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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marriage made in heaven or too tired for an affair
【第一章】
懶得外遇
「想測試夫妻間的相容度嗎?買一棟需要整修的房子吧!」
、「在結婚紀念日,妳會收到什麼禮務?一張釣魚證?」
有人寫過夫妻間的親愛關係,但是婚姻路上關於擦窗子、抹地板
的小品散文卻不可多得。作者覺得自己的丈夫是「千金難換」,
想見其婚姻之美滿,本書是一樁妙趣橫生.
【譯者介簡】
馮克芸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碩士,
曾獲第四屆中央日報探親文學類首獎、小說獎佳作品,
目前從事編譯工作。
【第一節 一九四九】
第一章 婚禮
如果主角不是我,那真是一場美妙的婚禮!
陽光亮麗耀眼,親戚們互相寒暄著。新郎出現了--站在彌撒臺下等著我的,是我
高中時就認識的那個男人,他在一次大戰後打過韓戰,婚禮上一身戎裝十分英挺。新郎
爾耐斯特·保寧(ErnestBorgnine)穿著軍服實在非常英挺!
我認識比爾(Bill,譯註:即新郎)已經七年,但是仍覺得對他不甚瞭解。來賓們抓
著侍者對今天的一對新人問東問西。
不知道父母如何應對人家的胡說八道--「女兒都出閣了,你們也不年輕嘍!」我
們沒有汽車,沒有房子,沒有家當,也沒有純銀餐具。我以前一直納悶,缺少一套純銀
餐具,不知道還算不算正式成家。現在,比爾還有一年才大專畢業,別說是純銀餐具了
,連工作都還沒有著落。毫無疑問,我父母答應這門親事真是失算!
婚禮上諸事不順。我小時候常夢想能辦一場超越我們家財力所能負擔的婚禮。如今
我穿著一件減價時買來、大得不像樣的婚紗澧服;為我們用匣式照相機拍結婚照的,是
我堂哥;而我母親為了準備招待親友的喜宴,忙著把她弄了一個早上的烤火腿送到婚禮
現場,以致滿身火腿味。
我的夢想怎麼辦?我一直懷抱鴻鵠壯志--我希望專科畢業後就到紐約,擔任紐約
時報的駐外特派員,如果此計不成,退而求其次,我希筆能為俄亥俄州的但敦先鋒報
(DaytonHerald)撰寫訃聞。
現在,我才畢業兩個星期,連未來的職責是什麼都不清楚,卻即將走上復活教堂的
長通道,宣誓「我願與他廝守一生」。
我和在彌撒臺下等著我的新郎目光交接,物質匱乏和夢想幻滅看來都不重要了。我
是怎麼了?我愛上了這個人。我們真是一對璧人,有那麼多共同點--這才重要嘛!
我們倆都是一次只嚼半條口香糖,卻把另外半條留起來,(世上有多少人會做這種
事?)我們都喜歡美國幽默劇作家羅伯特·班卻里(RobertBenchley,1889-1994)的詼諧
風趣,都痛恨共產主義。還有什麼?噢,對了,看牙醫都拖拖拉拉不乾脆。我們認識的
很多夫婦在結婚時,都還沒有這麼多共同點呢!
當我跪在他的旁邊,透過白面紗看到他的耳朵上有一團白漆,身上則有一股濃濃的
松節油味。他在暑假期間替人油漆房子賺外快,以後這事就不必了,他一定可以找到更
體面的工作。再說,油漆是易燃物,我可不喜歡和一個不能在他旁邊點火柴的人在一起
。
比爾很需要工作,但是在他工作之前,我得先花幾年時間把他調教成稱職的丈夫。
首先,我要對他耳提面命--按時剪頭髮。老天啊,我真討厭他披頭散髮,活像是剛用
吸塵器吸過的長毛地毯。
還有,他的飲食習慣也要改一改了。他不喜歡喝湯,但是在我娘家,無論多濃的肉
汁都可以當湯喝;他常吃蔬菜,我則把蔬菜當成壁爐前的裝飾品;至於我這下半輩子,
要跟一個早餐從不吃冷食的人一同生活,那真是難以想像啊!
我們婚禮的男儐相是常跟比爾玩撲克牌的死黨艾迪·菲利普(EdPhillips),他把戒
指交給了比爾。比爾把戒指套進我的手指時,我微微一笑,艾迪和他們那群小男人很快
就要過氣了,他們別想再和比爾混單身漢生活--撲克牌一打打到天亮。從現在起,是
我們兩人的天地了,我們將一同欣賞落日,彼此對望。
與比爾並肩站在彌撒臺下時,我心裡掙扎著要不要替他設定一個作息時間表。和他
交往的這幾年中,他總是遲到。我正發誓要永遠相守的這個人,每次看球賽都漏掉唱國
歌或開球的那一段,去音樂會則絕對看不到拉起布幕、序曲響起的那一刻。他現在看起
來這麼輕鬆,對於我即將調教他的一切都還渾然不知,我要教他:養成用完原子筆就把
筆蓋套回去的好習慣,免得下次要用的時候筆芯都乾了;我也要教他:左撇子用完電話
後如何掛電話、省得把習慣用右手的人搞得雞飛狗跳。
神父是波蘭後裔,我努力從他的口音和彌撒使用的拉丁文辨識他說的話,隨後我聽
見他提高嗓門清晰地訓諭:「比爾,你將成為一家之長,而爾瑪,妳將成為家庭的重心
。」
他想得美!他把這當成了什麼啊?一個小鬼因為比大小的緣故,結果選了五分錢硬
幣,卻不拿十分錢的銅板?我見識過這種「家庭重心」的細節瑣事;受過四年大專教育
,我還是得埋沒長才,連丈夫閒來打保齡球時都得陪在一旁。
也許我可以叫比爾去當家庭的重心--至少偶爾和他換著做做看嘛!
「現在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
可能除了「火箭正升空」和「我國正處於戰爭狀態」這類的話之外,少有幾個句子
像上一段話那麼嚴肅。
我們的婚宴是在市郊一個社交大廳舉行,外戰老兵團體
(VeteransofForeignWarsofUnitedStates)多半在那裡辦聚會。折疊椅靠牆擺,整個大
廳看起來跟公路局車站的候車大廳很像。大廳中央一張長桌上鋪了白色的桌巾紙,蛋糕
和火腿三明治堆成的小山都在桌上。
一輛車停在大廳門口,一對夫婦和六個小孩從車裡鑽出來,那個男的兀自嚷著:「
查理(Charlie)來了!啤酒在哪裡?」
比爾看著我問道:「是你們家的親戚嗎?」
我點點頭說:「是我姑丈。」
接下來的那個大半天,我已記憶模糊--我們兩家的親戚分坐大廳兩邊,好像交戰
雙方壁壘分明……幾百個不相識的小孩滿臉塗著蛋糕跑來跑去……女儐相們個個一臉「
幸好這是妳結婚,不是我」的表情……我母親呢,就聽她一個勁兒地大呼小叫,因為桌
上的火腿都吃光了。
一個前來道賀的客人問我們要去哪兒度蜜月,我告訴她,我本來很想到紐約看一場
百老匯表演,在一間豪華旅館下榻,半夜坐馬車逛中央公園。
「所以,你們現在決定要去哪兒度蜜月?」她追問道。
「我們要到密西根州的拉維湖(LarvaeLake)釣魚。」
她笑著說:「真浪漫。」
比爾向我求婚的時候,把我的訂婚戒指掛在雪茄上,還把菸都點燃了。嫁給這樣一
個男人,我還能期待什麼!
婚禮當天下午四點左右,四下不見比爾的蹤影,我到處找他。最後在大廳外的停車
場上,我發現他和艾迪及那幫死黨湊在一起,邊說笑邊喝啤酒。他回到我身邊時,那群
人正要開始打撲克牌呢!
婚姻似乎比我想像得還要艱難許多。
第二章 生活
在愛中婚後的調適過程,有一件事是我們倆都害怕,但又從來不敢啟齒討論的,那
就是性生活。在四O年代,我們的朋友中幾乎沒有人在婚前就有性行為,另外,我們都
以為,像夫妻性行為這種天主教大力鼓吹的事,肯定沒什麼好玩的。
我們最大的麻煩是:得在忙碌的作息中排進性生活的時間。星期六下午兩、三點左
右絕對不可能享受魚水之歡,因為收舊報紙的小男孩會按時上門。每天早餐前也辦不到
,因為我們老是睡過了頭。晚飯後更是休想,因為我父母或公婆中總有人會打電話來,
要是我們不接電話,他們就會報警。星期二晚上比爾打保齡球,回來得很晚;星期五晚
上我會洗頭,然後上著髮捲睡覺,所以那天也得扣掉,算是「有事」。
有一天晚上在橋牌俱樂部裡,一個朋友提起她看到的一篇文章上說,結婚兩年後,
性生活就不再新鮮刺激了。
我們幾個人試著想出那還有什麼事能取代性生活,可以讓人覺得振奮,結果答案五
花八門--從一杯熱巧克力乳霜聖代到牙齦手術都有。
前十名的答案中,竟然沒有人想到要針對性生活做一番調整。
其實真正的問題出在我們都忽略的事。新婚夫婦應該忘掉婚禮上的那些廢話,千萬
別真以為「無論甘苦、貧富、健康或疾病,都將互相關愛照顧」,而應該提出一個更大
的疑問:「妳能照顧自己嗎?」人一旦結了婚,總以為就會有人告訴我們何時要帶午餐
、何時要做什麼。
我依稀記得,當我還是單身又膚淺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母親對我說:「妳待會兒起
來,去廚房幫我倒一杯水好嗎?」
我問:「在哪裡?」
她說:「什麼在哪裡?妳是問水在哪裡,還是廚房在哪裡?」
我答:「廚房在哪裡?」
「就是牆上掛了一個大鐘的那個房間。」
「噢。」
結婚前住在娘家時,母親常常想讓我在廚房裡觀摩,但是我對如何打蛋、如何調理
雞肉一點興趣都沒有。我二十二歲時,還把「調味肉汁」(aspic)這個字誤以為是「滑
雪別墅」(skiresort)。
高中時我曾經上過幾堂家政課,然而老是吃家政課學來的那套白醬套餐加甜點,遲
早會讓人倒盡胃口。
有一天晚上,比爾對著他面前那盤不能下嚥的奇怪食物,放下了刀叉,他說:「也
許我們應該把幾件結婚禮物拿去換比較實用的東西。」
「比如說什麼比較實用的東西?」
「自動販賣機。」
實際上,我們那時才發現,生活的意義就在美食。當年約會的時候,總是生活在愛
中,而愛是既沒有卡洛里、又沒有營養價值,而且只需要一點點的準備時間。
如今我們發現,我們不只是為了吃下一頓而活,所有的談話溝通也大致以「吃」為
基礎。
「我們今天晚上要吃什麼?」
「你希望我晚上做什麼吃?」
「妳去那家雜貨店了沒?」
「妳有沒有先解凍?」
「妳媽媽就是這麼煮嗎?」
「是不是太硬了?」
「會不會太老了?」
「那塊肉貴不貴?」
「剩菜要留起來吧?」
「你都沒吃嘛!」
就算我們不討論彼此的飲食習慣,我母親也會打電話問我晚上吃什麼,婆婆會來家
裡查看她兒子吃得營不營養。
每星期回婆家或娘家騙吃騙喝個幾頓,已經取代「臍帶」,成了我們的維生補給,
雖然比爾和我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我們為結婚而準備的東西都不合時宜。我始終弄不懂,在那一套我殷殷期盼的純銀
餐具裡,怎麼會需要一組放名片、名牌的架子?眾所皆知,在自家的餐桌上,哪需要擺
上什麼名牌嘛,一頓飯應該也不至於拖到還在飯桌上交朋友吧。
總之,結婚禮物很不實用。一番好意的朋友送我們鷹形的三腳火爐架,但其實我們
需要浴室暖氣;有人送我們攪拌冰茶的小湯匙,可惜我們需要一個床墊;我們還收到兩
盞檯燈,就缺了兩張桌子把檯燈擺上。
拜梅阿姨(AuntMae」之賜,我們棲身的小公寓好似編織品的世界。她一聽說我要結
婚,就沒日沒夜地開始織了起來。於是,我們家馬桶蓋和馬桶座長都有手編套子,還有
一個馬蹄型的手工織地毯,一張可以放在馬桶底座前方地板上的橢圓形毯,另外,街生
紙盒也有手編罩子,連浴簾也有一個手織釦環。
至於肥皂盒、面紙盒、清潔劑罐、紙巾盒上,都有手織的套子,浴室牆上還有一頂
裝飾用的小帽子。
梅阿姨讓我們家所有的日用品都穿上了衣服:廚房裡塔巴斯哥辣椒罐上,有一頂墨
西哥毛毯做成的帽子,大概足足有十加侖那麼重,有一瓶酒則東包西裹得活像隻獅子狗
。她還為每一個門把做球形小套子,為每一張椅子的椅背和扶手做墊子,為腳凳披上毛
織套子,還有一整組杯盤茶墊及桌巾,而我們連一張桌子都沒有。
如果說我的廚藝奇差無比,那麼比爾的工藝也好不到哪裡去。
有一天我建議:「也許我們可以拿一些結婚時人家送的禮物去換一把釘槌。」
比爾很快地回答:「要釘槌幹什麼?」
「可以在門口釘一個信箱,還可以在浴室釘一個毛巾架之類的東西啊。」
「我可沒說過我有雙巧手喔!」他為自己辯護道。
「我又不是在說什麼粗重複雜的機器--那種你吃了一顆會愛睏的感冒藥就最好少
碰,以免危險的重機械,我說的只不過是支釘槌罷了。」
他想了一下說:「我爸爸有一支釘槌,就放在地下室裡。」
「說不定你去買一把電鑽和螺絲起子,會增添很多樂趣。說不定你哪天就可以……
」
「等一下,」他打斷我的話,「我們又要繞回湯姆(Tom)和珍妮(Jeanne)那個乒乓
球做的鐘,是不是?這才是妳要談的。」
湯姆和珍妮是我們的好朋友,早我們三個星期結婚,他倆的房子簡直讓人羡慕死了
。牆壁漆成墨綠色,二手家具買來後改漆成白色或黃色。珍妮做了乾燥花放在廚房裡,
湯姆則用疊起來的花瓶製作一盞立燈,他們還聯手用水泥磚和厚木板架起幾個書架,把
海報都裝了框。最讓人眼睛一亮的是湯姆做的那座時鐘,他把一個舊鐘的內部拿出來,
用著色的乒乓球鑲在木質基座上當整點標記,裝飾得非常別致。
比爾再次辯解說:「我們家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我們家空洞洞的就像醫院的加護病房。」
「我已經做了一些裝飾了。」他說。
「用自黏壁紙糊一糊櫃子,在廚房水槽上貼一個掛鉤,放那些還沒支付的帳單,這
些哪能叫裝飾呀?」
我們最大的問題,出在兩個人都太窮了,而且對婚姻生活毫無準備。老實說,我想
像中的婚姻遠比實際生活來得有趣。上一輩的人常說,當年他們是如何充滿熱情和歡笑
,掙扎度過那些窮日子,我每次聽到他們說起,就怨自己生不逢時,沒趕上二、三O年
代的經濟大恐慌。
有時候,我會想起當初在婚禮上的許諾--創造一個深合我意的丈夫。
令人沮喪的是,這件事一點進展也沒有。比爾的頭髮始終像是狗啃的,他仍然常和
艾迪、那票死黨混在一起,也照舊什麼事都遲到,一頓雞蛋早餐吃個四十五分鐘司空見
慣。
更讓人洩氣的是,那張期待他能改進的清單上,我每天都還能加個幾項。
他是夜貓子,我是早起的鳥兒。他每天不到中午不起床,等我要上床睡覺時,他才
剛過了半天,精神正好。
他不曬太陽。你想想看吧,在我和他約會的七年中,他總是說他討厭海灘,他那愛
爾蘭裔的皮膚受不了陽光逼射。
無論冬夏,他的衣櫥裡都塞滿各種季節的衣服。有人在你旁邊穿著毛衣、襪子睡覺
,你怎麼睡呀?還有呢,以下這些都是小事,但是你聽聽看:要是有兩盒口味不同的早
餐麥片都只剩半盒,他就有本事把兩盒併做一盒。同樣的事還會發生在冰淇淋和果汁上
,所以我常「食不知味」--總是不知道嘴裡吃的到底是什麼口味的東西。
還沒完喔,我發現這個男人每次上完廁所,都缺乏把馬桶座放下來的能力。
然而在種種事件中,我最需要調適的就是每星期二晚上的事。
我倆曾互相允諾:絕不讓我們的婚姻走向一成不變。然而,每星期二晚上我們都要
參加一項「儀式」,其行禮如儀的程度,只比雜技團的固定戲碼稍微遜色,但是和倫敦
白金漢宮前的衛兵換班一樣風雨無阻。這個「儀式」就是回我公婆家吃飯。
我的公婆都是好人,然而我就是很怕他們。我婆婆整天待在家裡還穿長襪,打扮得
整整齊齊;我母親則是在工廠上班,成天都穿著長褲。我公婆家有個正式的飯廳,還有
個專門擺瓷器的櫃子;我娘家的人都在廚房吃飯,你可以坐在桌邊,不必起身就能關爐
子、開冰箱。我公婆足足比我父母年長二十歲。
為了要哄我去他們家吃飯,比爾把和他父母的聚會安排在星期二晚上「密爾頓·柏
利秀」(TheMiltonBerleShow)節目的時間。(我公婆家有一臺電視!)每次我們進門的時
候都會聽到:「我們來自德克斯哥(Texaco)……我們是從緬因州來到墨西哥……」隨後
在幾分鐘內,有兩件事照例會發生,一是密爾頓·柏利會神氣十足、昂首闊步地出現在
觀眾眼前,二是我婆婆會給他兒子一盤蔬菜,那是他自上星期二以來首次吃到的蔬菜。
我覺得比爾這時候就像電影「窈窕淑女」(MyFairLady)中的鄉巴佬--伊莉莎·德
莉特(ElizaDoolitte)第一次在為她施以教化的亨利·希金斯(HenryHiggins)教授的桌
邊吃東西……,她度過了難受的一天,而教授與她互相點頭確定道:「德莉特受教了,
我想她開始改變氣質了。」
對我娘家來說,父親並不因為我出嫁而少了個女兒,他多了一個我不用的櫃子,還
有個對我乾洗衣服帳單瞠目結舌的半子。母親呢,在我結婚時還發誓我嫁的對象「不夠
好」,現在反過來說我:「這個女婿抵我兩個女兒!」
她不停地誇獎她的「新嬌客」。比爾送她一把不起眼的花,她會說:「爾瑪從來沒
送過我一把不需修剪,還算像樣的花。」她覺得對這位女婿很抱歉,因為她女兒沒有好
好餵養他,讓他「看起來好瘦」,還因為一條紅毛巾在洗衣機裡褪了色,結果他穿了一
個月的粉紅內衣。總而言之,我母親實在很喜歡比爾。
心理學家和婚姻諮商專家都說,新婚第一年最是難熬,因為配偶必須相互適應,雙
方都得花許多時間思考。
我時常會想到謀殺,也曾考慮到聖瑪利修道院當修女,我甚至想過回娘家算了!
(幹嘛呀?比爾老是在我們家廚房和我父母一起喝咖啡。)但是關於離婚?我從來沒想過
。
我們已經共同經營出一點成績了。比爾把兩個紅色「愛德華國王」雪茄盒釘在一起
,漆成黃色(黃色的國王彷彿還透過漆色在流血),充當裝擺飾的架子。我為自己這個拙
婦買了一本食譜。我們掏空口袋,湊足一百五十美元,買了一輛十二年的普利茅斯舊車
。某個星期二晚上,我得了重感冒,我們竟然沒去公婆家吃晚飯。
結婚一週年時,俗稱「紙婚」,象徵婚姻還不穩固。那天我準備兩碗罐頭碎肉辣花
豆,點起一根蠟燭,燭光下比爾送了我一份禮物--一張釣魚證。
我曾說婚姻比我想像得還要艱難許多,嗯,也許我說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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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闖入我們婚姻的.....」
「她」的外貌並不怎麼吸引人,小小的,又沒有顏色,才出生沒多久--然而她就
是知道如何討男性觀眾的歡心,她走到哪,男人的注意力就會轉到哪兒。
比爾帶她回家,把她放在一個桌架上,他自己則面對著她,靠在兩呎外的一張躺椅
上。從她一進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們的婚姻生活將從此改觀。
家裡多了一臺電視,就像三個人同床共枕。我覺得這臺機器一天到晚都像狗在低吠
,很擾人,容易讓人上癮,又偏偏很膚淺;比爾卻覺得她是個好伴侶。她不在乎比爾打
呼;如果她話講到一半,比爾卻睡著了,她也會原諒他。要是他半夜把她叫醒,還讓她
給他找樂子,她會很樂意遵命。無論什麼時候他不想看了,只消按一個鈕,就可以讓她
停止。
電視對於婚姻的衝擊實在很驚人。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倖免於她的威脅。有了她以後
,每頓飯都是在電視旁解決,所有的社交活動都依照電視節目表安排,甚至敦倫大事也
夾在廣告的空檔裡。最重要的是,電視節目的內容甚至能導引我們的生活。
我們同輩的人都會看到:有些女人整天穿著絲襪、戴著珠寶,卻從來不刷馬桶;也
會看到有些男士回到家,先拍拍狗耳朵,然後親吻太太(或者太太親他),最後換上手肘
有補釘的夾克。
而至關緊要的,要算是電視節目--特別是電視廣告--為女性定位,並強化女性
的傳統角色。
電視廣告傳達的訊息是:只有我們做太太的必須為丈夫事業的成敗負責--如果每
天早上沒有餵他們吃一頓熱熱的早餐,他們就會行為不當,還會失去客戶;如果他的浴
巾凌亂不整,他在辦公室就會暴躁易怒;若是有一天丈夫的老闆來家裡吃晚餐,發現玻
璃杯上有水漬斑點,老公就會升遷無望,而那一切都是我們做太太的錯。
連男人都開始相信這些電視上的謬論了。有一天,比爾拿起他的襯衫走過來,對我
唱著電視上那句帶有責備意味的歌詞:「親愛的,把我的領子刷乾淨!」
我忍不住回他:「你為什麼不洗洗你那髒脖子!」
我實在很想相信電視劇中那些夫妻的日常生活,可是辦不到--那些男主角們一天
到晚坐在廚房裡,對他們的太太說:「喬妮啊,妳心情不好要不要談一談?」在現實生
活中,我們的談話已經降到每星期大約六個字,甚至連架都不吵了。在「歐吉和哈瑞秀
」(OzzieandHarriet)或席德·席撒(SidCaesar)的「才藝大觀」
(YourShowofShows)節目空檔中,我們會忘了剛才到底在爭些什麼。我發覺自己很忌妒
那個節目主持人凡恩(Fran)--她至少還有兩個布偶庫克拉(Kckla)和歐里(Ollie)可以
說說話。
比爾多半時候都是和他的「電子女主人」長相左右。他或是坐在足球場的五十碼罰
球線上,或是站在籃框下,也可能正盯著冰上曲棍球的橡皮圓盤,在網球場上發球,轉
身接下家庭式飛盤,或是在摔角場邊跟著眾人大叫。
我可能穿上一件運動眼式的睡衣,背後還有個球員號碼,偏偏他的眼睛就黏在電視
機上,邊看邊問我:「我們家的脆餅沾醬沒了是不是?」
我還那麼傻,要去吸引他的注意!多年後,我記得有-次看到蘇珊娜·柏萊施特
(SuzannePleshette)在「今夜秀」(TheTonightShow)接受主持人強尼·卡森
(JohnnyCarson)的訪問。蘇珊娜坐在那兒,曲線玲瓏有致,一頭黑長髮披在縐絲洋裝上
,雪白的肌膚讓人屏息讚歎,兩排潔白的牙齒笑得非常嫵媚。她抱怨丈夫離不開電視足
球轉播,就算五分鐘都辦不到。如果連她都無法抓住丈夫的心,我又怎麼可能呢?
我心裡明白,如果我們有孩子,他們講話肯定都跟電視上主持「週一足球之夜」的
豪兒·柯瑟(HowardCosell)一樣。至於比爾呢,他不只是個觀眾,簡直就是個「睡眾」
--就睡在電視前面了!
觀眾還會起立歡呼。他們偶爾還會從椅子上站起來,吃點東西(有時候是用靜脈注
射),眼睛還會眨一眨。但是「睡眾」呢,眼睛閉著坐在電視前,反正就像半死半活一
樣。
這時候如果做太太的走進房間,真以為先生已經睡著,打算把電視臺播音人員那種
乎板單調的聲音關掉,準會聽到癱著的那一位說:「妳敢給我關掉,我打死妳。」
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比爾看電視還有一套固定的流程:球賽前一小時,他會
在電視前擺好椅子,把零食和冰桶都拿出來放在手邊,拔掉電話線以免有人打電話進來
干擾;開賽前幾分鐘,他會上洗手間;等到開球之後,他就像陷入混沌狀態了。
新婚時,面對「自己被一個會說話的機器取代」這件事,委實覺得情何以堪。然而
這是我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如果說我們還有什麼家庭生活的話,那一定指的是刮鬍刀廣
告的空檔裡,我們才有可能閒話幾句家常。
聖誕節時,我在比爾的耳朵上掛了一個金箔鈴鐺,讓他看起來有點過節的味道。有
朋友來訪,我讓他們先準備三個問題問比爾,好讓比爾能離開電視一下。我母親還一度
擔心是否要為他的寶貝女婿裝一個導尿管。
我們這些做太太的一直盼望婚姻生活中還有一點無傷大雅的小娛樂,現在就剩下電
視這個誘惑物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們互相串門子的時候,各家老爺們都賴在客廳的電視
機前,太太們則到廚房,來個大哉問:「我們的婚姻到底怎麼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幾個太太聚在一起,想法子排解寂寞。瓊安(Joan)提到一個非常
具有說服力的廣告,廣告裡那位女士用了一種次級的家庭式燙髮藥水,結果搞得頭髮乾
枯焦黃,她先生不願意回家看到糟糠妻的慘狀,寧願留在公司工作。瓊安正說著,有位
男士進了廚房。
我們之中沒有人認識這位仁兄,大家都猜他大概是從洗手間出來,不知道怎麼走回
客廳,於是說:「男士們都還在客廳裡看豪兒·柯瑟。」
「豪兒是什麼?」他問。
他竟然不是電視迷,不看足球?我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再問:「別開玩笑了,你
是說你真的從來沒聽過豪兒·柯瑟?」他搖搖頭。
「那你有沒有聽過達芬斯(Dolphins)?」海倫(Helen)瞇起眼睛懷疑地問。達芬斯
是個足球隊名。
「我在邁阿密看過。」
我們的希望落空了,他說他知道達芬斯隊。
可是他又加了一句:「邁阿密有一個很大的海族館,我在那裡看過海豚。」原來他
把達芬斯誤以為「海豚」(dolphins),可見他的確與電視節目很隔閡。
我走近他,問道:「請問大名是?」
「鮑伯。」
我又問:「鮑伯,請問你元旦這天都在做什麼?」
「把我水床裡的水換一換,然後吃頓晚一點的晚餐。」
「那星期天呢?」
「開車到郊外走一走,晚上看場電影。」
廚房裡的太太們個個屏氣凝神。
佳美妮(Charmaine)繼續問他:「那麼星期一呢?」
「待在家裡聽聽錄音帶,或者出去拜訪朋友。」
我們都不敢相信,這屋子裡竟然有個男人不在乎電視和球賽。
我始終不相信,想再確定一下。
我說:「現在我丟給你一個子,你把心裡想到的第一個東西很快地說出來。好,開
始了。Quarterback(四分衛)!」
他答:「在一個小氣鬼坐過的躺椅邊撿到的小錢。」他的意思是:小氣鬼的口袋裡
只有面額是小錢。鮑伯竟然不知道「Quarterback」這個字是足球隊的「四分衛」!
我再問:「奧克拉荷馬!」
他又答:「羅傑斯(Rodgers)和漢姆斯汀(Hammerstein)。」(譯注:「奧克拉荷馬
」這首歌作曲柔作詞者的名字。」
我又拿足球明星辛普森(Simpson)的名字來問他:「O.J.」
他答:「柳橙汁(orangejuice)和安尼塔·拜耶特(AnitaBryant)。」
那是鮑伯唯一參加過的一次鄰居聚會,但是我們幾位太太每次碰面都津津樂道,竟
然還有不愛看電視,也不懂足球的男人!
一九五三年,電視把兩件大事帶進了一般人的家中:一是紐約洋基棒球隊再次贏得
世界冠軍,另一是「我愛露西」節目的女主角露西·鮑爾(LucilleBall」懷孕,在成千
上萬觀眾的注視下,生下了她後來在影集中的兒子小瑞基(Ricky)。
我在其他連續劇中曾看過懷孕的情節,但是那些準媽媽的肚子多半不大,最多不過
像中午吃了一頓大餐。劇情安排都是以流產告終,省得還要再拖泥帶水陷入枝枝節節,
或是還得額外付錢讓童星開門。
而露西是真的懷孕……無論是鏡頭前還是現實生活中,她真的懷孕了。
露西和伊索(Ethel)玩過家家酒、賣糖果,也一起踩過葡萄,露西還當著威廉·赫
頓(WilliamHolden)的面,在自己的鼻子上放火。現在她終於長大,要當媽媽了。
當我看著那四個笨手笨腳的人在露西要臨盆上醫院時,手忙腳亂地在房產裡來回衝
撞,還在一陣大亂中抓錯手提箱,我心中只纏繞著一個問題:露西是如何讓她的丈夫戴
斯(Desi)離開電視機那麼久,久到可以懷上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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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章 無論疾病或健康
有些人天生就會照顧人,他們像是枕頭裡的棉絮讓人覺得服服貼貼,也像是清湯裡
的香料能添加美味。他們的妙手一碰,發高燒的家人就會退燒;他們會跑進跑出打點一
切,像西班牙長耳獵犬般忠心耿耿。對生病的人來說,有這樣-個人在身邊,就彷彿有
了全國保險公司的醫療保險,可以高枕無憂。
另外有些人則把生病當成超級盃球賽中的插播新聞那麼擾人,或是無動於衷,像是
趁著父母不在家時邀了一堆朋友來家裡開舞會,結果雙親提前返家,孩子還兀自在瘋。
一個很能體諒人,另一個則需要別人呵護,這兩種人湊在一起成家的情形並非罕見
,而同情體諒的個性也不限定是男女中的哪一方。正常情況下,夫妻中總有一方是經常
付出,另一方則不斷地享受。
在我們家,我們倆都見不得人生病,連自己生病都束手無策,更別提照顧他人了,
那一向是母親才會做的事。
如果我對丈夫說,我的眼睛刺痛得像是刮鬍刀片畫過、喉嚨很燥、嘴唇乾裂、全身
發燒,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叫他另外再娶,丈夫一定會看我一眼並說:「我就不拐彎
抹角了,妳的意思其實是要我去洗衣店拿那些送洗衣服。」
至於我呢,也好不到哪裡去。如果他生病了,我叫他去看醫生,而他還逞強,裝出
一副「好漢不怕病來磨」的架式,我就會刻薄他:「好啊,那你就去死吧,你只要在伸
腿前告訴我,我們家車子一次要用多少機油就行了。」
我們非但不會為對方的病痛致上關愛和憂心,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比爾在我
生病時會說:「好啊,妳終於感冒了,是不是?」說得好像我上哪買來了感冒似的!
我不知道是結婚帶來壓力,還是過了我的「保固期限」,總之在我們結婚的頭幾年
裡,我們倆都覺得我的身體很糟,糟到像是一只老是出毛病的廉價日本手錶。
一開始是扁桃腺。
我的丈夫問:「妳的意思是說妳還有扁桃腺?」
「你以為我在做什麼?在種扁桃腺?我當然還有呀,現在應該把它給割了。」
「哈,妳會是醫院小兒科病房中年紀最大的病人。」比爾說,因為絕大部分的人在
小時候就把扁桃腺割了。
一個月後,我又病倒了,這回是腮腺炎。
我的兩頰腫得很厲害,只好用一條人絲巾包住。
比爾的好奇心遠大過同情心,他說:「奇怪,為什麼妳要等到結了婚才得腮腺炎?
」
我冷冷地回答:「我想這會讓我的時間過得快一點。」
等到我的牙醫說,我的牙齒需要矯正時,丈夫終於沒耐性了。
他說:「像妳這種人要結婚的話,應該先有個品質保證才行。」
我回說:「像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娶太太,你應該跟烤麵包機結婚才對。」
他反唇相稽:「就我所知,妳身上需要修補的地方,比我們那輛一九三八年出廠的
普利茅斯車還多。」
幾個月後,我因腎臟感染住院,我聽見比爾對我父親說:「我真該向您致敬,您一
定知道什麼時候該擺脫爾瑪。」
父親只是笑一笑說:「女婿啊,你就把這種事看作是一種投資嘛。」
我們倆首度面對的一次重病,發生在比爾決定裝設一臺增濕器的那一天。我自己就
不會把一臺九百磅重的機器扛在背上,還背著走,然而就是有人不聽勸。
等到我站在他身旁俯視著他,看見他活像一張門毯似地躺在地上,我說:「我就知
道你不搞個腰痠背痛是不會罷手的。」
背痛這個毛病最大的問題是太多人得這個病,多如牛毛。你要不是現在就背痛,就
是曾經背痛或快要染上這毛病,再不然就是有認識的人曾經罹患此症,或是跟你去吃中
飯的朋友有這個宿疾。
這毛病的第二個問題是:好像每個人都有偏方可以根治背痛。
有人睡覺時在兩膝之間夾一個玩具熊。
有人睡在類似河床邊的震動床上。
有人叫家人偷偷走到患者背後,突然往前抱住患者的胸腹,來一招噎到食物時的海
力克急救法,把腹中的氣逼出來。
還有人找一位技藝高超的醫生,不過這位醫生已經過世兩年了。
比爾的醫生建議用牽引法治療。於是我租了一組馬具,套正比爾的臀部,把兩個裝
滿水泥的油漆罐吊在床腳,上面綁著兩個拖車。
「這樣可以嗎?」我邊問邊從櫥子裡拿出一件毛衣。
「妳要幹嘛?」他呻吟道。
「我待會兒要去購物中心,如果你要上廁所,現在就跟我說喔!」
我是在關心他。只可惜我是那種拚命想幫忙,卻總是弄巧成拙的人。我對他人伸出
援手時,若不是把人家弄得天翻地覆一團糟,就是會做出一堆愚蠢至極的事。
善體人意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比爾脊椎軟骨性圓盤變位後幾年,有一天我撞了一
個相當大的花盆。兩天後,當他走過臥室門口時,我對他說:「喂!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當初你脊椎出毛病時,我很為你心疼?」
他說:「沒有啊!」
「我真的很心疼。你那時候看起來非常無助,我知道你一定痛死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妳現在幹嘛提這個?」
「因為現在我沒辦法把馬桶座拿起來。我其實很不願意麻煩你,可是你彎下腰的時
候,可不可以幫我拿眼鏡,還有,幫我把臥室的拖鞋翻成正面?」
「我沒有告訴過妳嗎?男人可是不聽使喚的!」
「但是我已經兩天直不起腰來了。你沒注意到我還在廚房桌子底下爬嗎?」我說。
他答:「哎呀!每個人都會背痛嘛,這就像感冒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我說:「我這可不是普通的痛哦!這種痛很難形容,我還是勉強形容給你聽好了。
你知道烤麵包機剛烤完麵包時,它的溫度就會下降,我這背痛的感覺就像那股熱氣一點
點地從烤麵包機的銅線圈散去一樣。」
比爾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又說:「有時候又沒有像隱隱作痛那麼嚴重,反而像是你到俄亥俄州足球場,連
續三小時坐在又冷又硬的露天球場上,室外的溫度是零下十度,偏偏你就是沒法子站起
來,躲進車裡。我現在就好像陷在那種處境中,環顧四周,希望有人扶我一把,走到那
個由幾把椅子圈成的臨時停車場去。」
他應道:「噢!我知道了!」
「不對,不對,等一下。你知道好睡一場後,從鬥牛賽的夢中驚醒是什麼感覺嗎?
我現在就差不多是那樣!」
姻緣道上一路走來,經過一個個病痛的洗禮,我們似乎逐漸能掌握自己的角色。他
對我的期待是一張醫生處方單,一間房門關上、窗帘拉上、可以蒙頭大睡的房間。如果
換作是我病倒了,我盼望能吃到他做的一頓飯--一只盤子裡放著炸馬鈴薯、洋蔥,刨
刀也在盤子裡,旁邊還有一個花生醬香蕉三明治。
這些年下來,我們已經能妥當地互相關照。病痛是婚姻生活的考驗之一,這也是為
什麼要把病痛放在結婚誓詞裡的原因。每個人都希望逃離病痛,然而那是一個很重要的
時刻--或許是你首度摘下面具,在配偶面前裸裎相向的時候。(至於說那種時刻會以
脂粉不施的一張素臉出現,那就更不必提了。)在病痛時,你會很脆弱,很依賴;夫妻
雙方沒有誰有特權,可以天生被照顧,兩個人應該結成一體,互相扶持。如此一來,你
就可能看到一幕向現實低頭的畫面--你在凌晨兩點對著馬桶大嘔,另一半在旁侍候,
你僅存的一絲優雅、神祕,至此消失殆盡。
我那些有小孩的朋友都說,我要生小孩才會真正懂得同情和憐憫,也才會放棄優稚
。她們都告訴我類似的故事:大腹便便穿著花邊孕婦裝,進了婦產科醫院,還不好意思
向護士要兩套床單。
分娩後,一切都變了。一堆她們從沒見過的男士,好似推著旋轉門一樣,每天在產
房裡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那些男醫生們拿著聽診器檢查她們光溜溜的胸部,一邊掀開
床單一邊說:「讓我們來看看這裡怎麼了。」醫生們會用拇指按、用探針刺、用手掌擠
壓她們身體的任何部位。醫生們會在她們淋浴的時候闖進去,檢查她們是否一切正常,
還會看著她們辛苦地穿上那件小到再也塞不下一只雞尾酒杯的病房制服。
以前朋友描述這些狀況時,我一點都不相信。
當然,那是在我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前,也是在那次糗事發生之前--那時候我剛生
完頭胎,袒著胸脯在醫院大廳裡對著一個醫生說:「我正在餵奶,這對你來說很平常吧
?」誰知道有個護士跑來告訴我,那人不是醫生,是修理電話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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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節一九五三】
第五章
「妳不再年輕嘍!」
我放下粗短鉛筆,喝了一口夾在兩膝間的溫甜酒,等著其他人寫好她們的答案。
這又是一個充滿糖果和五彩碎紙的聚會,與會的都是同一批熟人。好像不過是昨天
,我還在參加死黨結婚前的聚會,我們坐在折疊椅上圍成一圈,穿著縐紋紙做的衣服,
上面還帶著衣夾,玩遊戲贏了,還會樂得暈淘淘的。一轉眼,就是朋友為即將誕生的新
生兒舉辦聚會了!
我的眼光停留在我寫的那些字上--這個遊戲要我們用bassinet(籃狀搖籃)這個字
的字母,另外組合成十四個字。我的答案中有兩個字是髒話,但仍可能奪魁。我承認,
這種雕蟲小技上不了履歷表,但是在這種慶祝新生的聚會中還是能讓人刮目相看。天知
道我為什麼會精於此道--結婚的前四年中,我幾乎每個星期都有朋友宣布即將做媽媽
。懷孕成了當時我周圍的流行病!
我靜靜地看著房裡的小姐太太們,她們著急地咬指甲,希望在時間到之前再想出一
個字,痛苦得像是快要發現生活的意義了。
這類聚會的內容一成不變。如果準媽媽第一個打開妳送的禮物,那麼下一個懷孕的
人就是妳--不管妳是不是她那九十三歲的老奶奶,妳要是生不出來,那是妳的事!
來賓之一會被指定去記錄那位準媽媽拆禮物時說的話,她對於各式禮物發表的評論
,會被視為受孕那天晚上所說的話。要是她說:「哎呀!這件禮物真好,不過好小喲!
」我們一定不會放過這句話。
我心不在焉地把灑了一地的絲帶撿起來,綁在一起,然後讓一屋子圍坐的人一起拿
著,據說誰要是拿到打結的部分,她也會開始穿上孕婦裝。
所有這些無聊的習俗,既不科學也不靈驗,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曾經拿過
的絲帶結多得數不清,可是二十六歲的我還是沒有傳出喜訊。結婚四年我依然沒有害喜
的現象,從來沒穿過繫細繩的孕婦內衣,不曾有個小娃娃貼著我的臉,更不見手指肥到
被訂婚戒指勒出一道疤痕。老天為什麼要懲罰我?
我母親原本在我耳邊唸了兩年的經--「妳現在不需要小孩。」如今她嘀咕那句老
話--「妳不再年輕嘍!」
我婆婆也說:「妳不能一輩子都當職業婦女吧!」(是呀!這話說的好像是:為報
社寫寫訃聞版,就能讓我登上紐約時報的頭條。)我的朋友不會這麼苦苦相逼,她們說
:「妳還在等什麼呀?」
小學健康教育課程裡,我的老師芮格小姐(MissRiegel)把懷孕說得像吃蛋糕那麼容
易,好似在電影院裡和一個男孩碰到相同的一顆爆玉米花,妳就中獎--懷孕了!
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沒有人比我們更努力「做人」了,我們依照聽來的所有指
示努力以赴:量基礎體溫。
吃鮮蠔。
把臀部抬起來。
放輕鬆。
把床頭對準耶穌降生的地方--伯利恆。
大膽放蕩一點。
比爾和我已經為婚姻的第三扇門做好萬全準備。我們已打開了第一扇門--比爾在
鄉下一間學校找到一份教書的工作。儘管他必須從「女生體育」教到「整體汽車修護」
,但那個工作還不錯。
我們的第二扇門是一輛十三年的普利茅斯舊車,那至少讓我們有了代步工具,在冬
天也能跑。現在我們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好在聖誕節寄卡片時署名「全家敬賀」。
我和比爾都不曾公開討論這件事。我們都不希望對方因為毫無動靜而有罪惡感。相
較之下,比爾誠實多了,聽到有朋友懷孕,他會告訴對方,他們是多麼幸運,而他羡慕
極了。我呢?我表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好像覺得幸好懷孕的是他們,而不是我。有
時候,我甚至會拿著一個眼鏡片在朋友的肚子前晃一晃,開玩笑地說:「真遺憾啊,我
猜你是個怪物!」
我最不喜歡聽朋友們說「耐心點」。我才不希望到了可以享受老年給付的年齡才生
孩子,朋友們一個個當上父母的時候,我也渴望有個孩子。
心情最糟的日子裡,我曾想像過這一輩子都沒有孩子的景況。在兩個人都有收入的
情況下,我們會搬進一棟大房子,買一輛拉風的車子。我會變成一個非常成功的作家,
經常在脫口秀節目或雜誌中出現。我是周遭朋友中,唯一擁有一套白色套裝的人,也是
唯一擁有整屋子白色壁毯的人。比爾和我將環遊世界,說不定還能在白宮吃頓飯。那是
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啊!我們回到家,房子裡空蕩蕩的,只有一隻粗暴的大貓伏在電視機
上,眼睛裡滿是對我們的怒恨--因為我們太忙了,沒辦法照顧小貓,只好把牠給閹了
。
我們是一對顯然不按時刻表行事的夫妻。大家都知道,婚姻就像一列火車,為了讓
旅程樂趣無窮,半途停靠的站是:子女、新房子、新工作、新車、豪華遊輪假期。
結婚四年後,我們倆的婚姻列車不曾在上述任何一個站放慢速度。日子枯燥乏味、
沉悶、無聊、單調,日復一日,一成不變。
比爾整天在學校教書,我則為人撰寫訃聞。到了晚上,我們為兩班初中一年級的學
生批改拼字作業,有些人連自己的名字都還拼錯!
我們決定領養一個孩子。社工人員--安特·伊柏絲(EnterEberts)小姐告訴我們
,我們的住家環境和生活型態將面臨鉅細靡遺的考察?但是最多兩年就能領養到一個孩
子。
兩年!對於一個在慶祝新生會上經了無數絲帶結的女人來說,這是社上人員唯一能
幫的忙?隨後,伊柏絲小姐犯了一個人錯,她說:「這樣好了,你們偶爾可以打電話給
我,看看進度如何,也許這樣你們會覺得時間過得不那麼慢!」
那個星期內,我一連打了三通電話,問她領養的手續進行得如何?事實上,那兩年
中,我每個星期都和她保持聯絡。到後來她甚至可以把我的電話當成時刻表--「我看
看,爾瑪昨天來電,所以我六星期一次的牙齒檢查就是明天了!」簡單地說,我幾乎把
伊柏絲小姐搞瘋了!
比爾曾說他腦海裡始終有這個景象--當同事們高喊:「伊柏絲小姐,爾瑪·邦貝
克太太打電話找」時,她藏身檔案櫃後面,藉口在上廁所,躲過我的死纏活纏。
兩年的領養等待期中,依規定有幾次意外家訪。我們的家訪是在一個星期六,伊柏
絲小姐到我們家時,比爾剛巧腳上碰到一種毒藤,正裝了一冰筒的消毒藥水在泡腳,他
手上拿著一罐啤酒,眼睛還盯著足球賽。我穿著一件邋遢的衣服,正試著把一條粉紅曬
衣繩的一端釘在天花板上,一端用花盆裡的石頭固定,好當做厲間的隔間。
不知道我父母碰到這種情形時,會怎麼說--怎麼向來客解釋,他們來錯了時候?
我為伊柏絲小姐端出一盤餅乾和一杯冰茶,那天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注意到了,裝茶
的杯子還是一個老式玻璃杯!
再這樣拖下去,等我領養到孩子,我都老得吃不動東西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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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三節一九五四至一九五八】
第六章
子女汪達(Wanda」和韋恩(Dwayne)不住在房子裡,他們住的地方像戰場。自從兒子
馬汀(Martin)出生後,他們夫妻倆大異於昔。
他們家原本很整潔溫暖,一看就知道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所居之處;但是有了小孩
之後,卻變成受刑機關所在地。門上的轉把都卸了下來,櫥櫃用鐵絲綁了起來,通往地
下室的階梯口也加了扇門。所有容器都用膠帶密封了起來,所有會動的東西都被吊上了
天花板,活像是冰狀石鐘乳,逼得客人只好爬向沙發。無論是站是坐,都會踩到或壓到
吱吱叫的玩具,要不就是響起一陣兒歌聲。
起居室裡原先所有的東西都拿開了,改放一個巨大的嬰兒圍欄、搖木馬、小汽車和
龐大的充氣玩具。自從馬汀會走路後,小倆口就沒有見過任何玻璃製品。
廁所裡有一個小座位,一坐上去就會播放「不可能的美夢」這首曲子。如果你笨到
不知道馬桶旁那個大桶子裝的是什麼,還要打開蓋子來一瞧,你大概會有四十五分鐘不
敢再睜開眼睛看東西。整個房子都有一股嬰兒痱子粉味。
不過,我們擔心的是汪達和韋恩這對夫妻,他們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汪
達若是說:「親愛的,你剛才……」韋恩會回答:「還滾燙呢!」韋恩若說:「我找不
到……」汪達會回道:「在走道那個櫥櫃最上層的架子上。」
汪達一逕趿著那雙臥室專用拖鞋,她在便服外始終罩著一件先生的超大襯衫,天知
道她想把什麼東西罩住。我甚至不想去猜,她上一次洗臉是什麼時候。他們夫妻倆看起
來都忽略了對方,兩人的婚姻也好像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
他們哪兒也不去了。他們似乎安於待在家裡,看著小馬汀四腳朝天躺在起居室中央
,踢著雙腿,聽著他不要什麼東西時的大聲尖叫。小馬汀把招待客人的飲料咕咚喝下去
,或在客人的杯子裡流口水,他們夫妻倆還喜孜孜地面帶笑容。有天晚上,小馬汀把我
皮包裡的東西一股腦地全倒在地板上,汪達還大嚷:「韋恩,快拿照相機來給他照一張
。」
每次去探望他們之後,比爾和我都嚴正發誓:如果我們有了小孩,一定不要像汪達
和韋恩那樣,讓小馬汀攪亂了夫妻倆的婚姻生活。我們要適時讓孩子回他自己的房間,
好讓夫妻倆不那麼忙,保有一點兩人共處的時間,特別是晚餐時刻。我們也不要瘋到以
為人家都喜歡來我們家排排坐,等著看我們的孩子打嗝。還有,我們絕不,我再說一次
,是絕不,絕不為了讓孩子搆不著,就把什麼好東西--假設我們家還有什麼比比爾的
保齡球獎盃更名貴的東西--吊掛在天花板上。我們只消說以下這句話,事情就會解決
了--「別碰那個東西,要不然你這輩子再也看不到歐瑞歐餅乾了!」
這些都是當初我們發誓的。
到了一九五四年剛過完新年,領養機構的伊柏絲小姐把一個七個月大的藍眼小女孩
交到我手上,並教我「開心一下」時,我們發的那些誓就全都失了效。我們給她取了個
名字--蓓詩(Betsy」。
等待領養的那段時間裡,朋友們都說我是世界上最好運的人:沒有害喜,不用挺個
大肚子在醫院裡被推著到處檢查,也不會半夜破水;只要打開一個包包,加一點嬰兒食
品,混合著一份愛,就當上了媽咪!
我當時就有點受騙的感覺。醫生宣布:「妳懷孕了。」的驚喜剎那,我不曾經歷過
;一般為人父母第一次感受到胎動,小倆口撫著腹部,等著胎兒再動一下的美妙時刻,
我也無緣體會;我衷心感到好奇,一個遺傳我們基因的孩子會長什麼模樣。
這些苦衷是我告訴自己、也告訴朋友的話,我讓大家知道我也有我的遺憾。
不過,當蓓詩來到我們家,這些遺憾就都不重要了。生平第一次,我們覺得非常幸
福圓滿,生活有了目標和意義。有些朋友說蓓詩像我,有些人說她像比爾,我們大約花
了十分鐘折衷妥協關於她像誰的問題。
蓓詩來我們家的第一個星期,我們就把汪達和韋恩給比了下去。和我們相比,他們
簡直是怠忽職守。比爾和我像兩個野人,會在半夜兩點到垃圾桶裡找奶嘴,我們在蓓詩
的鼻子前面掛一面鏡子,觀察她是否仍在呼吸,還把家裡布置成像是紐約最大的玩具店
。
我們會在夜間的任何時刻,向小兒科醫生報告蓓詩的脹氣;朋友來訪,都只能站在
門外前院,隔窗看她,彷彿在瞻仰過世教宗的遺容。我為蓓詩做的第一本寶寶日記,在
她踏進我們家後的一個月就寫滿了。
每天晚上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時,我們都覺得這個小女孩實在是個美妙的奇蹟。那
段時間是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如果有人認為,有一個孩子闖入你的生活,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這
人一定很天真。有了蓓詩,我們處理事情的優先次序就變了,作息時刻表也消失無蹤。
那個曾經夢想去紐約時報工作的女子,現在根本沒有時間看報紙。曾經要搖一只破鈴才
能起床的男士,現在聽到嬰兒房裡傳來一聲打嗝就能立刻跳下床。
我們倆生活的核心漸漸轉移,不再以對方為重。我們像所有初為父母的人一樣,為
子女做牛做馬。
我們起初是分工合作。比爾是爸爸,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外奔波,讓我們全家衣食
無虞;我是媽媽,就負責這個家,還有家裡所有的事。
可是有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我的上作時間愈來愈長,工作內容愈來愈多。終於,
有一天晚上,我累癱了倒在床上,對比爾說:「我們何不把這個奇蹟小寶貝分一分?」
比爾睏倦著答道:「妳說什麼呀?」
「你要蓓詩身上的哪一部分?上半部還是下半部?」
「妳不能把女兒拆了呀!」
我嚷著說:「怎麼不能?當然可以!如果你要上半部,那就每三小時餵她一次,如
果要下半部,那就每三分鐘換一次尿布。」
比爾問:「妳是說真的啊?」
「是呀!」
「好吧,」他很不甘願地說,「我負責上半部好了,但是只限於我在家的時間喔!
」
事實上,對我來說,這個差事分得還不算太壞。當然,每次我都得處理蓓詩的屎和
尿,還有那雙一定會沾到一點屎尿的雙腿。可是,碰到蓓詩不喜歡的食物,比爾會被她
吐個一臉,她每掉一顆牙,就得幫她做紀錄,燕麥片吃到頭髮上也是爹地的事,還有她
每次問:「為什麼」的時候、說髒話的時候、半夜嘔吐的時候,以及她亂撥電話,一不
小心就撥到長途電話的時候,都是她爸爸去解決。
我們一家三口從來不曾有相同的作息時間。當比爾和我在工作、購物、煮飯和跑步
時,蓓詩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等到我們累癱了、想睡了,小傢伙反倒精神好了,在她
的小床上打滾翻鬧,一會兒要換尿布,一會兒肚子餓。
在我們醒著的時間裡,就是不斷地消毒、加熱、換尿布、擦洗、拍氣、搖晃,以及
跑步衝鋒。這是我們的命,我們也很認分。
一個星期天晚上,我們首度帶她去我娘家吃晚飯,那真像海明威式的非洲大歷險。
車裡裝滿了嬰兒用圍欄、搖籃車、小尿盆和蓓詩的專用餐桌。瓶瓶罐罐裡裝著棉球、尿
布、痱子粉、潤膚乳、小牙刷、玩具、奶嘴、消毒器、奶瓶、嬰兒食品、夜燈、毯子、
換洗衣物,還有一本育嬰指南。
至於我和比爾的模樣如何?我們過得如何?早已不再重要。影響所及是:有一天下
午我開車回家時赫然發現,家裡都沒有我和比爾的東西了。我們的興趣和嗜好都收在紙
箱裡,堆到閣樓去了。我們最喜歡的書,被史波克醫生和蘇斯博士
(DoctorsSpockandSeuss」寫的育嬰教育指南取代。我們的遊樂器材如網球拍和高爾夫
球桿,都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會衝撞的汽車和兩腿分立的搖馬,甚至連我們的結
婚照都換成了一張裸身小孩相片。
從前那對經常爆玉米花、玩排字遊戲、喜歡互咬耳朵的年輕夫婦,現在是怎麼了?
他們擠到廁所裡,對著女兒的排洩運動鼓掌叫好,他們到廁所去了!
那時我真是累到無以復加,要是當初我的經濟情況夠寬裕,我會請個人來餵我吃飯
!但是做為一個永遠的樂觀主義者,我猜想養孩子是件短期差事,不出一、兩年,孩子
就會一覺到天明,會自己開門自己玩,一切都會順利,她還會調理自己愛吃的食物,把
要喝的牛奶加熱。到時候如果我還必須幫她戒掉奶嘴,那就幫她戒吧。
過了這一、兩年,比爾和我可以回過頭來經營我們的婚姻關係,就把這段時間視為
投注全副的熱情和精力,一起完成一件科學展覽作品好了!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還說我養孩子這份苦差事會在一、兩年內結束時,她露
出那種我看了就怕的輕聲狂笑。
她說:「我們等著瞧好了!」
這句話讓我很擔心,因為上次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在回應人家說的:美國絕對不會
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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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快樂的代價?】
蓓詩十三個月大的時候,大大的奇蹟出現--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不要問我怎麼回
事。也許是那個說我永遠不能受孕的醫生弄錯了,也許是我體內的水分多了一些,比胡
佛水庫的水還要多。
等候收養孩子的過程實在折磨人,但是朋友們說得沒錯,那種焦慮哪能跟懷孕比!
我在懷孕六週時開始穿孕婦裝。原本那個隨時抬頭挺胸、好似海軍新兵招募海報中
的體態,完全走了樣,變成了好似剛出爐、膨鬆鬆的蛋白奶酥。原本並不鬆垮的皮膚現
在腫了,身體某些部位每隔兩天就變個樣,即使我吸氣收小腹,肚子上的贅肉也收不回
來。我開始害喜、腳腫、腿抽筋、胃灼熱,還患了「椅子痳痺症」--一旦坐定了就不
想站起來。我的頭髮不再鬈了,膀胱好像縮成扁豆那麼小,動不動就要上廁所。
我先生說我變成了他見過最漂亮的女人。這下可好了,我們麻雀窩大小的家,不但
將住進兩個兩歲以下的小孩,現在還加上一個腦筋阿達的丈夫。
除此之外,那的確是我們這輩子裡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和比爾都喜歡孩子,覺得上
天能讓我們擁有這個孩子實在福分不淺。不過,一個女人生了孩子就好像進入極樂世界
,經過二十四小時(或者三十天,端賴妳能支持多久,很抱歉用這種表達方式,不懂的
人自己去打聽),妳就是活菩薩。
在生產前,妳所有送給丈夫的東西,他彷彿部掛在帳上不當一回事;一直到生了孩
子,太太才算是終於送了一個大禮給他。生了孩子,妳也完成妳母親最惡毒的復仇之夢
,她以前一定想過:我就不相信將來妳不養孩子,不受氣!妳也讓父親的皮夾裡換了一
張照片,把藝人安·米勒(AnnMiller)的照片換上了外孫女的可愛模樣。妳那一大片的
妊娠紋,讓妳買兩件皮大衣、一只石英表,以及在元月去聖·克瑞斯(St.Croix)玩?
@趟都不會有罪惡感。抱著一個孩子向丈夫炫耀,可真會令丈夫頭痛呢。
我們把這個孩子取名為安築(Andrew)。從醫院抱他回家時,我們家那條街上家家戶
戶都掛起了象徵勝利的棕櫚葉旗幟,一路上大家按喇叭慶祝。恭迎在家門口車道上的,
是爺爺奶奶和賀客的五輛車。當他終於在臥室的小搖籃裡睡定了,有三群客人觀看他的
呼吸,其他人則圍繞在我身旁,好像我是搖滾歌星一樣。
餐桌上的菜肉炒飯不知道是從哪兒蹦出來的,來客們興高采烈地吆喝:「過幾天再
聚聚。」我們若是有事要走開一下,爺爺奶奶會哀求我們讓他們來「照顧」新生兒。
後來,那些客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我們的婚姻生活終於在可以掌握和預期的正軌上安定了下來。帶兩個小孩實在是一
場噩夢,他們一下子牙齒出毛病,一下子腳趾內彎、對廉價食品過敏,要不然就是心臟
跳動不規則,險險要昏倒--因為我不給他們買電視廣告的那種玩具。他們就像是日常
家電一樣,專門挑週末假日壞掉,修理費特別高。
我們非常喜歡這兩個孩子,然而擺在眼前的現實是,養這兩個小孩就等於我們停在
伊利湖(LakeErie)小碼頭上的那艘船泡湯了……這也意味著,我們原本打算再存一點錢
就可以去巴哈馬群島的度假之旅成了幻影……而我們計畫儲蓄十年才買得起的兩入座跑
車,也不必想了……至於那棟我們渴望已久,有兩套衛浴設備的樣品屋,更不必奢望。
安築三歲時,我發現自己又懷孕了。朋友們都說:「在妳身材還未恢復,手上操勞
過度的紅疹還未痊癒之前,乾脆就再咬咬牙生一個吧!」
我們沒逃過家裡人門是單數的麻煩。餐桌只有四個座位,五個人怎麼坐?一包點心
小餅乾只有四塊,誰不吃?車廂後座只有兩扇車窗,三個孩子搶著坐,我為此耳根永遠
不得清靜。
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家孩子多過大人,投票他們永遠占便宜:小孩三票,大人兩
票。我們投票決定誰訓練小狗、出門看什麼電影、在家看什麼電視劇、到哪兒度假,孩
子的票數永遠超過大人。為人父母的老是輸家,在自家門內我們始終失控,我們的意見
永遠是少數人的意見。
老三馬修(Matthew)從醫院抱回來時情況有點不一樣。和兩個大孩子打了幾天爛仗
的保母一肚子氣,要求「加成」收費。幾天下來,孩子吃的盡是爆米花、可樂;家裡的
母狗懷孕了,追著車子跑;蓓詩咬人;安築對人吐口水。我母親則要我好歹管一管,不
然政府一定會接手教養。可憐我剛生完一個七磅十二盎斯的小孩,體重比分娩時還多四
磅。
結婚以來,再也沒有什麼事比孩子對我們的生活影響更人。我們五個人會傳染一樣
的病,有相同的親人,還共用一管牙膏。我們很少有意見一致的時候,我們會在家人面
前摔門、拂袖而去,也會為達目的而相互撒謊,還會彼此安慰、藏食物、借錢算利息。
我們會互嚼家人嘴裡的口香糖,竭盡所能讓家人開心。
有了孩子,夫妻在婚後的兩人世界就此消失,什麼「請勿靠近」、「不准進入」、
「私人禁地」都不管用,沒有人會乖乖遵守。無論我們是正親熱、淋浴、講電話、睡午
覺或度假,小孩都會像推開旋轉門一樣長趨直入。孩子全然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不再
是「爾瑪」,而是人家的媽媽。如果半夜十一點我沒有在燙衣服、裝午餐便當,那我可
能還只是人家的太太。
在家當全職母親的人,包辦家裡百分之九十的家事,父親的角色則有點像……跑龍
套。因為他會在照相機裡裝底片、換底片,所以是他為全家人照相;是他不怕一個人走
進地下室;也只有他會拉緊曬衣繩,讓它不致鬆垮垮地垂下來。至於拉拔孩子,他只是
每天晚上回家後,抱起孩子拋到天花板邊,讓孩子笑鬧到嘔吐。
我把所有的夢想都藏在心扉深處--那是我們家唯一安全的地方。偶爾,我會把那
些夢想拿出來玩味一番,但是沒敢跟任何人透露,因為它們是如此脆弱,一不小心就會
碎成片片。
我想繼續寫作,但是如果我試過又失敗了,怎麼辦?那會讓我從此一無所託。
也許我就只能當個母親吧。我清理孩子衣服上的污點、刷廁所、殺蟑螂、擦鞋子、
幫孩子摳耳朵、種樹、吹氣球、趕三餐、忙著洗衣服,我做孩子的好聽眾、安慰他們、
為他們排難解紛、教他們守規矩、幫他們接電話、傳話、主動伸出援手、為他們剪腳趾
甲、執行家法。我對有關小老鼠的兒歌瞭如指掌。這些好歹是我的專長吧。
然而,把三個小毛頭都哄睡在乾淨的床上時,為什麼我又覺得那麼滿足呢?如果我
就只能把這三個孩子養大,灌輸他們正確的價值觀,讓他們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那又
如何?果真如此,如果這就是我的能力所及,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
比爾和我的經歷並非絕無僅有。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五年,有七千七百萬個嬰兒
在我們這一代的努力下誕生,這批數量驚人的新生代還得了個「嬰兒潮」的稱呼。生養
孩子成為大多數人都頭痛的事,這件事竟衝擊到社會中的每一個面向--學校、醫療、
行銷、銀行、道德價值,甚至營造業。其中尤以營造業最受影響。
我們等待孩子的來臨,等了好些年之後,孩子接踵而至。我們家以前還沒有那麼擠
,現在卻實在不夠住了。比爾建議我乾脆生一打兒子算了,湊足耶穌的十二個門徒,反
正我們已經有安築和馬修(註:即十二門徒中的安德肋和馬竇)了。
環顧我們一房一廳一廚一衛的家,孩子們好像都堆在一起了。要是我真的繼續生下
去,把另外十個門徒--若望(John)、斐理伯(Philip)、巴爾多祿茂(Bartholmew)、多
默(Thomas)、瑟迪斯(Thaddaeus,註:此人取代出賣耶穌的猶達斯,原本並非門徒)、
猶達(Judas)、伯多祿和西滿(twoSimons,以及兩位雅各伯(apairofJameses)都生齊了
,他們就必須像豬肉一樣,倒掛在天花板的豬肉鉤上,而我也得進瘋人院了。
我說:「我們實在需要大一點的房子,我覺得這是你把退伍後攢的錢拿出來買房子
的時候了。」
比爾答:「那一點錢不夠啦!」
「那我們去借一點嘛。」
「我可不要向我爸媽借喔。我們早就從家裡搬出來,結婚都六年了。」
「那還有什麼辦法?」我問,「去搶銀行嗎?」
「我們怎麼那麼笨,」比爾說,「妳可以上街去賣笑呀!」
「算了吧,我太累了。」我答。
「妳爸媽說過要幫我們。」他說。
我說:「我知道,但是跟他們借錢就要聽那一套『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演講。
」
「反正不是妳爸媽的那-套,就是我爸媽嘮叨說他們是如何節省,一直到三十五歲
才第一次進電影院。」
我們開著我父親的舊車,到了我娘家。我們在車裡無言以對,足足坐了五分鐘之久
。我看著父母住的大房子,有斜坡草坪,門廊裡的家具還有塑膠套擋雨遮陽,屋內有兩
套始終沒有人使用過的衛浴設備、兩間沒人睡過的臥房、一個從未升火的火爐,還有幾
張從來沒有人坐過的起居室沙發。
老天實在不公平。我希望在我還嚼得動的時候就有牛排吃,還沒老到胡塗的年紀就
能上上小館。我父母在夏威夷海灘流連之際,我卻把自己的黃金年華浪費在等待修水槽
工人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伸手按門鈴。
我們尷尬無比地坐在餐桌旁,母親幫我倒了半杯牛奶,還說:「小心別灑了!」比
爾先開口打頭陣:「我們想借一千五百美金買個稍大的房產。」那一刻真是苦了我們。
我們不是羽翼已豐的父母,只是兩個玩家家酒的小孩--還需要媽咪和爹地的允許、祝
福,以及金錢--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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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八章 無論貧富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老鮑伯·紐哈特秀」(OldBobNewhartShow),比爾溜去穿上
他的「記帳服」--運動衫外面罩一件寬鬆的毛線衫。
他記帳之專心,往往到最後會有半副眼鏡掛在鼻尖上。
電視秀裡的愛蜜麗(Emily)真可憐,雖然她自己一直不曾察覺。其實我和她一樣,
都嫁給類似的男人。每次比爾把餐桌清乾淨,穿上一件袖子上有好幾個補釘的舊毛線衫
,我就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麼不法的勾當,等著被查帳的波南諾家族
(Bonannofamilv)。
當他想盡辦法把付過和沒付過的支票各歸其位,在帳簿上為正確無誤的支票畫記號
時,總是會半路停下來,問我問題。
「妳在這裡用鉛筆寫了『D·M·』兩個字母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那張支票沒有寄出去(didn'tmail),也就是說那筆錢沒有付出去。你在總
額部分要加上這筆數字,不要減掉喔!」
「好,我知道了。」他再問,「那『S·M·』又是什麼意思?」「你確定我寫了那
兩個字母?」
他冷冷地說:「妳用藍眉筆寫的。」
「噢,那是『來問我』的意思(SeeMe),我一定是把它記在什麼地方了,你等我一
分鐘。」我把手提包裡所有的東西都倒在桌上,一條白色口腔芳香劑還滾到桌下。「哎
呀,找到了……這張支票號碼是九二六,金額是十塊八毛五。」
「好,給我。」
「糟了,這數字說不定是倒過來的--支票號碼是一O八五,金額是九塊三毛六。
」
在我們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是我管帳。像我這樣常常抱怨得去繳付各種帳單的太
太,為數很多,但是有一種丈夫更多--把錢施捨給太太,就像是對割完草的十歲孩子
發零用錢似的。
有些太太甚至還在儲物櫃後面的暖氣管裡藏一個空罐子,把私房錢放在那裡面,夢
想有一天能帶著私房錢離家出走。
在我們家,夫妻倆的帳目是否分開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把點點滴滴都存起來,由
我一個人花用。這是我的理財方式。
這方法唯一不靈光的時候,是把錢花在比爾身上的時候。每次和他一起購物,回家
若不把臥室的窗戶打開,讓火氣散掉一點,那晚我們就沒法睡在同一張床上。
問題似乎出在我們購物的動機上。我常常是快快買,然後回家後悔;比爾則像蒐集
博士論文資料似的,什麼東西都要看個仔細,考量再三。
所以等到他細細查看記帳簿時,他偶爾需要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確定一下自己是
不是看花了眼。隨後,他會再戴上眼鏡,在計算機上按出一串新數字,把帳簿推到我的
面前,問我:「我做記號的這一筆,是妳在上面寫『OK』的嗎?」
「是的。」
「我認為OK這兩個字母代表的是--妳開出了這張支票,妳記了帳,而且,妳銀行
裡有錢可以付這筆帳。是不是?」
「OK表示『只是開玩笑』(OnlyKidding)。我想到OK那兩個字母時,正在付一塊窗
帘布的訂金。你不認為我會買一碼三十五塊美金的窗帘布,對不對?」
「既然是開玩笑,那我……」
「記帳吧,我的確花了那筆錢。」我用命令的口氣說。
那晚上床前,我通常會在牆上看到比爾責怪我的幾句留言--我們的帳目人不敷出
,這輩子都別想平衡過來,這個戶頭將會被銀行強制關掉,「妳又得找銀行嘍!」
比爾寫這句話時,我的感覺都很好,就像是上帝又給了我一次機會。走進一家沒有
人認得我的新銀行,聽見服務人員微笑地說:「我能為妳效勞嗎?」我總會精神一振,
覺得自己神清氣爽。
開一個新支票帳戶,始終給我一種潔白無瑕的感覺,就好像是亞當和夏娃裸身站在
伊甸園前,充滿著美妙期待的感受。
我常希望新銀行的行員能有一點幽默感,也希望銀行小廣告上那個眼神帶著微笑的
行員真有其人,他會讓我趴在櫃檯上借問:「我就不能開開玩笑嗎?我要上哪兒才能領
到五千美金?」
我更希望他們能體諒人性的弱點,能把七當成二,也能容許我在支票撞頭旁加一行
字--親愛的上帝,請讓我到十五號以後才付這筆款子。
一家新銀行固然讓人心癢,但是比起第一張有我名字在上頭的信用卡可又不夠看了
。我明白簽支票的規矩:理論上來說,支票簽出去的每一分錢都得在銀行裡準備好。信
用卡就沒有那麼累贅。我只知道它妙用無窮,出門一定帶在身邊。
很多婚姻通不過信用卡的考驗。耐性不再是一項美德,你想買什麼東西,有了信用
卡,東西也就到手了--只不過要付一筆非常高的利息。
我曾經歷過幾次不必開支票的瘋狂大採購,欠下一大筆債,總數幾乎超過巴西、日
本和澳洲三國的國家總預算。有天晚上,比爾換上他的記帳服,把我叫到餐桌旁邊問:
「妳見過聖·昆騰(SanQuentin)監獄沒有?」
「只看過相片。」
「妳再亂開支票或亂刷信用卡,就會被關到那裡。支票簿在哪裡?一「不見了。也
許我可以再去哪家新銀行開個戶。」
「對我們來說,沒有哪家銀行還是新的了,妳想再找一家新銀行,除非搬到別的城
市,城裡的銀行妳都開過戶了。我們現在必須去找那些開過戶的銀行,向人家承認到底
是怎麼回事!」
我說:「好吧!我實在不能要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擅於理財,更不會記帳。
如果你沒收我的支票簿,讓我支付任何帳款都得跟你伸手要空白支票,我也不怪你。」
比爾問:「妳確定這是妳所願嗎?」
「我很確定。」
幾星期後,我在櫥櫃後一本《理家妙方》的書下發現一本支票簿。我欣喜若狂,但
是待我轉告比爾,他卻說:「那個帳戶我已經關了,那本支票簿也沒用了。」
我問:「你說你把那個帳戶關了是什麼意思?」
「妳叫我關的呀!」
這真夠驢的了!我嫁給他那麼多年,還以為他至少瞭解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猜
啊,我應該在他那本新支票簿邊上寫一個「O·K·」--只是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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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九章 同窗團聚
一場團聚用這麼一個房間實在是大了點。
其實,那些氣球和彩帶並不能讓我們覺得親切熟悉。小桌子、小椅子貼著四壁放置
,好像為牆壁做起一道防護網。房間裡一邊是講臺,上面有幾個大缽子盛著點心,另一
邊是五人樂隊,在「歡迎一九四九級校友」的橫幅下一字排開。
比爾和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確定是這一間沒錯。我跟他說:「記得啊,要是將
來我死了,出席我葬禮的人不多,乾脆就在電話亭裡舉行告別式,那地方小,看起來人
還多一點。」
「這些人都是誰啊?」比爾問我。
我搖搖頭。
他有感而發:「妳是知道的,我最不會記人的名字,來之前真該拿畢業紀念冊惡補
一下。」
我告訴他:「我有個妙招屢試不爽--待會兒有人來打招呼時你就說:『爾瑪呀,
來見見……』然後遲疑一下等人家說:『我是辛蒂,辛蒂·姜森。』人家自己報了名字
,你再說:『哎呀,我記得妳的名字,就是記不得妳冠了夫姓之後姓什麼!』這招很管
用噢。」
級友會的一個委員幫我在左前胸貼了一張名牌,我笑著問她:「我的右半邊要叫什
麼?」她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來參加級友會真是一個大錯誤。這種聚會就像健康報告卡一樣,每十年一次,總結
你在這段期間的進展;也像一場賽馬,大家在鳴槍後起跑,你就是自虐似地想看看到底
是誰最先跑到終點。
有一個我們不太熟悉的女士微笑著站在比爾面前,比爾也微笑答禮,並說:「爾瑪
,來見見……」他照我的法子遲疑了一下。
那位同學果然自報姓名:「我是瑪利·依利沙白修女(SisterMaryElizabeth)。」
比爾竟然接道:「我記得呀,我只是記不得妳幹嘛不結婚!」
唉,誰叫我要教他撒謊!
聞風而來的保險公司業務員走了,會場變得活絡起來。那個保險公司還以為一場級
友會就能招攬到五百通詢問電話。
當年的啦啦隊隊長總是按時出席,特別是那種胸圍尺寸比其智商還多三十五的大塊
頭;還有那種校歌還記得一清二楚的人,也必定會在級友會中露面。以上這兩種人都是
死忠校友。
畢業十年後,同學再聚,我不知道自己還期望看到些什麼。
我們那一級很乏味。當年老師們在教師休息室聊到我們,都覺得有愧國家民族,他
們認為我們將無所成就,徒使社會受累。
我們從來不抗議--既不反戰,也不反對外交政策,對於學校只分配十五個停車位
給總數一千五百名的學生,我們也沒有反對意見。
基本上,我們是一群輸家。當年我們決定在耶穌受難日舉辦活力營,結果當天放假
,根本沒有人參加;我們選出的班代表,最後竟然退學了;我們畢業時送給學校的禮物
,是一個生了鏽的飲水器;畢業舞會時,體育老師因為受不了我們的拘謹,和輔導老師
一起逃開,後來被我們請了回來。
我們這一屆畢業生的事業成就,就和當初畢業紀念冊上預料的差不多--常在班上
扮小丑的那位同學步入了本地的政界,而大多數的女孩子,就……過日子。
我們這一級在畢業後的惡作劇週中,既沒有趕上傳統的吃金魚比賽,當時又還不到
六O年代,無法到大街上冷不防地暴露一下赤身裸體。真是生不逢時啊!
那整個晚上我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覺得那些我不想讓同學知道的事,他們都知道
了--他們是不是在猜,我們必須在十二點鐘響前回家,因為過了午夜保母每小時收費
七毛五?
他們是不是曉得,我是個差勁的母親,孩子的耳朵受到感染,我卻拖到他十五個月
大時才帶去看醫生,因為在那之前,我們家沒有收入?
他們是不是看得出來,我若不是穿了緊身衣,把渾身的肉箍緊了,看起來就更像噸
位十足、胖得塞不進這個房間的大胖子?
他們是不是得知,擁有教育碩士學位的比爾,在聖誕節期間還送信賺外快?
我們大部分的同學都已婚,但是大家都對抽出一疊沒完沒了的孩子相片不感興趣。
專家預測,美國人的婚姻平均維持六年半就會以離婚作收,許多同學卻打破了這個
全國平均數。六年半是婚姻美滿保證的到期時間,其中原因不難理解--結婚七十八個
月之後,新娘已經煮過五千四百零八頓飯。不管好吃歹吃,反正是煮夠了。
在婚喪喜慶場合你必須和親戚見面,也必須明白不能把錢借給哪些親戚。
結婚到這個時候,雙方的面具也都卸下了。親愛一家的態度放在一邊,不必再考慮
禮貌。他的腳開始有臭味,她刷過牙會在洗臉槽留下牙膏球;他在桌上剪指甲,她則不
只是擤鼻涕,還會噴鼻涕。
走上紅毯七十八個月之後,當年的嫁妝舊的舊、爛的爛,透明睡衣已磨損,現在穿
內衣和毛襪睡覺;結婚照也褪色了,在當年那個攝影師的安排下,他老兄自然不希望你
物超所值。
在這把年紀,夫妻倆多半已有小孩,他們占去你所有清醒的時間,甚至連部分睡眠
時間也被他們霸占。
至於感情呢,從當年每天早晨起床時的嘴對嘴激情擁吻,到現在一潭死水,興趣缺
缺。
「結了婚,定下來。」其實有它悲哀的一面。我記得當年班上那個總是讓我怕怕的
豪放女卓妮絲(Janice),她經常吃完午餐後溜到學校後面的公墓和一個老師幽會。有人
說,有一天她穿了件露背裝,那天如果她照鏡子,就會發現背上印著墓碑上的一行字-
-我們親愛的媽咪埋骨於此:1853-1926。那是地幽會的證據,不過,我猜這事是人家
胡謅。
級友會上,當年將「MadeinAmerica」(美國製)的意義改寫為「人盡可夫」的卓妮
絲,帶著她的會計師丈夫一起參加。
我們每個人都大致按照眾人的期許過了下來。
這時一陣鼓聲響起,級友會祕書開始頒獎了。黛蘭妮(Darlene)榮獲最佳生產力獎
,她有六個小孩,得了一套槌球。(對於一個十年來,別說是槌球的弓型小門,就連她
自己的腿也因老是在懷孕而很少看到的女人來說,這還真是件好禮物呀!)泰德
(Ted)現在定居芝加哥,因為是所有同學中從最遠地方趕來與會,所以得了鋼筆和鉛筆
的對筆禮盒。我的偶像卓妮絲獲得兩張魯拜牛排館餐券,因為她是同學中改變最多的一
位(也許是因為她現在是站著的,不像從前老躺著)。
花幾個小時會晤既往還滿有意思的。我們想起了那些美好的歲月--生活中沒有責
任與義務,雖然物質上一無所有,但是對前途都亢滿了希望與期待。
在級友會上,大家見面時驚呼的「你一點都沒變!」其實都不是肺腑之言。但是我
們對生命又多了一層認識。大家不僅見識到女同學的身材都福態了些,變成了「中廣」
,男同學梳頭髮都很有創意,好遮住禿頂的部分。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人是會改變的。
當年在露天電影院偷情的一對,現在正坐在我們面前,男的提起上星期如何換輪胎的事
,女的則和女伴交換一道鮪魚炒飯食譜。
樂團奏出「星塵」(Stardust)的旋律迥盪在空中。下一次在級友會上聽歌手派姬·
李(PeggyLee)唱出我們的恐懼--「此生已矣?」(IsThatAllThereIs?)將是十年後的
事了。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第四節一九五九】
第十章 朋友何用?
成千上萬的小轎車每天由男人開著,蜿蜒成一支沒有終點的隊伍,朝市外開去,向
他們的「郊區之后」朝聖。每輛小轎車的終點都是一座聖地,而在聖地中,長年住著他
們的太太和平均二點四個小孩。
每天晚上、每個週末,男人都會回到那座神聖殿堂,那是他們辛勤工作的動力泉源
,不斷地激勵他們追求卓越。
但是住在聖地中每天採買烹調供品的女主人,日子卻過得乏味極了,於是她們常常
和同性朋友膩在一起。孩子發高燒、車子的電瓶半路沒電、羊肉燒老了、床鋪還沒有收
拾,一大堆帳單未付時,太太們的同性朋友就像是她們沉溺在大海中的救生艇。
我們這群太太彼此見面的機會比見先生的機會還多。我們分享彼此最隱私的祕密-
-有些事我們從不告訴枕邊人,因為我們非常確定,說了他們也不會懂。
同時,我們對於各人的際遇也彼此安慰。如果不是有這些同性朋友的情誼,有了這
層傾吐紓解的管道,我們之中一定遲早會有人上了新聞頭條--做出什麼血腥暴力的事
來。
我們家的房子夾在海倫和佳美妮兩家中間,三幢房屋的建築格局一模一樣。三家算
在一起,一共有九個小孩,兩個大專以上文憑,每天有八種不同輪流接送上下學的時刻
表,而三家的先生們都認為,我們這些做太太的整天就是喝咖啡、打電話。
在閒聊吐苦水的當兒,我們發現,男人在婚後都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和他攜手
走上紅毯的那一端時,男人還很正常,是一般的群居動物。但是等到蜜月旅行一過,他
們就換上臥室拖鞋、外套型毛線衫,心跳頻率就降到介於昏迷和死亡之間了。
在我們家,要是哪天晚上要出門應酬,就要先玩一回「二十個問題」遊戲。
「還有什麼人會參加?」
「有沒有地方可以坐下來,和別人說說話?還是就只能站著啃餅乾,晃盪三小時?
」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到家?」
「我會覺得好玩嗎?到底那裡有沒有意思嘛?」
千真萬確,婚前我一點都不知道,結婚是一場冒險。
婚前有一段時間,我們經常跳舞。我一直以為他喜歡把我擁在臂彎裡,在我的耳際
髮邊輕聲細語。可是現在我聽到的是--「現在太擠了,等一下比較不擠的時候我們再
下場跳。」
「『月河』(Moonriver)這首曲子太快了,等旋律再慢一點的時候我們才跳。」
「舞會快結束了,我們明年新年舞會再跳吧!」
「我們才剛到一小時,妳就讓我和朋友說說話吧!」
「我脫下外套之前,妳為什麼不提妳想跳舞?」
那三位住在郊區的先生們就恨不得能多談一點國家大事,他們也很感激太太--讓
他們聊個夠。
我們那附近只有一位太太每天早上會離家去城裡上班,她的名字是貝蒂(Betty),
沒有小孩。我們常擠在落地窗邊看著她悠哉地開著跑車,卻始終不知道她到底把車開到
哪裡、去做什麼。附近要是有人新搬來,我們會告訴鄰居哪間房子是貝蒂的,為什麼她
與眾不同。貝蒂家的垃圾桶底座周圍沒有一圈圈污泥,因為他們沒有小孩拖著垃圾桶橫
過草坪。他們家門口還有踏腳石,門口的積雪從來沒有小雪橇拉過的痕跡,也不會有獨
眼龍雪人,院子裡始終純淨無瑕得像是一張聖誕卡。貝蒂總會依照節令在門口掛出應景
飾品--聖誕節掛槲寄生(mistletoe),萬聖節掛玉米莢,復活節掛出紅絲帶。他們家
不像我們,能掛出來的永遠只有「故障待修」的牌子。
在我們想來,貝蒂和她先生一定是一起沐浴,旁邊插著蠟燭,還一邊啜著香檳。不
過,我們這些先生們對此則不予置評。比爾說起話來不但不羅曼蒂克,還好像跟我有仇
似的。
「你今天晚上想吃什麼?」我問比爾。
「隨便。」
「那我們就吃鵝肝好了。」
「我最討厭吃鵝肝了。」
「你剛才不是說隨便嗎?我還以為你真的無所謂。你要說明白一點,我才曉得嘛!
」
「妳想聽我說什麼?」
「你愛我嗎?」
「妳這是什麼問題嘛,怎麼扯到這裡來了?」
「你不要管呀,回答我!」
「好吧,我愛妳。」
「別說得好像上餐廳去點菜,那麼頤指氣使、施捨什麼似的。」
「好啦,我--愛--妳。」
「我才不信呢!」
有時候,聽起來好像我們幾個朋友嫁的都是一樣的丈夫。眾家先生不約而同地,都
喜歡挑在凌晨四點出發去度假(我這輩子要是曾經聽過什麼「最不體貼妻小的體貼妻小
方式」,這就是了」。
他們都死不承認自己開車迷了路,也絕不開口問路。
聰明人都會觀察出來:夫妻之所以會離婚,是因為小倆門都在一天中最糟糕的時間
碰在一起,而不是在精神最好、情緒最佳的狀態對上的。
偏偏一天之中糟糕的時候還真不少。一大早,我和比爾都不會愉快到哪裡去。深更
半夜,什麼東西都皺了--我們的皮膚,當天穿的衣服,還有午餐時吃的肉。至於傍晚
呢,一天將盡,我們都趕著做當天得完成的事。
做丈夫的從來不會像感謝女祕書那樣感謝自己的太太,而女祕書不過就是幫他把桌
上沾濕郵票背面的海綿潤濕了一下。
當先生因為在牙醫那兒的停車證效期還沒過,興奮地刷一聲把車開進診所的車道,
做太太的也很難感受到那股爽勁。
以上種種,我只能向海倫和佳美妮傾訴。要是說給比爾聽,我會覺得不自在和不被
瞭解。我很好奇,男人是否也有類似宣洩情緒的管道?他們會向朋友吐苦水,還是四個
人湊上橋牌桌,整晚只說:「我叫牌,你們手上有什麼?」
比爾一直和他的老朋友有聯絡,但是他們之間不管吐露什麼事或分享了什麼個人私
生活,他從來隻字不提。
有一個星期天,我和比爾去拜訪艾迪和他太太,並且在他家後院烤肉。艾迪是我們
結婚時的男儐相,他說他隔週要動開心手術。他說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於是我們也都不
當一回事,心想等他開完刀回家,我們還可以再聚。
沒想到,艾迪從此就沒有再進家門。
手術後幾小時他就撒手人寰,享年三十三歲。
比爾聽到這個消息,一個人走到門外,我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到了那一刻,我
們才真正瞭解,我們倆都不曾面對過這麼大的哀痛,我們不知如何是好。長到這麼大,
一向是父母處理喪事,我們一向依賴他們,確信事情總會平平安安過去。我們受了傷,
他們或是在膝蓋上給一個親吻,或是答應我們一客冰淇淋,反正總是能讓我們好過許多
。他們把「死亡」說得很簡單--「她福壽齊享」或「他只是筋疲力盡了」。我們要怎
麼看待艾迪的死?他既不是福壽齊享,也不是筋疲力盡,他只有三十三歲啊!
我們同輩的朋友實在不該在這個年紀就入了土。該進棺材的是祖父母那一輩嗎?當
然。是父母那一代嗎?也許。總之就是不該我們這一輩。我們面對的不只是一個朋友去
世,還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也有限。
我的天哪,沒有人能夠永保青春。這件事難道沒有人提醒過我們嗎?我們這些年到
底做了什麼,究竟過得有沒有意義?我們是深刻地活過,還是虛度了一日又一日的光陰
?生命中什麼是最重要的?是穿金戴銀,還是和丈夫攜手共度?我把廚房裡的黃色油垢
除掉了,有人注意到嗎?我的孩子是否會記得,我是一個忙得沒時間聽他們在床上說故
事的母親?
當我聽到艾迪的噩耗,我的反應是很直覺式的--我不找比爾,而是找來幾個朋友
,和她們在一起發抒情感反而比較容易。朋友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震驚,也有哀矜之意
,並說了些安慰的話。但是我的情緒仍然不能平復,我需要親密和溫暖的感覺。
房子裡很安靜。我經過通往臥室的門口,看到比爾坐在床緣上的側影,他的雙肩下
墜,頭也低垂,看起來是那麼落寞,我想替他分擔一點哀痛,卻不知該如何做。
我和眼前這個男人生養了三個孩子,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二年,但我們還是
不夠瞭解對方,也還無法一同哭泣。
我們的婚姻以前從未走到這種境地。我們一直像是經營一家公司,兩人各自擔任各
自的角色。他是供給家計的人,我則是呵護、滋養者,按理應該能夠處理任何事,但我
就是不會處理「這件事」。無論如何,「這件事」是我的弱點。
我本應走向他,拍拍他的肩膀,實際上我卻開始往外走。這時候比爾開口打破了一
屋子的沉寂:「我和艾迪以前常在修車廠後面那條巷子裡玩。」他說得很平靜。
我在比爾身旁坐下來,接著他的話說:「還是他為我們安排了第一次約會。」
慢慢地,同時也很彆扭地,我們勉強擁住對方,兩人都淚流滿面。我們倆都不知道
要給對方多少支持的力量,但是都很願意和對方分享這股力量。我們互相在對方面前展
露了普通朋友間不易展露的--脆弱。經過那麼多年,我們已經共同建立了屬於我們兩
人的過去和未來,也產生一種微妙的親密感,這是連我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變化。那
個傍晚我們彼此承認:我們無法單獨面對人生,需要和對方一同走過。
也就在那個傍晚,艾迪再一次安排我們在一起。如果當時比爾沒有陪在我的身邊,
或是我沒有陪在他的身邊,這本書將遜色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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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五節一九六四】
第十一章 空巢危機
我們一起擠在巴士站邊,拉高夾克衣領,擋住九月早晨的微寒。
旁邊有一個年輕的母親很緊張地從皮包裡摸出一根香菸來抽。
空氣中充滿著期待和焦慮,四周沒有人說話。
距離我們幾呎以外站著一群六歲小孩,一個個穿著剛從厚紙板和大頭針裡拆封出來
的新衣服,緊抓著嶄新的午餐盒,看起來都像是要生病的樣子。
這幅景象很像一部電影裡的場景:二次世界大戰中,一群美國大兵正準備出發轟炸
諾曼地。
我的視線停留在小兒子身上,他的個頭矮小,一頭紅髮,我剛才叫他站在人行道上
等著。他的手裡抓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男生」兩個字。我告訴他:你到學校,
看到哪間房間門口有這兩個字就可以進去尿尿。
他的小腦袋裡這時候在想些什麼?他在想……我的名字叫馬修,我什麼事都不知道
。
要是我上車後,校車來個緊急剎車,我一個站不穩摔倒了,結果褲子破了,同學都
在笑,我怎麼辦?
如果一陣風吹過來,把我手上要帶回家的重要文件都吹跑了,怎麼辦?
假如我整天都交不到一個朋友,怎麼辦?
黃色大校車轟隆隆地轉過街角,像隻巨獸般逐漸向我們開近。它停在站旁,當著我
們的面把一群孩子都吞進了車腹裡。
當它換上一檔,邁步前進,消失在我們的視線外時,有一個母親大聲歡呼了一句:
「做老媽子的日子終於結束了!」另一個母親也叫著:「去喝兩杯慶祝一下吧!」她的
朋友笑著說:「我覺得自己好像減肥成功,一下子掉了五十七磅。」人家約好了時間,
決定要好好聚聚,吃一點「頹廢」的東西。
我們每一個人回到家,都掉下了眼淚。
那天晚上,比爾表現得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我覺得他有問我:「今天怎麼樣?」
「今天怎麼樣?」我剛丟了我做得最久的一份上作,三十有七的年紀,又不是人家
三、五歲的孩子剛掉牙,還可以從父母那裡得一點零用錢。這把年紀去領社會安全局的
老年給付又太年輕了些。我不知道下半輩子要做什麼才好,他竟然還敢來問:「今天怎
麼樣?」
他永遠不知道那時我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其實在想……我的名字是爾瑪,什麼都不
會。未來四十年我要忙些什麼呢?
如果我去應徵一個工作,唯一的資歷是我有二個小孩,而孩子們都說我在溫度驟降
二十度的時候,把他們關在門外,怎麼辦?
要是我再回學校進修,有一天必須要母親出具請假證明,說我出現更年期面色潮紅
的症狀,怎麼辦?
假設我參加麵食製品公司上辦的烘烤大賽,結果只得了參加獎,怎麼辦?
如果我的朋友都出門找了份工作,她們都把孩子托給我,而我被綁得動彈不得,傍
晚時還要接他們放學,怎麼辦?
要是丈夫在知性上遠遠超前於我,開始在外頭物色會閱讀時髦進步玩意兒的人,不
再眷戀只看蒸氣熨斗說明書的我,怎麼辦?
現在距離夏天來臨,用真空包裝收藏地毯,還有多久?
對於兒子和我來說,這是一個年代的結束,也可以說是一個年代的開始,這全看你
從什麼角度來看。
如果丈夫很關心我,或是很瞭解我的心情處境,我空虛失落的感覺或許不會那麼明
顯。偏偏他有他的事業,而且簡直是埋首其中。在學校裡教書讓他覺得很有意義、很滿
足,那是一份很有挑戰性的差事,占據了他白天所有的時間,有時甚至連晚上都要加班
。
事實上,如果他去做一項工作狂的測驗,結果一定是「你正是工作狂」。我曾經把
比爾和演員勞羅斯·哈維(LaurenceHarvey)相提並論。哈維說他有一次把頭伸進瓦斯烤
箱裡,威脅著要自殺。可是他看到烤箱積了厚厚一層油垢,於是決定去清理烤箱。他說
:「等到油污污的烤箱被我清得一乾二淨時,我那自殺的念頭也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
比爾就是這種人。即使他到郊外野餐,還是會坐在野餐桌上記帳、平衡收支。如果
他去上廁所,手上一定要抓著什麼來看看,什麼都好,連「全美蛀牙醫學期刊」都可以
。
每次他離電話近一點,就會不經意地開始抓起電話,把亂七八糟的電話線扭正。他
要是在街口等紅綠燈,也會忙著把手套裡的一個個套管清理乾淨。
我母親在面對問題時總是會說:「去吃一劑瀉藥吧!」比爾則會說:「放輕鬆,好
好享受嘛!」
這就是他對我的「空巢危機」所給的答案!
有一天晚上,我們準備上床前,我說:「我真的得去找個什麼事來做了,今天我閒
到跑去市場裡的冷凍倉庫找我要買的肉,而且還找得很愉快呢!」
「這我就不懂了,」比爾搔著他的肚子說,「妳為了照顧孩子,打理這個家,辛苦
了那麼多年,現在是妳坐下來,好好享受努力成果的時候了,這是妳辛勤付出的代價。
我們現在什麼都有了,妳根本不需要工作嘛,其至我們可以去哪裡度個假。還有啊,妳
想有邦妮(Bonnie)那樣的下場嗎?」
邦妮是距離我們家兩個街口外的鄰居,她是唐娜·芮(DonnaReed」的負面翻版。唐
娜·芮是美國首位脫口秀節日女主持人,事業非常成功,邦妮也有一份家門外的差事,
但情況完全不同。邦妮開車去買日用雜貨回家,如果是不會腐敗的,就把東西留在車裡
,一直到要用的時候才到車上的購物紙袋裡尋找。她家從來沒有用過真正的盤子或銀器
,都是用紙杯紙盤打發。至於麵包或午餐火腿,她直接從塑膠袋裡拿出來就吃了,也不
熱一下或烤一烤。她只有在家人三催四請的情況下才會燙衣服。
有一天,邦妮說她受夠了這種日子,她找了一個清潔女佣來家裡幫忙家事兼帶小孩
,她則去外面找了份差事。當邦妮白天離開她的孩子,到一家幼稚園忙著工作時,那位
清潔女工也在清晨離開自己的孩子,到邦妮家工作。沒有人能逃得過這種矛盾。
我瞭解邦妮,我和她一樣都生活在一個以金錢衡量價值的社會,我們的社會地位取
決於我們賺了多少錢。做為一個妻子和母親,也許可以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有點家用
,有最陽春的牙齒醫護,還有若干健康給付,但是無論在被迫退休或主動提前退休時,
這份工作都沒有任何預備金好煩。
我羡慕邦妮,至少她還有事情做,可以把日子填得滿滿的。
一九六四年十月的某一天,佳美呢打電話來,她有幾張票,想邀我去市政大廳聽一
場系列演講。當時,我們鄰居中大部分的太太都處在這種閒不下來又無事可做的困境中
。那場演講的主講人是貝娣·福登(BettyFriedan),她剛寫了一本書《女性泌法》
(The Feminine Mystique」。
我們都沒有聽過福登的名字,但是去聽聽演講,看一場名為「剪報歷史」的幻燈片
,可以讓人暫時擺脫一下枯燥的纏身瑣事,於是,我們都搭上了佳美妮那輛上面還擺著
木頭的旅行車,打算好好去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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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革命旋風
當那位矮小結實又灰頭上臉的女士站上空蕩蕩的講臺時,人家都歡呼了起來,她看
起來就和我們一樣。接著,她開始描述我們的生活:孩子整天哭鬧不休、洗衣籃裡堆滿
了髒衣服、上一輩又不願意伸出援手。她用透視法把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描述了出來,逗
得我們笑個不停,大家都暈陶陶地充滿了期待。
誰知道接下來她卻對我們提出警告,觀眾席上倏然一片沉寂,她指責說:「這一點
都不好笑,我現在說的是一種不知名的疾病,這是一場解放女性的戰爭!」臺下的我們
都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學時代,在課堂裡偷嚼口香糖,來不及吞下去就被老師逮個正
著。
接下來一個小時,她大肆撻伐,撻伐的對象就是我們的生活。她說:「妳們一定不
能只問:『我是誰?』妳們要大膽地回答這個問題。」
她告訴我們,要把腦袋裡那個「我只是個家庭主婦」的觀念連根拔除。她說:「做
一個妻子和母親,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那不是生命的全部。」
她提醒我們要去體驗自我成長,在知性上和丈夫並駕齊驅。她說,女性並不需要丈
夫來讓她覺得活得有意義,更不必為了丈夫和子女而活。
「這是一個性別歧視的社會,」她大聲疾呼,「女性並沒有把天賦才能和潛力發揮
出來。」
她的話有些很有道理,但是在被指名要發言、說出如何同應現況的觀眾群中,卻有
一股不安的感覺在瀰漫。我們不好意思笑,又覺得自己年紀一大把了不能哭,我們一個
個坐在那裡呆若木雞。
她大膽地指出,上一輩對我們的叮嚀--相夫、教子、持家--完全是錯誤的,我
們應該先考慮自己的需求和期許。
那天早上,貝娣·福登希望在一群中西部女性觀眾中,激起一股前所未見的憤慨。
當時我們並不曉得她刻意如此,但是就在那幾個小時裡,她把一場畫時代運動的種
子植入我們心中。不管我們同不同意這些觀點,那顆深植心中的種子影響了我們每一個
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或多或少都受到這場運動的衝擊;我們的人際關係,對婚姻、
子女和家庭的態度,也自此全然改觀。
主講人離開講臺後,我們一起前去聽講的三個人都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我們正
是福登要感召的人--受過教育、會思考、渴望挑戰的女性。終於,海倫打破沉默,她
說:「我們去柯利斯王餐廳吃飯吧,那家口碑很不錯。」三人一陣歡呼。
在餐桌上,我們還忘不了福登的話。我們一邊吃午餐一邊討論:為什麼家中廁所裡
的卷筒衛生紙用完了,只有我們這些做母親、做太太的人會去換一卷新的?為什麼孩子
笑的時候就該爹地照顧,但是當尿布又濕又皺、聞起來像惡臭的垃圾時,這孩子卻該母
親管?
自己動手油漆房子時,為什麼每次男主人都分到大滾筒和一整面牆,我們總是被分
到麻煩的窗緣和木製品?
貝娣·福登說得沒錯,家庭主婦中沒有英雄,沒有衛冕者,沒有領導人,沒有工會
,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做什塵,遑論有人會對我們做的一切心存感謝。
然而,我們該怎麼辦呢?拂袖而去?沒那麼簡單。
我買了一本福登寫的《女性祕法》,詳細閱讀其中的字字句句。我發覺或許是感受
到她的威脅,或許是她提出的解決之道使人害怕,我為自己的生活辯護了起來。
在書中,她嚴厲攻擊我最喜歡的作家--珍·柯爾(JeanKerr)菲禮絲·麥克金利
(PhyllisMcGinley)和雪莉·傑克森(ShirleyJackson)。她們都是家庭主婦,依照福登
的話來說,她們「沉溺在兒童惡作劇、離心的洗衣機和教師暨家長聯會的家長之夜上。
」
福登小姐觀察到,就好像兩部非洲裔作家的作品--電視節目「湯姆叔叔」
(UncleTom)和喜劇「阿默茲和安迪」(AmosandAndy)一樣,有些主婦作家的作品僅是單
純地呈現女性生活,並無絲毫反抗意識,她認為這種現象很值得憂慮。她說,小說中描
述一些「大家一起來沉淪」式的無聊、耽溺、絕望、空虛女性,這件事本身不可等閒視
之。
也許福登小姐在一個洗衣機會吃掉襪子、衣架慣於打結的世界中,沒辦法微笑以對
,但是我必須過這種日子。我迫切需要苦中作樂,需要一點幽默,因為我的生命就在這
些事情上打轉。我可能需要一份家庭以外的工作,但是我有丈夫和三個孩子可以愛,在
確定自己要拿什麼東西取代他們之前,我不準備棄他們而去。不過,我很喜歡福登演講
中有關天賦潛力的說法,我一直懷疑自己是否有潛力。
幾個星期後,我走進郊區一家地方週刊的辦公室,應徵一份對象是家庭主婦的專欄
作家職位,而這些家庭主婦是「沉溺在兒童惡作劇、離心的洗衣機和教師暨家長聯會的
家長之夜」的那一群人。
那天晚上,比爾回家後,我說:「你知道嗎?我今天找到一個兼差的工作。」
他問:「做什麼事?」
「寫一些發生在我們家的有趣故事。」
「妳該不是說真的吧?妳要把我們家生活中的隱私告訴人家,還利用妳的孩子,把
我們家的親密時刻都公諸於世?」他問。
我說:「寫一篇可以賺三美元。」
他笑著道:「怎麼不早說?」
那之後一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就像典型的妲尼兒·施提爾(DanielleSteel)小說
中的一段--女主角一夕成名。有一位名叫格蘭·湯普森(GlennThompson)的編輯,看
到我在週刊上寫那一篇三美元的家庭專欄,他要求我替他們每天寫一篇。三星期不到,
他又讓長島一家專門供稿給報紙的公司注意到我的作品,那家公司說,如果我一星期能
寫三篇,他們就把我的文章傅給全國各地的報紙,讓大家採用。
那一晚我失眠了,這可是一個大大影響我們婚姻的決定。我曾經發誓要愛我的丈夫
,以他為榮,唯他是瞻(雖然還附帶說我得擦地、抹桌子、打掃清潔),如今卻要更改這
個誓言。我想寫作、旅行,還想上電視和強尼·卡森耍耍嘴皮子。這些會如何影響我的
孩子呢?我先生會不會因此把我當成他的對手?我的寫作事業會不會持續擴大,大到容
不下我原本做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如果那其中有一些很有趣的事,讓我覺得洗馬桶實在
枯燥乏味,怎麼辦?是不是因為我想有所挑戰的自私慾望,而加重了整個家額外的負擔
?
第二天早上,我對家人宣布,有人給我一個機會,也許我會變成家喻戶曉的名人-
-家喻戶曉到像那個家用品廣告「有黴要用漂白水」一樣。唯一對這件事做出反應的是
女兒,她說:「我只希望妳每星期二還是能載我去參加女童軍活動。」
毫無疑問地,這應該是這本有關婚姻的書中最重要的一章。在一個傳統的家庭中,
加入我的事業,對我們五個人來說,都是一番劇變。每個人做事的優先順序都亂了,大
家為這個家分攤的責任也重新界定,我們的親密關係受到嚴重考驗。
小波浪是不足以引起這麼人變化的。
現在,做為家裡的發電機,我在家裡行進的速度比阿斯匹靈在血管中溶解的速度還
快,家人都司空見慣。我的能耐比那種摻了漂白劑的洗衣粉還厲害,能在瞬間把三個孩
子的晚餐端上桌。我在起居室裡架起熨衣板,他們絲毫不以為意地在旁邊走來走士,不
會多問:「妳為什麼要在半夜燙衣服?」他們從來不知道,那個常在晚上忙著剝脆豆、
繡學號的和藹女性,白天都在寫講稿、趕交稿,這個人還是個超級媽媽!
不是只有我忙得昏頭轉向,一刻不得閒。有一天早上,有個朋友打電話跟我說她很
擔心自己。她在懷第三個女兒的當晚,腦中盤算著一邊準備十人份的早午餐,一邊用亮
光油擦掉指甲油。她問:「我是不是超級媽媽?」
之後幾年,我在家裡「客廳即工廠」似地努力筆耕。比爾從木材廠幫我買了一扇木
門,把它平放在臥室裡的兩疊水泥磚上當我的書桌。我在那張書桌上寫書、寫專欄、擬
講稿、給我那群源源不斷的書迷回信。
我還是像以往一樣漿領子、洗鞋帶、拍打地毯,每年四月按時為床塾中的彈簧除塵
。我親手做蛋糕,每星期用漂白水清洗一次垃圾桶,為了省錢,雪一停我就把車子水箱
裡的防凍劑留下來,等需要的時候再用。那幾年裡,沒有人看過我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
床,或是閒閒地在上廁所。
但是在社會上,職業婦女要求援手的呼聲卻愈來愈大,有人開始呼籲男人應該分擔
一點家事和教養孩子的責任。
有一天深夜,我在廚房裡忙著在一排白麵包上抹芥未,為家裡大大小小準備第二天
的午餐,我察覺到有人晃到我的跟前。
「妳不是快弄好了嗎?」比爾問。
「我還得在這裡待上一小時!」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把他的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拉我轉身看著他。他說:「這幾
個月來,我看妳拚命想兼顧工作和家事,我想這該是我伸手幫忙的時候了。從現在開始
,每天早上我來煮咖啡。」
有說等於沒說,你簡直以為他剛才說的是:「妳懷孕的最後三個月,讓我替妳吧!
」
我這可不是不識好歹,不知感恩,但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丟幾顆豆子在一壺水裡
,就跟把滾筒衛生紙的彈簧架放回軸心一樣,屬於家事入門。能幫這個忙當然很好,但
是這絕對不能和以下兩件事相提並論--親手刷洗馬桶邊緣,或是當燈芯絨褲口袋裡的
衛生紙沒拿出來就下了洗衣機,結果只好清理黏在上面的棉眉。
不過,對於一個生活在六0年代的男人來說,這已經是他向他的男性自尊妥協了。
我對他的幫忙回應道:「不錯呀!現在你覺不覺得,也許有一天你會打開紙盒子,把麥
片放在桌上?」
他變了臉,訕訕地說:「妳現在變得好『刺』,一點都沒有女人味了。」
我說:「這不是『刺』,只是很實在。你原本就沒有理由每天晚上坐在起居室裡,
等著我叫你吃飯,好像等待人家邀請去跳舞似的。我們家本來就是『機會均等』,歡迎
大家隨時伸手幫忙。」
隔天晚上,我正對著一堆冷凍漢堡肉餅發愁,我把切肉刀架在兩片肉餅之間,拿著
麵棍輕拍刀柄。比爾靠近我說:「刀子掉出來的話,妳的手就會被切到啦!」
我歎了口氣道:「生活中都沒有意外的驚喜嗎?我還以為你要來幫忙呢!」
比爾說:「我是要來幫忙!我還注意到妳一直用手指把萵苣塞進轉動的鐵胃裡,妳
再那做,手指遲早會被絞斷,這輩子休想再用右手玩飛盤!」
「教訓完了嗎?」
「還沒有。妳幹嘛不買幾個托盤?每次看妳從大烤爐裡用兩支叉子端出一鍋飯菜出
來,我就提心吊膽。另外,該有人清清烤麵包機了,機座上的錫箔紙得換了,現在那個
火大得不得了,根本沒辦法好好烘一條法國麵包。」
我暴躁地說:「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事!」
「還有這些瓶瓶罐罐的調味料,要是我弄我的辦公室像妳搞這個廚房一樣,我會什
麼東西都找不到。我要把它們按次序排好。」
「不要動啦!」
「妳的盤子也都放錯了,妳最常用的應該放在櫃子最下層,用的時候才好拿嘛!」
「拜託你好不好?」
「妳這些家電用品說明書散得到處都是,我要把它們全收在一本筆記本裡。這是什
麼?」
「一種小餅乾食譜。」
「看起來簡直就像我鋪在車子底下接漏機油的厚紙板,這東西值多少錢?」
「我不知道,也許是一張九毛九,或是-塊四毛九。」
「現在我們家是雙薪家庭了,難道還負擔不起一張新的小餅乾食譜?」
「你給我滾出去,離開我的廚房!」
「我以為妳希望我幫忙。」
「我沒要你這種幫法!」
事實上,比爾很為我的事業驕傲,我大部分的罪惡感都是自找苦吃。只要我還講究
孩子們吃的花生醬,我就可以在母親節接受致詞的邀請。如果我能準備好一鍋烘焙鮪魚
麵,並且給女兒留好字條,讓她中午時放進三百五十度的烤箱裡,還在晚飯前回到家,
給她帶一份禮物,我就可以在「麥克·道格拉斯秀」(MikeDouglasShow)裡現身。要是
我丈夫像見到上帝那麼高興地聞著我剛換上的洗澡毛巾,我就覺得我下星期還可以再去
追求自己的事業。我的抱怨只會徒然惹人說:「沒有人要妳去工作,妳隨時可以不做啊
!」
我們賺的錢都進了雙方共有的帳戶。我們每天在工作上遇到的經歷,都會在晚飯時
與對方分享。所有教養孩子會碰到的麻煩瑣事,像是儀隊訓練、齒列矯正、和其他家長
輪流接送孩子上下學、幫他們買這買那,為孩子跑腿……都是我這個母親的事。
我透過專欄文章道出許多女性對自己、對生活的矛盾情緒,這並非巧合,而是我自
己實實在在的心聲。我很喜歡有家庭以外的第二份事業,但是它的代價卻高得離譜。而
向那位多年來我們全心支持協助的男士求援,是人過分了嗎?
我看著那些女性--那些身處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的女性--趕在開車接送孩子或到
校車車站接孩子之前,為自己偷兩小時的空,勉強來聽我的演講。她們出門以前,也許
得從水槽鐵胃裡取出一支叉子,帶狗去獸醫那裡檢查,把孩子忘記帶的午餐送到學校,
將大垃圾桶拖到人行道,方便清潔隊來收,拿割草機到店裡去修,還接下了一大貨車的
女童軍義賣餅乾,答應要挨家挨戶去送餅乾。
究竟,我們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個不只會在早餐時幫忙煮咖啡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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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請眾人為我賜福,因為我有罪」
排隊告解的時候,你原本不應該去數有多少人在你前面,也不應該計算別人進入遮
著簾子的告解室裡的時間,話是這麼說,但人人都還是那麼做。
面對祭壇禱告的時候,你原本應該交疊雙手、頭下垂、面色虔敬,但是一聽到有腳
步移動的聲音,你又會不自覺地慢慢轉頭看。我瞧了瞧手錶,四分鐘!待在裡頭的是什
麼人呀?是那位剛又寫完一本露骨色情小說的安德魯·葛雷(AndrewGredey)神父嗎?我
的腦袋專注地思索,如何把自己所有的過錯都整合起來,以節省告解時間?我看,可以
用「暴躁易怒」來統稱我所有的罪。「暴躁易怒」可以涵蓋我每次發脾氣時,白白糟蹋
「上帝」之名的情況。除了暴躁易怒,我還想到「沒有耐性」這個字。是的,「沒有耐
性」會讓神父忘了我的「暴躁易怒」。唉!到底是誰待在告解室裡那麼久?是殺人犯?
還是盜用公款的嫌犯?噢,老天啊,千萬別是一個拒絕與丈夫燕好的女人。
排隊去向菲德爾神父(FatherFrideder)告解的人就少得多了,沒有人喜歡向他告解
。他總是提出一些問題,然後給你一頓教訓。凱利神父(FatherKelly」對告解的細節沒
什麼興趣,他只想去戶外打網球。
告解室的門簾掀開了,一位穿著寬鬆長褲、脂粉末施的年輕太太出現。一個小孩衝
了過去,拍著她的腿,大聲叫著:「妳去哪裡了啦?妳說我們出來吃雪泥的,我現在就
要嘛!」
小兒之語道破了一切--原來她說謊。
天主教堂創造了罪惡,而罪惡就像聖水一樣,每天女人都要在其中浸潤一番。到外
國購物的觀光客,往往買了東西之後,雙手捧著自己也算不清的當地貨幣,叫商家「自
己盡量拿」;我們女人則是雙手捧著自己的性命,請他人「盡量拿」。
如果家中有一支因為掉到水槽下方鐵胃裡而被折彎的叉子,只有我們還會用一用。
如果煎蛋時弄破了蛋黃,我們會認定那個蛋是自己的。如果家裡的第一輛車壞了,修好
後就會變成我們開的車,丈夫會再去買一輛新的。
我們把瘦火腿給了丈夫,把車前座讓給母親,把最後一塊披薩留給孩子。
不妙的是,我們生養的孩子卻是「事事為己」的一代。媽咪省下一次例行性的牙齒
檢查,為孩子的芭比娃娃買一個衣櫃,好讓芭比週末時和男朋友肯尼(Ken)去俄亥俄州
看足球賽。
凡事犧牲的母親會為了省錢,自己修剪頭髮,卻會為女兒付一小時三美元的學費學
儀隊指揮,她揮舞得家裡的立燈都砸碎了,也因此被責難。
罪惡感就像塵土一樣歷史久遠。它最早是從一句古諺而來:「享受就是罪惡。」你
原以為,在婚姻中罪惡可以減輕,可以分擔,然而實際上,婚姻似乎把罪惡感弄得更複
雜了。除此之外,女人自己搶著認錯,就好像見到舊情人搶著上前去擁抱一樣。
在女性爭取平等的路上,身先士卒開路的人--那些在家庭以外上作的人,其實也
付出了代價。
為了補償沒有陪在孩子身邊,把他們丟給保母,那些職業婦女得為孩子奉上兩千美
元的玩具,外加一個電動模型,還得讓孩子喝冷飲喝到飽,吃零食吃到過癮。
因為沒有去參觀孩子的遊藝表演或足球賽,母親罪惡感的代價是在星期六晚上邀來
兩百個十來歲,「性」趣勃勃的青少年,舉辦一個大舞會。
如果母親沒有幫孩子溫習功課,孩子的國文或數學考個不及格,你欠下的債務可能
會高達一趟迪士尼樂園之旅。
擺在眼前的現實是,每個家庭都得面對一個打破成規的現代母親。這些做母親的不
但不會從家人那裡獲得支援,家人甚至還對她們做的事百般阻撓。
這群母親的母親會說:「如果妳在孩子生病、需要呵護的時候,也放心讓一個十二
歲的保母來替妳看孩子,那妳就去找份工作吧!」
她們的孩子會指責:「我今天吐了,妳不在家。」
她們的先生甚至會拐彎抹角地打開冰箱,故意說:「哎喲,妳那個放在兩夸脫大碗
裡的桃子核還要放多久啊?」(他想引妳說:「放到它凍起來!」)很諷刺地,擁有一份
沒有工作細則,沒有人願意做的差事--妻子與母親,許多人私下都在想:我要去跟誰
偷情,好讓人把我革職?
我發現在六O年代,要是妳離家到外頭分送聖誕節義賣活動的卡通蛋,或是自願擔
任學校義工,妳就免罪。
可是,如果妳只是離家幾小時,去做一份兼職工作,妳就是在追求個人私利,妳就
不是好母親。
「錢」這個字似乎在其中產生了作用。如果妳做了什麼賺錢的事,就會對孩子有害
。
為自己在家庭之外的事業感到罪惡,並不是六O年代唯一困擾女性的事。上一輩傳
授下來的「晝伏夜出型頭痛」--拒絕房事的藉口,大家都已不再用了。女性不再聽從
母親的勸誡:咬咬牙,再幾年就撐過去了。她們開始享受夫妻間的魚水之歡,也為此覺
得罪惡。
事實上,對我們來說,和上一代不一樣、有自己一套價值觀而感到自責,實在是件
了不得的大事。上一代的人從不會每年把睡墊翻個面,也不會為了省幾個錢而捨雞塊、
買全雞,她們燙衣服時,如果先生不可能因流汗而脫外套,就不燙襯衫的背面。
隨著時代的推移,罪惡已經快無所不在了。愈來愈多男士晚上回家面對冷爐冷灶,
小孩則成了鑰匙兒,自己拿鑰匙開門,回到沒有大人的家中,爺爺奶奶的留言條在起居
室的茶几上已蒙上一層灰塵,同時,也少有人跟凱利神父打網球了。
而這些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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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六章一九六七】
第十四章 大錯
關於我的生日蛋糕蠟燭足以點亮一條芝加哥歐海爾機場跑道的事實,就別提了吧!
我四十歲了。我是否在乎同輩朋友都在大量使用歐蕾保養品?我不在乎。對我來說,年
齡只是一種心境,你覺得你多大年紀,你就是多大年紀。
這是教宗的名言,嗯……說不定也出自保羅·哈維(PaulHarvey)之口。
會不會覺得沮喪?我的際遇十分順利,怎麼會沮喪?再兩個月,我的第一本書就要
出版了,發行人將送我去哥倫布斯、辛卒那提、克利夫蘭做促銷,我甚至還要到紐約上
「今夜秀」呢。
除此之外,年齡對我本來就不是那麼重要,我們活多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
年中我們究竟做了什麼事。幾條皺紋有什麼關係呢?那是生存勇氣的象徵。我一直覺得
,始終充滿活力就能永保青春,你一坐下來就會老態龍鍾,這是我的人生觀。我的生日
是二月二十一日,這一天不過是我生命中平凡的一天罷了。
二月二十一日!
等一下,不可能是二月二十一日吧?我抓起一本日曆算著,我的生理期應該六星期
前就到了,我一邊算,事實就更清楚了起來。像我這個老女人,都快忙得沒時間吃飯,
現在竟然懷孕了。
不,等一等,這說不定是更年期呀。一定是了,我有一些症狀--對狗不耐煩地大
吼、覺得反胃……。我在開玩笑嗎?這不是更年期的症狀,我是懷孕了。我本來想以寫
作聞名,現在卻因為是北美最高齡的產婦而聲名大噪了。
我將是金氏世界紀錄中,僅次於巴西裘瑟瑪·卡寶芭(JosimarCarbauba)的最高齡
孕婦,她一共生了三十八個小孩,老么在她五十五歲時出生;要不然,我也會和露絲·
基絲特萊(RuthKistler)並列,她在一九四六年生了一個女兒,當時她四十七歲又一百
二十九天。
我擔心的不是孩子,我喜歡孩子。
我也不擔心這會影響我的事業,就算腳踝腫脹,我還是可以寫作。
我擔心的是這孩子來得太晚,時機不對。
在這孩子大到不用午睡之前,我都得帶著他。
在他十六歲準備拿學習駕照時,我早巳停經,到那時若是耳朵聽不見,我還得去看
看是老化的關係,還是車子的收音機開得太大聲。
到那時,我上床睡覺時,他可能正要出門;等我要起床了,他才正要入睡。
他放假的時候,得向我吻別,自己駕車出去玩,因為我已經玩不動了。
他的大學畢業舞會,將是我用老年醫療給付的錢籌辦的。
在一個女人的婚姻生活中,總有-些時候會感到全然孤立無援;年已四十再度當媽
媽,正是這種時刻。
想到懷孕,我的第一個念頭倒讓自己很驚訝--我要找誰去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接下來,有點自私地,我想到了自己。這實在不公平,我所有的朋友都過完了那種
日子,她們早就像過河拆橋一樣,把孕婦裝給燒了。她們現在都在減肥,都把小嬰孩坐
的高背椅放到家門口的人行道上,等著救世軍拿去救濟窮人。她們的責任已了,生理時
鐘也沒電池了。而我必須期待--髒兮兮的小孩圍兜、不眠的夜晚、女童軍小餅乾、幼
稚園的勞作說唱、上下學輪流接送、野外郊遊、半夜高燒。當朋友的對話裡盡是性學專
家瑞朋博士(Dr.Reuben)時,我卻還談著小兒科的史波克醫生。
自由了九年,我做母親的身子已經生疏,我失去了耐性,也毫無那種心情。我真不
希望四十歲再生一個孩子。
然而,一個嚴肅的現實衝擊著我:這不只是「我的」孩子,這是「我們的」孩子。
比爾是孩子的父親,他也四十歲了。當然,他也將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也許我告訴他我
懷孕時,他腦袋裡會有很多疑慮。難道他必須把自己的中年危機擺在一邊,蹺著二郎腿
去參加童子軍聚會?或者,他還穿著的衣服,卻被孩子當成老骨董,穿著去參加宿舍的
懷舊舞會?當這個么兒到了青春期,他這個做父親的是否需要看著筆記,才知道如何做
性教育?
想到這裡,我覺得好過多了。如果我和比爾能相互扶持,我們就能一起度過這個難
關。我從頭到尾都不曾考慮墮胎,只是希望有人能同情我,和我一起共患難。我很瞭解
比爾,他一定和我一樣,對於這次懷孕有點沮喪。除此之外,我在這一大把年紀還懷孕
,他會替我擔心,這種體貼說不定能讓我們更親密。
一天晚上吃完了飯,碗盤都還沒洗,孩子們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我告訴比爾:「我
又懷孕了。」
「太棒了,」他興奮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我說:「你不必假裝很高興。」
「誰在假裝啊?」他笑著說,「我高興得要死!我們家又要添一個門徒了!」
「比爾,你沒在聽我說話。我已經四十歲了!」我提醒他。
「四十歲不算什麼。」他接得非常溜。
「如果我是國家公園裡的一棵樹,你已經可以開車來把我砍了。」
「妳胡扯。告訴孩子了嗎?他們一定非常興奮。特別是蓓詩,她總是追著妳,叫妳
再給她生一個弟弟或妹妹。」
「如果蓓詩不必和她的兩個弟弟分一整罐百事可樂,她才會興奮。」
「親愛的,我知道再生一個孩子會有好多做不完的事,而且這孩子也不是我們計畫
中的,」他很溫柔地對我說,「但是孩子們自然會幫忙。」(孩子們一向只有三分鐘熱
度。)「再說,」他又加了一句,「再來個孩子會讓我們保持年輕。」
是噢,保持年輕,我的生理期才不過過了六週,看起來就已經比金字塔老了!
我繼續懷孕。嘔吐、腳腫、疲倦接踵而來。但是在我體內,卻有一種古老的母性情
感滋生了出來。生命正在形成,幾個月內,我和嬰兒將緊緊地連在一起,分不清他和我
的界線。
這並不代表我已經對自己的艱辛和犧牲毫不在意,只意味著我開始圓熟,開始調適
。畢竟,那原本就有幾條白色的妊娠紋,我可以按圖索驥,不需要再開新路。孕婦裝都
收在箱子裡,我再也不需要吸氣收腹!
懷孕第四個月時,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我很不舒服,倦累異常,而且坦白說,外人
都還看不出我懷孕了。
我的產科醫生把他的疑慮告訴我,並建議我中止懷孕。那一剎那,我明白自己是多
麼愛這個孩子,我還沒有打算放棄他。我請求醫生:「再給他幾個月機會吧!」我知道
,我體內這個小生命會開始動的。
接下來幾個月,我大量思索生命的意義,也常向上帝祈禱,可惜上帝沒有成全我。
懷孕六個月時,我的體重不增反減,而且幾乎無法站起來走個幾步。我懷的是一個
死胎。
我終於失去了這個孩子。
上一句話的人稱代名詞很重要。人們常會說:「『我們』將有一個孩子。」但是當
懷孕終止時,總是那個做母親的一個人說:「『我』失去了孩子。」
當我躺在那裡喃喃說著「對不起」時,內心的罪惡感沉重無比。自責的感覺像是孕
吐,一波波湧上來。我想要這個孩子,為什麼我不曾對人家說過?
我得到一份禮物,卻說:「我不想要。」在婚姻生活中,我們又上了有關感性和諒
解的一課。
對我來說,那是我最後一次感覺體內有一個奇蹟在流動。如今,我加入了那群女性
的行列--那群必須送走孩子的女性。她們的外貌和機能看起來和別的婦女一樣,但是
她們體內有一種永不消褪的空虛感。在一年中某個特定時刻,她們會在他人一無所悉的
情況下,滿臉盼望地說,那個孩子今天三歲、五歲或十歲了;她們會常想著孩子的各種
可能,想著那個孩子已經是……可能是……應該是……;她們一直不斷地問:「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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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年久失修的房子
我和比爾躺在黑暗中的雙人床上,盡可能挨著床沿,離對方遠一點。
我們已經兩天不說話了。
我個人此生無意再與他交談。我記得自己最後跟他說的那句話是:「如果你出了什
麼事,休想我幫你一把。」
我們都沒提「離婚」這兩個字,因為一想到要經營剛買的這棟爛房子,我們就怕怕
!
當初這棟房子的廣告是這麼誘惑的:「讓你發思古幽情的典雅住宅。一幢年久失修
的房子,等待閒暇時有雙巧手的您!」聽起來就像美夢成真一般。這棟房子坐落在兩座
公墓中間,周圍有二十畝綠樹、小徑和一個圍起籬笆的馬球場。那條多風的大路旁有一
個漂亮的小池塘,池塘邊是游泳池,從池塘上的橋穿過去,就可以到達那棟房子的大門
口。
遠遠望去,那些白色高柱子像是愛爾蘭王宮,團團圍住一個陽臺迴廊。屋子裡有十
一個房間、五套衛浴設備。
那真是我夢寐以求的住宅。
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像個孩子似的,天真地拉著比爾嚷道:「我們可不可以買下來
?求求你嘛!」事實上,那時候我應該問的是:「我們的車子是登記在兩個人的名下嗎
?結婚十九年後,可不可以去申請婚姻無效?一個四十一歲的女人,後膝蓋窩有靜脈瘤
,可否再穿高跟鞋?可否約會?」
很自然地,比爾對我那天真的期盼報以懷疑的態度。男人看到女人高興的時候,就
是那副德行!
一這棟房子是建於一八四O年呢。」我滔滔不絕地說。
「是呀,水管也是當初就埋下去的。」他說。
「你想像一下這附近滿山遍野都是水仙花的景象。」
「側邊陽臺的地板都壓壞了,還有怪味道。」
「這房子的挑高天花板多麼好看啊。」
「閣樓裡的老鼠屎多得不得了,夠做哥斯大黎加全國的肥料了。」他說。
「那些沿著大道的老樹,看起來像是明信片中的風景畫。」
「車道上那個大洞足以掉下一輛車,需要補起來。」
我注意到一進大門就是半套很可愛的洗手間,起居室裡有寬幅橡木厚地板。
比爾則看到天花板上的水漬、八分之一吋的細水管,還有他一走過就吱吱作響的地
板。
我使出渾身解數,向他撒嬌、乞求:「拜託嘛,我們可以一起修好這個房子,那一
定很好玩,孩子們也會幫忙的。」
我自己說過的話中,除了對孩子說「你們長大以後就會感謝爸媽對你們這麼嚴格」
之外,大概就數這句話最荒謬。
孩子們對於修房子的事,表現出一副好像要把他們送進懲戒機構執刑一樣,什麼事
都不願意做。我們一旦開始整修一樣東兩,就會沒完沒了,讓我恨不得能在死之前趕快
完工。比爾也期待每天晚上回到家,可以穿著他的臥室拖鞋四處晃,說一些營養又智慧
的話。
我和他最近的一次衝突,是關於廚房的壁紙。我告訴他,他把壁紙貼反了,紙上的
葡萄圖案都顛倒了。他叫我閉嘴,還叫我順便在貼壁紙的漿糊裡加一點水。
我說,希特勒原先就是個貼壁紙工人,後來就像他現在一樣,變成了一個獨裁者。
除此之外,他剛過漿糊的地方有很多氣泡,需要加上除上氣泡。
比爾說,要不是我把漿糊調得那麼濃,就不會有那些氣泡。
我告訴他,從現在起,他可以拿自己的衣服去送洗,我不幫他洗了。
他說,他不明白洗衣服和貼壁紙有什麼關係。
我說,他就像他母親一樣,他母親在我們結婚當大穿了一件袖子上有黑臂章的衣服
,搞得我們的婚禮烏煙瘴氣。
他說,我們買壁紙的時候,他就很討厭這種花色。
我說,像他這種人,只配用這種花色的壁紙,他毫無品味可言,十分粗線條,每次
從車子裡出來,都不知道為我把座椅挪得靠近方向盤一點。
這句話真的傷了他。他說,米開朗基羅大概就是娶到像我這樣的潑婦,所以呢,原
本米氏打算保留史斯汀教堂(SistineChapel)白淨漂亮的天花板,但是悍妻在上,只好
鞠躬彎腰三年半,完成那幅大壁畫,讓她開心。
就這樣你來我往,我和比爾從開工修房子的第一天起,就不斷拌嘴。開工那天,我
們從木材廠搬回一塊比一般車道寬二呎,比我們的車長四呎的二夾板。板子放不進車裡
,為了運回家,我們只好把它放在車頂上。比爾用右手單子開車,左手伸出去扶著車頂
的三夾板的一邊,我則負責跪坐在車椅上,像暈車的狗一樣,把頭伸出車外,扶住三夾
板的另一邊。
糟糕的事還不只這些。一個租來的磨砂機擺到飯桌上,浴缸裡滿是水泥袋,墊布和
油漆罐到處都是。
如果我們把整本支票簿都背書轉讓給木材廠,請他們按時發一點零用錢給我們過活
,那還能省去一點付帳的時間。
每天生活得像是派駐在第二世界的和平部隊,我們開始覺得厭煩,省錢的代價逐漸
顯現。睡在碎灰泥旁邊,客人來訪要先揮掉椅子上的塵上才能請坐,食物裡總找得出木
屑,還有月復一月嗆鼻的油漆味,我們實在受不了了。這不是家,簡直像是一首未完成
的交響樂,跟亞特蘭大機場和紐約市的聖約翰大教堂一樣--不是補這裡,就是修那裡
,修個沒完。
「這簡直就是朝老鼠洞灌沙嘛,」有一天晚上比爾說,「還有,我們全家都付出了
代價,我們不在一起歡笑了,也不一起玩了,我們過得很不好。」
「我知道。」
「也許我們需要雇幾個巧工巧匠,幫我們完成這些工作。幾個零工花的時間,會比
一個承包商的時間多,但是我們比較能控制進度,讓他們按我們的進度進行。」
進度正是執行這件工作的關鍵。如果我們請史魯格先生(Mr.Sluggard,譯注:
slug-gard意為懶蟲」負責蓋金字塔,他到現在一定還在挖地下室。
每天早上,有三個當地的工人--克利(Curly)、牟(Moe)和拉瑞(Larry),跟著史
魯格先生到我們家。他們通常圍著工作圍裙,嘴裡叼著牙籤,清晨六點半抵達,切割剖
弄一番,直到下午二點離開。
我們請他們先整修廚房。
第二天早上,我們進廚房時發現整面外牆都被打掉了。史魯格先生還笑著說:「幾
天內我們就會把這扇三面窗給你們裝上。」
我說:「史魯格先生,現在是十一月,在沒有窗戶的情況下,我的烤麵包機和水槽
前面都是雪,我不覺得這是打掉廚房外牆的好時機。」
「可是夏天的時候我們忙得要命。」拉瑞開腔了……不過那一位也可能是牟。
孩子們拖拖拉拉進廚房吃早餐時,一邊睡眼惺忪-邊冷得發抖地說:「是不是爹地
又把暖氣調節器弄壞了?」
我心虛地笑著說:「想想看,有一天你們也可能面對這些。」
三個孩子中的一個埋怨道:「從我們搬來這裡開始,妳和爹地什麼事都不做,就會
吵架。我們住在這裡離市區好遠,又沒有朋友,我們討厭這裡。」
他們說得沒錯。我們有一個從來沒游過泳的池子,只會朝裡頭倒化學劑……我們有
一個從來沒去釣過魚的池塘,只上那裡除過水藻……我們面對那個好幾畝大、綠草如芮
的馬球場,只有觀賞的分,因為草長得太快,每星期必須割一次。
孩子們說出了他們的感受,於是我們決定為他們一人買一匹馬。
面對那一匹一千五百磅、能壓死人的動物,他們喜歡寵物的熱勁持續不到十五分鐘
。買回來的第一天,他們高興得又蹦又跳,答應要替馬梳毛、餵牠們吃飼料、忍受牠們
的排洩,還說一生都要奉獻給這些馬,好讓牠們過得很舒服。到了第二天,他們連馬叫
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三匹馬有一些共通點:吃喝的時候,馬臉會變得像掃雷艇;遠遠望去,看起來像
是一幅英格蘭西南方明信片裡的景象;此外,牠們還有個小毛病--任何人想坐在牠們
的身上都不行。
朋友們都覺得我們家像迪士尼樂園,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真相究竟如何。這棟房子把
我們搞死了,只要四處轉一轉,總是有地方需要修補。一會兒是果園裡的果樹快要死了
,因為有些奇怪的象鼻蟲把果子都吃穿了洞;一會兒是草坪枯黃了;又一會兒是池塘裡
的水變得又綠又稠,聞起來也不對勁。再不然是暖氣爐一開就有個怪聲,或是前門被雪
封住了,還得無去剷外面車道上的雪。
我曾經向比爾保證,等到廚房的三面窗裝好,不必再穿著皮大衣吃早餐時,我們的
情況就會好轉。可是,這事哪依得了我?史魯格先生裝完了三面窗,又開始飯廳的工程
。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廚房裡吃飯,聽到牆腳下踏腳板裡傳來又刮又磨的聲音,不是很
小聲,而是很大聲的刮磨聲。待我問到史魯格先工時,他竟然笑著對我說:「我鋪管線
時忘了把外牆的那個小洞釘上,也許有幾隻老鼠跑了進來。」
「老鼠!」我嚇得透不過氣來,問道:「有老鼠在我們家牆裡面?」
「牠們不會怎麼樣啦,」他說,「有點聲音是老鼠在磨牙嘛!」
我倒想把史魯格先生怎麼樣-下!
我平靜地問:「我們怎麼把老鼠趕山去?」
「要是我的話,我不會那麼大費周章,牠們最終反正會死在裡面。」他說。
所以,我們家牆裡什麼時候死了一隻老鼠,我都能猜得出來--總是有客人來的時
候。有天晚上,我們邀了十多個朋友來家裡聚會。當客人們圍著起居室裡一架老風琴唱
歌時,一位女士聞了聞她手上的飲料,清清嗓子,很害怕地說:「有-種怪味喔!」
我問:「聞起來像什麼?」
「餿水。」
「我去看看晚餐好了沒。」我一邊說一邊很快地走出起居室。
家裡買了一棟房子,對我們的婚姻影響深遠。我們發覺自己完全無法與對方配合,
兩個人在一起什麼事也做不成。每當我想掛一幅畫,我會告訴比爾我需要在牆上鑽個洞
、釘掛鉤,然後慢慢等白了頭。等到他終於買來全套的鑽子和螺絲起子、螺栓探測器、
皮尺、梯子,我早已失去了掛畫的興致。
無論他漆完什麼,他都有個壞毛病--他洗完油漆刷總是不把刷子放在空罐裡,而
讓殘留的漆自然變硬、脫落。
我最恨把錢花在看不見的地方。我的哲學是:花壇就是擺花的,如果壇子裡不擺滿
天竺葵,要花壇幹嘛?還有,如果澡盆的水放滿要花三個小時,那就三個小時嘛,在乎
它幹嘛?
買房子後,我們不再噓寒問暖了。我會在車道的盡頭等他,可憐地哀聲問道:「你
有沒有買噴槍?」或「現在有一種有翅膀的東西在地下室孵蛋,你吃晚飯前去看一下好
不好?」
某個星期五晚上,照例是比爾記帳付帳單的日子,他對我說:「妳知道嗎?史魯格
先生和他那群伙伴已經幫我們做二年了。」
「我覺得好像還要更久一點。」我說。
比爾突然問:「這樣妳快樂嗎?」
「和什麼人或什麼事比較?」
「和那些不必提水澆花灌草,弄得一身都是的人相比。」
「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們何不把這棟房子賣了,回復我們原來的生活?」
一棟房子就像一輛汽車一樣,你不能在它面前說它不好,否則它就會處罰你,給你
苦頭吃。如果這兩樣無生命的東兩知道你要把它丟了,就會對你發威。若是汽車,它的
傳動器會壞掉,四個輪胎都會磨得光光的,或者,它會自己去撞上一顆樹。
我們的房子則反應得像是一齣名小說家史蒂芬·金(StephenKing」作品改編的電影
,每天都有新狀況。房地產經紀商告訴我們,要賣房子得先展現出房子的狀況良好。池
塘裡的水(我們拿來淋浴和洗衣服的)要採樣並通過最嚴格的水質含砷量測試。因為我們
的井沒辦法供給全戶的水源,所以還得雇一個水源探測師,讓他在標準規格四十呎的後
院來回尋找,等著他那神聖的指針稍動一下。在找出新水源之前的四天四夜裡,探測的
鑽子每抽一下,我的心就在算一下:五毛錢、五毛錢、五毛錢……檢查池塘時,檢驗員
聞到一股瓦斯昧。他說那條從房子外的大路上通過來的管線--足足有一·二公里那麼
長--已經舊得不像話了,所以得換。我們照做了。
經紀商說,有人很確定聞到我們院子裡有怪味,於是我們把化糞池也換過了。
同時,這麼大的房子只有一個壁爐,這對賣方來說頗為不宜,為了吸引買主,我們
又加裝了一個。此外,煙囪上所有的漏洞都要補上,才會有人考慮搬進來住嘛!
買主是年輕人,對於這棟仍舊稱得上是年久失修的房子喜形於色,他們興高采烈地
說:「這房子一定很好玩。」
我們從車道開出去,搬離那裡時,很有一點罪惡感。新屋上將會需要一個驅邪的人
,幫忙清除史魯格先生的不散陰魂。
結婚二十二年後,我們老得不能再玩這種血本無回的事了,築巢的本能也就此無影
無蹤。我不再因為看到一個從「太帕容器拍賣會」買回來的放瓜的容器,就興奮得手舞
足蹈。現在我崇尚簡便,最喜歡在想吃蛋糕時,去買莎莉雪藏蛋糕。比爾也不必晚上匆
忙趕回家,到地下室裡做鳥籠。他可以在躺椅上小寐一番,等到要上床時就不會那麼累
了。
我們賣掉房子好像就遠離了那些艱苦歲月,那房子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玩。
搬到亞利桑那州之前,我們去度假。沿途我們在維吉尼亞州的蒙特西羅
(Monticello)稍事停留,參觀開國元老傑佛遜(ThomasJefferson)的故居。
才剛進大門,導遊就要我們注意看傑佛遜自己設計的特殊時鐘。那是一個很獨特的
鐘--每過一秒,門的一側砝碼就加重一些、下垂一點,另一側的砝碼則減輕一些、上
升一點。因為傑佛遜計算兩側砝碼上升下垂的時間有誤,其中一側砝碼下垂時,他只好
在地板上挖一個洞補救。
望著漂亮官邸的進門處地板上,就有那麼一個又大又醜的洞,我小聲地問比爾:「
傑佛遜有結婚嗎?」
比爾小聲回答我:「婚姻不甚美滿!」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創意爭辯
當一對夫妻說:「我們從不爭辯」時,那句話一定不是完整的句子,一定還有上文
--「在公開場合我們從不爭辯」、「在孩子面前我們從不爭辯」或「在做愛的時候我
們從不爭辯」。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卻同意絕不爭執,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研究這類行為的心理學家說,某種程度的爭吵其實能改善夫妻關係,使得配偶雙方
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憤怒,同時,說不定能學會如何在意見相左時折衷妥協。
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爭辯使我變得非常善於表達我的憤怒。何以致之?就是練習
、練習、再練習。
有幾次在憤怒的情緒下,我陷入非常劇烈的言語衝突中。我如今仍是已婚身分,說
起來實在跟神話差不多。以下我所說的爭辯,不是寫給業餘者看的,也請不要在你的家
裡做實驗,我只是拿它們做例子,說明爭辯也能讓你變得很有創意。
晝伏夜出型的爭辯是--妳剛爬上了床,另一半很浪漫地彎下身來,他親吻妳的耳
朵,用溫柔的手托起妳的臉,結果妳卻在他耳邊低語:「為什麼你那麼固執,就是不買
新椅套呢?」
讓一個男人熱勁全無的最好辦法,莫過於在他和人人親熱之前讓他破費。
另一種危險的爭辯是,做太太的在相同的情境中說:「臥房裡有蚊子,我沒辦法做
愛。」有一天晚上,比爾花了三十分鐘,最後在浴室裡逮住了那隻蚊子,把牠處死。等
他終於在床上擺平了,我以動物的生存權為題,訓了他兩小時。
孩子是爭辯的好題材。夫妻雙方對孩子的教養方式有不同的看法,這沒有什麼,但
是要愛孩子的父母在特定的某天裡絲毫不偏心,可能性就等於零了。
政治觀點有差異也很有看頭。我就喜歡大選年的一些口角,因為在接下來的四年中
,還可以不斷地回味咀嚼。哪天收垃圾的沒來,或是在玉米餅裡吃到了一片碎玻璃,你
都可以將這些錯歸給當初把某位「原始人」選進白宮的另一半。
高危險度的爭辯很行意思,也很能發人深省。有一次在打超級盃的時候,我決定把
家具的位置換一換,順便把地毯吸塵一下,後果當然非常精采。如果你要嘗試,千萬要
有別人在場,不看可惜!
話說回來,我先生有時也跟我爭得很有創意。關於這一點,我立刻想到的例子是-
-他的口頭禪「我沒迷路」。我們曾經在一個野生動物園相同的地區繞了三次,四周有
一萬五千頭牛,他還是不承認自己迷路。
不用言語的「冷箭」爭辯,通常會讓我很火大。我每次午睡醒來,都覺得需要把暖
氣開大一點。有天下午我依例去撥溫度調節器,看到一張紙條貼在上面,寫著:睡眠引
起的體溫降低並非異常。通常,在回復正常活動後的幾分鐘內,體溫就會回升到正常狀
態。正常活動並不包括把暖器的溫度調高。字條上署名:科學生生(Mr.Science)?
C當然,這些創意爭辯的例子都是出於專家之手。新手從簡單的意見不合開始,也能有
不錯的表現。舉例來說,妳的丈夫討厭吃花椰菜,一看到花椰菜就吐。如果妳偷偷買花
椰菜回家,他也會知道,並吩咐妳不必煮了,他不會吃的。某天你們上朋友家做客吃晚
飯,女主人穿著喀什密爾緊身毛衣,把一盤花椰菜端到妳丈夫的面前,只見他不但一口
就嚥下了那道菜,還對妳說:「親愛的,妳何不向她討這張花椰菜食譜?」
面對他逞口舌之快的攻勢,妳可以反擊:「在拔掉插頭之前,請把你的叉子放進烤
麵包機,那樣你就可以一輩子不上理髮院了。」
我喜歡的爭辯是可以不斷延伸的那一種。你知道,就是那種不只把配偶扯進來,還
把其他家人也拖下水的爭辯。
那樁讓我們婚姻瀕臨破碎邊緣的爭辯,主角是一臺麵包機。
聖誕節母親送我們一臺麵包機,她自已是那種連一個箱子都打包不好的人,卻會用
麵包機自製麵包。
那天正當我丟了些麵粉進機器裡,比爾走近我身邊問:「妳不先把操作手冊看一遍
嗎?」(他總以為家電用品的操作手冊,都跟一九四七年才出土的死海書卷放在一起,
是不可不讀的聖物。)「我才不看呢,幫我拿一杯水來。」
他一把就蓋上機器的蓋子,差點夾住我的手。他說:「等一等,妳打算怎麼弄這些
按鍵?」
我大膽地回答:「我只要按這個『啟動』鍵就好了。」
「那妳什麼東西都做不出來,妳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放醱粉,讓它醱酵。」
「告訴你,超級市場現成賣的皮爾斯貝瑞麵粉有新配方,我買的是已經加了醱粉的
。」
我按下「啟動」鍵,機器運轉的紅燈就亮了。比爾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他指責我:
「妳根本不知道麵包機是什麼原理,先看一下說明書妳會死嗎?」
我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語地吵了三小時。烤好麵包的指示「嗶」聲響起時,兒子剛
好走進廚房。
我打開蓋子,和兒子一起吸了一口醱粉的味道。隨後,我把整條麵包倒出來,放在
-張紙巾上,部分麵包邊沾在烤機的內壁。兒子拿著一把刀,想把那些麵包邊撬下來。
比爾大吼:「我真不敢相信你們是這麼搞法的。再這樣弄,我就和妳上法庭簽字,
讓你們母子倆走路。操作手冊這裡說,絕對不要用什麼尖銳的刀叉,把麵包從機座裡刮
下來,那會把內壁表面刮壞!」我強忍著衝動,用沙拉切碎器切紅蘿蔔,恨不得能在他
腦門上開一槍。
「爹地,」兒子說,「麵包邊快要掉下來了。」
「你在滾燙的散熱裝置上倒了那麼些加特瑞運動飲料,沾在內壁的麵包當然會掉下
來,不掉下來才奇怪呢!」
好了,這下子我們母子都成了箭靶。
後來,我把這一段說給母親聽,她說:「爾瑪是對的,不看說明書或是用刀刮內壁
,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這件小事後來成為我們婚姻關係中的「楚河漠界」,一直影響著我們。我們倆一個
相信「用麵包機前得看完操作手冊」,一個堅持反對意見,雙方都沒有妥協中立的餘地
。
我個人最喜歡的爭辯是「無爭辯」--我什麼也不說,讓比爾摸不清我到底為什麼
生氣。每次他問原因,我就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白己知道」。過了一會,他就
會開始相信:他的確知道太太為什麼生氣,然後會跟我說「對不起」,並保證對於那件
他起初還不知道是什麼的錯事,永不再犯。
專家主張,爭吵會產生一種功效--讓婚姻隨著時間增長而更臻穩固。但是你必須
知道何時才適合爭辯、要爭到什麼地步,如何把憤怒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
比如說,我從不會在佳節時提到「麵包機」這個字眼,在我們家,那幾個字會將全
家人的過節興致破壞殆盡。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第七節一九七一】
第十七章 青少年
正當我們的婚姻應該走到平穩順境的時候,比爾和我卻像址在雜亂無章的大海裡踉
蹌波逐,我們彼此無法溝通,鎮日坐困愁城。
那是因為我們成了三個青少年的俘虜。他們無所不在--他們會暫時把自己鎖在房
間內,躲到震耳欲聾的吉他聲裡,讓你恨得牙癢癢的,氣得胸口發痛;他們會像個水泥
雕像一樣,賴在大門洞開的冰箱前,等著找出什麼吃的才走開;他們把廚房紙巾當面紙
用,倒洗髮精像是開水龍頭;電話線好似他們的臍帶,你去切斷它,就只見少爺小姐們
面色發白;至於拿零用錢,那就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
他們小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那時行規矩在,誰要是犯規,就扣誰的嘉獎。現在,
他們明顯占著三比二的優勢。
不只控制不了他們,我們連自己都無暇顧及。我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和三侗青
少年生活在一起,就像是懷胎五年,終於到了最後兩天。你每天早上起床後都問:「這
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啊?」
你被這些孩子搞得神智不清,甚至到了記不得「用抽水馬桶前到底要不要先沖水」
的地步,或是得了「一串香蕉拿在手裡超過十五分鐘」的症狀。
私底下,我們夫妻倆都計畫收復原本屬於我們的地盤。我們打算半夜溜到起居室裡
,把電視遙控器搶過來,方便我們看自己想看的節目,但是此計從未成功。
我們也曾計畫好好出去享受一晚,不必去問:「今晚誰要用我們的車?我們可不可
以用?」但是這也從未發生過。
我和比爾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獨處,很幸運地,我們都還巴望著同樣的事。
有天晚上,我準備上床睡覺,比爾在剪腳趾甲,我對他說:「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常
把家具換地方擺嗎?那真好玩。孩子們都搬出去以後,我就要把家具移移位。」
他也說:「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想回學校念一個博士學位。」
「也許你可以弄一個菜園,我們可以種菜消磨時間,我們-起種菜。」
「我一直喜歡行政工作,如果有博士學位,我的職位就能再往上升。」
「你那張躺椅該丟了,我知道你很喜歡那張椅子,但是我比較喜歡印花布的家具。
」
比爾說得興高采烈:「還有喔,孩子們都離家以後,我要去上運動課程。我真正想
做的是:保持好身手,參加波士頓馬拉松賽。」
「或許你可以在起居室加裝幾扇百葉窗--那種寬幅的百葉窗。你以前很喜歡漆油
漆。」
「我在想,如果買一輛摩托車,家裡就可以少負擔一輛汽車。我去進修時可以騎摩
托車往返或在校園裡晃。說不定去留一把鬍子呢,我一直想留鬍子。」
我站在浴室門口看著比爾,我問:「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也許我可以留鬍子、騎摩托車。」
這人是誰呀?一定不是二十一年前跟我在俄亥俄州但敦巿結婚的那一位!
專門設計印花棉布的勞拉·亞胥黎(LauraAshley)是否可以和電影「迷幻騎士」
(EasyRider)中那個專找穿皮衣女子的男主角怡然共處?我和比爾如今就像是--他走
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希望我們能買一季聯票,常去聽交響樂。」我說。
「我希望我們能多去旅行。」他說。
我們倆上了床,比爾關燈。
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經過這些年,我們共同擁有的只是那三個我們養出來、現
在肚子通海的蝗蟲嗎?這該如何是好?哪天一覺醒來,赫然發現我們兩人覺得有趣、覺
得悲哀、覺得關切的事截然不同,怎麼辦?
我們投注了這麼多精力在家庭和孩子身上,疏忽了彼此。我們能不能把家庭和孩子
放在一邊,發掘出還能共同建立的事物?
我們怎麼看待這三個深深影響我們生活的人?他們是我們所有、訓練好大小便、讓
社會接納的小寵物嗎?他們是我們供給食宿、定期帶去打預防針的小生命嗎?我們有沒
有像訓練狗一樣,教他們跑去叼東西、坐下來緊緊跟著人,如果他們很有耐心並且忠心
,就獎賞他們?
或者,他們像是附有永久保證的家電用品,就像烤麵包機一樣,一輩子服侍我們?
有時候,我們表現得像是把孩子當成了基金--存錢進去,到孩子長大成人時,我
們期待領到一筆豐厚的利息。這項投資是為維持我們的暮年所需。
有些父母把孩子當成舊車那樣看待,一旦車子要花大錢就把它扔了。
當然也有些父母把孩子當成自己的鏡子--各方面的鏡子。哪天在鏡子裡看到子女
有瑕疵、裂縫或扭曲的景象,就遺棄他們,判定他們一輩子失敗。
比爾和我如何看待我們的孩子?他們是我們婚姻的安全網嗎?我們倆如果不說話了
,會去找他們說嗎?我們是以子女,而不是以配偶,做為自己最大的成就嗎?我們是不
是太過專注於孩子的生命,因而無法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我在黑暗中打破沉默,問道:「比爾,你怎麼看待孩子?」
他咕噥道:「我很少想過。」
「我把他們看成風箏,」我說,「你窮畢生之力,想讓風箏離開地面,飛上天空。
你和它一起向前奔騰,直到你喘不過氣來……如果風箏跌了下來,你會加裝一條更長的
尾巴……如果撞上了屋頂,你會從屋簷旁的水管邊把它拉下來……你修補它、安慰它,
你讓它做調整,也把絕活教給它。你看著它隨風揚起,確信有一天它將迎風展翅,振臂
高翔。」
比爾打開燈,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我繼續說:「最後,它會飄揚在空中,但是它需要更長的風箏線,你把線一直放,
每放一圈就湧上一陣悲喜交集的情緒,因為風箏愈飛愈遠。你知道不久之後,那條連繫
你們的生命線會『啪』的一聲斷了,它會再往高處飛,飛得更高……自由而孤獨。」
「你說完了嗎?」他終於問。
「說完了。」
「我讓妳打住,是因為妳的一個風箏剛開車撞上車庫中間的柱子,他的保險最高只
能理賠一百美金!」
第十八章 性革命
那個星期真倒楣。我最喜歡的那件便服腰間的鬆緊帶斷了;冰箱冷凍庫故障,所有
儲存的食物都報銷了;報紙上還有一篇文章說,如今婚姻已是過時產物。
唉,我在這個名叫婚姻的單位服務了近四分之一世紀,現在婚姻卻過時了,這不是
白忙一場嗎?就好像是才把油膩膩的烤箱清理乾淨,隔大它就著火燒了起來。
左鄰右舍夫妻們的感情多半還是一樣穩固,但是一些與配偶痛苦生活多年的朋友,
逐漸開始傳出離婚的消息。「不必從一而終」的想法觸動了我們,每個人都看過《瘋狂
家庭主婦日記》(DiaryofaMadHousewife),也都狼吞虎嚥報章雜誌專欄中的建議,特別
是那些教女性處理技巧的專欄--處理一名在妳的香閏與妳做愛時,死於心臟病的已婚
男子。這類專欄作家都非常冷靜,冷靜到像是在條列步驟,教人祛除蒸氣熨斗上的灰塵
。
我朋友中唯一差點出軌的人是辛蒂(Cindy)。有一天她常惠顧的一個小販靠近她,
在她耳邊小聲問:「妳是否準備好了要和我親熱一下(trvst)?」
卒蒂把親熱聽成了「旅行」(trip),她大聲回答:「等到艾德八月下旬休假後,我
們再去吧!」
曾經有人問我是否想過要離開比爾,我的回答是:「我離開他,上哪兒去?」
表面上看來,我們的婚姻似乎穩固又順心。實際上,那股吹過美國中產階級的颶風
挑起了我們的不滿情緒,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通往都市的道路上,每天有愈來愈多的
女性在奔馳,她們在家庭以外的地方有一份工作。鄉下地方也逐漸有速食店商場。留在
家中、抗拒微薄工資誘惑的我們這群家庭主婦,只得追隨著名的脫口秀主持人菲爾·唐
納休(PhilDonahue),讓他帶領我們遠離心靈的荒蕪,走進二十一世紀。
唐納休住在我們家對面達五年之久,我看著他的事業蒸蒸日上,逐漸成為全國知名
人物。他誠懇、開明,主持節目像是扮演每個女人的丈夫,那種不見得真懂女人,但是
願意傾聽的丈夫。他的節目邀請了一些名人,這些名人又挑戰觀眾的想法。唐納休是第
一批公開針對知性的家庭主婦而製作節目的人,他會在節日中說:「妳比妳自己想像得
還要優秀。」
一九七三年某一天,當一位住在佛羅里達州,金髮碧眼的家庭主婦--馬若貝·摩
根(MarabelMorgan)出現在唐納休的節日中時,我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她指點我
們如何回到神智清明之路,她認為那條路才是我們的歸屬之地--一個神奇的地方,四
周有圍籬,還有緊閉的窗簾。在那個地方,我們都變成了「完全女性」,而《完全女性
》(TheTotalWoman)正是她的新書書名。
在當時那陣鼓動已婚婦女拋夫別子,追求她們在家庭以外成就的狂潮下,馬若貝成
了一帖解毒劑。
她說:「如果妳的丈夫再十分鐘就要回家,他會看到什麼?廚房水槽裡是不是擺著
髒碗盤?吸塵器是不是還攤在起居室?妳是不是衣衫邋遢、體重超重,成天穿著褪色的
工作褲裙,腳上不穿襪子卻穿著運動鞋?」
和我一起看電視的海倫說:「這女人說得還真準。」
馬若貝繼續說:「別再對妳的丈夫嘮叨不休,他是什麼樣的人,妳就認了吧!」
我咕噥了一句:「胡說八道。」
「今晚,妳丈夫回家後,把妳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仔細地以另一個女人的眼光看
著他,就當自己是他的女祕書或鄰居。告訴他:除了他的身體,妳整天一無所想。」
等到馬若貝描述到只穿著絲龍罩衫迎接丈夫,在放滿了果凍的澡缸裡和丈夫做愛,
我們非但停止往嘴裡送甜甜圈,連呼吸都幾乎暫時止住。我們從來不曾聽過有人這麼公
開地談論性事。
訴諸實際行動的是,我們自此把馬若貝列名為《史岱福太太們》
(StepfordWives)這類小說人物的再世。然而,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一記警鐘敲響--
婚姻再也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了!
如今世界上有愈來愈多人走進婚姻的殿堂,在祭壇前誓願廝守終生,然而那應該一
輩子才說一次的諾言,他們卻愈來愈常掛在嘴邊。
根據統計,現在有百分之五十的婚姻最後以離異收場。離婚者中有百分之六十會在
五年內再婚,而再婚者中又有四分之三會繼續有第三次或第四次的婚姻。七0年代最流
行的減肥配方,就是離婚外加一天五百卡洛里的食物。
到了八0年代初期,估計有一千四百萬女性和他人共享相同的丈夫、相同的孩子、
相同的朋友、相同的支票簿,還有相互的緊張壓力。
我的一些朋友在結婚多年後離婚,我問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妳會給妳前夫的現任
妻子什麼忠告?」她說:「只有幾個字:千萬別變老!」另一個離婚的朋友則說:「我
可能應該付給她一筆子女教養費吧,她剛從我手中接收了一個五十二歲的青少年。」
除了憤怒和苦澀,我也見證了另一個面向--方程式家庭。
(一個同胞兄弟+兩個同父異母的姊妹一個親生父親+一個週末跟著生母來探望的繼
父兩個母親(一個是繼母)七個內外祖父母其中包括兩個再婚的,不計那兩個去世的
)我的孩子有一次從學校老師那裡聽來一個故事:點名時有兩個學生同姓,老師問:「
你們是雙胞胎嗎?」
其中一個回答:「我們的生日差了三個月。」
「那你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嘍?」
另一個回答:「我不確定。我們的生父是同一個,但我現在和我的第二個媽媽住,
他和我第三個媽媽住。」
先發言的那個學生補了一句:「你把我們當堂兄弟就比較簡單了!」
我們還能不哀矜勿喜嗎?那種逞一時快意的男人,還可能有人欽羡嗎?
你要是沒注意到新人新承恩澤時,必有舊人在整裝下堂求去,那你一定是瞎了眼。
想忽視新時代的「續絃」,也由不得你。她們多半只有丈夫的一半年紀,比丈夫高
個幾吋,臀骨顯而易見,身材瘦削,充分掌握自己的身分權力。當她們和丈夫咬著耳朵
、直視互望時,她們粉碎了「男人性慾在十八歲時最旺盛」的概念。
從某些角度來說,我羡慕那些再婚的新人。他們之間流露的表情彷彿是在說:「讓
我們回家上床去。」那種熱情我們也曾有過。他們在對方說話時凝神傾聽,我們當年不
只靜聽對方的故事,還需要對方替我們把故事說完。他們現在還熱叨期待著孩子、房子
、工作,我們卻已走過那一段。
我們的丈夫有一點大肚皮、頂上略禿、步履漸緩,這些由不得我們不注意,我們暗
自心想:「或許今晚,丈夫的新歡就會誕生。」
我不知道是人們的性行為真的變頻繁了,還是人家比較敢在公開場合討論,總之什
麼東西都要扯上性感--從身體芳香劑到口腔芳香劑,從牙膏到汽車。電影也變了,以
前電檢人員碰到影片中有人躺在床上,卻末按照規定一腳著地,就要呼吸急促起來(連
小鹿斑比都不能想像這是什麼無聊的規定),現在他們卻視而不見。在影片中接吻,不
但像做一段韻律操那麼司空見慣,根本就像三兩口囫圓吞下一頓稍晚的午餐一樣稀鬆平
常。隨手拿起一本雜誌或報紙,都有人像金絲雀唱歌般高談闊論他們的性生活。
我們知道現在有很多人在星期天做愛,而不選擇一週中其他的日子。我們知道大多
數人都在夜間十點到清晨七點間性慾高張、性事頻繁。
我們知道若某個晚上停電,九個月後出生率就會明顯增加。
我們知道女人比男人常靠牆睡。
男人穿著拳擊手那種短褲,比較能當上爸爸。
慢跑能增進性慾。
到目前為止,大蒜仍是最有效的節育方法。
六十歲以後,性事會變得「很有趣」。
做愛一次要消耗一百五十卡洛里,只比和狗玩飛盤消耗的熱量少一點。
性行為每週平均最低七點四次,最高九點六四次。
我們不只知道許多母親沒有告訴我們的事,還學會許多母親那一輩根本不曾知道的
事。
種種新知和潮流中,最教我難過的是那則有關電視的理論--螢光幕上的男女主角
結了婚,收視率就下降。
這則理論大聲又清晰地傳出「結婚、上床之後,就沒什麼好看」的訊息;電視劇必
須讓男女主角一輩子都在你追我逐,才有觀眾要看。
這種現象意味著:婚姻題材無法把收視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以上,觀眾一點兒都不
喜歡看劇中合法的婚姻生活。
難道那美好的日子已離我們遠去?
結婚後的絮絮叨叨就像是夏夜中滿空亂飛的螢火蟲,平凡無奇。一樁好姻緣需要開
誠布公地與對方交流情感,需要彼此積極有益的「回應」,你必須讓對方知道他的話會
讓你產生什麼樣的應對方式。「溝通」這個名詞在七0年代成了人人都掛在嘴邊的口號
,但是有人統計,已婚夫婦平均一星期只對話三十分鐘。這其中的癥結是我們的生活步
調日益快速,原本一家團聚的晚餐時間逐漸消失,還有電視的崛起。
我個人認為,夫妻對話時間急劇縮短的原因是:我們在結婚之初就把有趣的事說盡
了,之後就只是一直在重複--重複親戚和子女的故事、念念不忘配偶的老毛病、翻來
覆去抱怨同一個孩子,總是把同樣的感想情緒拿出來回鍋一番。
這種情況就像是心裡有個疙瘩,不時讓人心緒波動一下。有天晚上,我和比爾在一
個聚會中聽到瑪若琳(Marilyn)說:「我和查理(Charlie)每天都談一些有意義的事。有
意義的交談對婚姻的成功至關重要,事實上,如果你缺乏可以交談的有意義事情,婚姻
將無法永續維持。」
我們從聚會出來,開車回家,在路上,我打破了十五分鐘的沉默,問比爾:「我們
可曾做過有意義的交談?」
「我想是沒有。」比爾說。
接下來的五哩路,我們仍然保持緘默。最後我問:「什麼是有意義的交談?」
「我不確定。」比爾答。
「那麼我們怎麼知道自己不曾有意義地交談過?」
「我想那種交談是在談一些有意義的事,比如說談石油禁運或保羅·哈維。」
「它們怎麼樣?」我問。
「誰怎麼樣?」
「石油禁運和保羅·哈維。」
「有意義的交談不見得一定就是石油禁運或保羅·哈維,可能是任何要緊的話題。
」
「好。我昨天刮了腿毛。」
「那件事除了對妳以外,對其他人來說無關緊要。」
「我是用你的刮鬍刀刮的。」我加了一句:「噢,前幾天我打了一通電話到你學校
辦公室。」
「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你不記得了嗎?我在電話中叫你趕快回家,我渴望飢膚之親。」
「我當時怎麼說?」
「你在忙,叫我拿著聽筒等一下。」我冷冷地說。
性革命注定將對未來的世代造成衝擊。我很擔心哪大孩子們會問我,到底曾經做了
些什麼事以促進性解放。
我有點覺得,「曾經打算在人家辦公室做出性解放貢獻」的這件事,無法讓我留名
青史。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第八節一九七四】
第十九章 恐龍
我們看起來有點荒謬--兩個四十七歲的成年人,孤伶伶地圍坐在後院一張橋牌桌
邊,頭上戴著化妝舞會或生日慶典的尖頂帽,帽繩從耳後繫到下巴。
不遠處,一個冒著煙的烤肉爐在亞利桑那州八月天華氏一百一十三度(攝氏四十五
度)的氣溫下,把四周烘烤得像是地獄。
這一點都不像我想像中的結婚二十五週年慶況會。
在我的幻想中,這個慶況會應該有一頂一帳篷,裡面有六人樂隊,帳篷內裝飾著鮮
花,幾百個賓客摩肩接踵地聚在一起,比爾和我交換一對鑲鑽網球手鍊。他會很羅曼蒂
克地餵我吃幾顆非當今的藍莓,樂隊奏出我們最喜歡的歌「你我之愛自此永駐」
(Our Love is Here to Stay)時,我們互相搖晃著踏進舞池。
之後,我們會登上一艘遊艇的第二層甲板,對岸邊的人拋彩帶,孩子們在碼頭上淚
眼相送時,我們在船上大口喝著香檳。
真實的情況是:孩子們在烤肉爐裡丟進幾塊肉餅和幾支熱狗,啃咬得亂七八糟後,
留下我們夫妻倆收拾殘局。游泳池畔的桌子上,放著我們的結婚週年禮物:一人一件不
分尺碼的浴袍,還有比爾買的一個五段式蓮蓬頭--從輕輕的灑水量,到水量大到把你
沖倒。
二十五年!曾經在「價錢猜一猜」(ThePriceisRight)節目中,結婚二十五年的來
賓可以獲得全體觀眾的起立歡呼致意,但是現在早已不興這一套了。
如今面對結婚二十五年的人,孩子們會把你看成史前動物,好像你有個大腦袋,大
到軀幹都不能支撐。你的同輩朋友則不屑地搖搖頭,彼此小聲嘀咕:「她很快就會離開
丈夫,但是她已經人老珠黃,沒人要了。」
我發覺自己讀週日報紙時,經常會翻到結婚週年那一欄,看看那些結婚五、六十年
的人。他們就是我未來的寫照--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和丈夫並坐在一起,互不碰觸,
眼睛直盯著攝影機看。女主角頭髮稀少,肉紅色的頭皮略顯;男主角也一樣。他們下顎
鬆垂,看不出一絲笑意。他們戴著一對相似的眼鏡,皺紋深陷,好像深到可以春耕犁田
。
我知道比爾的鬍子遲早會變成白絨毛,我也會老到長鬢角,到時候沒有人能分得出
誰是比爾,誰是爾瑪。
我們的想法、故事、意識型態、態度,都已經相互影響揉雜,分不清到底是誰先出
主意,誰又跟著附和。每次他說蒸汽浴室中鴨子的笑話,我都抓得準他會在那一刻對我
說:「親愛的,妳幫我製造『笑』果喔!」
當我談到我車裡有「砰」的一聲時,這世上除了比爾,再也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意
思。
理智上,我在二十五年前就列出一張改變他的清單,但是二十五年後,他仍然老是
遲到,也始終用左手。他和死黨膩在一起的時間是少了些,但是換成了其他分心的事,
比如慢跑和釣魚。我每星期丟一、兩次蔬菜給他吃,而他也因此自認為吃得很健康。他
那一頭亂髮已不復見,但是與我無關,事實上是他的頭髮少了,自然不用再操心。
二十五年來,我首度好奇地想知道,不知他是否也有一張「改造配偶」的清單,不
知他完成了多少。
比爾從烤肉架上夾起最後一塊肉餅,問我:「這塊妳要不要?如果妳不吃,我就要
丟掉了?」
我做家裡「垃圾桶」的習慣此時又犯了,我接過那片肉餅,塞進嘴裡。
他說:「真不錯!」
我問:「你知不知道影星李察·波頓在結婚週年時,送給伊莉莎白·泰勒一只罕見
的鑽石,而她則回送一件皮大衣給他?」
比爾哼道:「八月天的鳳凰城,我要一件皮大衣做什麼?」
我看著他把那些折疊椅收進原來的盒子裡。我和他共同經歷過三次大吵、兩次流產
、換過五棟房子、擁有三個孩子、開過九部車子、參加過二十三次喪禮、出外露營七次
、做過十二個差事、在十九個銀行開過了,和三家信用合作社來往。我曾經幫他剪頭髮
,處理過他的趾甲屑,為他把脫成反面的內衣折成正面三萬三千四百八十八次。他曾經
在我懷孕彎不下腰時,幫我洗過腳,在我無法出門時替我買過婦女用品,也曾在我開車
後把座椅調回原位一萬八千六百七十五次。
我們曾經共用牙膏、衣櫥,也曾共同負債、共事親友。我們彼此以誠信相待,也給
了孩子們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安定」。
他走到我的位子旁說:「我有禮物要送給妳。」
我很興奮地問:「是什麼?」
「一件妳會喜歡的禮物。閉上眼睛。」
待我睜眼一看,原來他把一朵花菜藏在一個裝黃瓜的人罈子裡。
「我知道妳喜歡花菜,」他說,「我把它藏在這裡,以防孩子去拿。」
也許愛就是這麼簡單。
第二十章「羅曼蒂克」
怎麼了?
妳沒看它溜走,但是當妳在法蘭絨睡衣下,穿上寬大的孕婦內衣上床,或是在聖誕
節收到一個沙拉攪拌器,它--「羅曼蒂克」就漸漸褪色了。
妳會察覺到有什麼東西遺失了。從前那種在走道中碰到一個人就會盪漾出熱情的電
流,或是和別人交換紙條時觸到對方手指產生的酥麻感,如今皆已不再。感受遲鈍的妳
,覺得自己比家裡的家具還少和他人接觸、溝通。
不是只有我喜歡羅曼蒂克的感覺,那些嗜讀芭芭拉·卡特蘭(BarbaraCartland)愛
情小說的人、「亂世佳人」看了八次的人、對保羅·紐曼素懷綺想的人,都和我一樣活
在羅曼蒂克的希望裡。
我並不期待比爾在報刊雜誌的布告欄登廣告,祝我生日快樂,也不奢望他在二月二
日土撥鼠節送我一束花,但是,頭胎出生之後,給我買個對筆禮盒也那麼難嗎?我只有
面對現實的分!
女人常談論「羅曼蒂克」,男人在結婚那麼多年之後,怎麼可能還不知道什麼是「
羅曼蒂克」?
表面上看來,我像一個平凡、實事求是、絕不無聊的妻子和母親。若是有人送我做
餅乾的壓花器--可以把馬鈴薯泥變成薔薇花飾,我會感動得無以名狀。
但是在表面之下,我其實有一顆浪漫的心。
我常希望擁有設計師佛德瑞克先生(Mr.Frederick)放在展示窗內的那件睡衣,或是
有件仿美洲豹皮或印度豹皮的飛行裝。我常盼望指甲能長到無法做肉餅,穿著八吋高的
臥室拖鞋,連貓看到都會興奮起來。
記得有一年聖誕節,我興致勃勃地拆開一個大盒子的包裝紙,心裡怦怦跳,幻想著
盒裡是一頂貂皮帽或貂皮夾克。
然而進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十六吋高的粗木桌子和兩張木製椅子,桌邊上有一撮乾玉
蜀黍穗,一個白色格籬圍繞著整組桌椅。
「我投降,」我說,「這是什麼呀?」
比爾回答:「妳猜!」
「芭比娃娃和肯尼要學當農夫?」
「不,不,」他說,「是有關大自然的。」
「芭比和肯尼要減肥?」
比爾問:「『松鼠』這兩個字對妳有沒有什麼特殊意義?」
我冷冷地說:「你一定不知道那兩個字對我是多麼意義重大。」
他非常高興地說:「這是一個餵松鼠的籠子!」
餵松鼠的籠子!人家溫莎公爵在他們夫妻結婚週年時,還曾經從國外帶回公爵夫人
最喜歡的三十八種口味冰淇淋。
作曲家安道夫·格林(AddlphGreen)和演員太太妃莉絲·紐門(PhyllisNewman)則收
到林納·伯恩斯坦(LeonardBernstein)致贈的一首情歌--「恰如其時」
(JustinTime」。
我的牙醫還在麥當勞旁的看板上刊了一幅廣告,向大家昭告:「愛蓮,我愛妳!」
而我只收到一個餵松鼠的籠子。
比爾感覺到我的失望,他說:「妳什麼都有了嘛,所以我送妳這個。」
我什麼時候成了「什麼都有了」的人?這聽起來實在很荒謬,一個內衣有破洞還得
用別針補綴的女人,你說她什麼都有了?你為這個女的買過什麼呀?浴鹽?我有許多浴
鹽,多到足以把邁阿密海灘和墨西哥灣的奇魏斯特島連起來,可惜就是沒有人想到:我
從來不泡澡,我只淋浴。
在那之後,有段時間我變得非常實用取向,做什麼事都要用個小工具、小機器。一
個喜歡用白煮蛋切割器的媽咪,當然也會熱中於使用特製三孔木板,量出精確的麵條量
,好做一頓義大利肉醬麵。
幾年前的聖誕節時,我這種習慣還進一步擴大成「主題式」的蒐集。我有一個玩具
小乳豬,豬背上有幾個孔,可以做鹽罐或胡椒罐。我還有豬形的便條盒、鍋夾。隔年聖
誕,主題變成了貓--貓形鐘、貓形備忘盒、貓形日曆、貓圖案毛衣,還有放置各類收
據的貓形擺飾。
我甚至還有一個餵鳥的籠子,看起來像是西部酒吧,裡頭有個裝腰果的怪獸磁盤。
以熱水器或拖車聯結繩做為互贈的禮物,這樁婚姻還能維持下去嗎?當然可以。愛
情和實質回饋之間不一定有交互作用。我對自己說:葛蘿莉亞(Gloria)的丈夫為她買皮
夾克當生日澧物,那是因為她丈夫和牙醫有染,心中有愧,所以才有大手筆。
不過,做太太的總有一段時間,希望能重尋往日的濃情蜜意。
有天在書店裡,我拿起一本平裝書,書上說,若是按照作者的建議就包準能重拾羅
曼蒂克。
我瀏覽了在家中擺滿花朵香料的那幾頁,書上還說要在丈夫的三明治裡夾張紙條,
上面寫著「我愛你」。(比爾一定會把那張紙條嚼下去,一邊抱怨三明治太乾了。
)看到書中的建議,我不禁笑了起來--叫我們倒栽蔥似地爬進紅色跑車,或是把船疾
駛出港,每晚停舶在不同的港灣。
但是我對於書中談到親密的燭光晚餐那一章,的確用心讀了一遍。我可以把它列出
來,那是一份羅曼蒂克時間表。
下午四點三十分:在兩人用的桌上鋪好亞麻布和蠟燭,把做沙拉的青菜洗乾淨,盤
子和叉子拿去冰起來預備著。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把雞肉砂鍋放進烤爐,酒也預先冰一下。將冰茶湯匙從臥室的
儲藏室裡拿出來,原先放在冰庫的甜點轉放進冷藏室解凍。
傍晚五點:送孩子去看電影。
傍晚五點十五分:到院子裡摘幾枝芙蓉,放在白蘭地小酒杯中,擺在桌子中間。淋
浴一下,剪剪腳趾甲。在雙膝後側噴香水。
傍晚五點三十分:調低烤爐溫度,蔬菜放進平底鍋,好隨時烹煮。用包餅乾的透明
紙裝上圓型小麵包,在音響裡放進錄音帶,調暗燈光。
傍晚六點:看看電視新聞。把開胃菜放進冰箱,冷藏室裡已溶成液狀的甜點再放回
冰庫。
晚上七點:吃半個三明治,把烤得焦黃的雞肉包上錫箔紙。拿掉芙蓉花中間枯謝的
部分,換上人造的「一品紅」觀賞葉。
晚上八點:聽見家門口車道上的車聲,點燃蠟燭,把烤過頭的雞肉砂鍋端上桌,夾
一些熟軟的蔬菜和冰沙拉,放進丈夫的盤巾。
晚上八點零一分:丈夫進了門,很高興地說:「嗨,親愛的,我回來了!」
我則拖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回道:「閉嘴,坐下,吃吧!」
女人多半緊抱著自己的羅曼蒂--幻想不放,她們打死都相信--男人遲早有一天
會帶著一把不當令的紫羅蘭出現在門口,門袋裡還有瓶酒,以及兩張赴巴黎的機票。
「我們慶祝什麼?」妳一邊放下手上的馬桶刷,-邊問。
「生命!」門外的他攬著妳的腰說,「我只是想對妳說:『我愛妳至極。』」
這種好事,只有哪天我那兩隻松鼠能乖乖坐在我們家野餐桌上的餵籠裡,還會點一
客玉米棒子雞尾酒時,才有可能奇蹟似地出現。
第二十一章 為了過得更好,還是為找事做?
七0年代是一個冰箱上常貼著「我會遲一點」潦草便條的年代。那個年代中,「行
房一會在備忘錄中被列為「今日待做之事」,外出工作的女性會在晚餐前,為了怕羊肉
片的解凍費時太久,乾脆把肉片夾在腋下。
三個孩子離家上大學後,我們那棟本應終於恢復正常的房子,卻變成了一個戰鬥事
業總部。
-樁婚姻可能在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形維持下來嗎?誰知道呢?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
問過。決定不只做個二等公民的女性,把這件事視為一場革命。男性則被氣憤和平等弄
得胡里胡塗的,他們喜歡把這件事當成病毒感染。
我們在美國家庭中開拓出一片新天地,有些事是上一輩女性從未教過我們的,因為
當年她們並非活在一個平權社會中。
誰擁有支票簿的監控權?
誰去倒垃圾?
如何避免配偶雙方互相競爭?
誰去換汽車機油?
那是誰的錢?他的?我的?我們的?
要不要叫丈夫擺桌子、端菜?叫他做這些事會不會有損他的男人威風?
男人應不應該要求太太幫他縫襯衫上的釦子?一個會計經理受雇於人去刷油漆,會
不會很沒面子、有失身分?
女人是不是應該輕描淡寫自己的升官、受提拔,好維持丈夫的自尊?
做丈夫的是不是應該把妻子的成就拿出來誇耀一番,那樣做會不會太臭屁?
誰該管教孩子?是要像傳統那樣「等你爸爸回來收拾你們」,還是現代式「等你媽
媽回來有你們好受」?
十二年來,我一直隨興地為幾百侗報紙寫專欄,我出過三本書,在一個新開的晨間
節目「早安美國」(GoodMorningAmerica)中名列長期特派員。
然而所有這些工作都不曾使我的生活產生劇烈改變。我在家工作,所以偶爾去攪一
攪爐子上煮的豆子、按下洗衣機開關,或是在寫作和打字的空檔清理一下烤箱,這些都
不成問題。
一九七六年,我出了一本書,名叫《化糞池上的草總是比較綠》
(TheGrassIsAlwaysGreenerOvertheSepticTank)。那本書成了暢銷書,找我寫專欄的報
紙增加了幾百家,也讓我在文壇一炮而紅。在那次為期十週的促銷旅程中,我在每一個
脫口秀節目出現,「生活」雜誌介紹我和我的家人,那種風靡的程度,我猜各地書迷遲
早會有人在機場迎接我時,暗地留下旅館的鑰匙,等著我半夜時分「幽然造訪」。
出乎意料的是,正是這個時候,這些活動讓我的婚姻面臨分崩離析的危機。
三重因素解救了我們。首先,在四十九歲的年紀,我實在沒有精力去勉力保存自我
,而自我是需要每天膨脹、經常照料的。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每天起床後要量體溫--情
緒的溫度,然後會對著鏡子自問:「我和昨天一樣聰明絕頂嗎?是的,當然是。但是,
明天呢?」
其次,我發覺自己對打響名號並沒有那麼陶醉。我很喜歡寫作,但是很靦腆,對於
成名後的繁文縟節也不太適應。
再者,我有一個隨我自由發展的丈夫--是的,女權鬥上葛洛莉亞·史坦能
(GloriaSteinem),請容我這樣說:我的丈夫真的對我很放任!以他傳統的背景和成長
的那個年代來看,他對我的尊重容忍的確足夠了。他允許我做一些有好有壞的決定,允
許我工作到筋疲力盡甚至體力透支,允許我放棄退縮或嘗試新鮮事物。
這並不意味,兩個企圖心都很強的人一起試著共闖生活時,就不會遭遇什麼困難。
有一次我連續在外好幾個星期,到處演講、上電視節日,把比爾一個人留在家中,
而家中除了他以外,唯一代表生命的形式是冰箱裡日益增多的剩菜剩飯。
孩子們都離家在外,我們只有各自的工作可以拿出來聊聊,偏偏我們的工作又是很
極端的兩種事業。當我說到和「我愛露西」女主角露西·鮑爾有過淺談,和喜劇演員菲
莉絲·迪樂(PhyllisDiller)吃過一頓晚飯,他則說最近他開除了一個學生,因為那個
學生在校園裡穿一件印有猥褻文字的襯衫。
我們一起出席聚會時,就是有那麼些神經大條到離譜的人,會衝著比爾叫「爾瑪先
生」。更糟的情況是,一進聚會大廳,就會有人過來挽著我的手臂,比爾則被推到一旁
,消失在人群中。
除此之外,我的罪惡感也來了。
我不斷地琢磨、推敲自己的罪過,還試圖把它提升為一種聖禮。
「我是什麼媽咪呀?」有一天我向好朋友哭訴,「現在我都不自己做麵包了!」
朋友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說:「妳以前也從來不自己做麵包。」
「噢,天呀!我現在也為以前不做麵包而感到過意不去!」
我太自私了,我不是個好太太。廚房裡的抹布都成灰色的了,該去漂白一下。從一
九六0年開始,我們家櫃子裡墊的紙就沒有換過。我甚至覺得打越戰也是我的錯。
我的衣櫥愈來愈大,退稅金額也愈來愈多,我的自尊明顯地提高了不少。在正常的
情形下,這樣會使得比爾的世界看起來比較小,然而我發現,有些事是我們結婚以來我
就一無所知的。
在他安靜、有條理、實事求是的外表下,他其實是個很有自我意識的人。這麼穩定
、不需要他人操心的人實在很難得。他曾優游於自己的事業成就中,現在則好整以暇地
與我共享我的成功(關於這一點我也覺得歉疚)。以前,我從不曾像他這麼有耐心、這麼
慷慨支援。當年如果他老是不在家,我就會嘀咕自己被人遺棄了。
現在他見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時,就會笑苦對我說:「喂,爾瑪,我今天在圖書館
裡看到妳所有的書都沒有被借出去,還在架子上。」
讓我十分不解的是,無論我到哪裡演講或露臉,總有人要問:「妳先生沒有和妳一
起來嗎?」我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我工作的時候,他不會跟著;我也不跟他去上
班。」
那是男女之間很微妙的一段時間。我們很多好朋友也是夫妻倆都在工作,其中一位
太太的專業領域多半是男性的天下,她是那一行裡少數的女性。有一次她先生陪她參加
一個大型研討會,主辦單位為與會者的配偶準備了一場午餐秀表演活動,結果他的餐盤
裡放著一罐大會致贈的香水樣品。待他發現自己的咖啡杯下壓著一個數字「7」時,他
才知道自己贏得了餐桌中央的盆花擺飾。隨後,當大家決定去購物時,他要求不去,他
說:「我肚子痛!」
事實上,比爾和我都互相保護,使彼此免受對方應酬活動的打擾。如果他帶的高年
級班要演原版的「瑪莉·伊達上里約」(MaryIdaGoestoRio),他會體貼地說:「我去露
個臉就可以了。」如果有人請我做辣菜評審,我就會告訴比爾:「你待在家吧,我去應
付。」唯一打破這個慣例的那次,是他說要到「今夜」脫口秀現場探我的班。不過後來
他在柏邊克(Burbank)迷了路,一直到節目錄影結束都沒趕上。
夫妻兩人都有一份事業,讓許多婚姻波折四起。一個人想走得快一點,另一個又走
得太慢;一個覺得趣味盎然,另一個覺得索然無味;一個想飛,另一個要掣肘。
當時我們真是天真無知啊!以前我們總以為度過闖事業的初期,經過了那種吃廉價
沙拉醬的苦日子,就可以高枕無憂,現在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和處順境相較,困境不
過是一塊小蛋糕。每個人都有應對生活的方式,沒有誰有一帖萬靈丹。
總而言之,夫妻需要彼此扶持。比爾毋需引起我的注意,我原本就認為他是我所見
過最優秀的人。我也不需要他坐在觀眾席上為我鼓掌、歡欣,因為他多年來早已為我鼓
掌、慶幸過了。
我們最需要的是對方一切正常、誠實、尊重,在生活各方面互相分擔責任。七0年
代中,我看過許多人婚姻觸礁,主要都是因為配偶雙方中有一個人,呆坐家中幻想另一
半在外面應酬,與社交名流翩然共舞,絢麗與華美也接踵而至。
什麼東西絢麗?什麼東西華美?
我忍受飛機上的颼颼冷風,和那嚐起來像是雞翅尖的牛肉。
我曾經穿著內衣睡覺,因為行李留在另一個城市了。我曾經在馬桶蓋上燙衣服,在
濕答答的雞尾酒紙巾上為讀者簽名,或是坐在招待會上三個小時,聽著人們述說他們也
寫些好玩的文章,也希望跟我一樣成為作家,四處遊歷。
我曾經碰過麥克風不靈光的情況,也曾在午夜一點上脫口秀節日,打電話叩應的觀
眾甚至不知道我是誰。電視公司的化妝人員修掉我的眉毛,它一直沒有再長回來。
我曾經在促銷書籍時,坐在百貨公司一大仕書後,三個小時中,唯一開口說的話是
有位女士問我廁所在哪裡?另外有位男士問我面前的那張桌子訂價多少?
我經常在機場遇到好心的接待員,他們周刊得連我上廁所都要跟去,並堅持我要在
半夜十一點去參觀俄亥俄河。
旅途中的孤獨寂寞是筆墨無法形容的。你什麼都看不到(黑暗中的俄亥俄河除外
),也缺乏「真正的」交談。而且,老實說,你會覺得旅行很沒有生產力。要說這種生
活到底有些什麼內容,那麼你就想像一下:某個星期六的早上十點,有個五十歲的老太
太獨坐在休士頓旅館裡,看著電視上的卡通節目,等著兩小時後預定的時間一到,在一
場午餐會上發表演講。
日子竟然就這樣過了下來,對此我們比任何人都來得驚訝。我們並沒有坐下來好好
分析一下來龍去脈,一切就這樣水到渠成。或許,這是因為當掌聲歇息、觀眾走遠、燈
光暗淡時,我還可以回家,歸向另一個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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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嗨!爸,媽,我回來了!
在我們小兒子畢業典禮上致詞的人,建議畢業班學生--勇往直前,生生不息。
可惜我們的孩子不只無法生生不息,連勇往直前都辦不到。我原以為他們二十來歲
時就會離家,展開自己的生活,比爾和我會覺得寂寞、空虛、被遺棄。不過那種感覺才
不過十五分鐘,我們就恢復正常了。
事實上,當年他們離家的車子還沒有走出大門,我就把地毯都清過了,也把他們房
裡的海報都給撕了。為了防止他們再回來住,我還差一點把夜間租金價格表裱起來放在
門後!
我們準備好要做上帝安排我們做的成年人--以自我為中心、縱慾、拜物。我們吃
上好的牛肉,想度假就去度假,把孩子房間的衛生標準大大提升一番,然後改名叫它「
客房」。
然後有一天,那個二十三歲的大男孩從門外衝進我的廚房,嚴肅地宣布:「我已經
找到一個相伴餘生的最佳人選。」
我興奮地問:「她是誰?」
兒子說:「她在門外的車道上,我帶妳去見見她。」
我們一起跑到門外去看我未來孫兒的母親。結果這小子心之所繫,是一輛六九年雙
人座轎車,車窗上還貼著一張「$6,00O」。
我斷然地說:「對你來說,她好得過分了。」
「我都想過了,」兒子說,「我會去做兩個差事,每月有雙份收入進帳!」
「你確定自己這麼愛這輛車啊?」
「我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麼事像這件事一樣,這麼確定了,」他說,「我實在煩透了
車子開一天就出毛病,修車費用讓我早上一起來就覺得空虛茫然。妳轉動鑰匙,就會覺
得這輛車隨時準備伺候妳。妳仔細瞧瞧,媽,這輛車真是典雅!」
我勉強笑了笑。
兒子又說:「噢,順帶一提,我要把我的公寓退租,搬回家裡。」
我叫我的腳動一動,要我的雙臂上前去擁抱眼前這個人塊頭,我還叫我的嘴張開說
:「兒子啊,歡迎你回家,我們都想念你。」可是什麼都沒動,比爾和我就乾站在那裡
。我們是怎麼了?「我愛露西」劇中,當桃樂西帶著狂吠的狗凸凸(Toto)從歐茲回家時
,愛姆姑媽也沒有像我們這樣嘛,她可是很高興的。也許我們都變得比較挑剔了!
朋友們都說,有個成年的孩子住在家裡也未嘗不是好事,孩子可以讓我們青春永駐
。此外,這說不定還有激勵作用,在我們兩人的世界裡加入了可以對話、分享點子的第
三個大人。家庭凝聚的感覺就更不在話下了!
你要是以為果真如此,那還真是作夢!成年孩子會搬回家住,那是因為他們沒了工
作、心情不好、囊空如洗或情場失意。
曾經有一度,當我們那個在加州的兒子(頭一個離家的孩子)打電話回來報告他的返
家班機和抵達時間,全家一陣騷動--他爸爸開車去加油、等著接兒子,我忙著在他的
房間裡換上鮮花,他姊姊和弟弟則畫了一張「歡迎返家」的牌子,準備上接機時拿在手
上。
這樣的場面經過了六次,人家都不那麼帶勁了,接機還要抽籤指派。(他弟弟有一
次看到抽中的那支籤,宣布說:「如果他有一大堆行李,我就把他留在機場。」(進進
出出一年之後,我們去接機時都放慢了車速,不再那麼興沖沖,讓他在機場打了好幾通
電話,才慢條斯理地接他回家。
不是我們不喜歡見到他,實在是他回家來也常不見人影。
丈夫有次問我:「你確定他還住在家裡嗎?」
「我想是吧,他的衣服都在抽屜裡,家裡也還有他的電話。」他在家的時候我們對
他都這麼摸不清頭緒,可想而知所謂的家庭凝聚感有多少了!
真實的情形是:我們送走了一個會從冰箱裡偷吃蘇打粉或任何未封裝之物的小孩;
接回來一個抱怨家裡什麼東西都裝在箱子裡發霉的成年人。
孩子離家的時候,我們做父母的樂於參與頻繁的社交活動;他返家時,我們已對社
交興趣缺缺,吃了晚飯就換上睡衣,等著休息了。
這個曾經創下在三十秒內完成淋浴紀錄的孩子,現在洗個澡會花上一小時、二十加
侖熱水。
當年幫孩子收拾玩具、撿髒襪子的那對年輕父母,如今非常痛恨把孩子的晚餐盤碟
拿進廚房。
成年孩子搬回家住,會讓父母的婚姻也跟著混亂。比爾和我對於我們車子保險桿貼
紙上的那句謬論都很贊同:我們把世事看得太輕鬆了。我們盡看一些內容貧乏的電視節
目,至於那些好言安慰的朋友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亂。
孩子抱怨:父母的穿著太年輕了,思想卻太陳腐,吃得太快,車子卻開得太慢,爸
媽的車太大,房子裡的櫥櫃太小。總之,家已經不像他記憶中的那個家,住在裡面的兩
位老人也不是他熟悉的父母。
有天晚上我走進廚房,看到兒子站在冰箱前,冷藏庫和冷凍庫的門都大開,冰箱的
冷空氣和室溫碰到一起都結成了水蒸氣,他就站在那裡瞪著大眼睛看。
「你該不是要在這裡站到明大中午,好把冰箱裡的東西都背熟吧,是不是?」
「不知道要吃什麼,」他咕噥道,「我實在很餓。」
我關上冰箱的門。
「我們有冰牛奶嗎?」他問。
「沒有了。」我沒好氣地說。
他又打開冰箱,一邊說:「我得吃點東西……」
「穿件毛衣再來看好不好?」我啪的一聲踢過去,再度關上冰箱。
比爾和我一直討論孩子過得好不好。他在家,我們擔心他沒有朋友;他出門,我們
擔心他做的事。最好是他有自己住的地方,租個公寓,我們最安心。他住在外面,如果
不打電話回家,我們就會告訴自己:有本聖經砸在孩子的腳上,他沒辦法蹣珊來電。要
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又恨不得他脖子上掛一個偵測器,好讓我們隨時知道他的動向。
我們以為早巳卸下了呵護養育的職責,但這會兒又重拾父母的角色,也許上帝再給
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們做個成功的父母吧。比爾常嘮叨孩子要存錢,我逮到機會就叫他
清理房間,我們對他的朋友、服裝、生活方式都有許多意見。我們總勸他:找個好女孩
,安定下來吧!
重拾成家初期的角色實在不好受。這就好像把人家帶回兒童節日「米老鼠」,叫幾
個中年人穿上踢踏鞋,裝上老鼠耳朵。我們年紀太大了,大到不能整夜躺在床上,靜候
孩子返家時的車聲,我一個晚上需要十八小時的睡眠。
比爾和我在家裡有自己專屬的活動範圍和固定使用的家具,在廚房吃飯或看電視時
,我們都有各自的椅子、位置。我們秤不離陀、砣不離稈,就我們認知的生命來說,一
旦秤砣分離,就是生命的終點。
我偶爾會覺得,成年孩子返家對親子雙方來說,孩子其實更難適應。孩子不知道到
底要扮演什麼角色:是做父母眼中依賴慣了的小孩,還是做他心目中獨立的大人?於是
,他一人兼兩角--有碗盤要洗時,他就像九歲時一樣,躲在廁所裡不出來;下雨的時
候,他就有本事直接占用我在車庫裡的停車位,還很權威地說:「妳的車不像我的那輛
敞篷頂上有破洞。」
我們每天都漏洞百出地訂出無法執行的新規則,到底怎麼辦呢?難道還像孩子小時
候罰他一星期不許騎單車?
有天晚上,兒子到廚房來問我:「我們可以聊聊嗎?」我給他倒了半杯牛奶,還吩
咐道:「小心別灑了!」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說:「我要向妳借一點錢把買車的費用結清,好搬回公寓
。」
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比爾和我坐在我父母的廚房裡,向他們借錢買個大一點的房子
,如今輪到我兒子開口了,整整轉了一個世代。那是我頭一次意識到:成長的過程都有
軌跡可尋,大概就是那麼回事。我們窮畢生之力,想讓父母高興、欣慰。只要子女不是
過得一團糟,聽父母的話,依父母的標準做個成功的人,經濟獨立,情感上仍然依賴父
母,做父母的總還是會愛子女。不過,向父母坦承自己還不能獨立單飛,畢竟是件傷感
的事。
兒子離開廚房後,我感慨萬千地回想那個他記憶中、如今已不存在的父母--當年
的比爾和當年的我。曾經,我們都以為,一家人可以重拾當年家中的步調、自在、熟悉
和幽默,可是大家都已經改變了,我們現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比爾和我屬於規矩、
傳統、目標的世代--從經濟大恐慌中走過的上一輩,把他們那一代的工作倫理傳給了
我們。
而我的兒子屬於那群拖著行李去旅行的人,他們公開談論自己的生理時鐘,在職業
欄填著:尋找自我。他的自我只能在字典裡「雅痞」--年輕的都市專業人員
(yuppie,youngurbanprofessional)---一詞的說明裡找到。我的兒子正是雅痞。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第二十三 道德觀不同,一家人永無寧日
年輕人天生就有叛逆性。親子間的代溝素來存在,未來也不會消失。但是我們和嬰
兒潮世代之間不只是代溝而已,根本就是一條又寬又深的斷層。
我們相信任何事都是可能的,他們覺得什麼事都不可能。他們一點--不想踏著父
母的足跡前進--讀大專、找差事、結婚、生子。他們創造出自己的流行、自己的音樂
、自己的語言、自己的人生時間表。
我們能做的都做了--為子女肩負三十年的佔用貸款、背痛,以及有待支援的幾個
孩子,他們還期待我們做什麼呢?
兩代之間的斷層在七0年代初期最為明顯。有甘天傍晚,我四平八穩地開車回家,
在家裡的車道前突然停了下來。我的停車位上停著一輛粉紅色旅行中,車身上到處都是
紫色的蠍子圖案,保險桿上的貼紙寫著:「如果你最近沒有看到上帝,你猜是誰搬家了
?」
我感覺那輛車八成不是昆蟲防治公司的車。
我猜對了。這時候,我們家的廚房就像一九六九年舉行搖滾音樂大會的伍德史塔克
(Woodstock),幾個年輕男子綁著頭帶、光著臂膀、把背心當襯衫穿,手裡拿著飲料罐
正在牛飲。年輕小姐脂粉不施,身上披掛著床單,床單周圍有穗子垂下來,咻咻作響,
長髮在背後如瀑布般垂瀉。這些人是來找我女兒的,她的上-個差事丟了,下一個差事
還不知道在哪裡,暫時搬回家裡。他們已經這樣「放浪」好幾天了。
我們家的規矩很簡單--不准嗑藥、不准喝酒、不准和未婚的異性睡覺。
每次我吆喝著這個規矩,女兒都對人家做出一種表情--你們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
人嗎?應該收門票讓人來觀賞這隻稀有動物!
她並沒有取笑我,她那群朋友的父母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都喜歡以保守形象
著稱的影星桃樂絲·黛(DorisDay)相通俗樂壇名人勞倫士·魏爾克(LawrenceWelk)。不
是我們改了什麼規矩,變的人是他們。
我看著比爾,他很納悶這群人是何方神聖,正急切地想問一個戴耳環的男孩:「這
些小鬼是誰啊?」
這些人不讀書、不投票,他們不存錢、不煮飯,沒有宗教信仰,甚至不穿襪子。
幾年後,我們三侗孩子都已步入而立之年,都沒有對象,我還暗自奇怪:他們在等
什麼?他們是不是從父母身上看到:婚姻就像藥房裡賣的鎮靜劑一樣?難道我們的婚姻
真的那麼乏味,讓他們一點都不心動嗎?
為什麼他們那麼不願意讓我做祖母?有一本書上說,女人若是每隔二十年沒有抱抱
小孩,就會發瘋。當時我已經五十一歲了,皮夾中可以拿出來秀的相片是幾隻貓孫子、
狗孫子。
我求的是什麼?不過是希望他們平凡生活二、三十年,能餵飽他們的孩子,付得出
我孫子的學雜費,二、三十個辛苦擔心、養育、指導、教訓,以及好好活著的年歲。
有天傍晚,女兒透露她有一個朋友即將和男友同居,我和女兒開始了可能是第兩百
次有關婚姻的話題。
我問:「他們幹嘛不結婚?」
她答:「一紙證書起得了什麼作用?有什麼差別?」
「因為婚姻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的成長機會,那不再是約會了,婚姻是兩性關係中
的一種結合、盟約。同居和結婚的差別也許就在--前者是在一旁看球,後者是親自下
場按照遊戲規則好好打一場球。」
「對,」她說,「下場打球的時候心裡還要揣測--一定會輸。」
「如果妳要有什麼絕對的保證,就和席爾斯電池一輩相伴好了。」我用了席爾斯電
池的廣告詞。
我的話聽進了女兒那個頂著三十磅頭髮、又穿了耳洞的腦袋裡。她說:「是不是今
天馬瑞娜(Marianna)跟妳說,她又抱孫子了,所以妳才這麼說?」
「人家的孫子已經二個月大了,會說九十個字,現在正在訓練大小便,他還會用微
波爐呢!」我語帶哀憐地說。
「媽咪,妳耐心地再等等吧,我們都不急,妳總有一天會做祖母的。」
「不快一點的話,」我說,「我會和孫子同時包著尿布喔!」
婚姻不再那麼重要,新道德規範因此獨領風騷。就我所瞭解的,同居就是不婚的蜜
月,他們有時候稱它為「一段關係」。我們經常聽到「逢場作戲」這個字眼,有一天兒
子回家時,我問他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丈夫大聲插嘴:「妳在浪費時間啦。」
「媽,那是指某個人和吸引他的人發生關係。」
「你的意思是真的上床?」
「我會假裝妳剛剛沒說,」兒子道,「對啦,那情形就像是沒有目的的邂逅...
..不摻雜個人情感,只是和一個點頭之交,將來也永遠不會再見面的人尋歡作樂一場
。」
「你是說他們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他們當然知道對方叫什麼。」兒子說。
「如果他們知道彼此的名字,那怎麼韋利·甘迺迪·史密斯
(WilleKennedySmith)被人指控為強暴犯時,控方說他名叫邁克(Mike),而他則喚指控
人凱希(Cathie)--那也不是控方那位女士的真名?」
「好吧,他們並不一定知道對方的名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孩子知道U2合唱團鼓手的名字,卻不知道和自己共枕的
人叫什麼?」
「妳到底要問什麼呀?媽,說出妳的重點嘛。」
「我的重點是,你要去註冊結婚才能昭告大眾。你有工作職位的名片可以自我介紹
;參加同學會時也會掛個名牌,好讓玩遊戲抓到你的人叫出你的名字。你難道不覺得性
伴侶至少也該在來賓簽名簿上簽個名字嗎?」
兒子搖搖頭說:「妳還是不懂。」
「我懂,當然我懂。逢場作戲多半是電視節目的劇情。那是兩個無聊的成年人所做
,非關個人、匿名的苟合,毫無保留,脫得一絲個掛。」
比爾處理嬰兒潮世代比我拿手。我這個做媽的不靈了,但我就是不願承認。
「我們就甭操心吧,」比爾說,「三個孩子都是有智慧、有創意,又具幽默感的大
人了,他們各有各的天地,這不就是當年我們教他們的嗎?」
孩子們的成長那麼慢,我幾乎都沒有注意到。但是我的權力和影響力日益式微,這
我倒是看到徵象了。
這是我們兩老自己過婚姻生活的時候了!
不過,有一天奇蹟出現了。女兒的一個朋友--董(Dawn)宣布她要結婚。
終於,有人要走回傳統了。我擁抱著董,一邊說:「妳一定要告訴我妳需要什麼,
我才知道要買什麼送妳當結婚禮物。」
一我已經在波拉克L:貨公司的新娘服務中心登記了一份清單,妳要買禮物可以到
那裡,從我的清單上挑。」她說。
我抱著她的雙臂放了下來。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孩穿過工作褲或學生平底鞋以外的
打扮,她在海邊住了六年,吃海草和生莓,一天到晚彈吉他。她唯一最接近正常家庭生
活的東西,是塞在額上防汗帶裡的麥當勞塑膠叉。現在她回到文明世界,竟然學會了上
百貨公司新娘服務中心登記,讓親友照著她的清單送禮物!
在波拉克百貨公司,我和女兒拿著董的清單左思右想。「你看這個,」我說,「華
樂士、威其伍(Wedgwood)陶器、華特福德(Waterford)玻璃器皿,這些孩子從哪兒學來
這些字?這一定不是他們父母教的。」
「我們得做個決定,」女兒冷冷地說,「我們母女倆合送一個她指定的醃菜叉,怎
麼樣?」
「董是不是那個在六九年搖滾盛會上,脫光衣服跳舞的那個?」
「是啦!我們要不要買醃菜叉?那個叉子四十八美金。」
「很好啊。」我說。
我很怕參加董在結婚前與手帕交的聚會。我到過的準新娘聚會是:大家圍坐在準新
娘身邊,她的四周都是縐紗和衣夾,賀客們喝著會讓人臉上發疹的甜洒。這種聚會我也
好久沒參加了。
董的準新娘聚會卻大為不同。她拆開的禮物有保險套和性感內衣,那天晚上聚會到
一半,還有個脫得精光的男上跳舞,身上僅掛著一個細繩和一個小袋子,客人們只要有
膽,就可以把鈔票放在那男士身上的任何部位。
如果我以為結婚就是回歸傳統,那我就錯了。董結婚的地方是離高速公路不遠的一
片草原。新人讀了《麥田捕手》中的一段文字,從某個新潮教會來的牧師為他們福證。
董的先生謝謝我們送的禮,但是他把醃菜叉(picklefork)記成了「梳羊毛機」
(lockpicker)。
對於生活在傳統婚姻中的老古板來說,七0年代真是一段奇特的歲月。我們所有的
期待都是整個社會光譜中的極端。
那時候,孩子們一定把我們看成異類。不過不管他們怎麼想,七0年代的十年間,
他們始終在家裡搬進搬出,帶著自己的錄音帶和CD唱片箱、音響、喇叭、各種寵物、各
色朋友、髒衣服和生了鏽的老爺車。
我丈夫曾經買了一件T恤,上面印著:「你們不走,我怎麼說再見?」
他們看到了也沒怎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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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九節一九七九】
第二十四章 為長壽而跑
那天波士頓很冷。七千八百七十七個男女穿著短褲,打著赤膊站在波士頓馬拉松賽
的起跑線前,從他們的呼吸和穿透我雨衣的寒氣,我感受到了那股冷勁。
我在旁觀的人群中穿梭,試著想找出視野更好的位置,卻覺得自己像是兩個球拍中
的乒乓球,讓人推來推去。這些看起來好像剛從一場死亡行軍歷劫歸來的,都是些什麼
人呀?我的身體碰到了一個紮著馬尾、骨瘦如柴的女人,我還烤過比她更大的火雞呢。
怎麼會有人主動要在大雨中跑上二十六哩又三百八十五碼,到終點的停車小茅舍時胃也
痛、腳也起泡?
為什麼我丈夫是其中之一呢?他在五十二歲時決定獻身這種導致胃痛、腳泡的運動
,這件事是我們婚後首度碰到無法折衷解決的爭論。在這之前,他也曾經跑步運動,但
是都還很有節制。現在我說他沉迷於慢跑,他卻回我一句,他用他的時間做他的事,與
我無關。老實說,我對他這麼迷慢跑,實在很吃味,我覺得這項運動是在指責我生活不
規律,而對這件我懶得去分享的事,我又覺得非常隔閡。
我從來沒想到,我們的日子會過成這樣一式兩樣。我唯一期待過的是:我們討厭同
類型的人、同時為孩子而生氣、一同老去……。現在的問題是,老是嘮叨他喜歡做的事
,我已經開始像他的糟糠前妻。
「永保年輕」是每個人都有的渴望,偏偏我就是例外。現在電話號碼簿上整容醫生
比修水管的還多。人們不吃東西,吃起草來了(我父母還買燕麥輕瀉劑來服用),運動成
了最風行的宗教信仰。
每天早上我在鏡子裡看不到一張漂亮的臉,結婚時一百一十三磅(約五十一公斤
)的身材,現在腫成了一百四十八磅(六十七公斤)。「我懷孕的時候,胎位比較低,所
以鬆垮垮的。」這種說詞我還能用多久?那個嬰兒現在都二十一歲了。那種比爾晚上點
亮了燈,看到我的模樣,嚇得以為是自己瞎了眼的日子就要來臨了吧?
我對自己的頭髮無為而治,於是灰髮開始爬滿了頭。我的上臂非常發達,壯到可以
到紐約港換下自由女神,由我來舉火炬。
我唯一需要的是--比爾看著我說:「我的天啊,爾瑪,妳的臀部好像一輛英國製
的『五月花』旅行車。」
那句話很傷人,我會小哭一番,躲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摔一、兩扇門,打電話請
律師安排分居、離婚,但至少那句話能激勵我去減個幾磅體重。
但是比爾有說那句話嗎?噢,才沒有呢,他說的是「我跑步完要給妳帶什麼回來?
」之類的話。
他期待我回答什麼?除了帶點吃的,難不成我說:「好啊,你幫我買兩張放在冰箱
前面的椅子?」
我當時甚至沒有察覺到,對於丈夫熱中運動,在運動上花了很多時間,我還產生一
種嫉妒感。這或許是我們倆首度在嗜好上分道揚鑣--對於他著迷的慢跑,我是既不瞭
解,也不欣賞,更不支持。
每次他說「不辛勞,無所獲」時,我都想一巴掌打過去,我骨子裡偏偏就相信這世
上會有奇蹟出現。
我的姑姑曾經郵購一件降落傘布做的跳傘裝,衣服上還有許多小開口。如果她穿上
衣服,把那些小開口接上吸塵器的吸嘴,再打開電源,讓熱風灌在衣服裡,會把她漲成
像是新年時掛的軟式小飛艇,如此一來,她或許可以減個幾斤肥油,或者就會在半空中
爆開來,沒有人知道到底會發生哪一種狀況。如果我夠長壽,能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
會看到她飄浮在天花板上,那幕景象我一定難忘。
私底下,我試過做一些保養。我曾經節食--整整兩天都吃同一種水果,之後的兩
天換成另一種水果。我也曾買過幾罐死海的泥巴--據說那種泥巴能消除皮膚上的各種
疤痕、痣記。我的全身上下都被搗、被拍、被蒸、被烤、被搓、被凍、被打,還有油壓
過。
但是叫我一天跑個十哩?你饒了我吧!比爾有本事在脖子上掛一條毛巾,跑進廚房
對我炫耀:「妳看時間,我今天這麼快就跑完了,還沒有氣喘吁吁呢!」
我會語帶嘲笑地說:「你剛剛一定塞了一些報紙在鼻子裡,所以才沒有氣喘吁吁。
」
「妳知道嗎?」他喘著氣說,「也許妳該試試慢跑,慢跑能強化肌肉,讓妳整個早
上都精神奕奕,而且還能讓妳更有紀律。」
「戰爭也能讓人有紀律,」我說,「我反正是不必打仗,也不會去慢跑。」
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愈來愈大。他愈跑愈瘦,我愈來愈胖。他愈跑精力愈旺,我則
愈來愈覺得疲累。我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我「愛慕虛榮」的程度,還不夠讓我逛完百貨公司化妝品的第一個走道,那裡總有
皮膚專家隨時給我協助。
「妳需要一套恢復保養品。」某天其中一個專家說。
我問:「妳說的是我身上什麼特殊部位嗎?」
「不,不,」她說,「妳臉上有些細胞老死了,妳需要一會恢復保養品來調和、穩
定一下,特別是眼睛四周。那只是用來消除那些笑紋罷了!」
笑紋!她發神經呀?五十多歲的年紀,時光改變了我的容貌,我正身陷歲月的重圍
,我把所有看起來蒼老的相片都收進閣樓裡。頂著燙壞的頭髮,我看起來就像是巴拿馬
強人諾瑞嘉(ManuelNoriega),我還有什麼事能笑得出來?
我不久就要進入那個年紀了--女士駕車進了加油站,搖下車窗說:「把我的兩頰
減掉十五磅的氣,嘴唇和胸部加入三十磅的氣,鬍鬢用蠟除去,左後臀補一補。如果消
除肝斑的價錢有議價空間,或是拉魚尾紋可以打折,趕快告訴我。」
如今已經有一位芝加哥醫生談到了逆轉老化過程。反對此舉的人說,這種手術只能
改變人的形貌,對於昏花的視力、老死的腦細胞沒有任何功效。換句話說,你可能外表
看起來很年輕,實際上已是年華老去。
如果你在海灘上看起來像阿諾·史瓦辛格,但是在距離浴室兩呎外的地方卻不會丟
開浴巾、準備洗澡,那對你有什麼好處?
波士頓馬拉松賽中,比爾經過三小時又二十二分鐘,跑到了終點。他的成績實在了
不起。
我必須自問:為什麼我這麼嫉妒?是覺得受到威脅嗎?受到恐嚇嗎?還是我覺得有
罪惡感?
或許,以上皆是吧。我到底期望婚姻帶給我什麼?希望像在夏威夷見過的那對夫婦
一樣,穿著情侶裝?或是做一個凡事依賴的小女人,連上廁所都要先生陪著等在外面?
還是,老天爺原諒一下喔,做那種少了丈夫她就不能成眠,還站在房門口哀求「你現在
要來睡了嗎」的女人?
使婚姻歷久彌新、始終有趣的,就是那些夫妻間的相異之處。
參加完波士頓馬拉松賽,我在旅館裡隔著浴室的門,對正在淋浴的比爾嚷道:「你
準備要灌一些碳水化合物了嗎?」
「是啊。這附近哪裡有上好的義大利餐館?」
「你就跟著我吧,吃飯的事包在我身上。」
截長補短,姻緣都是上天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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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五 變換角色,賣力勁舞
我把行李箱踢進黑黝黝的門廳,就著起居室透出來的微光尋了進去。
為了製作「早安美國」的節目片段,我出門十天。回到家,幾個專欄的截稿日期已
近,再過幾天就要去密蘇里參加一個為期二天的「平權法案修正」宣導演講,感恩節全
家人又都要回來團圓。
電視螢光幕上,一個金髮女子打扮得十分瀟灑,正在做薑麵餅乾--上面刷有軟軟
的蛋白霜,還鋪上一層金箔。她的名字是馬莎·施圖爾特(MarthaStewart),我看到她
的感覺,就像貓王艾維斯·普里斯萊(ElvisPresley)在螢幕上看到羅伯特·古力特
(RobertGoulet)樣,恨不得拿把槍朝螢幕射去,讓她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比爾看著螢幕上的馬莎走到她家後院,翻看土灶裡的烤火雞,他看得如癡如醉。馬
莎轉回原位時,親切地對著攝影機展露微笑,一邊把湯汁放在中空的南瓜裡,那是一種
新式料理法,色、香、味中最重視前者。她表示即將透露一道砂鍋的祕方。
「喂,親愛的,」丈夫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說,「妳手上有沒有鉛筆和可以記東西
的紙?把這個祕方食譜記下來!」
我爾瑪就像白癡一樣,趕快翻手提包,翻出一支原子筆和一張空白支票,開始一五
一十地記下馬莎唸的東西:六隻五磅重的鴨子、兩杯新鮮鴨油、十六磅大北方牌豆子和
六磅大蒜香腸。
「你瘋了嗎?」我丟下筆,疲倦地說。
「噓,別吵,還有別的材料。」
事實上,那道砂鍋一共有二十二樣材料,多到足夠餵飽一場超級盃球賽的選手,或
是餵飽六個日式摔角選手。
我筋疲力盡地環顧四周。我已經是個樣樣都有的女人了,如果再加上什麼的話,就
要送醫院的加護病房了。比爾反倒是穿著睡袍和絨毛拖鞋,大聲嚼著爆上米花。我以往
也是那樣,從前是他回到家時天色已晚,還帶著一身疲倦。我們在個知不覺中互換了角
色。
「門廊裡的燈不亮了。」我說。
「我買了新燈泡,」他說,「也許妳週末的時候可以換一下。」
「孩子們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我星期一去看安築打籃球,他打得很好。另外兩個註了冊。冰箱裡有冷凍肉餅,
妳想吃的話可以熱一下。」
「我需要一件你的內褲,下星期二上參加『平權法案修正』集會時要義賣。」
「我得跟著去嗎?」
「不用。」
「那妳自己拿吧。」
大部分的男人都不提「角色互換」這回事,大男人就是這樣。但是在私底下,和太
太互換角色的男人看起來都很安於現狀。在外面忙累了那麼多年,如今轉換成輕鬆的持
家照護,他們過得非常愜意。他們優游於自主的生活,享受自己安排的作息時間和壓力
較輕的工作。他們可以坐看自己成功的事業,再也不需要去證明些什麼。
對於像我這樣的女人--喜歡在家門外闖蕩,喜歡從旅館裡揩油幾小罐洗髮精或沐
浴乳,這樣的婚姻真是天作良緣。
我的眼睛又飄回馬莎的臉上,她正從她後院取來泰利茄瑞(Tellicherry)胡椒子、
鳶尾草根粉、月桂果樹皮、番瀉樹莢、萊姆馬鞭草和玫瑰果實,把它們混在一起當香料
。我不知道她剛才在說些什麼。
「我看一下新聞好不好?」我問。
「這節目再一分鐘就結束了啦。」他說。
坦白說,當男人變成了所謂的「家庭主夫」後,他們會把家裡的遊戲規則修正一番
。比爾不鋪床、不煮飯、不打掃、不洗衣服、不刷窗子或地板,也不生孩子。他做的是
付帳單、處理投資和賦稅、花很多時間做義工、把報紙丟到垃圾桶、定期換汽車牌照、
按時做汽車保養,還有去洗衣店取回乾洗衣服。如果女人可以只做男人做的這些「家事
」,也許我們現在也都還樂於在家做主婦。
他們做「主夫」可以做得這麼輕鬆,好像要向我們展示:當主婦有什麼難的!真希
望他們也能體會一下更年期面色潮紅是什麼滋味,然後再叫他們報告一下那是什麼樣的
神聖經驗!
基本上,比爾並非不折不扣的「主夫」,除非家裡所有的盤子都用完了,他才會用
洗碗機洗碗;除非他能在沙發底下找到一筆錢,要不然他絕對不會換沙發墊。
他會讓客廳茶几上的灰塵積到看得出多久沒清理了,但是廚房裡的菜刀、水果刀又
會保持鋒利,利到可以畫開銀行保險櫃。
他對家事很沒有耐性,總是抱怨冰箱冷得不夠快、熱水器熱得不夠快、燈光不夠亮
、水龍頭不夠大、咖啡壺不夠迅速。男人通常都是這樣。我有個妹夫,有風的時候總喜
歡跑到後院逗弄會隨風旋轉的風向鴨,也總嫌鴨子飛得不夠快。
比爾不下廚,我常不在家,因此我們家常外食,比爾的車就像為社會服務單位遞送
熟食的志願專車一樣,常常載著外食來來去去。我們家所謂的家常菜,變成了用保麗龍
盛裝、在家吃的菜。他每次去買披薩時,都會拿一條大浴巾包著,說是可以讓披薩保溫
,我就絕對不會那樣做。
不知不覺中,家庭生活漸漸有了新規矩,在我治家的時候才沒有這種事呢。他會記
下每天的流水帳:用多少時間跑了多遠、某某人來電(甚至包括那些打錯電話的紀錄
),以及一天中都做了些什麼事。每年聖誕節時,他會從那本流水帳裡翻出統計數字-
-去年購買聖誕樹的高度多少、樣式如何、價錢若干,都是一些沒有人在乎的瑣事!
他還有一個關於家電說明書的毛病。要是有人來搶我們家,偷走了微波爐或廚房鐵
胃的說明書,不必擔心,我們家門廊裡的檔案櫃還有一份拷貝。有了這份備份在,睡起
覺來都比較安心。比爾治家有條有理,就像國防部治軍一樣。有一天我開冰箱的時候,
注意到門上垂了一張格子紙,紙上分成兩欄,標記著「進」和「十」。
「這是什麼呀?」我問。
「妳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嗎?」他很驕傲地說,「這是冰箱的紀錄,可以讓大家知道
冰箱裡什麼東西還在,什麼東西已經吃完了,有這份紀錄,妳就不必開著冰箱站在那裡
看。我這個點子是從保險箱來的。從箱子裡拿出什麼證件,我就會在一張紙上做紀錄,
如果我把護照放進去,我也會再做紀錄。」
「孩子們會把你送進瘋人院啦!」
「不會呀,很有效喔。」他興奮地說,「妳看這裡,包心菜捲上只登記著七進七出
,這表示除非是某人自己吃了那七個菜捲,沒有人知道菜捲到哪兒去了。」
我戴上眼鏡,看到蘇打粉那一項有「進」、「出」、「又進」的紀錄,旁邊還有一
個備註:「需要加工」。
我和比爾偶爾會一起去購物,那種時候才真是我的失算。若是我在推車裡丟進一盒
餅乾,他會拿出來質問:「這餅乾一磅(十六盎斯)的價錢和十三盎斯的價錢一樣,妳要
買十三盎斯的?」
要不然就是,他把我放進推車裡的牛奶拿出來,然後說:「這牛奶都過期兩天了,
妳是無所謂,還是打算做酸奶?」
他很注重健康,我的廚房因此成了燕麥場和穀物場。他買了燕麥硬式麵包、燕麥土
司、燕麥早餐片、燕麥鹽棒、燕麥蛋糕和燕麥脆餅。有一次我還拿到一個顏色像掉在泥
巴地上的熱狗麵包捲,原來那也是燕麥做的。
我向比爾抱怨,可是沒用,他堅持:「燕麥對妳的健康有益。」
「如果燕麥這麼有益健康,為什麼除非裹上糖蜜,要不然連以前我們養的馬都不吃
?」
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是,其實我並不怎麼介意這些事。來個相應不理,當作耳邊風,
自然過得下去。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有一年我曾經為了聖誕節一口氣編了十五雙臥室
用拖鞋,也曾在基督教青年會上過蛋糕裝飾課。比爾仍是一個月和他的死黨聚一次中餐
,也曾在馬桶座下裝了一個會播放「齊瓦哥醫生」影片中「拉娜的主題」
(Lara'sTheme)這首曲子的半導體晶片。
我那緊湊的生活也沒有影響到他,他當年也經歷過忙碌的日子。他似乎很明白:花
五個小時等待亞特蘭大那邊把飛機修理好,是會憋死人的;而再也沒有高山可爬時,人
就會想回家--現在輪到我想衝刺,大展身手了。
脫口秀節目主持人唐納休和亞倫·亞達斯(A1anAldas)身為瞭解女人的男性,受到
很多壓力,但是他們使數以千百計的男性開了竅,跟上時代變遷的腳步。比爾就是那群
開竅者中的一位。他聽我訴說女人身受不平等的憤怒;他瞭解我除了能端出一鍋上好的
紅燒肉,也能端出別的東西。很多年前他就意識到,一個由單方控制主導的婚姻不太像
樣。
我們的婚姻就像一場接力賽,我接棒起跑時,他已經在人生的田徑場上跑過許多圈
了,然而要完成這場比賽,還是需要我們倆通力合作。
很多人都不瞭解「角色互換」這種關係。我們的孩子無法解釋他們的父母如何走過
這一段,我們的朋友更說不上來。這件事在我們父母那一代還前所未聞。
我和比爾會一起去度假,也會各自度假。後者那種度假會讓許多人尋思良久,但是
我們彼此信任,從不為對方擔心。我懶得有外遇,而他也需要我在聖誕節時寫賀卡分送
諸親好友,所以我們固若磐石。
他非常喜歡釣魚,視釣魚為休閒天堂。(記得吧,我結婚一週年的禮物就是一張釣
魚證!)我則最討厭魚的味道,也不喜歡釣魚時的枯燥乏味。事實上,我最恨到距離購
物中心一哩以上的地方。
每個星期六早晨,如果比爾沒有和他那群死黨出去,他就會穿著牛仔褲、高領毛衣
,外加最上面兩個釦子未扣的法蘭絨襯衫,在家看電視釣魚節目。他會大搖大擺地癱在
電視前,觀看來自阿肯色州及奧克拉荷馬州的「巴霸和若伊秀」(BubbaandRoy)。(總是
巴霸和若伊!)巴霸和若伊看起來像兩個鄉巴佬,其實他們有一艘船、釣魚竿、釣魚線
圈,那些東西的總價比我們第一棟房子還貴。
兩位節目主持人很風趣。巴霸會說:「若伊,我覺得你需要那種八十磅以上的試線
。」若伊也會打破沉默:「巴霸,我跟你說句實話,我真的從來沒有帶著口臭和魚親嘴
。」他們倆總是站在船上,從不穿救生衣,最奇妙的是:每次他們拋竿都會大豐收,從
來不會面上無光地空手而回。
至於我呢?我最喜歡和三五好友到溫泉浴場度假,穿著可愛的小套裝、戴著頭巾、
喝著青草茶、隨著尼爾·戴門(NeilDiamond)有氧體操準時地以耳朵碰左膝。(一直到現
在,無論我在哪裡,一聽到「出埃及記」的音樂,就會收緊臀部,下意識擺出做體操的
架式。)度假一星期,我的體重可以減輕兩磅,回家後喝杯水,重拾離家前未完成的書
稿工作。能逃離截稿期限去度個假真好。
我們樂見性別的樊籬日益傾頹,如果愈來愈多的夫妻能夠互換角色,也許對於對方
所做或未做的事會更加感激。
果真如此,或許我們就不會再有粗心的丈夫,回到家來問太太「今天如何」,而當
太太回答時又走開了。
說不定我們會有一個比較善體人意的太太,她會在丈夫工作夜歸時婉言問候,而不
是急匆匆地說:「麥可要做齒列矯正,還有,稅捐處要查我們的帳。」
電視裡的馬莎正在她的後院查看土灶裡的烤肉,我望著比爾,他盯著螢光幕,專心
得像是在看一部紀錄片。
我在椅子上睡著了。
我們倆還真是角色大逆轉。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六章 科技來了!
科技來了!
比爾和我站在朋友珊蒂(Sandy)和班(Ben)的家門前,聽著他們家的門鈴播放著「載
我飛向月球」(FlyMetotheMoon)。每次造訪他們家,都好像是排隊等候進入迪士尼樂園
的「明日世界」。他們夫妻倆是科技迷,他們的生活完全被新上巿的產品支配。
他們買了可以兼做心臟血管測驗的無線電話、汽車雷達偵測器,還為他們的小型手
提箱買了電子警報系統。他們的車庫裡有兩輛車會說話,認識的字比珊蒂還多!
他們有一個數位式電子鐘,鐘內有一個旋轉燈,可以發出他們夫妻各自喜歡的鬧鈴
。他們還買了一個電子郵件偵測器,有了那玩意,不必大老遠地走到信箱邊,就知道信
箱裡有沒有信件(信箱也不過是他們家前門上的一道長孔)。
門鈴響完大門開了,班摟著我們的肩膀進入屋內。「你們一定要看看這個。」他興
奮地把我們拖進廚房,邊叫著:「珊蒂,妳用那個爐子給他們看。」才說著,珊蒂就像
個機器人一樣,走到水槽邊,把一只湯鍋裝滿了水。她把那只鍋子直接拿到爐子上,好
像也沒見她觸碰什麼開關,那鍋水立刻就滾了。她移開鍋子,把子直接放在剛才燒水的
爐子上,得意地笑著。
「妳煮完什麼東西後,都要把手放在爐子上嗎?」比爾問。
「不,不,」班說,「你弄錯了,你什麼時候想把手放在爐子上都可以。這爐子是
專門設計來煮東西的,很神奇吧?你們要不要喝點什麼?」
班插上電子雞尾酒攪拌機的插頭,我環顧廚房--珊蒂口中的「食物中心」。這裡
有電腦麵包機、溫度計湯匙、垃圾擠壓器、電動磨刀機、沙拉攪拌器,以及蔬菜切削機
。珊蒂和班熱烈擁抱八O年代所有的科技,比爾和我則好像白白活過那段日子。我們唯
一對自動化讓步的是一只煙霧警報器,每次做好飯的時候它就會響。
沒有人會承認為了新科技而離婚,但是科技的確帶給婚姻和夫妻關係很大的壓力。
新產品好用的時候沒事,一旦不靈了,我們就會把挫折感發洩到配偶身上。有時候,那
些高科技產品甚至是暴力的觸媒劑。
比爾和我都不是那種「親近科技」的人。聖誕節時若是不經人點化,我連一個盒子
都折不出來。我們倆打心眼裡相信,名流齊聚的貝蒂·福特(BettyFord)診所中,有一
半的病人是因為不會設定錄影機才去看醫生。可惜我們生不逢時,如今這個變遷的年代
早已讓我們瞠乎其後。
有一天早上,比爾像平常一樣拿了個兩夸脫的湯鍋,倒進半杯低脂鮮奶,放在爐子
上加熱,準備待會兒把鮮奶倒進咖啡裡。依照慣例,他又煮忘了,鮮奶沸騰後漫得爐子
上到處都是。
「妳記得我說過八0年代的主流是什麼吧?」他一邊抓了幾張紙巾收拾爛攤子,一
邊問我。
「你在說什麼?」我回問他。
「我是說:也許我們應該投降,去買個微波兼烤爐。」
「容我弄清楚一下噢,為了一點滾出來的牛奶,你想買一個附有五頁注意事項,二
十七頁操作說明的七百瓦特烤爐?」
「珊蒂和班都讚不絕口呢!」
「珊蒂拿她的微波爐來放食譜。」
我們爭執了半天,結果我輸了,微波爐自此進入我們家廚房。那本操作說明足供牧
師講道十二小時。「你猜要換一個微波爐燈泡,得用上多少人?」我翻著說明書問比爾
。
不等他回答,我就說了:「四個。」這其中包括兩個核子物理學家、一個手上戴著
石棉手套的人,外加一個決定燈泡效用的特約服務人員。
「嘿,」我諷刺地說,「這裡有一整章在說明『探針燒』(譯註:用一根探針插進
肉塊,控制燒烤的溫度,一旦肉塊內溫度到達設定值,電源即自動開閉),你上次用探
針是什麼時候?」
「開心點嘛,」他命令我,「妳的樣子好像是我們剛買了兩張星艦機票。再怎麼不
如意,也不過是個烤爐罷了,妳何必反對有個節省時間的東西呢?」
「時間」是這其中的關鍵字。我把省下來的時間做成一張表,還真是不夠看。
閱讀說明書的時間:二十分鐘。
我們爭執「是否讓我上好的瓷器放追這個會把雞蛋爆破的環境中」的時間:十分鐘
。
熱半杯午奶的時間:三十秒。
我去檢查牛奶是否夠熱,結果燙傷了手指,擦藥包紮的時間:五分鐘。
我們手忙腳亂地熱牛奶,另一邊的咖啡反而涼了,得再加熱的時間:一分鐘。
在從前,科技從來不是家庭紛爭的主要原因,然而現在它是了。
對我來說,微波爐是個試驗品。如果我們能不為微波爐吵架,那麼使用各種方便家
電的善門就可以大開。而我們終有一天會像班和珊蒂-樣,家裡到處都是新玩具。
自從買了微波爐,我們沒有一天不向自己的婚姻挑戰。買了錄影機後的幾星期,我
們每天都圍著它團團轉,並對自己發誓:一定要這個機器展現其神奇奧妙。
我們一度異想天開,考慮將錄影機移做他用--或許可以當成小茶几來蹺腳,再不
然把放錄影帶的那個洞打開,塞一盆植物進去。
有一個星期五,我們決定出門吃晚飯,比爾建議預先設定把影集「朱門恩怨」
(Dallas)錄下來。他拿起說明書開始研究,我一陣心血來潮想靠緊他,拉著他的手說:
「我希望你知道,不管怎麼樣,我認為你都是我碰過最勇敢的男人。」
他猛然一抽搐,說道:「老天,我們太檯舉這臺錄影機了,這又不是分解炸彈,不
過是一臺不傷人的錄影機而已。妳去唸說明書,我來按開關。」
「你要我唸『如何使用本說明書』那幾頁?」
「跳過那幾頁,」他說,「直接唸『離家時如何錄下電視節門』。」
我用手指著那些說明,一行行大聲唸:「你必須先打開位於時鐘右方的設定開關區
,在插入錄影帶之前,把速度調整為LP、SP或SLP。」
「時鐘的燈在閃了。」他興奮地說。
「然後你開始調。你必須回到特殊記憶位置,重新設定。」
「怎麼回去?」
「按下日期鍵。笨蛋,不是那兩個W的地方啦,這樣會回到剛剛第一個方格。」
「我想我按到AM早上的時間了。」他說。
「嗯,你想錄的是晚上的節日。現在應該可以在八個節目中選一個,你按下選中的
號碼,再輸入要錄幾個小時幾分鐘。你有沒有看到日期那個燈在閃?」
「所有的燈都在閃了。」
「別忘了鍵入錄影結束時間。頻道的燈有沒有在閃?如果閃了,就可以開始選臺。
嘿,我覺得你好像弄出來了。我看到你錄下了影集中的艾莉小姐(MissEllie)和J·R·
。你在錄了,你成功了!」
「這不是在錄影,我什麼都沒按呀!」他慢條斯理地說,「妳看到的是電視上正在
播放的節目。或許我們就坐下來看吧!」
那真是難嚥的苦果--機器比我們聰明,比我們強。而這只是-個開始。
科技影響我們的生活方式、溝通方式,還有飲食、投票、教養、工作、購物、旅行
和解決問題的方式。
在我們應該可以安定下來,過得舒服又愜意的年紀,比爾有一次把自己關在浴室裡
二天,試著設定一只慢跑錶。我也曾經在一個會說話的體重機說出「把你牙齒裡的填充
物拿出來」時,一腳踢傷了自己。我們的照相機在拿出底片前就報廢了。電子鐘始終閃
啊閃的。朋友們身上的呼叫器不時在嗶嗶叫。如今,大哥大泛濫到電信晶片缺貨;我們
的孩子寫東西不能沒有電腦和自動拼字檢查;傳真多得像是家常便飯。
孩子們完全瞧不起我們。當他們看到父母笨手笨腳地按開關、撥動轉盤,我們不只
是顏面盡失,連智商都直直落,落到了個位數。
「為什麼你們不裝電話答錄機?」一個兒子嘮叨地問。
「為什麼?為什麼需要一部錄音機告訴別人我們不在家?如果沒人接電話,那我們
就是不在家嘛,這要讓別人明白並不難呀。」
任何變遷對婚姻中的雙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婚姻本質的改變讓人難以消受;外在
生活環境的變遷更是如此。這種情形就好似我們在一夕之間成了廢人--不會把底片裝
進相機裡,不會買辦公室用的碳紙,不會在拖車裡的音響裝進八軌卡帶,也不會為打字
機換零件。
我們唯一的選擇是跟著大眾,迎上潮流。
有一天,我進了車裡,一個警示鈴一直在響,因為我的手煞車還拉著、車門還沒有
關、也沒有繫上安全帶。我去一家有自動櫃員機的銀行,跟隨自動語音系統坐電梯。我
開著車子,搖下車窗,朝一個錄音的小盒子點外帶速食午餐,只有在接過午餐時才看到
一隻人的手。我打電話預訂晚餐座位,餐廳的語音系統要我留下預訂的時間和人數。我
還打電話給三個孩子,他們都不在,如果我留話,他們會回電。
我辦了一整天的事,沒有聽到一句真人說的話。
我們剛結婚的那幾年,電視只占家裡一個小墊子那麼大的空間,現在的電視可以涵
蓋一堵牆。它像個大磁鐵,每天晚飯後大家都被它牢牢吸住。若是停電了,我們不在乎
電爐不能用、冰箱裡的冷飲不冰,也不在意車庫的電動門打不開或身處黑暗中,更不會
有人擔心電熱器或冷氣機不運轉了。我們只覺得:如果沒有電視可看,實在沒有理由活
下去--這是我們少數的共識之一,直到無線電電視遙控選臺器問世之前。
沒有什麼東西比電視選臺器更讓人覺得權利平等。每天晚飯後,大家就開始搶選臺
器,我丈夫像是「星際大戰」中的達靳·瓦德(DarthVader),他把選臺器當成他個人以
正克邪的「武器」。
我坐在電視機前觀賞「朱門恩怨」影集,在蘇·艾倫(SucEllen)說:「艾莉小姐,
我會把事情解決,我想我得……」時,一個九十磅重的海象突然出現在螢幕上,探索頻
道解說員比爾·康瑞(BillConrad)的聲音響起:「白令海有數以千計的公海象等著交配
。」
比爾又不聲不響,也不問我一下就轉臺了。我知道在他心目中,只要他能掌控選臺
器,我就休想再回到「朱門恩怨」的南岔城(Southfork)。
比爾從來不看電視廣告,一見廣告就轉臺,結果齒列按摩霜、早餐穀片和清涼飲料
酒都湊在一起,眼前彷彿浮現一幕幕潛意識經驗。
有時候他會把選臺器藏起來,不讓我找到,但是只要螢幕上從深度電影的女主角李
芙·優蔓(LivUllmann)轉成了披薩廣告,又轉成范克·基佛特秀(FrankGifford),再轉
為波士頓通俗音樂會,最後變成兩個日武摔角選手時,我就知道選臺器在比爾手上了。
科技在不知不覺中主宰、改變了我們,其速度之慢,若不是有個星期六傍晚兩個朋
友意外來訪,我們都絲毫未察覺。那天傍晚,一輛汽車闖過我們家車道上的無線電波,
一時間院子裡的自動燈全亮了,我們知道有客人來訪,於是打開前門,把兩個客人延請
入內。
來客是班和柏妮絲(Bernice)。(珊蒂和一個攜帶型家庭碎紙機的銷售員跑了,於是
班和她離了婚。)「外面的燈好漂亮,」班說,「不過型有點舊了。我們家剛裝了一會
門鈴聯繫安全系統,客人還在門外,你就可以知道來者是誰。你搞清楚如何設定慢跑錶
了嗎?」
比爾很得意地摟起他的了。
「把它扔了吧,」班說,「花點錢買個能當了錶、又能量血壓的新款!」
比爾帶著班進了廚房,他驕傲地說:「爾瑪,秀妳的食譜。」
我坐在個人電腦前的高腳凳上,敲出配菜建議單、家中成員對食物過敏的一覽表、
餐具室的收存項目,以及我最喜愛的小點心食譜。
班和柏妮絲交換了一個微笑,柏妮絲說:「我以前也是這樣用電腦,但是現在我用
記憶晶片儲存食譜祕方。記憶晶片非常簡單,也才真正能節省時間。噢,我的天啊,班
,他們到現在還在用手打電話!」
等客人走了之後,我到門廳插上聲納滅蟲器的插頭,輕輕按掉剛剛吃晚飯時運轉的
錄影機開關,拔掉浴巾烘乾機插頭,用腳踩下槓桿,放下馬桶座。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轉速三十三又三分之一的唱片--放眼塵世,我滿腹的音樂竟
已無處可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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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十節一九八一】
第二十七章
分居那種我稱為「隨意貼」的夫妻,常常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們是名副其實的連
理枝--無論走到哪都是牽著手;她打噴嚏,他就感冒;每大早上都要電話聯絡,以確
定他平安抵達辦公室;他說話的時候,她一定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每次說同樣有關神父
和牧師的愚蠢笑話時,她都會從椅子上笑到地下。
比爾和我的關係就很有彈性,每次我們去度假,千篇一律會有人來問我:妳守寡多
少年了?
我們是兩個很獨立的人,不巧湊在一起結了婚。
一九八一年,一份與美國國家廣播公司的合約,提供我一個製作電視劇的機會。對
我來說,首度自己創作、寫劇本、製作連續劇播送出去,這和一個恐怖分子劫機去印第
安那州的瑞奇蒙(Richmond)一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比爾和我討論了一番,他說:「
妳就把握機會,試試看吧。」
我提了一個案子,電視公司中意,奇蹟出現,我們付諸執行。這部名叫「麥姬」
(Mag,gie)的劇集排定在秋季上演。聽到案子通過的消息時,我就像「候選人」
(TheCandidate)劇中的勞勃·瑞福(RobertRedford)當選後說的:「現在我該怎麼辦?
」
很明顯地,我沒辦法從亞利桑那州家中的廚房,以電話聯絡來做這個工作,所以我
的第一步是在洛杉磯找一間公寓。我每星期五晚上搭飛機回家,星期一早上再飛回洛杉
磯。
這是我們結婚三十二年來首度分居。
對於許多女性來說,在洛杉磯那麼大的城市裡開車是件令人喪膽的事。我正是喪膽
者中的一個。我每星期一在機場附近租車,上了高速公路,就會忘記要在哪個交流道下
來,最後會在聖塔莫妮卡(SantaMonica)望見太平洋。然後我會把車停在一個收費站前
,詢問如何到比佛利山莊。初到洛杉磯的四個月,我都是循著這種路線,一成不變。
我一個星期工作五天,每天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八點。吃的是爆焦了的玉米花,喝的
是健怡可樂,還假裝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有瘋狂的社交生活。在我這種年紀,本該每日清晨啜一杯咖啡,吞一顆女性荷爾
蒙,我卻帶著劇本懇求電檢人員,刪掉兩句「該死的」和一句「去死吧」,以換得保留
一個有關訓練大小便的笑話。
我的名字被人用粉筆畫在專用的停車位上。我每天都看到一個男士在我車位旁,手
裡拿著澆花的水管,我總覺得不太安全。
做為一個連續劇的執行製作,我必須有健康保險。一天早上有位醫生來我辦公室,
問道:「妳感覺怎麼樣?」「很好,」我說,「只是有一點緊張。」
「我沒聽見妳在說什麼。」他笑著邊說邊記了下來。隨後他又問:「讓我量量體溫
。」
我等著他從皮包裡拿出溫度計,卻只見他走到我的辦公桌旁,把臉貼向我的頰說:
「華氏九十八點六度。」(譯註:相當於攝氏三十七度)我叫他滾出我的辦公室。
後來我把這件怪事說給櫃檯的接待人員聽,他笑到頭上撞了門,還加上一句話:「
我告訴妳,我有演員公會的認證卡,如果妳連續劇裡需要一個醫生,來找我好了。」
我過的生活像每個已婚女性的夢想--有一份呼風喚雨的上作,一個人住在大城市
裡,每星期六晚上家裡有個固定的伴侶。我可以不怕口臭,吃我的洋蔥三明治;隨我愛
什麼時候上床,就什麼時候睡;如果不想做飯,就不必下廚。
然而我也察覺到自己以前在婚姻中常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如果除了自己以外,
沒有什麼人可以牽掛,生命其實很單調。我經常為別人的問題操心煩惱,事實上正是那
些別人的問題,使我的生命有意義。如今,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自己。
我可以去逛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級巾場,公寓裡的植物死了可以為它守靈,每星期
還可以興高采烈地去一次聖塔莫妮卡看太平洋海岸,我還缺什麼?
對於自己擁有這份奢侈--能有一個伴侶共享此生,我以前從不覺得需要感恩。如
果沒有比爾,我覺得自己只是個凡夫俗子;身為人妻,我要什麼就有什麼。
能讓我忍受離家之苦的最終原因是,在我一生中,從未和如此熱誠奉獻的一群專業
人士共事過,他們實在了不起!然而,每天晚上他們各有各的家好歸,各有各的伴好陪
。我有很多思考的時間,儘管還算不上是什麼啟示,我已經發現:人生若是只有工作,
那是不夠的,唯有一個可以跟著笑、跟著哭、跟著操心擔憂的人,才是無可取代的福分
。
「麥姬」演了六集,有一天我看到一位男士拿著澆花水管到停車場,把我停車位上
粉筆寫的名字沖掉,那部戲隨後叫停。好萊塢對製作人喊「卡」的方式真是奇特。女製
作人汀娜·席爾(DinahShore)有一次說,當尤爾·吉朋斯(EuellGibbons,一位自然主
義者,經常吃森林中的植物和樹皮)把她的桌子吃了,她才知道自巴的節目被停了。
我的感受是憂喜參半。一方面,我覺得自己讓三十多人失望,他們都丟了差事;但
是另一方面,這意味著我可以回家,重拾自己的生活。
我得把家具運回家,公寓退租,將租來的車還了,還得四處去道別。我的經紀人-
-亞樂·普利斯特(AaronPriest)首先來辭行。當我正試著想擠出幾句話的時候,又有
第二個人出現在錄製節目的隔音室裡--比爾搭了頭班飛機,從鳳凰城飛到洛杉磯,幫
我打掃,處理善後。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他就會說:「我告訴過妳嘛,妳不是那塊料。」
他並沒有說這句話。相反地,他讓我毫無後顧之憂地經歷這場冒險,對我不捧也不
眨。
離去前,我們一起把那間小公寓的廚房地板洗刷了一番。
等我們鎖好門,準備離開公寓時,他說:「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做到的--一個人搬
來大城市,認識新朋友,做自己從未做過的工作。這真是成功女性的榜樣。我跟妳說噢
,回家之前,我們一起開車到聖塔莫妮卡的海邊去看看吧。現在我要走哪一條路?」
我的眼睛急得滴溜溜地轉:「從這裡出發?」
「是啊。妳怎麼會這樣問?」
「因為我唯一會走的路線是從洛杉磯機場出發的。那條路就是我常走錯的路。」
「分居」這一章本可就此結束,可是,不!他得去看看那不太乾淨的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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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八章 五十五歲以上的不安全
我們五十多歲的那幾年可以用一個名詞來形容:抓狂。就像是大恐慌來臨,搶在生
命之窗關閉前,我們四下浪擲--加滿油箱,驅車上高速公路,熱舞跳到樂隊散場後才
回家。
我們投身神話中侏儒用的小敞篷車裡。我戴上蓋住半邊臉的太陽眼鏡,學做東方菜
。比爾去上攝影研習班,修了一門甩竿釣魚課。
我們瘋狂地出門旅行。縱情豪華遊輪中,跌坐駱駝腳下,到蝙蝠洞裡探險。我們曾
經是遠征哥斯大黎加,溯溪泛舟者中最年長的一對。如果當初只是去喝喝水、不用照相
,我們才不會去那裡呢!
我們像是兩個不顧一切的瘋子,衝向最後-艘鐵達尼號沉船的救生艇。不是我們閒
不下來,只是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年過半百--去日苦多,來日無多。在這種年紀展望未
來,多少會有點模糊失焦。
有一天,當我又興奮地拿跳舞課來塞滿空檔的時候,我突然說:「我想到了!我們
何不按照自己的夢想蓋一棟房子?」
後來比爾和朋友說,我當時提點子的表情就好像麥基·羅尼(MickeyRooney)抓著茱
蒂·嘉倫(JudyGarland)的肩膀大叫:「我想到了!我們可以在穀倉裡表演一場百老匯
歌舞秀。」
現在我也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說出個提議。我們兩個人以前是那等個紅綠燈都不
耐煩的人,要一起蓋房子,連提都不必提。
他很謹慎地說:「這件事妳可要想清楚。妳記不記得我們初搬進這棟房子時,因為
水管接錯了,每次用完廁所沖水都有水蒸氣從馬桶裡冒出來?」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還有,妳記不記得那次搬家前,有人給我們一本準備搬家手冊?結果搬家的大卡
車和我們院子裡的行道橋不合,沒辦法開進院子,最後十幾個簡單的傢具都得用手推車
抬進去?」
「你說得很對,可是……」
「我也相信妳不會忘記,搬進那間年久失修的房子裡,碰到的史魯格先生,以及克
利、拉瑞和牟三位先生。」
「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啦!」我說,「這次不同,我們會像生個小孩一樣,一起蓋這
棟房子。我會把它當成新生兒--擁有我的創意、你的資助,我們一起策畫、一起孕育
、一起接生。」
我從未聽過新生兒在成形時會有那麼大的尖叫吵鬧聲。我們爭執的項目有磚瓦、油
漆顏色、水籠頭、熱水器、垃圾壓縮機、門板、大大小小的五金器材,以及櫥櫃。比爾
想要有一間大到可以放得下大型滑雪式健康器材的視聽電視房,我告訴他:這除了可以
讓他從工作室滑到車庫以外,根本無用武之地。
他還想在浴室開一個天窗。我可以想像,美國航空班機會低空飛過我們家,坐在左
側的乘客於是能瞄到我的赤身裸體。比爾說,如此一來,會讓一百八十位旅客的眼睛遭
殃,此舉有違聯邦飛行局的規定。
承包商建議我們把熨衣板固定在牆上,比爾要求說:「你必須有一個說明標誌,爾
瑪才知道那是熨衣板。」
我們為那幢新房子的兩年打造時間付出代價,時間長得讓人受不了。後來每逢有人
問起「新房子什麼時候蓋好?」我們就會一聲不響地轉身離去。
一九八二年聖誕節前兩週,我們那棟堅固耐用的聖塔費式房子終於在亞利桑那州一
個山頂上誕生了。交屋後,我這個「屋母」待在沒水、沒電、沒電話的廚房裡,整理拆
封十三箱標識著「雜物」的箱子。
至於這棟建築奇蹟的「屋父」,則看著電視,因為背部手術而休養中。
我望著比爾懶洋洋地躺在起居室裡,實在不相信他的手術不是事先算計好的。故意
挑在這種時候動手術,搬家時他最多也只能拿著他的電視遙控器。
在我拆另一個紙箱,拿出箱裡的書時,我語帶雙關地對他開口:「狗不喜歡住這裡
。」
「妳怎麼會知道?」他說。
「當牠在屋裡的每一個椅腳撒尿,我就知道了。」
「我們不是在廚房牆上挖了一個大洞當狗門嗎?牠怎麼不出去尿?」
「我們挖了兩個門,但是牠不喜歡從那些門出去。」
「這隻狗都被寵壞了,」他說,「我們應該給牠找個新家。」
「很難過河拆橋吧?人家去年買了一套蝦食專用叉送我們作聖誕節禮物。」
「妳聽著,現在房子裡是有點糟糕,但這畢竟是棟很漂亮的房子,我可不想再變了
。」
「你當然不想再變了,親愛的,因為你不必一個晚上跑四次廁所,一次得爬五十六
級樓梯。」
「我跟妳說過了,妳可以用靠近我浴室的那張床。」
「噢,是的,上那間小廁所,然後塞在裡面,動彈不得。你就希望我那樣,不是嗎
?」
「妳討厭那間廁所,難道我喜歡妳把洗衣房擺在起居室隔壁?每次看『週一足球之
夜』時,我都恨透了洗衣機在旁邊轉個不停。」
「好呀,你整楝房子都鋪地磚的想法也高明不到哪裡去,這種地板傷了我腳上的靜
脈血管。」
「我們把錢砸在這些地磚上之前,妳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我之所以沒有想到,就跟你在大門邊栽那些樹一樣,你也沒有考慮到那些樹搞得
我鼻子過敏。」
我抓起一塊抹布,握在拳頭裡,一邊把它丟向天花板,一邊大聲咆哮:「上帝為證
,我現在發誓再也不搬家了。」
「不必跟我說這個,」比爾說,「只有胡塗蟲才說這種話。」
「說太滿了,是不是?」
「有一點。」他說。
或許是因為我們竭盡所能地揮灑充填,所以耳順之年匆匆而過。當婚姻卸除了兒女
與責任,你必須仍然過得很充實。
那棟房子曾經像是一個小孩,需要維護、照料、監督和目標。我也曾夢想在我老死
之前,那棟房子裡所有的燈具和電器用品都同時能用。
我們對每一個朋友說,那棟房子絕對、一定、毫無疑問是我們購進的最後一楝房子
。
事後證明,我們還是說了謊。
第二十九章「只要他還需要我」
一九八五年,比爾和我在購物中心的一家寵物店買了一對小鸚鵡。兩隻鸚鵡身上是
羊齒綠的羽毛,頭上則是桃紅色,黑色眼珠隨著人流轉,真是讓人愛不釋手。
幾年後的某一天,我經過鸚鵡籠時注意到,那隻母鸚鵡用牠的嘴幾乎把公鸚鵡的頭
咬斷。我們立刻把兩隻鸚鵡分開,放在不同的籠子裡,並為公的那隻療傷,直到牠痊癒
。
除了我之外,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很震驚。我們把這種飛禽叫做「愛鳥」
(lovebird),難道還真期待什麼非禽獸的奇蹟出現嗎?你可以試一試,把臭味相投的兩
隻鸚鵡放在一個籠子裡關上一整天,到了晚上,看牠們是不是還卿卿我我。剛開始是小
事--其中一隻想睡覺,另一隻在那裡搖腳環,兩隻就會起爭執。到後來,誰控制水源
也可以鬧一番。對於共同生活,連「愛鳥」都如此不能名副其實。
一般夫妻也和鸚鵡的情形一樣。結婚三十六年,生活作息當然必須符合配偶的預期
,不會配偶走進房來,另一個就一定得離開。好玩的是,也不必把他人的期待視為針對
你個人的期望。這並不是說,你對配偶的愛意已失,而意味著在這個階段你會很有信心
地主張獨立。
「分開」這個概念,對我們來說很恐怖。這其中至為簡單的道理是--我們彼此都
少不了對方。
我丈夫如果沒有我在他開車的時候幫忙,一定活不到今天,他總是不讓我有好日子
過。他認為我開車時他在旁邊,我既緊張又僵硬。他用的詞彙是這樣的:「跟妳在一起
開車,就好像和一隻便祕的鬥牛在一起。」他開車飛快,車距拉得非常近,從來不想出
了意外怎麼辦。
他常超車。超車是可怕的習慣,我真的不喜歡和常超車的駕駛在一起。好,也許前
面那輛車的時速只有十五哩,而你還得跟個二、三百哩,那有什麼關係呢?急什麼?
另外,他還有個讓我發瘋的把戲--左轉。明明可以算準了,環著一個街口右轉幾
次繞一下,他偏不,偏要開到街心,等著在號誌變換前、所有車子都停下來讓他左轉的
機會。這種舉動實在令人費解。
我們除了少不了對方,我還發現另一件恐怖的事--我需要比爾幫我把一個句子說
完,也就是幫我接話。
有人推測,年過三十五,一般人每大會損失十萬個腦細胞。很簡單,這表示每虛長
一日,就愈覺得領航燈昏暗、升降梯停的樓層少了、煮滾一鍋水的時間漸長……閒下來
時,比爾會突然問:「在『我的三個兒子』(MyThreeSons)這部戲裡,弗瑞德·麥克梅
芮(FredMacMurruy)的管家叫什麼名字?」
「如果你對我還有感覺的話,不會在這種時候問我這個問題。」我說。
「是叫什麼比爾來著。」他說。
「是不是威廉·弗洛里(WilliamFrawley)?」我問。
「不,他是那部有三個孩子、一個大人的『哈得凱斯特和麥克柯米克』
(HardcastleandMcCornick)劇裡的管家吧?」
「不是啦,才不是呢,那部戲裡的管家留鬍子,弗洛里是光頭,他是在……」
「在『我愛露西』劇中,伊索的真名是什麼?」
「薇薇安(Vivian)。」
「她姓柏蕾妮(Blaine)?」比爾問。
「她姓凡斯(Vance)。你最早的問題是什麼?」
「我忘了。」
有時候和一群人在一起,我們倆會你一句、我一語地接話,別人都不曉得他們到底
是在跟誰講話。
爾瑪:前幾天我聽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這個人喔……他以前承做我們的保險業
務……噢,他的名字是……什麼什麼班(Ben)之類的……名字的頭一個字母是B。
比爾:弗瑞德……弗瑞德·薩克(FredZwack)。
爾瑪:就是他。你如果看到他就會知道我說的是哪一位。他長得很像電影明星……
你知道在「槍霧」(Gunsmoke)那部片子裡的吉姆·阿尼斯(JimArness),他有個兄弟.
....很高、頭髮是金黃色的……比爾:彼得·格佛斯(PeterGraves)。
爾瑪:對!他在有部影集裡演了好久,演那種肩負自毀任務的人……片名叫「虎膽
神算」。
比爾:是「虎膽妙算」。
爾瑪:好,不管是什麼啦,這傢伙在……也不能算是道道地地的酒吧……你曉得的
,那種地方有旋轉燈,音樂很大聲……比爾:迪斯可。
爾瑪:他在迪斯可舞廳裡,有個男的走過來,提議要請他喝一杯。那杯酒是一種很
奇怪的混合飲料。
比爾:飲料對妳要說的事有關緊要嗎?
爾瑪:是的。
比爾:那是加州杜松子混合酒?
爾瑪:啤酒!那是啤酒。我們那個傢伙說……看到周圍每雙眼睛都等著我趕快講完
,我說:「你們大家自己聊吧,我得想一下他那句妙語是什麼。」
一旦注意到發生了這種事,我們常常決定做點測驗,讓腦子敏銳一點。於是每天下
午四點半,我們都會在沙發上排排坐,觀看益智節目--「大冒險」(Jeopardy)。
可憐啊,我們都知道歷史題日的答案,(怎麼會不知道?事發當時我們就在了嘛!
)可是等我們想出答案時,電視上都在報六點晚間新聞了。
無論我們願不願意被人照顧,我們倆都到了彼此扶持的年紀了。
我認為我還能看報,可是每天早上比爾都覺得自己被迫起床,把捆在報紙外的橡皮
筋拿開,大聲讀報給我聽,好像我是識字班的小朋友,被抱在前第一夫人芭芭拉·布希
(BarbaraBush)的膝上學認字。
「爾瑪,妳聽這個,」他會這樣宣告,「明尼蘇達州一隻四歲的牧羊犬拉弟
(Lady),經過長途跋涉,返家時已經沒氣了……」
「我待會兒看。」我警告著。
「這隻母狗從桃爾(Tower)地區的森林大火中逃出來,一直走到杜魯斯(Duluth)。
有人說牠的返家是出於本能,有人認為是源於愛的力量。這項長途跋涉始於……」
「你饒了我吧,」我吼道,「類似的故事『親愛的艾比』我已經拜讀過三次了。」
「母親節當天,森林大火蔓延到睿士格夫斯小屋。」
「你聽著,」我大叫,「我根本不在乎這隻狗是不是坐計程車回家的,不要再唸給
我聽了。」
他如果不是把報紙大聲唸給我聽,就會剪下報上的報導,貼在我的鏡子或掛在冰箱
上。
我們能廝守在一起還有別的原因--我們坦誠以對,推心置腹,情緒上的陰霾、喜
好、厭惡完全透明化,很少會讓對方覺得意外。
我們各自晝定「領土」。車庫裡有他固定的停車位,晚餐桌他占著相同的位子,無
論在家或外出,他都睡在床上相同的那一側,每星期天在教堂裡,我們都坐在一樣的區
位。
五十七歲的年紀,我們傾向於和那些一樣經歷過大戰、抱持類似道德價值觀、在差
不多時間睏累的人「混」在一起。
返老還童的想法,曾經讓我們振奮心動,現在已經務實多了。
我很多朋友都付錢買了嶄新的鼻子和令人驚喜的顏面拉皮--拉得比海軍艦艇上的
被單還平整。
有天我跟一個朋友說:「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做整容手術,老實說,對於『美容有
益』的說法,我不能盡信。」
「為什麼不能盡信?」她問。
「我算給妳聽。假設我決定分期付款做一次拉皮,手術費是四千美金,每個月攤下
來是九十二美元。」
「因為我同時還有房屋貸款、汽車貸款和錄影機貸款,我會花很多時間擔心自己無
法負擔所有的貸款,要不了多久,我的眼睛就會鬆弛下垂,活像劇院舞臺上的布幕。」
「我在聽,還有呢?」她說。
「現在,我得花兩千美金去做眼部美容。兩千美元的分期付款是每月繳七十四美元
。
「於是,我必須早起晚睡延長工作時間……在打字機前窩久了,我的胸部會下垂,
有人就會建議我植入矽膠,做隆乳手術。」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了。」她說。
「對啊,我的豐胸索價兩千七百美元,每個月需款六十九美元。到這種地步,我得
日夜加班,無法離開書桌了。這樣一來,我又得做做運動,免得將來得挨抽脂手術。到
目前為止,我的美容手術費是一萬一千七百美元,每個月得付二百一十九美元。我愈擔
心繳不出貸款,臉上的皺紋愈多,身上各部位就愈像個石頭一樣往下掉。」
「那妳要怎麼辦呢?」她問。
「我會暫時平躺在床上,把頭垂到床沿,一下下就好。」
比爾和我都邁向六十大關,老天啊,六十是做祖父母的年紀了。那種年紀的人,應
該是沒有軀體、少有頭腦,單獨去買一串青香蕉這種奢侈事已經沒有他的分了。
某天我又經過那兩個鸚鵡籠,那隻公的用嘴把綁籠門的繩子解開,輕輕敲出一道容
身通過的縫隙,逃出了他的籠子。逃向自由?說是逃向自由不太恰當。牠飛到母鸚鵡的
籠子旁,隔著籠檻,彼此輕吻了起來。
有人會把這種事稱為愛,我打心裡明白,那隻公鸚鵡只不過是想把墊在籠底的報紙
大聲唸給母鸚鵡聽。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五章】
第三十章 蛻變
我陪著母親坐在顏色淡雅的葬儀社房間裡,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麥克·尼可斯(MikeNichols)
和艾蓮娜·梅(ElaineMay)一齣即興劇中的某個晚上。
天啊,在這種時候,為什麼我會想起這齣諷刺劇?
艾蓮娜:嗨!我是喪儀社的服務員。
麥克:(哭著)我知道。
艾蓮娜:我們有頂級的喪葬安排,可供你厚葬令叔。
麥克:聽起來很不錯,一整套喪葬安排包括什麼?
艾蓮娜:我們提供一個價值一萬美金的棺材,從夏威夷空運來的蘭花,還有摩門教
詩班。或者,我們也有普通級的葬儀。
麥克:內容是……?
艾蓮娜:我們會用錄音帶播放派瑞·柯謨(PerryComo)的「福哉瑪利亞」
(AveMaria),然後我們會把你叔叔放在公共汽車上,只有天知道公車司機會送他去什麼
地方。
葬儀社櫃檯的服務員小聲地問母親:「哈瑞斯太太,只剩幾個問題就可以結束了。
在妳丈夫葬禮的浮雕感謝卡上,妳要印十字架形浮雕還是玫瑰形浮雕?」
母親歎了口氣,望著我。她看起來是那麼瘦小無助。
「玫瑰形。」我粗暴地回答。
不是那位服務員的錯,他只是個盡本分做事的好人。是我自己不好。有生以來第一
次,我覺得自己老了。我一直是別人的母親、別人的太太、別人的女兒,但從來不是一
家之主。如今這頂帽子重重壓在我的頭上。
兩天後,當牧師唸著父親的讚頌詞,我執著母親的手--那雙曾引領我玩過千萬次
家家酒的手。我穩穩地帶著她,就好像我第一次穿溜冰鞋時,她穩穩地帶著我,以免我
摔跤一樣。我隨著哀樂放慢腳步,這雙腿在母親的帶領下曾經跳過童謠「班柏瑞十字架
」(BanburyCross)。
我們的母女關係自此蛻變。
母女角色對調,對婚姻大有影響。它影響你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也改變你現在
及未來的性格。我曾經見過很多做女兒的,以感恩的心輕鬆地承受這種角色逆轉,我卻
是被拖拉著上路,一路跌跌撞撞。
我一直很欽佩母親的韌性,特別是在父親過世前臥病的三年間,她完成了許多她作
夢都想不到的事。她曾經在尖峰時段開車,學會如何控制氧氣,如何在手提水槽中裝滿
水,使用超級市場的影印機,自己付帳單,給車胎打氣。
現在她只是累了,需要有人照顧她。幾乎我所有的同輩都已走到這一步。
有人展望當下的景況--在父母面前突然變得聰明起來,為此覺得非常快活。那個
從前經常嘲諷女兒拿煮義大利麵的水來漿丈夫襯衫的人,現在需要女兒們幫忙拿生意做
投資。
有人則是惶恐以對,懼怕負擔另一個人,那種感覺就像高齡六十才得子,早已盡失
活力。
我對這件事的反應出乎自己的意料--我感到憤怒。母親把她的餘生交付給我,實
在太早了些,我只是個在彩排中學習的天真女演員,尚未準備好粉墨登場。我希望她還
是那麼堅強有韌性,像以前那樣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我希望……我希望她再回到二十多
歲的年紀。
我不喜歡母親八十多歲。坦白說,我是在自己和「難免一死」這個事實之間找一個
緩衝。
「成年子女對老年父母」、「年輕母親對小孩」,若是看不出這兩組有類似的對應
現象,這個人一定是瞎了眼。
「等一下,媽,妳洋裝的拉鍊沒有拉到頂。」(「等一下,小姐啊,妳臉上有點髒
。」)「妳最好早點睡覺,媽,明天一大早妳和牙醫約好了。」(「上床去,妳明天要上
學呢!」)「我覺得這裡好冷,讓我幫妳披一件毛衣。」(「妳現在很熱,但是相信我,
妳待會兒就會需要一件毛衣。」)「如果妳沒有點那麼多菜,就不會需要打包。」(「爾
瑪貪心,把妳盤子裡的東西都吃完!」)有一個週末,表姐黛蒂(Dede)和我各自帶著母
親(她們是姊妹」到拉斯維加斯玩。我們為她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幫她們在旅館裡報到
,為了安全理由替她們保管鑰匙,千萬叮嚀她們不要走丟了,還把會合的地點向她們說
了三遍。(我們除了沒有隨身攜帶一個裝飾著假花的無線追蹤器,其他全都做了。)雖然
她們說不想上洗手間,我還是讓她們去了一下。等她們進了廁所,我又在門外大聲嚷著
:「妳們在裡面還好吧?」
剎那間,我和黛蒂對看了一眼,我們是怎麼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剛才問了那句話
。」我說。
「妳認為她們在裡面幹嘛?」黛蒂說,「在廁所裡玩了起來?」
我們做的正是自小從廁所裡兩個女人那裡觀察來的。當年她們有責任照顧我們,如
今照顧她們的責任落在我們肩上。
而她們的反應,就跟我們小時候被照顧時的反應-樣。
「媽,除非妳繫上安全帶,不然不能開這輛車。」(「她把我當個嬰兒對待。」
)「別起來,妳只要告訴我妳想拿什麼。」(「我又不是沒用的人。」)「妳以為烤爐清
潔劑是糊狀的?我真不敢相信。」(「老大,我真不該告訴她,她臉上擺出一副『可以
去死』的表情。」)男人好像逃掉了這種角色逆轉的情境。比爾夾在我和母親的中間做
調人,我們都向他吐苦水、倒垃圾。他倒是世界上最明智的人,對我們母女倆都三緘其
口。「妳要體諒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她正在開展一項新事業--填表請領給付。」比
爾會這樣安慰我。
那件事除非你經歷過,否則絕不能感同身受。有一天母親在車庫裡從一個梯子上摔
了下來。(「我說過妳去爬梯子會摔下來,妳就是不聽。」)她倒在車庫裡還大叫:「妳
打電話叫救護車之前,先去拿我的皮包,一定要找那家給我保全險的公司。」
找到她皮夾的那一刻,我對母親佩服得無以復加--她皮夾裡記錄的醫院電話號碼
,比分類電話簿上的還多。
「我不在乎傷得怎麼樣,」她說,「但是我對填表請領給付實在怕死了。」
幾個星期後的某一天,我打電話約地吃午餐,她說:「我現在沒空跟妳說話,今天
是我影印的日子。」
「什麼意思?」我問。
「我要準備一袋零錢到超級市場,用影印機把我所有的文件都多印幾份,然後再寄
給人家。」
「妳知不知道影印那些文件要做什麼嗎?」我問。
「不知道,毫無頭緒。」她說。
「妳是說妳沒辦法去吃午餐?」
「我的意思正是這樣。我正在等電話,一通是老人健康保險局,另一通是社會安全
局,還有一通是只給付百分之六十醫療費的保險公司。我得再向另外兩家保險公司分別
請領救護車費用和醫藥費。噢,順便提一下,妳爸爸收到一封兵役處來信,還歡迎他入
伍海軍呢。」
「怎麼樣,妳有什麼疑問嗎?」
「難道兵役處的人不知道妳爸爸都幾歲了?」
「媽,問題出在他已經過世啦。」
「我知道,但是他就是一直還收到信。有人甚至說,他的信用紀錄良好,還要讓他
申請金卡呢。」
「他的確信用很好嘛。」
對於「母親不再三十來歲」這個事實的憤怒之情平息後,我們母女開始在新的應對
結構上安定下來。
慢慢地,在比爾的協助下,我開始體會到:做祖母的人對於放棄自己既有的一切,
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美國人並沒有好好對待老年人。如果在歐洲,我那寡居的母親會以一個家長的地位
,而不是以邊緣人或附屬品的地位,和她的女兒或兒子住在一起。在她有生之年,都會
受到子女的尊敬和尊重。直到她撒手歸天,家長的角色才會由女兒或女婿傳承下去。
反觀美國,老年人必須自立更生,還得看子女的臉色。我希望母親不會有那種悲哀
的感受,她是一個和藹、充滿活力又風趣的女性,她應該過得好一點。
我和她之間的差異大到讓人目瞪口呆:她喜歡鄉村和西部風味的影片、歌曲,我則
雅好影星莉莎·明妮麗(LizaMinnelli)她喜歡看肥皂劇,我則獨鍾益智節目「大冒險」
;我寫書,她把書當成踏腳墊;她會在浴室的鏡子前花上二十分鐘,我則幾乎是個不施
脂粉的遁世者;她什麼芝麻綠豆小店開張都要去湊熱鬧,對著牆壁也能說話聊天,我則
痛恨人擠人的場面;我喜歡巧克力,她愛大黃調味汁。
八月的某一天,我接到她的一通電話。她告訴我她的乳房長了一個腫瘤,醫生叫她
去做切片檢查。我送她住進醫院,之後一個人去她家等檢驗報告。
我從未看過她家空無一人的樣子。過去,廚房裡總是人氣沸騰,電視長年大聲開著
,飯桌上也經常擺著餐具。
我沒有住過這棟房子。我成長過程中住的那棟房子,臥房牆上有一些難看的小洞,
我貼海報的膠帶一直留著痕跡,當時還有一張永遠被衣服和濕毛巾占滿的床。
這棟房子則是我父母夢想的屋子。母親和我過世的繼父,在俄亥俄州一家工廠辛勤
工作直到退休,才賺得了這棟房子。這是他們退休後定居的地方,也是他們節省犧牲大
半輩子後享受安逸的地方。
我打開浴室的門,洗手檯非常乾淨,清潔到可以在那上面動手術、開刀。肥皂是心
形的肥皂。
廚房裡,在她那座卡通人物辛普森的電話旁,放了一支鉛筆和一疊便條紙。辛普森
電話是去年聖誕節她的一個孫子送的。每次和她通話,聽到她咕噥著:「妳等等,對著
漫畫人物講電話實在不容易。」我都會莞爾一笑。
我把門廊裡的一幅照片扶正,那面牆上有她孫兒不同時期的照片,還有一張笑容親
切的威尼·紐頓(WayneNewton)相片,以及我作品封面的裱框。(有人看到那些封面,不
經意地問她是否是我的母親,她淡淡答道:「總得有人要做她媽吧!」)就在我關上一
屋子的寂靜,打算啟程去醫院看她前,我想起我們母女的關係多半是視而不見、聽而不
聞、存在而不貼心。我們把彼此的關係視為理所當然。一個房子只是一個地方,它本身
並沒有生命,需要有人的聲音、活動和笑語才會有生氣。它需要母親在遲到的客人面前
,端出一張飯前開胃菜的照片,然後說:「這是你錯過的冷盤開胃菜。」它也需要母親
對著擺在老遠的漫畫人物辛普森,說上一分鐘的電話。
我體悟到自己的自私。許多做子女的都是自私的。我一輩子都致力於「娛親」。六
歲時,家裡的飯廳和起居室以簾幕相隔,我會繞著簾幕,打著拍子,又跳又唱「在美好
的棒糖船上」(OntheGoodShipLollipop),母親會為我鼓掌。
當我成為家族中第一個高中畢業的人,她也為我喝采。
在我的婚禮上,她負責調度廚房和所有的佳餚。我生頭胎時,她到我家幫忙清烤爐
,為冰箱除霜。當我擔任玫瑰盃遊行的指揮,負責介紹教宗出場與鳳凰城的民眾見面時
,她在觀眾席上向我揮手,幫我錄影。她在我有所成時為我高興,失敗時給我安慰。
如今,頭號的「爾瑪迷」--我的母親--有其他更重要的事:生存過活。
她的存活也與我有關。如果她的健康狀況惡化下上,我們只得住在一起?老天饒命
喔!要我和她共用一個廚房嗎?我們曾經嘗試住在一起,結果慘不忍睹,連我每星期去
探望她一次都會造成嚴重衝突。
這其中很簡單的道理就是:我無法和母親共用一個廚房。這位賦予我生命、養育我
、分享我的野心和祕密,低潮時安慰我的女性,重新定義了「讓我幫妳一把」這幾個字
。
女人天生就是有疆界感的動物。還在襁褓時,我們就會要求地盤,誰闖了進來誰倒
楣。對我來說,在廚房做事就像生孩子一樣,那是我個人的事,別人幫不上忙。可是,
爐子上正煮得水深火熱時,母親常常會走進來。「嗯,看起來很不錯,」她說,「親愛
的,妳做的馬鈴薯沙拉真是無人能比,不過妳那條擦碗的抹市應該去漂白一下了。有沒
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的?」
「每樣東西我都處理好了。」我平靜地說。
「妳的意思是要拿這一糰下去煮?」她問。
「什麼一糰?」
「我看不出這是什麼東西。是肉湯濃汁還是什麼醬?」
「那是通心粉醬。」
「這頓飯吃什麼呀?碳水化合物大餐?一頓飯要吃下多少澱粉啊?妳不是這樣被養
大的嘛!」
「媽,妳幫我弄一盤調味醬好不好?」
「如果妳要我幫這個忙,那還有什麼話說。妳知道嗎?如果妳不削掉紅蘿蔔的根,
就比較能維持它的新鮮度。妳怎麼切妳的蕃茄?」
「媽,那不是『我的』蕃茄,而且妳也切蕃茄切了五十年了。」
「我有一次把它切成四半,妳就不高興,妳喜歡切片。」
「怎麼切都可以啦。那妳怎麼切蔥呢?」我問。
「切掉蔥綠的部分啊,誰要吃那玩意?」
「蔥綠部分可以把菜點綴得好看一點嘛。」
「我猜就是為了好看,所以妳打外頭買了現成的炸雞,還要從包裝紙桶裡拿出來,
放在大盤子裡。妳那罐蒔蘿葉香料放在哪裡?」
「妳別又開始找了,反正是在香料櫃裡的什麼地方就是了。」
「我上回在這裡的時候,才幫妳把香料按字母順序排好,妳現在又弄亂了。妳該不
會在馬鈴薯沙拉裡放一些西洋辣椒來點綴增色吧?」
「我不喜歡西洋辣椒。」
「妳住在家裡的時候,從來沒說過不喜歡西洋辣椒呀。」
「妳也從來沒問過我呀。妳可不可以把醃瓜放在另一個盤子裡,蕃茄都是醃瓜味。
」
「我在妳廚房裡站了那麼久,腳都快要和地板黏在一起了,妳還嘀咕我,說蕃茄有
醃瓜味?」
我們母女倆就是不能在灶臺旁什麼刀子邊上湊在一塊,不然會出人命的。
在醫院的等候室裡,我盯著一本書的某一頁心不在焉地看了三遍。我們也許會適應
自己的新角色。自古以來,世上所有的母女都曾經做過相同的事。我們都深愛對方,因
此終究會適應的。
為母親做切片檢查的醫生走近我,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隨後說了一句英文中最優
美動聽的話:「腫瘤是良性的。」
幾小時後,我慢慢拉著母親的手,幫她穿上一件袍子,彎下腰來替她穿拖鞋,準備
開車載她回家。
「妳看起來很擔心。」她說。
「我怎麼會不擔心呢?」我問地。
她笑了,並說:「我才去『大批發』(ThePriceClub)買了一人箱衛生紙,所以我現
在還不能死噢!」
第三十一章讓我做祖母每個人都在談論「生物時鐘」。「三十而立」
(Thirtysomething)影集中的可憐蟲,每星期都把這件事當成煮老了的肉一再咀嚼。
他們公開談論人工受孕、借腹生子的代母,以及冷凍精子。(這些都使得設計者基
因產生新意義。)對於以上種種,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已經在高齡和死亡之間蹣冊邁步
,我只想做祖母。我的興趣愈來愈局限,等待的耐性也快用完了,我已忘記所有可愛的
遊戲和童謠。我很久沒有碰過新玩具了,也很久沒有看電視上的兒童節目。再過幾年,
我逗小孩時就會把嬰兒拋到空中,然後忘了接下來。
我所有的朋友都有孫子了,我呢?五0年代同輩們生孩子像抽樂透號碼那麼頻繁時
,我卻點著蠟燭求註生娘娘,如今我還是和朋友們不一樣。
我並不想對孩子們施加壓力。我只是每天打一通電話給他們,在他們的答錄機留話
:「你何苦要懲罰你老媽?」
我並不要求他們做什麼犧牲。我有求於他們的,不過就是結婚,過清貧生活,讓一
點害喜拖住九個月,把八磅的肚子塞進汽車駕駛座裡,放棄兩星期的薪水,把一個我可
以陪著玩家家酒、可以在外出旅行時有理山買可愛禮物的小寶貝送到我面前。
我幻想自己是馬咪姑媽(AuntieMame)。關於生命,我有無數的教材可以教他們,但
是時間是那麼少。我想教孫子玩「接龍」時,如何虛張聲勢求勝。我想帶孫女去購物中
心,把她打扮成演藝場裡跳舞的女孩,然後再一起到自動攝影機拍幾組合照。
在超級市場裡,我希望人們會在我的身邊駐足並說:「妳的孩子真漂亮。」而我可
以用一磅的培根肉遮住臉,然後糾正說:「噢,拜--託--,我是祖母。」
也許,我是想復仇。
孩子們從不會對父母做的一切心存感恩,這是常有的事,除非他們自己在聖誕節時
,洗衣機壞了,丈夫也不伸出援手,被三個孩子和三頓飯搞得暈頭轉向。
只有經歷過孩子把口香糖吐在他們手裡的興奮和快活,或是用一條滿是唾沫的小手
帕給三個孩子洗臉,又或是遭逢孩子拿了他們的支票簿去學校表演「看圖說故事」之後
,他們才會對母親這個專業具備應有的尊重。
事實上,我渴望一個鼻息泛著奶香,頭上薰著痱廣粉味的柔軟小身體。我希望有一
雙非常需要我的小手,還希望有一對只要我進了門就隨我流轉的小眼睛。
我的想望已經超越了坐而言的程度,我開始作那種「爾瑪奶奶的生活」的夢。
那個夢都有相同的開場。我的兒子踢開門,推著一個搖木馬進來(那個玩具是用牆
上好大一塊木頭做的),大聲嚷著:「媽,妳在家啊?我們應該先打電話來的,但是我
們已經遲到了,太趕了,又找不到臨時保母。我們知道妳不介意幫我們照顧克里斯多福
一晚。」
「親愛的,你不必把這個搖木馬帶來呀,」我笑著說,「你已經把小欄車留在這裡
了,還有廚房裡那個太空船,我們每天都在太空船外吃飯!」
「他就是喜歡搖木馬嘛!媽,妳拿我的皮夾,看到那張單子了沒有?他得了小感冒
,一天三次給他吃一湯匙那種紅色的玩意,睡前再給他加一粒白色藥丸。噴霧器和所有
醫生的電話號碼都在袋子裡。飯後要吃藥,他可能會把咳嗽糖漿吐到妳臉上,但是儘管
餵,餵到他嚥下去為止。」
兒子離開後,他的兄弟也拖著兩個孩子--維爾柯·芬格斯(VelcrpoFingers)和魔
鬼終結者二號(TerminatorII)走進家門。他們在三十秒內把浴室門的鉸鏈卸了下來,用
一隻鞋子堵住馬桶,把餵大頰鼠的水蟲放進冰箱裡,大頰鼠則擱在茶几中央。他們用蠟
筆在壁爐上畫圖,把陽臺搞成水鄉澤國,給我兩次機會讓我睹一匹小馬,睹輸了我得付
錢。
這時候,我那個已是青少年的孫女也來了,她問我可否搬來自由度比較高的我們家
,與我們同住?另外,反正我的車子也不常開,她會幫我打理那輛車。她還把她的男朋
友介紹給我認識,那男孩戴了一個耳環,車子的保險桿上貼著髒話貼紙。
最早到的克里斯多福從搖木馬上跌了下來,維爾柯·芬恪斯想知道他是否可以吃那
個他已咬了一口的上蠟蘋果,魔鬼終結者二號則在沙發後面的牆壁畫他的手。
他們幾個小鬼移到鋼琴前,一遍又一遍地亂彈。我警告他們,再亂來的話,就要讓
他們的小狗消失,小鬼還是拿椅套去擦他們的鼻涕。
我答應他們唸一個故事,他們卻想坐在地板中央玩撲克牌。他們都作弊。
等到孫女打完了一通長達六十五分鐘的長途電話,我試著想從地板上爬起來,結果
幾個小蘿蔔頭中的一個說話了:「奶奶,妳該減肥了。」
我告訴他們午休的時間到了,他們把我送上床,自己反而去開電視。
從這種夢境醒來時,我經常一身冷汗。我怎麼會作那樣的夢呢!那不是做祖父母的
際遇,而是一份高階顧問的工作嘛。做祖父母的是在孫子做錯事情時批評個幾句,小兒
尿濕時幫忙換個尿布,歡樂時和孫子一起尖聲怪叫。做祖母有三個主要目標:皮夾裡隨
時都有孫子最近的照片,無論孫子賣什麼東西都要買下來,送給孫子一些不實用的禮物
,是他們父母不准買給他們的。
我們決定,誰要是能替我生下長孫--讓我抱在懷裡,看他抓著我的手,把小腳丫
塞在嘴裡,當我說「我是奶奶」時,還對我嫣然一笑--就能得到我們所有的遺產。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六章】
第三十二章
六十歲以後,病痛纏身那天我們兩人在晚餐時都沒怎麼說話,少數幾句是泛泛之談
:「我跟你說了沒有?母親剛收到退稅。」或是「『北軍大曝光』(NorthernExposure)
的劇情愈來愈詭異,你說是不是?」
吃完飯,我下了桌,走進浴室,隨手把身後的門反鎖上。慢慢地,我像一個心不甘
情不願的脫衣舞孃,解開上衣的釦子,脫掉胸罩。我對著全身照衣鏡,注視自己的胸部
整整一分鐘之久。明天中午,我的左胸就要切除了。我得了乳癌,即將做乳房部分切除
手術。
我是怎麼了?兩個乳房並不是我在履歷表上明列、可以昭告眾人的項目。它只是個
蠢材……是一隻梟……是我軀體的一部分,用來佩帶名牌的。除此之外一無用處。可是
我竟然表現得像一個母親對著要去參加夏令營的七歲兒子說再見!
是誰讓「胸部決定性別」這種迷思長存不朽的?是那位一星期前在電視上說些冷嘲
熱諷的主持人嗎?當時那個人說:「乳房切除手術後,妳還是有辦法做一個完整的女人
。請收看我們十點整的節目。」
一個完整的女人?我們是什麼?我們是擁有終身保證的家庭用品嗎?一個零件損壞
時,我們就得讓人打個折?
男人們是否仍然遵循那個迷思--大學舞會中絕不邀請胸部平坦的女孩?女人們是
否自己「塞一些棉花到上帝忽略的部位」?
如果我對自己很誠實,我就得承認,虛榮心是讓我逃離真正問題的煙幕。我正面臨
一條險峻的路,不知道這條路將把我們帶向何方。
重病是夫妻雙方都難言的恐懼。一對夫妻能夠同時維持康健、同時死去的機率,就
跟去拉斯維加斯滿載而歸的可能性一樣微乎其微。生命是一支你想與配偶同時起步收腳
的舞蹈。我先摔了一跤,其實應該是比爾先摔跤才是,因為女人都是照護者嘛。健康保
險卡上什麼資訊都有,就是無法向我們保證:我們是付出關愛的一方,而不是受照拂的
-方。
對於兩個一直自詡可以掌控生命的人來說,這層調適還真是不容易。長久以來我們
都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如今導演交給我們新的角色和陌生的劇本。對於新的角色,我幾
乎沒有什麼經驗。四年前,我寫過一本兒童戰勝癌症的故事《我想長大、我想長頭髮、
我想去波士》(IWanttoGrowUp,IWanttoGrowHair,IWanttoGotoBoise,譯注:波士為愛
達荷州首府)。有兩年的時間,我走進病童脆弱的世界,在營會裡訪問他們,和他們的
父母、醫生、朋友談論他們,並閱讀他們的詩作和日記。我記了很多筆記,對他們點頭
微笑,我說我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其實我不懂。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韌性
和力量,也不明白童年被剝奪時他們如何安慰自己。
在白牆、憂容、醫藥和針劑之間,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到晚上,我就回到安全正
常的家中,家裡唯一讓我操心的是:不知道我做的義大利麵會不會太鹹。
我非常努力地回憶那些孩子的聲音。是什麼支撐他們度過病痛的日子?當然,那是
信心,外加一點點憤怒的力量,還有一定程度的認命。不過,我最常聽到的字眼是「幽
默」。那些住院的孩子從光頭上脫下帽子說:「妳看,如果妳不吃花椰菜,就會像這樣
。」有些孩子想得出來把義肢放在汽車後座,好讓偷車賊誤以為有人看著車。還有一個
小男孩真的拿他的藥去澆一種室內植物,為此他贏得了科學展第二名。
他們說,笑聲讓他們覺得自己與常人無異,也帶給他們遠景和希望。那也是比爾和
我面對逆境時的處理方法--事情不到最壞關頭,千萬別往壞處想。
我的乳房部分切除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很幸運地,腫瘤都拿乾淨了。回到病房,為
我動手術的外科醫生來查房,他問我感覺如何?我的喉嚨刺痛,頭痛欲裂,身體僵僵的
。我問他:「對你來說,『動物被車撞,橫死在路上』是個什麼景況?」
他坐在床沿上問我是不是已經看過傷口?
「你瘋了嗎?」
「我希望妳現在就看看自己的傷口。」他輕輕地說,「妳不要回家之後,一個人在
浴室裡哭。我和妳一起來看看。」
他打開包紮繃帶時,我察覺自己並不是在看我的傷口,而是注視著醫生的反應。我
真是愚蠢,他是一個醫生,早已看慣了醜陋,他不是我的丈夫。慢慢地,我的眼光停在
我的胸部,黑色的縫線從中橫切,就像是張只有一條主幹道的堪薩斯州地圖。
「我希望妳回家後,給妳丈夫看這個傷口。」
我把這件事在心裡放了三天,始終沒有付諸行動。我告訴自己,我希望能和比爾共
同承擔動手術的疼痛和驚嚇,但是心裡卻很怕看到一張同情又嫌惡的臉孔。
我那本書裡孩子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這一回,說話的是那個因癌症而做單腿截肢
手術的小泰德·甘迺迪(TedKennedy,Jr.)。「大家都教我們要打扮得整齊美觀,」他說
,「我很懷疑誰還要跟一個單腿的小孩出去玩?」記得當初聽到這個英俊的小男生說這
些話時,我心想:「他在胡說八道嗎?」
等到我終於鼓起勇氣,讓丈夫看手術後的傷口時,我像連珠炮似地喋喋不休:「將
來縫線拆了,腫也消了,疤痕的顏色褪去後就會好多了。再多做一些運動,新長出來的
皮膚會讓我的手臂恢復靈活……」
你大概還以為我正在向他推銷一輛二手豐田汽車吧。
我仔細端詳他臉上的反應,除了關愛之外,一無所獲。
正常的情形下,這個故事的電影劇本會在這裡告終,佳評將如潮,觀眾離開電影院
時也將面帶微笑。
但是,丈夫稱讚我是個勇敢女性的美麗辭藻漸漸失了效,表面功夫也逐日用盡,我
開始眷戀起乳房來。無論什麼時候看電視,我的視線都停在女性的乳溝上。我拿運動畫
報上的泳裝版折磨自己,無法忘卻瑪丹娜那件像核子彈頭的胸罩。
我再也不能到海灘玩,不能在沙灘運動中狂歡了。我傷心到筋疲力盡,在牆邊無目
的地把手舉上舉下也實在舉煩了。這是在跟誰開玩笑啊?我表現得好像剛切除了一個瘤
,而且是個很大的瘤。我再也不能去樓門(Leohmann)百貨公司試穿衣服了!
我把我的不平不滿告訴醫生,他說:「聽起來妳可以開始去聽『你還活著』之類的
演講了。」儘管他可能已經對其他病人說過上千遍,他的話還是讓我印象深刻。他說得
很對,我必須面對現實。離開醫生辦公室時,護士交給我一個呂宋紙信封,還說:「這
並不是真正的義乳,但是在買到一個好義乳之前,妳可以把這東西塞到胸罩裡,讓自己
平衡一點。」
在比爾載我回家的路上,我打開那個信封,一小團填塞棉花掉了出來。「天啊!」
我叫了出來,「我床底下的去污棉球都比這個還大!」
需要在種種病痛愁苦中輕鬆一下的人,並不是只有我一個。
我的一個讀者來信說道:「嘿,爾瑪,老天爺若是送妳一袋檸檬,妳就塞到胸罩裡
去吧!」
有個朋友說,她曾經在檔案抽屜裡找到自己的乳房填充物。另一個朋友則是在超級
市場彎腰撿一個袋子時,那東西掉到地板上。
復健進入第三個月時,比爾因為急性盲腸炎住院。現在換成他來演「看圖說故事」
了,他之難於啟齒應對就跟我那時一模一樣。
那年夏天,我們對自己的疤痕想了很多--情緒上的疤和身體上的疤。我們一度認
為那些疤痕破壞了完美的軀體;但如今我們覺得,疤痕代表從生病跨到健康這條路上的
一個繞道。那不再是烙印,而是勇氣和存活的標記。
比爾和我原本都想以自己的病痛向對方多搾一點同情出來,然而那年八月,我們收
到兒子寄來的浮雕邀請卡,宣布九月將迎娶他的新娘。
比爾說:「希望在參加婚禮之前,我們可別再切除什麼器官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七章】
【第十一節一九九二】
第三十三 婚禮
比爾和我並肩坐在機場候機室裡,等著搭機去參加兒子的婚禮。我觀察到,如果我
們兩老是商品,那一定是賤價出售的次級貨。
我穿著一件可以固定乳房填充物的新式衣服,一組「隨意貼」一半貼在我的皮膚上
,另一半貼著一個義乳,我不需要胸罩了。
比爾則穿著一件連身工作服,那是一般工人打掃清潔時罩在平常衣服外的,或是修
車廠工人穿著鑽到引擎蓋下的那種衣服。
那是唯一不會讓他盲腸開刀傷口受感染的衣服。
「在婚禮上,我不知道要怎麼穿上我的無尾晚禮服。」他說。
「你說什麼?」我敏感地問。
「我是說,我穿上長褲時都痛得要命。」
「你又不是去搶新人鋒頭的。」我說,「這些孩子就算是把他們給殺了,也會想花
大錢,辦個體面的婚禮。」
他不接腔,我又說:「你就把晚禮服的腰帶繫低一點,扣上外套釦子嘛。」
登機前的廣播響了,有請帶著小孩或需要特別協助的旅客。那時我突然覺得有異。
我那乳房填充物從「隨意貼」裡鬆了出來,滑到我的腰間。我交疊雙臂,傾身向前。
「妳還好吧?」比爾問。
「把我隨身攜帶的袋子拿到我的膝蓋上來。」我指示他這麼做。
「幹嘛?」
「你將看到自二十世紀初期魔術大王胡德尼(HarryHoudini)之後,動作最快的魔術
。」我把手放在上衣下襬,抽去那個笨蛋填充物,丟進袋子裡,全程只花了五秒鐘。
除此之外,飛機在洛杉磯降落前的旅途都平安無事。到達洛城機場時,有三個人叫
住比爾,詢問他們的行李是從哪一個轉盤出來。人家把他當成西方航空的行李服務員。
我們的兒子一邊緊張地微笑,一邊和站在旁邊的弟弟、男儐相交換眼色。結婚成家
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所有事情中,第一件讓我高興的事。
我曾經發誓,當上新郎倌的高堂時,我要穿一件原毛毛呢裝,而且要免開金口。可
惜一直沒有人相信我的話。
禮堂布置得很漂亮--那是一間可以俯瞰太平洋的俱樂部大房間。在等候新娘的空
檔,我看到海浪奮勇衝上岸來,發出嘶嘶巨響,然後又在泡沫的覆蓋下退回大海,水波
的律動不斷地循環重演。
這就像婚姻一樣。千百年來,一對對佳偶在熱情的鼓舞下攜手、對望,互相樂觀地
許諾:以餘生竭力侍奉。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起來平凡無奇的海水,其實每一次浪潮捲來都會投注新生
命,在沙灘上變換排列,並且在退潮前占據岸邊的一方土地。
我們的婚姻也和海水相似。
比爾和我走過四十三年的高潮低潮。在少數一些時刻中,我們像是定居在海灘上-
-平穩、溫和、沉靜、無波;其他時候則充滿風暴和憤怒,波濤起伏,深深攪動我們的
生命。
有時候,我們會失控地撞擊海岸;又有些時候,我們得退回自己熟悉的領域踢打狂
吼。
新娘從走道中緩步出來了。
每一個踏上紅毯的人都相信自己的婚姻與眾不同。兒子的婚禮由一位猶太教士和一
位牧師公證,他們兩位都致上了祝福,這一點很不尋常。
一群而立之年的人聚在一個房間內,喧鬧聲蓋過了樂隊,這一點也夠罕見。
婚禮喜宴上有一道沙拉,上面撒了一些玫瑰花瓣,還有一道圓頂玻璃蓋罩著的雞肉
冷盤,那雞肉看起來和恐怖片「羅絲瑪莉的嬰兒」(Rosemary'sBaby)裡的那種很像。這
一點也別出心裁。
當我仔細看那些結婚禮物,不禁思索,如果當初結婚時我們只有一個卡布奇諾煮咖
啡機,不知道是否會過得更快樂?如果我擁有自己的音響和雷射唱盤,當初是否就會引
來一個更有錢的老公?也許我不在二十二歲時那麼急著出嫁,後來就會碰到一個像我兒
子那樣的性情中人--會選中情人節,在夏威夷月光海灘上向他的新娘求婚,還會帶她
去威尼斯度蜜月。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婚禮很快就結束了。我們好像才跳著舞,互相見面,拍了
照,就只見載著他們小倆口的白色三節大禮車駛離俱樂部,消失在那條多風的車道盡頭
。我從人群夾縫中瞥見他們,也聽到他們大聲說再見,但是來不及向他們揮手道別。
那天在旅館準備上床就寢時,我覺得全身像一塊鉛錘那麼重。比爾剛伸手關了床頭
燈,電話鈴就響了。「找妳的。」比爾笑著說。
兒子和媳婦都在電話那一端,他們說:「我們離開的時候沒有機會跟妳說再見。」
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對年輕、健康、漂亮的璧人,會在新婚夜喝著香檳,打電話
給老媽!我對著電話大聲吆喝:「去找點正經事做吧!」
我很感動,那真是美好的一天。
兩個人宣誓廝守終身,共度的日子中充滿了驚奇和挑戰,唯一能讓他們堅持下去的
憑恃是:他們的婚姻獨一無二,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兩個人可以和他們完全一樣。
比爾熟悉的鼾聲打破一室沉寂,我躺在黑暗中想著:不知道我的媳婦是否會像我四
十三年前那樣,列出一張清單,想一項項地感化她的丈夫。
祝她好運!至於我自己嘛,能夠每十年換一次新地毯就很高興了。那張清單上,比
爾的壞毛病不但一樣都沒變,我期望他能改的項一反而增多了。
他對實用品的偏執傾向比婚前更嚴重。幾個星期前的某天,我發現他雙手雙膝著地
,趴在車庫地上,手裡拿著一個耙子老遠在鉤報紙。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模樣。
「你在幹嘛啊?」我問。
「不要靠近,」他大叫,「如果妳站起來就會觸動感應光束。」
「『電子郵件感應器』是這樣用的啊?」
「這東西一啟動就要亮個十五分鐘,」他說,「多浪費電啊。」
每年聖誕節他還是把我們搞得幾乎反目成仇。我為了聖誕大餐做牛做馬十二個小時
(大家會在十二分鐘內吃完),還為了趕在菜都還熱的時候,急著把家人召到餐桌上。可
是這四十年來,他永遠會在大家都把叉子舉到半空中時,從餐桌上跑開並大叫:「別碰
所有的食物,等我照一張相。」待他找到照相機,裝好底片,換了電池,所有的菜都涼
了。
他會在座艙高度三萬四千呎的飛行途中,提出一個令人跳腳的問題:「妳有沒有拔
掉家裡磨豆機的插頭?」
我把頭壓在枕上,一道光線正好照在我那琺瑯質的雪茄菸形戒指上。如今這個戒指
已經取代我的結婚鑽戒,同時也訴說著:傳統對我們來說不具什麼意義--這樁婚姻是
我們的婚姻,我們盡可以隨自己喜愛的方式去經營,儘管不知道未來如何,我們畢竟不
會忘記曾經走過的一切。
世上沒有所謂的婚姻手冊,也不該有一本這樣的書。如果有的話,沒有人會想結婚
,因為那就像看一本《嬰兒如何誕生》的書一樣,太嚇人了。婚姻和生孩子這兩件事,
聽起來部比實際的情形可怕多了。一旦結了婚,沒有人能保證婚姻一定不會出問題,也
不會像買商品一樣,還能退貨換貨或拿一張貨款抵用券改買其他東西,更沒有什麼終身
贈送電池這種事。結婚是一件風險極高的專業。
因為身處當今這個年代,我們相信婚姻是愈來愈難維持了。但是自古以來,除了每
對夫妻各有不同的姓名外,哪一樁婚姻都需要與困境對抗。
每一樁婚姻都可以編寫成書。我很好奇今晚我目睹的那場婚禮,未來會是一個什麼
樣的故事。是滿紙懸疑的偵探小說,還是愛情故事?會是科幻小說嗎?它會趣味盎然,
幽默橫生,還是枯燥乏味?能讓人看得愛不釋手,還是成為傳世的經典之作?是短篇小
說,還是長篇巨著?
我猜,他們的故事是綜合以上所有的組合--主角在不同時期會出現在不同類型的
故事章節中。
比爾在我身邊動了一下,黑暗中我聽見他咕噥:「爾瑪,妳還沒睡著?」
「是的。」
「我剛才在想,離開鳳凰城時我有沒有把車鑰匙交給妳?」
「我不記得了。」
「我從後車廂把行李拿出來時,我知道我把鑰匙放在車頂上,但是我不記得後來是
否收了起來。噢,算了,別操這個心,繼續睡吧!」
我在黑暗中把手提袋的東西部倒出來找了一番,還把大行李箱從櫃子裡拖出來翻,
甚至把放在旅館寫字檯抽屜裡的衣服,都攤在我的床中間。我搜遍兩人所有的衣服口袋
,終於在他那件藍色工作服找到車鑰匙。
「比爾,」我邊叫邊搖他,「我找到你的鑰匙了!」
他依舊鼾聲如雷。
我非常希望在本書結束時,能針對如何經營婚姻,提出一個睿智又奧妙的看法,可
是,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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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 馮克芸譯
出版社:智庫
出版日期:1996 年 05 月 15 日
定價:240 元