當年安寨墾 教授英姿勃發的照片,嘴角抿得緊緊的,樣子很像很多人放鋼琴上的樂聖貝多芬雕像活 過來了,照片下的介紹文字說他創立了波蘭國家電視台、電影曾獲東歐哪些大獎等等… …老實說,「夜與日」這種又長又舊的東歐片,雖然三十年前得過大獎,但現在大概真 的沒幾個人記得,也沒多少人想看了。 可是放映這部電影,似乎為安寨墾教授注射了恢復青春的靈藥,尤其是我們幾個學 生又對這部電影的拍攝,提了很多問題,應該是讓他重溫了被記者包圍的重要感。 安寨墾教授高興的親點了幾名學生,晚上到他家吃晚飯。 抵達安教授家時,我們有點反應不過來。 照那一頁影印的《世界電影名人錄》來看,安寨墾在波蘭影視界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我們本來雖然沒期望造訪一棟豪宅,但也沒料到他會住一戶跟我們窮學生租的、差不 多簡陋的小公寓。 進了他家,他的夫人,安師母,開始忙東忙西,招呼我們吃喝。師母打扮得很簡單 ,雖然五官秀麗,但也是位老婦了,為了招呼我們這麼多人,忙得臉上泛油、頭髮凌亂 ,我們很過意不去。 像安寨墾這樣的波蘭人物,為什麼寧願在LA過這樣的生活?答案漸漸浮現了——安 教授興致高昂,酒越喝越多。他從擁擠的書架上搬下來好幾冊剪報,讓我們看他當年得 了奧斯卡以後,是多麼風光的要從波蘭進攻好萊塢。 簡報大部分是波蘭文,我們都看不懂。安寨墾又搬下來幾冊電影劇本。 「波蘭!偉大的國家!痛苦的國家!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像波蘭被侵略得這麼悲慘 ?!這些故事有人好好拍過嗎?沒有! 「這難道不可惜嗎?太可惜了! 「誰,最適合拍出波蘭的苦難?除了我,安寨墾,還有誰?!」 安教授有點醉了,拍著胸脯,舌頭變大,但還是像活過來的貝多芬頭像。 這時,貝爾同學翻到了一本很舊的德文電影特刊,貝爾略懂德文,他看著這本特刊 的封面,輕輕碰碰我,指指封面上的女明星,說:「柏林影展的影后。」 我點點頭,我們兩人的動作卻被安寨墾瞧見了,他激動得一把把那本特刊搶過去, 秀給大家看——「柏林影后,美麗吧?!而且,是最好的女演員!帶給我電影靈魂的巨 星!」 安寨墾說到這裡,剛好忙到很狼狽的安師母端了一大盤點心上桌,安教授立刻用力 抱住師母肩膀,把特刊放在師母的臉旁邊,得意的喊叫:「看哪!我一個人的柏林影后 !」 我們這才驚覺特刊封面上艷光四射的女星,跟安師母是同一個人! 師母卻被這個舉動惹毛了,她眼泛淚光,恨恨的罵了一句波蘭話,用力拂開安寨墾 的手,搶下那本特刊摔在桌上,轉身回廚房去了。 我們呆在座位上,不知如何是好。安寨墾卻已醉得差不多了,他漸漸趴在他那堆沾 了灰塵的劇本上,喃喃自語著:「只有她可以主演我的電影,只有她是我永遠的女主角 ……只有她能顯現波蘭女性的偉大、堅強與美麗……」 安教授後來再也沒有在我們面前失態過,他整學期都以高昂的波蘭熱情、濃重的波 蘭口音,教導我們他相信的導演手法。 但我們知道,他體內仍然跟他的學生們一樣,燃燒著熊熊的電影夢想吧。 只是好萊塢恐怕仍然會像過去三十年來一樣,對波蘭的苦難與興趣缺缺、對衰老的 柏林影后興趣缺缺。 好萊塢對這些的興趣,遠遠抵不上它對一則美國總統緋聞的興趣,遠遠抵不上它對 又一雙新誕生的巨大胸脯的興趣。 電影夢好過癮、好燦爛、也好難醒過來啊。 同為電影國流浪子民,波蘭吾師所持的護照,要比我的護照大本得多、華貴得多, 也鍍了很漂亮的金邊。 只是,誰來給他的流浪者護照用力蓋個大章,讓他入境啊?……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14、流浪進裙去。(上) 每天穿褲子時,都沒有流浪的感覺呀? 為什麼一穿上裙子,忽然就好像到了異國? 有很強烈的陌生感啊……本班三巨人當中,最魁梧、最雄壯的一位,並不是課餘時 間去跳鋼管猛男秀的公牛同學。而是比公牛更「大只」的喬·狄明哥。 我在開學第一天,就對狄明哥同學很驚歎,他的肌肉戲劇化的起伏,五官全部巨大 到具有警告意味,毛腳毛髮濃密到足以另織一層薄內衣,唯獨頭頂光禿敞亮。 幸好狄明哥甚雄偉,這些配備一一加上去也都各得其所,並不突兀。他整個人一眼 看去,就是個被人從神燈裡搓喚出來的巨靈,然後那人惡作劇的把神燈丟掉,他就留在 UCLA了。 第一堂課,我被他骨碌碌的巨眼掃到,頓時覺得喉嚨一緊,吞嚥困難,我認定他隸 屬於某個恐怖組織,學拍電影是為了宣揚他們組織的理念,或者下次發佈攻擊原因的錄 影帶時,把他們的首領拍得更有型點。 UCLA本來就標榜吸收各種異類文化,以擴充電影創作的視野,如果真的收進來一名 潛伏的恐怖分子,也不是什麼太意外的事。 可是,漸漸的,我發現狄明哥同學,是一個不粗野、不暴烈、不豪邁的人。狄明哥 如果遇到他認為可笑的事,他會把頭往後一仰,輕蔑一笑,用手輕拂過額前頭頂,其姿 態完全符合日本漫畫裡常出現的勢力貴婦的表情,只是貴婦淺笑之餘,帶著鑽戒的纖纖 玉指拂過翻飛秀髮,閃耀動人,自有風韻。 而我們的狄明哥,巨掌拂過巨型光頭,咧開巨嘴嗤笑,聲勢雖然驚人,但實在談不 上風韻。 另外,狄明哥也常顯示蘭花指,端杯子、捏底片、出指罵人,必有小指翹起,做蘭 花狀,只是手指粗大,呈現的是熱帶雨林的異種巨蘭。 狄明哥同學身體鍛煉得壯碩,天生身材又巨大,只是氣質陰柔,眼角眉梢,風情無 限。他當然也不隸屬於任何恐怖組織,他是意大利血統,生長於紐約,畢業自設計界有 名的帕森思學院,進UCLA之前,向來在紐約做設計。 有一天,狄明哥同學,對我出示請帖一份,說是設計界的派對,為了歡迎幾個歐洲 來的年輕設計師,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參加。我當然說好。我們拍電影的學生,為了 擠出每一分錢來拍自己的學期製作,生活上拮据得要命,既不能吃美食,也不能飲好酒 ,這種學生,就該參加排隊。派對不同於宴會,不必跟眾賓客對坐,面面相覷、沒話找 話、彼此檢查身份、驗明正身。派對形式鬆散,大家晃來晃去,交談不必超過三分鐘, 找個借口就能輕易閃人。這樣的派對,最適合飢餓的人快速補充營養,桌上點心雖然一 份一份小小的,但多吃幾十份也就很飽。尤其是設計界這種大家裝模作樣的派對,食物 旁邊一定人煙稀少,像時尚模特兒們,個個仙風道骨,自動免疫於所有食物的引誘。於 是我們這種掠食者型的客人,也才得以一展抱負、安身立命。 狄明哥當然不知道我點頭的原因是飢餓,反正有人陪他去派對就好了。我們兩個約 好在派對中碰面。 派對那日,我穿上香港產的硬綢唐衫,對付歐美設計界人士,唐衫或旗袍這些東方 衣飾,比較能夠超然物外,不必陷入滿場普拉達門亞曼尼、香奈爾拼聖羅蘭的混戰當中 。西方人既看不出質料,又判斷不出價錢,出於對古老東方文明的敬重,多半也就莫測 高深、相安無事。要不然設計界的派對,大家都目光如電、血淋淋的交鋒,誰要是穿了 件過季的名牌,如果沒個好的說法,當晚不免被當「賤民」對待。 我到了派對現場,一眼望去,找不到狄明哥,我想他遲到了,就胡亂先跟大夥兒應 酬兩句,然後按照計劃,逐步往食物桌方向移動。 「康永!」忽然有人叫我,我抬頭張望一下,沒看到認識的人。我想我一時聽錯, 又繼續在人群中匍匐前進。 「康永!」又聽一聲叫喚,我再抬頭,循聲望去,「康永,在這裡!」我看見了, 一個「女巨人」在跟我揮手。 我本能的微笑揮手回報,以免失禮,然而好景不長,我的手揮動三下後凍結在空中 ,微笑凍結在臉上。 那個女巨人,是狄明哥同學。 狄明哥,他穿著女裝、戴著俏麗的假髮,出現了。 穿女裝的巨人,狄明哥同學,以迅猛龍般的優雅小碎步,快速奔向我。 我叫自己冷靜,深呼吸,比較鎮定了。我再睜大眼對目標掃瞄一遍,這逼近中的不 明物體——有可能是狄明哥的媽媽?還是狄明哥的姐姐?阿姨?外星人般的狄明哥? 都不是。是狄明哥同學本人。 我憂喜參半的迎上前,跟狄明哥相認,本來就要脫口而出,問他:「你怎麼了?」 可是看到狄明哥明艷又欣喜的表情,立刻警覺這樣問會太失禮,危機間硬生生改口說: 「狄明哥,你……今晚真漂亮……」 狄明哥抓住我的手,歡喜得像小女孩般雀躍了兩下,我擔心的瞄瞄他的高跟鞋,發 現他穿了古典的「畢業生」中羅賓森太太網狀黑絲襪,黑絲襪的準線準準的對齊在後小 腿肌肉隆起的弧線上。 「狄明哥,你……把腿毛都刮光了!」我立刻警覺的往他手臂看去,他穿的女裝是 長袖,從袖口露出的手腕、手掌,也都「去毛」處理了。 「這有什麼?康永,兩個鐘頭就弄好了。」狄明哥用蘭花指,從桌上拿起酒杯遞給 我。 開始有人跟狄明哥打招呼了,大部分是禮貌性的招呼,一兩位比較熱絡,但沒有任 何人露出古怪的神色。 「康永,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狄明哥快樂得原地轉個小圈,我點點頭,我聽見 自己咕嚕一聲嚥下一口口水,我說:「很漂亮……很……別緻……」 「是當季的亞曼尼,我只修改了肩膀這邊,就穿得上了!」 狄明哥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連身窄裙女裝,領子很高,包住頸子,擋住了狄明哥 的喉結。衣服的線條很流利,確實是明瞭低調的亞曼尼,只是遇上了狄明哥的身材,再 怎麼低調,也低不下去了。 我看看狄明哥寬闊的肩膀,把洋裝撐得如同一面幽靈船的黑色巨帆。有些女性游泳 好手也有這個身材,所以也不能說狄明哥有多「超出規格」。況且,他作為設計師的品 味確實出色,選用的黑色齊耳假髮俏麗有型,眼影也刷得很節制。可是——不管品位再 怎麼好,他整個人就是太「大只」了,我穿著唐衫,站在他旁邊,人家可能會以為是神 秘的東方術士,把他從哪裡給「召喚」出來的。 我開始感覺到一些陌生來賓投來的眼光,可是狄明哥似乎沒感覺,我把他拉到一旁 。「狄明哥,越來越多人在看你了。」 「我知道。沒關係的。」他說。 我忽然靈光一閃。「你是在拍作業片嗎?你在拍作業片,對吧!」我一下覺醒了: 「是『性別研究』作業,對吧?攝影機呢?藏在這裡嗎?」我指指他的普拉達小黑皮包 。 「康永,別緊張,沒事,我沒有在拍作業,我是來參加派對的。」他安撫我。 「可……可是,這又,不是個化妝舞會,你怎麼穿這樣?」我再也忍不住了。 「穿『這樣』?你是說,我穿女裝嗎?」 「廢話,不然你以為我在講什麼?你以為我要問你頭髮去哪裡剪的嗎?」我有點生 氣了。 「我週末通常都穿女裝的。」狄明哥說。他說得輕鬆,好像在說他週末都去釣魚一 樣。 「你週末為什麼要穿女裝?」我問。 「女裝很舒服,也很有趣,比男生的衣服有趣多了。」 「太空裝也很有趣,你幹嘛不穿太空裝算了?」 「康永,你在生氣?」狄明哥用巨掌摀住微噘的紅唇:「我很驚訝你在生氣,你為 什麼生氣?」 「我……我覺得被耍了,你要穿女裝,你起碼應該先告訴我一聲……」 「先告訴你?先告訴你幹嘛?跟你約好兩個人怎麼搭配穿的顏色嗎?穿衣服是每個 人自己的事,如果我穿男裝,你就絕對不會要我先告訴你一聲吧。」 「這裡……還是有很多人在注意你,你不會不自在嗎?」 「我看是你不自在,我這麼費心打扮了,本來就是要給人看的。」 我是很不自在。我實在搞不懂他怎麼能戴著假髮假睫毛、穿著洋裝和絲襪,還這樣 若無其事的談笑風生。最怪的是,出現了一些顯然跟他比較熟的朋友,沒有一個露出訝 異的表情。我想他是真的常常在週末穿女裝出來玩吧。 法律並沒有規定男生不可以穿女裝。法律更沒有規定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男生不可 以穿亞曼尼的女裝,可是,我還是有點呼吸困難,我本來是想來找點吃的,現在卻不怎 麼餓了。反正看起來狄明哥也不需要我做伴,他已經被他的熟朋友們環繞,於是,我溜 出了派對。 我一個人走在西好萊塢的街頭。我在想狄明哥穿女裝的事。他說的,關於穿衣服的 事,其事都沒有錯,那是每個人自己的事,自己高興就好了。 那,狄明哥為什麼從來不穿女裝到學校來上課? 我心中浮現女裝狄明哥出現在教室裡的畫面,我想像著教授的表情。 我不寒而慄,女裝真的太有趣了。 在看過狄明哥同學的驚人女裝打扮之後,我實在很想跟同學聊聊這件事情。 我找了莉莎:「你覺得狄明哥的品味怎麼樣?」 「哪方面的品味?」莉莎問。 「穿衣服的品味。」 「很不錯哦。他上次幫我的演員搭配的衣服,拍出來都很好看。」莉莎說。 「我是問你覺得他自己會不會穿衣服?」 「他自己嘛……」莉莎嘟起鮮紅的櫻桃嘴,拿筆桿在嘴唇上敲呀敲的,邊敲邊想— —只見筆桿漸漸沾染上她的口紅,我腦中浮現「鐵面無私」中黑道老大不斷用球棒猛敲 叛徒後腦,球棒越敲越紅的畫面。 「狄明哥老是穿黑色呀,黑T恤、黑牛仔褲、黑卡其褲,配上她的黑胡碴跟黑眼球 ,很酷啊。」麗莎說。 我想到狄明哥的黑胡碴,派對那晚被粉底遮蓋得很不錯,很有冬雪將融,春草待發 的境界。 「莉莎,你只看過狄明哥穿黑衣黑褲?」 「嘻嘻,我也不介意有機會看看他毛茸茸的大肌肉啦。」莉莎丟下個巧笑,走了。 我接著又試探了兩個同學,沒有人對狄明哥的穿著有任何特殊反映——顯然,我是 本班唯一見到女裝狄明哥,而且依然還活著的人。 既然狄明哥在這一班的新同學當中,特別選中了我「獨享」他閒暇時愛穿女裝的嗜 好,我覺得應該尊重這份他賦予我的特權,不該把這事張揚出去。畢竟只是每個週末穿 一次女裝這樣的小事,又不是每個週末殺一個女人。 輪到上「製片預算」的課,在教室遇見狄明哥,他穿著平日的黑衫黑褲,對我眨眨 眼。 「狄明哥,學校只有我見過你穿女裝,這對別人不太公平吧。」我說。 「不只你見過,薛佛教授也看過一次,我們在超級市場碰到的,我跟他打了招呼, 他很困惑的點點頭,就推著推車逃走了。」 「他可能本沒認出是你。」我說。 「他知道是我啦,上次他把作業發回來,在眉批上有建議我下次可以試試紅色假髮 呢。」 「狄明哥,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沒事穿穿女裝的?」 「中學,十四歲左右吧?」 「你十四歲的時候,個子已經這麼大了嗎?」 「沒有,十四歲時很瘦小,很容易找到可以穿的衣服,我媽跟我眉的衣櫃,我都常 常翻,挑些衣服來試試。」 「男生穿女生的衣服,不覺得很拘束嗎?像胸罩,不就很拘束嗎?」我問。 「是很拘束,但拘束不是問題呀,拘束,會讓你對自己的身體更有感覺,會發現自 己很多動作會跑出新的樣子來,蹺腳的方法、走路的姿勢、上床前脫掉衣服的過程,都 會變得不一樣。這好像是跟自己的身體玩遊戲。」 「呃,其實,跟身體可以玩的遊戲,還挺多的,何必一定要穿女裝呢?」 「何必特別不穿女裝呢?衣服本來就有各種穿法的。你們東方男生常常穿的袍子, 在我看有些也就像女生的長裙洋裝差不多,你應該放鬆一點看待這種事。」 「你以前穿你媽你妹的衣服,沒被她們發現過嗎?」我問。 「有啊,有一次我媽新買了件兔毛鑲邊的阿哥哥裙,我看了愛得要命,剛好我妹本 來就有一雙白漆皮長筒靴,我連做夢都夢到把這條兔毛裙配上這雙白靴子,穿出門去跳 舞……」 「你真的這樣做了嗎?」我嚥了一口口水。 「我十四歲的時候,沒肌肉、頭髮很長、沒這麼多毛,穿上阿哥哥裙加長靴,其實 滿好看的。」 「你穿這樣……去了哪裡?」我問。 「跟我那時候的女朋友約會,一起去跳舞呀。」 「跟女朋友!那她沒昏倒?」我問。 「她呀,她是有點吃驚啦,可是她也蠻喜歡那條裙子的,我答應跟她交換穿,她就 很高興啦。」 「她……她沒有拒絕跟你約會嗎?」 「康永,十四歲的人,比大人自由得多了,十四歲根本很多狀況還搞不清楚,穿個 裙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那,你爸、你媽呢?」 「我從來就沒見過我爸。我媽呢,酒鬼一個,她每次喝醉了,就會自動把衣櫃裡的 新衣服拉出來,一件一件叫我試穿給她看,她可樂得很呢。是我後來塊頭越長越大,才 塞不進她的衣服了。」 狄明哥回味往事,至此才略顯悵然。 「狄明哥,如果你不覺得男生穿女裝是錯的,也不介意老師或同學看見,那你幹嘛 不直接就每天穿女裝到學校來上課呢?」我問他。 「康永,穿女裝很花時間,又不是直接綁一件歐巴桑的圍裙,就可以出門了。要化 妝、要除毛、要搭配皮包皮鞋,太麻煩了。」狄明哥說。 「一次嘛,穿一次,讓班上同學看看就好了,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慫恿 他。我覺得「好東西應該跟好同學」分享……還是……我不想再一個人憋著這個秘密? 「說得也是,嗯……那就下禮拜吧。」他竟然認真在想了:「下禮拜『世界電影史 』的課,人最多,研究所跟大學部的學生都有,既然要秀給人看,就秀給多一點人看見 。」狄明哥很興奮。 「對呀,對呀,人越多越好。」我也很興奮,想像著全班目瞪口呆,又要故作沒事 的場面。 「康永,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你也要陪我,一起穿女生衣服來上課。」 流浪進裙去。(中) 當巨人狄明哥同學,要我陪他一起穿女裝去學校上課時,我以為我會立刻脫口而出 :「狄同學,你瘋了。」 可是我沒有。 這讓我暗自驚惶的進行了三秒鐘內心獨白:「喂,康永,你不會真的有點想穿女裝 上街去嚇人吧。」 見我沒拒絕,狄明哥笑嘻嘻的說:「我在中國城看過有一種叫『旗袍』的衣服,你 可以穿旗袍!」 我一聽到「旗袍」兩個字,當下嚇出一頭冷汗,背脊彷彿有一條冰蛇竄出。我扳起 臉來,狠狠瞪著狄明哥:「休想!除非我死,誰也休想叫我穿旗袍!」 「為什麼呢?」狄明哥用他刮過毛的巨掌,托住滿是胡碴的兩腮:「奧斯卡頒獎典 禮,有好幾個大明星都穿過旗袍,都很好看啊……」 「她們都是美女!是世界上最美的幾個美女,她們穿什麼都很好看,她們就算戴上 教宗那頂蚌蛤怪帽,還是很好看!」 「好嘛……那就不穿旗袍嘛……那你想穿什麼?」狄明哥問。 「我根本不想穿女裝,我跟你不一樣,我一點都不覺得女裝有什麼舒服的,我既不 喜歡輕飄飄的紗,也不喜歡小碎花或小碎鑽,我覺得穿絲襪很痛苦,高跟鞋更會害我跌 個半死!——」 「等一等,」狄明哥打斷我的話:「你穿過絲襪和高跟鞋?」 我愣住:「有嗎?什麼時候?」 「你剛剛自己說的,絲襪讓你痛苦,高跟鞋害你跌跤……」 「我真的這樣說了……」我覺得一陣迷糊:「可是我沒穿過絲襪和高跟鞋呀?」 狄明哥臉上,出現詭秘又得意的笑容:「也許你是個夢遊異裝癖者,專門在睡著以 後,從床上爬起來打扮成可愛的小女生,去逛二十四小時全開的購物中心,結果在電動 扶梯上只顧照鏡子描口紅,就不小心跌到了,絲襪鉤破……高跟鞋折到跟……」 「狄明哥,我沒有夢遊的習慣!」我的臉變臭,口氣也不高興了,我把背包收一收 ,摔到背上:「我既沒空夢遊,也沒興趣扮女裝,我才不要陪你穿女裝來上課,我可不 是為了扮女生這種低級的遊戲進UCLA的,你自己慢慢研究今晚要擦那個顏色的口紅吧, 恕不奉陪了,拜拜——」 我起身走人,留下狄明哥呆在座位上。 當我走出教室以後,我不太覺得生氣了,取而代之的,是有點害怕,我回頭看看, 看巨人同學有沒有追上來,我想像他如果要追上來打我,我跑三步大概只抵得上他跨一 步,我的鼻樑挨不挨得起他一拳頭? 我的腳步加快,心中懊惱,覺得這整件事莫名其妙,本班近三十人,既有美艷無比 的女同學,也有博學穩重的男同學,為何狄明哥偏偏要挑我來分享這個尷尬的秘密? 「而且,他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我是因為這樣才假裝生氣跑走嗎?我真的有穿絲襪 、高跟鞋出去夢遊逛大街嗎?」 等我回到家,脫了衣服,跨進澡缸,開始淋浴的時候,水龍頭一開,水嘩啦嘩啦的 從蓮蓬頭灑下來,我感覺水沖到臉上,聽著水聲,忽然我心裡悚然一驚,想到「剃刀邊 緣」的淋浴屠宰畫面,我懦弱的用眼角餘光瞄瞄浴簾外,想像會有戴蓬亂假髮、高舉尖 刀的巨人魔影出現——忽然聽見浴室門打開,我嚇得大叫一聲,結果浴簾外,也是一聲 慘叫,匡當幾聲,我把頭探出浴簾,只見室友象牙君精神恍惚的呆站在門口,腳邊掉了 一地的茶葉。 「象牙,你開門幹嘛?」 「我要給你看我調配的煙味茶葉啊。」象牙說。 「我不要看,我在洗澡。」我再把水龍頭打開。 「那你鬼叫什麼?嚇我一跳。」他問。 「我…………我以為有男扮女裝的殺手,要進來殺我…………」我小聲地說。 「哈哈哈……哈哈哈……念電影的神經病,是所有神經病中最淺博的了,哈哈哈… …」他大笑走開了,想也知道,在他特別調配的「煙味茶葉」助興之下,他會笑得比常 人更加歡暢兩倍。 我對於自己竟然把狄明哥想像成「剃刀邊緣」裡的扮裝殺手,覺得很內疚。這內疚 有一部分是因為「剃刀邊緣」裡的殺手,扮女裝的品位實在很差,假髮是便宜貨還打結 ,身上穿的是廉價的花洋裝——我怎麼可以把女裝狄明哥跟這麼低品位的殺手聯想在一 起呢。 當然,我更大的內疚,恐怕是我竟然對狄明哥失去耐心。他爽快地讓我知道他的秘 密,他以為我會開朗的看待他的嗜好,結果呢?我叫他一個人慢慢選口紅,就丟下他不 管了。 不行,我得跟他和解。 處境小有尷尬的時候,共同觀賞電影常可用來打破僵局,提供一個台階。想對伴侶 懺悔自己不忠的話,不妨先租一部「麥迪遜之橋」來,共同觀賞,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 如何,再走下一步。不過,「麥迪遜之橋」只適合測試女生,對男生很少有用,因為此 片一放,向來是女生大哭,男生大睡。男生是低等動物,對於講外遇,卻沒有床戲的電 影,根本無法原諒。不過,話又說回來,「麥迪遜之橋」主角,難得雞皮鶴髮,女的虎 背熊腰,似乎略去床戲不拍,也是明智抉擇。 我覺得我推開了巨人同學狄明哥友誼的手,對他關上了門,我不算一個夠意思的同 學,我辜負了新朋友對我的信賴。 我決定仰賴電影之力,敲敲和解的門,我去租了一部奇片:一九五三年的《男格蘭 還是女格蘭》。我租這片,要跟狄明哥同學共賞。 這部電影奇在何處?首先題材就很奇:故事是講一個男人特別愛穿他女朋友的羊毛 衫,也常偷扮女裝上街去。這樣的題材在一九五三年,確實夠前衛的了。更奇的是,在 片中飾演這個愛穿女裝的男人的,正是導演艾得伍德本人,而這位伍德導演在他的真實 人生中,也真的就是熱愛女裝,常在拍片現場一旦缺乏靈感,就突然消失,十分鐘後, 他再出現在工作人員面前,已然穿妥一身女裝、假髮與口紅齊備,繼續導戲,據說他一 換女裝就創意泉湧、完全不顧全場人的目瞪口呆。 但是這些奇怪特色,都不足一彰顯《男格蘭還是女格蘭》在電影史上的獨特地位— —這部電影,經常被票選為影史上「拍得最爛的電影」之前十名。 整整八十分鐘裡,真正由艾得伍德自導自演的段落,不超過十分鐘,剩下的七十分 鐘,因為艾得伍德拍到沒錢了,他就拿了一堆沒人要的、根劇情完全無關的新聞影片和 動物影片來湊數,看得觀眾一頭霧水。 而且所有演員的演技都糟到不行,表情生硬得彷彿是殭屍被叫醒來演的。更慘的是 ,每句對白都爛得要命,除了有一段對「異裝癖」的醫學解說,雖然語調聽起來是把觀 眾當小學生,但起碼是有意義的。剩下的對白,通常不知所云到頂點,沒事會冒出一個 打扮像吸血男爵的老人,對著觀眾大叫「當心你家台階上那只綠龍」這種沒頭沒腦的鬼 話。 妙的是,這樣的大爛片,為什麼沒有被時間淘汰到垃圾堆裡去? 因為《男格蘭還是女格蘭》已經爛到了一個極致、爛出了一種無法磨滅的風格。這 位艾得伍德導演,早已得到一個希區考克或史匹柏都永遠也得不到的頭銜——「影史上 最爛最爛的導演!」 你只要去錄影帶店租艾得伍德的電影,包裝上一定堂而皇之的表明:「影史上最爛 導演的代表作」! 艾得伍德最有名的一部是「外太空九號計劃」,曾經當選「有史以來最爛電影」。 每到狂歡節慶,LA有的藝術電院就會早早宣佈,要辦「外太空九號計劃」的大爛片化妝 派隊,到了當晚,參加派隊的人就紛紛打扮成「外太空九號計劃」裡的人物,有的扮成 復活的胖子,有的扮成外星入侵者,大伙鬧哄哄帶著啤酒、零食進電影院。會參加這個 派隊的,其實都對這部大爛片瞭若指掌了,等絨幕拉開,爛片堂堂開演,觀眾就開始跟 銀幕上的角色,展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蔚為電影播映史上的奇觀。片中各角色蠢話 源源不絕,觀眾也就毫不客氣加以嘲笑辱罵,罵得聰明,其他觀眾自然擊節叫好;罵得 冷場,那就難逃噓聲。 所有艾得伍德的電影,最蠢之處,或者說,最珍貴之處,在於他用的演員演技雖然 爛到不行,偏偏又都敬業得要命,不管演吸血鬼的、或者演星際戰士的,個個煞有介事 ,認真表演,「外太空九號計劃」裡的討喜角色一出場,大家就口哨掌聲、熱烈歡迎, 等那角色一做蠢事,大家又把紙屑爆米花紛紛丟向銀幕。這是電影聖城才特有的派對型 態,影史上能被這樣玩的怪片也不多,每十年得一部而已。 艾得伍德的電影雖爛,卻另有魅力,尤其我們電影系學生,看他只有錢買幾個紙盤 ,裹上金紙,用釣魚線釣起來,也有臉假裝是飛碟,窮成這樣,竟然還敢繼續拍科幻片 ,還敢讓飛碟中彈著火,結果連釣魚線都燒起來。這種天真的勇氣,實在令電影學生起 敬意。 《男格蘭還是女格蘭》雖然不是艾得伍德最爛的作品,但畢竟符合我面對的狄明哥 難題。也只有我們這種沉迷於電影的癡人,才會想用這麼怪的方法來溝通吧。好像蜜蜂 的古怪舞姿,自成他們心意相同的密碼。 當我把《男格蘭還是女格蘭》交給狄明哥的時候,果然他就笑了出來。他說他一直 想看這部傳說中的片子,但老是忘了找來看。於是當天我們叫了皮薩可樂,在狄明哥家 一同觀賞。 然而,不該在狄明哥家看的,這是一個錯誤。 電影看到一半,狄明哥就起身去打開衣櫃,找出一件羊毛女衫來,跟畫面上比對著 說:「你看,我也有一件,同樣料子的。」 接下來,當然,就開始試女裝了。 我對試穿女裝一點也感覺不出樂趣,狄明哥一件又一件拉下衣架來,熱情地要我套 套看,我只有一再推辭,我的人生的確有很多綺念異想,可是當中並不包括跟一個意大 利毛毛人擠在一排女裝面前,一件一件試穿。 我堅決的推辭,一件都不肯試,最後狄明哥很掃興的倒在滿床的衣裙堆裡,把臉深 深埋進去。這景象看起來當然很古怪,像阿拉丁神燈的巨靈神遭遇飛毯故障,從高空墜 機在埃及艷後的更衣室裡。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租來的《男格蘭還是女格蘭》雖然還在放,但實在名副其實的 爛到令人逐漸進入癡呆狀態……我想到我來的原因,我覺得我應該給予狄明哥支持,我 是來表示善意,回報他把秘密分享給我這麼一個與他不熟的外國同學。 我的教育,我的個性,都讓我相信人有自由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人不該是 衣服的奴隸,應該倒過來,衣服是人的奴隸。 不管是中東的女生想把臉露出來,或是「嗆紅辣椒」樂團全身只在那裡套上一隻毛 襪,只要是人,想穿什麼,想怎麼穿,他都應該有那個自由。 不過,像所有偽善的文明人士一樣,我只是說說而已。如果要我為了表演,那穿成 女裝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如果是為了「樂趣」,叫我穿女裝,我可真做不到。 那……如果是,為了「友誼」呢? 狄明哥一直都保持把臉埋在美麗的女裝堆成的小山裡。 有一股被細軟衣料悶住的。幽幽的聲音,從女裝小山的谷底,冤魂一般的滲出來— —「我以為你會不一樣的……我以為你有自由的靈魂,結果你也一樣,唉——」 「我是很自由的啊。」我心虛囁嚅兩句。 「不,我認為你也看不起這件事,你也覺得男生穿女裝很變態,你只是很有家教、 有禮貌,你在勉強你自己別露出嫌惡的樣子,我不需要這種禮貌。這本來只是一件我自 得其樂的小事情,結果現在被你搞得好煩人,變成好無趣了……」狄明哥繼續嘀嘀咕咕 。 「狄明哥,我不希望你這樣感覺。那你要我怎麼做呢?」我無可奈何的問。 「我說了,你真的做得到嗎?」他問。 「別叫我穿女裝到日落大道上去走就行。」 「真的?」狄明哥忽然翻身坐起來:「那明天我們兩個都穿女裝,去上『電影發行 』那堂課!」 我看著狄明哥,本能的又要說不行,可是,事已至此,我實在不能再擺狄明哥一道 了……我掙扎著,直到我覺得狄明哥下一秒就要翻臉了,一般出於承諾的壓力,再一半 處於會當場被狄明哥巨靈神掌捏斷脖子的恐懼,我在抽搐的微笑中,點了點頭。 還好我一靈未泯,緊急間還記得補上一句:「可是,穿哪件衣服,要由我決定!」 「喔,當然!」狄明哥看我竟然真的會答應,驚訝的拍著床哈哈大笑。床上女裝堆 成的小山,像大布丁般顫動著。 接下來,自然就展開了我這輩子最痛苦的挑衣服過程。簡直就像要死刑犯在走上絞 架前,還要自己選一條喜歡的繩子一樣。 「高興一點嘛,康永,這是一件好玩的事啊。」狄明哥對我說。 「唉——」我歎著氣,希望能找到一件像《法國中尉的女人》裡女主角穿的那種連 帽兜的全黑斗篷。可惜沒有。 「康永,你個子比較小,打扮起來一定很好看的。」狄明哥鼓勵著我:「何況,你 在這裡無親無故,愛怎麼惡搞,都不會有人管你的,多痛快。」 我想想也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總比在校園裸奔好多了吧。 更何況,老天悲憐,在這時被我找到了一件很像西藏人穿的古怪翻襟長皮裙。我把 這件抽出來端詳。 「啊,品味真好,戈蒂耶設計的仿西藏裙!配長筒馬靴最有型了。」 流浪進裙去。(下) 狄明哥同學,以他多毛卻靈巧的手指,為我搭配了一身邊疆風格 的女裝,黑白鱗假蛇皮長筒靴,帕須米那圍巾,西藏式皮袍裙,還有,最要命的,一頂 白金色,到耳根的短假髮。 「呃……可不可以,戴黑的假髮就好?……可能跟我的黑眼珠也比較配?」我說。 「不行,你一身都黑乎乎,太暗淡了,又不是真的從西藏出來的人,搞成那樣幹什 麼。」狄明哥用巨掌捏住我的兩頰:「我真羨慕你的臉生得這麼細皮白肉的,你還不好 好打扮一下,怎麼對得起老天?」 這大概是我從十歲以後,第一次有機會被「大人」捏臉頰。 我實在很難想像狄明哥的歷任女友,都是怎麼面對他愛穿女裝這件事的。 「唔,大部分都反映不佳啦……」狄明哥聳聳肩,把白金色假髮套到我頭上,整理 發腳:「不過說不定我本來就是很爛的情人,愛不愛穿女裝也許根本沒影響。唉,在紐 約談戀愛很累的,紐約人很多都很不耐煩,你要掏心挖肺,他們不一定有那個心情聽呢 。」 他幫我整理好假髮,把我轉個身,對著鏡子。 「但也不是每個女朋友都不歡而散啦,像你現在戴的這頂假髮,就是一個叫費雍娜 的女模特兒特地送給我當紀念的哦。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她交過像我這樣一個男朋友 。你租給我看的那部可怕的《男格蘭還是女格蘭》,那個女朋友不也接受了她男友愛穿 她衣服的嗜好嗎?」 我站在鏡子前面,看著鏡中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認狄明哥真的很會配衣服,我陌生 的摸摸白金色的頭髮,摸摸皮袍裙翻出來的長毛襯裡,我邊摸索,邊驚歎著,原來那些 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扮美好的漂亮女生,都常常站在鏡子前面,享受著這樣的 樂趣啊。 「唉——」我歎了口氣。 「怎麼了?」狄明哥問。 「原來女生背著我們男生,享受這種樂子啊。」我說。 「你現在不是也享受到了嗎?」狄明哥說。 「唉,可是我一想到明天要穿成這樣去學校,我壓力好大喔。」我光用想的,就開 始流汗了,汗珠在假髮裡面像野菇一樣,一粒一粒爆開來。 「狄明哥,明天那堂『電影發行』課的杭特教授很歧視東方人呀,我不應該在他的 課堂作怪,他一定會氣得把我當掉的。」我說。 「別擔心啦,杭特那個死白人豬跟我在紐約就認得,我們好得要命,我會罩你,他 絕對不會找你麻煩的。」狄明哥說。 我抱著衣服、假髮、還有狄明哥額外提供的女用內衣等等,回到我自己的住處。 本來狄明哥還堅持第二天上課前,他要來幫我化妝,一切打點好,再押著我一起到 學校去。 我一聽又嚇出一頭大汗,如果是我獨自行動,反正我個子小,又是個外國人,要在 各色人種雜處的校園裡走個十幾二十分鐘,想來也不至太引人注意,充其量被消遣兩句 ,不會有什麼大狀況。可是,要是跟女裝巨人狄明哥同行,那就頓時成為校園奇觀,遠 遠望去,肯定就像一個可疑的西藏女人,牽上一個可疑的青海大腳女雪人,別人一定以 為是從少數民族馬戲團逃出來的,勢必鬧上校報頭條,要是再被繫上的好事之徒,當場 掏出攝影機來拍上一段,接下來在UCLA的幾年恐怕後患無窮。 我再三堅持狄明哥第二天切勿來替我化妝,切勿來接我去學校,我一切會自己打點 。 「你這麼怕我去接你?……康永,你一定還是想落跑,對不對?」狄明哥臉色又漸 漸變灰……「沒有,我以你們意大利祖先最信的聖母瑪麗婭的腳指骨發誓,我明天一定 會穿上這套衣服,戴上這頂假髮,塞進這雙長靴,準時走進杭特教授的教室。狄明哥, 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千萬不用來接我,我們就直接在教室見。拜拜。」我說完就溜, 可是狄明哥一臉不信。 我看他不信,又轉身,鄭重的加了一句,「狄明哥,在我所來自的國家,這叫做『 義氣』,對朋友承諾事情,我們一定做到。」 狄明哥這才臉色轉晴,放我走了。 回到住處,我免不了在廁所演習一下,室友象牙君與女友卡拉,正在享用他們最愛 的那種煙葉,兩人笑嘻嘻的,發現了我的行頭之後,更加樂不可支,在廁所門口笑倒地 上,抱成一團。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象牙首先就笑嘻嘻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好樣 的!別人把你當朋友,你當然應該把他當朋友,給朋友支持,這是最對的事了,康永, 我覺得你做的是對的!哈哈哈哈……」他這一串狂笑,聽起來可不像什麼讚許,反倒比 較像不祥的烏鴉。 倒是卡拉很真心的抱住我肩膀,跟我說:「明天我會幫你化個很含蓄的妝,讓你又 出色,又不會太誇張,你不要擔心。」 卡拉自己的妝一向畫得很好,我也就放心又感激地點了點頭。 「哇,哈哈哈哈……」象牙從我包包裡拉出了胸罩,立刻又爆出一串狂笑。這下連 卡拉也再無法把持,跟著狂笑拍地板。 UCLA校園裡,大大小小的停車場,超過一百個。這在不開車就寸步難行的洛杉磯, 是很普通的事。可是,你被分配到的停車位,離你上課的地方有多遠,可以決定你這一 學期狼狽到什麼地步。據說理工學院和醫學院的教授們,拚命的想得到諾貝爾獎,主要 是因為只有諾貝爾獎得主,可以任意選擇停車位,把車直接停在系館前面。要不然,還 有一個辦法,就是把自己的腿打斷,取得「行動不便者專用車位」,LA很重視行動不便 人士的權益,相對來說,我們這些能走路的,沒事多走幾步也是應該的。 我開學時所抽中的停車位,位於校園某個神秘角落,從這個停車場走到電影系館, 大概要花費五到三十分鐘,決定於你是像被狗追那樣狂奔,還是像個文明社會的人類那 樣有尊嚴的舉步前行。 當然,從各停車場到各系館之間,也備有免費的校園內巡迴小巴士,不過要等到這 些小巴士適時出現,機率跟等到流星出現差不多。 這是我車停好,躲在車裡,覺得自己像那種專選停車場殺人的變裝殺手,我心跳得 有點快,我湊向照後鏡,看看卡拉幫我上的妝,其實還好,只有眼影我很受不了,我用 力抹抹眼皮,情況反而變糟,眼影暈得更開,不過,假睫毛倒挺有趣的,最嚇人的還是 白金髮亮的假髮,讓我的頭看起來像已經退流行的那種閃光華麗保齡球。 我本來準備了一個挖好洞的牛皮紙袋,套在頭上,就會跟「像人」那部電影的男主 角差不多,可是我想像人出場恐怕會引起更大恐慌,就算被效警當作恐怖分子,當場被 射斃在半路,血濺校園,恐怕也沒有人會覺得我無辜。 我丟開紙袋,決定給自己來點心理建設。我閉上眼,給自己三句口號:「一、早死 早超生,越拖越難熬。 「二、這是為狄明哥做的。人以朋友待我,我以朋友報之,血債血還,總有一天我 會把這一筆討回來。 「三、我的臉並不古怪,起碼絕對不會比麥可·傑克森的古怪。他的臉,會令北京 狗有似曾相識的疑惑,我的臉不會。」 默想完畢,我深呼吸,開車門,跨出去。 走向系館的一路上,其實沒什麼狀況,UCLA校園雖然頗多尤物,但長得遠比我更像 男人的女生也多得是。我低頭快步疾行,除了被高跟的馬靴連拐到兩次腳,痛得半死之 外,平靜無事,抵達系館。 進了系館大門,我鬆了一口氣,推著垃圾桶經過的繫上工友老黑認出我來,捧場的 吹了一聲口哨,哈哈大笑而去。老黑當工友十年了,什麼沒見過,我想我就算用手拎著 自己的頭走過去,他也只會讚一聲:「特效做得不錯。」 接下來在走廊撞上系主任薛佛教授,他根本沒認出我來,搔著白髮走過,還向我問 了聲好:「你好,小女士。」 我趕快閃入上課的教室,今天這堂是開給研究生的課,全都到齊也不過二十人,我 丟臉範圍有限。教室裡已經到了近十個人,都在聊天,我閃進去之後坐定,大家安靜了 一下。 熱心的非洲女生讚那布,先開口了:「呃,你可能走錯教室了,這堂課是杭特教授 的小班哦。」 我沒答話,只是望著讚那布。 「哎呀……是康永啦!」莉莎猛地一聲尖叫,撲上來抱住我:「哇,你在搞什麼? 」 大家先是一驚,在定神一看,真的是我,立刻哄堂大笑,鐵釘皮夾克銳斯笑著連罵 好幾句髒話,葛洛麗亞已經開始研究我的長靴蛇皮是真是假,一貫憂愁的賈維苛坐到我 旁邊來,喃喃自語著:「你真勇敢,我好羨慕你……真勇敢……真勇敢……」他的語氣 聽起來,比較像是把我錯認成等一下要被綁在柱子上燒死的聖女貞德。 只有虔誠的基督教徒貝爾同學,很煩惱的向我走來,他大概只差沒有邊走邊做出驅 魔的手勢,拿聖水灑我。 「你還好嗎?你沒怎麼樣吧?」貝爾把大手按在我的肩上:「康永,你到底怎麼了 ?」貝爾顯然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該吃藥了啦!」銳斯尖聲笑罵:「他終於癢得憋不住啦,看他騷的!」 女權鬥士讚那布可聽不下去了,跟銳斯頂嘴:「你小心你的用字,你最好多學學女 性在場時該用的適當字眼!」 「他又不是女性,他現在是人妖!」銳斯叫著。 「我覺得康永這樣打扮很好看!」葛洛麗亞聲援我,雖然不是很政治正確的聲援角 度,好像如果我「扮相」不佳,就活該挨罵了。 「哈,葛洛麗亞,原來這種男生也能讓你興奮呀!」銳斯惡毒的回答。 公牛君開口了:「隔壁藝術系沒事就光屁股玩屎玩尿的,亂搞也能當學期作業,康 永只不過穿女裝來上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A片助理多貓同學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康永,杭特教授喜歡欺負東方學生的 ,你幹嘛在他的課堂上作怪?你不怕惹火他嗎?」 「狄明哥說他會罩我。」 「這關狄明哥什麼事?」 「是為了狄明哥,我才穿女裝來上課。」我說。 「狄明哥叫你穿這樣,怎麼可能?」公牛和貝爾一起叫出來。他們兩個,是全班跟 狄明哥最熟的。 「因為狄明哥自己也要穿女裝來。」我說。 一聽我說狄明哥也要以女裝出現在教室,全班都哄堂大笑。「狗屁啦!」「又不是 萬聖節」「要重拍『五十尺高女巨人復仇記』嗎?」紛紛笑罵過來。最後一句,最引起 共鳴,「五十尺高女巨人復仇記」是半個世紀前拍的科幻片,一再被丈夫欺負的主婦, 意外被不明射線輻射到,暴漲成五十尺高女巨人,兩腳叉開把高速公路輕蔑的夾在兩膝 之間,女巨人伸手指,把負心的男人一個一個從車裡拎出來亂甩一通。特效爛得要命, 可是女性意識鮮明,博得半世紀前女性主義人士一片歡呼。 最熱愛比劃低級動作的麥鎖門同學,早已學電影裡的女巨人,跨到椅子扶手上,發 出古怪叫聲,大家笑得更厲害,卻聽見一個人開口說話的聲音。 「康永沒有亂說,我看過狄明哥穿女裝……」大家忽然安靜下來,望向說話的人。 說話的,是憂愁的賈維苛。賈維苛平常在班上太像空氣,這時被大家一看,忽然有點結 巴了。 「上、上個月……有一天半,半夜三、三、三、三點,在我家那邊的超級市場,我 ,我有看見狄明哥,穿……穿皮短裙,在挑、挑、挑、挑水果……」 大家聽了面面相覷,正要開始議論,上課鈴已然響起,狄明哥竟然還不見人影,毫 無消息。我覺得被設計了,怒從心頭起,起身就要閃人,好死不死,撞上推門而入的杭 特教授。 杭特教授個子細細長長,比我高一大截,我的鼻樑撞上他的肩頭,痛得我捂著臉彎 下腰來,等我痛完了,直起身子,只見杭特教授正瞇眼睛打量著我,彷彿發現了地面新 冒出來的鮮艷蘑菇一樣。 他伸出手,把我的白金色假髮扶正,我緊張得用手順了順鬢髮,把發腳順到耳後去 ,做完這個動作,我才察覺這很女性化,一下子手都不知要往哪裡擺。 杭特教授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去坐好,他看著我坐下,他說:「聽說你們日本流行 樂界,現在很流行像你這樣男生化妝、戴假髮、穿女人衣服,還有個特別字眼來稱呼, 是叫做……叫做『死絕系』,是吧?」 他的發音不準,我只好糾正他:「是『視覺系』,教授。」 他聳聳肩:「隨便啦。這在好幾年前,滾石樂團的米克傑格、英國的大衛鮑伊都玩 過了,你們過了這麼久,才忽然醒過來要抄襲嗎?會不會太遲鈍了一點?」 「報告教授,日本的視覺系樂團,有日本自己的華麗風傳統,不太算抄襲,這不是 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提出來供您參考。至於我,也並不是日本人。」我說。 「啊,這樣嘛……隨便吧,反正東方人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至於抄不抄襲的事, 呃,閣下你還不是也千里迢迢來坐在美國的大學裡,學這個西方人已經發明了一百年的 電影呢……」 接下來整堂課,杭特教授都動不動就冷嘲熱諷一下,我自知理虧,如坐針氈,下課 前杭特教授還對著我來了一句:「也許下次你會打扮成熊貓來上我的課?」 我氣沖沖的先進廁所,手忙腳亂地把妝洗掉,摘下假髮,總算看起來好一點了,我 急著要找狄明哥算賬,打算拿洗不掉簽字筆在他臉上畫兩個黑圈,讓他扮熊貓。 這時貝爾卻進來找到了我,告訴我:「狄明哥在警察局。」 我跟貝爾一起趕到警局,發現狄明哥臉帶殘妝,露出光頭,古奇牌洋裝的肩帶扯落 一邊,喬治揚森牌銀耳環也只剩一隻,高跟鞋早已除下,挺著一雙大腳丫。 跟這時的狄明哥比起來,我簡直可說是「儀容端莊」了,我們兩人互看到對方,都 忍不住大笑起來,洛城警員在一旁不屑的搖搖頭,在辦手續的虔誠貝爾同學則持續有斗 大汗珠滴落,彷彿正被地獄火舌舔到耳朵。 原來狄明哥開車來校的路上,與別人的車擦撞,雙方下車互索證件與電話號碼之時 ,對方一夥十七、八歲墨西哥小鬼,當然忍不住對狄明哥百般惡毒嘲笑,惹翻了狄明哥 ,摘了高跟鞋就雙拳齊出,變成下山的母大蟲。對方雖有四人,都只是少年小鬼,雖有 球棒在手,還是抵擋不住巨人狄明哥如狂風驟雨般的拳勢,雙方廝殺得驚人,早驚動了 洛城警網前來處理,帶回警局,以免阻礙交通。 我聽狄明哥說到這裡,腦中不禁浮現《水滸傳》裡瘋魔大和尚魯智深扮新娘子痛打 惡霸的章節。我拍拍狄明哥的肩,問他:「大哥,光天化日,公然以女裝出現,大鬧街 頭,可痛快乎?」 狄明哥笑答:「當然痛快!只可惜了這件古奇洋裝!」 後來班上同學週末聚會時,狄明哥就常常穿女裝出現了,這對他來說,似乎有一種 被親密擁抱的愉快感受。 至於我,則開始慎重構思一部所有帥哥都穿旗袍的文藝愛情片…… 死蛇浪中活。 在上次流浪途中遇到的人,如果在這一次流浪時又遇到了,彼此會認得嗎? 就算認得了,會願意相認嗎? 會願意以上次流浪時,那種相遇的方法,再相遇一次嗎? 拍電影,很多部分是勞力,不是腦力。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德國大導演荷索,曾經用力把一艘油輪拉到一座山的山頂上,拍成了「費茲卡拉多 」。日本大導演黑澤明拍「亂」的時候,戲裡所有古代大將軍的內衣褲,都要比照博物 館裡真的古物,一件一件手工縫好,給演員穿。電影界的神經病絕對很多,不過反正大 家都很神經,不必互相拆穿。 我進UCLA電影所以後,才算開始了我的勞力生活。燈光課的第一天,老師叫大家把 自己準備的工作手套拿出來,當我把我那雙棉織手套拿出來的時候,燈光老師歎了口氣 :「這雙手套很不錯,如果戴這雙手套來搬大燈,你只會被燙傷個十幾次而已。」 「那……十幾次以後呢?」 「十幾次以後,你的手應該已燙成死皮,會自動隔熱了。」 燈光老師說完,從腰後扯出一雙翻牛皮手套,建議我們採用,他順便提醒我們調整 燈光角度的時候,千萬小心別把臉貼到燈上去,除非我們想直接變成「歌劇院裡的那個 魅影」。 搬大燈確實很吃力,調整大燈方向也很驚險,像快被烙鐵逼供那樣,熱氣逼人。好 萊塢當然早已發展出不燙的冷光燈、輕盈的燈,只是這些先進的設備,當然不會出現在 我們這種窮教學單位。UCLA雖然有點經費,但還是買不起新的器材,我們常常很感激的 收下好萊塢淘汰不用的各型原始巨大怪物設備,有的升降型攝影座古老得像中世紀攻打 城堡用的雲梯車一樣,拍完那個鏡頭,攝影師如果能安全降落地面,已算一樁成就。 除了搬運、做道具、做服裝,算勞力的事情外,剪接其實也是很費力的手工活。 剪接的第一步驟,是選片段,選片段有多累,要看你拍的時候有多瘋狂。拍「發條 橘子」的美國大導演庫柏立克,據說同一個表情,可以叫演員演五、六十次,演到演員 臉部肌肉抽筋為止。 要從「五十次哭」當中,選一個「最適合的哭」出來,這是剪接的第一步。 「侏羅紀公園」的原著作者克萊頓,自己也導電影,他說他有次在倫敦,逛進一棟 「靈媒之家」,就在裡面隨便找了個從未見過的靈媒試著看看好玩。結果靈媒歐巴桑閉 上眼睛看了半天,說話了——「你的職業好奇怪,哇……我從沒看過有人在這種地方工 作的……你到底是做什麼的?養蛇的嗎?」歐巴桑閉著眼、皺著眉問。 「我養蛇?你看到了什麼景象?」克萊頓問。 「我看到你坐在一個大房間,房裡放滿了大簍子,每個簍子上都吊掛著一條一條黑 蛇,掛得到處都是…………」歐巴桑靈媒描述著:「真怪,這些黑蛇的蛇皮亮晶晶的, 好像會反光,可是每條蛇都動也不動一下…………是都死掉了嗎?………怪呀,這是做 蛇藥的地方嗎?」 克萊頓聽到這裡,悚然聽懂了靈媒在講什麼,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 靈媒閉眼後看見的「死蛇房」,正是展開剪接前剪片室裡的景象。一部電影有多少 場戲,就有多少個簍子,每個簍子上有一排鉤,按著鏡頭的順序,每個鉤子就掛著那個 鏡頭拍好的影片。 影片一段一段,遠遠看去,就像發亮反光的黑蛇。 歐巴桑靈媒就算用猜的,也絕對謅不出剪片房這個詭異的「死蛇地獄」景象,除非 她不但認得出克萊頓是個電影導演,而且她也是電影系畢業的。怪不得克萊頓要嚇出一 身冷汗。 本班的暴力派導演銳斯同學,只要拍到暴力畫面,總是情不自禁,叫演員一演再演 ,要不是財力有限,底片不夠,我看他是很樂意每個殺人鏡頭都拍他個三百遍的。無非 是舉起牛排刀再戳下去嘛,我們旁邊看著,都覺得差不多了,知道殺了人就可以了,他 在拍片現場,卻紅著眼大喘氣的叫著:「很好,可是,讓我們再拍一次,這次,我們把 刀偏向左邊十五度左右,讓刀的邊緣閃出一道光……」 銳斯這樣歇斯底里的拍,進了剪片房以後,當然挑片段就會挑得很累。有一次我陪 他挑一個女主角被刺殺時,臉部痛苦表情的特寫,這個鏡頭,銳斯叫可憐的女主角演了 三十次,拍到後來,女主角根本不必演,看起來就已經是一臉要死的表情。銳斯進了剪 片房,卻看得津津有味,「咦,這一次兩排牙齒間的口水沒有牽絲……」「咦,怎麼這 一次口紅被口水洗掉一小塊?……」 可是,即使熱愛暴力如銳斯,翻來覆去的挑到後來,也瀕臨精神錯亂,喃喃自語, 兩眼發紅。 好不容易,他總算把三十段影片來來回回算看夠了,小心翼翼的挑了他自認為最最 最滿意的一次出來。他很珍貴的把這段影片,掛在他專屬影片大簍的鉤子上,另外淘汰 的二十九次呢,就垂掛在簍子邊緣上,如一條一條蛇屍。 接下來,銳斯跟我出去吃飯了。等我們吃完飯再回到剪片房,發現房間竟然被鎖住 了,我們敲敲門,過了半分鐘,門才打開,只見公牛同學神色有點不自然的跟我們點個 頭,走了出來。銳斯往剪片房裡走,,卻又撞上另一個人,是長髮散亂的葛洛麗亞。葛 洛麗亞一邊整理頭髮,一邊對我眨眨眼,露出頑皮的笑容,也跑出去了。接下來,只聽 見銳斯一連串髒話爆炸開來,我跟進去一看,只見銳斯的大簍子被撞翻倒地,片子一段 一段的,散落一地都是,銳斯千辛萬苦才挑出來的那一段,當然也混在裡面,如同一滴 水回到大海之中,看來銳斯不免又必須重新欣賞他那位可憐的女主角慘死三十次的表情 了,而我絕對不相信,他會挑到原來他挑中的那一次。 至於,公牛君和葛洛麗亞,在剪片房裡做了什麼,會把這麼大個影片大簍子給撞了 個碗底朝天呢?我回想起開學時,葛洛麗亞跟我說過她以前跟公牛君「認得」,這學期 他會找機會跟他「相認」,讓他想起她是誰來……照情況看起來,公牛君應該是恢復記 憶了吧。 流浪遇老毒。 毒,是相對的。 你不需要最毒,你只需要比你在流浪時意外遭逢的毒物,再毒一點點就可以了。 決定選修「恐怖電影分析」課時,事先並不知道同學也會挺恐怖的。 我們這組人主要是學拍片,算是所裡的「武班」,跟專門念電影理論的「文班」井 水不犯河水,可是所裡還是規定我們要點綴式的選幾門分析研究的課,我心中有黑暗小 世界,常常鬧鬼,理所當然選了「恐怖電影分析」。 教課的愛紋教授非常白,白到呈半透明狀,講話輕聲細語,像怕吵醒鬼。愛紋教授 把這學期要看的片單發下來了,從德國的黑白默片「吸血鬼」開始,到丹麥默片的「吸 血鬼」,到好萊塢最早的「吸血鬼」,到好萊塢最早的「木乃伊」、「狼人」、「金剛 」、「科學怪人」,再到「豹人」、「活死人之夜」、「德州電鋸大血案」、「突變第 三型」、「大法師」、「異形」,一大串片單拿在手上,好像會滴血、流粘液、外帶冒 青煙。 上課時,一條長桌子,教授端坐上首,學生分為文武陣營,左側,坐的都是像我這 種學電影製作的學生,右側,坐的都是修電影理論與電影史的,博士班的學生。 我們這些學實際拍片的,是沒有博士學位可念的,美國的研究所大多為「勞動型」 或「實做型」比較強的學門,設一種叫「專業碩士」的學位,比方說學舞蹈的、建築的 、雕刻的、攝影的,都是拿這種「專業碩士」的學位,就算你想念博士,研究所也不提 供博士學位給你念。博士學位,是給那些修建築理論的、藝術理論的人念的。建築學博 士多半一輩子也不蓋房子,藝術史博士多半不雕刻不畫畫。 我們這些拍電影的學生,大概都不很喜歡跟這些修電影理論的博士生聊天,尤其不 喜歡跟他們聊電影,原因很簡單,我們流血流汗拍的一場追車,在他們眼中只是無意義 的垃圾,而他們讚賞得要死的某些「風格」,常常根本是我們光圈調錯或者底片漏光才 出現的「錯誤」。所以,我們常常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相對的,他們一定也很容易就 覺得我們智障。 博士班有時會出現白髮蒼蒼的學生,這很自然,人年紀大了,想在知識上更近一層 ,就鑽回學校來修博士,也是很愜意的過日子的方法。可是我們「恐怖電影」課上,出 現的這對老夫婦博士生,是在老到超過大家預期的程度。他們二位老到幾乎已經沒有辦 法坐直身子,直視老師。老夫妻中的妻子叫香坦,她的頭部始終都輕微顫抖,配上一頭 戟張的白髮,看著很像隨時會隨風而逝的蒲公英。老夫妻中的丈夫叫道格,戴一付會把 眼球極度放大的厚片深度近視眼鏡,像一尾深海怪魚。 這兩位老到這樣了,竟然還來修「恐怖電影」,堪稱是壯舉。很多人誤以為老人家 活久了,一步一步逼近生命盡頭,一定比年輕人從容,累積了足夠智慧,能直視死亡。 據我觀察,真相並非如此,像我已升天的伯父,九十歲開始,不願一人待在屋中,只要 他發現落單了,即使傭人只是出去十分鐘買個東西,伯父也必然立刻奪門而出,寧願呆 立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也不願一個人待在屋裡。我猜他是怕沒人在場,他會悄無聲息 被「帶走」吧。 我第一次在長桌的對岸看見這對老博士生時,還挺佩服的,覺得要是自己到這麼老 ,大概沒法這麼好學了。可是,在課堂上幾度交手下來,我們「武班」發現「文班」這 二老滿腔怨毒,很像武俠小說裡隱居老怪、天殘地缺之流的人物,不可理喻,出口就要 傷人。 「恐怖電影」課,要討論「金剛」。老香坦發出嘶啞的聲音,開口了:「金剛,這 隻大猩猩,就是紐約的黑人。」 「何以見得?」兩、三位黑人同學反問。 「用看的,小鬼們,用看的!」老香坦很不耐煩:「你光看金剛那張猩猩臉,不活 脫就是照黑人的五官做的?」 香坦的話也許有她的道理,也符合電影分析課探討精神,但她的措辭實在應該小心 一點。 「你是說黑人長得像猩猩嗎?你這個老潑婦!」非洲來的讚那布同學立刻發飆。 「你看看電影最後,金剛這隻大猩猩,綁架一個白種人美女,爬到象徵文明社會的 紐約帝國大廈上去,跟美國空軍作對,這就是白種人對入侵紐約的黑人的恐懼啊!」道 格老雖老,喊叫起來還挺有勁的。 老道格說的,其實很能反映在種族歧視依然嚴重的三十年代,主流白種人的心態, 可是天地二老的態度,卻比較像是藉著恐怖片裡的黑暗元素,來鑄造自己的毒飛鏢,在 課堂上對年輕同學隨手發射。恐怖片,本來就是被全社會的怨念激發出來的產物,當然 可以提供二老源源不絕的黑色能源。 老香坦和老道格這對夫婦,也就開礦般的不斷從恐怖片中挖掘出毒液,在課堂上四 處潑灑——「單親媽媽根本沒資格照顧小孩!『鬼娃恰奇』就是在講這個道理,嗤,沒 時間陪小孩,就把小孩丟給洋娃娃做伴,小孩怎麼可能不出問題?」 二老招惹完黑人同學,又招惹了班上幾位單親媽媽,接下來呢? 「男人逃避婚姻,就會製造問題,像『科學怪人』那樣,好好的婚不結,兩個男人 躲在古堡裡『製造生命』,不就造出了一隻誰都對付不了的大怪物出來,鬧得雞犬不寧 ,男人搞同性戀,就是製造麻煩!當然會被全村的人拿著火把追殺!」二老說。 這又炮打同志了,不要說是班上幾位向來公開自己是同性戀的同學,連其他異性戀 同學都聽不下去,跟二老爭辯起來。搞到愛紋教授只好常常要出面勸架,並且訓誡二老 :「電影研究的目標,並不是要研究誰對誰錯,如果一心只想責備和自己不同的人,那 直接去教堂就夠了,不必硬要在研究所裡找知音,研究所不是干涉別人生活方式的地方 。」 不過二老顯然也不很在意愛紋教授的話,二老加起來活了近兩個世紀,不甩一個四 十歲的教授,天經地義。我們聽說這兩位已經在研究所晃蕩八年了,看來他們根本不在 意何時拿到博士學位。況且,據說他們交的報告水準很高,旁徵博引,壓倒不少年輕教 授,所以教授們也拿不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學校呢,樂得年復一年的收他們學費,反正 電影理論博士班的名額也不是多搶手。 有一次,教授放完經典恐怖片「異形」以後,要全班同學在紙上畫出異形這只外太 空怪物的「頭形」,大家正在畫時,老香坦就已嘟著嘴拋下畫筆。 「太低極了,我不畫。」她說。香坦把筆一丟,順手也把老道格的筆抽掉,不讓他 畫。 愛紋教授笑咪咪的要大家把畫好的「異形頭像」一起張貼到教室牆上,貼好後放眼 一看,全班「嘩」的起哄。 怪物異形的頭部,根本就是依照男人的器官在某個狀態下的樣子設計的,非常明顯 ,只是電影拍得夠緊張、觀眾被嚇都來不及,誰有空去注意異形的頭長什麼樣子。直到 這時教授要我們畫出來,大家才赫然發現這隻怪物渾身都是「性」味,尤其頭部真是勇 猛到不行。 無怪乎老香坦一下就識破機關,不肯畫完,香坦和道格抗議了——「這是很沒品位 的東西,不值得討論,太粗魯了。」他兩人拒看一牆壁大大小小的器官,轉臉瞪著我們 。 「放鬆點嘛,性,本來就是很多人怕的怪物呀,異形最後是被女英雄打敗的,表示 女生終於不再被性這件事迫害了,我們女生該讚賞這部電影呀。」葛洛麗亞同學鼓勵香 坦。 「連恐怖片也墮落了!」香坦抱怨:「以前恐怖片的性,最多就是吸血鬼優雅的吻 住女人的頸子,哪裡會這麼低級,把男人的器官設計成一隻怪物。」 我看著這兩位博士班的老學生,覺得他們似乎是在跟什麼東西鬧彆扭、搞對抗,即 使明知自己討人厭也無所謂。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生經歷,造成了這二老的古怪脾氣? 某天「恐怖片分析」下課以後,本班最憂鬱的提姆·賈維苛同學,飄到我旁邊來。 賈維苛非常聰明,大學時念的是哈佛的經濟學系。可是他不快樂,超級不快樂。班 上的人都不太理他,好像怕被他的沮喪感染到的樣子。 賈維苛告訴我他的爸媽都是有名的心理醫師——「你能夠想像這種同年有多麼痛苦 嗎?」賈維苛慘淡的回憶著:「在一對心理學權威的專業輔導下長大,爸爸像探照燈、 媽媽像顯微鏡——」 我噗嗤笑出來。賈維苛無奈的扯起嘴角,陪我苦笑一下,說:「這實在不是件好笑 的事。我從小就被他們看透透,我根本沒機會探索我心裡藏了什麼,他們全迫不及待的 替我挖出來了……」 賈維苛講到這裡,忽然轉臉看我,眼睛發亮的說:「我討厭香坦和道格,我討厭這 一對尖酸刻薄的老傢伙!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呀!」 我嚇一跳,不知賈維苛是怎麼從他爸媽身上,忽然跳接到天殘地缺身上的?賈維苛 抓住我手臂——「大家都以為這對老傢伙刀槍不入,我才不信。他們兩個脾氣這麼怪, 一定是受過什麼打擊,只要找出他們的罩門,兩個老傢伙一斗就垮!」 我想到賈維苛同學家學淵源,要洞悉人性的弱點,肯定有獨到的家傳功夫,所以連 連點頭。 「康永,你看著好了,下禮拜輪我上台報告,我一定有辦法刺到他們的痛處,讓他 們這對膨脹到不行的老氣球被我一刺就『砰』的破掉、癟掉,哈!看他們還能不能繼續 囂張下去!」 我還是連連點頭,目送賈維苛抖擻精神而去。這實在是開學以來未有的異象,老是 垂頭喪氣的賈維苛變得這麼有活力,連說話都不結巴了。 這一個禮拜,輪到賈維苛報告了,他的題目是:「恐怖片中厭憎父母的怪物」。 他報告中,引用了好幾部以「恐怖兒童」為主角的經典,像「受詛咒的村子」、講 核變怪嬰的「他是活的」、用飛行餐刀一把一把活生生把老媽釘死的「魔女嘉莉」,還 有沒事亂噴綠大便、還把老媽頭不堪的按向自己下身的「大法師」。 當賈維苛開始播放「天魔」的片段時,我就察覺老香坦與老道格有點坐立不安了。 「天魔」裡面,葛雷哥萊畢克演的堂堂美國大使,竟然死命抓住自己的稚兒,要把 兒子殺了,為被兒子害死的太太報仇。這情節當然很駭人,但同學都看得眉飛色舞,會 來修這門課的人,想也知道都不會太正常。但怪的是平常張牙舞爪慣了的二老,卻漸漸 垂下眼睛,不看這些畫面了。 我有點困惑的看看臺上的賈維苛同學,他對我眨眨眼,然後擺出悲慘的臉色,繼續 報告:「父母跟小孩的關係,不一定愛恨交織,有時候甚至只是純粹的仇恨而已!」他 意味深長的看了香坦和道格一眼,接著說:「父母因為一時的歡娛,或者更糟一點,因 為一時的疏忽,就製造出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如果心懷怨懟、拚命報復,也是可以理解 的。」 說到這裡,我都覺得老香坦的呼吸聲變粗重了,我轉眼稍瞄一下,發現她正惡狠狠 的瞪著老道格,而老道格賭氣似的低著頭,撕扯著自己手指頭上脫落的壞皮。 「接下來,屠殺親生父母的經典,史蒂芬·金小說改編的能使死去寵物都復活的『 寵物墳場』!」 賈維苛選播的片段,正是「寵物墳場」中,被車撞死的可愛男童,硬是被雙親從死 亡世界逼回到陽世,卻變成了不死不活的邪惡存在,五歲小孩血淋淋的把自己老媽扯得 血肉模糊、掛在半空。 片子播到這裡,全班正惡成一團,老道格忽然推椅而起,粗魯的把書本筆記亂收一 氣,頭也不回的走出教室。 只是他年紀大了,動作很不利落,顫巍巍剛走兩步,就被老香坦氣呼呼的拉住—— 「你又想逃走了,對不對!」香坦大聲罵:「你把我們的兒子逼瘋了,讓我一個人對付 他!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們推到地獄裡,地獄裡!你知不知道!」 「是你要那個兒子!我早就不要了!」道格拚命要甩脫香坦的手,力氣又不夠,兩 個老人拉拉扯扯,大家都錯愕的看著。 而賈維苛卻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把播放影片的音量又調大聲一點,大家免不 了又轉頭去看畫面——畫面上已經演到「寵物墳場」的結尾,可愛但僵硬的金髮小男童 ,拿著鋒利的刀子,跟自己的爸爸搏鬥著,把爸爸拚命要把手上的針頭插進自己愛子的 脖子,稚兒則拚命要用刀去割爸爸的脖子! 老香坦看著這個畫面,呆住一秒,然後就掩面大哭,再也不管道格,自己跌跌撞撞 跑出教室。 老道格也追出去,桌椅撞得乒乓亂響。 全班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這時只聽賈維苛同學清一清喉嚨——「呃,我的報告 ,就結束在這位可愛的小殭屍,被親生爸爸再殺死一次的畫面吧……」 只見畫面上,幼小男童終於掙扎不過成年大人的爸爸,被爸爸插了針管、注射了針 劑,小男孩沒有立刻倒下,他像個壞掉的洋娃娃一樣,歪歪斜斜的在家裡又走了幾步, 嘴裡嘟嚷著童語:「好不公平喔……不公平……不公平……」然後才終於倒在地上。 賈維苛同學揚一揚眉毛,做了結論:「這個父親給了兒子第二次生命,也第二次奪 走了兒子的生命,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自己的。死,不恐怖……活著,活在地 獄裡,才恐怖。」 賈維苛說完,走下台,全班沉默,看著老香坦和老道格留下的兩個空位。 他們兩個後來沒有再出現在我們班了。 而賈維苛同學跟我說,他會把他這篇報告列印好、裝訂好,寄給他的父母,請他們 指正。 17、浪人之心願。 流浪者各有終點,抵達終點前,各有心願,流浪者不能認同其他流浪者的終點,覺 得是不值得去的地方,流浪者也不能理解其他流浪者的心願,覺得是沒意思的心願,這 恐怕就是流浪者,會喜歡各自流浪的原因吧。 放四天假的長週末,有錢的莉莎邀幾個同學去華盛頓住她家的豪宅,被邀請的人裡 面,有一位娜塔夏,來自俄羅斯,到UCLA念國際法。娜塔夏很壯碩,常把莉莎襯得很嬌 小,莉莎跟她很不錯。 我們飛到華盛頓以後,幾個人各自計劃要去不同的博物館,麥鎖門要去航太博物館 看登月小艇,狄明哥要去歷史博物館看愛斯基摩人的海豹骨獨木舟,我要去國家畫廊看 波提且利和范艾克的畫。娜塔夏說話了——「我不要去看博物館,我也不要看畫。」她 說。 「那你要看什麼?」 「我要去看超級市場。」她說。 我們都放下手邊資料,看著娜塔夏。 「看超級市場?超級市場有什麼好看的?」我們問。 「博物館有什麼好看的?畫有什麼好看的?」娜塔夏反問我們:「聖彼得堡有凱薩 琳女王的冬宮博物館,東西多到就算每樣只看一分鐘,你也要花五年才看得完,東宮收 的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寶貝,我們俄羅斯有誰要看?」 「你們俄國人為什麼不看?」 「又不能買,有什麼好看?」娜塔夏問。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娜塔夏說得對,博物館裡的東西都不能買,登月小艇、波提且 利的畫,都不能買,想買也買不到。不能買的東西,說真的,有什麼好看的呢? 麥鎖門、狄明哥、莉莎,還有我,忽然都不想去看博物館了。 「好啊,娜塔夏,我帶你去看華盛頓最大的超級市場。」莉莎一馬當先,開出一輛 停在她家豪宅院子裡的豪華麵包車,載大家前往超級市場。 我們三個男生也都乖乖上了車,雖然很難相信我們搶時間一樣從洛杉磯飛到華盛頓 ,結果第一站竟然是去超級市場。 娜塔夏一進了超級市場,眼睛放出強烈的光芒,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壯碩的身體變 得輕盈,迅速在一排一排貨架間移動著。只要被她發現了什麼她鍾意的商品,她就會低 聲驚呼,把商品拿起來捧在手心,如獲至寶,有時還在臉頰胸口摩挲一番,才依依不捨 的放回架上去。 我們幾個本來對超級市場並沒有太強烈的憧憬,可是親眼看到娜塔夏的投入,被她 的熱情感染,也就各自搜尋起貨架間的寶藏。麥鎖門在男生內褲的架上,找到一款褲襠 縫了塑料香蕉殼的內褲,狄明哥在化妝品貨架上找到眨動時可以製造出五彩肥皂泡泡的 假睫毛,在超級市場能找到這麼戲劇化的東西,堪稱不易。 至於娜塔夏覺得了不起的東西,反而都很一般,她對墨魚汁製成的黑意大利麵條很 讚賞,一直說黑得很漂亮。又對一種兩個壺嘴的洗滌劑愛不釋手,另外,她對一種能把 荷包蛋框成心形的鐵框子也很有好感。 逛超級市場逛了一個多鐘頭,我們都累得打算投降了,娜塔夏卻在這時,悄悄欺近 我的身後——「康永,幫我偷點東西。」她小聲說。 「什麼?偷東西?我才不要偷東西,為什麼要用偷的?」我說。 「這是華盛頓呀,美國的首府,我們必須對美國做一點報復!」她說。 「什麼『我們』?誰是『我們』?」我說。 「康永,就是你跟我呀,『我們』呀,都來自被美國欺壓的國家呀。」她說。 「娜塔夏,你在開玩笑吧,我不想坐牢。」 「不會坐牢的,相信我,我在美國已經偷過二十幾家超級市場了,他們都跟白癡一 樣,沒有人會逮到你的,你看——」娜塔夏快速掀一掀外套,露了露「戰果」,我瞄到 有魚子醬罐頭,一小罐要好幾十塊美金那種。 「要偷你偷,我不幹。」我轉身,往結賬櫃檯走。 娜塔夏一把拉住我:「喂,那好歹你掩護我一下,陪我一起結賬。」 娜塔夏很果斷,不等我有反應,就插在我前面,開始結帳。我呆呆跟在她後面,看 她鎮定的為她的黑意大利面、洗滌劑和荷包蛋鐵框付錢。沒有人知道她外套裡藏了好幾 罐昂貴的魚子醬。 眼看她就要成功了,帳已經結完,她可以走了。忽然她臉色微微一變,我也同時忽 然覺得有東西掉在我腳邊,我垂下眼睛一瞄,發現竟是一隻烤雞掉在地上,我猜應該是 從娜塔夏裙子裡面掉出來的,可是她如何能夾住這只烤雞走了這麼一大段路?實在不可 思議,但我這時哪有心思研究,只顧著強作鎮定,不動聲色的結賬,腳上則偷偷用勁一 踢,把烤雞踢回到娜塔夏的腳下。娜塔夏不愧經驗豐富,彎身放下紙袋,假裝繫了繫鞋 帶,等她站直身子,烤雞已經從地面消失不見。 三位美國同學一點都不知道,我背著美國,偷幫俄羅斯「運了一次球」。 18、流向青春海。 會在乎青春的人,就勢必已經不在青春裡面了。 會查覺自己在流浪的人,就勢必將要結束流浪了。 學年快結束前一個月,班上每個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寫信紙裝在信封郵 寄到繫上,是一位老太太寄來的。 老太太信上說她的上一代從中國的山東來到洛杉磯,老太太是中國血統的美國公民 ,本姓劉。老太太自稱她心中充滿演戲的狂熱,可是矛盾的是她又說,她一部戲也沒有 演過。 這種自說自話二百五的信,我們可收得多了,大部分同學都當是無聊的信,立刻扔 了。我本來也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裡附的老太太的照片,我忍不住多看兩眼。 照片裡就是位中國人臉孔的老太太,穿著平常的衣服,坐在日常的背景裡,完全不 像是演員應徵用的照片,太家居了,一點戲劇感也沒有。 這張照片倒讓我覺得有點親切。我把信看到完。老太太的信上說,她想演戲,想了 一輩子,可是從來沒有機會。 她嫁給一個大男人作風的中國人,生了五個孩子,她把孩子們養大以後,丈夫又中 風了,她就繼續用她的人生照顧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終於喘了一口氣,卻同時發現自 己的生命也快到盡頭,她被醫生告知得了癌症。她的五個小孩當中,有兩個願意照顧她 。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媽媽的最後願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錢,拍一部她一個人主演 的電影。 孩子們顯然都沒有把老太太的願望當真,這一聽就是個荒唐的願望,不實際,沒意 義,不知所謂,白浪費錢。 可是老太太不放棄,她大概是在免費的LA週報上,看到了我們電影系所集體刊登的 徵求演員廣告,就給我們全班一人來一封信。 我們班其實頗有幾位同學為了拍片的經費發愁。老太太既然說了要自己出錢拍電影 ,為什麼還是沒能吸引這幾個人的注意? 我再往下看信,馬上明白原因,老太太所謂的要自己出錢拍片,拿得出的錢實在不 多,信上提了個數字,不到四千美金。這在電影系學生來說,不是什麼有吸引力的交易 。 我本來覺得既是這麼一位老太太的人生最後願望,完全棄之不顧,未免太殘忍。可 是學年將盡,功課忙得焦頭爛額,擱著一下也就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們班有一組戲在UCLA的醫院裡拍,我當麥克風操作員。我們正在走 廊上打燈,誰也沒注意現場出現了一位坐輪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燈柱後面, 看我們一遍又一遍的排練鏡頭位置。燈光師一直吹毛求疵的修燈光,搞得我們自己都有 點失去耐心了,這個老太太卻還是看得很入神。 我漸漸注意到這位老太太,覺得有點面熟,想了半天,想起來正是寄信給我們全班 的那位華裔老太太。 我放下麥克風,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紹,想不到她雖在美國生長,倒說一口很清楚 的中國話。 「哎,我也知道寄信給你們,大概也不可能有回音的。」她說:「你們拍片都是認 真拍的,哪裡有可能用我這樣一個從沒演過戲的老太太當主角。」 我聽了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問候她身體狀況。 「唉……」她又歎了口氣:「醫生說我下個月可能喉嚨就出不了聲音,我這一生說 的話,就算說完啦。」 我本想安慰她兩句,打燈的同學卻打好了,導演下令開始拍,全場忙起來,我也趕 快過去操作麥克風,等我再想到劉老太,她連輪椅帶人已經不知被誰推走了。 我想到她說,她大概只剩一個月還能說得出話。我盤算了一下,她就住在南校園的 醫院,我們進在北校園,所謂讓她主演一部短片,無非就是我們這些學生出動攝影班, 去拍一拍、錄錄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攤一下,又不用我們出錢,也並沒有要求拍多 像樣的東西,更不必給教授批分數,不過就是幫這個老太太了一個她抱了一輩子的心願 ,這麼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說不過去吧? 我拉了莉莎跟麥鎖門,一起去UCLA醫院找這位劉老太,聊聊天。莉莎心比較軟,也 許會被老太太打動。至於麥鎖門則堅持劉老太一定家財萬貫,絕對有可能掏出更多錢來 ,讓大家多少賺一點。 我們找到劉老太的病房,她正望著一些發黃的舊照片出神,看見我們,她很興奮, 拉我們坐在病床邊聊天,我們問劉老太最喜歡哪些女明星,她講了幾個名字,全是古老 的史跡級人物了。我們雖是電影所的學生,看盡天下怪片,可是對這些老掉牙的浪漫愛 情片實在不熟,只有莉莎在失戀時,會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時段,對著電視上這些天長地 久的生離死別盡情掉淚。 莉莎跟劉老太聊開了,兩個人興高采烈的講古,又是苦後透納的哪一場接吻最叫人 心碎,又是冰後嘉寶在哪部片裡第一次笑了,我跟麥鎖門晾在一旁,插不上話。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檔,我問劉老太:「我們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 拍好以後,可能沒有機會放給很多人看,這樣也可以嗎?」 劉老太怔了一下,才說:「我完全沒想過要放給別人看……」 「那你幹嘛拍?用想像的就好啦。」麥鎖門說。 劉老太又怔住,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麥鎖門一眼。 「對呀,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好傻啊。」劉老太的女兒,一位畫了大眼影的歐巴 桑,這時候進了病房,聽見了,趕快附和一句。 這回,換我瞪歐巴桑一眼。不,說「瞪」太嚴重了,我是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 。長時間在病床邊服侍的家人,當然很辛苦,但有時也很霸道、很粗魯。 我在等著聽劉老太真正的心意。說實話,拍了片子,卻沒打算放,那真的不如別拍 算了,大家省事。 「我少女的時候,看到電影裡談戀愛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進電影去,也談一場那 樣的戀愛,結果,人生……跟電影真不一樣,大概人生太長了,要顧的東西太多了,不 像電影那麼短,什麼都可以不顧…」劉老太喘一口氣,繼續說:「現在,我……我快死 了,我從來就沒當過主角,我一輩子都這麼……不重要。我想要試試看,當主角的滋味 ……」 「哎呀!傻了,傻了,說什麼傻話。」劉老太的女兒跺跺腳,走開了。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嗎?」我問。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我才不要再演一次 我的人生。」劉老太說。 「那麼,要拍什麼好呢?」我們三個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劉老太,劉老 太都奇異的微笑著,彷彿已經開始感受做主角那種被注視的快樂。 莉莎果然被劉老太的心情打動了,又去拜訪劉老太幾次,聊出了劉老太最喜歡、最 嚮往、最愛回味的幾場戲,反正無非就是「魂斷藍橋」、「金玉盟」、「秋霜花落淚」 這些噴淚老片子。 我拉了葛洛麗亞、貝爾、讚那布、賈維苛幾個同學,分頭從這些老電影當中,選出 五場比較容易複製的愛情戲,我們一人負責拍一場,每場戲都有女主角的特寫,確保劉 老太會有當主角的感覺,而劉老太的演技,就由莉莎指導,她對濫情戲最熱中,反正這 每場都大概只有五分鐘長度,我們決定分工湊起來拍個集錦片,讓劉老太一次演個過癮 。 我們定下繫上的攝影棚,找了狄明哥指導美術系的學生大略重現了這五場戲的佈景 ,狄明哥又找他的造型師朋友們張羅衣服假髮,幫劉老太弄了五個造型,一切採取「局 部神似」原則,按五大美國女明星的特色,或者點顆痣,或者吹個劉海。只是劉老太實 在長得平凡,也實在太老了,造型怎麼弄,都像開玩笑。還好是劉老太出錢,大家領了 酬勞,就當是工作賺打工的錢,也多點經驗。 找搭配的男演員,倒遇到點困難。莉莎認為既然是華裔劉老太的幻想大集錦,就該 找位東方老先生來搭配,但劉老太大大反對——「當然要找西洋帥哥。當然要找像克拉 克蓋博、加利古柏這樣的帥哥來一起演!」她到目前為止,顯然對這個環節最堅持。 我面談了十幾位中年帥哥,把他們的照片給劉老太挑選,劉老太選中一位長得很像 老去的蒙哥馬利克利夫的,這位演員雖然覺得整個拍攝似乎挺古怪的,但既有酬勞,又 是一群UCLA的學生在做,也就全力配合。他把頭髮梳得油亮,依照劉老太喜歡的那幾位 古董男明星的調調,有時貼上小鬍子,有時斜斜叼根煙,劉老太看在眼裡,歡喜得好像 年輕了四、五十歲。 多貓同學,看我們在忙這個奇特的拍片計劃,有一天忽然把他們拍A片時,側拍現 場狀況的輕便電子攝影設備,帶到了拍片現場來,開始全程做場邊側面紀錄。 「這架攝影機可從來沒拍過三十五歲以上而且穿著衣服的女士哦。」他對我擠擠眼 。 每場「複製戲」都很短,真的開動起來,一下就拍好了,劉老太既不上鏡頭、也實 在沒有演技可言,跟帥哥男演員演這些蕩氣迴腸的愛情場面,拍起來當然很突兀。可是 整件事自有一股認真的氣氛瀰漫,而且,劉老太衰敗的病容,透過攝影機,竟散發一股 懾人的力量。那些深情款款的對白,有時被劉老太氣若游絲地說出來,真把春蠶到死絲 方盡,抵死纏綿的「死」味帶出來了。 如我當初所盤算,其實只花一個工作天就拍完了這五個場面,可是劉老太已經累的 倒回病床上就再爬不起來了。劉老太的女兒一直埋怨我們是在惡整,還好劉老太早簽好 了書面聲明,不然我們恐怕要挨她女兒告。 以劉老太為主角的集錦片,說真的,實在有點四不像,可是,當多貓君把他從頭到 尾,從病房跟到片場,從一臉病容跟到濃妝艷抹的跟拍側錄畫面播給我們看時,我們都 呆住了,死亡的陰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調味料,把整件事襯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 鵝絨幕。一切的怪誕,似乎都理直氣壯了。又病又累的劉老太,在現場上妝、吃藥、瞌 睡,可是又忍不住拚命要醒來大談她對這幾部老電影的喜愛。我們決定把所有這些真實 片段,跟棚內拍的五場劉老太主演的愛情戲,交錯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三十分鐘的 影片。 等我們剪接完,劉老太不但已經不能出聲說話,連人也已經下不了病床了,我們扛 了小放映機,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牆壁上。 老舊的放映機「噠噠噠噠噠」大聲轉動著,劉老太的特寫綻放在整面白牆上。躺在 枕頭上的劉老太笑了,然後落下淚來。 這次放映後,過了一個多禮拜,劉老太就死了。 我們沒有再幫這部片子做細剪,也沒再配樂、配片頭。對我們來說,這部片子已經 完成了。在放映給劉老太一個人看後,就完成了。 電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 有我們這些瘋狂的學生,把青春奢侈的全部潑進這海洋去。也有劉老太這樣的人, 要在最後向這海洋索回一杓青春來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飲的。 這海洋,千變萬化,令人迷醉,但不能飲,解不了人生的渴。 但暫時沒人繼續想劉老太的事了,兵荒馬亂之中,我們盼望已久的長假,終於到來 。我就這樣,度過了我在UCLA的第一年。 康永後記念完UCLA的研究所以後,我回到我出生的城市。我做了些電影的事,做了 些電視的事,到了後來,我在電視上主持節目,竟成了我最被知道的一件事。 最被知道,不表示是最有意義、或者對我最重要的一件事。但起碼這使我還留在電 視這一個工作上,讓我時時想起我在UCLA學這些電影電視之事的情景。 UCLA是我的魔法學校。我在UCLA不只學習專業的事,也學著更認識世界、更認識自 己。 這世界有很多不值得念的學校,也有很多不值得認識的人,我的運氣好,UCLA很值 得我念,LA也有很多值得認識的人。 兔子打鼓,人生耗電。 回憶才是人生的電池。 (而記憶是人生的電池。)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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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皇冠 初版日期:2003 年 11 月 07 日 定價:2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