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蔡康永的第一本繪本作品 搞怪才子蔡康永+風格獨特的插畫家太陽臉=那些男孩教我的事 那些男孩到底教會了他們什麼事呢? 人一生中會遇見多少人?又有幾個人能留存在記憶中? 蔡康永將其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男孩們觸動人心的故事寫了出來, 在這些男孩之中,我們也可以或多或少發現自己或身邊的人有那 些男孩的影子,因而勾勒起屬於我們自己的故事。 每個男孩的故事,都讀來心有戚戚焉啊!搭配上太陽臉的風格獨特 且強烈的精心畫作,實屬近年來書市中難得一見的圖文創作。 給所有教過我的男孩——For GEORGE 是啊,你們都教過我了,現在我變成這樣。 我應該謝謝你們嗎?還是應該苦笑? 人生就是這樣吧——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自己, 或者,女生啊女生啊女生啊女生啊自己。 給你們編上編號,免得你們的臉漸漸模糊了。 這樣做,到底是打算要一直記得你們,還是準備要開始 一個一個、把你們忘記呢? 我也不確定。也許還會有男生來教我也說不定。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第一號 男孩籃球 男孩遇見第一個男孩,是在操場的事。 這個男孩剃很短的頭髮。其實,全校的男生,都剃一樣短的頭髮,只是跟他的臉配 起來看的話,這麼短的頭髮,竟依然能顯得很自然。 他的個子不高。以十三歲的男生來說,高矮還不是什麼致命的事情,身高還不到宣 判的時刻。 誇張一點說,矮個子的男生,在打籃球的時候,另外有一種拚命的樣子,是在高個 子男生的身上看不到的。 我就叫他籃球男孩吧。 籃球男孩在不打籃球的時候,大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他的單眼皮眼睛,好像是 專門為渾渾噩噩的表情安裝上去的。 如果只是渾渾噩噩的話,實在也不會有多吸引人,比較特別的,還是他常常隨隨便 便就流露出來的不耐煩。 「嘖!」他會斜一眼,把兩手往短褲後的口袋一插,就不耐煩的走開了。 所有他的這些特別的地方,都讓同校的我,感到很新鮮。 我沒有在球場上拚命的狠勁。我幾乎沒有一分鐘是渾渾噩噩的。我的眼睛是宿命的 雙眼皮。我很少不耐煩,就算不耐煩,也很少表現出來。 於是我對籃球男孩的存在,覺得很稀奇,觀察起來也就特別有趣。 我甚至對他把學校的制服穿得那麼緊,都覺得不同凡響——「你褲子穿這麼緊,不 累嗎?」我問。 「累啊。」他說。 「那幹嘛不穿松一點?」我問。 「土呀。」他說。 「你是特別把制服拿去找人改小的嗎?」 「不是。」他說,把腿抬給我看:「我穿的是去年的短褲,去年還沒這麼緊,今年 才變這麼緊的。」 我對他能進行這麼長的對話,覺得很意外。我還以為在我問第一個問題時,他就會 像平常那樣「嘖」一聲,就走開了。 「你怎麼都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沒有『嘖』一聲,就不耐煩的走開呢?」我 問。 他聽完,「嘖」了一聲,走開了。 第二號 男孩 遇見二號男生,是加入童子軍團,去露營的時候。 他絕對是整個男童子軍團裡,最「明艷」的一個。 他恐怕是男童子軍歷史上,最明艷的一個童子軍了。 怪的是,他除了長得很明艷之外,整個人卻一點也不像是為了明艷而存在的。 他熱愛童子軍必須做的所有粗活,坎木柴、整營地、樹旗桿、搭帳篷,他儘管忙得 滿身大汗,滿頭滿臉的汗,卻依然明艷照人,簡直像水龍頭底下被水沖洗的一顆櫻桃。 他有個妹妹,妹妹其實也很漂亮,但這個哥哥太搶眼了,妹妹老是被當成配件。 「我永遠也不加入童軍團,我能離我哥多遠就多遠。」他妹妹狠狠的跟我說。 我跟他妹妹認識,但跟他從沒講過話,直到過了十年,我們又遇到了,互相認出來 。我們聊著聊著,開始講當時男童軍裡,哪幾個男生最特別。 講了二十幾個名字以後,他說:「剛剛講的這些人,我都睡過了。」 以一個當時十五歲的男童軍來說,他實在很了不起。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第三號男孩 為我打架的男孩 遇見三號男孩,是在他跟別人打架的時候。 打得很兇惡,被管學生的訓導主任看見,打架的雙方都被逮進訓導處去。出來的時 候,他臉色憤怒,用力拿拳頭槌了兩下牆,我剛好經過,我們互瞄一眼。 「怎麼了?」我問。 「要記我大過!」他說,連帶罵了很髒的髒話。 「你扣子快掉下來了。」我指指他胸口,整排襯衫扣子被扯得只剩兩顆,兩顆都搖 搖欲墜。 「管扣子去死啦。」他罵,又槌一下牆。 我走進訓導處,跟訓導主任談交換條件。我請訓導主任打消記他大過的處罰,交換 條件時,我願意乖乖替學校參加一個噁心的演講比賽。 「如果我不答應交換呢?」訓導主任問。 「那我明天演講到五分鐘時,就會忽然昏倒。」我說。 「你這是在勒索我?」 「我最近壓力很大,常常覺得快昏倒。」我說。 「你明天比賽拿到冠軍,我就把他的大過免了。」訓導主任說。 「小過也免。」我說。 「好,小過也免。」 第二天去比賽,拿了冠軍,回到學校,把醜得要死的獎盃送到訓導處去。 第三天,他來找我。 「你怎麼做到的?」他問。 我聳聳肩。 「你怎麼幫我免掉大過的?」他問,連帶講了句髒話。 「我只是沒有昏倒而已。」我說。 「喂!你要我怎麼報答你?」他抓住我肩膀,一陣搖晃。 「下次為我打一架吧。」我說。 他後來為我打了不止一架。 第四號 男孩 中國拳男孩 看見四號男生的時候,他正在打某一種中國拳。 學校男生宿舍的背後,有一座小山。四號男生穿著白色恤衫、白運動褲,在綠色的 山坡上打著一套緩慢的拳。我從來沒有看過十幾歲的男生,做這麼緩慢的運動,覺得很 稀奇,像在看他夢遊一樣。 等我回過神來,我發現他已經夢遊到我面前來了,嚇我一跳。 「喂,要不要跟我一起練拳?我可以教你。」他說。 「……不要吧。」我說:「你打的拳好慢,只有老頭子才打這麼慢的拳。」 「老頭子又怎麼樣?這個拳就是我爺爺教我的。」他說。 「對呀,你爺爺就是個老頭子,不是嗎?」 「老頭子有什麼關係?老頭子不是人嗎?」他問。 「人老了,會臭。」我說。 「你也會老啊。」他說。 「我不會,我過二十五歲就死了。」我說。 「白癡。」他說完,走開,回去練他的夢遊拳去了。 第二天早上五點,有人靜靜掩到我的床頭邊,把我搖醒——「起床,起床……」 我睜開眼睛,是打拳的四號男生。 「起來,我帶你去看東西……」 他把我拉起床。我半睡半醒被拉到宿舍的頂樓天台去。 「你要我看什麼?」我問。 「噓——」他輕輕噓了我一聲。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天際,我只好也跟著看。 天際,太陽露出一點點,然後,堅持了幾秒鐘後,忽然就整個太陽跳出來了,我「 啊」了一聲。 太陽的光變得很強,我們兩個眼睛都瞇起來。 「不能看了,再看會瞎掉。」他轉過來,背對著太陽。陽光在他的白恤衫邊緣鑲了 一道邊。 「喂,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我說。 「我知道。」他說。「你說你不要活超過二十五歲。我覺得你應該看看日出。」 「嗯,我看到了。」我說。日出這個東西,親眼看過以後真是不一樣。 「怎麼樣?」他問。 「可以再多活一點呀。」我說。兩個人都笑了。 第五號 男生奇特的,在古老京劇的舞台上認識。 男生變聲期間,沒有辦法再唱出清亮的聲音,就改成扮演些偏重武打的角色。我扮 一個中原的將軍,他扮一個番邦的將軍。兩個人背上都有四面旗子,我的臉頰旁垂掛穗 子、他的臉頰旁垂掛長串毛球,我拿銀槍,他拿一對銅錘。 我們是業餘的演員,武功不是從小學的,在舞台上打得笨手笨腳,旗子勾到頭盔、 綵帶捲住兵器,這一類的事。 真的演出了,京劇的武打場面的鑼鼓很大聲,一記一記像炸彈在耳邊爆開。兩邊人 馬在戰場上相遇,我們兩個各自照規矩抖動翎毛、梳理盔甲,向對方炫耀著武裝配備。 鑼鼓聲轉為激烈,雙方互相叫陣之後,正式開打,打得還是笨手笨腳,我的銀槍刺 過去,他交叉著銅錘把槍架住,兩人誇張的演出比力氣的樣子。接下來,必須加快對打 的速度,還要不斷旋轉,讓全身能飄動的東西,全都像水母的須須那樣綻放開來。 動作愈快,就愈慌亂,我照排練時的動作,把槍桿向他揮過去,可是太用力了,把 他左手的銅錘砸落在地上。他呆住兩秒鐘。 觀眾笑了,雖然是體諒的笑,還是很尷尬。 到了後台,我跟他道歉。 「沒關係,反正觀眾來看我們,也是看好玩的。」他說。 「你不覺得演這個京劇很蠢嗎?」我問。 「很蠢嗎?還好吧。」他拿起銅錘來,丟著玩,他說:「我十歲那年,就看過你演 京劇了,那時候我就想,有一天我也要上台跟你演一場。」 他說完,握住銅錘,雙手交叉,擺好架勢,嘴張大大的笑開來了。 我也笑了,把銀槍扛在肩上,笑嘻嘻的望著他。 兩個全副武裝、盔甲燦爛的將軍,就這樣站在後台,笑嘻嘻的對望著。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第六號 男孩 這個男孩,擅長吐口水。 不是邋遢的吐口水,是不知道怎麼練成的,嘴唇一嘟,就會準確的噴出一發口水, 命中目標。 像他這麼好看的學生,一定有比吐口水更適合他練習的東西。可是他就是樂此不彼 。 只要有他看對眼的女生走過,他就嘴一嘟,遠距離送一發口水過去,標記在那個女 生的裙子上。看見的男生都會起哄的笑起來,女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瞪大家一 眼,快步走開。 「這樣,對那些女生不太禮貌吧。」我說。 「有什麼關係?反正又不會懷孕。」他說。 「你不是喜歡她們,才這樣做的嗎?那又何必惹她們生氣?」我說。 「她們有生氣嗎?她們說不定很喜歡呢?不然你試試看——」 「咻」一聲,他噴來一發口水,命中我的胸口。 「這可是我第一次送給男生哦。」他說。 第八號 男孩人造衛星男生 人造衛星男生,是幫我剪頭髮的。 我翻日本雜誌,翻倒我想要剪成的頭髮形狀,我經過一棟日本人蓋的大樓,看見二 樓有粉紅色的大字,標明是髮型屋這樣的地方,我就跑進去剪頭髮。 這個髮型屋裡的工作人員,全都坐著有輪子的凳子滑來滑去,像我這樣的新客人第 一次走進來,簡直有站在溜冰場中間的感覺。 男生出現了,乘著有輪子的椅登向我滑行過來,健康開朗的跟我打招呼。他健康開 朗的程度,一點也不像幫人剪頭髮的人,比較像是滑雪教練。 剪了一個半小時。這一個半小時,他不斷的滑動著,一下在我的左邊,一下滑到我 的右邊,一下滑很遠,遠到去梳一梳隔壁又隔壁的客人的頭髮,一下又「咻」的滑回來 ,滑到很靠近,近到幾乎貼上我的耳朵。 他的剪刀卡卡卡的閃動著,他的吹風機嗡嗡嗡的飛舞著,他的手指撥撥我的頭髮, 掠過我的耳尖,他一下在我的額頭吹氣,一下在我的頸後吹氣,吹掉碎頭髮。 他在我身邊環繞又環繞。他是我遇見過,最像一顆人造衛星的男生。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第十號 男孩 緊身制服男孩 男孩的全身制服都繃得很緊,緊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你的褲子很緊,很好看。襯衫這樣短短的,快遮不住肚子,也很好看。」我說。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穿呀?我媽拿了我爸全部的錢跑了,我沒錢買新制服啦。連吃 飯的事都沒人管,還管制服呢。」他說。 「喔……反正這樣穿也很不錯。」 「你真夠白癡的。」他說。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 「那……你學費怎麼辦?」我問。 「管它的,交不出來最好,就不用來上這些鬼課了。」他狠狠地看著一層一層的教 室,然後看著我:「這個學校的人,大概都跟你一樣,搞不清出什麼叫做貧窮吧。」 我說不出什麼話來。 「媽的,我爸最蠢了,一定要我念這家有錢人小孩念的學校,神經病,搞得亂七八 糟!」 我們班有一個同學,家裡超級有錢,是個笨蛋。 這個同學約了我好幾次,約我去他家玩。 我去找這個同學,講好晚上去他家。 到了他家以後,我問他,他爸爸有沒有一個專門放酒的房間?他說有,我說我要去 看。 他帶我進去他爸放酒的房間,我選了一瓶外國酒。我常常經過的路上,有一家賣酒 的店,店的櫥窗裡有瓶酒的樣子我很記得,我就照我記得的,選中了那瓶我認為樣子、 標籤都很像的外國酒。 我叫那個同學把那瓶酒拿下架子,拿出房間,然後叫他把酒放進我的書包裡。 「你拿這個酒要幹嘛?」他問。 「我會調酒,要用到這種酒,調好以後請你喝。」我說。 他「噢」了一聲,就乖乖把酒放進我書包。 過一天,我站在賣酒的店的櫥窗外,把書包裡的酒,跟櫥窗裡的酒,再小心的比對 一次,果然都一樣,酒瓶、標籤上印的字,都一樣。 我走進這家點,問老闆櫥窗那瓶酒要多少錢,老闆講了一個嚇我一跳的很高的價錢 。於是我把書包裡的酒拿出來,我跟老闆開了個半價,比他賣這酒的價錢便宜一半,老 闆就把我那瓶酒買下了。 雖然只是一半的價錢,還是很多錢,我口袋裝著這些錢,找到十號男生,把錢交給 他。 「這是什麼?」他問。 「錢,給你交學費的。」我說。 他愣住了,過了五秒鐘,他爆出一陣大笑,「哇哈哈哈」那種毫無顧忌的大笑。 我皺起眉頭,不明白。 「你真的相信我跟你說的那些鬼話?!哇哈哈哈……我快笑死了,我媽怎麼可能拐 我爸的錢跑走,哈哈哈……」 我嘴巴張大大的:「那……那你的制服?……」 「制服,哈哈哈,還有制服的事……」十號男生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廢話,我當 然有新的制服,丑斃了,誰要穿,當然是舊的才酷!哈……」 我把錢從他手裡拿回來。 我把錢交個那個為我偷家裡酒的笨蛋同學,告訴他我把那瓶酒打破了,錢是賠給他 的。 他也不要錢。還說打破沒關係,他明天再拿一瓶來給我。 穿著緊身制服的男孩耍我,讓我莫名其妙多出一筆錢來,不過,大概也在別的地方 ,讓我少了些什麼吧。 第十七號 男孩 拿牛仔褲當內褲穿的男生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遇過比十七號男生更愛牛仔褲的人。 第十七號男生,非常瘦。瘦到他可以在制服規定穿的長褲裡面,再穿一條牛仔褲。 據我所知,十七號男生就真的每天都在制服裡,穿一條牛仔褲來上課。 只要一下課,十七號男生就把制服長褲的皮帶鬆開、褲腰打開,露出裡面的一截牛 仔褲來。 他會這樣子走來走去,愈走,制服長褲就愈往下滑,有時候滑到膝蓋上了,這樣根 本就應該很難走路了,他卻還是不在意的挪動小碎步走著。 如果被老師看見了,當然會糾正他,他就立刻把制服的長褲拉上來穿好,皮帶緊好 ,一點也看不出異樣。通常老師到這樣也就算了。 直到有一次,十七號男生又這樣拖著步子,晃過走廊的時候,遇上了很麻煩的一位 老師。 這位老師命令十七號男生,當場把裡面那條牛仔褲脫掉。 十七號男生乖乖照做,意外的是,十七號男生在牛仔褲裡面,並沒有再穿內褲。當 十七號男生把牛仔褲脫下來的那一剎那,圍觀的同學都「嘩」的叫起來,老師趕快叫他 把牛仔褲穿回去。 這位很麻煩的老師,當然很受不了這個局面,就把十七號男生帶去辦公室管教去了 。 到後來,這事不了了之,十七號男生並沒有被處罰。我問他怎麼擺平的。 「我跟他們說,我的內褲都是牛仔布做的,牛仔褲就是我的內褲。」十七號男生說 。 是啊。學校管的雖多,可是並沒有規定不可以拿牛仔褲當內褲啊。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第十八號 男孩 神秘男 從校門出去左轉的街角,出現了一個神秘男。 想想在他出現之前,並沒有什麼徵兆,沒有下大雨,也沒打雷,就是很突然的,從 某月某日某時刻開始,直接出現在街角,每天都在,一連佇立幾個鐘頭。 他的短髮說不上什麼髮型,穿著也就是當時年輕人常傳的有腰身襯衫,襯衫下擺放 外面,褲管一點點喇叭,這種外形是在不起眼,如果不是他那對眼睛太大、睫毛太長, 應該是沒什麼人會注意到他的。 他永遠站在街角那棵樹的旁邊。我們下課以後,不管是幾點經過那裡,他都站在同 一個位置。他如果再蒼白些、換上白衣白褲,你幾乎就可以斷定他是被那棵樹困住的幽 靈了。 當然他不是,他一點幽靈的氣質都沒有,他有點黑、有點肌肉,而且,最不像幽靈 的,是他的眼睛很靈活。每次我們走過,他的眼睛都會跟隨著我們,直到我們轉過街角 ,他看不見我們為止。 我跟同學研究過這位男生,他是神經病嗎?或是搞神秘?如果是搞神秘,他的樂趣 到底在哪? 有一天下課後,我決定試探一下,我擺脫同學,在學校留到很晚才離開。我一個人 經過街角,發現他真的還在樹旁邊,我已經比我通常看到他又要再晚兩三個小時了。我 有點訝異,但他看起來比我還訝異。 接著,我做出更令他訝異的事情。 我走到樹旁邊的路燈底下,靠著燈桿,我拿出書,開始用路燈的燈光看書。我偶爾 看他一眼,其它時間就假裝在看書,可是,當我發現他始終毫不掩飾的直直盯著我看的 時候,我也就漸漸肆無忌憚的回看他。 這場古怪的對峙,在路燈下進行著,風偶爾吹落幾片樹葉、不相干的路人偶爾走過 ,但對峙一直沒有中斷。 大概對峙了一個鐘頭吧,十八號男生似乎生氣了,他的長睫毛唰唰唰的眨了好幾遍 ,他直直對我走過來。 「喂,同學,你到底想幹什麼?」他看著我。 「那你又想幹什麼?」我回看他。 「我?我……我幹什麼,關你什麼事?」長睫毛唰唰唰。 「那我幹什麼,又管你什麼事?」我反問他。 「當然關我的事!我負責官邸前面的安全。」他說。 「官邸?什麼官邸?」我問。 「副總統阿,不知道嗎?副總統上個星期搬到你們學校旁邊來住,你連這個都不知 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趕快走開啦,你在這裡搞這麼久到底在搞什麼鬼我根本看不懂,等一下被我們長 官發現,告訴你們學校,你就死定了。」 我把書放進書包,走人。 原來他是便衣警察。原來還真有便衣警察這種人,原來便衣警察也會長成這個樣子 。 快要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過頭來問他——「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趕我走?」 「我,我……」 我沒等他說完,就走了。 兩個禮拜以後,忽然換成另外一個人站崗。大概他被調走了。 我也就漸漸忘記他長的樣子,直到,直到有一天下課,我發現他竟然站在校門口, 我才又想起他的長睫毛來。 而他說他這次可不是來站崗的。於是我們又直直對看,兩個人都笑起來。 第十九號 男孩 第十九號男生,從美國轉學來的,一個ABC:在美國長大的中國人。 他講的中文有腔調,他聽的音樂跟我們完全不同,他迷的球隊我們不認得,他的英 文髒話正宗原味。 他帶了不少尺度驚人的美國色情雜誌來送給同學,使他立刻受到歡迎。 他很鄭重的拿了三本色情雜誌來給我。 「這三本是最好的。」他說。 「多謝你,為什麼要送我最好的呢?我沒幫你什麼忙吧?」我問。 「喔,是這個樣子的,大家都說你最會唸書,」他說:「我要你教我看《紅樓夢》 。」 我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 「你不會喜歡《紅樓夢》的。」我說。 「美國的老師說中文小說最有名的就是《紅樓夢》,我爸也說我應該讀一讀中文最 有名的小說。」 「你爸的中文,跟你一樣爛吧?」 「比我還爛一點。」他說。 十九號男生很堅持要學著看《紅樓夢》。為了教他,我只好自己也開始讀《紅樓夢 》。 是因為三本色情雜誌,才開始讀《紅樓夢》的,說了也沒有人要相信。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第二十號 男孩 沉靜的吻者 對應於我們這間全男生的學校,在世界的另一處,也就理所當然的有一間全都是女 生的學校。 每年情人節,這間女校的女生,會公佈一份秘密的榜單出來,對一年來我們這邊「 值得注意」的男生,頒贈封號或頭銜。 今年的榜單收到了,出現了一個以前沒見過的頭銜:「吻者」。 吻者。 這個頭銜並沒有排在特別顯著的位子,可是,卻在榜單上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我們看了受封為「吻者」的,是我們班上一個很安靜的男生。 這位安靜的男生被封為「吻者」的事很轟動,我們班立刻對他進行了公審。 「你到底問了幾個?」有人問。 「……四十幾個吧。」他答。 大家一片嘩然。 「不可能!哪有可能交過四十幾個女朋友!」大家亂成一片、七嘴八舌。 「誰說一定要女朋友才能接吻的?」吻者說。 大家靜了下來,看著他。 「你是說,不用交女朋友,也可以接吻?」有人問。 他聳聳肩。 「別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管接吻就是了。」他說。 「什麼叫你只管接吻就是了?!你只需要接吻,都不用跟那些女生約會、談戀愛嗎 ?」 吻者男孩同情的看著大家,點點頭。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難道你跑去她們學校、見到人就吻嗎?」大家笑鬧一陣互罵 。 「其實……原來我也只是,跟她們學校的一個女生約會……」男生開始解釋。 「結果呢?」大家搶著問。 「結果就跟她接吻嘛……後來……」 「後來怎麼樣啦?!」 「後來……好像是她回去以後,有跟她們班很多人講……」 「講什麼?快點說啦!」大家一直催。 「講……講說我很會接吻吧,然後,結果,後來,我其實根本也沒……」 「怎樣啦,後來怎樣啦?!」 「就……她們班就有一些別的女生來找我,說要跟我接吻看看哪……」 「哇!喔!」大家紛紛怪叫。 「她們就只來找你接吻,沒有變成你的女朋友?!」有人問。 「少數幾個有啦……大部分都是只找我接吻的啦。」他說。 老實說,聽起來還蠻合情合理的,如果他真的接吻技術一流的話。 大家又再亂七八糟的逼問了一番,他顯得很困擾、又很得意的樣子。 「吻者」地位就此確立。 大家真的沒有料到,這位安靜的男生,背著我們過著這麼過癮的日子。 班上有個「吻者」,大家似乎也與有榮焉,而且需要接吻前,有了可以討教的專家 ,對大家都有好處。 有一天,「吻者」男生跟我兩個人在忙著準備一個活動。 「你知道我是怎麼開始練習接吻的嗎?」他說。 我看著他。 「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他把手舉起來:「看到沒,用這塊地方。」 他把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那塊地方,展示給我看。 「幹嘛?」我問。 「我以前常常跟自己的左手接吻,就是吻者塊地方,有點像別人的舌頭喔。」他說 。 「真的?」 「不信你試試看。」他說:「當然,後來都跟真的人接吻,就沒有再用到左手了啦 。」 「可憐的,被冷落了。」我捏捏他左手大拇指跟食指之間那塊薄薄的肌膚,像安慰 小動物一樣。 他也笑了。 然後他想起一件事情:「為什麼你從來沒有來問過我要怎麼接吻?」他問。 「呃……這個嘛……」我摸摸鼻子:「我好像還沒開始用到我的手,就有點忙不過 來了呢。」我說。 第二十一號 男孩 教我在游泳池裝死的男生 游泳,是第二十一號男生教我的。 在他家的游泳池裡,他開始教。 「來,放鬆,假裝自己死掉了,像屍體那樣浮在水裡。」他說。 我照做了,臉朝下、泡在水裡。 我的眼睛閉著,耳朵卻閉不了,聽到水底的聲音,很安靜。 「張開眼睛。」他說。 我張開眼睛,看見藍藍的水、藍藍的池底。我從來沒有在水裡看過東西,覺得很奇 異。 二十一號男生游到我身邊,我從水裡看見他的身體,還有他所引起的波紋、他在池 底的影子。 他潛到我的下方,在水裡笑嘻嘻的對我揮揮手。他的頭髮像海草蔓延開。 我被水流慢慢移著,我享受著死掉了的寧靜,有一下子我動了念頭,想要想想一下 自己是怎麼死的,可是這念頭立刻消失——「反正已經死了,怎麼死的有什麼關係呢。 」我喜歡這種死掉的寧靜,我不要再亂想事情、破壞這個寧靜。 直到我憋不住氣了,我才把頭抬起來,我腳一時踩不到池底,他把我扶住,笑嘻嘻 的對我說:「你看,就算不會游泳,也沒有很可怕啊。水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活著, 你死掉,你掙扎,你不掙扎,水都是一樣的。」 他教會了我游泳,和一些別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他還教會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教 會我「假裝死掉」。 後來我每次游泳時,都會假裝死掉一下子,然後得到我這個年齡的人、本來不會瞭 解的寧靜。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第二十五號 男孩 小兒麻痺的摩托車騎士 第二十五號男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反正有一天,他就騎著很漂亮的摩托車,停在 我們的校門口。 我在人行步道上走著,他很慢的騎著摩托車跟著。有時候他騎快了,超過了我,他 就停在路邊,等我超過了他,他才又慢慢跟上來。 這樣跟了十分鐘,他說話了:「坐上來吧,我帶你去逛逛。」他說。 我這才第一次抬起頭、看看他的樣子。 他穿背心,露出很粗壯的手臂,頭髮很長,被風吹的張狂,戴副墨鏡,很拽。 我坐上他摩托車的後座,他猛加速,衝出去。 他飆了好幾條路,速度快到我從沒嘗試過。到了一個路口,我說我渴了,他說他去 店裡買可樂給我。 他跨下他的摩托車,我驚訝的發現他的腿上有鋼圈支架,他的小兒麻痺很嚴重。 他一拐一拐的走進店裡去,留我在摩托車上。我望著他的背影發呆,不知道該想些 什麼。 大概是他的動作有點慢,多給了我一些時間,我發完呆後,跨下摩托車,沒等他走 出店來,沒跟他說再見,我跑掉了。 我為什麼忽然就這樣跑掉了? 我被什麼事下到了? 我不能簡單明瞭的說出來,因為不管答案是什麼,我都已經做了可恥的事。 是陌生的男生,後來再也沒見過面,但我一隻覺得我欠他一句「謝謝你,再見。」 第二十七號 男孩 種玉蘭花的男孩 他跟我說他家是種玉蘭花的時候,我其實聽不太懂。 他是第二十七號男生,來自這城市以外的地方。他說他們那裡很多人家種玉蘭花。 「玉蘭花,就是紅燈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會有人跑到窗戶外面來賣給你的,一小串 一小串的那個花?」 「對啊,那就是玉蘭花。」他笑著說。 他的鼻樑細而直,鼻頭卻有點圓,給人一種北極動物的感覺,像極地白狐狸這類的 動物。他卻提起了玉蘭花,使得北極忽然瀰漫一股淡淡的花香,他幫助我在一瞬間偷偷 殖民了一小塊北極。 作為一個在城市長大的白癡中學生,我當然會繼續問他很無知的問題:「我一直不 知道,玉蘭花是種出來的。」 「當然是種出來的。不然呢?」他有點意外,又有點感興趣的看著我,他大概從來 沒聽過這麼蠢的問題。 「我以為是大自然里長出來,賣花的人是自己跑去找花,把花摘來賣的。」我說。 他大笑。 「所有在賣的花,都是專門種花的人種來賣的。」 我聳聳肩膀,鬱金香長得就像大批大批種出來的花,玫瑰也像、百合也像,可是玉 蘭花不像。 玉蘭花像不小心長出來的花。 「我們家有幾百棵玉蘭花的樹,我只要在家的時候,就會幫我爸媽摘玉蘭花。」 這是另外一個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畫面:只比我大兩歲的男生,從長滿玉蘭花的樹 上,把花一簇一簇摘下來。 「玉蘭花要晚上摘,摘下來裝成一簍一簍,運到城裡去賣,這樣賣的時候,香味才 對。」 我腦子裡的畫面,立刻又刷上了夜色。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格外清麗。 「在晚上摘玉蘭花,聽起來很浪漫。」我說。 「真的摘的時候,就只是工作啦。」他說:「不過,真的挺香的。到城市來以後, 常常聞到的都是臭味,我的鼻子快要忘記我們家的味道了。」 本來,念中學的男生,應該是永遠不會花錢去買一串玉蘭花的,這太像老女人才會 做的事。 不過,我卻漸漸變得看見玉蘭花就買一串,好讓他偶爾能想起他家的味道。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第三十號 男孩 我的寵物男孩 他,從我的同學,一步一步,漸漸變成我的寵物。他很可愛,又很無知。 所有我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不太知道,卻又想知道得要命,比方說:吃西餐使用刀 叉的順序,誰偷拿了故宮的什麼,還有拳擊賽的黑幕,這些事。 作為一個中學生,我只不過是從進出我家的客人,再從我家五花八門的書報雜誌那 裡,收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有時連「常識」都不能算的消息。偏偏這些東西,對他特別 有吸引力。 他好像是在嚮往著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而知道這些事,可以讓他覺得接近那個世界 。 他常常在打一陣子球以後,匆匆跑去洗個臉,把頭髮都弄濕了,然後一屁股坐到我 前面來,問東問西。 他的發尖還滴著水珠,有點細長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想著:「這麼多男生裡,真想不到竟然是這樣一個男生,做了我的寵物 。」 所謂的「寵物」,意思是:本來我一定會很不耐煩的關係,卻格外放水的、忍受下 來了,大概是產生了一種通常是由寵物來提供的——「我是被需要的」虛榮感吧。 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很喜歡一個女生。 他講的那個女生,聽說很出色,也很不馴,很有個性。 但我還是鼓勵他去追求她。我雖然對他的頭腦沒什麼信心,但我對他的外表,信心 很夠。 果然,他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找機會認識、表明好感、邀約,就成功了。 「嘿嘿,才女也就只是這樣子罷了。」我還是忍不住這樣想了一下。 問題是:才女並不「就只是這樣子罷了」。 他跟才女交往了快一個月。這一個月他都很快樂,如果來找我,就是來發洩一下他 對她的崇拜,再補習一些她跟他聊、他卻聊不出個名堂的事。 「我的寵物到森林裡去獨立求生了。」我想。 當然,寵物的求生能力是有問題的。 才女大概很快就察覺了:在他迷人的外表底下,實在只是個草包而已。 對待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採用對待寵物的心,會不耐煩。而才女可不是在找寵物, 她是在談戀愛。 她很乾脆地把我的寵物給甩了。 他靠外表,只撐了一個月。 他垂頭喪氣來找我,彷彿寵物淋了雨、毛髒髒的回到主人身邊。 「被甩了?」 他點點頭。頭連抬都抬不起來。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我用英文問一句。 他忽然猛抬起頭,嚇我一跳。 「叫她不要甩掉我。」他眼光熱切的看著我。「我是說真的,你很會說話,你都搞 得清楚別人在想什麼,你一定可以跟她講,她一定會聽你的!」 「……我連認都不認得她……」 「她知道你的,我常常跟她提起你!她知道很多你的事!」 我歎一口氣,有人能拒絕他的寵物嗎? 我知道過一禮拜,我會在一個校際比賽裡遭遇她。 比賽來臨,我當場跟她「劃下道來」,約她比賽後見面談談。 她也「劃下道來」:「這場比賽你贏我,我就去跟你談談。如果你比賽輸了,就不 必談了。」 我再歎一口氣。寵物真麻煩。 比賽贏了。跟她會面。 她簡單說明他有多笨,「尤其跟他好看的外表比起來,他的笨更加不可忍受。」 我有點羞憤,好像自己的寵物被別人指著罵,又不能不暗自同意。 「你不用想替他挽回。就算你再厲害也沒有用,絕對不可能!」 她這個氣派雖然應該是很討厭,我倒蠻喜歡的。 「好吧,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找你談你跟他的事。」我補一句:「可是,我還會找 你,談別的。」 「歡迎。」她似笑非笑的回一句。 接下來,我到底做了什麼事? 我做了混亂而糟糕的事。 我救不了我的寵物,我決定為他報復。 我想辦法讓這個有個性的女生,喜歡上我。 等到她對我的存在有了依賴以後,再把她甩掉。 這是為我的寵物而逐步進行的報復。 問題是,寵物不這樣想。 「我聽說她現在跟你在一起,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他找我質問,憤怒得要命。 「我是為了你做的。」 「你放屁。」 「我會在一個月以後把她甩掉,為你報仇。」 「你……你簡直是變態!」 我也生氣了:「那你寧願我不要甩掉她囉?」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他用力大吼:「你們兩個根本在玩弄我!兩個都是 混蛋!」 大吼完,他帶著眼淚跑掉了。留下困惑的我。 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在懲罰我的寵物嗎?還是我已經厭倦我的寵物,必須從他身上,擠出最後一絲戲 弄他的樂趣? 我真的像我以為的,在為他報復嗎?還是我根本就是在報復他? 不重要,反正他顯然跟我絕交了。 失去了作惡的借口,我的惡行也就草草提早結束,跟那個女生分手。 她很受傷。他當然也很受傷。 一定要比的話,他可能傷得更廣泛一點,既失去了愛人,又失去了主人。 我呢? 我失去了我的寵物。 以及,開始學著面對我的邪惡。 第三十二號 男孩 教我跳探戈的男人 他恐怕比我大二十歲,或者更多。 其實中學生根本不太會判斷年齡。我們會判斷的年齡只有兩種:跟我們差不多的, 和另一種,比我們老的。 他,就比我們老。 他看起來很年輕,只是他教我的事情很古老。 很古老,卻很迷人。 他教我跳探戈。 他看著我說:「你很驕傲,你應該學跳探戈。」 他開始教我跳探戈。舞步怪異、自戀、不快樂、殺氣騰騰。 我一下就學會了,快得連我自己都很意外。 他點點頭:「你學得很快,因為你就是這種人。」 他說對了。我後來再也沒有學會跳別種舞。 所有快樂的舞,我都學不會。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第三十四號 男孩初見螢火蟲 聽過螢火蟲、讀過有螢火蟲出現的故事,也在電視上明瞭螢火蟲的生活。 但是沒有看過螢火蟲。 天漸漸從天亮變成天黑。這並不是我喜歡的時刻,我會找個方法度過這種時刻,像 現在,我就把眼睛專注的盯在書上面。 教室後面的小山上,是我最喜歡看書的地方,夏天時,蟬的叫聲會大到你聽覺麻痺 ,眼睛就變成了你的依靠。在這種狀況下看書,可以連印書的紙頭的紋路、還有每個字 的印刷字體的邊緣都看得出來。 等到天要變黑了,你就察覺到紙頭反射的光愈來愈弱,你的瞳孔配合著一圈圈放大 、想抓更多的光進來,但沒有用,光被抽走了,紙頭上的字像在漲潮中的小島,一個一 個被水漫過去。 這時候我只好把頭抬起來,面對已經天黑的世界。 而黑暗中只有山和樹的影子,其他什麼也沒有。 那天,又躲在山上看書。三十四號男生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我們看的是一樣的課本 ,課本是很奇怪的東西,散發著一種沉默的敵意,你如果能夠找到同伴一起面對一本課 本,好像會比較不受威脅。 課本上講的一件事情,引起了男生跟我的爭論。快要天黑的時候,爭論變成了吵架 。 「你真是自以為了不起的笨蛋。」他說。 「那你就少理我吧。」我說。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他站起來,走掉。 我看他走掉的背影,非常生氣,感覺到被丟棄,而天開始黑了,我被迫面對我不喜 歡的時刻。男生穿的校服是米色的襯衫,漸漸溶化成黑暗中愈來愈恍惚的一個小點。我 心中的惡意,也就隨天黑的速度,蔓延開來。 眼看我要被我自己困在黑暗的山裡了。這時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卻飛出了一點亮光 ,我詫異的看著這點亮光,安靜無聲的飛舞著。 「螢火蟲!」我心裡驚呼著。 我怎麼都沒有想到親眼看到螢火蟲時,我會這麼不可置信。 那只螢火蟲似乎天生悲憫之心,一直盤桓不去。 我在黑暗中,完全不想動彈,只想這樣一直看著那點亮光,一直看下去。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久到等我察覺的時候,我已經聽到四下有人到山上來喊我的名 字,在尋找我了。 我卻還是不捨得動,不像站起來。 樹葉動了動,螢火蟲開始往上飛,我的眼睛也隨著往上看。 我看到三十四號男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在看螢火蟲。」我說。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他說。 「我從來沒有看過螢火蟲。」我說。 「我知道,走吧。」他伸手拉我站起來。螢火蟲已經不見了。 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沒看到螢火蟲了,也許我已經看過最美的螢火蟲了。 我也不再害怕天變黑的時刻。 第三十八號 男孩 自稱是我哥的男生 有一段時間,連續兩個月,每天晚上我都接到他打來的電話。 大概那兩個月當中,只有三個晚上我沒接到他電話,那三個晚上他為什麼沒打,我 也不知道。 第一次接到他電話時,他一開口就說:「你不認得我。我是你哥哥。」 我愣住了兩秒,然後哈哈大笑:「我沒有哥哥。」 「別這麼確定,你又沒有哥哥,不是你說了就算的。」他的聲音,有一種晴朗的氣 息。即使是在講這麼莫名其妙的話,也還是令人覺得話中有正面的意義,而不是在鬼扯 。 「那,你要怎麼證明你是我哥?」我問。 「我不需要證明我是你哥。」他說:「你可以不要相信。我又不是靠你相信才能存 在的,我又不是上帝或者菩薩,你不信我也不會消失不見的。」 「嗯,是沒錯……」我在電話這頭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這個陌生的電話還真有趣 。「上帝或者菩薩是不會打電話給我的。你這個做哥哥的,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呢?」 「讓你知道有我的存在,這樣一來,當你需要的時候,就不會太孤單。」他說。 我沉默了。我被這句話打動了某處,鄭重的想像著一個有哥哥的生活,會跟現在有 什麼不一樣。 「如果我從來都不覺得有過需要一個哥哥的感覺呢?」我問。並不是敵意的,而是 試探的。 「嗯,那也沒什麼關係,你跟我反正就照原來這樣活著,大家都沒什麼損失。」他 的聲音出現開朗的笑意:「不過這種話,通常是沒有的人,才這樣說的。……因為反正 沒有,所以就做個『沒有需要』的聲明,你不必再這樣,你有哥哥了。」 我被他講得昏昏的。不知所云的結束了這通電話。 我以為他第二天不會再打來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有點故意忙些別的事情,想假 裝根本沒有在意這個怪人有沒有再打來。 但當我接起電話,聽到是自稱我哥哥的這個人,我還是很高興。我並不明白這個遊 戲的意思,但遊戲總是令人高興的。 他問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我把我討厭的人,我看不順眼的事,跟他說了一些。 他就跟我講些他遇到過的討厭的人或者事情,他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世界,很多事 聽起來挺嚴重的,這樣跟他一來一往的聊一聊,比較明瞭了世界是怎麼回事,我發現我 那些討厭別人的心情淡掉很多,好像那些事在將來的世界裡實在不太重要。 這個自稱我哥的男生,連續兩個月,每天和我講一通電話,有時講得很簡短,有時 講得很長很長。 我後來都再也沒有問起過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這個問題,我也沒有向家裡其他人詢 問過。我大概本能的感覺電話那一頭的男生,是來自「秘密」這一塊棲息地的生物,不 適合用探照燈、推土機這類的東西去搜尋他。 我有強烈的想要跟他見面,想看看他是什麼樣子的,可是他沒有這樣安排。 兩個月後,聖誕夜,他在電話裡跟我說了聖誕快樂,然後,就再也沒有打電話來了 。 第四十三號 男孩愛曇花的男生 「半夜的時候,我會叫醒你喔。」他在我快睡著前跟我說。 「半夜要叫醒我?不要吧,不要叫醒我啦……」我再迷糊掙扎了一下,馬上就趴在 一堆報告上混睡過去。 還是被叫醒了。 「喂,起來,起來一下。」他果然來搖醒我。 趕報告已經趕得熬夜兩天了,能睡還不好好睡一下,到底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半夜把 我叫起來? 我被男生拉著走到他家的客廳,他家客廳燈開得很亮,中間的大桌子上,放著一盆 有葉子的植物。 「看哪,看……花開了……」男生直愣愣的看著那盆植物,喃喃自語。 真的有一朵白色的大花,漫漫的開了,不,與其說是開了,還不如說是醒過來。 那朵白花形態很優美,即使是作為一朵被夢見的花,都很優美了,更不用說是出現 在現實世界的花。 白花愈開愈大朵,張開的程度超過了我的預期。 我還是很睏,但在睏倦中滿懷驚訝的看著如夢的白花綻放。 半夜的客廳很安靜,我幾乎以為可以聽見花瓣張開的聲音。 「這朵花,簡直像在舞台上一個人表演一樣……」我自言自語。 「是啊,如果我們不爬起來看它,也許它就不開了呢。」四十三號男生說。 白花已經開到極限了,完美的靜止在舞台上。 「我好困……我又要睡著了……」我嘟囔著自己也不確定的話,眼皮愈來愈重。白 花的光澤,漸漸暈開來。 四十三號男生,靠到我的耳朵旁邊來說:「等你睡醒的時候,這朵花已經謝了。」 我聽見了,但沒力氣回答。 「這是一朵曇花。」他說。 我又睡著了,來不及跟這朵馬上要消失的白花說再見。 「等睡醒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它曾經開過。」 第四十八號 男孩 立志當螞蟻的男生 當我第二次遇到他的時候,他問了我幾個問題,都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就 已經問過了的。 我有點納悶,「這個人,看起來並不時個呆子啊。」 等到第三次遇到,他又問了我那些相同的問題,連順序都一模一樣。這下我實在忍 不住了。 「喂,你已經問過我兩次了,你知不知道?」 「噢,是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尷尬。 「難道你不記得嗎?」 「嗯,我不記得。」他說:「我兩年前就決定依照螞蟻的方式生活了。不記得遇見 過誰,不理解羞辱或尊嚴這類的事情。」 「那你怎麼跟別人做朋友?」 他搖搖頭。 「我沒有在找朋友。我只是看看能不能遇見另外一隻螞蟻。」 「我不是螞蟻,我記得人,我記得你。」 「拜拜。」他走開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第五十五號 男孩 黑道裡的逃亡者 人們圍成一個圓圈坐著的時候,不唱歌、不說話、不吃東西,也並不會覺得無聊。 因為自然會有事情發生。 冤魂會顯靈,營火會爆出徵兆,或者,別桌的客人會送酒過來。 我們在酒吧裡,圍著一張圓桌坐著,聽音樂、喝酒,沒人唱歌或說話,但也沒人覺 得無聊。 過一下,就有別桌的客人送酒過來了。 會用送酒到別桌的方式來打招呼的,一定是比較老練世故的人。 我們轉過頭去看是誰送的酒,一個非常非常好看、穿馬球衫的男人,舉起酒杯來向 我們致意。 「我覺得有點假耶,這個男人好像太好看。」 「也太穩了。」 「是不是有人惡作劇啊?」 「還是有電視整人節目在偷拍?」 我們這桌的人,七嘴八舌一陣。終於有一個女生站了起來,「我去探一探,不然也 太上不了台面了。」 她拿著酒,就朝那個男人的桌子走去。 我們這桌的人必須故作鎮定,以免更被小看,所以就照原樣圍桌坐定,不轉頭去看 動靜。 過了十幾分鐘,偵查員回來了。 「他是從美國回來度假的。」偵察員開始報告:「他說是在美國開餐廳。」 「講話聲音如何?」 「不錯。」 「他為什麼送酒給我們?」 偵察員停止不說話,眼光掠過這桌每個人,最後停在我臉上。 「他說希望能請你過去坐坐。」偵察員說。 全桌人都盯著我看了三秒,接著有人開口:「人家送的酒我們已經喝了,你有責任 去謝一聲。」 「是啊,不然以前都是我們去應酬別人,換酒來餵你們,這次輪到你,乖乖去吧。 」說話的是平常最常被陌生人請喝酒的一個女生,她很有資格說這個話。不過看她的表 情,她似乎還在驚訝中,驚訝那個男人竟然不是要請她過去坐吧。 我拿了我的酒,過去馬球衫先生的旁邊坐下,他那件馬球衫上,繡著小小的「五十 五」這個數字。 「第五十五號男生。」我心中浮現這行字。 五十五號男生,一直對他在從事什麼行業講得模模糊糊,在美國的哪裡也講得模模 糊糊,直到幾天後,我才知道他是什麼人物。 去酒吧的幾天後,我跟五十五號男生一起吃飯的時候,有幾個凶神惡煞型的男人進 了同一家餐廳,五十五號男生看到他們時,臉色忽然變了,立刻掏錢丟在桌上,拉我起 來離開餐廳。 我還沒問怎麼回事,那幾個凶神惡煞竟然追出來了。五十五號男生很機警,拉著我 鑽進巷子,三拐兩拐,狂奔一陣,再回頭看,已經甩掉追兵了。 這下不用講也知道他是黑道了,顯然還惹了點不大不小的麻煩,才躲到美國去。所 謂的開餐廳,大概是窩在某處的唐人街的廚房裡避避風頭吧。 以一位黑道來講,他的髮型和穿的衣服實在可以用「清新」來形容。至於他刺滿了 整個上半身的青龍,也算是很有派頭的了。 五十五號男生,攜帶著血債,逃亡著。 第六十號 男孩 跟植物說話的男孩 第六十號男生,在英國念一個很奇特的學院。 那個學院沒有電,天黑以後就點蠟燭。那個學院的學生都不准開車,只能走路,或 者搭陌生人的便車。 那個學院除了上課以外,每天早上都要到田野當中吟唱中古時代的歐洲僧侶經文, 同時做一些介於膜拜、呼吸和舞蹈之間的舒緩動作。 那個學院的學生,還要種一塊自己的田。 六十號男生,既然是這個學院的男生,這些事當然他都遵守,而且樂在其中。只是 ,他在我們這個國家長大,都是在城市長大的,他沒有種過田。 他到了英國,當然也不會忽然就會種田了。英國這家學院的老師,叫大家到田裡去 收成晚上要煮成晚餐的馬鈴薯時,大家都在天未亮的大清早去田裡用手翻尋馬鈴薯,一 人拎一麻袋回來交差。六十號男生拎回來的那一袋最重,因為他摸來裝在袋子裡的都不 是馬鈴薯,是石頭。 他的手分不出來馬鈴薯跟石頭的差別。 但六十號男生還是很愛到田野裡去唱歌跳舞、跑來跑去。那所學院的老師叫他們要 常跟植物說話,安慰植物,鼓勵植物,也從植物身上得到回報的溫暖、善意。 這個習慣他保留下來了。六十號男生離開那所學院以後,也就回到文明世界,重新 又用電、又開車,也不再每天早上去田野吟唱舞蹈、不再摸黑找馬鈴薯了。但他保留了 跟植物說話的習慣。 我認識六十號男生的時候,他教我怎麼跟植物說話。他帶我到嘈雜馬路邊的公園裡 ,去安慰那些一直忍受車聲廢氣的可憐的樹。他叫我抱抱那些樹,拍拍他們,稱讚他們 ,鼓勵他們。 六十號男生,是我所認得的人當中,唯一常常跟植物說話的男生。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第六十二號 男孩 這個男生,加拿大人,常常幫我趕功課。 為了答謝他,我常常去中國城買吃的東西來弄給他吃。 我煮芝麻湯圓給他吃,他在旁邊,一直很不放心,「這些圓圓白白的東西,裡面到 底包了什麼?」他問。 我沒回答,端給他煮好的湯圓,他遲疑的咬了一口,結果黑乎乎的汁從湯圓裡湧出 來,他嚇得大叫一聲,丟了湯圓就跑,再也不肯吃一口。 我又弄了蔥油餅給他吃。當我把蔥油餅從烤箱拿出來給他時,他很高興。 然後他就在蔥油餅上抹了很多草莓果醬,一直說:「很好吃,很好吃。」 第七十二號 男孩 沙漠男孩 這個男生,帶我去沙漠裡露營。 撒哈拉沙漠。 他扎白頭巾,開吉普車,眼睛淡藍,滿臉鬍渣。 他從北非某個都市開進沙漠去,開了三個小時,才漸漸擺脫了還沒風化成沙子的碎 石漠,進入比較有撒哈拉風格的沙漠。 沿路上偶爾會看到一些半球狀的巨岩,整整齊齊從正中間被剖成兩半的樣子,像對 切的蘋果躺在地上。他說是古文明留下來的東西,被風化到不行了,只好從中間裂成兩 半,散在荒地裡也沒人管。 「古文明?什麼古文明?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我問。 他撇撇嘴。 「管他的哩,古文明這麼多,管到死也管不完。像這麼爛的古文明,只留下大石頭 ,不留點黃金,活該沒人管。」他說。 男生很喜歡沙漠,他開始把吉普車超面前的沙丘大斜坡猛衝過去,沖一次衝不上去 ,就再衝一次、再衝,一直衝到吉普車都快站直了,才衝上沙丘。他大聲笑著,顯然很 痛快。 「我不是在發狂。我們要站在高一點的位置上,才能找到理想的紮營地點。」 我跟他一起望下去,一望無際的黃沙地,他的白布頭巾尾在大風裡飄著打著。 「要找兩個小沙丘之間的平地,到晚上才不會被風吹死。」他說。 我們重新上吉普車,繼續在沙漠裡面繞。 「你在找什麼?」我問。 「找水。找大一點的湖,這樣晚上月亮會照在湖水裡,景色才有變化。不然四周都 是沙地,很無聊。」 本來聽男生說要去沙漠裡搭帳篷露營時,想到的就是黃沙滾滾,根本不知道還可以 找得到湖來襯托月色,跟我想得頗不一樣。 車又在沙丘沙堆之間橫衝直撞了半個鐘頭,然後,湖真的出現了。 七十二號男生選了個離湖五百公尺、兩坡之間的平坦沙地,開始搭帳篷。 「要離水遠一點,不要太靠近水,睡在水邊容易遇見去喝水的東西,蛇啦什麼的。 」 等我們搭好帳篷,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他在沙上鋪了一塊蓆子,叫我側躺下來看落 日。 我第一次瞭解落日跟地平線之間,原來有這麼多層顏色,站著看不太明顯,側躺下 來看就很明顯了。 沙漠裡,裹著大毯子的男生跟我,遷就著蓆子的大小,頭頂對頭頂,縮著腿像一對 還沒切開的連體嬰,躺在草蓆上。 男生的豪氣不見了,四周太遼闊了,三百六十度都沒有一點遮蔽,只有大大的天空 、低低的地平線,他像嬰兒般吸起大拇指來了。 再過一下,月亮出來了,而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去,天上一邊是月亮,,一邊是太陽 ,一邊是湖水,三邊是沙漠。 「謝謝你帶我到沙漠裡來。」我還是躺著,在毯子裡對他說,他在毯子裡點點頭。 再過一下,就整個天空都是星星了。 第七十六號 男孩撞上路燈的阿波羅 連續四十八小時沒睡覺,拚命在趕剪接的進度,剪到後來已經神經錯亂,鏡頭順序 都弄反了,先噴血、才看見開槍;先爬起來、才倒地。 同學看我不行了,拉我去洗頭洗臉、刮鬍子、再噴點香水,然後用車把我栽到西好 萊塢的大街上,大概是半夜一點,他叫我坐在路邊巴士站的候車長椅上。 「等一下會有很多漂亮的人可以看,滿街都是,人多到像嘉年華一樣,你參觀半小 時,精神會變好,我再來接你。」 「難道不會有人把我帶走嗎?」我問。 同學聳聳肩:「如果是夠漂亮的人,就跟著走呀。」 「萬一帶走以後,被殺掉呢?」 同學看著我:「用你的東方眼神、東方感應術呀,誰逃得過你的眼力呢?」 「謝了,你半小時後來接我吧,我沒空搞艷遇了,我還得滾回監獄裡、剪我那部他 媽的曠世巨作呢。」 同學車開走了。果然,街上人愈來愈多,以這個巴士站所在的十字路口為中心,半 徑五十公尺內的每一間酒吧,都吞吐著一批又一批漂亮高大的人。 這一點都不像我以為的半夜街頭景象,這根本就像潛水以後看見的珊瑚礁王國,每 個深海的夜行者都自己發光,鮮艷,悠然飄行。 我坐到長椅的椅背上,才不致被人超淹沒。 經過的人都很友善,發亮的微笑,對我點頭,有的開口問好,有的還很老派的拿起 頭上時髦的帽子、舉帽致意:「很高興能遇見你」。 半夜一兩點,陌生人彼此為什麼這樣融洽?祥和? 坐定不動的我,彷彿粘在珊瑚礁上的海葵,漸漸也伸出觸鬚來順流搖擺著。 忽然,我看見一個根本就是太陽神阿波羅的雕像活過來以後變成的人。這人裸著上 身、金髮在夜風中閃耀,我看著他,想著:「阿波羅。」 他正在過馬路,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竟轉過臉回看我。我很意外他會回看,只好 跟他對看。 他一邊看住我,一邊過馬路,步伐緩慢優美,絕不是雕像復活應有的走法。 我說不出他的藍眼睛用的是哪一種目光在看我,偵察機式的?獵人式的?還是這樣 盯著人看只是向來他表演走路的一部分? 答案並不重要,因為接下來有事發生了。 因為一直看我,沒在看路,阿波羅快過完馬路的時候,一頭撞上了路燈的燈柱。 我當時立刻把臉轉開,我想阿波羅一定不希望我還盯著他看。剛好我同學開車來接 我、我馬上鑽進車裡去了。我只覺得我應該盡快離開他的視線。 他是我見過最像希臘神話的男生了,理應編號建檔。第七十六號男生,阿波羅,神 一般的行走,撞上了路燈。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第七十八號 男孩冬天,雪停了,男生跟我,在京都的山上閒晃。 他是日本人。我們兩個信步走向我們都喜歡的小廟,地藏院。通往地藏院的後 門,有一道朱紅欄杆的橋。 這幾天下雪,早把紅欄杆遮住了,變成一道雪白的橋。 我踏上橋,邊走邊一路隨手把積雪撣去,等我把右手邊欄杆上的積雪都撣掉了時, 只聽身後的他大叫一聲,我還以為他出了事,回頭看,他指著我的鼻子,氣得發抖。 「……你這樣,後面來的人怎麼辦?!」他叫。 「什麼怎麼辦?」 「你……把雪景都破壞了!現在一邊欄杆是紅的,一邊欄杆是白的,怎麼辦?」 我伸伸舌頭,撣都撣掉了,還能怎麼辦? 七十八號男生伸手,把地上的積雪捧起來,像堆奶油那樣堆到被我撣光了雪的右欄 杆上。 他真的一小段一小段又把雪堆回去了。 第八十號 男孩 貓不重要 男孩他恨貓。 第八十號男生恨貓。 他會用英文寫「貓不重要」,然後把這些小卡片貼在所有有貓的地方。包括超級市 場裡放貓食的貨架上。 「貓到底做了什麼?」我問八十號男生。 他不說,只用英文回答我:「貓不重要。」 時間久了,我也真的自然而然就覺得貓不重要了。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竟然在養 貓了。 「你在養貓?」我說。 「嗯。」 「貓不是不重要嗎?」我還用英文重複他的經典名句:「貓,不,重,要。」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在暗戀一個同事嗎?這隻貓就是那個同事托我照顧的。」他說 。 「喔,貓不重要,但貓的主人很重要。」我拍拍貓的頭,問他:「如果暗戀到最後 ,又是一場空呢?」 「那……我就一定把這隻貓毒死。」他撫摸著貓的背,貓舒服的呼嚕著。「反正貓 一點也不重要。」他說。 第八十五號 男孩漆 白腳踏車的人 他跟我認識一個月以後,說要進醫院開一個小刀,清除一些血管裡的東西。 進醫院前,他幫我重新油漆我的舊腳踏車。他說要漆個怪顏色,漆還沒調好,他先 給腳踏車全身刷白了。等手術以後再上色。 手術第二天,我去醫院看他,他家人都在,他已經變成植物人了。 醫生說血管裡清除下來的渣渣,來不及篩乾淨,順著血管跑到腦子裡去、塞住了。 他變成植物人以後,連眼睛都不會轉動。我每次去幫他運動手腳,在他耳朵旁邊講 話,他的媽媽說,只有我叫他名字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動一動。這我也不能確定。我根 本覺得變成植物人以後,他就不是他了。 「他已經不在了。」我對自己說。這是我後來不再去探望他的借口。 而且,我發現我不會騎腳踏車了,老是跌下來。我就把白色腳踏車也送掉了,送給 還會騎的人。 第九十一號 男孩我們剛認識一個月,他就被公司調到神戶去了。 他的公司對他非常禮遇,給他租了大建築師安籐忠雄蓋的一棟得過獎的小樓。小樓 一共十一層,他住其中一層。 小樓在山上,俯瞰神戶市區,也看得見神戶港,看得見港口和海。 我到神戶已是下午,九十一號男生帶我去神戶港的碼頭逛逛。快下山的陽光,照在 碼頭的木頭地板上,有一種很和煦的感覺,好像是這些已經躺平的木頭,又想起了他們 還是站著的森林時,被陽光照到的溫暖往事,而我也在這往事裡面。 碼頭有個木頭搭的小舞台,有人很散漫的在表演些什麼,反正看的人也很散漫,大 家都不在意的手揣在口袋裡晃來晃去。 碼頭邊有很多小店。我看見攤子上擺著一個鹹蛋超人形狀的鐵皮盒子,打開,裡面 是老式的彩色糖果。我喜歡那個超人鐵盒,想買,他說:「等要離開神戶的時候再買吧 ,反正是新推出的商品,很容易買到的。」 逛神戶碼頭,直到太陽下山。九十一號男生帶我去吃鐵板上煎熟的神戶牛排,然後 去聽小酒吧的爵士演唱。 小酒吧的隔壁桌坐的大概是黑社會的老大,穿著三件式白西裝、帶著墨鏡,他的肥 手不斷在他女伴的細頸上摩挲。 他的女伴頭髮盤起、露出細白的頸子,披著白狐狸尾的披肩。 爵士樂隊只有三個人,唱歌的是長得並不出色的長髮女歌手。九十一號男生從背包 裡拿出一張洽·貝克的照片明信片出來,是他在碼頭隨手買的。他在明信片上寫了幾個 字,輕服務生遞給了女歌手。 女歌手收到,驚喜的露出牙齦而笑了,轉過身向我們這桌點頭致意,講了一串日文 ,作為一位爵士歌手,她似乎太入世了一些。 不過她歌聲還是沒問題的。唱起歌來就像被黑人的鬼魂附身,一點沒有日文腔了。 她唱的是比利哈樂黛的《我可笑的情人》,男生說是他最喜歡的一首,特別點給我 聽的。 嗯,情人可笑,是讚賞?是訕笑?還是自嘲? 又繼續聽了四、五首歌,隔壁桌的黑社會始終沒把他的巨掌從白狐狸情婦的白頸子 上移開,白狐狸的頸子也始終還沒被捏斷。 神戶、深夜、黑社會、爵士女歌手。還差一樣東西,這一樣東西,要再過六個小時 ,才會發生。 回到男生的住處,他打開牆上的衛星接收音樂,聽西班牙文歌曲的頻道。 「如果睡不著的話,我就聽日文的哲學講座頻道,就可以馬上睡著了。」他說。 但我們還沒有要睡覺。 我們先到陽台上站著,眺望夜晚的神戶港。神戶市的夜景很家常,並沒有什麼炫耀 的態度。神戶港的燈光也很溫馴,像是很明白自己是因海才會存在的樣子。 我從行李裡拿出的三十個書的封面樣本。我要出第一本書了,書名和封面都還沒決 定,我把供選擇的這三十個樣本攤開舖在地上,九十一號男生偽裝成逛書店的客人,在 三十個封面間逛來逛去,看哪個封面最吸引人。 我們到半夜三點才決定我第一本書的書名和封面,總算可以上床睡覺了,睡前,我 拿出一袋我帶來送他的唱片,他閉眼從袋子裡抽出一張,是王菲唱的「天空」。我們就 放這一張,聽者王菲的「天空」在半夜的神戶山頂蔓延開來,我們睡著。 距離事情的發生,還有兩小時。 早上五點。這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還在睡,根本不知道是幾點。早上五點,整個 房子晃動,像是上帝忽然用手把房子拿起來左右上下的用力搖晃。 我聽到男生在他的床上嚇得大吼大叫,我跳起來去拉他。我剛跳起來,我床旁邊的 衣櫃就整個砸在我床頭。我只有空驚訝的瞄一眼被壓扁在衣櫃底下,只露出一個小角的 枕頭。但九十一號男生還在大叫,我跑去把他拉起床,我們跑到陽台上,縮在角落裡。 早上五點鐘,我們因神戶大地震而醒來。 神戶大地震正式發生之後,幾分鐘內又跟這震了兩、三次,被震到頭昏腦脹的我們 ,竟然做了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又睡著了。 我們隨著每一次不可揣測的震動像田鼠類動物那樣,從房子的一個角落,跑到另一 個角落,每蹲到一個角落,就撐不住的掉進短暫的昏睡中,然後又被一點點風吹草動驚 醒,慌亂的竄到另一個角落去。 如果這時天花板有一台攝影機拍下來我們的動作,一定以為我們是在躲一隻隱形的 妖怪,大概很不像在世紀級的地震中應該有的樣子。 我們兩個在每次陷入短暫昏迷前,還會抽空互相端詳一下,說兩句一點用都沒有的 話,比方說:「哇,你的頭髮好醜!」 或者,「咦,你是穿這件衣服睡覺的嗎?」 為什麼在地震的中間,還會講這麼瑣碎的話,應該也是沒什麼道理可說的吧。 等我們終於從這樣持續型短暫昏迷醒了過來以後,我們發現:好安靜啊。 九十一號男生跟我,像要接近懸崖的邊緣那樣,一小步一小步往陽台欄杆靠近。 真是奇怪,四周沒有哭喊,沒有爆炸,連火化都沒有,連悄悄探出頭來張望的人都 沒有。 九十一號男生跟我困惑的對看,難道剛才只有我們兩個人被震到嗎?是只有我們被 上帝拿大頭針戳了一下嗎? 我們走進房子裡,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檢查,每間房間,都像被發脾氣的嬰兒巨人搗 毀的洋娃娃房間一樣。 客廳的巨大電視機,竟然從地上跳到了桌子上,臉朝下的狗吃屎姿勢,賭氣似的把 臉埋住,整個趴在桌上,房間裡的櫃子也很奇怪,本來應該認命躺平的櫃子,卻因為五 個大抽屜都被彈出,結果櫃子就被五個大抽屜撐起來。像一隻有五條粗腿的大狗一樣, 呆站在地上。 「啊,這只襪子在這裡!」九十一號男生走到櫃子大狗的旁邊,撿起一隻顯然是被 櫃子擋住很久的襪子。 我們走到我睡覺的房間,他看見整個衣櫥砸在我的床頭,嘴巴張很大:「……你, 你怎麼沒……被砸倒?」 「你在隔壁鬼叫,我以為你被壓到了,跑去救你啊,我一跳起來,衣櫥才倒下的。 」 「哦?所以,是我救了你啊。」他說。 電是沒有了,水還有。由於九十一號男生也才剛調到神戶兩個月,買了車還沒拿到 ,所以也不能開車出去看看。 我們想,大概就只是這樣子吧,過一陣子電就會恢復,再把傢具收拾一下就沒事了 。 我們再次站到陽台上,這一次,我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沒有注意到附近的車子 ,正一輛一輛悄悄的開走。 我們從山頂的陽台看下去,看見房屋像鱗片般排列的神戶市裡,漸漸一處一處冒出 小小的黑煙來,連神戶碼頭邊,本來看得見好幾十隻彼此交錯的起重支架的地方,也有 淡淡小小的黑煙飄起。 我們的位置,實在離市區太遠。所以每一處黑煙,在我們看起來,都是淡淡小小的 。可是,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在陽台上看了半個鐘頭,整個神戶市的上空已經全部被黑 煙遮住,每一股淡淡細細的黑煙,在當地不知是多大的火災,卻這樣安靜無聲的在我們 眼前悠然升起,一股一股像小水流那樣,流向天空,匯成黑海,遮蔽太陽。 這實在出乎我們意料,昨夜還萬家燈火的神戶市,現在好像要在我們眼前蒸發掉一 樣。 這時我們的耳朵,聽見另一個出乎我們意料的聲音:王菲的「天空」響起。 電來了! 我們撲到音響旁邊,喜悅地看著雷射唱片轉動著。我馬上打了個電話給家裡,告訴 他們我沒事。我要男生也打電話回家,他說他寫個傳真回家好了。我不知他為什麼要用 傳真的,也許他正在跟家裡的誰鬧彆扭,不想直接講到話吧。 只是,等他把傳真寫好,電話線路又忽然斷了。 這下,我們被困在山上的屋裡了。 我們心存僥倖的想把這場地震,跟地震之後的停電,當作是我們在自己的國家會遇 到的那種,等電力回來,大家就回到沒事的平日生活。 可是電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決定走下樓去看看狀況。走到一樓大門口,才看見樓 房跟門口的馬路中間,裂開了一道溝,馬路像烤過的布朗尼蛋糕的表面,有的地方擠得 皺起來,有的地方裂出洞。 我們再走幾步,看到便利商店,灰撲撲的門半開著,用幾個空箱子擋住店門,我們 張望一下,放零食跟泡麵的架子,竟然都已經空了。飲料、牛奶也都一瓶不剩。 這下我們有點驚訝了,「這簡直像打仗了的樣子」,我們開始有這個感覺。 我們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爬樓梯回到家裡去,發現水也沒有了。 沒有水電的房子,即使是安籐忠雄設計的,也變得像被棄置的廢屋,加上天空全是 黑煙,似乎是有人從上面把蓋子慢慢蓋下來的味道。 「不行,我一定要打電話回家去,不然他們一定急死了。」男生穿上球鞋,背起背 包,準備徒步遠行。 我沒有道理留在屋子裡,那是地縛靈才做的事。我也整裝,跟他一起出發。 從山上往下走,一路都很安靜。這場地震從開始到現在,最奇特的就是我一直覺得 很安靜,樓房的鄰居安靜的消失、便利商店安靜的鎖上門、黑煙安靜的擴散,彷彿是聽 覺在地震時就被震掉了。 沿路看到公用電話,就上去試試看,當然,都不通。沿路看到販賣機,也都上前去 按按看,每台機器都空了,早就賣光了。 真難想像如果有一天全日本的販賣機都空了會是什麼樣的日子。 九十一號男生設定的方向,是往一棟高大的觀光飯店走去,他想大飯店裡住了各國 旅客,電話總是比較可能會通。 走了將近三個鐘頭,走到了飯店。 走進這家飯店的大廳,我們都嚇了一跳,整個大廳都坐滿了人,連地上也坐滿了人 ,有的一看就是飯店的房客,包白頭巾穿大袍的中東人,三件式西裝的白種人,穿運動 服的一整個球隊、此時依然掛住太陽眼鏡的歐洲時髦男女。 這些各國標本似的人物,被困在飯店大廳的沙發上,在緊急照明的簡陋燈光下,了 無生氣的坐著。真是很像遭到空襲轟炸的城市會出現的景象。 地毯上的人就亂得多了,大部分應該是飯店四周的人躲進來的。 九十一號男生擠上櫃台去,問出電話竟然還能通,趕快打回家去報了平安,只是要 打電話的人很多,每個人只能打一通,他就沒能試著找找他的同事。但能打回家,總算 放下心中一塊石頭。 我們兩個想到家裡沒有水,決定去用一下飯店的廁所,打開水龍頭,發現依然有水 ,非常興奮,把臉洗一洗。 「我們應該裝些水回去,不然就慘了。」他說。 「拿什麼東西裝水?」我問。 他拉我跑到飯店大門口,門口有個架子,裡面裝的是長筒型的塑膠袋,下雨天給客 人套住雨傘,防傘滴水的。 我們拿了好幾個傘袋去裝水,裝了八袋,我們兩人雙手各拿兩袋,覺得非常富足, 好像這樣就可以進沙漠去探險了。 他算算家裡吃的雜糧還夠,有了水總可以撐久一點,就這樣兩人四手八袋水的往回 走了。 走一走,看到一個小學操場上有很多老人家在排隊,於是我們就湊近一點看,是在 發橘子。我們猜這些橘子是專門給高齡日本公民的,應該是沒我們的份,也就不好意思 跟著排隊,可是又有點想拿橘子,兩個人就呆呆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句子被拿完,我 們都沒有勇氣上前。 「我們已經落難了,可是我們還沒學會做難民。」他說。 他剛說完,我手上一滑,兩袋水掉在地上砸破,爆開一地水花。 「快回去吧,不然水要掉光了。」我說。 等我們到家時,只剩下四袋水,其他都沿路摔破了。 想上大號,也不敢用家裡的廁所,兩個人各自選了一個最喜歡的牌子的提袋,到頂 樓陽台去解決,把東西封存在堅固美麗的名牌提袋裡,然後在陽台上大叫、旋轉、像扔 鐵餅那樣,把封好的袋子遠遠的扔進山裡去。 我們被困了三天。 第九十二號男孩和我因為神戶大地震而困住的九十一號男生,被請到日本去負責賣 世界最貴的洗髮精,並不是因為他的日文好,而是因為他很會賣貴的東西給女生。 他的日文爛得要命,爛到多半時候聽不懂人家在講什麼。他的公司配給他的隨身翻 譯,當然早就隨著大地震而失去聯絡。於是,住在良好樓房裡的我們兩人,寄望於日本 的高度文明氣氛,以為只要等到電力回來,看得到電視,打得通電話,一切就都恢復正 常了。 我們也期望樓下那間豐盛華美的便利商店很快又會亮起燈,供應我們奇巧的各式飲 食。男生跟我懷抱一絲希望,不時造訪這間便利商店,卻永遠只看到昏暗的店裡表情呆 滯的可憐店員。我們最後只好抱了一套被子枕頭去救濟這個店員,讓他守夜時可以睡舒 服一點。當然也希望店員男生能投桃報李,從他的最後庫存裡拿出幾盒餅乾、幾罐礦泉 水給我們。 結果呢?當然是沒有。沒有餅乾、也沒有礦泉水,店員只是可憐兮兮的鞠躬把被子 接過去而已。 「情況大概很嚴重吧,沒有人可以接濟我們了。」我們兩個有氣沒力的上了樓,總 算有令人振奮的事了——電力回來了。 我們趕快把摔成狗吃屎的電視機扶好,看電視新聞,結果看到直升機拍的畫面,我 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完全閉不起來。 電視上出現了像被推倒的骨牌那樣一長條全倒的高架道路,歪七扭八的躺在神戶市 的中心。過一下,我們看到以神戶為重要根據地的山口組在街上散發糧食,過一下,又 看到很多老人躺在體育館的大地鋪上流淚,過一下,又看到白頭髮的日本首相抵達指揮 中心。 最嚇人的,是電視右上角一直閃動的數字,那是死亡的人數,每一跳就增加一點, 像什麼遊戲的計分格一樣。 我們這才看到神戶被震成了什麼樣子,抵達神戶時,感到優美寧靜的神戶港碼頭, 已經不見了,匆匆走過的商店街,被壓在倒塌的高架路底下,很多可愛的房子像跌出盤 子的蛋糕那樣斷成幾截、窗口冒出火來。 這下我們知道不會有人來管我們了。神戶受的傷害比我們想的嚴重多了,我們必須 離開神戶。沒有水和食物,也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男生到樓上樓下敲敲門,沒有人應門,這棟樓裡的人大概都早就警覺的移動了。大 概沒有人像我們這麼缺乏災難意識的,一直鬼混著不行動。 「我們走吧。」他邀我整理了最簡單的行李,換上好行動的衣服,我們打算走到山 下去,再想辦法離開神戶。 竟然有人敲門,我們互看一眼,跑去開門。 是樓下便利商店的店員男生。 他比手畫腳的跟男生說了一下,原來他找到了一輛腳踏車,他要載我們到可以找到 人幫忙的地方去。 被子跟枕頭還是發揮了力量。 於是我們三個人上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腳踏車,店員男生騎得歪歪斜斜,九十一號男 生勉強縮在前方的桿子上,我跨在後座。 愈靠近有人煙的地方,景象愈嚇人,路邊的每棟房屋,都像影城遊樂場的市景那樣 ,火不大不小的燃燒著。路邊移動的每個人都背著背包,有的還抱著寵物,大家都低頭 不語、無表情的走著,安靜得可以聽見火燒木頭房屋辟辟啪啪的聲音。 有些路面被震的皺起來一大塊,有時是倒下來的大樹擋住路,過不去,我們的腳踏 車就轉進小巷子裡去。 店員男生一直把我們載到男生總公司所在的大樓,我們在那裡找到他公司的一個同 事,正在安排把人用車送到大阪去。 於是我們可以跟店員男生道別了。不過真的跟他道別的只有我而已。九十一號男生 後來在神戶有再遇見他,而且,他們後來共組了一個家庭。 因此他就不能只是店員男生了。他得到編號,是第九十二號男生。 在神戶大地震中,仁慈的分享了腳踏車,竟然還鬧出一段「傾城之戀」。 神戶後來重建了,而九十一號和九十二號男生還沒有分開。 第九十七號男孩明星常是好看的,但好看的程度,總還維持在一個合理的範圍之內 。 即使以我的工作、需要接觸到那麼多的明星,大部分也還是在這個範圍之內。有的 明星即使非常好看,但一旦他察覺了自己的好看,對自己的好看存了使用之心,那他的 好看就會降級,並不會流失、耗損,只是降級,從純金變成鍍金,那種降級。 奇特的是,一樣的事情,發生在女明星身上就沒什麼問題,賣弄風情的女明星常常 還是很動人,可是發生在男明星身上,就會嚴重的降級。這裡講的是原理嗎?不是,只 是我的偏見而已。只是我許多偏見中的一個而已。 然而,男明星有可能對自己的好看,都不察覺嗎?很難吧。環繞著一個明星所發生 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宣示他外表的特色,「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好看」這種話,主要是 明星用來安慰那些對自己的丑、感到灰心的影歌迷的吧。 作為男明星的他,卻是一個特例。 他的帥,是嚇死人的帥,是在我所說的那個合理範圍之外的帥,是非地球人的帥, 也就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某種外星人是以好看為存在條件的,那麼他就是那一組 的外星人。 具備著這樣震懾之美的大明星,當然沒有立場說什麼「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好看」 的屁話,說了也只會更傷害醜人的自尊而已,完全沒有安慰作用。 可是,他有一種自在的存在方式:他對自己的美,無動於衷。 像是樹對自己的樹蔭無動於衷。 他對一般人因他的美而感受到的震懾,也無動於衷。不像有些明星有時會對自己長 得美、壓迫到別人,而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不會,就像樹對於坐在樹蔭裡的人,也不會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想要自己當導演,他的老闆找我去陪著他想故事,想個他可以當導演去拍的故事 。 我聽他講了幾個他想出來的故事,都很普通,聊都不值得聊。每一次見面,都還是 覺得他的光芒奪目,但我也必須謹記我的任務,不能對他想的故事放水。這使得我們的 關係有一點緊張。 有一晚,我陪他聊故事聊到快十二點,他說要開車載我出去兜一圈,於是坐上他的 車。 「我不是很聰明的人,對吧?」他說。 「看你要跟誰比。」我說。 他從方向盤上的照後鏡裡,看了我一眼。 「我現在再講一個故事,這故事也是我想的。如果這故事還是很爛,我就放你走, 你不用再管我了,這樣好嗎?」他說。 我沒講話。我心裡是同意的,但講明了就不太禮貌。這個人物太古怪,我要長時間 被他的榮光照得頭暈目眩,又要聽一個接一個的爛故事,實在有點折磨人,中止任務也 是解脫了。 他開始說故事:「三個同學,大家公認,全校長得最好看的三個同學,兩個女生、 一個男生,約好了放假要一起開車去旅行,把整個島繞一圈的那種,開很多天車的旅行 。」 「嗯。」我點點頭,心裡想大概又是一個三角戀愛的故事。 「車上還有一個空位,他們決定再邀一個同學加入。結果,他們邀了學校一個長得 最醜的男生。那個醜男生當然很驚訝,又很感激,學校最好看的三個同學,竟然願意邀 他一起旅行,他很緊張,可還是答應了。」 「嗯。」我應了一聲。這故事好像要往驚悚的方向發展了。 「他們四個人,就開車去旅行了,旅行了兩天,大家都很快樂,玩得很開心。」 「嗯。」我又應了一聲。 「第三天早起,他們繼續開車上路,快要上公路之前,忽然有一輛大卡車衝出來, 把他們的車撞翻了,四個人都摔到車外,躺在地上。」 「後來呢?」我問。 他把車停到路邊,停好了車,臉部還是朝著前方,繼續講。 「他們四個人被送去醫院急救,結果,只有一個人活下來。」他說到這裡,停了一 下。 「四個人裡面,只有那個醜的活了下來,另外三個好看的,都死了。」他說。 「噢。」我很意外,不知道這個故事要怎麼演下去。 「那個唯一活下來的醜男生,就在醫院裡一直哭,一直哭著說,『為什麼是我活下 來?』,『為什麼是我活下來?』……」 說到這裡,他忽然哽咽了,他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啜泣。 我永遠都不會想到,我會從一個絕世容顏的人嘴裡,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第九十八號男孩月光男孩黑暗中,跟第一次見面的人,躺著,眼睛對望著,說些秘 密的話。這,在玩樂的日子裡,常發生,過後也很容易就忘記了,葉子在風裡打轉,遇 到一下就分開。 有一天,接到一通電話,口音很香港,語氣有點揶揄、有點居高臨下,對方報上名 字,我有點意外,那名字,是香港的大明星。 他在電話裡說,他人在台北,而他的朋友指定我接待他。他說他想去很特別的地方 ,香港沒有的地方。 我決定帶他去公園見識一下。我帶他進了公園,找了個樹影中的座位,陰影很重, 不逼近二十公分內,別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 他很樂,兩手揣在口袋裡,不停「嘻嘻」笑著,觀察此起彼落、你進我退的小儀式 。接近半夜十二點時,公園廣播響起冷酷的女生,叫大家出去,說公園要關門了。他聽 得更樂了,一直誇這個錄音的女生「夠無情」。 我帶他出了公園,在路口埋伏好,讓他見識十二點整公園鎖門前,有多少人會從公 園湧出來。當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兩兩如河水四三分岔、漫入土中時,他又一直 稱讚:「嘩,好多人。」 看了兩個鐘頭,他說可以了,於是我要陪他回飯店,他說飯店房間沒有好音樂,他 不要回飯店。於是改成我帶他回我家。進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語:「月亮呢? 剛才在公園裡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樂,倒了酒,然後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發上,透過窗子向上看,就可以看 見高掛的月亮了。他躺上沙發後,分我一個墊子,要我也躺在沙發旁的窗台上,這樣他 就可以看著我,跟我聊天,又同時可以看見我背後的月亮。 我只好順從的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一個一個移開,乖乖躺上窗台。窗台其實有點窄 ,我躺好以後,望著他,跟他說這樣有點危險。我如果往後翻,可能會翻出窗戶,掉到 樓下去,死掉。 「我一定會抓住你,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他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他又補了 一句:「我發誓。」 那晚,我當然沒有摔到樓下去。 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後,我們沒有再通過電話、也沒有再見過面。 後來他就跳樓死掉了。 當我想起那個夜晚的時候,我就會隨便找個窗邊的沙發躺下,讓月光照在我的臉上 。 我會一直看著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閉起來。 兩腿之間別亂摳「現在該我說爛笑話了。」同桌吃飯的世界級年輕小提琴家,忽然 覺悟身為男性地球人的任務,決定暫時告別手中的墨西哥餅,溫習一下嘴巴的其他功能 。 「呃……寫《最後四首歌》的理查•史特勞斯,有次當指揮的時候,碰上一位拉得 奇爛無比的大提琴美女,美女的琴技,爛到逼迫史特勞斯開口了:『嘿,拉大提琴的小 姐,夾在你兩腿之間的那玩意兒,是用來讓人體會至富至樂的,你不要只會用手在上面 亂騷亂摳得好不好?!』」——小提琴家說完以後,同桌只要是吹銅管的,都吃吃大笑 ;至於絃樂部的,就都只乾笑了兩、三聲。 樂器的種類,對聽笑話態度的影響,並沒有得到過任何一位博士候選人的青睞,寫 成論文,所以坐在這一桌的我,也只有很困惑的份。 史特勞斯遇上的笨蛋如果是個男的,這笑話需不需要改呢? 把我媽都弄哭了同桌的大聲樂家,也表達了想講笑話的意願。 「有一次,世界第一男高音,跟世界第二男高音,在街上碰見了。」——聲樂家咬 了口餅,繼續說——「身為意大利人的第一男高音,向身為西班牙人的第二男高音炫耀 ,說他上上星期在西班牙一間教堂演唱,唱到一半,西班牙觀眾忽然紛紛叫嚷:『啊… …奇跡出現了……奇跡出現了……』 第一男高音轉頭往身後一看,只見聖母瑪麗亞雕像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淚水。 『哦?真是太巧了。』第二男高音笑著說,他上星期,很湊巧的,反倒是在意大利 的一間教堂裡演唱,唱到一半,意大利觀眾忽然紛紛指著他身後,叫嚷著:『啊……奇 跡……奇跡……』 他轉身一看,只見耶穌從十字架上走下來,握起他的手,由衷地讚美:『太好了… …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啊……比起上星期在西班牙,把我老媽都給弄哭了的那個意大利大 胖子,要好得太多了。』「大聲樂家這個笑話,因為比較沒有性暗示,罵的人又是大家 都知道的,不像那個倒霉的大提琴美女、沒有人認得。所以這個笑話大致上得到了所有 人的笑聲。 沒有人對兩位無辜的男高音,感到一點點內疚。 唱莫扎特寫的髒話開玩笑的對象,真是很狹窄啊。 不是床上的事情,就是天上的事情。 不過這兩件事得到和諧的共存,也並不見得只能停留在音樂笑話的層次。 即使是歐洲的教皇,也常常把這兩件事情搞混的啊。 據說一五一零年的朱利亞斯二世教皇、還有乖乖跟在後面的裡奧十世教皇、克利門 七世教皇,都親頒過聖諭,授權在巴黎的特區,設立妓院。 「啊……這真是太奇怪了。」同桌的音樂大師們,都驚歎起來了。 「教堂故意去設在妓院的隔壁,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樣要解救罪人比較方便、 比較有效率,就像減肥中心開在餐廳隔壁一樣,客戶的來源,供應很充分……」——小 提琴家很清楚的分析著——「可是……由教皇來下令開設妓院,這就很難弄明白了…… 」 是啊,很多事情時弄不明白的,常常寫歌給上帝的莫扎特,不是也常常把罵人的三 字經寫進歌裡去,聽不懂的外國人,還莊嚴得要命的用力唱哩。 於是管風琴伴奏的、整首整首的髒話,就在壯闊的大劇院空中迴響著……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出版社:如何 初版日期:2004 年 05 月 28 日 定價:23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